《东南枝上挂不得!!》 第1章 小剧场 (一) 夏梨:白公子啊,听说你从前是个断袖? 洛白:谁说的?朕特赐一壶上好的陈年孔雀胆。 夏梨:……你娘说的。 洛白:……朕的母妃病逝已久。 夏梨:唔,那,那你娘托梦说的。 洛白:…… (二) 夏梨:戎言,有个什么什么国的公主仰慕你的风采已久,想同你一夜风流,呸呸,不是,是共结连理。 戎言:真有此事,不知那位公主是否沉鱼落雁美艳无双? 夏梨:(颔首微笑)是啊,是啊。 戎言:是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夏梨:(继续颔首微笑)是啊,是啊。 戎言:敢问那位公主现下正在何处? 夏梨:就在你枕头下的百艳春宫里啊。 戎言:…… (三) 夏梨:白公子,璇玑这几日不吃不喝,是不是要死了? 洛白:……你都给它吃什么了? 夏梨:唔,我不喜欢的胡萝卜,我最讨厌的山药,还有我觉得最恶心的黑木耳。 洛白:……为什么不给它你喜欢吃的肉? 夏梨:(忽闪忽闪)我喜欢的为什么要给它? 洛白:…… 璇玑:嗷呜…… 第2章 楔子 “师父,师父!” 云遮雾掩的山峦曲水之间,远远传来少年的疾呼。 少年一路绕过庭院竹栏,径直奔着院落深处的一个木门冲去,木门的红漆已然掉得斑斑驳驳,可以看出有些年头了。 他一边跑着一边胡乱抹了一眼脸上的汗,到了门前一刻也没停,嘴唇一抿一脚踹开了木门。 木门撞在框上发出乒乓的干脆声响,在这个宁静的早晨显得分外的突兀。 “师父!” 少年轻车熟路,直直地奔着里屋的床榻而去。 床榻上弯七扭八地睡了一个女子,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口鼻大张地打着小鼾。 少年见状更加着急,急得一脑瓜子都是汗,他拼命地摇了摇女子,终于把她摇得有点苏醒的动静了。 只见女子睡眼惺忪地瞅了瞅少年,皱着眉头不耐烦道:“戎言啊,你大清早就来讨打吗?” 少年闻言吓得抖了一抖,但却忽而想到自己是有事而来的,慌忙道:“师父,小师妹来了。” 女子揉了揉眼睛,眼皮都被揉成了好几层,“哪个小师妹?” “还有哪个,你女儿啊,快跟我走,慢了就来不及了!” 少年见她这个迷糊的样子一阵气恼,一把攥了她的手腕拽了摊在一边的外袍就往外走。 女子听到这忽而一怔,声音有些激动地发抖,“你说,阿梨回来了?” “嗯,回来了回来了,快跟我走,不然就真来不及了!”少年似乎不满意她慢吞吞的动作,长伸着脖子就把她往前扯。 恍惚中的女子听到“来不及了”四个字,忽而瞪大双眼,反拽住他的袖子,问:“你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少年见突然拉不动她了,急得脸都红了,转头眼眶通红地大吼:“小师妹死了,脸都青了,那个皇帝带她来求师父给她施还魂咒的!” 女子脸色猝然惨白,白得一丝人色都没有。 “死了……” 她眼神恍惚,一把抢过少年手上的外袍,嗖地一声就不见了,轻功带起的劲风吹得少年满头黑发乱舞。 少年见状狠狠地跺了跺脚,也跟着跑走了。 房间里一直静悄悄的。 戎言坐在房前的石凳上,呆呆地望着房里瘦弱的灯火出神。 师父已经进去一天了,里面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该不会出事吧? 他抬头望了望天幕上大得出奇的月亮,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骤然响起,把出神的戎言吓得猛一个激灵。 他慌忙地从凳上跳起,拖着坐得发麻的双腿奔了过去,颤巍巍地推开了门。 老旧的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在这个安静的夜里,愈加让他不安起来。 他的师父背对着他坐在地上,臂弯中躺着一个婴孩,而她正在轻轻拍着襁褓,似是在安抚她。 “师父……” 地上的女子听到他的声音,动作略略顿了一下,复又继续。 “戎言啊,师父有没有同你说过,为什么她要叫阿梨?” 戎言听到那苍老喑哑的声音,心头一颤,抿了抿嘴唇,答道:“因为她出生的时候,下了一整夜的雪,院子里头的树压了积雪,好像开了满树的梨花一般。” “是啊,好像满树的梨花一般……” 戎言缓缓向她靠近,渐渐地,他看清了满地鲜血绘成的阵法,而她,就坐在阵的中心。 他鼻头一酸,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师父,你怎么了……” “戎言啊,我的女儿叫阿梨,你要替师父好好照顾她……” 女子气若游丝,在夜里听来有些凄异的恐怖。 戎言双拳紧握,几步跨到了女子面前,却蓦地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冰凉,呆立当场。 他的眼前,女子本来年轻光滑的脸忽然变得满是皱纹,眼角甚至还有血缓缓流出,血顺着皱纹淌得乱七八糟,滴滴落在白色裙裾上,说不出的吓人。 婴孩似乎哭得更凶了,哭到连声音抖开始嘶哑。 女子见此忽而苦笑了两声,将手中的婴孩捧到戎言面前,“戎言,你抱着,她,好像怕我……” 眼泪和着血一起交错流下,那双枯槁的眼睛浑浊得几乎看不清瞳孔。 戎言伸出抖得不成样的手,接下来婴孩。 渐渐地,渐渐地,孩子停止了哭泣,安静地睡着了。 “阿梨喜欢戎言……”女子声音很浅,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我没把她交出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给戎言做童养媳了……” “师父……” 戎言的身体抖得像寒风中将要离枝的落叶,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明晃晃的襁褓上。 女子虚弱地抬头看他,嘴角颤了颤,尽量摆出平时的笑脸,“戎言啊,再也没有人追着打你了……” 她用混沌的眼直视着戎言,有些哽咽地艰难开口,“师父,要走了……” 女子笑得很灿烂,瞳孔却在涣散,脸色也在暗淡着。 “戎言啊,你,还有阿梨,是师父最喜欢的孩子了……” 戎言记忆的最后,师父就是满地的血泊乱阵中,一直喃喃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古老的图腾,猩红的鲜血,如墨的长发,斑驳的白衣,这一切如一个标记,深深地镂刻在了他的心里。 还魂咒需要以他人的言令为媒开启命轮之门,实施者必遭天罚,这些都是戎言后来才知道的事。 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他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当初就知道这几乎是这么一命换一命的诅咒,他还会不会再那个鸟语花香万物复苏的早晨闯进师父的房里? 是啊,到底,会不会呢? 第一章 成亲也能闹着玩(上) “你听说了没有,十一公主要被嫁到奕国去了,说是没几日就要走了。” 一个梳着双髻的粉衣小宫娥在高瓦粉墙下匆匆走着,嘴里一边呵着寒气,一边对着身旁绿衫的小宫女悉悉索索地说着。 “十一公主?摘星阁的那位?” “嗯,就是那位。” “那不是皇上和皇后唯一的女儿嘛,怎么会嫁到别国去,怕不是你在哪里听错了吧?” 绿衫的小宫女将冻得发红的手指移到嘴边呵了口气,又将脚步加快了一些。 二人的绣鞋踏在未融的积雪上,发出一声声好听的清澈声响。 “就是十一公主,我听得清清楚楚的,这话可是从御书房里传出来的,估计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决计不可能有错的。” 粉衣姑娘似乎不太满意她不信自己,鼓着双颊也将步伐调快了,还时不时歪头瞄绿衫宫娥一眼,约摸是在瞧她信不信自己。 “那林将军怎么办啊,不是听说林将军对十一公主一往情深吗,我还一直以为林将军终有一天会成驸马爷呢,怎么半路冒出来个和亲啊?” “我哪里知道,咱们做奴婢的,哪晓得主子们在想什么啊,快点快点,再不快点,嬷嬷又要打我们板子了。” 粉衣宫女望了望前头已然可以瞧见的朱漆宫门,忙催促着快走。 一粉一绿的身影渐渐走远,雪地上徒留两行寥寥落落的脚印。 天上飘着簌簌的绒雪,似暖春里漫天扬洒的流云飞絮,将这飞檐悬壁的宫闱殿宇妆得如梦似幻,道不尽的濯濯轻渺。 “卿蓝啊,刚才那两个小宫女,莫不是在说我?” 眺目望去,只见一个清秀的少女从宫墙转角处徐徐地踱了出来。 她钟灵毓秀,一身鹅黄华服样式考究,袖口精致地绣着皇家云纹,后摆百雀尾羽更是熠熠生辉。 那脚下的同色绣鞋细腻地绣着朵凤尾花,花蕊颇有心思地点缀上了颗颗红色的晶石,弱华之下,仿若这是两朵凤尾舒舒展展盛放足下。 身旁的青衣宫娥甚是乖巧,伸手替她抻了抻雪白的狐裘,道:“约摸是公主吧。” “哦……”这一声百转千回的,甚是惹人遐想,“亲自被人当做八卦的谈资,感觉还真是奇妙。不过我既然没几天就要嫁到奕国去了,怎么父皇也不派个人知会我一声呢?莫不是想给我个天大的惊喜?” 青衣宫娥默了一默,遂道:“唔,公主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当装着不知道,配合父皇一番?” “那要看公主的心情了。” “唔,本公主今日的心情嘛,甚好甚好,那便装作不知道罢。” “那公主是要继续去栖梧宫找皇后娘娘喝茶聊天儿?” 闻言,被唤作公主的宫装女子抚了抚手中的暖炉,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回摘星殿等着父皇的惊喜去,然后假装大吃一惊,这样他想必才会比较有成就感。” 然接下去的几日,北召的渊正帝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踏入摘星殿一步,大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这让夏梨有些惆怅,不得不找个人来倾诉倾诉。 “戎言,此事你怎么看?” 十一公主夏梨偎着窗框,视线拨开如雾如岚的月华,轻飘飘地落在漫天如花盏一般散落的星斗上。 一旁被她称为戎言的男子一袭月白衣衫,黑发束绢,眉清目秀,倒是一派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姿。 戎言算得上是夏梨的师父,他是念无岛药宗的现任宗主,想来也是个威仪振振的人,却不知为何,着实没有名人该有的自觉,动辄寡廉鲜耻地耍赖撒泼。这点,倒很是得夏梨的喜爱。 戎言听她问自己,眼波转了几转,笑道:“唔,我怎么看?师父我还没有女儿,对嫁女儿这事,没什么经验,恐怕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那你对什么比较有经验?” 夏梨看了看他,笑得甚是忘恩负义。 “约摸是勾搭幼女比较有经验?你不就是被我这么勾搭来的嘛。” 戎言这话倒是说的没错,本来嘛,一个久居深宫的公主和一个方外高人是没什么机会见的,可夏梨五岁的一个晚上,他忽而从天而降,也便有了以后的这般交情。 说到当初相遇的情景,夏梨倒还是历历在目。 第二章 成亲也能闹着玩(下) 那日明月蒙尘,星辰遍洒,深沉天幕若墨泼的宣纸,那满天的星辉便如栖息在纸上的萤火一般,真真是美不胜收。 当初夏梨也如现下一样,坐在窗框上仰头瞭望着星空。 就在这时,一身白衣的戎言从半空袅袅而落,墨发飘飘,白袍猎猎,衬上一张好皮相,也是赏心悦目得很。 五岁的孩子甚是没有见识,看他这个样子出现,愣了好半晌,才懵懂问道:“神仙,妖怪?” 而戎言只是浅浅一笑,仪态万千道:“你猜?” 夏梨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转,笑得双眸熠熠生辉,“我猜是人,还是偷溜进来的坏人。” 戎言一抖衣摆,也同她坐于一处,“你这答案倒是不走寻常路了,我对你尚算满意,不如你就给我做个徒弟如何?” 夏梨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损失,便也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二人的关系就这么一锤定音了。 师父来得便宜,徒弟也来得便宜,简直就是白菜价中的跳楼价。 想到十几年前的旧事,夏梨免不了要长吁短叹上一番,她转头望向戎言,想要叹叹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什么的来风雅风雅,却在视线转到他脸上时,停了下来。 “你……” 戎言也侧过头看她,却见她只是入定般地望着自己,“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他皱了皱眉头,“你……什么?” “你到底多大岁数了,怎么一丝皱纹也没有?” 戎言听到这里,顿时笑逐颜开,一口白牙闪得煞是夺目,“我再不济也顶着个药宗的名号,妙手回春什么的不敢说,这驻颜有术倒是可以称上一称的,待你嫁到那奕国去,师父我也赠上一些,保准让你宠冠六宫去。” “我倒是宁愿你赶紧给我找个师娘,生个女儿,然后给我说说嫁女儿的内心挣扎。” “……” 有些事情就是莫名其妙的邪门,夏梨刚刚抱怨完她父皇不来找她,第二日一早就被召去御书房说话了。 十一公主有起床气,这是摘星殿一众都心知肚明的。侍女卿蓝一路战战兢兢,战战兢兢,战战兢兢地为她梳妆,战战兢兢地扶她上轿,生怕一不小心扫了风尾。 一直到夏梨立在了御书房中央,她仍是半梦半醒,黑着一张脸,心情看来很是糟糕。 “阿梨?” 渊正帝宽额阔口,虎目方髯,着明黄龙袍的身体如玄铁塔一般结实,一看就是驰骋沙场多年的好体魄。也正因着这好体魄,那声音甚是洪亮,洪亮到把夏梨吓得浑身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眉头也不悦地皱起来。 夏梨没有理他,渊正帝倒也是没什么发脾气的痕迹,毕竟她是他与皇后这对少年伉俪所出,总是要惯着一些,偶尔也纡尊降贵得很是没出息。 “阿梨?” 夏梨那秀气的眉毛皱得更是紧了,她半眯着眼瞄了父亲一眼,不耐道:“有什么事?” 这口气,倒是像她才是上位者一般,怎一个没大没小了得。 渊正帝知道她不高兴了,微微将声音降了些许,“你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事?” 夏梨用单眼瞥着他,眼神很是渴睡,“父皇是指,要将我嫁到奕国的事?” 渊正帝一愣,“你知道了?” 夏梨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初衷是要装着不知道,满足满足他老人家故作神秘的快感的,奈何一个不留心,竟是说了出来,想想也便只能继续了。 只见她揉了揉眼睛,慢条斯理道:“这皇城之中到处可都是透风的墙,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那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这话问的倒是蹊跷了。难道还要她拊掌叫好一番? “当然是任凭父皇安排了。” 渊正帝又愣了一愣,“你没有什么想法?” 夏梨这番倒是清醒了些,“怎么,莫非我曾经有向父皇透露过,我是幻想自由恋爱的吗?” “……” 渊正帝沉默不言。 “我生为北召公主,承父母隆恩所生,为百姓赋税所养,当然是要为了北召子民作想,若是和亲,我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啊?” 夏梨说得行云流水,听来倒确是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然则渊正帝听闻以后,却是沉吟了好一会。 在夏梨以为他不再准备说话之时,才听他沉稳的声音从丹阶上传来,“阿梨不想同林将军结成秦晋之好?” 夏梨闻言眉头又是一皱,抬头望着他,道:“那是谁?” “……” 渊正帝没想到,她居然压根没有将这个在北召人心中如珠如宝的爱慕者放在心里,顿时从心中生出些无力。 “哦,父皇莫非说得是林岸生将军?” 夏梨看了看自己父亲的表情,将听墙根听来的八卦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才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个人。 “对,就是他。” “我不认识他,要怎么与他结亲?” 渊正帝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却也立刻反驳她:“你也不认识奕国的皇帝啊。” 夏梨眉头蹙成了深深的川字,盯着渊正帝好一会都不说话。 “怎么了?” “父皇你到底要我嫁给谁,能不能确定了以后再知会我一声?光是同我在这讨论两个我只知道名字的男子有什么意义,难不成父皇你要我选选对哪个名字比较中意,中意了就嫁过去?” 渊正帝目瞪口呆,被她噎个正着。 “那还是嫁到奕国为后吧。” 北召公主夏梨的婚事,在她看来,就是这么闹着玩儿似的定下的,后来认真想想也确实是闹着玩。 不过,如果再给夏梨一次机会,她觉得自己决计不会带着起床气就这么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的。 但是,这世间,并没有如果。 第三章 约摸是有人想我(上) 光阴是个傲娇的女子,你越是不愿让她走得快,她却偏偏走得快,一晃眼就到了你跟前,用她绰约的风姿闪瞎你的一双眼。 这说的,便是夏梨的婚期。 这日的北召,扬着袅袅飞雪,若碧落仙娥篮中抖散的落落白花,秀丽出尘却又落寞凄美。 夏梨的生母文容皇后立在女儿的闺房里,哭得是梨花带雨,好不凄惨。 她一边替女儿顺着发,一边抽抽搭搭,这让夏梨好生担心,自己的发髻里会不会混入眼泪鼻涕之类的奇怪物什。 才刚刚绾好头发,就听外头宫人捏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渊正帝今日看来心情很是不错,想来也是,你如果有一个不靠谱的女儿,终于有一天要把她嫁出去了,估摸着你也会喜上眉梢的,渊正帝的脸上此刻就是这样一目了然的状态。 “父皇你看起来很是开心?” 夏梨施施然起身,睨了眼自己的父亲,语气温顺得离奇。 渊正帝这等段数,定然能看出来者不善的,果然,他压下了脸上的笑容,道:“没有啊。” 夏梨秀眉一挑,“是吗?那父皇你哭个看看。” “……” 夏梨忽而瞥见他手上担着一件火红的皮裘,那皮毛真如燃烧的火焰一般,猩红的颜色舞动着跳跃着,当真可以担得上“烈烈而动”四个字。 “咦,这是什么?” 渊正帝见她终于转移了话题,顿时松了一口气,走近了几步,将手中的皮裘披肩往女儿单薄的肩上一搭。 夏梨不禁脸上一顿,这皮裘一碰到她立刻开始散发融融的暖意,让本身畏寒怕冷的她一下子舒服了许多。 “这什么东西,倒是挺神奇的。” 渊正帝神秘一笑,好不容易掰回了一成,当然免不了要拿乔一番,当下就道:“来,跟父皇撒个娇,父皇就给你说说。” 夏梨眯眼瞧了他为老不尊的脸一眼,“谁说渊正帝刚正不阿,英勇无匹的?父皇怕是要让太医给他打理打理眼睛了,委实是离瞎不远了。” “……” 渊正帝默默无语地抚了抚额上跳得很是欢腾的青筋,“阿梨真不想知道?” “你如果特别特别想说,我也可以勉强听听。” “……” 看着自己闺女慢条斯理地系上皮裘的系带,渊正帝清了清喉咙,道:“这是烈萤的皮裘。” 夏梨愣了一愣,抬头看着他问:“烈萤指的是那个北召的守护神兽?” 烈萤,是北召祖辈传说中的一种生物,此物生于北召南境的无涯山之渊,头身似虎豹,背翼似苍鹰,长尾似狐狸,周身焰红似有火苗萦绕,相传为守护北召的神物,当年北召始帝征战大陆之时,便是以烈萤神兽为坐骑。 “对,就是无涯灵兽。” 渊正帝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得意。 “你把灵兽的皮给扒了?” 夏梨挑眉,“是谁把这烈萤定做北召的保护动物来着?哦,是我们的始帝冰雪女王,那父皇你堂而皇之地扒了它的皮……” 她饶有意味地看着渊正帝不甚好看的脸色,笑了笑,“我是不会到处和别人说的。” 渊正帝将将脸色一松,便又听她道:“我等会让卿蓝把这‘烈萤’二字给绣上去,绣成小纂体,定然非常漂亮。” “……” 夏梨意犹未尽地看着渊正帝额上的冷汗,“父皇啊,我就跟你开个小玩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她刚才的样子看起来可丝毫不像开玩笑,果然,儿女都是前世的孽债,渊正帝的这个小女儿,生来就是一副讨债的嘴脸。 “不过父皇,这烈萤是从哪里来的啊?” 渊正帝眄视着她,淡淡道:“是铁骑在无涯山演练时发现的,应该是负伤捕食堕崖而死的。” 铁骑是北召帝王麾下的直属精兵,数以百万,长戟扬沙威震四方,青川大陆其他诸国皆是闻风丧胆。 “铁骑没事跑到无涯山去演练?还真是闲得很。” 这时,就听见宫人操着尖细的嗓子在外提醒,“皇上,公主,吉时将至了。” 渊正帝眼风往门口带了一遭,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知道了。” 第四章 约摸是有人想我(下) 宫城门口。 马打了个响亮的喷鼻,而后车身一晃便开始辄辄而行,夏梨坐在那顶铺着虎皮毛毡的马车中,听着外头邪风的呼嚎,有些惴惴不安,她忍不住拨开车帘,探出头往宫门楼上看去。 冽冽北风裹着莹莹飞雪,在天空缭乱地卷做流沙一般的美景,青砖巨石砌成的城墙上,立着两个人,风鼓得二人的衣袍猎猎作响,若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在茫茫雪铺的天地间孱弱飘摇。 一直到车队走了很远,远到连车轮的痕迹都被雪掩埋了大半,只剩下些凌乱的浅窝,那两个人仍是没有离开。 “皇上,阿梨在奕国能过得好吗?” 皇后望着天际白皑皑的雪,声音轻得一出声便被风雪淹没了七八分、 “嗯,她不需要担心。” 她能不把那奕国的皇帝气死,就已经是万幸了,千万不要把奕帝气得发动战争才好。 “呵。”皇后忽而轻笑了一声,又道:“是啊,姐姐的孩子,根本不需要担心。” 渊正帝猝然转头看向她的侧脸,却见她笑得是一如既往母仪天下的风范。 “你……你知道?” 皇后转头看着虎目如炬的渊正帝,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认识,你抱走的和抱回来的,根本不是同一个孩子……” 说到这,她眼眶红了红,哽咽着道:“我的孩子,恐怕那时已经无力回天了吧?你抱着我的孩子找到姐姐的时候,恐怕……”顿了一顿,又道:“恐怕夭折了几天了吧?不然凭姐姐的本事,定当是救得回来的,阿梨不就是因为皇上契约才续的命吗……” 十一公主夏梨是渊正帝最后一个孩子,自她出生后,北召夏氏皇族便再无所出,其原因其实是十一公主生来体弱多病,几个月大时就生了场大病撒手人寰,当时痛失爱女的渊正帝便赌上了他个人所有的子孙香火,与异界进行了契约,而这这个施术者便是夏梨真正的娘亲。 “朕……朕对不起你……” 渊正帝双拳握成了青白,半晌才对着皇后道。 却见皇后眼泪潺潺的脸庞重新绽出了笑花,对着渊正帝盈盈一福身,“皇上如此,是折煞了臣妾,臣妾能将姐姐的孩子养大,也是知足了,姐姐若是能看到夏梨出嫁的一天,那就好了……” 渊正帝望着茫茫的雪景,出神了半晌,才幽幽道:“嗯,那就太好了……” “啊噈!” 华贵马车中的夏梨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拿起丝绢擦了擦鼻子,看着窗外的风雪嘀咕道:“有没有这么不济,刚出城就染上风寒了?” 刚嘀咕完,就听旁边传来一阵低如古箫一般的好听男声,“公主,你没事吧?” 夏梨瞧了瞧自己半卧的姿势,又透过车帘瞄了一眼外头的人,打了个思量,还是撑着手坐了起来,然后伸手撩开了车帘。 说话的人披着银色甲胄,驾着黝黑骏马,一双长眸熠熠生辉,当真是道不尽的丰神俊逸,潇洒倜傥。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林岸生林将军了,也不知道渊正帝几番作想,居然让他亲自把自己的心上人送到情敌的手上去,当真是嫌砍人家砍得不够狠,临走还来补一刀啊。 思及此,夏梨有些暗暗地同情他,不过瞧他这么冷静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多伤心,她也不便同情得太明显。 “多谢将军关心,约摸是有人想我了,才打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喷嚏。” 林岸生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难不成,方才是将军你在想我?” 林将军此番已是呆若木鸡了。 “林将军下次若是再要想我,还请事先打个招呼,我多备几条干净的帕子来。” 林将军差不多接近吐血而亡了。 果然,一见钟情这戏码通常是不太适用的,就如这二人,任凭他林岸生有多么匪夷所思的想象力,也是决计没法想象一个皇家女子会说出这番轻薄之语的。 北召这边为和亲而如火如荼,再观奕国那边却是没什么大动静。 已值春日,奕国身处南境,早已不似北召飘雪,而是偎红倚翠莺歌鹭鸣。而如此美妙的春日美景下,奕国皇宫东南方的昆仑殿中,却有一个道装女子正甚是煞风景地对着桃树下的男子大放厥词。 “你怎么娶那么个烫手山芋啊,你是嫌被烫得还不够痛快?不痛快道爷我去拿绳子给你捆起来,烫到你痛快为止……” 咦,这话,听来怎生如此不和谐? 桃树下的男子恍然未觉,他伸出骨节分明的莹白手指拈了一蕊桃花,细细地摩挲着。 那男子长着一副委实不俗的相貌,一眉一目皆是若妙手巧绘勾描,当真是皎如满月韶华,灼胜初春松桃。 “你还有时间在这弄桃花,赶紧想想怎么给你那个烫手的皇后降降温吧。” 道装女子看着他这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 男子眼尾一扬,端得是妖冶妩媚,“不啼倒是说说,怎么降温?” 道装女子名唤苏不啼,是奕国的国师,却见她头发蓬乱,道衣破旧,倒是没有半分皇家国师的派头。 “我……我怎么知道啊,你自己去想。” 显然,她不是深谙此道之人。 “不啼可知,百里找到了六芒?”男子瞥了她别扭的脸一眼,自然地将话题引到旁处。 苏不啼闻言一愣,“六芒?”顿了一顿又道:“那么说,六圣剑已经找到三把了?” “嗯。” 男子瞄了她一眼,轻轻地颔首道。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离统一青川不远了?” 青川,是一块灵兽蛰居英雄辈出的土地,这块土地在三百年前的混沌之战中被割据成了六国,其中就包括北召和奕国。 苏不啼问完,桃树下的人却并没有答她,而是摘下了那朵桃花,捏在了手中。 蓦地,那手指轻轻一松,桃瓣便摇摇晃晃地落在了春泥之中,只留下一抹香烟久不散去。 第五章 断袖汉子排排坐(上) 无涯山是北召最南的山峰,是北召和奕国的交界处,终年冰雪覆盖,说是天然屏障也不为过。若是要从北召去奕国,就必须越过无涯山。 这无涯难走,难于上青天啊。 夏梨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凄风惨雪,呆呆地望着车顶出神。 “公主,雪地难行,不如今晚就在这无涯山顶驻营吧?” 这声音,是来自前些日子被夏梨吓得不轻的林将军。 听到这话,夏梨撩开厚重的车帘想瞧瞧外头,哪知刚开了一条缝,就被这山上的野风刮了个七荤八素,风里还带着冰碴雪末,打得她脸颊生疼。 她忙不迭地将车帘放下捂得严实,才对外面道:“嗯,就按将军说的办。” 当公主就是舒服,万事都有人为她张罗好了,就如她现在,正坐在暖烘烘的帐营里烤着炭火喝着枣茶。 若是有人问,这帐营哪里来的?夏梨估计会默上一默,答曰:约摸是天上掉下来的罢。 若是再问,这枣茶哪里来的?依然是答曰:约摸是天下掉下来的罢。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她当然是知道,这些都多亏了神通广大的林将军。渊正帝给自己配了这么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做随驾,倒也真是用心良苦了。林将军那点旖旎的小心思在他这光芒万丈的能力面前,倒也真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公主,林将军求见。” 是时夏梨双手捧着茶杯,正是心得意满,就听卿蓝进来传话。 夏梨抬头看了看卿蓝的脸,皱了皱眉头,“卿蓝啊,你这脸可要好好照顾照顾了,这两坨高原红都被吹出来了。” “……” “你刚才说谁求见来着?” 卿蓝丫头跟着她有些时日了,也算习惯了她的脾气,当下不慌不忙又回道:“回公主,是林将军。” “哦,是他啊。”说完夏梨沉吟了一会,道:“让他进来吧。” 林将军终于褪下了那一身甲胄,本来嘛,无涯山这么冷,他又穿着冷冰冰硬邦邦的铁甲,夏梨还曾坏心眼地想过,这脱下来的时候会不会直接撕掉一层皮?但时下看着林将军那平滑的皮肤才晓得,约摸是没有。 想到这,她隐约有些遗憾。 “林将军,你找我何事?难道是又要想我了,特地来先知会我一声,好让我准备准备帕子?” “……” 只见林岸生脸皮一阵抽搐,抽搐得连夏梨都差点忍不住陪他一起抽。 过了好半晌,才见那脸上稍稍好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道:“奕国那边来信,说是已经派人在淮水边上候着公主大驾了。” 夏梨默了好一会,又啜饮了几口枣茶,才慢悠悠道:“明日再在这无涯山上住上一夜吧。” 林岸生一愣,忍不住向她望去,“敢问公主,这是为何?” 夏梨抬眼瞥了他疑惑的脸一眼,叹了口气,好不凄楚道:“这么快就要见婆家人,我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将军得再给一天让我给自己做做心理建设。” “……” 这还需要心理建设? “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林岸生那好不容易停下来的脸如脱缰野马一般,开始放肆地抽搐。 “公主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喏,这就是权力的力量,哪怕夏梨说她困了想睡个两三天,他恐怕也会说公主所言极是,倒不是说他林岸生没有骨气,而是委实不必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和气,况且被天威压了这么多年,多来两记也是不痛不痒的。 “唔,将军你如此体恤我,我真是深感欣慰,那么回去以后,将军就可以开始想我了,我已经备好帕子了。” 夏梨一边说着,还一边煞有介事地扬了扬手中的锦帕。 “……” 林岸生脸上抽搐不停,懊恼地想着,自己当初怕是瞎了眼了,怎么会觉得这货是个蕙质婉娈呢? 当然人啊,一生当中总要有那么几回被眼屎糊着眼的时候,不然一世清醒就太无趣了,就如林岸生如今,虽说有些懊悔,但也没有诸多怨气,当真是贝字旁的那个字当头。 时间总是与咱们的十一公主过不去,一转眼一天就过去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已经是到了淮水边上了。 要问她心理建设是不是没有做好,她定当言之凿凿地答曰:你才没做好,你全家都没做好。 无涯山终年飘着白雪,好似九重天上的仙娥打翻了盐罐子一般,簌簌地下个不停。 而淮水这边却是风香水暖,青荇飘舞,让人不得不赞叹造物者之神奇。 远远望去,只见界碑旁立着几丛人影,旁的夏梨是看不清,不过那领头的人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那人一袭白衫,眉目清朗,好似明月坠凡尘,温润如珠玉般的气质使他好比随身带了强灯一样,走到哪闪到哪,闪瞎几个是几个。 好在她夏梨定力够深,不然估计就真要被闪瞎了。 “奕国自淮王牧徊,给十一公主请安。” 那白衣男子上前一步,行至夏梨面前不卑不亢道。 听到这个名字,夏梨轻轻地愣了一愣。 咦,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不过在脑子里转了好一番,也终究是没能转出个结果来,也只好就此作罢。 她淡淡一笑,端起来皇家礼仪,道:“牧王爷实在是客气了,夏梨初来乍到,还请王爷多加照拂了。” “哪里哪里,公主一路车马劳顿,必是疲累不堪,还请公主先行上船休整一番。“ 牧徊客气地说着,身子配合得一让,将水边上的画舫显了出来。 画舫云堆彩砌,雕梁画栋,飞壁悬檐,气派非常。配上着春日水暖,燕舞翩跹,全无无涯的凉薄萧瑟,而是风情独树,惹得北召众人皆忍不住吁气慨叹。 “唔,真是好船啊好船。” 夏梨对着这个美轮美奂的画舫忍不住赞叹。 牧徊笑了笑,文质彬彬道:“承蒙公主谬赞,工匠们的心思倒是没有白费。” “嗯,烧的钱也没有白费。” “……” 这牧王爷倒是功夫不浅,初初听到夏梨的揶揄,居然只是脸色顿了一顿,片刻就恢复成但笑不语的沉稳样子。 夏梨心里默默地觉着,这个处变不惊的王爷,倒是颇合自己的心意。 第六章 断袖汉子排排坐(下) 上了画舫,卿蓝和锦嬷嬷张罗着收拾行装,夏梨就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喝茶听水声。 要问这锦嬷嬷是谁,那还是颇有些说头的。 锦嬷嬷是北召公主的上品女官,是皇后跟前的红人,此人徐娘半老,尚存了些往日的风姿,作为一个打小进宫的女子,她对宫闱中的明争暗斗很是知根知底,这约摸就是皇后让她陪着夏梨的原因了。 十一公主秉性不俗,若是没个懂得察言观色又手段老辣的人跟在身边,确实有点让人不太放心。本来这是一桩好事,奈何这锦嬷嬷从小看着咱们的十一公主长大,多少有些舐犊情谊,看着夏梨终日不咸不淡的懒散样子,大有怒其不争之心,所以总是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像只死忠的苍蝇一般不消停。 正如此时,锦嬷嬷看着夏梨那弓着背的坐姿,顿时职业病发作地开始说道。 “公主你是皇族闺秀,怎么能坐没坐相呢,那宫中女戒都背到哪里去了?” “宫中女戒,那是什么?能吃吗?” “……” 就像这样,这种时候就要适时地装傻充愣。 忽略锦嬷嬷那张气得青筋直暴的脸,夏梨抿了口茶,看着一边笑得煞是幸灾乐祸的卿蓝。 “卿蓝啊,你有没有觉着,牧王爷的名号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卿蓝闻言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歪头想了一想,“公主这么说,好像是在哪里听过。” “是不是又是哪次我们听宫里的小宫女聊天听到的啊?” 宫中秘辛一般都被捂得严实,能落在上头的顶多就是些不痛不痒的传闻,要想听新鲜热辣的,就必须得用偷听的。 锦嬷嬷一听这话,无限说辞霎时涌上了喉头。 夏梨一看她的脸色,赶紧先下手为强道:“嬷嬷我知道你想说话。” 锦嬷嬷一愣,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那公主是要让奴婢说? “你且憋着吧。” “……” 卿蓝想了好一阵,突然双手一拍,两眼锃亮道:“是不是奕帝的舅舅啊?” 夏梨眉头皱起,眼睛望着船顶,“舅舅?” “是啊,公主,他是奕帝的舅舅啊!” “舅舅,舅舅,奕帝的舅舅……”念叨了半天,突然杏目一睁,“啊,想起来了,龙阳之好的那个。” “对啊,公主,就是那个啊。” 卿蓝到底还是年纪小,也和其他宫里的小宫女们一样,对这些事情很是热衷,此番见自家主子想起来了,一下来了精神,就要甩了手边的活去同主子聊天。 锦嬷嬷轻咳了一声,卿蓝闻声朝她望去,见着那不善的脸色,终是把这燃烧的八卦之魂按捺了下去,垂头丧气地理着手边的衣裳。 “等等,卿蓝,你记不记得牧王爷的相好是谁来着?” 卿蓝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些,“相好是谁?”想了一会儿,才回忆个不清不楚的,“好像是他外……外甥?” 夏梨喝了口茶,点了点头,“哦,是他外甥。”忽而仔细一想,差点脚下不稳地从椅子上摔下去,“他……他外甥?!” “是啊,他……他外甥?!” 卿蓝先是莫名其妙,而后恍然大悟,小脸霎时白得跟刚从面缸里拎出来一般。 夏梨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我真是中了头彩中的头彩啊。” “啊噈。” 奕宫书房中的奕帝洛白亮堂堂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得旁边伺候的宫人浑身一抖,诚惶诚恐道:“皇上,可是感了风寒了?” 只见洛白惋惜地看了看手中被毁掉的画作,慢条斯理道:“没事,估计是有人想朕了。” 第七章 一个萝卜一个坑(上) 牧徊觉得十一公主夏梨最近不太对劲,她动不动就望着自己出神,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 就像现在,他正与十一公主同席而坐,面前是琳琅满目的荟萃珍馐和琼浆美酒,她却将木箸远远地放在一边,只撑着下巴望着自己发呆。 牧徊虚望了她一眼,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道:“公主可是有话要对徊说?” 夏梨听到他的自称,狠狠地抖了一抖,又狠狠地抖了一抖,还想狠狠抖一抖时,觉得这戏再演就过了,想想便也作罢。 “打扰王爷用膳了?” “那倒没有。” “难道王爷习惯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吃饭?” “……那也没有。” “那王爷是怎么了?” “徊觉得,公主应当是有话要说。” 夏梨将撑在桌上的手放下,搁在膝头,“王爷的感觉倒是挺灵敏的。” “哦?公主莫非真是有话要说?” 夏梨扭捏了一番,道:“其实也没有。” 牧徊的眼中汪着温温的笑意,“那灵敏从何而来?” “我随便说说。” “……” 看着牧徊沉默不言的样子,夏梨踌躇了一会,还是开口道:“其实就是只听说过,没看过真的,有些好奇。” “你是指听说过徊,但是没见过徊本人?” 其实是指,只听说过断袖,却没见过真的断袖。 不过转念想想,既然他本人就是断袖,那他那么理解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算是吧。” “那公主打量了徊这么久,有什么看法呢?” 夏梨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牧徊脸上的笑意更甚了,“那就听真话吧。” “王爷玉树临风,气质不凡,当真是人中龙凤也。” “那假话呢?” “我一点都不觉得王爷可惜了。” 牧徊闻言皱了皱眉头,沉吟道:“若是假话,那么就是公主觉得徊可惜了?试问公主,这可惜是指的可惜在哪?” 夏梨看着他,一脸惋惜道:“可惜在一种秋天才开的,很香很受欢迎的花上。” “徊不懂,还请公主点拨一二。” 夏梨摇摇头,“我随便说的,王爷不要当真。”说着就起身道:“我吃饱了,王爷慢用。” 牧徊不明就里地看着她走远,待到快要出饭厅时,又见她缓缓回头,对着他的方向说了一句,他听罢立即呆若木鸡,风中缭乱。 本来夏梨的那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奈何他是习武之人,端的是耳聪目明,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的是―― “可惜了一朵上好的菊花。” 牧徊听罢看了看满桌的饭菜,顿觉没了胃口,抻了抻衣袖也便起了身,刚走两步,就看见自家的侍从匆匆走了过来,满头大汗的,好像着急得很。 “王爷。” 侍从几步跨到了牧徊面前,行了礼道。 “什么事?” “劳燕回来了。” 牧徊听他这么说,眉头皱了皱,而后就步步生风地回了自己的厢房。 劳燕是他豢养的一只海东青,一向是做信使用,它胜在机敏矫健,这差当得很是称职。 他刚回到房里,就瞄见了站在窗框上的劳燕,它的头灵活地转动,那双如姣好碧玉一般的双眼扫视着四周,带起犀利眼风。 牧徊将藏在劳燕青足白羽下的白绢解下来,手腕一抖,白绢上的字便一览无余。 桑城,六芒。白绢上只写了这四个字。 “王爷,可是顾相爷传话来了?” 侍从试探性地开口询问,只见牧徊除了轻轻地一颔首便再无动作,只盯着那白绢不动,好似那绢子能开出什么花来似的。 顾相爷是奕国的左相顾宸,他深受奕帝器重,与牧徊也很是交好,劳燕一般也只是负责同他送信。 牧徊盯着白绢,脸色明明暗暗了许久,才道:“琅琊回来了吗?” “王爷,还没有。” 牧徊脸色颇为疑惑,道:“去了几天了?” “已经有十天了。” “十天了?” 算算他见到北召的诸位也是快十天了,琅琊手脚一向利索,去这么久还不回,着实有些不寻常。 “洪荒岛最近有没有动静?” 琅琊此处去的便是洪荒岛,此岛是青川以外的一个孤岛,最强佣兵民族暹罗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岛上,人命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价码,只要出得起银子,什么人都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奴才听到了一个传言,不知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言?” 洪荒岛一向神出鬼没与世隔绝,如果有传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洪荒岛主正在急着召回五位护法手上的不动明王令。” 牧徊眉头皱了皱,自言自语道:“不动明王令一向只作护法传位的标志使用,为何要急着召回……” “奴才还听说,有两块被上任护法带离了洪荒岛,所以岛主现在怕是找到青川来了。” 上任护法? “指的是洪荒内乱时叛逃的两位护法?” “是,就是那两位。” 十年前,洪荒岛曾经出过一次名震青川的内乱,对于那次内乱,最权威版本就是―― 上任岛主在内乱中被现任岛主所杀,并且有两位护法叛逃。 没错,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关于过程的只字片语都被捂得严实,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可有洪荒岛主到了奕国的风声?” “回王爷,没有。” 牧徊低了头,眼睛微阖,走到了书案旁坐下。 “你先下去吧,琅琊若是回来了,让他速来见我。” “是,王爷。” 第八章 一个萝卜一个坑(下) 这边刚吃完饭的牧徊在处理大事,另一边的夏梨可是完全不用伤神的,她此时一边品着桃花香茶,一边读着卿蓝不知从哪里跟她弄来的郎情妾意小戏本。她看得是津津有味,差点就茶饭不思了。 锦嬷嬷从内室出来,瞄了一眼那薄薄的册子,脸上的表情甚是不待见。 “公主啊,你身为皇室骄女,怎能看这些市井之物?” 夏梨从戏本里面腾出眼睛瞧了瞧锦嬷嬷满是愤慨的脸,道:“嬷嬷,你说我都要嫁给那样的夫君了,不看这么些东西陶冶陶冶这方面的情操怎么行?” 锦嬷嬷一脸诡异地看着她,“什么叫那样的夫君?” “断袖的夫君啊,我可从来没见过有断袖之癖的真人,这回一下子见了俩儿,以后还都是我的家族成员了,我如果不陶冶陶冶情操,怎么能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 “……” 日子就在夏梨悠悠向前的马车中徐徐而过,走得是袅娜撩人,惹人回眸。 自从到了奕国的国境,一路都是草长莺飞绿树繁花,可比北召那头的惨树枯枝要好看许多,所以觉得没多久便到了都城夜泊, 说是快,但待到夏梨回头算算,也走了三个月了,已经走完了整个春日,进入了夏日。 进入夜泊的这日是万里晴空,天空湛蓝到人心都好似跟着清澈了,空中散着几缕闲云,云被风卷得姿态婀娜,宛如沉入碧水中的飞絮一般,飘飘欲仙。 奕国也是富裕强国,都城夜泊更是热闹,房屋林立,,鳞次栉比,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繁华更胜胤城。 马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路向着城中那最高的楼宇靠近,那铺着琉璃瓦的粉墙高楼就是夜泊禁宫的宫门楼。 夏梨撩开前方的车帘,望着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和朱漆重门,不禁想着:炫富真乃人之本性也。 此番前来迎接她的不是她未来的夫君奕帝,而是左相顾宸。 锦嬷嬷似乎对这个不甚满意,约摸是觉得自家主子受了委屈,这还没进奕宫门就被赏了这么一记下马威。 夏梨倒是不以为然,因为这顾相爷还真算是薄有气韵之人,他面冠如玉,风姿卓然,手中执一把白玉扇骨的扇子,扇面未着一墨,颇有些想装上一装,却又想装得好似没装一样的感觉。 一言蔽之,就是文艺得很巧妙,不令人作恶。 不过,这位顾相爷应当是有腿疾,是用轮椅代步的,有些可惜了这身风流气质。 显然,这二人都是写不走寻常路的人,初初见面,情景如下―― “断的?” 夏梨指的当然是顾宸的腿。 “没断。” 顾宸指的约摸是袖子,在这宫中耳濡目染久了,免不了想象力有些丰富。 夏梨瞧了瞧他的腿,看起来弧度有些诡异,不禁又问:“弯的?” 这处指的当然还是顾宸的腿。 “没弯。” 顾宸指的约摸是手臂。 于是,顾宸在夏梨心里留下了甚是高傲护短的印象,她每日三省己身,要自己莫要再提他的腿。 而顾宸这厢,却是认为十一公主对龙阳之好甚是宽宏,十分适合于奕帝为妻,想着改日必要在奕帝面前把她赞上一赞。 二人的初次对话虽说都是鸡同鸭讲,倒也算是其乐融融。 这其乐融融的气氛一直保持着,直到夏梨入了奕宫朝阳殿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君,才堪堪得以控制。 是时那人遥遥坐在九层丹阶的金丝楠木龙椅上,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初来乍到的夏梨。 凭心而论,奕帝长得真是好看,如画中仙人一般的脸,面若云瓣春桃,眉似远黛含烟,目媲萃月鲛珠,鼻如平湖玉壁,瑰丽无匹,顾盼生姿。 但是再凭心而论,夏梨非常不喜欢他居高临下的样子,那种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眼神,让她如鲠在喉。 鉴于此类想法会让他们以后出现夫妻矛盾,所以夏梨非常温婉贤淑地决定开始思考他到底是攻是受的问题。 想来当初是因为年纪小,那时的夏梨对自己的夫君是个断袖的问题觉悟并不是很深,后来想想,还真是讽刺得可以。 第九章 宫中处处是情敌(上) 夏梨下榻的是一处别苑,她还没同奕帝成亲赐封,自然是不能入正宫主位,只能找个地方先凑活着住。 这别苑装饰得甚是精巧,有竹林桃枝,清塘锦鲤,很有风雅闲趣。 今夜明月当空,星辰寥落,夏梨觉得景致不错,特地坐在院中石桌旁赏月。如今桃花皆荼靡,院落中留下了丝丝缕缕的暗香,将这月夜衬得好生春意浮动。 “哟,这花前月下的,这位美人怎么对月凭叹啊?” “花?是你眼花吧?” “是我眼花才把你看成美人的?” “那你如果瞎了,我是不是会更美?” “……” 桃树枝头上的戎言广袖一扬,轻巧落地,不理夏梨的一番恶言恶语,满面春风地给自己落了个座。 听着本来还时不时飘来几句人声的院落忽而变得安静,夏梨就知道,这满院的人估摸着已经都被他放倒了。 她斜斜一睨那人,出声揶揄:“你这大杀四方的绝技,当真是练得越来越顺手了。” 戎言听惯了她的奚落之语,只笑了一笑道:“还行还行。” “师父真是谦虚,不过徒弟要问上一问,这将人放倒之前有没有事先去过茅厕?” 戎言一愣,“为何要去茅厕?” 夏梨一脸正色,“看看茅厕有没有人啊。” “为何看茅厕有没有人?”戎言越听越糊涂了。 “如果茅厕有人,你这么一施展,那如厕之人突然失去意识,不是要……” 她还没说完,就见戎言一阵风似的跑走了,大有几分救人如救火的意思。 待他跑回来之时,一身好本事的戎言居然破天荒的满头是汗,看起来好不狼狈。 “怎么了?不会当真有人吧?” “没有人。” 夏梨看着他红彤彤的脸,吁了口气,“那是当然,都这个时辰了,如果不是腹泻,就定当用上夜壶了。” “……” 看着戎言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夏梨微微一笑,亲切问道:“今日没什么星星看,你来找我,不会就是闲磕牙的吧?” 戎言缓了好一会,才把方才那股劲憋下去,重新坐下,从袖中拿出一个碧玉酒壶和两个酒盅。 他先斟了一杯,推到了夏梨面前,道:“今天是请你喝酒,奕国的桃花陈酿。” 月光之下,无暇碧玉辉映汉白玉石桌,琼浆佳酿泛着粼粼碎波,真真是美得晃神 只见她好半晌都没动,神色诡异地看了看酒,又看了看戎言,“你这些,不会刚刚也带到茅厕去了吧?” “……” 踌躇了一会,夏梨还是端起了酒杯,豪迈地一饮而尽。 北召天寒地冻,喝酒驱寒是国之传统,十一公主在这个上面,尚算有些修为,酒量还是很不错的,而且还连带着有些好酒,所以刚才挣扎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把酒喝了。 “好酒啊!” 这桃花酿韵味香醇,饮入口中,满嘴满鼻的桃香酒香。 一杯见底,夏梨双目立刻泛起了熠熠的光彩,炯炯地望着戎言。 戎言被她虎视眈眈的眼神盯得抖了一抖,一把抱住了手中的酒壶,“别想全喝,我好不容易弄到的。” 夏梨满脸堆笑地向他凑近了些,“都给我吧,你想要再去弄就是,神通广大的药宗,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戎言迟疑了一会,待回神时,就见酒壶已经到了夏梨手中,看她那表情,怎一个得意了得。 “你……绝交!断绝师徒关系!” “一壶酒就断绝师徒关系,你觉得自己就值一壶酒?” 夏梨一边对着壶口饮酒,一边凉飕飕的嘲讽他。 “你……” “你收我做徒弟这么多年,都没教过我本事,这壶酒就权当我的精神损失费了。” “……” 没几口,夏梨就把壶喝空了,一张脸泛起了红晕,看起来满足得很。 戎言拎起空酒壶,气得绕着石桌绕了几圈,最后哼地一声,狠狠一甩袖子,踏着桃枝墙垣就离开了。 桃枝他的踩踏,兀自轻轻抖着,抖着好似月亮都跟着晃了似的。 “大晚上的穿一身白衣服,还真是骚包。” 第十章 宫中处处是情敌(下) 念无岛隐在蜃气海楼之中,重峦叠翠,云蒸霞蔚,宛如瑶台仙境一般,岛中玉碎谷有一幽泉蜿蜿蜒蜒,泉水边上偎着一处古朴典雅的院落,此处便是药宗了。 “宗主,宗主!” 戎言刚回到院落准备吹灯就寝,就听着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和慌张的呼喊声。 他停下了吹灯的动作,改用银针拨了拨单薄的灯芯。 来人似乎已经到门口,踏脚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敲门,试探地小声问着:“宗主?” “什么事?” “您取的五芝白诘草,有没有剩的?” 戎言动作顿了一顿,想起那被夏梨一饮而空的酒壶,回道:“没有剩,怎么?药庐没有了?” 门外的少年斟酌了一番,道:“是,而且采药生受伤了,恐怕一时半会没法采药了。” 戎言沉吟,方才道:“明日我亲自去采,就为了这事如此慌张?” 五芝白诘草是续命草,虽说是无比金贵,但少年也不至于为了这草半夜叨扰戎言。 “宗主,前日您不是让门生们全都出岛去找赤血并蒂莲嘛……” 少年还未说完,并被戎言急切地打断了,“怎么,有消息了?” 少年愣了一愣,宗主一向冷静,怎么近日变得如此急躁,不过也未多想,赶紧回道:“是,有消息了!” “在哪?” “在白沙岛。” 戎言脸色一变,“灵沙岛,有双头血王蛇的那个岛?” 少年诚惶诚恐回道,“是是,就是那个岛。” “传消息回来的人,可有受伤?” “这个尚且不知……” 少年说了一半,就见面前的木门倏地被人拉开,而后就看到了戎言满脸的凝重。 他走到院中,念道:“璇玑。” 话音刚落,就见一阵霓光闪耀而落,伴着一声雄浑长啸直冲云霄,头顶的雾岚霎时呈漩涡状散开,连念无岛山上的树叶都被震得簌簌发抖。 再看时,二人面前已然立了一头通体缠着火焰的灵兽,它颅宽似斗,双目赤金,如拂长尾无风而扬,凤翎光翼熠熠生辉。 戎言白袍一抖,一跃而起,凌空跨坐到那灵兽的脊背上。 “宗主,您现在就要去吗?” 少年脸色猝然变得惨白。 这白沙岛遍布异兽,还有双头血王蛇守卫,任凭戎言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夜里就将白沙岛破了。 “你好生照顾着药庐,我去去就来。” 戎言对少年清清淡淡地交代了一句,言下之意是狠了心要走了。 “宗主……” 少年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却见戎言已然拍拍璇玑的头。 璇玑喷了喷鼻,翼上流光一闪,卷着一阵劲风就腾上了半空。 少年身子单薄,被这狂风带着脚下一个不稳,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宗主,不能去啊!” 那焦急的声音伴着晾翅声响悠悠传入戎言耳中,他低头望了一眼急得脸色青白的少年,转头又立刻目光笃定地望向前方。 七日之后,奕帝便要大婚,也就是说,夏梨孤家寡人的生活也就剩下了仅仅七日。 夏梨嗜睡,这日刚刚用过午膳,她便躺到床上找周公喝茶聊天下下棋去了。 因着她有严重的起床气,午睡的时候一向没人叨扰,睡得很是安稳,而这次却是有人不得不捋虎须了。 “公主,公主?” 卿蓝蹑手蹑脚地走到夏梨的床边,试探性地小声唤着。 锦嬷嬷刚进门就看到卿蓝这个样子,眉头一锁,不赞同道:“你个丫头,王爷在外边等着呢,你还不赶紧把公主叫醒?” 只见卿蓝丫头被她这一记吓了一跳,慌忙转身看看嬷嬷又看看夏梨,好似生怕夏梨被这一声惊醒。 却看夏梨只是翻了个身,好险没有被吵醒。 卿蓝见状长长地舒了口气,踌躇了一会,她踮着脚尖走到嬷嬷跟前,一脸为难道:“嬷嬷,公主最近越来越贪睡了,如果今日没睡够,铁定要发大脾气的,卿蓝皮薄胆小,还请嬷嬷亲自去吧。”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没有出息。 锦嬷嬷斜眼瞧了瞧卿蓝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样子是接受这请求了。 “公主,公主……” 锦嬷嬷声音明显要比卿蓝大上许多,没多会就见夏梨在她的努力下,幽幽转醒,眯缝着眼懵懂地看着她,表情很是迷糊。 夏梨看了她一会,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嬷嬷,这大中午的,你不睡觉,来这叫我作甚。” “公主,王爷来了。” 锦嬷嬷见她醒了,赶紧开口把事情言简意赅地禀告了,就怕她转头又开始睡。 夏梨皱着眉头苦着脸,问:“王爷,哪个王爷?” “娘娘,就是断袖的那个。” 这话是卿蓝回的,她见公主似乎没有发脾气的预兆,也大着胆子掺和起来。 夏梨从床上坐起身来,撑着头自言自语:“哦……那位。” 锦嬷嬷瞪了插嘴的卿蓝一眼,而后转头望向夏梨,“对,就是那位王爷,已经在外厅候了好一会儿了。” “他来找我作甚,要跟我决斗?” “……” 第十一章 成亲还是要筹备(上) 当夏梨来到外厅时,瞬间就开始祈祷这位王爷不是真的来找自己决斗的,因为他实在是忒人多忒势众了,她就算不战而降,都觉得很有压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她自认为不算小的别苑里,现下挤得满满当当全是人,捧着妆奁的,托着锦盒的,抬着红木箱的,真正是形态万千,热闹非凡。 牧徊优雅地坐在厅内喝茶,好似这么多的人丝毫没有影响他附近的空气质量一般。 夏梨收了收下巴,冉冉娜娜走到他面前,道:“王爷,不知在这不午睡对不起天地良心的时间来找我,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事?” 她特别强调了“不午睡对不起天地良心”和“不得不说”两处,差点就到了咬牙切齿的程度。 牧徊闻言温润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拱手道:“叨扰公主歇息,徊深感抱歉,但这里有些蜀锦缎子恐怕要请公主挑上一挑,毕竟成亲这事,一生只有一次,马虎不得。” 说着,他便扬手让几位捧着布匹的宫人走了进来,本来空气质量就严重不达标的外厅,这下愈加不达标了。 夏梨眉头皱得死紧,不难看出心情不善,她缓缓走了一转,停在了一个额头上汗最多的宫人面前,问:“公公,说实话,这些可是很重?” 那宫人闻言额上的汗冒得更是勤快,慌忙回道:“多谢公主关心,是略有些分量。” “哦,那为了不让公公如此辛苦……” 夏梨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那宫人连忙欣喜地抬头看她,心道这未来的皇后娘娘可真是宅心仁厚,体恤下人。 他笑容满面地看夏梨抬手幽幽一指,眼见着就要指到自己头上,却临时一转,转向了他旁边的宫人,道:“就那匹吧。” 看着那宫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夏梨心中很是舒畅,忽又觉得这样迁怒似是非常不厚道,于是决定在心里默默地安慰他两句,便也不了了之了。 牧徊笑容可掬,也不知是今天本来就心情很好,还是看她戏弄人看得很愉快,总之就是笑得很是碍眼。 “公主既然已经选好,那么徊就先行离开了。” 夏梨虽然恨他扰了自己午休,但此时他这么说,她作为东道主,理应挽留一番,于是客气道:“王爷还是多留一会吧,这么热的天,王爷奔波劳碌很是辛苦。” 听她这么说,牧徊回头瞧了瞧她,沉默了一会。 “好啊,那就多谢公主招待了。” “……”这回换夏梨目瞪口呆了。 不过,人已经被她留下来了,就不能再撵人,夏梨只得坐下来,耐着性子硬着头皮同他闲扯。 “王爷,吃了没?” 这是亘古不变的一条万用寒暄开头语。 牧徊颔首回道:“吃过了,多谢公主关心。” “那……吃得好不好?” 既然开头了,就理所当然应当接下去。 牧徊又笑了,笑得非常好看,“吃得很好,公主不必担心。” “那……吃的什么?” 嗯,问题进展到这个深度,就可以消磨掉不少时间了。 在夏梨事先回忆自己午膳吃的什么的空当,却见牧徊忽地起身。 “公主,徊忽而想起有件要事要办,还请公主海涵。” 夏梨闻言一愣,心中长吁一口气,立刻起身送客,“王爷慢走,正事为重。” 此时,牧徊抬头淡淡地望了她一眼,而后唇边噙着笑走了。 待他走远,夏梨皱着眉头歪头问卿蓝,“卿蓝啊,那个牧王爷,刚才是不是笑话我了?” 卿蓝的头摇得拨浪鼓也似,双目圆瞪道:“没有啊。” “是吗?”夏梨明显不信。 “真没有。” 听到这,夏梨抬头望向那已不见牧徊身影的朱门,却恍然望见满眼的红,她定睛望去才发现,原来那些跟着王爷来的人,也都跟着王爷去了,徒留这一院子的狼藉。 她脑子一轰,抬手捂上额头,对着卿蓝道:“卿蓝啊,找人给这些处理了,我再睡会去。” 第十二章 成亲还是要筹备(下) 牧王爷确实是有事,方才故意逗留,也不过是起了兴致想让夏梨吃个瘪什么的,此番他已是十万火急地到了苏不啼的昆仑殿。 一进屋,就见奕帝洛白、左相顾宸与国师苏不啼三人齐齐坐在罗汉桌旁。 “听说牧徊你刚才去北召公主那处了……” 苏不啼见他进来,便一脸好奇地与他搭话,却见他闻若未闻,随便落了个座儿,拉过洛白的手就开始把脉,脸色很是阴沉。 “……”苏不啼还想再说话,就见顾宸将扇骨搭上了她的手,对她摇头示意。 她虽然一见顾宸就叫他死狐狸,但一向对他很是信任,此番也只是嗫嚅了几声,便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牧徊一定是知道了,一定是知道洛白被刺的事儿了。 她转头看向洛白的脸,那张妖冶的脸如今仍旧是带着无限的风情,可是那脸色明显苍白了许多,伤情简直是呼之欲出。 也对,能令温和如月的牧王爷变脸的,原本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洛白看着自己腕上的白皙手指,徐徐叹了口气,道:“不啼方才已经诊过了,没什么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夙玉散也用过了,你不要担心。” 牧徊却不理他的话,自顾自地为他继续把脉。 “其实……”苏不啼刚想对牧徊说些什么,就被洛白一个犀利的眼刀瞪了回去,那双美目瞪起来,还是颇有些威严的,直瞪得她肩膀一抖噤了声。 “其实,伤了气门是不是?” 牧徊声音低低的,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洛白眉梢一扬,神情复杂地看向他的脸。 一向温雅的牧王爷,额上居然有细细的青筋暴突了出来,看来是真的很恼火。 苏不啼看了看二人的脸色,下定决心似的把嘴一抿,回道:“嗯,伤了气门了,当初洛白经脉尽断,师父还把他一身的功力渡给他,本来气息冲撞就很折磨的,这下气门伤了……” “不啼!” 苏不啼被喝得一顿,转头看向呵斥她的顾宸。 他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只见他皱着眉头,用沉沉的声音道:“不啼,你今天话太多了。” 那搭在她手上的扇子,力道也突然大了许多,大到她的手上都被压出了红痕。 顾宸看起来很是紧张,可是,他在紧张什么? 这些苏不啼不懂,但她却是真正地开始缄口不言了。 牧徊转头看了看顾宸和苏不啼二人,又睨了睨对面的洛白,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气门怎么会伤了,轻缨呢?” 轻缨是洛白的佩剑,青川混沌圣战传说中的六圣剑之首,是水系灵剑,能驭水而行,亦能操控与水有关的东西,如雪和冰。 洛白抬头与牧徊对视着,“轻缨在,是朕不小心。” 牧徊听到此处,顿时脸色有些发青,“不小心,谁不知道你心思缜密,你居然说你不小心?” 牧王爷结结实实地发火了,这情景如若给外人看到,定然会呆立当场。 “舅舅。” 洛白轻轻唤了一声,唤得在场的其余三人皆是一愣,他一向直呼牧徊名讳,只有有大事时才会唤一声舅舅。 牧徊松开了他的手腕,背脊挺直地端坐着等着他的下文。 只见他微微一笑,笑得万物都失色了。 “你不要再怨自己了。” 牧徊听得很清楚――他说,你不要再怨自己了。 苏不啼与顾宸二人对视一眼,都黯然地低了头。 良久,才听牧徊重新开口:“昨夜遇刺?” 洛白将右手举起拄在腮边,左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又恢复成一贯的悠闲姿态,“嗯,是昨夜。” “什么人?” 敲桌的手指微微顿了下,“是个女人。” “女人?!” 苏不啼忍不住惊呼出声,咽了口口水又继续:“居然有女人能把你伤成这样。” “伤我的,是擎苍。” 擎苍?! 这下在场的三人都免不了脸色有变了,擎苍可是洛白手荆棘双卫的红卫统领,如今擎苍伤了他,很明显就是叛变了。 苏不啼最沉不住气,她望了望几人,迟疑道:“擎苍,叛变了?” “很有可能。” 说这话的是顾宸,他皱着眉头沉着脸,表情很是严峻。 “擎苍叛变,不就等于后院起火嘛。”苏不啼念叨着,忽而又想到什么似的,倏地睁大双眼盯着牧徊,“那琅琊呢?” 擎苍和琅琊是双生兄弟,如果有一个叛变,另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叛变。 牧徊看了看苏不啼惊惶的脸色,“琅琊一个多月前被我派去洪荒岛办事,至今未归。” 顾宸的脸色又黑了一截,顾忌地看了看牧徊的脸,道:“叛变或是遭遇不测,哪个都不是好消息。” 牧徊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经派人去洪荒岛找他了,琅琊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宁愿他是叛变,也不希望他是遇害。” “琅琊的本事还是不容小觑的,徊你也不要想得太糟。” 这话是洛白说的,他那只骨节清晰的手,仍旧在敲着桌面,敲得人心都忐忑不安起来。 顾宸一脸阴沉,“擎苍如果叛变,就真的是天大的噩耗了,因为流朱还在他手上。” 流朱是六圣剑之一,火系灵剑,当年认主就是认的擎苍。 “不过擎苍叛变,会因为什么?” 对于这个,苏不啼很是不解,擎苍是放诞不羁的性子,对什么事情都不甚计较,跟了洛白多年也尚算衷心,也没见他要过什么封赏,这样的一个人,能有什么东西使他叛变? 洛白闻言眉毛一扬,道:“不啼这次倒是抓住重点了,智商倒也勉强到达了我奕国人民的平均线。” 苏不啼:“……” 看到苏不啼不悦的脸色,洛白缓缓道:“擎苍为了小时候被自己害死的母亲,一直在寻找让其复活的办法。” 顾宸眼中精光一闪,“药宗的还魂秘术?” 洛白莫测高深地点头,“是。” “可是药宗不问世事,应当不是药宗。”牧徊思量了一番道。 苏不啼闻言脑中灵光乍现,立刻抢白:“不是药宗,但是如果有人利用了药宗……” 洛白赞赏地看了看她,下巴慢条斯理地扬了扬,“朕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把不啼遣回师父的近畿山上重新修炼修炼脑子,这下看来,这事倒是可以缓上几天了。” “……” 第十三章 你装我装大家装(上) 大婚之日,云压风黏,天灰光黯,雷雨欲坠。本就是仲夏,这几日的天又续着大雨,迟迟酝酿不下,更加令人烦躁不适。 “快点快点!腰带去哪了?!” “那个谁,你怎么能把簪子簪在那呢,快点撤下来!” “锦嬷嬷,玳瑁云晶拿来了。” “哎呀,谁踩到我的裙子了!” “那个谁,哪个宫里的,动作这么慢!快把霞帔拿过来!” 此时还未见天光,一室的宫娥塞得夏梨的房间满满当当,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似市场叫卖一般热闹,完全没有庄重感可言。被拾掇来拾掇去的十一公主见此情状,觉得自己霎时变成了一朵茉莉花,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没力。 房间里闹腾得很,外头也不遑多让,也是霞袂交织,彩云相连,宫娥们莲步频移,好不匆忙。 “来了,来了!” 一阵嗡嗡的人声中,唯有这一声直逼面门而来。来人看着是位阶不低的女官,她满面笑意,捧着团绣红云的金色腰带奔到锦嬷嬷面前。 夏梨不禁要感叹,这位女官狮吼功当真是修炼得很够火候啊。不过,这霞帔可是跟她那日选的料子没有一星半点关系,所以她不禁开口问道:“那日选的料子不是用来做嫁衣的?” 那女官柔柔一笑,却是完全不见方才狮吼功的痕迹了,“这嫁衣可是七名绣匠数月前就开始精心制作的,并不是这几日才做的。” “那我上次选的缎子是作甚的?” “是祥被锦面儿。” 夏梨脸上忍不住开始一阵一阵地抽搐,抽搐得甚是活泼喜庆。扰了她的午睡,还说一生只有一次,原来就是选个被面料子?! 这个牧王爷倒真是幽默又风趣,风趣又幽默啊。 这时,锦嬷嬷走过来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弯腰为她系上腰带,道:“公主,都妥当了。” “终于是完了,再不完,我就要完了。” “嘘!这大喜日子,公主您说什么呢。” 夏梨见收拾完毕,也忍不住想对镜自怜一番,奈何她脸上的香娥粉脂已被汗浸得斑驳狼藉,她望向青镜的时候,差点没把自己直接吓背过气去。 宫婢们,你们真的确定,这个样子真的不会吓坏奕帝吗,真的不会封后当天就被打入冷宫吗? 见着时辰差不多到了,卿蓝也不顾自家主子复杂的神色了,忙从案上取了凤冠要给她带上。这凤冠似沉过千钧,一戴上头,这想不低眉顺目也没法子了。想来这新娘子的端庄莫非都是靠的重量?真是高招啊高招。 锦嬷嬷见夏梨被压得呲牙咧嘴,忙关切问道:“公主可是觉得重?” 夏梨闻言双眼放光,抬起头望着她:“嬷嬷可是有解决的法子?” “公主忍着吧。” “……” 此时,窗外鸟鸣虫响,晨曦初现。 皇家,皆是讲究捧场的。祭奠参拜,设在了国师苏不啼的昆仑殿。殿外百官身上是一色的崭新雀翎蟒袍,端正立于白玉路面两侧,有手耳相接窃窃私语的,也有硬撑着眼皮不时打着哈欠的,还有伸头盯着宫门等人的。 院中绿草茵茵,桃花林中静静立着一人,若不是红衣太鲜艳,衬着闷闷的水汽,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大婚鲜衣覆身,三千烦恼丝浓墨密织,红绸绑住发尾,道不尽的妖娆风采,他面上淡淡的,手捻只余桃叶的枝丫,不知在想些什么。 “热死了,热死了!每次穿这身衣服就来气。”苏不啼坐在一边抡着羽扇往衣襟里扇风,斜眼睨着院中看起来甚是清爽的某人,更是一阵气闷。 “喂,你不热么,站那摆造型是要给谁看?” 树下的人浅色薄唇微微动了,“不啼还真是关心朕,朕无比宽慰。” “呸!”苏不啼恶狠狠啐他。 骨节青突的白皙手指忽而从桃树上落下,洛白旋身看她。那姿态,流岚洗月,莹白似雪;沉虹映浅,犹染彤霞。 一旁的道童看桃林中的身影看得楞了几楞,苏不啼瞧了,一阵摇头,抬手就给小童额上一记爆栗。 “哎哟。”小童吃痛捂着额头揉搓,脸皱成了一团。 “叫你对那个妖孽犯花痴!”苏不啼还未尽兴,扬手又想再添几记。 道童自是不肯再受,驼着腰躲闪,一时画面很是滑稽。 “快去把道爷的白拂拿来,这眼看着就要到吉时了。” 小童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开了。 洛白望着她,悠悠然道:“不啼最近嘴皮子倒是麻利了不少。” 苏不啼闻言不禁有些得意,“那当然了。” “那从明日起就到天牢去给死囚们布布道吧。” 苏不啼脸上一白,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不去吗?” “你说呢?” “……” 天子一言九鼎,每到这时就分外好用。 就在苏不啼期期艾艾之时,忽见一个道童疾步进了院内,好不容易定住身形,躬身喘了口大气,才不紧不慢禀道:“皇上,国师,刚才有公公在外头传话,说是公主到了。” 苏不啼眉头皱了皱,“听得可清楚,说的是公主?” 那道童一愣,“是公主啊。” 她闻言望向洛白,不敢苟同道:“还让他们喊公主呢,该改口叫皇后了吧。” “不啼怎么就觉得是朕命人如此的?” 苏不啼轻嗤一声:“切,不要这么看不起我好不好,这宫里头人都是削尖了脑袋钻缝子,若不是你下的令,怕是公主到京第一日,就已经听腻了皇后的尊称了吧?” “看来不啼最近着实长进不少。” “那是,跟你一道,怎能不长进?”她捻了捻刚才拿到手的白拂,瘪嘴得意地扫他一眼。 “那就再去枢机处也一并布布道吧。” “……” 至此,苏不啼决定每日三省己身。 不要跟皇上顶嘴! 不要跟皇上顶嘴! 不要跟皇上顶嘴! 第十四章 你装我装大家装(下) 从红墙朱门到昆仑殿正殿前的礼台的白玉路面上都铺上了红毯,伴着微暗的天色,正如天门边的红云一般。簇新红毯铺陈脚下,毯边置着百株桃色兰花,百官着整齐的官服分列毯边,如此大的阵仗,平日确是不多见的。 皇后的喜轿在昆仑殿外晃荡着停下,夏梨透过轿上的珠帘可以隐约看到,奕帝洛白在朝自己款款走来,他的红衣裾带随着脚步有节奏的飞扬,仿若是踏着一路盛放的红莲而来。 诚然,那张脸的确是长得美艳,奈何夏梨最近情操陶冶得有些过火,看着他就每每跳戏到是攻还是受的问题上去。 思及此,她不禁要感慨,自己若是能带着这么个离奇的情绪与他举案齐眉一辈子,那真真是奇女子了。 他踢轿门的时候,珠帘叮铃如泉作响,倒是很好听,连这闷闷的夏日也似乎变得凉快了一些,就因为这个,夏梨忽而对他有了些好感。 人啊,当真是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就像此刻,那个声响与他基本上就只有半毛钱关系,但是她就是莫名地被打动了。 她竟然还不禁想着:与美人相伴一世,倒也尚算一件美事。 这句话,在后来的夏梨看来就是她被眼屎糊了才会说出的话,当然,这是后话。 夏日的天阴晴不定,方才还是骄阳当空,待他们站到玉石台上时却已经是天色灰沉,怒风渐起。 苏不啼不苟言笑,白色道袍曳地。暗暗天光中,仿若笼罩了银色光晕,淡淡隔出一方疏离,俨然一番道法深沉模样。 装得倒真是十分可圈可点,妙不可言。 洛白二人随着道童和礼官的照应,双双立于祭台中央。 苏不啼舞着拂尘,口中念着道经,风鼓白袍呼呼作响,伴着祭岸上的檀烟袅袅,一片不可侵犯的肃穆隆重。 “道译乾坤,涤除玄鉴,无欲而静,无心而虚……” 夏梨是第一次见到苏不啼,看着她道貌岸然的样子,不知为何会觉得她与此刻的自己很是相似。一场典礼下来,她就光顾着琢磨为何自己会觉得苏不啼与自己相似了,至于她说了什么,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走神走得相当义无反顾大义凛然,甚是风格迥异。 “大奕渊正七年,渊正帝与北召离悠公主共结连理,封大奕正宫离悠皇后,执掌六宫,母仪天下。自此两国和睦共惠,举国同欢!” 夏梨发呆发得如鱼得水,却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礼官宣礼的时候了。还在一片浑浑噩噩中没反应过来的她只觉得手上隐隐有些力道,她感觉有人捏她的手,立刻反手开始较劲。 洛白感觉到她的力道微微一怔,斜着眼睛向她看去。 夏梨也在看他。这是二人视线第一次重合。 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听那边礼官声如洪钟地开始宣礼―― “一拜重天九州,瑶台仙娥庆姻结。” “二拜父母高堂,素手相执成鹣鲽。” “夫妻交拜礼成,只羡鸳鸯不羡仙。” 礼毕,台下宫人百官齐齐下跪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 第十五章 洞房花烛有夜雨(上) 浩浩荡荡的呼声中,无根之水忽地自天空泱泱而来。 夏梨不禁一愣,想着,这难不成是吵了老天爷起床撒过宿的五根黄金水了?看着滂沱大雨,她不禁想赞道:天公爷爷,你的膀胱倒是相当的给力。思及此,看着这瓢泼的雨水,却忽而就觉得有些恶心。 “众爱卿先往前厅避雨。” 洛白的声音在雨声中远远传开,众人闻声身形一顿,而后皆作鸟兽散,纷纷退至外殿避雨去了。夏梨被引着进了昆仑殿的内殿,刚刚坐稳,便大声喊道:“卿蓝,快来把我这满头的鬼东西都扔下来!” 苏不啼刚换了往日的旧道袍出来,就听到新晋的皇后娘娘如此气势恢宏的一声,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相当的尴尬。 卿蓝动作快得很,三下两下就把那些个废了好半天劲才弄上去的装饰都撤了下来,脖子恢复自由的夏梨连连吁了好几口气,才接过道童递上来的酸梅汤开始啜饮。 雨势汹汹,檐上的雨珠坠至地上,打出大大小小的水洼,耳边听着雨声,看着院中被洗涤得明艳的景致,感觉倒也是不错。苏不啼踌躇了好一会,才搬了个太师椅坐到了离夏梨不远不近的地方。 夏梨听到旁边有声响,下意识地从酸梅汤中移了眼睛看过去,“你……是不是刚才那个白衣道长?” 苏不啼见她与自己搭话,点点头道:“是。” 夏梨看了看她身上的旧道服,“果然,我猜对了。” 猜她也是个不服礼教之人。 “猜对什么?” 夏梨盈盈一笑,“猜你是个女的。” “……” 苏不啼忙捂着身上最能彰显女子特征的地方,斜眼看了看她身旁的凤冠,道:“这些现在都卸下来了?” “怎么,还有用处?” “暂时倒是没有,国宴因为皇上去书房议事,临时改到了晚上。” 在夏梨品着酸梅汤赏雨的时候,洛白已然奔波到书房去商议边境国事了。 夏梨听了苏不啼的话缓缓点了点头,说了句什么。 雨声太大,苏不啼一时没听清楚,便张口问道:“皇后方才说什么?” 只见穿着嫁衣的夏梨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太英明了。” 这个人,与洛白那个妖孽简直就是绝配! 晚上仍是雨意潺潺,红墙金瓦被雨冲刷得纤尘不染,一片沁人心脾的澄净。咸亨殿外,白玉路面积着浅水,雨滴轻弹在玉板和水洼,深浅不一,映着廊间灯盏,醉人的流光溢彩。殿内宫宴正盛,声声丝竹笙箫中,众人结衣相谈,交耳对饮,气氛很是和谐轻松,颇有些家宴的味道。 洛白斜斜倚在龙榻上,面色微酡,顾盼生姿。他垂眼望着堂下柔弱无骨的舞姬,轻转着手中玄玉酒盏。 堂下众臣也是尽兴,此番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觥筹交错中,不少文臣已然摇头晃脑,语意不清了,都拽着自己相熟的大臣含糊地念叨着什么,话题大抵不离皇后娘娘好,皇后娘娘妙,皇后娘娘呱呱叫之类的。 一说:“听说这新晋的皇后娘娘巧舌如簧,是一把雄辩好手啊。”这也不知有没有说其话多嘴碎的言外之意,姑且当做夸赞吧。 一说:“听说皇后娘娘长得沉鱼落雁,比踏秋宫那位贵妃娘娘还要更美几分。”此处比较扎眼的是踏秋宫的贵妃娘娘,那位娘娘名叫邵玉壶,是奕国西邻无琼国的“绛珠公主”,当真是才色双绝,声名远播。此处将夏梨那薄柳之姿夸得比她还美,确有吹嘘拍马之嫌疑。 一说:“据传北召名将林岸生爱慕十一公主已久,却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只恨情深缘浅,这十一公主居然嫁为我大奕之后,还偏偏由林将军亲手护送而来,当真是感人肺腑的一桩凄凉的惊世美谈啊。” 说着几人一同望向了自斟自饮的林岸生,后者只觉脊背一阵发凉,浑身上下都抖了几抖。转头一看,只见席上众人都对着自己摇头嗟叹,一时甚是莫名其妙。 再看夏梨的情敌牧徊,他今日仍是一袭白衣,对敬酒之人皆是来者不拒,不多会已经面色酡红,稍稍显出了不胜酒力之态。 唔,想来,这相好的娶了正宫娘娘了,确实值得他借酒消愁一番,若是能叫上踏秋宫的那位娘娘一起喝,那便更好了,两个情敌坐在一起为另一个情敌喝酒解闷,要多和谐就有多和谐,要多精彩也就有多精彩。 自古红颜多祸水,此事不关男和女。 第十六章 洞房花烛有夜雨(下) 咸亨殿里歌舞升平,酒迷羹香。相较之下,夏梨的冼华宫却是冷冷清清,冷冷清清,冷清得连个蚊子响动都能听见。她此刻正硬着脖子撑着凤冠,坐在龙凤床上长吁短叹。 卿蓝见状上前问道:“公主可是乏了?方才宫人来报,宫宴临近尾声了,皇上过不了多久便要到冼华宫来。” 夏梨拨开凤冠珠穗,透过半阖的描金木门,看了看外面的雨势,“卿蓝啊,你说我跟皇上说的第一句话,是要说什么呢?” 卿蓝皱了皱眉头,“说什么?” “是啊,我总得打打腹稿,看看要跟他说些什么吧,不如是要直接衣服一脱,愉快地滚床单去吗?那样效率也忒高了一些。” “……” “再说了,我对滚床单这事儿,着实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皇上他有没有同女人滚的经验,若是他也没有,那我们二人是要先讨论讨论怎么滚吗?” 卿蓝脸上肌肉霎时也变得很是欢快,支吾了半天才道:“公主想得还真是深刻。” “嗯,我也这么觉得,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陶冶情操陶冶得太过火了。” 闻言,卿蓝默默决定,今晚开始,把所有戏本都收起来。 “娘娘,娘娘,刚才有宫人来报,说是皇上已经从咸亨殿起驾,往我们冼华宫来了。” 这冲进来的冼华宫掌事太监,名叫钟培元,此货长得清清秀秀不猥琐,是太监中的上品太监也,这也很符合夏梨对自己“大气婉约,幽默诙谐,庄重而不失情趣”的定位。 “皇上驾到!”宫人扯着尖薄的嗓子想要装出声如洪钟之势,却不知掺着哗哗雨声,显得有些瘆人。 外头雷电交加,雨声大作。夏梨绞着衣角,聚精会神聆听红绸外的动静,雨声中,听着脚步声络绎而来,她不禁有些紧张。 紧张这一情绪,夏梨自问很少涉猎,她自认为是因为自己胸怀宽广,心比胸怀更宽广,所以用起这等扭捏的情绪来有些不够得心应手。如今偶一紧张,却倒是感觉相当不错,心砰砰直跳的,五感也变得尤其灵敏。 夏梨觉得床榻略略沉下去一些,便垂眼从喜帕下往外看。他的红锦绸衣下摆干净清爽,丝毫未被大雨侵袭,黑色缎面靴履也无泥污。 果然是一路被抬着过来的,就算下刀子,于他怕也是没多大影响,顶多就是换顶铁制的大伞还有几个命短的宫人而已。 他的手随意搭在膝头,匀白纤长,连指甲都晶莹剔透。此处还要用上那句,真正是可惜了一朵上好的菊花。 一旁的宫中女官为他们结发缠衣,一边往他们身上撒着红枣桂圆莲子,一边说着吉祥话。 “桂圆百合,富贵团圆,百年好合。” “红枣莲子,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请皇上为娘娘掀开喜帕。”说着将红柄烫金的喜棒递到洛白手中。 他挑喜帕的时候,夏梨一直在思考,自己是要做忸怩娇羞模样,还是要做温婉贤淑模样,想了好半晌也没想出个结果,于是当洛白挑开喜帕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夏梨一脸纠结的几天没如厕模样。想来,这个印象,应当算不得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差。 洛白淡淡地瞄了她一眼,而后道:“都退下去吧。” 夏梨一愣,这个都包不包括自己?她思忖了一番,起身拎着裙摆就准备往外走。 “皇后这是要去哪?” “皇上不是说,都退下去吗?” 洛白额上青筋一跳,幽幽道:“这其中不包括皇后。” 夏梨闻言又坐回了榻上,一脸诚恳地看着他道:“皇上话说得不够精准,怪不得臣妾,怪不得臣妾。” “……” 夏梨隐约看到他额上的青筋又欢脱地跳了一跳,有点像自家父亲被自己噎着时候的模样。那时渊正帝曾经与她说过,她从小到大,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克制自己掐死她的冲动。 思及此,夏梨不禁问洛白:“皇上可是很有冲动?” 洛白一愣,默默思考着,这皇后刚才到底是与他调情,还是只是说了句问候语,类似于“你吃了吗?”这种。 想了一番,他答道:“没有。”此处当然指的是某方面生活的冲动,要对这么个皇后起冲动,也着实有些无厘头。 夏梨认真瞧了瞧他的脸,好似在确定他有没有说谎,瞧了一会,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皇上的忍耐力还真是好。”此处当然说的是他竟然不想掐死自己。 “皇后倒是挺有自信的。”洛白说的是她对自己的姿色。 “听了好多年的,自然是要自信一些。”夏梨说的是自己那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夫。 谁说沟通一定要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瞧着二人,一路聊得驴头不对马嘴,聊得不也很是欢快嘛。 所以说,这个世间,歪理要远比真理多得多了。 第十七章 遗珠是个小汤圆(上) 望着外头势如破竹的狂雨,夏梨幽幽地打了个哈欠。 洛白看了看她困倦的模样,道:“皇后困了?” “皇上难道不困?” “不算困。” 夏梨睨着他容光焕发的脸蛋。唔,的确是很有精神。 “那皇上介不介意,帮我把这满头乱七八糟的东西拆下来?” 洛白闻言扬着眉毛盯着她的脸。 夏梨一愣,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再看自己手上的一团胭脂,立刻道:“皇上不必如此客气,脸就不用你帮我洗了,就帮我把这头拾掇拾掇便可。” “……” 待这一切都收拾好时,夏梨又多了一个烦恼,到底是要脱衣服,还是不要脱衣服? 如果不脱,这个天儿穿着这身复杂厚重的衣服睡觉,那绝对是自虐。 如果脱,那样怎么才能脱得大方又矜持,气质又不造作呢? 这两方实施起来,都颇有难度,所以虽然夏梨困得头都要掉了,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洛白优雅地脱了外袍和里衣,刚坐到榻上,就瞧见了她一脸的纠结模样。 “嫁衣太复杂,皇后不会脱?” 唔,这倒是个好借口。于是夏梨顺水推舟道:“嗯,是这么回事。” 原本她以为他会好心地为她脱个衣服,那她娇羞一番什么的,也不用担心脱衣服脱得不够高贵冷艳,而且这觉睡得倒也水到渠成了。 不料,却听他慢悠悠道:“那就穿着睡吧,朕不介意。” “……” 夏梨很想说,我介意。可是想了想,为了自己明早起来不长满身糟践的痱子,还是大义凛然地把衣服给扯了,扯得真是气势不凡。 她脱完衣服摸索着进了床榻里面,翻来覆去才找着个合适的姿势躺好,刚准备阖眼会周公,一想,自己现在是在洞房花烛夜啊,怎么能为了周公,而让老公空虚寂寞冷呢? 不过,就算她想奉献贞操,自己也不会操作,而且洛白看起来是个很专业的断袖,对她完全没有兴起要操作的势头,那还是谈谈天,说说地吧。 再来,洞房花烛夜应当聊什么话题,这个她也没什么经验,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决定从亘古不变的寒暄开始。 “皇上,你吃了吗?” 洛白枕着玉瓷枕,用余光瞄了眼她,她找到的最舒适姿势,是背对着他的,背对着他来讨论吃没吃的问题,恐怕也鲜少有人干得出来了。 “吃了。” “唔,吃得好不好?” 这个话题,夏梨耍得甚是得心应手,完全不会冷场。 过了好久,久到她以为洛白睡着了,刚想回头一探究竟,就听到他声音沉沉道:“很好。” 声音如清清的泉水,这个吃饭的问题都好似因为这声音霎时变得高端洋气起来。 “吃的是什么?” 夏梨怕他反过来问自己,开始回忆今晚吃了什么。 “皇后,朕困了……” “……” 这舅甥俩,真是一模一样,都对吃饭的问题嗤之以鼻。 这个,夏梨默默记下了。 翌日一早。 夏梨自然醒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微微发皱的床单,还有丝若有若无的好闻香味。 做皇帝还真是辛苦,照这样推算,假设是正常喜好的皇帝,此时翻雨覆云了一夜,洒了整晚的恩泽雨露,第二天一早就立刻要去早朝。算上皇帝后宫三千佳丽,不肾亏都不正常。 夏梨想着自己身为后宫之首,理应关心皇上龙体。也不知道戎言对治肾亏什么的在不在行,改日让他写两个方子来,治治这皇家遗传病。 “卿蓝。” 话音未落,门就被猛地推开了,哗啦啦地进了好多女官,卿蓝被挤在最后面,好不容易才到了夏梨面前。 那群女官一进门就直奔龙凤榻而去,恭谨地给夏梨行了礼后,就开始在床上寻觅着什么。 难不成这床上有什么金银珠宝? 正当夏梨疑惑之时,就见一名年纪最长的女官倏地拽出了一条帕子。 一众女官见状都瞪大了双眼凑了过去,一寸一寸地把那条帕子看了好多遍,最后齐齐地叹了口气,转头无限同情地忘着夏梨。 被这视线盯着的人满头满脸的不明所以,在那群女官垂头丧气地退出去以后,夏梨一把拉过卿蓝询问。 “卿蓝,刚才那是怎么个节奏?” 卿蓝也是一脸的遗憾,“皇上昨夜没同公主行周公之礼?” “没有啊。” 卿蓝叹了口气,道:“以后的路,怕是有些难走了。” “你是指,别人的路?” “……” 第十八章 遗珠是个小汤圆(下) 夏梨本来想着既然成了亲封了后,那定当稍微清闲一些,而且她已经悄悄向钟培元打听过了,这宫里的太上皇与皇太后全都驾鹤西去,皇帝只有一个性格冷淡的贵妃常年闭门不出,再来就是他无子无女,这么一来,夏梨既无高堂要孝敬,又无情敌要对付,还无无子女要教养,真真是想干嘛干嘛,哪凉快哪待着去。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她只当自己问得清楚,却偏偏还是问漏了一项―― 皇帝有没有姐妹兄弟? 当年奕国夺嫡之战也是轰轰烈烈,先帝的儿子基本都比老子去得早,女儿也是死的死嫁的嫁,但这么惨淡的数据里,也还是有遗珠的,一是奕帝洛白,二就是十九皇子洛青。 而这位硕果仅存的十九皇子,现下就活生生地站在夏梨面前。 这孩子六岁年纪,长得圆不隆冬,粉不溜丢,裹着一身月白的袍子,衬得真如一颗硕大的汤圆一般。一言蔽之,就是讨喜得很。 夏梨一向喜欢小孩子,对这个十九王爷,顿时多了几分好感。 如果你要问,为何她会喜欢小孩子,是不是因为小孩子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那么她一定会悠悠地端起案上的茶杯啜上一口,吐气如兰道:“当然是因为好骗。” 就如此时,汤圆君晃荡着两条短腿,坐在夏梨的旁边,一张小脸满是憧憬地看着她道:“嫂嫂是从北召来的?” 夏梨颔首,“是啊。” “那北召的山上是不是到处是珍禽猛兽,非常厉害?” “是啊。” 汤圆君闻言双目发光,圆鼓鼓白嫩嫩的小爪子拍得很是欢快,“哇,好厉害啊!” 看,这样就骗到了。 若是真要问北召真的到处是珍禽猛兽吗?她约摸会非常认真地合掌一击,煞有介事道:天知道啊。 “嫂嫂,嫂嫂,洛青可以天天来找你玩吗?” “好啊。” 小孩子身上软绵绵香喷喷,他又熟悉宫中事物,多了这么个伴陪她闲磕牙,何乐不为呢? “嫂嫂真好,比起踏秋宫里头的那位娘娘要好得多了。” 夏梨耳朵一竖。还有另外一位娘娘?“踏秋宫里头的娘娘是什么样子的?” 汤圆君踌躇了一会,慎重地瞧了瞧她的脸色,“嫂嫂,若是洛青讲了,你可不能生气啊。” “不气不气,你尽管说便是。” 终有一日不用再扒墙根听八卦,她夏某人何气之有? “唔,踏秋宫里面的娘娘,长得可漂亮了,跟天仙似的,跟皇兄差不多漂亮。” 约摸是夏梨的目光过于热切,这热切的目光被汤圆君理解成了愤怒,只见他扁了扁嘴,又添了一句,“比嫂嫂还差这么一点点。” 虽说言不由衷,但倒很是受用。 夏梨顿时笑容满面,鼓励道:“还有呢?” 汤圆君鼓着双颊,又继续,“可是那位天仙娘娘都不说话,洛青一岁多时就见过她了,听嬷嬷说,从小到大,她同我说的句数用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说着一边拨弄着手指,一边喃喃自语:“手指头是多少个来着。” “那位娘娘进宫很久了?” 汤圆君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点点头乖巧道:“嗯,天仙娘娘已经同皇兄成亲八年了。” “八……八年?” 夏梨大惊,都八年了? 他不是断袖嘛,难不成是近几年才断的? “嬷嬷一直说,那个娘娘会给洛青生个小侄子玩,可是洛青都这么大了,还没见着小侄子,嫂嫂你说,小侄子是不是不准备出来了?” 夏梨看了看他的五短身材,附和道:“是挺大了。”转念一想,他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又道:“估摸着是不准备出来了。” “嫂嫂,小孩子真是要从肚子里出来的吗?可是洛青看天仙娘娘的腰细细的,真的能藏小侄子吗?” 唔,暂时恐怕还藏在你皇兄身上。 “能藏能藏。” 夏梨开始用袖子拭汗。这小家伙,有两下子。 听到这,汤圆君笑眯眯地抚着夏梨平平坦坦的肚子,“嫂嫂肚子里也能藏小侄子吗,那能不能现在掏出来给洛青玩玩?” 夏梨一愣,干干笑了两声,“呵呵,我没藏,没藏。” “嫂嫂为什么不藏?” “不想藏。” “嫂嫂为什么不想藏?” “……” 这是演十万个为什么吗? 突然来这么深沉的戏码,夏梨觉得自己有些不堪重负。她不禁恨恨地想着:谁说小孩子好骗来着,出来让我抽两巴掌,保准抽得j□j迭起,销魂得很。 自从夏梨多了洛青这么个玩伴,生活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就算宫里的人大多用同情的远光看她,她也不以为意了,只整天个带着汤圆君这里走走那里晃晃,过得惬意非常。 却不曾想,虽然她夏梨一贯低调,却也被逼无奈来了一场情敌见面,眼红不眼红就不得而知了。 第十九章 带着小叔会情敌(上) 这日天晴风润,如烟般的云彩蒙在清澈的天空上,到多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诗情画意。 汤圆君到底还是小孩子,天气一好就闹腾着要出去玩,夏梨看天不怎么热,也便领着他去了。 御花园里,汤圆君胖乎乎的粉团手拽着夏梨的手指,走得像模像样的,两只小短腿摆得很是带劲。 此处本就馥郁秀丽,被前几日的雨水一洒,花香草嗅满鼻,繁花翠绿满眼,配上曲水落英之景致,但也很能消遣。 夏梨坐在凉亭中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汤圆君迈着小短腿在花丛中追赶不知名的小虫子。 “不要跑,不要跑,看我抓你。” 汤圆君玩得很是带劲,一直追着那虫子,居然蹬蹬蹬地跑了老远。 突然,那虫子停了下来,他脸上一亮,甩着腿滚也似地扑了过去。 这一扑,吓得虫子抖抖簌簌地又跳走了,只留下扑得一脸灰的汤圆君,他顿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瘪嘴就要哭。 就在这时,一个清幽的女声响了起来,“小王爷在哭什么?” 汤圆君听到这个声音蓦地一愣,然后抬起一张乱七八糟的小花脸循声望去。 她的人要比声音更清冷一些,但那张脸确是精致,白皙胜雪,脂粉不施,柳眉霜目,瑶鼻檀口,真是好一个气若清兰,貌胜珠玉的不凡女子。 “天仙娘娘……” 汤圆君趴在地上高昂着头,呆呆地望着她喃喃自语。 “小汤圆你怎么了?” 夏梨方才一会就见他就开始找,却不曾想找到他时却是这番狼狈的模样,身上锦衣也脏了,脸也花了。 汤圆君听到她的呼喊,连忙回头,粉嫩嫩的手指却是指着院门的方向,“嫂嫂,天仙娘娘来了。” 夏梨愣了一愣。天仙娘娘?不就是那个比自己更凄惨的守了差不多八年活寡的情敌? 她眺目一看,果然,门口立着一名女子。 嗯,当真是冷若霜雪,傲如松竹。 “臣妾邵玉壶,给皇后娘娘请安。”邵玉壶行了个云淡风轻的礼,口气也是淡淡的。 夏梨不禁在心中暗叹,果然是皇家骄女,果然是气度不凡,果然是用鼻孔看人啊。 “邵贵妃也来花园赏花?” 第一次见面须得留个好印象,夏梨摆出了一副自以为很亲切的笑脸道。 “嗯。” 唔,美人都很傲娇,是要惯着的,所以夏梨再接再厉,“那不如跟我一起看?” 邵玉壶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如二月里的江水,所谓是温是凉,傻傻分不清楚也。 夏梨这厢被她这一眼绕得云里雾里的,私心里也在小心揣测着美人方才那一眼,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戏本书卷里的公子们都是这样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的,她平日里一直觉得那些人愚笨,如今自己体验了一把才晓得―― 实非吾等实力不够,乃是对手过于强大。 就这么沉默了好半晌,气氛免不了有些尴尬,夏梨斟酌着斟酌着,刚想说话,就听邵美人那厢出声了。 “玉壶就不打扰皇后雅兴了,玉壶告辞。” 说完,美人裙裾曼妙一扬,轻轻袅袅地就走了。 对于情敌这种态度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蔑视对手,二是不屑与之为伍。 但是,不论是上述哪一点,这姑娘都生生地伤了夏梨脆弱幼小的心灵。 于是,她决定――自己一边玩去。 “嫂嫂,嫂嫂,我们去找苏姐姐玩好不好?”汤圆君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对这个园子也失去了兴趣,扯着夏梨的衣角开始撒娇卖萌。 “苏姐姐?”夏梨歪头想了一想,恁是没想出来个可疑人物,于是不耻下问道:“是谁啊?” 汤圆君似乎对她这个反应很不满意,嘟着红樱桃一般的嘴唇道:“就是苏不啼姐姐,苏国师啊。” “哦……苏国师。” “苏姐姐可是直到不少宫廷秘辛的,而且嘴巴很松,一骗就骗出来了。”汤圆君笑得很是没心没肺的得意。 夏梨一想,连这么个小娃娃都能骗出话来,那个国师真的蠢到那个地步了?她放弃治疗真的没关系吗? 汤圆君约摸从她的脸色中看不出什么来,于是焦急地开始抱她的腿,声音娇娇软软催道:“嫂嫂,去吧去吧。” 夏梨眉毛高高一挑,“要是不去呢?” 汤圆君闻言嘴巴一瘪,眼中立刻蓄起了两包泪。 “那要是去呢?” 泪眼迷蒙的脸瞬间换上了一张明媚的笑脸。 小家伙,演技很是不错嘛。 末了,这二人还是往昆仑殿的方向去了,一来这二人在宫中确实是头等的闲人,二来这二人都是时刻燃烧八卦魂的主,有那么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八卦传播机,当然是要蜂拥而上了。不上都对不起天地良心。 第二十章 带着小叔会情敌(下) 是时,苏不啼正坐在塘中连着亭子的小石桥上喂鱼,毫不介意那身旧道服的衣摆浸入水中,甚至还有几条吃饱了的小鱼拽着那衣摆嬉闹了起来。 “苏姐姐!”汤圆君一瞧见苏不啼就撒开腿往她哪里跑,跑得一张小胖脸上的肉晃得煞是恍眼。 喂鱼的苏不啼听到这个声音,猛地一愣,奈何回头的时候一个力度过大,刷地把身体平衡华丽地给破坏了。 夏梨就见她一脸惊恐地左摇右晃,然后瞪着大眼踮着脚,双手划拉着划拉着,一会向前一会向后,嘴里还配合地发出各种音调的惊呼。 “小汤圆,你苏姐姐在给我们表演杂技?”她刚说完,就听“哗”的一声拍水响动,却是苏不啼一头栽进了水里了。 一大一小皆是一愣,而后忙急匆匆地往水塘奔去。 苏不啼满脸糊的都是自己的头发,她双手乱挥,头时而沉下去,时而浮上来,一边呛水一边嘶声力竭地喊道:“救……” “酒?” 夏梨刚到塘边就听了这么一个字,她脑子就近一想,却只反映出这么一个字。 “小汤圆,她要酒,是要和这些鱼对饮一番吗?” “救……”苏不啼的头拼命的仰着,两条胳膊胡乱地挥着,连脸色都有点发白。 “嫂嫂,她是不是喊救命?”汤圆君苦着一张小脸望了半天,最后惴惴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夏梨郑重地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很有可能。” 看着苏不啼还离岸边不远,她上前几步,往塘边的石凳上一站,伸出手就对着她喊:“快来,我拉你上……” 还没说完,就听苏不啼那边好大的动静,水声人声声声入耳啊,侧耳一听,她说的是:“……不……救……” 其余那段都因为她沉了下去,给淹没了。 但是这听清楚的两个字让夏梨一愣,她回头看向汤圆君,“小汤圆,她刚才是不是说,让我不要救她?” 说着她又回头看了看苏不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水里划拉着有一段时间了,苏不啼那动作看起来是相当的熟练,大有专业人士之风范。 “小汤圆,她会不会只是在游泳?” 汤圆君拧巴着脸好半天,摇头摇得脸上细肉晃得很是可爱。 苏不啼被淹得七荤八素,模模糊糊听着二人的谈话,顿时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脚下猛蹬了几脚,把头高高地抬出水面,操着破锣嗓大吼一声:“我不会凫水,救我!” 没错,苏不啼说的是这句。 断章取义的二人被她吼得抖了一抖,夏梨一惊赶紧伸手去拉她。 苏不啼吓得面如菜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挣扎着爬上了岸,跪坐在地就开始抓心挠肝地拼命咳水。 “咳……” 夏梨和汤圆君二人心虚地对望一眼,非常明智地决定,一致装无辜装哑巴。 苏不啼咳了好一阵子,终于想起了那边的两个罪魁祸首。 只见夏梨牵着汤圆君的手,两人张着嘴抬头望天。 “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啊,小汤圆。” “真是好啊,嫂嫂。” “云真是白啊,小汤圆。” “真是白啊,嫂嫂。” “阳光真是刺眼啊,小汤圆。” “真是刺眼啊,嫂嫂。” 苏不啼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装傻的一大一小,从牙缝中挤出声音道:“再装!” 二人煞是统一地抖了一抖,却仍是执拗地保持着抬头四十五度角望天的姿态,明媚又忧伤。 苏不啼看着这明显打算一装到底的两位,叹了口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走了。 夏梨用眼角瞄了她一眼,赶紧低头对汤圆君使了个眼色,翻译过来就是―― 同志,干得好! 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苏不啼,一直跟到她的房间,还自动自觉地反手把门就给关了。 待到苏不啼换了身清爽干净的衣裳出来,就见二人一脸谄媚地看着她,小的手里捧个茶杯,大的手里捧个茶壶。 想着二人的身份,苏不啼忽略了跳得很欢快的额角青筋,踢了张圆凳一屁股坐下,“说吧,什么事?” 汤圆君操着酥软的嗓音道,“呵呵,苏姐姐,洛青想你了,来找你玩儿。” 语毕,斜着眼抬头望了望夏梨,意思大概是―― 同志,到你了。 夏梨弯着嘴角,朝他眯了眯眼,意思是―― 同志,看我的。 只见她捧着茶壶,一本正经道:“昨日我夜观天象。” “哦,娘娘还会观天象? 夏梨笑了一笑,莫测高深道:“略懂略懂。” 苏不啼接过汤圆君手上的茶杯,不疾不徐道:“皇后观到什么了?” 夏梨嘻嘻一笑,一把用手臂搂住了汤圆君,“观到了有一大一小两位贵人将救不啼免于水祸。” “……” 第二十一章 昆仑殿里茶话会(上) 苏不啼喝着茶,却始终如芒刺在背,为何呢? 因为面前的一大一小煞是默契地睁大着星星眼看她,她如果想忽视,凭着自身的天资,恐怕还得再修炼个千八百年什么的。 良久,她实在是装不下去了,遂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叹了口气,问:“到底有什么事,说吧。” 夏梨和汤圆君转头贼贼地对望一眼,嘴角翘得老高。 “苏姐姐,我们想听你讲故事。”汤圆君声音绵绵的,甚是得人喜爱。 苏不啼眉头一皱,有些戒备地看向二人,道:“听什么故事啊?” 汤圆君听她这样说,小脸一苦,看起来有些苦恼,于是便转头望向夏梨,意思约摸是他也不知道要听什么故事,让夏梨给拿个主意。 二人眉来眼去了好些天,这等粗浅的意思当然是能够心领神会的。 只见夏梨响亮清了清喉咙,“咳咳,那就麻烦不啼讲讲邵贵妃的事吧。” 苏不啼闻言斜着眼瞅了她好一会,“你要听情敌的故事?” “嗯,是啊。” “不怕受刺激?” 夏梨扬了扬眉,手轻轻地拍了拍苏不啼的手背,“不啼你放心,我最近情操陶冶得很是过关,在心理健康建设上也是大有建树,不啼万万不可以己度人。” “……” 苏不啼险些被噎出了一口老血,忙抚了抚胸口,“想听哪个部分?” “不啼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对啊对啊,苏姐姐全部都说吧。” “……” 这一家子姓洛的,没一个好对付的东西。 苏不啼郁郁地忘了二人热切的脸一眼,咽了口茶,“邵玉壶少时是青川大陆声名远播、才色双绝的无琼‘绛珠公主’……” 等她说完,夏梨就忍不住慨叹道:“确实如绛珠仙草一般,冰肌傲骨啊……” 被打断的苏不啼不由得有些怨她,斜斜翻了个白眼,继续道:“当年,洛白曾在无琼做过质子,本来这位冠绝天下的公主是前途一片大好的,那些因觊觎她才名和美貌的爱慕者大有踏破国都城门之势啊。可是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喜欢上一个再无希望立为储君的质子洛白……” “约摸着也是被眼屎糊了眼了……”这话依然是来自甚是没有听众自觉的夏梨。 苏不啼暗叹了口气,继续:“那无琼的皇帝知道了自然是百般不愿的,不过邵玉壶是什么人哪,那么一身的傲骨,真正是恁折不屈。最后她只给那个对她宠爱至极的无琼帝留了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后便着了一身的嫁衣坐在无琼的宫门楼上抱着琵琶弹了三天三夜的《凤求凰》……” “果然是暴脾气,我很是喜欢。”不必说了,还是夏梨。 正在滔滔不绝的叙述中却再次被打断的苏不啼几乎要拍案而起,虽是好不容易压下了火气,不过还是重重咂了一下嘴道:“你到底要不要听了,被打断了要重新组织语言和培养情绪的!” 夏梨看着她嗔怪的样子,甚是识时务地捂住了嘴。 苏不啼又瞪了她一眼,方才接着道:“她孑然坐在宫门楼上,抱着琵琶,那玉面红衣,那琵琶恋曲,听说是哀婉凄绝,听的人看的人皆是肝肠寸断,最后居然是万民请命,求皇帝把这么一位满腹才情的孤傲公主赐婚给当年潦倒落魄的质子洛白。结果无琼帝就因为受不住百姓的呼声和对女儿的怜惜,痛心疾首地把女儿赐婚给了他……” “真的赐给他了?!”夏梨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苏不啼剜了她一眼,不客气道:“废话,不然邵玉壶怎么会在奕宫里啊。” “我以为后面还有什么变故呢,原来这么顺利,和戏本上差不多嘛。果然,没有父母是能斗得过儿女的,这绝对是金玉良言。” “……” 看着苏不啼咕哝着嘴的样子,夏梨琢磨了一番,问:“难道还有?” “算有吧。” 夏梨马上又换上了一张甜蜜的笑脸,“您说,您说。” “当时我们先帝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立刻派了人去迎回洛白和邵玉壶,无琼是富饶之国,邵玉壶是无琼最受宠的公主,而后娶了她的洛白也便这么扶摇直上,成了最有希望即位的皇子,最后登基为帝。” 其实登基这一段,牵扯的内容煞是复杂,包括无数的阴谋算计和手足相残,甚至还有弑父篡位,但这些,都是不能说的。这点,苏不啼尚算有些分寸。 汤圆君听得很是愉快,小胖手拍得很是欢欣鼓舞,“苏姐姐,说得好!” 夏梨也略略颔首,“不啼这个故事说得倒是很丰满,不过语气也忒平淡了些,这么个凄美的故事,怎么能说得好似夫子说学一般,应当是凄凉委婉,最后再来个气拔山河的结束才对。” “……” “不啼,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受教受教。” 自此,苏不啼决定从此以后将三省己身的内容做做修改―― 不要跟皇上顶嘴。 不要跟皇上顶嘴。 不要跟皇后顶嘴。 第二十二章 昆仑殿里茶话会(下) 正在一大一小回忆故事的当口,外头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们的房门口停了下来。 “国师,顾相爷来了。”声音很是稚嫩,应当是一个道童。 苏不啼一愣,随即回道:“嗯,知道了。” 顾宸进来的时候,看到夏梨和汤圆君在场表情居然一丝变化也没有,这让夏梨颇为欣赏。果然,这位很会装,而且装得很巧妙的相爷,真是相当老道。 他周到了行礼问安,方才转着车轮到了苏不啼旁边停好。 苏不啼因为落水,一头湿发还在时不时地往下滴着水珠,他盯了那水藻一般的头发好一会,终于忍不住把她的手腕拽过来开始把脉。 这把脉一技,怎生瞧着是人人都会?没事就能把一把,莫非是把把更健康? “唔,最近癸水可是有些不调?” “噗……” 苏不啼还未出声,就听夏梨和汤圆君二人忍俊不禁,都低着头拼命抖着肩膀,她面上刷地就红了,红得比二月花还要红。 “你个死狐狸,胡说八道什么啊!” 顾宸面不改色,端得是四平八稳一本正经,“不啼你休要害臊,女子癸水若不调和,身体必会出岔子的,切不可认为是小毛病,我写个方子让道童给你抓点药去。” 苏不啼脸色已经是红得发紫,紫的发青,像一个长得油光水滑的大茄子。 “哈哈哈……”夏梨和汤圆君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就要从凳子上翻下去。 “你……你们……” 顾宸写好了方子拿铜兽首镇压在一边,微笑着看了看夏梨,道:“不如顾某也为皇后娘娘号上一脉如何?” 夏梨脸上的笑蓦地僵住,看向他那张乍看之下笑得非常谦恭的脸,然后拼命地回想了自己是否是癸水不调的问题,在反复确认了并无此类问题以后,才抖抖瑟瑟地把手伸了出去。 “那顾某就唐突了。” 顾宸把脉把得很是认真,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这使得夏梨没法从他的表情臆测自己到底是不是也是癸水不调,一时有些焦急。 过了好一会,只见他幽幽地收回了手,笑得一如既往的春意盎然,“皇后娘娘玉体康健,实乃我大奕之福。” 那还把这么久,莫不是在吃豆腐?不过看看他的模样,倒也没显出什么猥琐之气,夏梨也便悻悻地收回了手。 想来戎言其实还是有两下子的,从小受戎言的照顾,怎么着也康健了。 “洛青也要,洛青也要。”汤圆君也跟着凑热闹,撩起衣袖就把莲藕一般的小臂漏了出来,粉嘟嘟的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顾宸点了点头,也给他把上了。 看来这把脉一技,也有促进人际关系和谐的功效,闲暇之际把把脉,不仅能打发打发时间,还能联络联络感情,不失为一项值得推广的活动也。 挨个把完之后,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夏梨私以为,这女子与孩童的茶话会,如果多了一个成年男子,委实有些不妥,便对旁边的汤圆君使了使眼色,示意撤退。 汤圆君接到此讯息深以为然,当下点了点圆不隆冬的脑袋。 “苏国师,顾相爷,本宫有些乏,就先行回冼华宫了,二人慢聊。” 嗯,作为一场八卦茶会的结束语,此句甚好,甚好。 汤圆君见状也骨碌一下从圆凳上跳下,胖乎乎地小短腿实打实地踩到了地面上,“洛青也有事,也先走了。” 这话说得奶声奶气,十分乖巧听话。 夏梨和汤圆君把耳朵喂了个饱,现下正是春风得意,马蹄人腿也自然跟着疾了,一转眼就走了老远。 “皇后的身体,恐怕不乐观。”二人走了不久,就听顾宸对着苏不啼沉声道。 苏不啼脸色一顿,“你刚才不是说挺好的嘛。” 顾宸看着她不善的脸色,忽而失笑,“我再怎样以前也算是个专业的大夫,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怎么能随便把真实病情告诉绝症病人,况且旁边还坐着个六岁的小娃娃。” “绝症?!”苏不啼脸色刷白,眼睛睁得老大,“什么绝症?” “说绝症并不准确,脉象的确是将死之人,却应该是中毒。” “什么毒?” 顾宸摇不摇头,拿出随身带的扇子轻轻地敲击着手掌,“不知道。” “那怎么办?”苏不啼看起来颇有些着急。 顾宸抬眼看她,似笑非笑道:“不啼还挺关心皇后娘娘的。” 苏不啼瞪了他一眼,“好歹是条人命,而且这个皇后看来也是个好姑娘,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吧。” “恐怕,得去桑城找朱雀了。” 第二十三章 宫外金屋来藏娇(上) “你说皇后命不久矣?”九龙抬案旁的洛白身着玄色龙袍,袖口绣着祥云,正挥着紫毫玉笔批着奏折。 “回皇上,是这么回事。”顾宸的轮椅停在丹阶下的玉石板上,恭恭敬敬回道。 洛白掀了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顾相爷什么时候如此宅心仁厚了,居然会为了他人的生死来找朕?” 顾宸笑了一笑,“这是我那不肖的小师侄一路把我赶过来的。” 洛白抬眼认真地瞧了瞧他的脸色,“看来顾相爷是真准备与不啼开展一段不伦恋了?” 顾宸不可置否,“不啼心软,作为她的师叔,我还是应该照顾照顾她的感受的。” “你来找朕的意思,莫非是……要去找朱雀?” 堂下的人笑容又大了一些,道:“皇上英明。” 洛白不咸不淡回道:“为何朕要带上这么个拖油瓶去桑城?” “因为这个拖油瓶是青川第一大国北召最受宠的公主。”顾宸此时的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哦……”这个哦转了几轮回,末了,只见洛白释然地笑了,“这个理由,朕很喜欢。” 就这样,刚进奕宫没几日,连冼华宫都没焐热的十一公主夏梨就被拉上了微服私访的马车。在汤圆君眼泪汪汪的送别声中,她被随行的锦嬷嬷和卿蓝扶上了马车,如今都走出了富丽堂皇的奕宫,她仍是呆呆地望着身上的百姓衣裳没缓过味儿来。 而高贵冷艳的奕帝洛白,此刻正曲着一条腿,坐在离她只有两步的马车里侧。 他今日着的是一身湖蓝的锦袍,质地尚算上乘,长发只用白玉环箍起,几缕不安分的碎发荡在前胸锁骨。 夏梨居然没来由地想到“风情万种”四个字,再仔细打量打量他,觉得这四个字正是贴切得很。 不过欣赏完了,她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了,尴尬这个情绪,最近来得尤其频繁,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不是应该搭个讪什么? 她搭讪的水平真心是有目共睹的捉襟见肘,除了吃饭的话题,就是天气的话题,而此刻,这两个话题似乎都显得有些不够顺理成章。这不符合她对自己的高端品位的定位,如此想了一想,还是作罢。 就在此时,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夏梨如释重负,咕噜一下爬起来凑到窗边,佯装自然地拼命往宫门外瞧。 那装得,真真比大自然还要自然。 初次到夜泊的时候,夏梨已经感慨过这座城池的繁华,如今看来,心态对出游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因为从此时马车挪动速度慢的程度来说,这夜泊已经不是单单繁华二字可以轻松带过的了。 事实上,马车已经跟爬差不多了。当夏梨看到无数个妇人挎着篮子从自己身旁呼啸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街道上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沿街摆摊儿卖着她从来没见过的各色货物,那吆喝声有韵有律,一声赛过一声,听得她那差不多冻结成冰的热血居然有些许的沸腾,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贩的功夫还是值得赞上一赞的。 夏梨一边赞着,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外头的景致,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洛白,却瞧人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书,好似对外头的繁华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 嗯,这个皇帝做的嘛,当真是高端洋气得很到位。 马车速度渐渐地快了起来,由爬改为挪,又由挪进阶到了跨,眼前的街道也是越来越冷清,此时马车刚好转了一个岔道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一下子就改跨为奔了。 夏梨和洛白的马车兀自奔得欢快,可后面牧王爷的马车可就没那么欢快了。 如果要问,咦,为何牧王爷也在? 携正妻出游的时候顺带秘密地捎上情人,这个不是既紧张又刺激,既刺激又紧张吗?这不正是男人最津津乐道的情趣吗? 当然,牧王爷并不是被秘密捎上的,而是冠冕堂皇地随行的,于是在此问题上,夏梨甚至生出了是自己打扰了他们的二人小世界的错觉,心里委实有些过不去。 只见牧王爷的车驾在岔道口缓缓地停了下来,那个长得很是精壮的车夫迟疑了一下,才面朝着车帘,问:“主子,前面的车拐进了幕府道,是跟还是不跟?” 车内的牧徊闻言微微愣了一愣,顺手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确定了车夫没有说错,的确是幕府道。听着前头欢快的马蹄声,他皱了皱眉头,道:“跟上。” “是,主子。”说着马鞭啪嗒晾空一响,马儿小跑几步赶上了前面的马车。 这段夏梨是没有亲眼目睹,若是亲眼目睹了牧王爷脸上走马灯一般的复杂神情,她那八卦魂怕是都要燃烧成灰烬了。 第二十四章 宫外金屋来藏娇(下) 拐过了好几个弯,外面越来越安静,跟方才街道上的吵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末了,马车终于在一阵烟尘中悠悠地停了下来。 夏梨趴在窗口去张望,入眼的是一座看起来年代颇为久远的大宅,门上挂了一个空无一字的牌匾,刷着朱漆的大门有些褪色。 门口扫地的奴仆见有几辆马车停下,突然双目一瞪,撂下扫把就蹬蹬地跑进院里去了。 这时洛白才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声问道:“到了?” “回主子,到了。”车夫似是已经跳下了马车,声音听来隔着些距离。 她莫名其妙地看看这栋墙上已经长青苔的宅子,回头刚想问他,却忽而意识到二人的关系好像还没有发展到如此深刻的地步。 “你待在车里,我一会就回来。” 夏梨听他同自己说话,转头看了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在屋檐下,要适当地低一低头,虽然这条真理她向来是嗤之以鼻,奈何最近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不仅嗜睡多梦,还患得患失起来。 看来,岁月着实是一把杀猪刀。改天须得同戎言讨教讨教保持年轻心态的秘诀去,只要不是侮辱智慧,她倒是愿意试上一试的。 洛白独自一人进了那掉漆的木门,而后那两扇厚重的大门便荡着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听响动轰隆关上了。 秘密,秘密,隔着这高高的院墙,秘密的气息都扑面而来,夏梨此番确定,这宅子的主人,绝对是个男人不假,而且说不定还是一朵上好的菊花。 而这点,不得不说,她猜得很是精准。 “少爷,少爷,白公子来了!” 方才门口扫地的年轻奴仆一路高声嚷嚷着跑进深深庭院里,朝着东南角最僻静的厢房跑去。 这宅邸从外表看来是年久失修的落魄模样,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森森青竹点缀在雕镂的幔带回廊之间,映着曲折蜿蜒的潺潺绿水,很是古趣典雅。 眼见着那小厮绕过了一片假山丛林,又跑过了几条长廊,还一直高喊着“白公子来了,白公子来了”,如此折腾也未见疲态,显然是平时就经常这么折腾。 宅邸东南角的厢房里列着一排一排的书架,架上密密麻麻摆得都是书,满室的陈纸墨香气,身临其中,仿若呼吸吐纳间都有了墨客气韵。 书架之间仅留下容一人通行的距离,木板上一丝灰尘也没有,不知是小厮打扫得勤快,还是主人读书读得勤快。 房间最里面留了一方不大的空地,说是空地,只是因为没有放置书架,上面却是乱七八糟堆得全是书,而透过书间漏进来的微弱阳光可以看见,这一堆书里睡着一个人。 此人躺在书堆成的“床榻”上,颀长的双腿一直一曲地伸着,双手交叠枕于头下,一头蜷曲的长发如夜色下的海浪一般散着,似是为了挡住扰人清梦的光线,脸上罩着一本两开的薄书。 听着小厮那撕心裂肺的呼嚎声,半晌,那人终于微微动了动,抽出头枕下有些发麻的双手,身子绷得紧紧地伸了一个舒畅的懒腰,嘴里还发出一记响亮的哈欠声,不过声音盖在书的下面,听得不甚真切。 “少爷,少爷,白公子来了,白公子来了!” 小厮激动得不像样,转眼已经到了门前,但碍于主人的脾气,不敢敲门,只能在门前拿双手遮着光往里头张望。 躺在书里的人,也就是小厮口中的少爷,左手轻轻挪到下巴处,缓缓拿起脸上盖着的书。暧昧不清的浮光中,一张男子的脸一寸一寸地显露出来。 面容精致,气质不凡,还带着慵懒的放诞。 嗯,果然是一朵上好的菊花也。 只见那男子薄唇一掀,漫不经心道:“知道了。” 此时,红木门忽而被吱呀一声推开,那一路聒噪而来的小厮也不知在哪座山哪座庙拜过师学过艺,动作敏捷得真是令人咂舌,此时已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被门惊扰的些许浮尘涌上半空,悉悉索索地荡在日光里,衬得这原本阴暗的厢房霎时安宁祥和起来。 洛白脚步沉稳,丝毫也不踌躇地拐过一列又一列的书架,看起来很是轻车熟路。 而随着他脚步的临近,那书榻上男子的笑容是越来越深,双眼在这昏暗的角落里莹莹发亮,像是丛林中兴奋的猎豹一般。 二人这激动的模样,如果说这二人没有什么,怕也是没人信了。 男子缓缓地侧过身,手肘舒服地支起,表情很是惬意,待到看清了来人的脸,却忽而换上一副轻佻的神情,道:“好久不见啊,白公子。” 洛白避开满地的狼藉站定,微抬着下巴,嘴角噙着浅得几乎没有痕迹的笑意,长眉上挑,竟也是和那人如出一辙的轻佻模样。 “好久不见啊,左丘少爷。” 第二十五章 洛白和左丘谷雨(上) “你们听说了没,皇上新找来一个男孩,漂亮得跟个妖精似的。” 一个眉清目秀的紫衣男子对着身旁的比他稍矮一些的清俊男子道。 清俊男子还没说话,只见一旁的绿衫男子若风中杨柳一般踱了过来,那长相真可谓艳丽玉质,若不开口几乎是雌雄莫辨,他朝二人身旁一站,双手抱胸,如一只骄傲的孔雀睥睨着他们道:“能有多漂亮,还不是那些奴才以讹传讹。”口气中满是嫉妒和不屑。 清俊男子无奈地撇了撇嘴,看样子也是习惯了他的态度和语气,遂接着紫衫男子的话道:“我也听说了,说是皇上为了他花了好些心思呢,已经好几天没有召面首侍寝了,就连……”说着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绿衫男子,又继续说道:“听说是从别的国家弄来的,长相我倒是没见过……” 他还没说完,一个披着花哨牡丹薄衫的男子也凑了过来,打断他道:“我见过,我见过,那小子进宫的当晚,皇上本是召了我和如遇去朝凤宫,结果内侍府又突然来人通知我们不用去了,如遇性子烈,就拉了我去朝凤宫想瞧瞧是谁夺了恩宠,结果……” 他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扫视着四周,先前的二人都是一脸紧张地盯着他,就连眼高于顶的绿衫男子也瞧着他,见他突然停了,绿衫男子不悦地催促道:“结果什么啊,你倒是说啊!” “结果我看到内侍府抬了一个男孩进内殿,我和如遇躲在柱子后面远远地瞧了一眼,那孩子手脚好像受了伤,但是那张脸绝对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最漂亮勾人的脸,如果世上真有妖精,大抵也就是那副长相了……” 说完他一阵神往,引得身旁的绿衫男子口气不善,酸涩道:“我才不信呢,肯定是你和如遇离得远看花了眼。要是真有这么个人物在,皇上怎么可能这些天还不把他安置到这青衣宫里来,总不可能一直把他藏在朝凤宫里头不见人吧。” “绿萝你要是不信,下次侍寝大可亲口问皇上。” 一道琴瑟般的清澈男声突然参与了进来,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 牡丹薄衫男子见了来人,盈盈一笑偎上去道:“如遇,你快来跟他们说说,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 那被唤作如遇的男子细眉一拧,盯着他嗔道:“你再到处嚼舌根,小心皇上让人拔了你的舌头。”转头又对着绿衫男子道:“我们眼睛好得很,断不会看错分毫的,至于至今还没送来青衣宫,听刘总管手下的人说是因为受了伤要静养,便被送去了束春阁与那书呆子住一起,一时半会是不会来咱们青衣宫了。” “那皇上今日没有召大家侍寝,难不成都是因为那个少年?”清俊男子看着如遇问道。 “皇上刚得了一位新宠,当然暂时顾不上我们这些旧爱了,不过来了这么个漂亮的妖精,某些人的位置恐怕就难保喽。”如遇稍显阳刚的脸上噙着讽刺的笑意,眼睛斜睨着一旁的唤作绿萝的绿衫男子。 绿萝被他一激,美艳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松松拢起的衣襟掩不住那剧烈起伏的白皙胸膛,他恨恨地瞪着如遇,忽而紧咬下唇道:“哼,我至少跟了皇上这么多年,也争了个管理下级面首的权力,总比某些人日子好过些。” 看他二人争锋相对,旁边的三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出言相劝,就怕引火烧身。 如遇轻嗤一声道:“就是因为某些人恃权凌弱,皇上才不愿把那新欢放进青衣宫,就怕这心尖尖上的人受了某些居心不良之人的委屈,甚至迫害。” “你!” 牡丹花衣男子见二人越说越过激,情况急转直下,忙对其余二人使了使眼色,自己一把攥住如遇的袖子道:“如遇你方才是不是来找我有事,走走走,我正好有幅新得的字画想给你看,你不是最爱这些了么。”说着便把那执拗的身体往外拽。 见那二人终于拉拉扯扯地出了门口,紫衣男子才松了口气,攀上绿衫男子的臂膀,笑道:“绿萝如此的国色天香,就不要与那平庸之色一般见识了,我看皇上倒是宠你得很呢……”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如一道闪电劈上紫衣男子的脸,他只觉得眼前忽地一黑,而后立刻不可置信地瞧着绿萝。 他单手捂着脸,从手指缝隙甚至能看到白皙脸上红肿的痕迹,连嘴角都微微渗出血丝来。 绿萝微昂着头,如同俯视蝼蚁一般,气恨道:“别碰我,还不是你们说起那个妖孽。”说着,袖子使劲一甩,也顾不得平时妖娆的仪态了,急匆匆就出了门。 清俊男子见他走了才忽而从变故中清醒过来,急急走过去问道:“你没事吧?” 紫衣男子将捂脸的手放下,那五指分明的巴掌印迹突兀地印在细致的脸上,看得清俊男子狠狠一吸气。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无意扯到了伤处,急急一抽气,回道:“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绿萝就是恃宠而骄,不过这宫里头,谁又能一辈子都得宠呢,有得宠的时候就有失宠的时候,原先已经有了与他争宠的如遇,现在又来了这么个妖精,再加上那个书呆子,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说着盯着那指印又道:“我那有上好的伤药,回头给你拿来。” “嗯。”紫衣男子应了应,转念又道:“说到那个书呆子,长得倒是一副好模样,可惜不解风情得很,皇上也是贪新鲜才宠他。” “皇上只是拼命地赏他书,也没见召他侍寝,我看呐,那书呆子八成还是个愣头青呢!” 第二十六章 洛白和左丘谷雨(中) 束春阁。 房间里燎着袅袅软香,金丝雕木的兽角床榻顶上布着藕荷色的薄纱帐,帐里隐隐可辨一袭人影,那人脸上盖着一本书,枕着手,翘着脚,姿态很是闲适。 而那精美的床上堆得居然不是丝绒软锦,却是密密匝匝的书卷! “快快快,把东西都搬进去!” 一声尖细拖沓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书上的鸟雀都差点扑腾着飞开。 榻上的人手指动了一动,缓缓地拿开脸上的遮挡,露出一张慵懒优雅的年轻脸庞,他皱着眉揉了揉蜷曲的乱发,坐起身来拨开纱帐,眼神有些不耐地瞧着窗外。 “啊哟,你可小心点诶,这些可都是皇上赐的,摔坏了你担得起嘛!” 又是扰人的一声,榻上的少年眉头更紧了些,叹了口气走向窗边。 他的厢房在二层,整个楼阁都看得真切。 平日里清净得只有鸟雀虫鸣的束春阁,今日居然人来人往! 宫人手捧托盘忙进忙出,眯眼一瞧,托盘里的可都是价值不菲的珍稀物什,不过没有书,他便提不起什么兴致了,但是这情景还是令他颇为好奇,这束春阁几个月以来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住,此番看着阵仗,难道那荒j□j帝又弄了什么人进来与他同住? 想到这,他眉头紧紧锁着,懒散朝窗栏上一坐,往下瞧去。 宫人忙了好一会,才渐渐没了动静,而后只见几名身子骨还算健壮的宫人抬了一人进来。 担架上的少年粉面桃腮,五观像是经过潜心考究过一般嵌在脸上,那么精致匀称,让人觉得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那琉璃般的眼眸微眯着,若有似无地透着迷人的风情。 “那女帝从哪找了这么个好货色,可是怎么是抬进来的?”他摸摸下巴不解道。 再看时,那些宫人基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贴身伺候的。 想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悻悻地摸摸鼻子,退回床榻,躺下拿起一本书开始翻阅。 不久,榻上的人整个身心便都沉浸在这宁静的读书气氛之中。 “哗啦!”一记杯碟坠地的清脆声响骤然打破了这片宁静。 “公子,您不能不吃药啊!” 听到宫女的这么响亮的一声,他皱了皱眉。 “哗啦!”又是一声碎裂的脆响。 “公子,您不吃药这手脚的伤是好不了的啊!” “哗啦哗啦!” 这已经明显是一大片碗碟遭殃的动静了。 “怎么办哪,皇上下令要让他喝了这药的!” 宫女的声音更清晰了一些,似是已经退到了厢房外头。 他本来正读至酣时,被这么一扰,一时心乱如麻,叹了口气,一把扔开手中的书,起身就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下了楼。 “雨公子!” 正在房中收拾碎片的宫女见到门口的人,也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瓷片,慌忙行礼问候道。 他不理会那宫女,绕过满地的狼藉,径自地往床榻走去。 宫女看这情景,吓得把手中瓷片一扔,几步追到他身后,畏畏缩缩道:“雨公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而他根本理也不理她,大步流星地走着。 那宫女看得着急,也不敢拦他,只能在他后面不停地嚷嚷着:“雨公子,雨公子……” 到了床榻边,他眯了眯眼,一把扯开软帐,带着薄薄的愠怒瞧着榻上的少年。 而少年,也半掩着眸看他,眼珠如日光下的七彩琉璃。 床榻上的少年纤弱憔悴,那张脸呈现着透明的苍白,好似易碎的白瓷雕塑一般,而那双琉璃般美好的眼睛却熠熠生辉,让左丘谷雨无法忽视。 他的手以诡异的角度弯着,看起来是折了,脚踝肿了几寸高,一片触目惊心的黑紫。 左丘谷雨看着心一沉,再看榻上的少年只是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淡淡看着他,没有任何忍受巨大痛苦的痕迹。 他转头问身后的宫女:“他是新来的面首?” 小宫女弱弱道:“回雨公子,是。” “怎么没有太医来看看他这手脚?” 宫女肩膀一抖,哆哆嗦嗦道:“这……” 左丘谷雨回头看她,大概明白了些,约摸是这孩子不听话,女帝怕这么个美少年跑了才让他就这么受着了,真是j□j熏心又丧心病狂。 他转头看了看,忽地手一松放下了纱帐,又疾风骤雨般地走了。 夜里起了风,窗上的树影摇曳不定,树叶被刮得飒飒作响,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鸟儿的呜咽声响。 少年麻木地躺在榻上,眼神清明地盯着帐顶。 床幔轻轻掀开,一个人影忽而出现,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榻上之人。 那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而少年不动声色,仍是望着帐顶。 “我知道你看到我了。”低沉的声音缓缓地流出。 左丘谷雨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干脆坐到了床上,侧身瞧他,道:“可惜了,长得这么漂亮,却是个哑巴。” 少年闻言将放在帐顶的视线转向他,默不作声。 他倒也不介意,自顾自说道:“女帝可真够狠的啊,就这么让你撑着,我可舍不得这么漂亮的人以后是个残废,我可是会心疼的。” 说着,他便立刻以迅雷之势抓过肿得不像样的小腿。 “咔咔。” 伴着少年隐忍的痛哼,他放下了手中的腿。 他转头看向少年的脸,笑道:“哟,原来不是哑巴。”而后又准确地捞起那弯曲的手,依样恢复。 一番动作完成之后,左丘谷雨猝然欺身向前与少年面对面,距离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少年不料他会有如此动作,手脚刚复位的他没有反抗能力,只能眯着眼瞧他。 他满意地瞧着那闪着警告光芒的美目,懒懒一笑,两指用力捏住少年的嘴巴,在那双眼睛瞪大之时,喂了一颗药丸进去。 少年猛烈咳了两声,也没能把药丸咳出,急忙抬头看他,那双眼不知是因为方才的咳嗽,还是因为愤怒,变得晶莹透亮,比先前多了些生动的气息。 “想知道我给你吃的是什么?”顿了顿又道:“哈哈,不告诉你。” 他说完恶质地轻笑,潇洒地走了,只留下气恼的少年兀自眯眼瞪着他的背影。 第二十七章 洛白和左丘谷雨(下) 朝凤宫。 “皇上,绿萝求见。” 上位女子柔若无骨地躺在汉白玉榻上,额间一朵朱砂色的凤尾花含苞待放,大红色的龙纹华服露着锁骨香肩,涂着桃色丹蔻的尖尖手指捏着碧玉鎏金烟杆,一张娇艳的脸庞高贵而威严,半阖的眼睛透着无限的成熟风韵。 她张开红艳欲滴的嘴唇缓缓吐出一口白烟,烟雾浮浮沉沉地荡开,将那轻抹胭脂的妩媚脸庞笼在其中。 “不见。” “是。”宫人得了回应倒退着出了宫门。 “皇上已经好些多没召青衣宫的面首了,莫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唤太医来瞧瞧?”跪坐在玉榻旁给女子捶腿的女官抬头看她。 女帝又吐了一口烟,道:“菖蒲,朕最近对青衣宫的人好像完全失去兴趣了呢。” 女官细细地一寸一寸揉捏着那长摆下j□j的晶莹长腿,“连绿萝和如遇也是吗?” “嗯,完全没有兴趣。” 女官娇柔一笑道:“皇上的心恐怕都放在束春阁了吧。” 女帝往床头敲了敲烟杆,蛾眉一蹙,将烟嘴搁在下唇上,“哎,也不知道白什么时候才能愿意同朕说话……” “白公子性子太烈,上次还咬了皇上一口,皇上还对他那么好,真是宅心仁厚。” 榻上的人将手抬起,红绸的广袖柔柔地滑至肘间,白皙的手腕上一个牙印赫然在目,她摸了摸那个牙印,轻轻道:“是烈得狠,手脚筋脉都断了,还是不让人碰……” 女官菖蒲凝眸瞧了一眼那手腕上的咬痕,“皇上不用担心,太医说了,决计不会让龙体留下疤痕的。” 女帝眉头皱了皱,话锋一转:“白的身体怎么样了?” “今早束春阁的管事来禀告,白公子的手脚骨折不知被什么人接好了,皇上您一直没问,菖蒲就没说。” 女帝眼尾一扫,“不是那些奴才做的?“ “不是,皇上您下令不给治了,那些奴才肯定是不敢这么做的。”菖蒲侧了侧头,又道:“不过听说白公子今日性子好了一些,但是仍旧不喝药不说话,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也罢,治好了也好,就是不知道是谁这么有本事,能在朕的皇宫里来去自如。”她媚眼一眯,眸色深沉。 “雨呢,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图书。” “伺候白的奴才们没有扰到他?” “听说昨日白公子刚搬进去的时候,雨公子气势汹汹地从房中冲了出来,不过后来也便相安无事了。” 女帝微微颔首,挪了挪身子,感慨道:“说来谷雨还是为了那几本无涯的古籍拦下朕的车辇要进宫的呢。” 菖蒲追随她多年,很是懂得察言观色,遂停下了手上动作,道:“皇上好像好些天没召雨公子侍寝了,白公子身体不好,不如皇上先让雨公子伺候着如何?” 女帝如兰手指抚上衣襟,“算了吧。” 第二日夜里,左丘谷雨又如期而至。 “听白天的动静,你又没喝她们端来的药啊?” 他自在地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那依然肿着的脚踝,道:“性子可真够烈的,脚都成这样了还不愿用药。” “女帝想得倒也周全,你这个样子要是青衣宫,不被弄死也得毁容。”顿了顿又道:“这泽国的男子也真是奇怪,长得体面得很却都抢破头要进宫给皇帝做面首,还整天争风吃醋,那手段可比女人差不到哪去。” 这情景,已然完全是硬找个玩伴闲磕牙了。 “不过,女皇帝不知道从哪变出来那么多古籍,一时还真让我有点舍不得走……” “你叫什么。”声音因为许久未出声而有些喑哑,如流水入深潭一般。 他嘴上一停,不可置信地看向少年,“你说话了?” “不然是鬼吗?” “哟,还挺幽默。”随即想起少年问的问题,他优雅一笑,答道:“谷雨,我叫左丘谷雨。” 少年听到这眼神闪了两闪,“那个左丘家?” 左丘谷雨似乎不意外他会这么问,轻轻一点头,道:“那个左丘家。” 又转而问他:“那你呢,你叫什么?” “洛白。” 他听了眉毛一扬,“那个洛家?” “那个洛家。” “都说南国出美人,我这下可是真信了。不过,不晓得女皇帝知不知道她弄了个不得了的人物进来啊……”左丘谷雨看他抿嘴的样子,脸一僵,“她知道?!” “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在下不得不钦佩了。不过,你这手脚还是要用药,不然估计会留下病根的。” 洛白别过头,神色很是不自然,“那药是女皇命人配的方子,不能喝。” 左丘谷雨一看他那个表情就明白了,“唔,看来还没风流成,不过这个女帝倒是为了兴趣研究了不少,也是个好学之人了。”顿了顿又道:“你这手脚连着筋脉一起断得彻底,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好了。” “嗯。” 左丘谷雨大喇喇地上床盘腿坐下,手撑着脸瞧他,“帝皇家永远都是止不尽的争斗,算不完的血债啊,这样也未尝不是好事,你这副好长相,肯定能在这泽国深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 “铸剑师左丘氏,可不是应该随随便便报出的名号。”洛白忽然打断了他。 左丘谷雨明显停顿了片刻,才道:“唔,确实不是。” “女帝不知道?” “不知道。” “若是她知道,你恐怕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宫里走不掉了……” “有你这么个美人相伴,我倒是愿意留下。”左丘谷雨扬扬眉角,笑得暧昧不清,意味不明。 这便是左丘谷雨与洛白的初次结交,在泽国女帝华扎的束春阁,多少年后,每当左丘谷雨想起这一幕,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当年多么美好的少年啊,如今却变得如此欠揍,岁月可真是鬼斧神工。 第二十八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白公子真是好兴致啊,放着江山社稷和后宫美眷不顾,又要来和谷雨赏花对饮了么。” 咦,赏的莫不是菊花? 左丘谷雨说着,往外看了看,又道:“不过看天色,恐怕白公子似乎有些太猴急了吧?” “今日可不是来喝酒的。”洛白的脸埋在黑暗里,冽冽生辉的眼睛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左丘谷雨扬眉看他,忽而无奈摇头道:“看来又是来吸谷雨的血了,真是万恶的封建主义啊,就知道吸人血,不过殊不知这次又是哪位?” “六芒。” 书榻上的男子将一条颀长的腿曲立起来,撩起颊边的一缕卷发,笑道:“你整天拿谷雨的血骗圣剑,不知有没有曾梦过被圣剑砍成一块一块去喂那种汪汪叫的动物呢?” 洛白轻哼一声,美目微眯,回道:“我可不想被一个为了几本破书就把自己卖进宫的人说道。” “什么几本破书,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几本古籍,请一向高雅的白公子注意下对品味的控制。” “再珍贵,那也终究只是几本破书。” “身体皮囊不过外物,为了那几本‘破书’,谷雨觉得颇为值得。” “哦,所以把自己卖给我时也就顺手得很了?”洛白讥诮道。 “谷雨是与白公子你情投意合,才随你回奕国蜗居在这幕府道,白公子切不可负了谷雨的一片痴心啊。”左丘谷雨说着眉挑得高高的,眼神煞是暧昧。 “那我还算是金屋藏娇了?”不等他回答,转念又道:“不过也正是你当初把自己卖进泽国皇宫,才能避过灭族屠杀之祸,要不然我要怎么骗过圣剑呢,左丘少爷,你说是不是?” 洛白满意地看着左丘谷雨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不过他瞬间便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笑脸,“白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刀刀见血,针针刺骨啊。” 他怎么忘了这人是喂毒药长大的,里里外外透着个毒。 “过奖过奖。”说话间左丘谷雨已经起身坐了起来,手掌摊开道:“把流星拜月枢拿来吧。” 洛白闻言不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大小的蓝色晶体,晶莹剔透,灵巧非常。 左丘谷雨接过那蓝色晶体,端在手中瞧了瞧,笑道:“为了吸谷雨的血,你还特地让朱雀弄出这么个东西来,真是煞费苦心哪。而且这么个吸人血的玩意儿,你居然给起了怎么个附庸风雅的名字,还真是和你很配。” 他带着挑衅地斜睨着洛白,而后者却只是抿唇淡淡一笑,道:“看来你今天夸我夸上瘾了,那不如这次便把你的血吸干了吧?” “哈哈,你可舍不得吸干谷雨的血,连这把六芒,你也就只有三把,还有三把下落不明,这点,谷雨还是懂的,所以就再容谷雨放肆一段时日吧,白公子?” “我既然能让朱雀造出这流星拜月枢,左丘少爷,你猜猜,我能不能让他造出什么物什让你的血长存如鲜呢?” 瞧着那充满威胁的眼神,左丘谷雨干笑两声,道:“呵呵,白公子,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啊。” 左丘谷雨将流星拜月枢往手腕上一扣,那东西仿若有生命一般,一口咬上他的手腕,晶体也渐渐地由透明的蓝色变为深沉的紫色。 过了好一会,那晶体似是已经装满,啪地一声自然从手腕上脱落,落在了书榻上。 左丘谷雨从脚边的一本书上捡起流星拜月枢,掂量着笑道:“谷雨怎么觉得这个东西近来越吸越多了,莫不是你让朱雀又动了什么手脚吧?”说完将那转为紫色的晶体轻轻一抛,稳稳地落在了洛白的手中。 洛白将其重新收入袖袋中,道:“左丘少爷好好保重,洛白还要赶路,就此别过了。” 待他将要跨过横木门槛时,古萧一般优雅男声流过万册书卷缓缓入耳,“白公子你可千万不能死了,你要是死了,就没人供着谷雨读书喝酒了。” 洛白闻声停下脚步回头,他却已经躺回书榻上,脸上重又盖上了两开的薄书,好似睡着了一般。他眉梢一挑,大步走了。 夏梨觉着洛白从那扇门走出来以后就一直有些不正常,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正常。 她趴在雕花矮几上,面前摊着一本没翻几页的书,眼睛贼溜溜地往斜躺在一边看书的男子身上瞥。 偷窥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了,只见夏梨用力地把书一合,力量大到矮几上的茶具都被震了一起,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 “这位公子,我们是夫妻是不是?” 洛白察觉她是在和自己说话,抬了眼皮瞄了她一眼,答道:“算是。” 唔,这话说得没错,一个女人和一个断袖谈夫妻情谊,委实有些不太现实。 不过诚然这个“算是”也能姑且说成“是”的范畴,也就能将这闲谈继续下去了,于是夏梨沉了口气,继续道:“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坦诚相待?” 洛白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意图,凉凉地瞥了她一眼,“看心情。” “……”夏梨甚是无语。 “今日心情很是不错,可以考虑坦诚坦诚。”洛白闲闲地放下书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刚才宅子里的人,是不是男人?” 洛白斜斜睨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果然,金屋藏娇啊,看来真是菊花开满园了 “我来吟首诗给你听听?” 洛白一愣,这是唱的哪出?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真是好诗啊好诗,好花啊好花。” “……” 鉴于他如此诚实,夏梨决定尊重这位皇帝的取向,毕竟这世间万物皆为虚空,能如此勇敢地面对内心的着实不多,而眼前的这位算得上是颇为勇敢,人言可畏,并不是说说而已,能禁得起无尽的诋毁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有这等勇气的人,不应该被嘲笑,也不应该被看轻。于是,这马车行进的一路,夏梨也甚是识大体地没有去骚扰他。 外头渐渐沉寂,显见已经是出城了,这微服出巡之路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二十九章 生活就是变化快 “嘶!” 一阵长长的马嘶忽然打断了马车里的和谐气氛,拉车的两匹马儿好似突然受了什么惊吓,前蹄猛地悬空抬起狂嘶起来,马车跟着轰隆一震,险些就把车夫甩下车去。 洛白神色一凛,起身刚要撩开门帘,就听马儿又是一声痛苦的长鸣,接着马车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晃得夏梨一个趔趄撞上了窗框,当下就疼得眼中就蓄了一汪泪,头晕眼花之际摸了摸额头,还好没有出血。 马儿双眼赤红,疯了一般地飞奔,拉得马车东倒西歪地向前窜去,车身被坎坷路上的石头颠得飘飘飞起,又重重落下,震得矮几上的茶具霎时零零落落,碎得乱七八糟。 身后响起了刀剑相碰和惊惶呼嚎之声,但是一瞬间就被两匹疯马甩至远远的身后再无动静,只剩下满耳的马蹄乱响和猎猎风声。 马车拼命的摇晃着,夏梨只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倒无暇顾及脑门上的疼痛了,顺手便死死扒住窗框,躲着满地的碎瓷片。 再看一旁的洛白,他前跨一步,长指有力地抓着窗框,另一只手拽住车帘,手腕一抖,只听“呲”一声,车帘被生生扯下,疾风呼呼地往车里灌,风吹起长发抽得脸生疼。 车夫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两匹疯了一般往前跑的空马。 右边马腹上赫然插着两柄断箭,汩汩地冒着血,整个下腹已经血肉模糊, 因为剧烈的奔跑,拴在马身上的缰绳已经断了几条,若是再不能稳住马,马车必然会散架。他见此脚一点凌空向前飞起,电光火石间,稳稳地落在了左面那匹没有受伤的马背上,右手拽过另一匹马的缰绳,火速缠在臂上。 “驾!” 他身体前弓,有节奏地随着马的动作起伏,一头长发被烈风吹散,与广袖衣袂一并在身后张狂飞舞。 马疼痛难忍又受了惊吓,一时根本停不下来,他夹紧马腹,手上缰绳缠了好几股,使力往后拽,额上腕上的青筋都因为用力过度突突地跳着。 马速度奇快,如今早已是奔离了官道,跑进了一座山中,极目望去,皆是郁郁葱葱的绿树。 他额上沁出薄汗,额角紧绷,嘴唇抿得泛白,饶是拼了全力也只能让马顺着路走不是往树上撞去,却不能让速度慢下。 未几,他望着前方的双眼倏地睁大,狂吼一声道:“停下!” 那声音,震得夏梨耳朵嗡嗡直响。 两匹马明显已然失去理智,它们毫不理会他,如破竹之势狂甩马蹄往前奔去。 而后忽而一个微微停顿,紧接着就是一声长嘶猛地踏地飞跃而上,马力气奇大,拽得硕大的马车也顺势腾空而起。 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 晕得七荤八素的夏梨见动静小了,赶忙挣扎着撑起身子,趴到窗口往外瞧去,这刚瞧一眼,她的脸唰地白了。 马蹄下居然是空空一片,马已经从山崖上跳了出去了! 就在她脑子一片空白之际,车身忽地转了方向,开始呈现猛烈的下坠之势。 洛白见状眉头锁得死紧,迅速松开了手上缠的缰绳,气沉丹田,踏着马背借力一跃。 他的广袖被下落形成的劲风撑得鼓鼓的,点缀出了不少英武之气。他一手攀着门框,目光扫过车内,伸手像拽小鸡一样一把拽住了贴在车窗边的夏梨,反手将她护在胸前,低喝一声,一脚踢向车棱。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气力,巨大的力道弹得二人一同飞出几丈,避开了疯马和车驾。 至此,空中再无踏脚借力之处,二人只能如离弦之箭一般,坠向悬崖下墨绿浓密的树林。 红。 天地一色的红,就连身边丛丛密林都是猛烈的红色,鼻间充斥的是浓烈的腥涩铁锈味和树叶的腐烂味道。 夏梨躺在地上,半睁着被血染透的眼,木然地看着头顶被树荫遮得只剩一方的天空。 眼前的景色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头好似要炸开一般,她皱着眉伸头抚上了额头。 “嘶……”额上一阵钻心的刺痛,她恍恍惚惚,“我……我这是在哪……” “嘎!”一记响亮的乌啼响起,徐徐望去,原来是一只油光水亮的乌鸦立在高高的树枝上,用一双阴森的圆眼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她。 黑色? 脑中突然出现两匹受惊狂奔的黑马,拉着她的马车凌空跃起。 “唔……”她一时有些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 然后…… 夏梨想了好一通也没想来,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好一会,才从一堆枯枝腐叶中挣扎着起身,她疼着双手发抖,半撑着身子看着天际鱼鳞一般的火烧云。 “嘎!”那只被血腥味引来的乌鸦又叫了一声,伴着翅膀的扑腾声在阴暗的树林里远远地荡开,惊得满身血迹泥污的她全身紧绷,艰难地转头看了看四周。 入目是一片的枯叶,这片林地被埋得严实,好似所有的树都是从枯叶中长出来的一样。 她衣服破败不堪,身子陷在黏腻的落叶中,周围除了那只乌鸦,一只活物也没见着,远处鸟雀归巢的动静提醒她,天马上就要黑了。 这是什么地方,落叶居然有这么深? 夏梨眯着眼,想在天色和树荫的黑暗中看得更清楚一些。 在陌生的环境里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种感觉十分的不好。 她双手攀上近处的一棵树,指甲刮在树皮上钻心地疼着,但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去管这些。 北召多林,她清楚地知道,夜里的树林是任何人都不愿独自体验的恐怖。 “有……有没有人哪……”声音轻飘飘地荡在林间,没有回应。 “嘎。”那只乌鸦忽而又叫了一声,惊得夏梨猛一抬头,手上一松瘫坐在地上。 她茫然地望向丛林深处,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让人从心底生出诡异的抵触。憋了一口气,她抬手抹了抹眼上的血迹,借着身旁的树站了起来,谨慎地就着一棵棵树往前趟去。 天慢慢地全黑了。远处偶尔响起乌啼和不知名的窸窣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咦……” 没有了天光,本应该一片阴森的树林里忽然一点一点的亮起来,光点越来越多,悉数盘旋在枯叶地上,浮浮沉沉,宛如一盏盏青绿色的小灯。 恐怖的林间因为这密密麻麻的萤火忽然变得奇异的美丽,夏梨双眼一亮,往前快速走动了几步。 “啊!”还没移动多远,她忽然感到脚下一沉,身子就跟着这一声呼嚎下陷了一半,只剩上身露在腐叶上。 她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章 跌宕起伏逗你玩 夏梨撑着双手拼命地往上挣扎,却发现越是挣扎身子下陷得更快,周围的腐叶好似有生命一般,使劲将她往下推挤。 她原本就是受了伤没什么力气,如此一折腾已经筋疲力尽了,身子一歪任由自己在树叶里缓缓地下陷。 “我竟然是要死在这种地方,太不符合我的自我定位了,呵。”她自嘲地一笑,抬头向树叶间的天空望去,“连个星星都没有,真是惨淡。” “嘎。”那只乌鸦仍旧在她头顶的树枝上,骄傲又讽刺地看着她。 夏梨昂着头看了看那乌鸦,“我要是能出去,一定要扒光你的毛,然后做成毽子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只乌鸦似乎抖了一抖。 树叶已经漫到了胸口,她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挤压着,额上冒出一片密集的汗珠,张大了嘴巴艰难地喘着气。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尽管在别人眼中,她丝毫无英明可言,但如今死到临头,她还是不禁为自己悲凉了一把。 她看了看四周的萤火,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缓缓地闭上了眼。 “没想到你还挺随遇而安的……”幽泉一般清灵好听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只微凉的大手握着了她满是血污的手。 她倏地睁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黑发披散着,脸和嘴唇都苍白得吓人,一道突兀的血迹从眉峰一直延伸到下巴,那身精致的湖蓝色长袍全是沾着血污的裂口,腰带不知所踪,长袍正敞开着,露出胸膛上沁着血的细碎伤口,那只失去了袖子满布伤痕的手此刻正牢牢地抓着她。 “你……” 他轻轻一笑,侧了侧身露出另一只手。 那只手青筋尽现,牢牢地攥着他的腰带,腰带的另一边绑在旁边的树上,正是因为这一着,他才没被那股压力一同吸进去。 “嘶。”腰带不堪重负,忽而发出一阵轻微的撕裂声,二人听到这声音脸色突然一沉。 夏梨看向他破败的身体,心想这一身的伤肯定是因为摔下来时护着自己造成的,眉头一皱,冲着他喊道:“你千万不要放手啊,你要是放手,我做鬼也诅咒你生儿子没有把儿!” “……”洛白眉头拧了拧,深呼了一口气,低喝一声,全身的青筋暴突,满头黑发无风自动。 夏梨只觉身子一轻,回神时已经趴在了平坦的枯叶地上,警觉地回头一看,刚才掉下去的地方凹陷着,却渐渐地被四周的叶子重新填上,与周围又融为了一体。 “咳咳咳……”他呼吸紊乱,张口咳出了一摊暗红的血。 “你……”她本来想问他是不是要死了,突然考虑到他刚才救了自己,自己是深明大义的公主,万不能干这种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事,于是话到了舌间幽幽一转,变成了―― “你没事吧?” 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转得颇为到位,忒有技巧。 洛白沾着血的艳丽嘴唇满不在乎地一勾,“没事。” “嘎嘎嘎……”树枝上的乌鸦突然放声高啼了起来,翅膀也不停地扑腾。 “去去去……”夏梨被它吵得烦躁,站起来挥手想驱赶它。 “哎呀呀,黑刃你的小黑被欺负了呀……” 哪里来的小孩子声音? 夏梨四处张望地寻找声音的发源处,可是四周除了高树枯叶和满地的萤火虫,什么也没有。 “在上面。” 洛白头仰着盯着乌鸦所在的那棵树,夏梨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可是除了那只乌鸦,她什么都没看到,可是总不能是乌鸦开口说话了吧? 她刚想问他,眼神一瞟,突然就见到两个小小的黑影在树顶上,那两团影子和树影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端详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哎呀呀,被发现了呢,黑刃。”先前那个脆生生的童音再次响起,声音果然是树顶上传来的。 今夜乌云密布,地上有萤火照着勉强能视物,但是几丈高的树上就完全看不清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也仅能辨出两个小小的身影,看样子是两个小孩子。 洛白摇晃着起身,神色紧绷地望着上头。 “我说黑刃你倒是说话啊!” “无聊。”另一个稍显低沉的童音响起。 “什么,你说我无聊?!我是提醒你,有人欺负了你家小黑!” “杀了。” “哎呀呀,好啊好啊,又可以杀人了……” 明明是两个小孩子,却讲出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夏梨听着不禁耳根一麻。 洛白眯了眯眼睛,不疾不徐道:“来者何人,还请现身。” “哎呀呀,黑刃,他让我们下去呢!” “找死。” “哎呀呀,你想见我们,那就陪你玩玩吧。” 两团小小的黑影嗖地一下便降到了那只乌鸦的高度,速度快到夏梨以为自己眼花,再看树上被行风带动的树叶仍簌簌抖动,才知道他们连一眨眼功夫都没用就已经从几丈高落了下来。 那是两个约摸十来岁的小孩子,一黑衣一白衣,黑衣的孩子面无表情,白衣的孩子满面春风。 “哎呀呀,你看他们吓傻了,黑刃。”白衣小童愉快地拍手,上下跳了两跳,看起来很是欢快。 夏梨往他们脚下一看,顿时脸色一白,原先一直以为二人是站在树枝上,此番仔细一看,二人脚下根本什么都没有。 “骗人的吧,浮在空中的……”她立刻把头一低,抚额喁喁自语:“我一定是眼花……眼花……” 洛白没说话,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越来越白,眼神也开始有些不自然的涣散。 “哎呀呀,黑刃你看,那个小哥看来就快要死了啊。” 夏梨闻言一惊,赶紧转到洛白身前看他,“你……你怎么样了。” 她夏某人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他要是死了,实打实地得夫唱妇随了。 “快死了。”黑衣小童淡淡说道。 “哎呀呀,姐姐你的情人就快死了哦。不过就算不死,待会儿也会被我们杀掉的。” 白衣小童说着,咧开的嘴角忽而变得阴鸷,眼神中透着兴奋的光芒。 “那个……你们杀一个行不行啊?”夏梨颤巍巍地开口,虽然她年纪比这两个娃还有那个乌鸦加起来都大,但是这形势比人强,还是要识时务一些。 “哎呀呀,姐姐你真是勇敢,是要我们杀你吗?” “不是,你不是说他已经快死了吗,所以……” “……”白衣小童脸颊抽了抽,而后扬着无邪的笑脸,忽而眼睛恐怖地睁大,轻声道:“很遗憾,你们两个都得死……” 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夏梨能想到的只有一句―― 这趟远门出得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好好的皇宫不待,非要出宫来遭罪受死,真是何苦来哉! 第三十一章 最怕销魂回马枪 那白衣小童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一般从上方俯冲下来,带着一脸得意又诡秘的笑容,白森森指甲嗖地冒出,卷着劲风,如野兽一般汹汹而来。 “哈哈哈,好开心啊,又开始杀人了!” 眼看他的利爪就要刺进自己的身体,夏梨吓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一道莹亮清澈的银光忽地不知从何处窜出,带着嗡嗡的激烈剑鸣叮一声挡下那尖利的尖爪,那小童面上一滞,手掌拍在剑身上借力弹回。 银光灵活一转,转到白衣小童的头顶,虚晃一道。 这一记使得黑白二人同时瞳孔一缩。 本来浮在半空的白衣小童身体突然失去控制地往地上坠去,他双目圆睁张牙舞爪,却因没有借力之处而一路下沉。 浮在高处抱臂望着他们的黑衣小童见状嗖地一声俯冲下来,在白衣小童落地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双指朝天一指。夏梨隐约瞧见一丝细细的亮光闪过,再看时,白衣小童已经重新飞上了半空。 “该死的,看我杀了你!”白衣小童全身冒着红光,头发衣摆如被烈风吹动一般向上狂舞,空气中都能感觉到他焦灼的杀气。 “白刃,停下。”黑衣小童伸手拍在白衣小童的肩上,后者猛地转头看他,在看到黑刃的表情后,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杀气,低头眯着眼狠狠地瞪着地上的两人。 “居然能看透我的断水丝,有意思。”黑衣小童脸上浮现出老成的笑意,无波无澜的眼中开始波涛翻滚。 夏梨深觉今日出门委实忘了看黄历,上面定然写着——有血光之灾,不宜出行。不是疯马就是落叶流沙,再来就是两个阴阴森森的小娃娃,简直是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到啊。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如果后天的日落之时,你们能走出这九曲迷踪林,我就放了你们……” “黑刃!” “听我说完,白刃。” 被称作白刃的白衣小童皱着脸闭上了嘴,眼神更加毒辣。 “如果不能,你们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撂下这句话,两人身形一闪,已不见了踪影,树枝上只剩下那只乌鸦不屑地瞧着他们。 满林子的树叶都在簌簌而动,让人不寒而栗。 夏梨看着那犹自晃悠的树枝,心中一片怆然。曾经有一份安逸的生活摆在她面前,她没有珍惜,等她失去时才追悔莫及,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说三个字:不出宫!如果要为这个三个字加上一个期限,她希望是一万年! 若是此番过后,她还能有命再见到戎言,一定会大义凛然地问上一句:“会做后悔药吗?我批量定制哦~” 不过这心猿意马了好一阵,她才猛然想起,刚才那个小娃娃似乎提到了什么九曲迷踪林,她深觉这个名字是此番脱困的关键,所以也便撂了阴霾的情绪,凑到了面如死灰的洛白跟前,“九曲迷踪林是什么意思?” 洛白倚着树坐着,低头捂着胸口呼呼地喘粗气,“九曲迷踪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它是各种奇门遁甲阵组合而成,贸然进入,必然会迷失方向,咳咳咳……” 看着他这副样子,夏梨在心里暗暗地想了一遭,他看起来如此孱弱,不会真的命不久矣了吧,那她一个人在这劳什子的林子可怎生得了? 思及此,她就不免对他的伤情有些担忧,“你没事吧?要不你还是先好好歇歇吧。”说着,她还扯下袖子上稍微干净的一块递给他擦拭伤口。反正这衣服业已破败至斯,也不必再顾忌了,“我们能走出去吗?” “谁知道呢……”他侧头笑了,眼中闪着和刚才的两个小童同样的光彩,那是一种嗜血的诡异光彩,看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野风穿过林间,卷起了丛丛的枯叶和树上刚落的黄叶,飘飘零零,如同漫天的落叶微雨,伴着那点点的荧光,有种幽冥的凄楚妖异之美。 洛白一边为身上的伤口止血,一边谨慎地关注这密林四周。这副模样丝毫不像一个端坐庙堂之上的帝王,而似是一位刀尖嗜血的亡命之徒,处理伤口的动作干净利落,警醒的目光如光如炬。 “你是不是经常过这样的日子?”夏梨虽然久居深宫,却也到底是尚武之国的公主,对于这些,尚算有些了解。 “什么样的日子?”他的脸色泛着青灰,想来是因为失血过多,说话的声音也是飘渺游移,在这暗夜密林中听来,犹如阴司鬼泣。 “颠沛流离的日子。”夏梨的表情难得的凝重,她深知,帝王之家薄情寡义,骨肉相弑手足相残皆是寻常之事,如她自己,从小到大就经历过花样迭出的算计,什么毒害暗杀阴谋诡辩,哪样没有见识透彻。可他这个神情不同,这是在经历了绝望的孤身苦战之后,才会有的神情。 洛白转头看她,眼神晦暗不明,他就这么看着,不发一语。 她也不避开,就这么回视他,“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个生在普通人家的孩子,和父母兄弟一起同甘共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干脆是武林儿女,鲜衣怒马,快意江湖。你觉得怎么样?” 他那张被鲜血染得秾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感情波动,眼神也是无波无澜。 她也不计较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可惜啊,我是一个娇养宫中的公主,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凡事都得人伺候着照拂着,如果真出了宫,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哎呀呀,你们真是悠闲啊,但现在还在这卿卿我我地聊天。”一记童声骤然响起,惊起了附近树上的几只鸟雀,林间回荡起了缭乱的翅膀扑腾声。 夏梨抚了抚额头,这聒噪的小娃娃还真是阴魂不散,这刚走没一会儿,又回来掺和,深更半夜不睡觉,不怕长不高么? 她这厢还没抱怨完,就听旁边洛白慢条斯理问:“无常童子在九曲迷踪林,是不是也就代表着灵鹫姑姑也在此处?” “哎呀呀,你要见姑姑吗,可惜姑姑不在林子里……”白刃笑得一脸灿烂无辜,摇头晃脑地在半空中围着黑刃欢快地绕着圈,倒是天真可爱得紧,丝毫不见先前暴怒的狠毒模样。 他刚一说完,旁边的黑衣小童出声喝道:“白刃,多嘴!” 白衣小童闻言吐了吐舌头,停下了绕圈子的动作,坐到树枝上晃着双腿,脚上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好听声响,悠悠荡荡地缠在林间,挥散不去。 第三十二章 圣剑皆做砍柴刀 “如果我赢了,就带我去见灵鹫姑姑。”洛白坐着没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她后背倚着树干,头埋在乱发的阴影里,说不出的阴鸷。 两个小童踌躇了半晌,面面相觑,须臾,又是由相对说话较为有分量的黑刃开口:“你要见姑姑作甚?” 此番,夏梨着实想要附和一句——是啊,你要见人家姑姑作甚? 他堪堪抬了头,遍地的萤火将他脸上那道血痕映得森寒怕人,却也为那张过于华美的脸增添了些许光彩,“如果我赢了,就带我去见灵鹫姑姑。” 他又重复了一次,语气不容置疑,遑论那两个小娃娃了,就如夏梨作为一位长在帝王威严下的公主也被这气势震慑到了,如此衣衫褴褛面目狼藉,居然也能说出如此气贯九霄的话来,到底还是有着皇帝的派头,就算是龙游浅水,也倒不至于于虾相戏。 黑刃眉头紧蹙,与白刃交换了一会儿眼色,才犹犹豫豫道:“好,你若是赢了,我就带你见灵鹫姑姑。” 洛白闻言,徐徐地抬起了头,扯着嘴角笑了笑,那笑牵动了脸上的血斑,衬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的暗夜中的深潭。 夏梨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背后冒出了森森的寒气。这个人,比那两个小娃娃要危险得多。 小娃娃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回又签了个不平等条约就屁颠屁颠地走了。 她深觉,从她恁多年混迹宫闱的经验来看,这奕国皇帝那一脸的笃定恐怕不是装来的,若真是装的,那不是她眼拙,就是他演技尚佳,当然也有可能二者皆有。倘若暂且不谈他的演技是否比汤圆君更精进,只说当前局势的话,恐怕二人的这条富贵命是尚且能保住的。 思及此,夏梨也便将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咽了下去,生命诚可贵,保住价更高。 有了这么一层心思,再说话时,语气也是轻便了不少,“灵鹫姑姑是什么人?” 洛白眼神在她的脸上盘桓了许久,发现她居然在此等逆境下面不改色,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这位北召的十一公主在青川并没有什么威望名气,风评也不过寥寥数句,也无一例外的都是不知是褒是贬,令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翰墨不疏,琴棋不精,天资平和,其性温良”。 可是如今他眼前的这位身处凄芜枯林,一袭破败衣衫,遍体斑驳鳞伤,还有心存歹意之人暗中窥伺,如此境地,却依然谈笑自若,此等胆识气节,怎会是那么一位平庸的公主能有的? 所以,传言不能尽信。 洛白脑中思量了一遭,才缓缓开口答她:“洪荒岛的人。” 夏梨闻言回道:“哦……”此回答百转千回,蕴藏诸多门道。 他倒是没有深究其中门道,却单纯对这个回答很有兴趣,“你的意思是,你听懂了?” 她莫名其妙地瞄了他一记,那神情俨然就意曰:你怎么问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 果不其然,她胡乱拨了拨脸上的乱发,“呵呵,完全没有。” 他倏然失笑,却也不觉意外,十一公主妙语连珠语出惊人,这些已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苏不啼不就被她闹得心力交瘁吗? 夏梨一脸虚心求教地热切盯了他半晌,却恁是没有等到他的下文,由此不禁对他的悟性和慧根甚是失望,也只得再行开口询问:“洪荒岛是什么?” 这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却又听她添上了一句:“你最好不好说是海上的一个岛这样诸如此类的废话,我们现在命悬一线,没什么时间废话。” 命悬一线是假的,恐吓他不要信口胡溜倒是真的。 他当然不会被这么一句羸弱的恐吓给吓到,但确实也直截了当说明了。 “洪荒岛是佣兵弥休族的故乡,他们收人钱财,伤人性命,只要付得起银子,父母兄弟都可以成为刀下亡魂。” 夏梨听罢一愣,深觉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清了清喉咙,又继续问:“那灵鹫姑姑,也是这样的人。” 洛白嘴唇和脸都白得瘆人,被遍地萤火映着,还真是阴森恐怖。夏梨僵得不敢移开眼睛,就怕移开再转回来的时候会把自己吓死,所以为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命着想,她决定还是就这么坚持地看着吧。 “灵鹫姑姑是洪荒岛的叛徒。” “哦,所以躲在九曲迷踪林。” 夏梨一边用手撕着地上的腐叶,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然这话却让洛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她。躲在九曲迷踪林吗? “对了,刚才窜出来的那条白乎乎的是什么东西?”此处指的,应当是圣剑之首的轻缨。 不过显然,她这话说得思维过于跳跃,而且有些过于意识流派了,结果就是导致洛家公子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他一双秋水潋滟的眼睛就这么流光溢彩地瞧着她,默默无语。 夏梨审视了他好一番,姑且理解了他是不明白,又斟酌了半晌,方道:“就是那个咻一下飞上天的,泛着白光的东西。” 洛白失笑,拨开衣襟露出腰上的白色锦带,低声唤了句:“轻缨。” 那条白练闻言精光乍现,周身一抖,流泻出一身如月光般皎洁的银光,而后发出一声凤鸣长啸,从腰间窜出在二人头顶空中愉快地盘旋一周,然后高傲地浮在洛白的身侧。 “这是……剑?”夏梨嘴角抽搐地看着那个悬浮在半空的物体,他还没说话,就见他眼睛精光一闪,道:“好漂亮的剑!” 轻缨白光一闪,显然对这一声夸赞很是受用。 “轻缨,在这做个记号。”她手往旁边的树上一指道,一脸的大义凛然。 洛白嘴角一抽,轻缨可是混沌之战时的圣剑,她让他把她唤出来,居然是让它去往树上做记号?! 轻缨明显对此很是不满,嗡嗡地出声表示抗议,连浑身的剑气都微微抖动着。 她看洛白没有反应,不赞同道:“我看书上都是这么写的,怕迷路的话一定要像这样一边走一边做记号。” 他无奈轻叹一声,道:“轻缨,去吧。” 只见轻缨不停地嗡嗡作响,慢吞吞地在树上留下一个十字标记,而后电一般地钻会了洛白的衣襟,长鸣一声便没了声响。 夏梨凑过去用手点了点剑身,“轻缨,轻缨……” 轻缨没有丝毫反应,连剑光都不再闪烁一下。 “它……是不是闹脾气了?” “……” 没有,它才没有气你把它当柴刀! 第三十三章 赫连狼王来闹场(上) 虽然说没把那两个小娃娃的威胁看在眼里,但是走出林子这事,却当真是越快越好,于是两人休憩了一会儿,便起身在林子里摸索起来。 夏梨都是受的皮外伤,动作相对要灵便一些,她走得稍微靠前,看起来兴致很高昂,甚至还哼起了不知名的曲调。 “咦,这些苔藓居然会发光!” “哇,这片叶子是蓝色的!” “兔子!兔子,兔子别跑!” 一直通体雪白的兔子睁着圆圆的红眼,听到她这一声吼,原地张望了一下,便惊恐地撒开蹄子蹦开了。 嗬,这逮到就是一顿生猛活肉啊! 思及此,她咽了咽口水,欢腾地提着裙子就要去追兔子,追到一丈外却被被人生生拽住了。 洛白额上冒着细汗,方才催动内力使了轻功追她,现在全身的真气都在乱窜,他喉头滚动几次,才好不容易涌上咽喉的腥甜。 “别动,看。” 只见不远处,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兔子,却不知为何拼命地扑腾着,再看才发现,它的两条后蹄明显地陷入腐叶里,整个身体也在徐徐地下陷。 她一边后怕,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饿得发慌的肚子。可惜一顿兔肉! “跟着我,不要乱走。” “哦……” 迷踪林的落叶沉积了几百年,本来林地里有坑洼的地方,经过几百年的落叶覆盖已经完全瞧不出痕迹,但是那些地方基本只是松松地掩着一层又一层的落叶,一旦有重量落上去,就会如同流沙一般往下陷去。所以进入迷踪林的人除了死在猛兽的利爪下,很多都是葬身这腐叶之中。 夏梨想着那肥美的兔子,咽了几口口水,刚想说去找点食物充饥,就见他长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他则警觉地望向四周。 黑暗的树林深处浮现出密密匝匝的绿色小灯,如果不仔细看,会与地上的萤火混为一谈,但是那些灯火明显要大一些,而且不似萤火一般浮沉着飞舞。 那些绿色的光将他们牢牢圈住,由远处慢慢合拢靠近,渐渐地,凑着萤火能隐约辨认出,那灯盏背后有着淡淡的黑影。 轻缨好似也感觉到了紧绷的气氛,已经从洛白腰间窜了出来,迸着凌厉的剑气,盘旋在二人头顶。 “是狼。” 那些绿色的灯是狼的眼睛,密密麻麻得数不清,看得夏梨头皮一阵发麻。 落叶悉悉索索作响,不断地提醒他们,狼群正在靠近。 终于,一头体型巨大的白狼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它全身闪着莹白的光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充满了危险的嗜血气息,口中滴着涎液,白森森的獠牙在莹光里显得阴森可怖,巨大的利爪正兴奋地抓着地面。 随着白狼的现身,四周的狼群也跟着显现出来,至少上百头的狼龇着獠牙准备向二人扑来。 狼群来了。 闻着二人身上的血腥气息,狼群中已经有不少开始骚动,尖利的爪子抓着地上的腐叶,口中垂涎地呜呜作响,眼睛死死地盯着二人,好似在计划着如何将二人吞食入腹。 “别动。” 夏梨看着这些个畜生,心头颤颤巍巍,毫不犹豫地躲到了他的背后。生命诚可贵,诚可贵。 洛白的脸埋在长发的黑暗中,晦暗不明。 “轻缨,去。” 得到命令的轻缨长啸一声,如一条白练从眼前一扫而过,遂没入了狼群中。 狼最是机敏,看到这一幕,惨绿的眼睛都转向轻缨隐去的方向。 电光火石间,洛白突然像离弦的利箭一般扑向反方向的狼群,左手紧握成拳,丹田一沉,砰砰几拳砸在了最前面的几头狼身上。那几头狼眼睛刚转过来,就应着拳声和骨头断裂声倒地不起,口鼻喷出的腥臭血液染红了一大片枯叶,也将他本就满是血污的长袍渲染得更是艳丽。 闻到同伴的血腥味,狼群眼睛瞬间赤红起来,再也顾不得轻缨,吐着腥气一同扑向挑衅的洛白。 而他情况却很不容乐观,被他艰难压下的血气因为方才的乱拳全都一涌而上,从唇缝急急流出,不一会就染红了衣襟和整个下巴。他运气从丹田逼出内力,连长袍都如被烈风吹起一般鼓涨起来。 他白皙的皮肤红得像要滴出血,忍受着全身如刀割一般的疼痛,筋脉好似被什么撑起一般滚动起伏着,黑发猎猎狂舞。 那些狼见他这样居然踌躇着不敢靠近,领头的白狼愤怒地龇着牙,弓着身子龇着獠牙好似随时准备扑上去将二人撕得粉碎。 “啊呜……”突然,狼群中响起一声痛呼。 狼群回头望去,却听紧接着又传来一声,而后惨呼更是此起彼伏,在这夜里听来,让人莫名心慌。 而本来面如死灰的夏梨听到这个,突然又来了精神,眯着眼睛往黑暗中瞧去。 第三十四章 赫连狼王来闹场(下) 砰砰的倒地声响不绝于耳,惹得一众野狼如惊弓之鸟一般四处张望。 轻缨没入的方向大片的狼纷纷呼嚎着倒下,耀眼的白光伴着一道道喷溅起的浑血在狼群上空舞成一片修罗画卷。 狼群很明显地被激怒了,他们不再像先前一般谨慎,有力的豪爪往地面狠狠一拍,扬起一地的落叶,落叶飞上半空,洋洋洒洒,场面很是壮观。 但此刻显然不是感慨的时候,几十头凶残成性的野狼同时像二人一剑扑去,空气中披散着浓烈的动物腥气和血的味道。 两头狼直直地向夏梨袭来,她一惊,这畜生也知道要捡软柿子捏? 狼口中的腥臭味直冲入她的鼻息,她胃里不禁一阵翻腾。 在那尖利的牙齿还差几分就咬上她细瘦的脖子时,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感受到预想的疼痛,也没有听到血液被吸食的声音。 她只感觉一阵腥热袭上面门,倏地睁开眼,便看到方才还张牙舞爪的两头狼别硬生生地被懒腰截成两段,赤红的眼睛犹自瞪着,大张的长嘴中一口獠牙还闪烁着细碎的寒光,身体微微抽搐着,断开的腰腹处汩汩地冒着深色的血,连附近的萤火都变成了红色。 这一刻,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她居然冷冷地看着那尸体,一动不动。 而她的不远处,洛白不再赤手空拳地袭向狼的背脊,而是手执轻缨面无表情地屠杀着。 “嘶。” 一头张大着嘴扑向他的狼被轻缨从胸口刺入,那扑上来的巨大力道使得长剑一直贯穿到后背,在狼背上露出三寸的剑尖,却仍是闪耀着洁白的光辉。 他长袖一甩,那头被贯穿的狼砰地摔在了地面的血泊里,四肢还不甘地抖动着。 满目都是狼群的残肢,地上的腐叶被狼血深深浸透,连劲风带起的枯叶都是猩红的。 他的长袍已经丝毫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剩下一体的殷红,而他如炼狱死神一般,不带任何怜悯地挥剑斩杀着。 “啪!” 夏梨跪坐在地上,低着头拼命地干呕起来,滚烫的眼泪和着脸上的还未冷却的狼血汹涌地滴在黏腻的腐叶上,心脏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好恶心。 林间的厮杀声渐渐偃了下去,她再抬起头时,狼群已经被屠杀得变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只剩下浑身是血的洛白举着轻缨与白狼对峙。 轻缨全身没有一丝血迹,连剑柄都是晶莹剔透的,完全看不出方才经过一轮惨烈的厮杀,剑光强烈更甚从前,强大的剑气缠绕着剑身,剑身周围的空气都烧灼得起伏不定,周身的景物都诡异地扭曲着。 白狼怒不可遏,背毛根根树立,粗壮的鼻筋层层叠叠地皱着,口鼻喷着腥臭的热气,比人手掌还要多大的爪子撑开抓着潮湿的地面,尖刀一般的惨白长甲刺入了厚厚的落叶中。 洛白捞起瘫坐在地上的夏梨,一个甩手把她仍在了狼群的尸体之外,稳稳落在枯叶毯上。 “哎哟。” 她痛呼一声便挣扎着起身,也没空介意他把自己当包袱一样扔来扔去了,手脚并用地躲到一棵树后面,小心翼翼地踢开前面的狼尸,大气都不敢喘地注视僵持中的一人一狼。 白狼一声怒吼从地上一跃而起,带着猛烈的腥风直向他头顶扑去。 只见他面不改色,身子往后一昂,上身与腰部以下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单手将轻缨直直往上举起。 那白狼也不是凡俗之辈,后脚蹬上旁边的树干远远弹开,在空中滚了一周,眼看身子就要撞上另个方向的树,它身子倏地一个蜷曲,忽又舒展开来踏着延伸开来的树枝调转方向,重重地落回了地上。 那巨大的体型震得满地的落叶和萤火洋洋洒洒地满目飘起,形成一道天然的隔断屏障。 夏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才要不是那白狼躲得快,现下估计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洛白见白狼完好落地,连忙收起方才的架势,一个转身踏脚,借着落叶的遮挡举剑往白狼的方向刺去。 一直冲到漫天落叶的尽头都没有见着白狼的踪影,按说那狼颜色突兀体型庞大,想在他的密切关注下消失是不太可能的。 他见此面上一僵,一剑朝右侧的树干砍去,森寒的剑气在空气中擦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那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的树干晃了两晃,朝着狼群尸首的方向倒下。 轰隆一声巨响,断树倒向了一旁的几棵树,狠狠地磕在树身上,颤巍巍地吊着晃动。 几棵树上半枯的树叶经过这一番闹腾,如雪瓣一般从几丈高的树上纷纷扬扬落下,林中也骤然响起鸟雀被惊醒的叽喳声和仓皇的翅膀扑腾声。 夏梨抬头看去,本来空无一物的黑沉天空,大片鸟雀急躁飞过,方才厮杀后才静下来的树林,再次喧嚣起来。 第三十五章 灵鹫也来凑热闹(上) 洛白纵身一跃,踏过倾斜的断树,几个轻跳便站到高枝上,他偎着树干,低着头眯着眼睛往下张望。 夏梨赶紧抬头看向他,却忽然觉得脖子上有什么东西,热热痒痒的,用手一探,摸到一片粘糊糊的湿泞,还伴随着阵阵熟悉的腥臭味。 下一瞬,她的双肩狠狠往下一沉,肩上被两个热乎乎的物什牢牢压住,她身上本就有伤,如此一下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全身骨头的吱呀作响。 头顶传来粗重的喘息和动物的喷鼻声,头发上、脸上、脖子上都是那黏腻的液体。 那只消失的白狼,此刻正龇牙趴在她的肩上,眼睛警告似的望向树上的洛白。 夏梨一下反应后背上的是什么,心中咒骂不止,这白狼怕是要成精了,竟然狡诈到如此程度。 狼爪下的她僵立在当场,连咽口水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注意激怒了肩上的白狼,那小指粗细的狼牙咬在脖子上的滋味,恐怕是相当不好受的。 他目光一滞,如一道闪电一般立到夏梨面前,轻道:“别动。” 夏梨微微一抖,明显感觉到肩上的狼爪紧了几分,甚至有几根深深地扎进了她的皮肉。 她皱着一张脏兮兮的脸看向他,眼珠朝自己的双肩瞥了瞥示意。 白狼擒着她的双肩不动,喉中呜呜有声,显然是对洛白方才的屠杀行为有所忌惮,暂时不会放了她这个盾牌。 双方又开始僵持,夏梨撑着白狼沉重的双爪,汗如雨下,眼神不住地飘向洛白的方向,只盼着他能趁早把白狼解决。 而洛白好似没有接收到她频繁又热烈的眼神求助,举着剑气收敛了不少的轻缨,一动不动地站在她和白狼面前。 “不是吧,又来不动声色这招。”夏梨苦着脸,心里默默叫苦。 她锲而不舍地眨着眼向他求救,眨得眼睛都要抽筋了,终于见他扬起了眼尾瞄向了自己。 她见状忙睁大着一双杏眼瞧她,眼中泪光闪闪,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疼得。 他睨着那张又是眼泪又是狼口水的脸,忽而不合时宜地轻轻一笑。 夏梨看他居然在这关头笑了,彻底摸不着头脑地楞在了当场。 而后忽而眼前一闪,再看哪里还有洛白和轻缨的踪迹。 她心一凉,想着他不是把自己扔给这白狼做点心了吧? 还没开始难过,就听白狼“啊呜”的一声惨烈的痛呼,而后爪子一松,那粗壮的四肢一跳,退开了一丈距离。 她捂着刺痛的肩膀,回头一瞧,洛白倜傥地站在她身前,轻缨剑尖指地,模样很是恣意。 而再看另一边,那白狼居然在树林中挣扎着后退,眼睛恐惧地盯着全身赤红的他,雪白的背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足足有七寸长。 那白狼疼得浑身颤抖,一路洒下温热的鲜血,那一身英姿飒爽的白毛,也被血染得斑驳狼藉。 洛白提着轻缨,缓缓地靠近它,那狼夹着尾巴拖着身体惊惶地后退,口中的声响几乎已经成了呜咽。 “轻缨,去。” 轻缨从他的手中挣脱,一路嗜血地长鸣着往重伤的白狼冲去,却蓦地在一半停了下来。 它浮在半空中,剧烈地晃动着,连带着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嗡鸣,好似被困住了一般。 白狼见状连退了好几步,却在看向半空中的轻缨时,眼中精光乍现,兴奋地仰天长啸一声。 啸声中,一个轻盈的身影从空中飘然而至,她一身粉色薄衫,长发松松地绑成两股麻花辫,蜜色的精致脸蛋看来甚是不悦。 “就是这东西砍了我的赫连白狼王?” 那女子翘着双腿悬坐在半空中,用手指轻弹着轻缨晶莹的剑身。 轻缨显然对她的举动感到很恼火,剑身抖动得更是厉害,还不停地发出尖利的剑鸣。 女子眉头一皱,悻悻地收回手道:“圣剑就是被宠坏了,脾气这么差……” “敢问阁下可是灵鹫姑姑。”洛白仰头对着半空中的女子,不卑不亢道。 女子听到他的话,嘟了嘟嘴道:“黑刃白刃叫我姑姑,江湖上那么些人也跟着叫我姑姑,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姑娘韶华正盛,何来的老态。” 灵鹫一听笑眯了眼,嘴角边的一对梨涡甜甜地凹着,双脚快活地晃动着,足踝上的铃铛发出美妙的声响。 “这位小哥长得漂亮,又会说话,我很是喜欢,不如跟我回去吧?” “好啊,好啊!” 洛白嘴角一僵,瞧着从树后绕出来的狼狈女子。 第三十六章 灵鹫也来凑热闹(下) 夏梨三两步偎到他旁边,他看着她满头满脸的白狼口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她尴尬地笑了笑,又凑到他面前,轻声道:“我们俩现在身上都是伤,不能跟那两个小孩玩什么游戏……” “我知道。” “那你……”她面上一顿,抬头看他。 “原本就准备答应。” “……我俩好歹也是夫妻。” “你不是也替我答应了么,娘子?” 听着他刻意加重的娘子二字,她狠狠地抖了两抖,嘴硬道:“我那是权宜之计。” “我也是权宜之计。” 灵鹫听着他们两个凑在一起悉悉索索地说着的话,面色阴了几分,扬声道:“小哥,原来你是有妻室的啊……” 夏梨心头一紧,忙抹了抹脸上的脏污,道:“姑娘,姑娘,我俩是应父母之命的夫妻,完全没有感情的,你看我这个样子,他怎么可能看得上呢!” 灵鹫望了望她的脸,顿时一阵明显的嫌恶,皱着柳眉道:“这样啊,小哥,你还是跟我走吧!” “那我呢?”夏梨指指自己。 “那就要问问这位俊俏的小哥了。” 她闻言转头死死地盯着洛白,眼神充满期待的光辉。 他心里一阵好笑,总算彻底明白为何当初苏不啼说传言不可尽信了,她这哪里是呆愣,简直就机灵得很。 “好歹夫妻一场,还请姑娘将她一同带走吧。” 灵鹫清清泠泠地一笑,如同泉水叮咚作响,“那好吧。” 说着她盈盈起身,如先前黑白小童一般浮在半空,手指一扬,轻缨终于重获自由,嗖地回到了洛白手中。 她缓缓落到地上,那高贵冷艳的白狼此刻如同一只撒娇的小狗一般,也不顾身上的伤口,狂奔着冲到了她脚边,四肢伏地,拼命地晃着僵硬的尾巴,汪着绿森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她。 她伸头摸了摸白狼巨大的头颅,那白狼居然亲昵地去蹭她的手,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小哥你下手也太重了,要不是我家赫连动作快,可就要断成两截了。” 洛白闻言淡淡一笑,收起手上的轻缨,道:“方才只是自卫,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她取下腰间的花色香囊,打开封口从里面摸出一粒莹绿的药丸,双指一捏,药丸在手掌碎成了粉末,被她细致地撒到了白狼背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那伤口冒出一阵青烟,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结痂。 夏梨甚是没出息地半张着开口看着,想着如此灵药,要不要同她讨上些来用用。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作罢,这类物什,戎言多得是。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那白狼的伤口愈合得只剩一道狰狞的长痂,不过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现下站得稳稳的,亲昵地拿它那个大到离奇的脑袋蹭着灵鹫的腰。 灵鹫甜甜一笑,足尖一点坐到了白狼身上,拍了拍它的头,白狼享受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赫连,回家了。”走了两步,才想起转头对着洛夏二人道:“走吧。” 灵鹫的住处是溪边的一座木屋,木屋外围很是清爽干净,倒不像林子里的树木表面一样附着厚厚的青苔。 “哎呀呀,姑姑要是知道我们把赫连派去做坏事会不会生气啊,黑刃?” “怕什么啊,姑姑不是说要出去一段时间嘛,不会知道这事的。” “可是……” “你是不是怕了,不是跟你说好了姑姑要是知道就由我一个人受罚的嘛,这样你还怕什么?” “姑姑罚起人来才不管是我们两个谁做错呢!”顿了顿又道:“哎呀呀,赫连已经去了大半夜了都没回来,会不会出事啊?” “我才不信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哥能打败姑姑的白狼王。” “可是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狼嚎……” “白刃你就是婆婆妈妈的,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汉……” “黑刃白刃你们两个小混蛋,姑姑我一天不在你们就上房揭瓦!” 屋顶上的黑白两个小童听到这么一声怒吼吓得浑身一抖,脚下一滑。要不是有黑刃的断水丝护着,两人肯定已经从上面滚下去了。 白刃瞧着白狼王伏着灵鹫姑姑远远而来,连忙从屋顶上跳下,迈着小短腿一路跑了过去,带动了脚踝上的铃铛响得欢快。 “姑姑,姑姑,你回来了,你不是说……”他扒拉在白狼身上,乖巧地笑着仰视着灵鹫,与普通的小孩子没什么差别。 待黑刃反应过来,也急匆匆地迎上去,脸上不见了那份少年老成样儿,居然也是笑眯眯地一同趴在了狼身上。 第三十七章 黑白童子会撒娇 灵鹫看着他俩不知悔改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直着腰杆张口就吼:“什么从小,你们现在才几岁啊,而且江湖上高手那么多,就你们这几两重还不知天高地厚,哪天被人剁了都不知道!” 黑刃跟白刃挨在一起,他似是有些不服气,嗫嚅着小嘴道:“姑姑,我们还是很厉害的……” “啪啪。” “哎哟。” 又是两巴掌。 “还知道顶嘴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最近没罚你们皮又痒了是不是?!” 白刃一听就急了,连忙抱着了她的腿,轻轻摇晃着道:“姑姑,姑姑,我们知道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你们都说了多少次不敢了,还不是不听话,也不知皮是什么做的,那么硬,怎么罚都不怕……” “谁说不怕,怕死了!”又是一记整齐的异口同声。 “怕还动不动跑到林子里去杀人?!” 灵鹫气得柳眉倒竖,连身下的白狼都感觉到她的怒气,开始急躁地呼气。 “可是我们弥休人就是这样的……” “是啊,姑姑,我们的血里就是这样的……” “啪啪!” “哎哟!” “哎呀呀,姑姑你怎么又打我们……” 看来这一巴掌力度不小,打得两个小娃娃眼泪都开始打转了。 “你们就该打,把长老教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忘了,不然看我把你们两个丢回洪荒岛去!” 两小童闻言瘪瘪嘴,不再说话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都滴在了白狼王身上才干的血迹上。 夏梨看得一怔一怔的,这两个前半夜还耀武扬威的小夜叉,后半夜就居然变成了两个泪眼婆娑的乖宝宝了? 骗人的吧?她拍拍脑门,想着自己一定是被白狼王吓傻了才出现这样的幻觉。 “哎呀呀,你们怎么在这……” 抽抽搭搭的白刃或是被她拍脑门的动静吸引,转头一看,居然是他们二人。 原本看到灵鹫姑姑驭着白狼回来,一直以为是白狼把他二人给咬死了,万万没曾想过现在这等情状。 “哎呀呀,姑姑你怎么跟他们两个在一起……” 灵鹫这才想起来自己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对着两小童道:“这是姑姑带回来的人,看他们脏得,赶紧去给他们准备烧水沐浴……” 白刃嘟着嘴道:“哎呀呀,姑姑你该不是又看上这个漂亮的小哥了吧,上次也是这样……” “啪啪。” “哎哟。” “姑姑你怎么连我一起打。” “抱歉啊,黑刃,姑姑打得顺手了。” 灵鹫赶紧伸出手想给他揉揉头,手伸到一半,忽而改口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你把赫连派去袭击他们的吧,要不是姑姑到的及时,赫连现在就是头断成两截的狼王了!” 黑刃听了双目猛地一张,问道:“赫连受伤了吗?” “已经敷了夙玉散,没什么事。”顿了顿又恶狠狠道:“不过如果再有下次,呵呵……” 她一阵阴森地冷笑,笑得俩小娃娃和白狼都狠狠一颤。 “快去烧水,这个姑娘就拿我的衣服,那个小哥就拿你们雨姑爷的……” “什么雨姑爷,人家明明天天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你……”黑刃小声嘟囔道。 “哎呀呀,都躲了一年没找到了……” 她扬手又要打,两个鬼灵精瞧她已经断了处置他们的念头,哪还肯留在原地受皮肉之苦,一溜烟就跑进了屋里。 “你们两个小混蛋!” “雨姑爷,莫非指的是谷雨?” 第三十八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灵鹫猛地回头看向洛白,灵秀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 “你……你认识谷雨?!” 洛白会意一笑,那个家伙避之不及的人,原来就是洪荒岛的灵鹫姑姑。 “确有几分交情。” 灵鹫闻言从狼背上轻盈地一跃而下,转眼就到了他面前,着急地抓着他的破败的袖子问道:“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中挣脱,疏离道:“这个就属在下无从告知了……” 她颓然地垂下双手,整个人都暗淡了下去,“我就知道,他一点都不喜欢我……” 这边话音未落,就听到那头传来急吼吼的呼声,“哎呀呀,姑姑,姑姑,小黑有点奇怪!”白刃飞快地移动着双腿,十万火急地从木屋里奔了出来。 灵鹫蹙着眉头,看着他惊惶的脸,“怎么了?” “哎呀呀,姑姑,你快去看看吧……”说着小手拽着灵鹫的衣摆就往屋里跑,稚嫩的小脸急得连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嘎嘎嘎……”一进门,众人就听到一阵聒噪的乌啼,叫得混乱癫狂,简直就如呼救一般。 洛白也跟着灵鹫二人身后进了木屋,听到这动静,眉头也不禁皱了皱。 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在外面一点也听不到? 想着又退去门去,果然,一出了门,里面的人声鸟叫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丝痕迹也没有,再走进去,却又是如常的喧闹。 瞄了屋内三人足踝上的铃铛,他眉间的纹路更深了。 “小黑,小黑!” 黑刃急得团团转,仰着头对着扑腾在半空的乌鸦叫唤,可那乌鸦完全不听他的话,径自胡乱啼叫着。 “怎么回事?” 灵鹫也发现了小黑有些不寻常,一边盯着它诡异的行动,一边问黑刃。 “不知道,我一如往常地按照姑姑的吩咐让它去林子外围四周查看,它一直到刚才才回来,一回来就是这个样子,看起来好像,好像很害怕……” “它去林子外了?” “是,是的……” 灵鹫眉毛一皱,弹指飞出一粒铃铛,不轻不重地敲在小黑身上,刺耳的叫声霎时停息,应着铃铛声失去意识的小黑翅膀一顿,晃晃悠悠地从空中直往下坠,黑刃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它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姑姑,小黑到底怎么了?”他缕着怀中乌鸦油亮的羽毛,抬头望向灵鹫。 她伸手摸了摸小黑,沉吟道:“估计是与我折回来的原因是同样的……” 白刃小手仍是攥着她的前摆,轻轻拽了拽引起她的注意,方才道:“哎呀呀,姑姑是遇到什么事了,中午走的时候不是还说要出去几天,嘱咐我俩好好看家的么?” “林子外面聚集了大量洪荒岛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知道我在这林子里了……” 黑白小童听了脸蛋瞬间煞白,小小的身体如风中落叶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连瞳孔异常地紧缩着,看起来极其恐惧。 洛白看着眼前一大两小,眼神晦暗地闪了几闪。 “但是,他们应该不敢随随便便进林子,若是当真是为了我们……”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只有杀出去了……” “姑姑……”两个小童子低垂的头猛抬起,目瞪口呆地盯着她认真严肃的脸。 “姑姑,可是你……” “别说了,就这么决定!” “姑姑……” 灵鹫低头左右看看两人,轻叹道:“没事的,姑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带出来,哪能再回去……”随即转头对着门口的洛白道:“公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乐意之至。”洛白扬起长袖,拱手微微颔首道。 “诶……” 没有武学功底又满身是伤的夏梨脚程太慢,此时将将刚进屋,看着往里屋的灵鹫和洛白二人,伸长了手去招呼。 两人都没有理她。 在放下门上珠帘纱幔时,洛白忽而抬头对她妖冶地暧昧一笑,笑得她七荤八素,手愣愣地支在那里。 “他……他们……” 她微微抖着手指着里屋方向,低头望向脸色还没有缓过来的小童子们。 黑白小童颔着眼睑白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你……你们……” 一屋子的人瞬间走了个干净,独留夏梨一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房里焚着不知名的香烟,清雅的内饰笼着袅袅的薄烟,只有灵鹫斟茶的声响。她垂首坐在桌边,倒了杯冷茶推向洛白的方向。 “公子请坐。” 洛白衣摆一扬,捏过茶杯默默地抿着。 “公子应当知道灵鹫的来历。”顿了顿又道:“刚才我也没避讳,相信公子已经大概猜到了些。” “不知姑娘指的是哪部分?” “灵鹫是洪荒岛的罪人,是被长老下令追杀一辈子,不死不休的人……” “这个确实略有耳闻。” “我下午在暗处大概观察过,至少有上百个洪荒上层精兵聚集到了迷踪林外……”她抬眼迅速瞄了他一眼。 他姿态优雅得很,看似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灵鹫深吸了口气,诚挚地看着他道:“灵鹫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咸不淡对上她的眼,“姑娘请说,在下愿闻其详。” “若是那些人真的进了林子,我会想办法引开他们,到时候麻烦公子带着黑刃白刃逃出去,他们对林子很熟悉,只要跟着他们就能安全地出林子……” “姑娘要独自挑战洪荒百十精兵?”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平静的茶水,眼神恍惚起来,“嗯。” “恕在下冒昧,姑娘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个决定恐怕不算明智。”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你……你看出来了?!”随即满脸酡红道:“我……我的功力……散,散了些,大约只剩下原来的两成。” 洛白轻轻一笑,也不多问。 “若是原来的洪荒护法灵鹫对仗百十尖兵或许还有胜算,以姑娘现在的功力,恐怕不容乐观。” 她苦涩一笑,“你是想说螳臂当车吧……不过就算如此,也绝对不能把黑刃白刃交出去!” “从姑娘的话来看,相较于姑娘,洪荒岛似乎更想要无常童子,那么不知在下可否唐突问下,无常童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们两个是大哥临死前托付给我的。” “令兄是?” “洪荒岛上任岛主蓝翎。” 洛白闻言呼吸一滞,眼睛忽而有了光彩。 “大哥是在四年前的洪荒内乱中被杀的,相信这个你也是知道的。” “但是内乱的原因,在下却无从得知。” 她抬头看他,眼神犀利如刀,“你这个人好生精明,想从我这里把所有事情都了解清楚吗?” “姑娘若是不想说,便可不说,在下从不强人所难。” “哎,罢了罢了,我如今已经不是洪荒岛的人了,这些事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内乱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大哥某一次任务回来,突然决定变革,他主张改变弥休的多年习性和传统……” “不再以杀人为生?”洛白问道。 “是。”她转念又道:“但是弥休世世代代都是作为佣兵的好战之人,大哥的主张无疑是断了他们的生计,甚至就连生活的方式也会被彻底改变,长老们以及部分护法极力反对,但大哥始终坚持初衷,态度也强硬得很……” “岛上很多反对的人忌惮大哥的能力,一直都只能私下里抱怨或者是捣乱,各派势力一直暗潮汹涌地缠斗了六年,终于,在四年前,内乱爆发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哥那个样子,既可怕又可怜,好似很挣扎很绝望,他在内乱彻底爆发的前一夜把我叫到主堂,把黑刃和白刃托付给了我,还说如果他发生不测,我一定要带着他们逃出岛去,” “洪荒五护法在暴乱中站成了两派,包括我在内的两位护法站在了大哥这边,而另外三位护法,便是那场骚动的主谋。” “本来凭着我们三人的兵力和武力是不可能败下的,但是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背后暗算大哥!”说到这里,她义愤填膺。 “大哥一死,我们这一方的人就乱了阵脚,最终一败涂地。我虽然不甘心,但还是按照大哥的吩咐,带着黑刃白刃离开了洪荒岛。” “内乱护法中的红鸢就成了现任的洪荒岛主?”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红鸢就是暗杀大哥的主谋,洪荒岛一直有这样的规矩,不管是上任亲传,或是杀了上任,都可名正言顺地继承其位置,岛主、护法、长老都是这样……” “呵。”灵鹫自嘲一笑,继续道:“我们就是这样六亲不认的残忍民族,找我还有黑刃白刃,就是为了斩草除根,想必是当初放走了我们,岛主宝座坐得不踏实吧……” “无常童子应该不是姑娘的亲侄儿吧?” 第三十九章 左丘家的小遗孤 灵鹫浑身一颤,面无血色地盯着洛白的脸。 “看来真的不是。”他瞥了她一眼,端起方才的冷茶,啜了一口,继续道:“如果在下猜得没错,他们应该是令兄那次任务时带回来的吧?” 一阵诡异的沉默。 “呵……”她忽而轻笑出声。 他也笑了,微微抬头。 “你这个人聪明得真不讨人喜欢。” “姑娘这么说,还真是伤在下的心。” “你猜得不错,确实是大哥带回来的。”是时灵鹫收了笑意,望着他淡淡继续:“这件事是他在一次找我喝酒时说出来的,他从来都是千杯不醉的,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醉得厉害……” “那是我见到大哥最狼狈的一次,即使最后他被暗算而亡,也比不上那天让我痛心,因为至少最后他是带着笑容走的……” “而那天,他耷拉着头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痛苦和懊恼,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不想再杀人了,说着那一家人死得实在太惨了……” “那时候我很震惊也很不解,不明白一向英勇无比的佣兵之王,为何突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一次任务中的氏族,上下三百一十四口,除了黑刃白刃,三百一十二人统统死在了他和十几个亲兵的手下,他们浑身都是不知道属于谁的热烫鲜血,遍地踩得是碎肉内脏,满耳都是绝望的惨叫呼嚎……” “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老人,还在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甚至只是在府上打杂过活的奴婢下人,全都一个不剩地被乱刀砍得支离破碎……” “一个被拦腰截断的奶娘,抱着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儿,那青色肠子狰狞惨烈地露在外头,她挣扎着,拖着一路血痕拼命地爬到大哥脚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咽气了,只留下两个睡得正酣的婴儿……” “大哥本来杀得两眼通红,举刀就要把两个孩子剁碎,可不知怎么的,突然停了手,犹豫着,最终把孩子们藏了起来……” “杀光了所有的人以后,他遣回了所有部下,独自回去把孩子带了出来,然后放了一把大火,把宅邸烧得干干净净,废墟残骸中,连一具完好的焦尸都找不到……” “岛上的人一直以为黑刃白刃是大哥的私生子,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我想,大哥应该也是不想告诉我的,没想到却当梦话一般都给说了出来。” 灵鹫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洛白道:“现在,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那次任务,莫非指的是十年前的铸剑师左丘家?” 她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无奈地睨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会猜到的,没错,就是左丘家,所以,江湖人口中的无常童子,其实是圣手左丘家最后的血脉。” 洛白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这世间的事,还真是微妙……” 灵鹫不明就里,“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水,转念又道:“既然姑娘对在下如此坦诚相待,在下必会尽力保无常童子安全。不过关于此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莫非你有其他办法?” “这九曲迷踪林可是天然的屏障,既然姑娘对林子如此熟识,此番何不好好地利用一番呢?” 灵鹫脸色忽而明亮了起来,随即托着腮道:“小哥你漂亮归漂亮,可是还真是挺可怕的。” “曾经也有人这么说过。”第一个这么说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谷雨,也就是如今藏着幕府道的左丘谷雨。 这世间的事,还真是微妙。 “你们谈什么谈了这么久?”洛白刚才里屋出来,就被守在门边的夏梨拉到一边去小声问道。 他不自然地收回手臂,低头看向她。 她已经沐浴更衣过了,比起在林子里时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顺眼了不少。 “换上这身衣服,总算能看了……” “你刚才嫌弃我,现在换我嫌弃你了。”她轻哼一声,拿眼角上下打量着他浑身的脏污。 他轻笑出声,无奈地绕过她。 “诶……你怎么走了……” “阿梨如果要找我聊聊心事,恐怕要等为夫先把身上收拾好再说。”他回头轻飘飘地瞄了她一眼道。 夏梨一惊,忙讪讪赔笑道:“不急不急,你先去,先去,不打搅了……” “阿梨真是善解人意。”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姿态仍是优雅有品,连那一身破败的衣衫都好似变得好看许多。 “美人真是不好伺候啊……”她对着那背影,幽幽叹道。 “是啊……”她警觉地转头,却瞧见灵鹫歪着头站在她身旁笑眯眯地附和她。 “你……那个,我们不是……” 还没说完,灵鹫就双手搭上她的肩膀。 “我觉得,他不太适合我,还是还给你吧,看来你也是很不容易啊……”然后就同情地打量她一遍,转身轻飘飘地回了房间。 “……” 屋里再一次只留她独自缭乱。 迷踪林外。 “参见雪雁护法。” 黑衣劲装的蒙面男子恭敬地对着一位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行礼,白衣男子双眼覆着阴霾,道:“情况怎么怎么样了?” “禀护法,属下已经多次派人进入搜索,但都不知为何又回到了此处。” 白衣男子沉吟了一会,“看来九曲迷踪林并不是浪得虚名的。” “敢问护法,现在应当如何?” 他抚了抚下巴处的几缕长髯,“确定他们是落入了迷踪林?” “是,根据马车的车轮印记来看,他们若不是插上翅膀飞上了天,便肯定是落到这林子里去了,不过护法,这九曲迷踪林若真如传言所说是阵法排列,是不是应该去请示岛主派苍鹭护法来支援我们……” 白衣男子伸手轻轻一挥,打断道:“上次的任务我们已经让岛主大失所望,这次万不能再出差错。” “是,属下逾越了。” “他们从山崖坠下,即使他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毫发无损,传令下去,今夜暂时休息,明日再进林子。” “是。” “护法。”一个男子从林边走出来,他的长相普通,鼻骨和眼下横着长长的一记刀疤,这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怎么样?” 男子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不是胡乱形成的阵法,布局相当谨慎精确,从树顶走也如从林间走一样,不一会儿就会回到原地。” 白衣护法脸色沉了几分,手缓缓地捋着胡须。 “你能不能试着破阵?” 刀疤男子沉思了一会,“可以试试,但是阵法纵横交错,相辅相成,效力要更强上几分,并不保证能成功。” “试试吧,暂时也没有别的方法了。大概需要多久?” “最少也要两天。” “好,两天后,不管你成功与否,都要进林子。”雪雁望着漆黑的林子深处,眼神闪烁不定。 “护法,岛主传来了口信。” “哦?”他身子一僵,看起来有些紧张,“岛主说什么了?” “岛主说,上次私自接下的任务失败,这个他可以原谅,还有就是这次行动完成之后,不管成功与否,还请护法回岛上一趟……” “回岛上?!是为了什么?” “这个属下就不得而知了,岛主并未提及。” 闻言,雪雁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暗了几分,“哎,恐怕是要把护法之名易主吧……” “护法暂且不要多心,洪荒岛如果要换护法也是件意义重大的事,雪雁护法为洪荒岛尽心尽职多年,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相信岛主也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谁知道呢,岛主的心意,一直就没有人能揣测明白……” “护法!雪雁护法!” 话还未能说全,就见一个还是少年模样的男子急匆匆地跑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雪雁眉头一皱,不满意地看着那个少年。 “护法,护法……”他因为跑得太急又太过慌张,一时说不出话来,双手撑着膝盖,朝着二人大喘着粗气,神色很是焦急。 “混账,到底有什么事,还不赶紧说!” 那少年见护法脸色不善,赶紧顺了顺气道:“护法,刚才先遣的一队人马终于回来了!” “先遣的?” “嗯!”少年频频点头。 “既然是先遣的,又怎么会到现在才回来。” “那其中有一人的兄长是苍鹭护法的麾下,他的兄长对阵法略有参悟,曾经教过他一些,所以……” 雪雁双眼一睁,“他们成功进入迷踪林了?!” “是,是……” “快,把他们带来见我!” 少年得令又慌忙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就又带了一群人折了回来。 “你们在林子里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回护法,我们在林子里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狼嚎,觉得事有蹊跷就赶紧循着声音找过去,结果看到的却是一片野狼的尸体。” “尸体?” “是,应该是长剑所伤,手法相当干净利落,而且从狼的数量来看,对方应该是个功力相当深厚之人,而且我们还发现了这个……” 那人手掌摊开,只看到手上的厚茧,并未曾得见其他东西。 而雪雁却浑身一颤,死死地盯住那粗糙的掌心。 仔细再看,那手上静静地躺着一根比头发还要细几分,几乎让人看不见的长长的丝线。 “这是,这是……” 刀疤男子凑近看去,也是虎躯一震。 “断水丝,灵鹫护法的断水丝!” 第四十章 你们两个小混蛋 “小哥,我们回来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黑一白两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挤了进来。 洛白站在书案前,挽着长袖,低着头执笔在写着些什么。 “哎呀呀,小哥,这都是你一个人弄的吗?好厉害!” 黑白二童子扒拉着书案边缘,踮起脚尖往他的笔下张望着,不禁出言赞叹。 他抬头淡淡地瞧了他们一眼,放下手中简陋的竹笔,双手举起那张大大的兽皮纸。 “仔细看看,有没有问题?” 那是一张细致的九曲迷踪林地图,兽皮上的地图构制讲究,标注得密密麻麻却有井然有序。图上清楚地标注着周边的地理位置和高度,茂林溪流和山川起伏全部一目了然,甚至还标注好了各种野兽的栖息出没地以及容易地陷的区域。 这些都是洛白从灵鹫的口中得知,然后描绘下来的。 两个小童屏气凝神地瞧着,稚嫩的小脸上映着掩不住的崇拜。 “这个,是我们的屋子?”黑刃指向图上的一个朱砂圈出的圆。 “是。” “哎呀呀,一模一样呢,小哥原来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洛白闻言瞄了他们一眼,便将兽皮放回桌上铺好,静静地打量。 “狼的尸体都处理好了?”他的眼神没有离开书案,但是话是对着黑白二人说的。 “嗯,全部藏起来了。” “哎呀呀,小哥你都不知道,我们快要累死了,那么多尸体……” “那些可都是你们指使去的。”他漫抬着眼,扫视着桌沿的二人。 二人立刻噤了声,缩着脖子低着头,躲避他的眼神。 “小黑呢,回来了?” 黑刃点点头,闷闷地答道:“回来了,洪荒岛的人驻扎在迷踪林的东南方。” 他往地图上一指,问道:“这里?” “嗯!” 洛白将那张兽皮的地图往旁边抻了抻,又从旁边的瓷瓶里取出一个卷轴。他将打开的卷轴放在书案的一边,对照着另一边的地图,若有所思。 两个小童瞧他不说话,面面相觑,却也是不敢说话,紧张地直咽口水。 夏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立在书案旁像是在沉思,两个小童排排站地趴在桌沿,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桌上。 “你们……在干吗?” 两个小童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同时回头看她,眼神倏地闪过欣喜,随后立刻又变成了一贯的鄙夷。 夏梨看着他们俩明显的蔑视神色,嘴角和额角都禁不住抽搐着。 两个小混蛋! 洛白根本就一个眼神都没赏给她,径自低着头研究着什么。暗色的发丝拂在那张有些擦伤的专注面孔上,竟莫名地让她面上一热。 “哎呀呀,姐姐你脸红了……” “嘁!” 果然是,两个小混蛋! 她干咳两声敷衍过去,快步走到书案前,和他们同个方向地双手撑在桌沿上,往那两张引人注目的图张望去。 “这是……” “这是九曲迷踪林。”黑刃回道。 “这是九曲迷踪林?!” “哎呀呀,这可都是小哥一个人画出来了哦……”白刃的脸上不知为何会有隐隐的得意,尽管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全部都是?!”夏梨脸上的表情已经远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这个女人,果然又笨又没用。” “哎呀呀,小哥你这么聪明,跟她实在不适合,不如就留下来娶了姑姑吧!” “你们……”她两眼一翻。谁说小孩子可爱来着! 黑白二人齐刷刷地转头用鼻孔看她,轻嗤一声,又整齐地转到一边无视她。 她到底是哪里得罪这两个小祖宗了,怎么如此不待见她? “白公子……”这时,灵鹫伴着一路的铃铛脆响走了过来。 洛白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眼神越过紧挨着桌子的一大两小,向门口望去,“灵鹫姑娘,事情怎么样了?” “除了他们驻扎的东南方向,其他的全都布上了断水丝,他们从哪个方向进来,我都会知道,东南方就让小黑盯着。” “嗯,辛苦姑娘了。” “哪儿的话,分明就是你在帮我们。” 其实不然。洛白笑了笑,没说什么。 “可是他们为何还不进林子?”黑刃歪着脑袋,看着他问道。 “恐怕是已经进过了,却吃了亏,此番才只好折回去想办法了。” “哎呀呀,小哥你怎么知道他们进来过了。” 洛白还没说话,却是灵鹫接过了话头:“今天天还没亮,赫连就过来吵我起来,我跟着它去了昨天狼群的地方,在那里发现了整齐的血脚印,本来腐叶堆上是不可能留下脚印的,应该是踩了狼血。” “所以他们也许会以狼群暴尸处做记号?”这次是夏梨。 洛白闻言抬眼看向她,这是自从她进屋后,他第一次正眼瞧她,却是看得她如坐针毡。 “怎,怎么了?” “没什么。”他朝她微微一笑,接着道:“说得对。” “九曲迷踪林最厉害的就是阵法,如果他们回去想办法破了阵,那这林子对他们来说就没有任何阻拦的意义了……”灵鹫说着话,有些心神不定。 “所以,我们要把阵做一些变化。” “变化?”黑白两童子异口同声。 他又从瓷瓶里抽出两个卷轴,分别递给黑白二人和灵鹫。 “灵鹫姑娘去林子的东南方,用石头和树枝照着图上画的,摆成七丈见方的阵法……” “黑刃白刃去西南方的阵眼,摆成一丈左右就好。” “哎呀呀,这是什么啊?” 白刃已经将卷轴拉开,颠来倒去地看着,一会歪着头,一会儿把卷轴调转方向,小脸纠结地团在一起。 他将兽皮地图摆正,指着西南方的一点朱砂记号,“就是这里,看清楚。” 两小童脑袋齐齐地凑过去,头歪来歪去看了好一会,末了抬头往他笑笑,笑得狐狸一般精明。 “嗯,知道了!” “灵鹫姑娘,你的阵法比较复杂,麻烦你了。” 灵鹫端详了一阵,将卷轴收好放入袖袋中。 “就是在驻扎的入口处是吧?” 他颔首,“还请姑娘多加小心。” 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几步走到桌沿的两个小童子身后。 “啪啪!” “哎哟!姑姑你干嘛又打我们。” 她一脸的凶神恶煞,“你们两个小混蛋,把皮给我绷紧点儿,如果出什么差错,你们不想回也得回岛上去!” 黑白二人被她恐吓得一愣一愣的,疼得还眼泪汪汪的就忙不迭地点头。 至此,夏梨忽而觉得这俩小混蛋有些值得同情,这约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了。 “阿梨。” “嗯?” 是时她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那幅兽皮地图,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随意地答应了。 “阿梨去西边的乌龙潭把湖心岛的玄武石换个方向。” 她一愣,呆呆地看着他,“我?也要去?” 他认真地看她,眼神是不可置信的无辜,“难道阿梨想无所事事地在这里混日子吗?” 灵鹫和黑白二童子将头刷地转向她,眼神炙热得发烫。 她神情游离,声音无力得很,“当然……不是。” 美人听罢,笑靥如花,“那就好。”顿了顿,又道:“大家可以出发了。” “等一下,就我一个人去那个什么乌龙潭吗?地图呢?帮手呢?” 她一没功夫,二不熟悉地形,三没力气,怎么可能完成任务?! 闻言,美人忙作恍然大悟状。 阴谋,这绝对是阴谋! “哦,对了。” 她满心期盼地盯着他。 “地图只有一份。” “噗嗤……”两个小童子捂嘴低笑,并时不时拿眼睛瞄她,嘲讽得可以。 她一个华丽的眼刀循着笑声射过去,刷刷刷的,很是犀利! 小童子们艺高人胆大,她这疲软无力的眼刀根本无关痛痒,两人依旧笑得猖狂。 两个小混蛋! 不过,她还是没忘了正事,赶紧回头不死心地挣扎,“那至少给我分一个帮手吧……” “嗯,有道理。”美人也不知是不是良心未泯,居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可是灵鹫姑娘和黑刃白刃责任重大……” 她满脸闪光地望着他,意思再明显不过。 美人看向她的脸,笑着投给她一个“我明白你意思”的眼神。 夏梨沾沾自喜,他果然聪明。 “就让赫连陪着你去吧。” 一句落地,她呆若木鸡。 他看着她呆愣的样子,眼神明明白白地表示着: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 她抬头往窗外望去,那头大白狼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僵硬的尾巴扫着地面。它一双碧绿色的眼睛闪着森寒的光芒,尖利的獠牙白惨惨得阴森恐怖。 那粗壮的前肢和利爪曾经搭在她的肩上,她仍能回忆起那命悬一线的惊悚感。只要它想,它随时能轻易地将她撕扯成一片一片,而后饮血啖肉,末了连个渣滓都不会剩。 想到这,她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你……” “为夫就在着木屋中好生休养着,阿梨不用替我担心。” “……” “哈哈哈……”两个小混蛋发出震耳欲聋的张狂笑声,完全没对她这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人生出半点恻隐之心。 “阿梨姑娘。” 夏梨听到这声音,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转向灵鹫,就差挤两滴眼泪来博取她的同情心了。 “赫连是非常有灵性的,它一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 她不由得又望窗外看去,安慰自己不能有先入为主的错判,这头狼说不定真的很通人性。 赫连不知从哪抓了什么野味,正放在嘴里一通乱嚼,满嘴缭乱的血渍和碎肉,看起来哪里有丝毫温顺灵巧的样子?这明明是非常有野性! 她重新望向美人无辜美丽的脸蛋,全身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气愤。 杀千刀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第四十一章 还是一物降一物 “他一定是故意的!” “一定是记恨我让他出卖色相!” 夏梨慢吞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愤愤地嘟囔。说着说着,她瞄了一眼身旁的大白狼。 大白狼机警得很,硕大的脑袋刷地就转向了她,一双墨绿色的眼睛透着威慑的寒光。 她赶紧将眼神移开,放到身旁不会恐吓她的树身上。 “这林子夜里面看着阴森恐怖,白天看着还是阴森恐怖……”一阵风毫无预兆地拂来,带着萧瑟的凉意,在这初秋的时节里,这风仿佛能吹透薄薄的秋衫直接摩挲肌骨。 她不禁寒得一激灵,抱起双臂往前望去。 眼前是一泓幽碧的静水。风从林中吹来,感染了水中的凉意。水被秋风带起了粼粼的波纹,悠悠荡荡,水波鼓上岸边的碎石,发出零星的水响。 若不是今日天光晦暗,这绿林碧水映着盈盈水光,也是一番美景。 水中央有座孤洲,洲上立着一块斑驳的大石,远远望去,依稀可见覆盖着密密丛丛的青绿藓苔。 这就是他说的乌龙潭和玄武岩? “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 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尚且可以称得上是愉悦,背着手踏着潭边的圆石绕行。 白狼骄傲地睨了她一眼,勉强抬起大大的爪子,没什么兴致地跟在她身后。 她本来是看着这儿景致不错,还想着不知不觉就能一边赏着风景一边把事情解决了,结果越走脸色越是难看。 眼瞧着就要绕乌龙潭一周了,她的脸已经垮得七零八落了,额上甚至开始沁出了薄汗。 她急速往前跑动了几步,眼睛一瞪脸一白,丧气地往地上一瘫。 “这玄武岩四周也没个桥或者船只的,要我怎么过去啊……” 她挫败地嘟囔着,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赫连才不懂她的心思,它健壮的前肢交织着刨着地面,动作带起细碎的污泥,待到它将身下的碎石都刨开,优雅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密密地扫视了四周,这才安心地歪斜着身体躺下。它眼睑阖起,应是在假寐。 她怨怼地瞅了那巨大的白色身躯一眼,便将眼神对着孤洲发愣。小洲的四面都是潺动的潭水,大石孤零零地立在绿水中央。 从水里过去? 她不谙水性。 从天上过去? 她不会轻功。 用意念移动? 药还是不能停。 思来想去,思前想后,这,这根本是无计可施!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洛白指定任务时的神情,双手纠结地拧在了一起。 他一定是故意给她难堪! 夫妻同林鸟,相煎何太急! 她抬头无奈地看了看天色,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碎土。 赫连撑起一只眼瞄了她一眼,似是有些好奇。 她现下才没有闲心顾忌它,抬脚轻轻踢了它后蹄一记,不客气道:“走啦,回去!” 大白狼浑身一抖,獠牙一龇,目中凶光毕露。 她再不理睬它的恐吓,径自地走上了回程的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必须要靠着那头方才被他踢过的大白狼,才能不在这九曲迷踪林里辨别方向的。 高贵的赫连白狼王显然记恨那一脚,鼻间重重一哼,望着那单薄的身影匿进了林间,才双爪一踢,窜进了另一个方向的林中。 “偏偏派给我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能想象,待到她回去之后,他定会装着一脸的惊讶,而后听到她无功而返时,又转而变成无限的遗憾,说不定还会惺惺作态地安慰她几句。 此刻她终于大彻大悟,明白苏不啼为何那般的苦大仇深了。 与这样的美人君王相伴,怎么可能是美事? 走了好长时间,估摸着是快要到木屋了,她终于抬起一直盯着脚下的脑袋往前看去。 这一眼可不得了,直接看得她的头皮都立即跟着缩紧了。 “大白狼呢?!” 她慌忙地转了一圈,可哪里还能见着赫连的身影,别说那么巨大的身子了,连根白毛都没能见着。 “赫连……” “大白狼……” “好白狼……” “你在哪呢?快出来……” 她茫然地在林子里辗转着,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湿凉一片。都怪自己怒极攻心,居然去招惹那个给她指路的狼祖宗! 她一边怨着自己,一边不厌其烦地喊着:“赫连,是我错了,你出来吧……” “英勇无匹的白狼王赫连,你原谅我吧,出来吧……” “赫连……” 果然什么王都不好伺候,连个畜生里的王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她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转悠,希望赫连能纡尊降贵地出来给她带路,原本惧怕的狰狞面孔,如今竟是这么盼着能见到。 “赫连,赫……啊!” 她脚下一软,一阵熟悉的感觉袭来,如一道闪电当即劈进她脑中。 完了! 她往脚下一看,果不其然,双足已经牢牢地深陷枯枝腐叶之中,“我怎么忘了,这林子里还有这么个要命的机关……” 说罢,赶紧压着着嗓子喊:“赫连……大白狼……喂!有没有人哪……有没有人啊……”她小心翼翼地呼救,尽量保持身体不动弹,免得下陷速度加快。但是即使她万般小心,枯叶要是不一会儿便漫至她的腰际。 她冷汗涔涔,心里把洛白和那头自命不凡的大白狼凌迟了一遍又一遍。 林子里出离的静寂,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雀的咕鸣和扑腾声响,却是一丝人声也没有。 完了! 她把持着自己不往最糟糕的结局去想,但是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真的没人来救她了…… 两天之中两次陷在同一个危机里,真是尴尬又难堪的巧合。 那些意欲填埋她的叶被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微声响,这声响就是她生命消逝的声音。 脑子里不过转了一遭,叶子就已经埋到了胸口,腿和脚受不了强大的力道已经麻木。 她胸口一股怨气,想着自己都快死了,必须发泄出来,沉了一口气,大吼一声:“洛白你个大混蛋!” 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在她看来也是最后一次。 骂声直直地冲向高高的树顶,音量大到甚至晃下了不少枯叶,旋旋地飘在她头顶,好不凄凉应景。 而她胸口的震动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她身体猛地一晃。 这一刻,她忽而有些后悔,本来明明可以多活一会儿的!就是那个死断袖害得! 她本以为扑面而来的将会是排山倒海的腐臭味和窒息感,脸已经不受控制地提前皱成一团。但诡异的是,她预想的感觉并没有出现。 只有身上微微的凉意,还有耳边呼呼的习风。 她忐忑地眯缝着眼,生怕瞧见自己已经站在了忘川奈何之上。一睁眼,却只见丝丝缕缕的凉薄流云飘在身畔,像棉絮,像轻烟。 这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死了? “呼!”近距离的猛烈声响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吓得她肩膀一缩。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鸟雀的翅膀扇动声,而且离得极近。 她循着声响看去,脑中立即一片空白。 葱葱密林在她脚下,杳杳山川在她身后。巨大的彩羽翅膀在她身旁扇动。 等等,巨大的彩羽翅膀?!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往身下一看,连呼吸都似是被什么夺去了。她瞪着眼睛,屏着呼吸,半晌不能动弹出声。 它周身裹着烈焰般的赤红皮毛,拖着迎风肆意飘扬的如拂长尾,赛过孔雀凤翎的彩色羽翅盛晾而翔。一切一切,都如梦似幻,仿佛从神话故事里款款而来。 而她,正安然地坐在它的背上,飞在九曲迷踪林之上的万仞高空。 它翅膀劈晴斩空,发出激荡人心的猎猎之声。 盘旋几周,他们落在了乌龙潭边上。 它四足撑地,翅膀收回肋旁,七彩的羽毛在空中划下霓虹般的光彩。 她全身颤抖地从它的背上爬下来,双膝一软,甚是没有出息地瘫坐在了地上。单薄的双肩瑟瑟地抖动,嘴巴不自然地半张着,双眼犹自胶着在它身上。 它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她,金色的瞳仁闪着太阳般的耀眼华光。它的头看起来像老虎,却是火焰的红色,皮毛迎风簌簌舞动,仿若跳动的烈焰一般。 “吼……”一声振聋发聩的长啸响彻云霄。她赶紧捂住双耳,但是眼睛仍是离不开它。 世上居然有这么美丽的生物。 它是这么的美丽,全身散发着奇幻的光芒,以及不容亵玩的神圣骄傲。 它喉中仍是嗷嗷作响,双眼美得如沸动的金色岩浆。 她莫名地没有感到害怕。 它朝她慢慢地走来,每走一步,全身那艳红的皮毛便抖动一下,如同有生命一样。 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她不逃开。 它停在了与她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眼神中带着试探与好奇。 在她也好奇地盯着它时,它做了一个让她更是目瞪口呆的动作。 它居然躬了上身,匍匐在地上,将头伸向了她的方向。 她有半晌地不能回神,只楞楞地看着它。 它抬头望了她一眼,忽然晃了晃头,抖着圆圆小小的耳朵。 这又是什么情况?! 它…… 这头……烈萤? 是不是……在向她示好? 第四十二章 不能完成的任务 烈萤那浓重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呼吸间,有股记不清在哪里闻过的熟悉感。那么的熟悉而又温柔。那双金色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颤巍巍地把手探向了它。 它喉间忽地一阵咕噜,吓得她连忙把手缩回怀里。而它竟然又把脑袋向她的身边递进了几分,几乎已经是凑到了她的眼前。 那烈红的脑袋微微地晃动,额上的毛若有似无地搔着她的脸。她深呼吸,鼓足了勇气,缓缓地将手放在了它的头顶。 它抬头望了她一眼,金色的眼睛流光溢彩,她心虚地对着那双眼睛,紧绷着身子,丝毫不敢妄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它的反应。 “唔……”它忽而发出愉悦的嘤咛,脑袋温顺地往她细弱的掌心拱动。 见它没有什么异动,她终于松了口气,咽了咽口水,揉了揉那烈焰般跳动的绒毛。手上这种温热柔软的感觉,与她的两件烈萤裘皮一模一样。 一头从神话传说里走出来的圣兽,如今实实在在地匍匐在她眼前。这感觉,真是有点说不出的牛逼闪闪。请允许她微微地不要脸地暗爽一阵子吧。 烈萤对她的抚摸很是受用,几乎已经趴伏在她的脚边任她动作,喉间还时不时传出享受的轻哼声。 她好奇地打量着它肋旁的一双翅膀,忍不住探手去摩挲那些流光溢彩的羽毛。摸着摸着,忽而灵光一闪。 它不是能飞吗?只要乘着它飞到小洲上不就行了? 转念又想,它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吗? 想到这,她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还是准备硬着头皮试上一试,“唔……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那烈萤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噌地从她的身边抬起来头,用那双华丽的眼睛望着她,似是等待着下文。 夏梨瞧着它的反应,心下大喜,它难道真听懂了?! “能不能带我去哪里?” 她伸出手往潭中的孤洲一指,金色的眼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随即转过头优雅地了来身,只余上身仍然低伏着,等着她乘上去。 看着它一系列的动作,她当然也明白了它的意思,趔趄着挣扎起身,兴奋又紧张地跨坐到了它的背上。 刚一来落座,身旁的彩色广翼带着风声刷地张开,惊得她一愣,而后立刻激动地咧嘴笑开了。随后,它四爪一蹬,全身的肌肉绷起,爆发出强劲的力量,带着她一跃飞至了半空。 她一声惊呼,双手攀紧了它的脖颈。 彩羽翅膀有节奏地一张一弛,翼下之风飒飒作响,一人一兽高飞空中。飞着飞着,它忽地一个俯冲,朝着碧绿的水面直直冲去。 夏梨吓得双目圆睁,细瘦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它的肩胛。 “啊……” 眼看着就要落入水中,她吓得把头都埋到了那红火的皮毛里。只见它翅膀一记有力的击打,水面的平静被生生打破,羽翅激起的浪花飞出了七尺之高。水花飞溅在空中,映着天光,在乌龙潭上形成了绚丽的七彩虹霞。 一记接着一记,翅膀拍打着水面,激起淅沥的水响和层出不穷的高浪。 它四肢踏水,晾翅低飞,载着她穿梭在水花彩雾里,仿佛是踢着波纹水上漂飞一般。 白色的浪,霓色的虹,红色的毛,彩色的翅,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她伏在它的背上,惊叹地大声笑着。潭水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水底沉睡的枯木和鳞石,鱼儿被惊得四散,弓着乌青的脊梁四处逃窜。 “再飞一圈……” 她的发和衣都被潭水溅湿了,脚下也浸入水中湿透了鞋袜,饶是如此,她仍乐此不疲地搂着烈萤欢笑,指使着它一圈又一圈地飞着。 待到她玩得尽兴时,天色已然暗了许多。 烈萤最终停在了玄武岩旁,她从它背上滑下,立在了岩石旁。这石头远看就约摸是半身高的一块,可到了面前一看,原来竟是有她两人高。 岩身凹凸不平,有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孔,岩石的从与土地的结合处开始至半身都裹着厚厚的翠色青苔,入手滑腻凉爽。 总算是到了孤洲之上,然而她又忍不住犯了难,这么大的物什,要转个方向谈何容易! 同样又是绕着玄武岩晃了几圈,仍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她摸了摸下巴,还是准备丧心病狂地试上一把,说不定自己天赋异禀,只不过从前没发现呢?于是她憋了口气,双手撑在岩石上,牙一咬,拼了全身的气力推了起来。 “唔……”她推得吃力,胸中一阵气血翻腾,脸都憋成了绛紫色也没见那石头动上分毫。 一定是她推的方式不对,一定是! 她还不死心,搓了搓手,找了个没有苔藓覆盖的地方撑好,又是一阵乱推。岂料手上是平整干燥了,脚下踩着的青苔却是一滑,一个踉跄就要栽进水里。 “诶……” 她不会凫水,手上一阵乱划力求保持平衡。忽而袖上一阵力道拉扯,再看时她已然趴在了烈萤的背上。 只见它回头看她一眼,而后倏然目光一冽,翅膀一晾,高傲地振翅飞跃而起。 她眼前一晃,便离水面渐渐远了。 知道它又带着自己飞上天,她心里一抖,赶紧用手紧紧地抱住了它的腰腹,力求把自己固定好。 它飞到是玄武岩的顶上停下,粗壮的四肢踏在岩石上,巨大的羽翼大展着,目光如炬地低头俯瞰。瞧它停了下来,夏梨慌忙七手八脚地跨坐到它背上,双手抓着它密实的被毛,这才放心地吁出口浊气。 天光不振,林间的风凉凉地荡在脸颊耳边,她伸手拢了拢耳边的乱发。 就在这时,烈萤骤然腾空而起,却是贴着玄武岩稳稳地低飞。它的四肢攀住岩石四周,刀刃般凌厉的尖甲刺进了岩石如铁般坚硬的身体。 “吼……”一声震天撼地的咆哮平地乍起。 林中的鸟雀被这声响震得惊惶乱飞,潭水的四周一时布满了野兽飞禽的躁动声响。暗淡的天色,幽深的潭水,阴沉的树林,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一抹红。它满身的烈焰皮毛迎风摆动,光芒似乎比刚才更盛了一些, 她趴在它的背上,手心发烫,她隐约知道,它是想帮自己移动这块玄武岩。 “吼……” 伴着这一声咆哮它展翅而起,骨骼肌肉都因为爪下巨大的重量发出狰狞的声响,翅膀的破风声也是沉重低靡。 她歪头往脚下的岩石底望去。 嗬,居然已经有了丝丝的缝隙! 它的喉中呼呼作响,听起来很是费力。 她轻轻抚摸着它的头顶,口中念念有声,“来,不能搬石头的神兽不是好宠物。” “吼……”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她被震得阵阵耳鸣,慌忙掩住双耳,俯身贴到它的头边,几乎是用吼的。 “转个方向,快转个方向……” 它背脊一僵,右边翅膀狠狠地一扇,发出了轰隆的钝响,脚下的玄武岩也应声被转了方向。 夏梨看到这一幕,脸上渐渐浮现出激动的笑容,可还没等她的笑颜完全绽开,就见一道耀眼的赤练自天空闪过,紧接着是一声震得人脚心发麻的霹雳轰响。 天幕上一道道紫色的闪电劈空骤起,好似天空碎出无数的裂口,随时有什么会从天上一泻而下。雷电交加,乌云滚动,她的笑就僵在了当场。 烈萤金色的眼睛望向天空,鼻间狠狠一喷就展翅飞起。它刚一飞起,潭中碧水就如沸腾一般汩汩翻滚而动。 她往潭中望去,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烈萤飞得急,风抽打在颊边一阵发疼。 忽而一道水柱拔地而起,如一把出鞘利箭一般直指云霄,烈萤身子猛地一转才险险避过,水柱带着刚猛的力道从夏梨的身边掠过,嗤啦一声卷去她的半截袖子。 她回头一看,袖子在水波中淹没,瞬间就被螺旋的水剑斩成了碎末。如果方才没有躲过去,他们怕是要被料理成上品鱼食。 “轰轰轰……” 一柄又一柄的水剑破空而来,直往重霄之上的电蛇雷云刺去。潭水一时癫狂地倒灌,天地一瞬间被水织成了浑然的一体。 烈萤全神贯注,动作丝毫不敢怠慢,一下又一下地躲过劈头盖脸而来的水蛇浪柱。夏梨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体温因为紧张急速上升,心头突突直跳,耳边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巨响,却奇异地将自己的心跳声听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潭水早已不是方才嬉戏时的柔美模样,而是处处透着危险的狂暴气息。 烈萤频频急转翻身,她趴在它背上很不好受,胃里五味翻腾,喉头阵阵酸涩。好不容易终于能看到岸边,她双手抓紧殷红的皮毛,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专注地听着耳边鼓噪的风声来转移注意力。 空中的声响愈加骇人,林中的鸟雀发出阵阵意味不明的哀啼,野兽的仓皇的逃窜声从树阵中隐隐传来。 终于,烈萤冲出了乱水迷阵,在石滩上冲了几步带起一阵碎石翻腾,末了才勉强停下,显然方才移动玄武岩和躲避水柱的行动耗费了它大量的精力。 它低低地粗喘,身体剧烈起伏。 她晕眩作呕,趴在它身上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撑着眼往潭中看去。 潭中的水柱已经由一股股的单势连成了汹涌的一片,乍一看去,仿佛就如宽广瀑布自天际迢迢而来,真真是水波连天,气贯长虹。 再看潭上的天空,银紫色的长炼漫舞奇空,黑云缠联成一片巨大的漩涡,绕着巨龙水柱的外围旋转蠢动。 水声雷声联袂而起,天地间仿若再没有一方静谧之地,一切都被这剧变的天象笼罩。 第四十三章 半夜三更玩幽会 夏梨趴在烈萤的背上,注视着眼前令她猝不及防的这一切,双手握拳,隐隐颤抖。 “这……”她喉头滚动了几番,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啪。 一滴水落到了她的脸上,她抬头往天上望去。 啪。 又是一滴。 她眉头一皱,难道是下雨了? 水滴以人眼可辨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急。 果然是下雨了! 不过一息间,雨滴就汇成了滂沱大雨,砸在了林间的树叶上发出短暂而跳动的脆响。天地间是漫漫的水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潭水。 烈萤和她早早就躲到了密实的树伞之下,虽然时不时落下来几滴散雨,但也成不了气候,躲得倒是心安理得了。 她窝在它的翅膀下,既暖和又挡雨,一时心得意满。她夏某人果然是天纵英才,连老天爷都舍不得让她英年早逝,频频派下这些个神兵猛将要助她,再这么下去,她是不是应该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去回馈上天的恩德? 夏梨胡思乱想得痛快,而它坐在她身边,时不时抖动耳朵,似是在甩着耳边的雨水,模样倒也是惬意。 不过没一会,她就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潭水……该不会是移动玄武岩造成的吧?”她抱着腿,下巴放在膝头,喃喃自语。 这么仔细一琢磨还真有可能,不然本来镜面一样平静的潭水怎么会突然开始倒灌?那如果不是有烈萤帮忙,她的小命是不是就会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还有这暴风骤雨的,在林中摸爬滚打,不死恐怕也得去半条命。 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个冷颤,那个谁不会是已经知道会发生这些还派她来的吧?! 于是当洛白见到如同被扔进水里涝了几把的夏梨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远远不是苦大仇深的四个字能形容得了的了。 她站在书案前,头发和衣服都往木板地上滴着水,地上一摊不羁的水迹。她嘴唇冻得青白,上下牙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脖子和脸上,眼睛死死地瞪着坐在木椅上一身清爽一脸悠闲自在的洛白。 他一脸讶异地看着她,“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一阵邪火窜上心头,还不都是因为你! 但是她到底还是忌惮他的手腕,憋了一口气,不情不愿道:“雨大,淋得。” 他微微笑道:“那赶紧去沐浴更衣,你身子弱,万万不能着凉了。” 她不出声,瞪着自己脚下的水迹。 “不过……”他顿了顿,从木椅上起身,绕过书案到了她面前继续道:“你居然真的成功破了阵……” 言下之意,原本只是逗她玩的?! 不过说到这个,她倒是不计较他的本意了,瞬间觉得很是骄傲,“那是当然……” “赫连老早就回了木屋,那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得意一笑,转头对着门外嚷道:“快进来……” 门口屋檐下候着的烈萤听到她的呼唤,张着爪子步步生风地走了进来。它的头颅微微地向前探着,金色的双眸扫视着四周,彩翼缩在了身旁,长尾如烈烈的火信一般在身后摇摆,它的步伐不疾不徐,周身都充满着威仪。 洛白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但随即又恢复如常,打量着已然站到他们身前的灵兽。 那双璀璨的金眼微微眯着,眼神一瞬不瞬地锁定着他,十足的威慑。 “这是我的……唔……宠物。” 他瞄了她一眼,噙着笑道:“哦……”语调是百转千回,又继续道:“原来是你的宠物……” 听着那不明所以的语气,她白了一眼,道:“我回房里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木屋另一边的厢房。 烈萤缓缓地跟上,走之前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喉中发出不轻不重的低哼。 那一夜,夏梨躺在竹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按说累了一天惊了一天,应当是立刻入梦才是,可无论她多少次阖上眼睑尝试,都是以失败告终。 雨敲在屋檐和窗扇上,发出参差不齐的声响,外头依旧是电光闪闪,把屋里映得恍如白昼。 烈萤在她的床畔打着鼻鼾,拂尘般的长尾偶尔悠哉地广扫几番,耳朵时不时地抖上一抖,看起来睡得好不惬意。 她倚在床沿羡慕地看着它,心血来潮伸出手去悄悄摸着那一对看起来很是活泼的耳朵。 它半睁了一只眼睛,瞧向玩得不亦乐乎的她,不一会儿又淡淡地阖上了,显然没有什么心情大半夜陪着她玩。 她丝毫不介意那冷淡的态度,继续上下其手,这摸摸那探探,自得其乐得很,根本忘了自己是个大半夜睡不着觉的人。 咦?怎么这里没有毛?难道它进入了换毛期? 咦?怎么凉凉的? 咦?怎么还一根一根的? 咦?怎么好像有有点像……人手?! 她目光倏地投向自己的手,手是覆在烈萤的被毛上没错,可是为何它身上会有一只人手?!一瞬间,她张大着嘴,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深呼吸好几次,她鼓起勇气沿着那手往上瞧去,那动作极慢,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这林子蹊跷得很,少不了有枉死的孤魂野鬼,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大半夜出来活动。 那双手上面是白色的袖管,有些斑驳的血迹和污泥。 污泥?! 血迹?! 她瞬间有些呼吸困难,猛吸了几口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感觉到额上又开始沁汗,开始拼命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无数亏心事,然后顺便临时忏悔个。 再往上是沾着水汽的黑发,贴在染血的白皙脖颈上。她心跳如擂鼓,脑中绷着一根弦,这根弦此刻正在断与不断的边缘。 视线停在脖子以下,迟迟不敢往上瞧,生怕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张完好的人脸,而是支离破碎的虫蠹模样,或者就只是骷髅,剩下几个幽深的黑洞和白惨惨的骨。 一滴汗从脸颊滑落,滴到了烈萤的额头上。 它睁开眼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对她惨白的脸色和额上的汗有些好奇,又转头往那只手主人的方向瞧了一眼。谁知它金眼一眯,耳朵抖得更为明显了一些,撑着爪子好像是准备起身。 那手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背脊,它嘴里咕噜一声,接着便重新低头躺好,甚至还移了一直爪子垫在头下,比刚才更肆意自在了不少。 夏梨一愣。 它这个反应,是不是就代表那边的不是什么恐怖的腐骨枯殍? 她猛地抬头望去,而后便愣住了。 这张脸…… 戎言? 他似乎是带着笑意的,那张精致的脸苍白憔悴,连嘴唇都是青白的颜色,黑发杂乱地散在肩头。他跪坐在烈萤的旁边,白衣上沾了不少的血迹和污泥,被雨水一晕,潦潦草草地散成惨淡的一片。 “戎言?” “怎么?才这么些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即使勉强撑着,那声音也比气若游丝好不到哪里去了。 “你……”她的心猛地一沉,这真的是一向自诩倜傥翩然的戎言?“你……这是怎么了?” 他笑了笑,“没怎么,受了点小伤……” 她闻言恍惚地伸手往脸上拍了几拍,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咧嘴又笑,“你该不会以为在做梦吧……” 夏梨不理他的调笑,闷声道:“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伤药……” 她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却几次都跌回了榻上,神色恍惚,眼神涣散。 他伸手搭在她的膝头,笑得灿烂无比,“伤药,我这里不缺……” 她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那,我……我去给你弄点热水来……”说着又试着起身,却又重重的跌回了床榻上。 “咦,好奇怪啊,为什么站不起来,站起来啊……”她惊惶又尴尬地望了他一眼,随后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腿,“你们倒是站起来啊……” 她低吼着,不肯看他。 “阿梨。”他的手握住了她的,冰冰凉凉的。 她惨白着脸看他,红红的鼻子看起来像一颗坏掉的蒜头。 “我的伤没有大碍,稍微歇歇便能好,我的医术,你不是应当最清楚了嘛。我只是许久不见你了,想来看看。” 夏梨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嗯,你看吧,我就坐这让你看,看完记得要给钱,今日勉强给你个半价……” “呵,那我还真是幸运。” “所以你要好好把握机会,逾期不候。” “嗯。” 两人都停下了话声,房里只听得到烈萤的鼾声。 忽而,夏梨脑中猛地一闪。这里是九曲迷踪林,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戎言?”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又笑了,今夜的他好似心情出奇的好,“璇玑带我来的。”他望向身旁的烈萤,伸手温柔地给它捋着皮毛。 “它叫璇玑?” 他点了点头。 “嗯,它是当年你们北召冰雪女帝的坐骑。” 她双目圆睁,“冰雪女帝?!那可都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了啊,那……那它多少岁了?!” “谁知道呢……大概有上千岁了吧。” 她望着它,眼神不禁多了丝复杂的钦慕。这就是当年那位威震青川大陆的北召始帝的坐骑,一头上千岁的神兽,如今却睡在自己的床边露着肚皮流着哈喇子打鼾?! 拜托这位神兽,你有点节操好不好。 “从今以后,璇玑就跟着你了。” 后半夜的时候,戎言趴在璇玑身上睡着了,一向死讲究的他居然没有管自己一身的狼狈,就这么睡着了。 而夏梨,就坐在床沿上看了他一夜。 第四十四章 疑似明月坠凡尘 “白公子,姑姑!”杂乱的脚步声伴着这叫唤骤然在外厅响起。 夏梨倏地睁眼,惊坐而起。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连忙往床边看去,却只看到璇玑昂着脑袋看着自己。戎言已经走了。那方他睡着的地板还微微地潮湿着,昭示着他刚走不久。 “好歹和我道个别再走……”她不满地咕哝着,揉了揉闷痛的脑袋。 “哎呀呀,姑姑,姑姑……” 外厅一阵嘈杂,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深叹了一口气,理理衣服就走了出去。 厅里是那俩小娃娃,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急得在厅里直打转。那两个管事的大人倒是不见踪影了。 黑白二童子本是不拿她当回事儿的,只粗粗瞄了她一眼,就算了打了招呼了,却在看到她身后的璇玑时,双双愣住。 “哎呀呀,这是什么?!” “红色的皮毛,金色的眼睛!” “哎呀呀,你看它还有翅膀!” 二童子跟着灵鹫姑姑走南闯北好几年,说来也是有些见识的,但烈萤这种旷世奇珍,那的的确确也是头一回遇见。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见到了好奇的物什,也不管什么重要的事了,双双围着璇玑四处打量。 璇玑是活了千年的神兽,器量是有,但是心气却是奇高,它当然不喜欢被如此赤/裸/裸地打量,当下皱着鼻子恐吓二人,喉中振振有声,姿态说不尽的高傲卓然。 黑白二人道行尚浅,被吓得一愣,一同惊惶地退开几步,结伴站到了厅堂的另一侧,只敢偶尔偷瞄它一眼。 这一幕看得夏梨是心花怒放,倒也不是她喜欢以大欺小,而是看着这两个猖狂的小娃娃被恐吓,那真真是大快人心。 于是,当灵鹫和洛白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黑白二人一见灵鹫姑姑出来了,赶紧偎了上去,“姑姑,姑姑,出大事了!” 灵鹫也在远远地打量璇玑,听到二人如此的口气,收了眼神低头问道。 “那些洪荒岛的人,全都死在了林子外了!” “什么?!” 灵鹫一声惊呼,连洛白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哎呀呀,全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 “什么时候发现的?”开口的是洛白。 “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小黑吵着带我们去东南边的林子。” 灵鹫沉吟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黑刃白刃,去收拾东西,我们走。” “哎呀呀,又要搬走吗?”二人对视一眼,一同耷拉了脑袋,看着很不情愿。 “快去,姑姑不是跟你们闹着玩的!”她一脸的凝重,二童子也再不敢怠慢,没精打采地进了里屋去。 “白公子,你们二人也快些离开吧,洪荒岛每次行动都有躲在暗处的密探,此时岛主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不多时便会派人过来,到时候如果发现我和黑刃白刃在这,一定又是一桩麻烦,所以赶紧离开才是上上之策,我们会把你们送到白沙城郊去。” 说着扫视了二人一眼,又道:“此番多谢二位施以援手,灵鹫去收拾细软,即刻启程。” 一定是戎言。夏梨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澄,一定是戎言。 洛白布阵,为得是不损一兵一卒地全身而退。而他竟然单枪匹马地闯进了敌营屠杀了百十名洪荒岛死士佣兵?! 她看向与自己隔着一个厅堂的洛白,忽而苦涩一笑。 你不是常常教我要聪明一些吗,那么你何时又能学会聪明一些呢,戎言? 五人两兽走在林子里,默不作声,行色匆匆。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林子里的叶被很是湿泞难行。灵鹫等姑侄三人有断水丝,浮在半空行得如鱼得水,苦了夏梨这么个身娇肉贵的深宫女眷,一步一踉跄,最后所幸坐到了璇玑背上去。 今日依旧是不见晴日,天空灰蒙蒙的,也不知是恰好遇着了冷锋雨云,还是受了昨日破阵的影响。林子里凉气习习,四面来风,吹得她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哆嗦。 再看其他几人,都是怡然自得,半分不适的姿态也没有。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就是没人看出来。 至此她伏在璇玑的背上,只能万分艳羡地想着:果然当年应该跟着戎言学上几招,不求能跟他一样所向披靡,也还尚且能御寒强身。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晌午时分。 是时夏梨正饿得眼冒金星,忽而感觉到身下的璇玑停下了脚步,全身戒备地绷紧。 她晕晕沉沉地看向它。它目光如炬,侧着头盯着林子的深处。 “璇玑,你怎么了?” 它不理睬,张开嘴露出獠牙低低地嘶吼。其他几人也发现了璇玑的不对劲,纷纷停下脚步循着它的视线望过去。除了片片凋零的树叶和斑斑驳驳的树荫,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几人面面相觑。 “璇玑?” 她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紧张,野兽的感觉最是灵敏,所以那里一定有着什么。 不一会儿,洛白身旁的赫连也开始冲着同一方向低吼起来。 灵鹫和黑刃祭出了蜿蜒无形的断水丝候着,白刃也抻出了森白的长甲獠牙,皆是一副紧绷的备战状态。 洛白只是静静地望着密林深处。 气氛剑拔弩张,只等着林中的东西现身,几人便会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 渐渐地,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上的腐枝落叶发出悉索的细微声响。 几双眼睛如几柄亮剑,锋芒毕露。 夏梨眯着眼看去,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频频左右摇晃,走路的姿势很是诡异。仔细听来,脚步声也与常人有异。 身影越来越清晰,黑刃白刃已经沉不住气冲了上去。 却见洛白的脸猛地一僵,一道白光如闪电一般从他的腰际飞出舞上半空,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站住!” 几人闻言均莫名地往他看去。只见他脸色微白,双手紧握,轻道:“……舅舅。” 舅舅?! 夏梨闻言赶紧将视线重新投向林中的人影,她不是习武的人,没有他们那般眼力,只能模模糊糊地变得那人穿着一袭白衣。 如果说是牧徊的话,倒也是有可能,那人却是始终一袭月白袍子。可是,他一向雅致的风姿怎么会变成这种歪歪斜斜的窘态? 洛白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的身边,双手施力将他牢牢稳住。 “璇玑,过去看看。”她拍了拍璇玑的脊梁,示意它过去。 璇玑低哼了两声,还是听话地奔了过去。 靠近一看,她立即就愣了。 这两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画中仙人一般的牧王爷也会落得如此模样了?他那身讲究的镂绣白袍如今破落得就如一块絮布一般挂在身上,裂口出都挂着深浅不一的血色。右腿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想来能让注重仪态的他变得一瘸一拐,定然是不轻的伤。 最让人不忍的就是那张脸,那张曾经让她惊叹的脸横亘着一条粗糙的血痕,连皮肉都外翻着,脸颊也横七竖八地错落着不少伤痕。 灵鹫等人也跟着簇拥过来,看到他满身的伤痕,都齐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灵鹫姑娘,夙玉散可否借在下一用?”洛白面色凝重地道。 灵鹫使劲点点头,着手解下腰间香囊,直接递给了她。 “多谢。”他扶牧徊坐到一旁的树下,慎重地托住那条受伤的腿。 牧徊的眉头皱了皱,脸一白,但终究是没有出声。 他撕开了裤管,露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已经有溃烂的前兆,破口处的皮肉都离奇地鲜红欲滴,约一寸长的腿骨白惨惨地袒露着。 夏梨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抖了一下。随后,他用手在那伤口周围探了探,似乎是在确定筋骨有没有损伤。 末了,只见他舒了一口气,取出香囊中的夙玉散。他撒药粉的动作轻柔而认真,除了方才的一抖,没有任何的不从容之处。 夏梨看向牧徊脸上的伤口,心下不忍。如此好看的一张脸,如若留了伤疤,该有多少小姑娘小媳妇心疼啊。 布完夙玉散后,脸上的伤虽然不再血淋淋,但也成了一道暗红的硬痂,十分有碍观瞻。 牧徊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微微一笑,即使狼狈不堪,也是如月华一般的温润。 “阿梨可有受伤?”他是长辈,碍于旁人只能直呼她的名讳。 夏梨知道他们的身份不便暴露,也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我强壮得很,倒是舅舅你伤成这样,才是真正叫人担心。” 说着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为他的手敷药的洛白。那么骄傲淡定的一个君王,为了他连手都控制不住地抖了。啧啧,真是感天动地的断袖深情。 “我没事。”这句话虽然是回答她的话,但显然是对着洛白说的。 而那人仍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舅舅是怎么到九曲迷踪林来的?”随即她又想起那日的刺客,接着问道:“不会也是马车失控,落到林子里的吧。” “不是,我是来寻你们的。” 她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不会是自己从山崖上跳下来的吧?” 这次,他没有回答。 第四十五章 忘川河边少人行 夏梨望着赫连背上的白衣身影,忍不住感慨频频。他居然真的是自己跳下来的。到底是多么深的情谊,居然能驱使他瞎胡闹地跳下万丈深渊?她忽而有些扯淡的感动,对这二人也起了些许探究之意。 洛白一直遥遥地走在前方,始终不发一语。她觉得他在生气,而且是盛怒中,所以非常识相地不去招惹他,只静静地跟在队伍的最后。 “哎呀呀,前面就出林子了姑姑。”某个没有眼力见的小朋友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 灵鹫升上树顶望了望,城池的鳞次栉比景象尽收眼底,仿佛还有喧闹声隐隐传来。 她将断水丝收回袖中,与洛白并肩走着,“我送你们到汇合的地方去,你们现在应该不是很方便……” 说着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牧徊和夏梨。 夏梨面上一臊,慌忙把视线投向他处。她确实是累赘,无法反驳。思及此,胸中不禁掬了一把无奈的辛酸泪。 “多谢灵鹫姑娘了。” “公子客气了,你也帮了灵鹫不少。”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令舅身体不方便只能乘着赫连,那样肯定不能大张旗鼓地从城里走了。” “嗯。” 她面有难色,斟酌了一番才道:“如果不能从城里走,要去出城就只有冒险渡忘川河了。” “哎呀呀,姑姑,我们要渡忘川河吗?” “姑姑,忘川河可是连轻鸿都会下沉的险地,我们要怎么过去啊!” 黑刃白刃二童子一起凑了上去,竭力反对。 “小孩子家的,不要多嘴!”灵鹫端出了些许长辈的威严意欲镇压,不过显然没什么成效。 “姑姑!真的过不去啊姑姑!” “哎呀呀,连爹都差一点葬身忘川水底,我们不能去啊,姑姑!” 她一个不耐烦,抬手就是利落的啪啪两下,打得又准又狠。 “哎哟!”俩小娃娃眼泪汪汪地痛呼,表情看来非常不甘心,但也再不敢造次。 他们谈得热火朝天,夏梨这厢根本接不上话茬,只能示意璇玑上前凑到赫连身旁,她便探过头去与默默不语的牧徊搭话。 “忘川河是什么啊?” “忘川是这座城的护城河,当年混沌大战时,与九曲迷踪林一样被布下了乱阵结界,河中不生活物,不载船舟,连飞鸟的落羽都是不浮反沉。” “那这要怎么过去?” 他摇了摇头。 她忍不住看向窃窃私语的洛白与灵鹫二人。难道连这样的险地,他也能想办法过了? 基于众人对忘川种种的可怖描述,夏梨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河里必然是黑水滚滚,阴气沉沉。 而事实上,这河与她的想象实在是相差甚远。远到她根本没法把这么一条灵秀的河流与“忘川”这么两个惨淡的字眼联系到一起去。 河边茂竹葱荫,河里青荇款舞,阵阵带着草木气息的凉风从竹缝中掠过,抚在脸上一阵心旷神怡的清爽。 夏梨忍不住狠狠地吸了几口气,蹲在河边低头往河里看。河水很清,能清晰地映出人的倒影,也能看到水底的青泥。远远望去,这河宛如一条五光十色的幔带偎在城墙下,道不尽的柔情缱绻。 这传说中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忘川河也太温柔婉约了一些,哪有见神杀神见佛弑佛的气概? 夏梨心下怀疑,想找个什么物什试试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还是仅仅是风传谣言而已。 轻鸿落水?言下之意是要用羽毛试试? 她望向趴在一旁休息的璇玑,那霓色羽翼绚烂夺目,实在是不忍心拔下一根来破坏美景,况且璇玑是千年神兽,必然是心比天高,不一定能容忍她的亵渎行为,万一拂了它的意闹得不欢而散,那对她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思量了一番,她还是将视线移了开来。 赫连是时正在优哉游哉地品着河水,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顿时皮毛倒竖打了个华丽的冷颤。它只觉得尾梢刺刺一痛,待到转头戒备龇牙时,就只看见她捏了一把狼毫笑得得意。 白狼赫连怒火攻心,闪着寒光的爪子蓦地张开,长甲如银钉一般钉入松软的泥土,那抓痕看得她心头一抖。 还未等赫连发难扑上来报仇,璇玑就一步跨上前,威风凛凛地挡在了她面前,金色的瞳仁一缩,怒啸一声。 说来还是一物降一物,平时嚣张跋扈的赫连听着那声长啸立刻就敛了怒气缩起尾巴,灰溜溜地避到灵鹫那边去了。 夏梨得瑟非常,奖赏地揉了揉璇玑的脑袋,“真是快意啊,璇玑。” 它愉快地喷着鼻息,显然对着亲昵的动作相当受用。 她如愿以偿地拔到了毛,便领着璇玑喜滋滋地去河边试验了,哪还管得了赫连苦情又无辜的眼神。 她跪坐在河边磐石上,对着河水把那把狼毛吹了出去。狼毛被风吹得兜兜转转,过了好一会仍是飘在河水的上空,不见半分落势。 见到这情状,她立刻生出了几分不以为然,“原来不过就是以讹传讹。” 就这她说这话的空当,只见那缕毛失去了风力飘到了水面上,而后就如一块落石一般,径直地坠入了河底。 她霎时懵了,望着狼毛沉下的地方出神了好半晌。 待她反应过来,裙子一提,急急地就往洛白的方向跑去,连踢上了滩石弄疼了脚都顾不上了。 “黑刃白刃可以跟着阿梨一起乘着璇玑过去,我们……” 她跑到他身边的时候,隐隐听见他似乎是在部署着待会儿怎么渡河,登时从头凉到脚趾。 “不能过!” 洛白和灵鹫一同侧头看向她。 她面色坚定,断然说道:“这河不能过!” 眼瞧着二人不顾她的劝说又要低头商讨,她手舞足蹈解释道:“我刚才拿赫连的毛试了,真的沾上水面就沉了,除非我们的生出翅膀,否则这河是绝对渡不了的!” 灵鹫许是不忍心看着她着急,按下她胡乱挥舞的双手道:“阿梨姑娘,白公子的轻缨乃六圣剑之首,是水系灵剑,只要御剑凫水,过忘川河不会有事的。” 她闻言将信将疑地看了洛白一眼,他冷淡颔首,看来仍然是心情不佳。 至此夏梨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画蛇添足,他若执意要渡河,定然是想好了万全之策,决计不会拿自己和牧王爷的性命铤而走险的。 想到自己如此贻笑大方的行径,不知为何忽而有些失落。 果然戎言说得颇为在理,要学着聪明了。 渡河的部署相对比较粗糙,因为在这股不知名的力量面前,他们几人的能力着实捉襟见肘。璇玑伏着夏梨还有黑刃白刃飞渡,洛白牧徊灵鹫三人御剑而行。 坐在璇玑背上的夏梨一直盯着他们三人的方向,倒不是因为担心他们三名的性命出差错,而是着实想看看御剑凫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她毕竟是个生在皇家宫闱里的女子,对这些新奇的事物免不了有着不少古怪臆想。 轻缨她倒是见过几次,是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可是在她看来,是端端看不出轻缨能有什么本事把这么三个活人给渡运过去的。 “轻缨。”他唤着,一道冽冽的白芒从他腰间闪出,停在他的身侧。 只见它缓缓地旋着剑身,剑辉随着旋转不断地鼓涨,连剑身也跟着膨胀,一转眼功夫已经有了三尺之宽七尺之长。 平日里总是被剑辉遮挡,看得不甚真切。而此时,她终于辨清了轻缨的面目。 不得不说,这是一把与他非常相衬的剑。 它通体莹透,宛如用冰雪铸镂,剑身正中纵向纂着不认识的精致文字,也不知是艰涩的古文,还是神秘的符咒。 一言蔽之,作为一柄武器真是美不胜收。 轻缨浮在忘川之上,当真是如翩翩浮舟一般。三人一同踏上了剑身,它居然连一丝坠沉颤抖也没有,平稳得很。 黑刃白刃一直对璇玑好奇非常,此番听闻能乘它渡河皆是欢欣鼓舞,坐在夏梨身前东张西望,显得尤为激动。 而夏梨本人飞了好几遭,对此已然没有多少热情,只百无聊赖地往下张望着御剑的三人。 轻缨并不是自然地直行,而是一路七绕八弯,她看着觉得蹊跷,想着它是不是在躲避什么阵法,就如在九曲迷踪林里面一般。 事实上,这一次,她猜得倒是不假,轻缨确实是在洛白的引导下躲避乱阵,因为轻缨虽然御水克水,却不能破阵,只能依靠着他的指引。 轻缨看起来走得灵巧自在,实则十分耗费他的体力精神,这河刚刚渡了不到一半,他便已然冷汗直冒脸色发白了。 好不容易能看到河岸,灵鹫瞧了瞧他的脸色,双手前举,袖中双双祭出断水丝,断水丝果如其名,迅速分开了短短的一段河水。 灵鹫先行一步跳下了轻缨,踏着河中的滩石跳上了河岸。 牧徊跟在她身后,几步上了岸。 正待洛白意欲收剑上岸时,一支响箭带着千钧之气破空而来,势如破竹地向他的后心袭去,他全身乏力微微一愣,箭头如绣针入布一般轻松地刺进了他的后背,眼前一黑,便似断树般栽向了河里。 断水丝只能维持一瞬,此时早已失去了作用。 轻缨失去了他的力量,倏地回复了原身,往河水深处沉去。 洛白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握住了轻缨,却再没力气挣扎,只能似布偶一般下坠。 “璇玑!” 七色雀翎霓晕一闪,殷红的长尾如火信一般扬在空中,璇玑风驰电掣地冲去,一眨眼已经拽住洛白的衣襟,将浑身湿透的他带回了岸上。 他一身衣服袍子染了大片的殷红,那支箭定定地立在他的后背上,攥在他手中的轻缨此时不知为何失去了光华,透明的剑身暗淡地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灵鹫等人都剑拔弩张地扫视四周,试图找出偷袭之人藏在何处,也时刻提防其再生歹意。 对岸的青石城墙岿然矗立,巡楼的卫兵身着甲胄井然走过,未曾见着什么可疑之人。 忘川河边的楠竹林密密丛丛,风吹叶动,游移不定,决计是天然的蔽障,刚刚那一箭,十有j□j是从林子里射出来的。 “灵鹫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牧徊把洛白放置到赫连背上,转身对着灵鹫道。他额边青筋暴突鼓动,双拳握得青白,神色阴晴不定。 “嗯。” 洛白趴在赫连的背上,纹丝不动,长长的衣摆随着白狼的动作了无生机地摆动。 夏梨看着那垂下的黑发,忍不住频频转头往竹林望去。 今日的黄历一定写着,不宜出门,宜闷头睡觉。 第四十六章 芙蓉帐内春意浓 紫色嵌金罗帐被初秋的凉风款款地荡起,宛如舞姬柔软的手臂腰肢般妖娆迷人。席地的珠帘泠泠作响,似深海龙宫的琴瑟水响一般悦耳,让人不禁想拨开珠帘纱帐去窥探。 帐内是一张金丝楠木的卧榻,异兽做足抬榻,鸾鸟撑顶衔纱,紫色暖烟升腾,温香脂粉弥漫,奢靡而富丽。 榻上斜斜卧着一位女子,她身下铺着玄色镶红的龙袍,鲜红玉蔻捏着纹金镶玉的长烟杆,香肩藕臂袒露,裙侧裁起高叉,优美的双腿若隐若现,玲珑曲线处处透着诱人风情。 “静流回来了吗?”女子朱唇轻启,吐出一缕散烟。 “回禀皇上,静流在外面侯着。”候在一旁的女官从九龙朱柱后盈盈走出,弯腰蹑足行了礼,低眉顺眼地站到了罗帐前。 “宣。” 进来的是一名男子,他身材颀长消瘦,长得颇为清秀但绝非出众,但那双手却是极其引人注目。手掌厚薄适中,十指修长笔直,骨节突出有力,掌心十指都覆着厚厚的粗茧。 “静流参见皇上。” 女子缓缓地趴在了卧榻的玉栏上,妖媚一笑,道;“他怎么样了?” “禀皇上,后背中箭。” 她笑容一僵,道:“哦?性命可有大碍?” “静流未用全力,再加上有牧王爷在,性命无虞,只是要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女子闻言柳眉一扬,笑得如银铃摇响一般,“他定然不会想到会是朕这样算计他,若是知道了,恐怕这张漂亮的脸都要气得扭曲了吧,哈哈……” “皇上英明。” 她望向帐外男子模糊的身影,愉悦地勾唇道:“做得好啊,静流,不枉朕多年来这么疼你……” “静流蒙皇上厚爱,定当竭力为皇上效力。” “呵,朕就是喜欢你这副正经的执拗模样。”说着,她重新躺回龙袍上,双脚交叠跷起,细长的水眸望着帐顶。 “那只从朕的束春阁飞出去的漂亮金丝雀,若是长出了新的翅羽,那朕应当要亲自为他一一拔掉才是。”女子的笑声回荡在砌玉堆金的宫殿里,绕梁而作,久不散去。她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本就美丽的脸庞此刻宛如盛开的蔷薇花一般娇嫩欲滴。 “静流?” “属下在。” “过来。” 她单手撑着头,颊边几丝细碎的发垂在唇边,红唇黑发,媚眼如丝。 静流紧张地喉头滚动,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动。 “静流,这可是圣旨。” 他身子一僵,踌躇了一下,还是拨开罗帐到了榻前。 女子得意一笑,眼中水光粼粼。她柔若无骨的手攀上他的胸膛,咬着红唇跪坐在床榻上,眼睛半眯着看他。 他身子不自然地僵着,脸上浮现了一丝红晕。 “静流害羞了?”她媚笑一声,双手拉着他的衣襟将他按坐在床榻上。 他倒抽了一口气,脸倏地侧到了一边,眼珠彷徨乱溜,不知道将视线放在哪里好。 她斜睨着他的窘态,缓缓地起身。 静流以为她要离开,忙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却见她撩开高叉的裙摆,露出纤细白皙的双腿,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他涨红了脸,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道:“皇上……” “怎么了?”她将脸凑近他,故意无辜地问道。 “皇上,静流……” “呵,怎么平日里一本正经的静流,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朕很是不解呢……” 她伸出玉一般细致的手指勾着他的下巴,俯身更近一步贴近他,红唇几乎要贴上他的嘴唇,说话时那如香兰一般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了他的鼻息,撩动得他心笙摇曳。 “静流,你怎么不理朕呢……”那语气,带着成熟的诱人风韵又带着天真的娇嗔,击得他心里一阵酥麻。 她见他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勾唇一笑,款款地叉开腿坐到了他的腿上,两条粉白藕臂缠上他的脖子,动作亲昵又暧昧。 静流好似受了很大的惊吓,慌忙地转过头来,却忘了她与自己贴得极近,如此一来,二人的嘴唇就恰好贴上了。 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双臂微微使力,两人的身体熨帖在一起。她的细致银牙与他的唇瓣慢咬厮磨,趁他半眯着眼意乱情迷之际,灵活软糯的香舌钻入他的口中,舔舐着他笨拙的舌头和齿间敏感的嫩肉,不厌其烦地引诱他。 他的衣襟不知何时被她拨开,精壮紧实的胸膛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却是烙铁一般的火热。 她将那粗粝的双手拉到自己的腰际,引导着右手缓缓地往上攻城掠地,直到扯下她缠裹着酥胸的锦布。 二人双双倒在榻上,芙蓉帐内一片燎原的火热。 “皇上。” 是时女帝面带彤霞,衣衫不整地弯在榻上品着香茶,静流已然不在殿内。 “嗯?” “那位大人求见。” 她品茶的动作一滞,抬头望了女官一眼,随即道:“让她进来。” “是。” 不一会儿,就有一名女子到了帐外,她相貌颇为英挺,不似一般女子的娇柔之气,“木渎拜见皇上。” 女帝淡淡一笑,“木大人真是客气了,泽国是水乡小国,朕何德何能能得到北召臣子的叩拜。” “皇上说笑了,皇上乃一国之君,木某理所应当向皇上叩拜。” 女帝瞄了她一眼,笑得不置可否。 “木大人就不要寒暄了,说说你们家主子又带来什么口信了。” “皇上可还记得曾经给过主上一本无涯古籍?” “嗯,记得。” “主上想同皇上借阅其他几册,毕竟只有一本可能会造成断章取义。” “哦……是这件事啊,不过恐怕要让他失望了,朕这里只有一本,也就是上次馈赠的那本,其他的并不在朕的手里。” 这古籍既然如此炙手可热,怎可轻易拱手让人? 木渎隔着罗帐看向她,半晌开口道:“既然这样,那木某只好如此回复主上了。” “帮不上忙,朕深表遗憾。” “哪里的话,皇上太客气了,皇上可是帮了主上不少大忙。” “哦?那朕还真是欣慰。”女帝捧起方才搁置在一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不知道木大人都在那些古籍里读到什么呢?” 木渎低头淡淡一笑,“不过就是一些历史,皇上若是有兴趣,木某极其愿意为皇上叙上一叙。” 女帝眼尾扫了一眼帐外的女子,“木大人学富五车,朕真是与有荣焉了。” “皇上折煞木某了,若是皇上没有其他的疑问,那木某就先行告退了。” “木大人还请慢走。” “皇上您甚是疲累,还请保重龙体。”说话间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乱榻,又接着道:“木某告退。” 女帝的脸色由青转白晃了几晃,一口饮尽了杯中剩余的茶水,随手将杯子掷向了黑玉地板。清脆尖锐的瓷器碎裂之声在殿中骤起,一旁伺候的女官诚惶诚恐地跪到一边。 “皇上息怒,龙体为重。” 一个女官闻声急匆匆地侧门走了进来,她衣着考究,步步生花,俨然是女官之首菖蒲。 跪着的女官求救般地望了她一眼,后者心知肚明地应了,她端庄地福身道:“菖蒲给皇上请安。” “起来。”女帝显然是余怒未退,脸色阴郁,连声音都气得有些不稳。 菖蒲拨开罗帐珠帘,立到了卧榻边的矮几旁,又斟满了一杯香茶。 茶水叮咚作响,听来很是清越。 她并未把茶递给女帝,而是搁在几上,移到女帝脚边,跪坐在脚榻上,伸出双手殷勤地为她捏着腿。 菖蒲显然是常年跟着女帝,很是懂得安抚她的情绪,这么一着,女帝的脸色已然恢复了不少。 她偷偷瞄了一眼女帝,瞧她似乎怒气半湮,便开口道:“听说皇上方才临幸了静流?” 女帝淡淡睨了她一眼,道:“还是菖蒲机灵,知道怎么讨朕欢喜。” “菖蒲只是体恤皇上,何来故意讨您欢喜一说。” 女帝抿唇笑着,端起她新倒的茶水,“静流办事牢靠,朕可是很器重他的。” “他真是三生有幸,作为一个死士,居然能得了皇上的欢心,不过恕菖蒲多嘴,他的长相不及青衣宫的人,为何能得皇上的青睐呢?” 女帝的朱蔻玉指抚着自己娇艳的红唇,笑道:“呵,他可比青衣宫那些个整天涂脂抹粉的妖精要有韵味多了,朕最是喜欢他的那双手,粗糙有力,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得上的……” 她忽而又想到了木渎的那句嘲讽,脸色一沉道:“木渎那个贱人,居然讽刺朕荒淫,若是有一天朕助她家主子大局得定,定要讨了她来,叫她生不如死!” 菖蒲见她又要动怒,忙接话道:“那个贱人不过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皇上又何苦与她一般计较,倒失了皇上的气度,再说她同样也身为女子,却有着那样不讨男人欢心的外表,定然会嫉妒皇上的落雁美貌,说出那样忤逆的话也不足为奇了,皇上且放宽了心,让她尽管妒忌便是。” “菖蒲就是舌灿莲花,说出来的话永远让朕觉得舒心。”顿了顿,又道:“那几本无涯的古籍你把放哪里了?” “还在束春阁的书庵,皇上要用?” “唤人去取来给大学士送去,朕倒要看看,能研究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第四十七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渡过忘川河后的第三天,洛白在恍惚中苏醒过来。他醒来的时候将将入夜,清月高悬,星辰不彰,夜色中浸着初秋薄薄的凉气。 一身疲态的牧徊坐在他床边的书桌上,就着朦胧的灯火执笔在白绢上不知在书写着什么。 洛白张开眼,望着低垂的帐顶。 这是一处僻静客栈,房屋老旧简陋,内饰朴素实用,他们在这等着遇刺后重整旗鼓而来的随行队伍。 牧徊写好了书信,取下腰间的佩环轻吁一声。劳燕破开夜色远远飞来,带起一阵起伏不定风声。他按照平时的样子将书信系好,向空中扬了扬双指。劳燕侧着头用一双晶亮的圆眼盯着他瞧,似是没有领命飞远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榻上的人,却不曾想,看到的却是一双半睁的眼睛。 这双眼已经三天没有睁开过了。 此刻,牧徊微微地怔愣了。 两人就这般无声地对视着,一个倚在窗边披着月辉,一个躺在榻上逆着枯灯。 劳燕喉中咕咕作响,而后便一个展翅,沉进了墨色深潭般的天幕中。 “醒了?”牧徊低低问道,许是三日没合眼,声音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喑哑。 “嗯。”洛白淡淡应道。这一声,薄如蝉翼,细若蚊蚋。 窗边人走到茶几边上,伸手探了探茶壶。 幸好,方才温好了茶备着。 翻过一个粗陶杯放好,给他倒了一杯暖茶。他重伤未愈又不眠不休三日,身体大抵支撑不住了,居然手指一乏,将茶壶落了下来,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他赶紧双手捧住茶壶,将它稳好,顾忌地回头虚望了洛白一眼。 榻上的洛白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虚弱地涣散着。 他局促地转过头,一手提着茶壶,一只手稳住另一只手的手腕。 平时不屑一顾的一个倒茶动作,如今却只能如此艰难地勉强完成。 思及此,牧徊不禁暗暗苦笑。 真是不济,不济至斯啊。 他将温茶递到洛白的唇边,一边谨慎地托着他的头,一边一滴滴地用杯子渡到他口中。 喝一杯茶,却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洛白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脸上尚未尽退的伤疤,看着他布满血色的双眼,看着他眼下浓重的乌青,看着他下巴上参差的胡茬。 这是第二次吧,第二次看到他这个模样,上一次,是从乱葬岗找到自己的时候。 洛白浅浅地回忆了一遭。 是了,上次也就是这番悲惨的模样。 “舅舅。”他的声音有些虚弱粗噶。 “嗯?” “去歇歇吧。” 牧徊抬眼看他,伤痕满布的憔悴脸上忽而绽出了一丝静水粼波般美好的笑意,“嗯。” 得到回应的洛白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晌午。 牧徊信守承诺回房休息了,在房中守着的是起了个大早的夏梨。是时她正趴在茶几上打着盹儿,甚至还因为姿势过于委屈,发出了时有时无的细碎鼾声。 “哎呀呀,白公子醒了。”黑刃白刃拎着食盒推门而入,忽略正在酣睡的夏梨,一眼就瞧见了醒了的洛白。 “白刃,你去唤姑姑过来。” “哎呀呀,又是我去。” 白刃一边抱怨一边垂着头往门外走,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那位舅舅要不要也一同唤来?” “我已经来了。”再看门口,牧徊已然歇息梳洗了一番,尚算得上神情气爽地进了房间。 他坐到床边,伸手搭上洛白的手腕号起脉来。 走廊里白刃踏着陈旧木板的欢快脚步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夏梨的耳朵,她的脸皱成一团,烦躁地轻哼抗议,而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舅舅你来了啊。”她揉了揉胀痛的眼睛,含糊不清地问道。 牧徊没有应她,低头的样子严肃又专注。 她咕哝着嘴巴,拖着脚步凑到床边,对上了那双沉睡了许久的眼睛。 “醒……醒了?” 黑刃不知道何时站到她身畔,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恐怕早就醒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他是醒着的,而你这个照顾人的,却好整以暇地趴在那呼呼大睡。” 她干笑两声,决定不与他一个小孩子计较,探着脑袋一会看看榻上的洛白,一会看看号脉的牧徊,大有眼睛应接不暇的态势。 过了半柱香时间,牧徊终于将手从他的腕上移开,脸色阴晴不定的,看得夏梨一阵发慌,“怎么了,舅舅?” 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这模样更是让人捉摸不定了,她攀上他的袖子,继续问:“到底怎么样了?” 只见他温温一笑,答道:“幸好有灵鹫姑娘的几方灵药,伤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经脉有些受损,近日恐怕不能催动内力……” “不能催动内力?”夏梨眉头皱了皱,不确定道:“是不是指,不能用武功了?” “嗯。” 这下情况棘手了,牧徊受了伤功力受限,洛白也受了伤,而且居然连用武都不行了。 白狼王赫连与璇玑不能进城,双双候在了城郊的山林。眼下也就只能借灵鹫姑侄三人之力了,如若再来个偷袭刺杀的桥段,他们不是要九死一生了吗? 夏梨越想心越沉,末了,愁苦着一张脸坐在那端着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灵鹫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如丧考妣的她,随即一愣,拉过黑刃问道:“白公子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 “说是咱不能用武。” “那性命呢?” 黑刃摇了摇脑袋,回道:“性命无虞。” “那阿梨姑娘为何那般苦大仇深的凄楚模样?” 黑刃头摇得拨浪鼓也似。 姑侄三人一同莫名其妙地看向夏梨,自然是丝毫没有体会到她的杞人忧天了。 而后来,确实也证明了,她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破天荒地深谋远虑了一次。 当然,这是后话。 洛白一直是时昏时醒,夏梨和牧徊一直轮流守在他身边照应着。 夜半时分,趴在桌上的夏梨被秋意凉醒,而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在房中漫无目的地踱了一阵子,忽而想到自己的脚步声可能扰了他人歇息,便就将这行为作罢,百无聊赖地坐在他床边的脚踏上瞧他。 你活得也很是不易啊,我嫁过来的这短短一些时日,这都第二次了,真是不易啊…… 不过这美人就是美人,不论病着还是睡着,都如此的赏心悦目。 他呼吸浅浅的,若是不着心看,会以为他已然没有了气息,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她守着的时候,曾多次战战兢兢地探过他的鼻息。 她就这么一边瞧着他,一边胡思乱想,却是越想越清醒,一丝睡意也无了。 忽而眼尾一瞟,扫到了一直搁在他枕边的轻缨。 轻缨不知缘何失去了剑辉,无人问津地躺在那里。 她挪动身子趴到了轻缨的旁边,迟疑地伸出手摸了一摸,入手沁凉冷硬,与它看起来的样子如出一辙。 失去了光辉的轻缨,看起来还真是不甚习惯。 她手指抚着剑身上的铸文,恍恍惚惚间,似乎觉得曾经在何处见过这些奇异的文字。 “在哪里见过呢……” “到底是在哪里呢……” 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着,眼睛眯成细细的缝。 “啊!” 她灵光一闪。 “朝阳殿密室的石碑!” 她小的时候,有一次犯了梦靥,失魂落魄,高烧了几日不退,眼看一条薄命就要跟着去了,她的父皇巍图帝曾经抱着她入过一次密室。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只记得那个密室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模糊地记得中央矗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好像就镂刻着与轻缨剑身类似的内容。 似乎还有些什么…… 那丝记忆仿佛就在眼前,却又抓握不着。 她苦着脸想了好一阵,也没法把那丝飘忽不定的意念抓住。一通烦躁之下,索性不再去想。 “不过为何轻缨的剑身上会有北召碑文的镂刻……” “因为轻缨是北召始帝的佩剑。” “哦,原来是这样。” 咦?谁在说话?! 她脑袋急转,往幽幽暗暗的房间四周扫视过去,不寒而栗。 这老旧的客栈,谁知道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离奇命案,有个冤鬼索命什么的倒也不甚稀奇。越想越是毛骨悚然,不禁拉紧了身上披的薄毯。 “你到底是在往哪里瞧?” 她耳朵一抖,这冤鬼的声音倒是好听得紧,不过这声音好生熟悉啊,就好像自己那个难伺候的断袖夫君一般…… 她一愣,断袖夫君?回头往榻上一看,果然对上了他揶揄和蔑视的双眼。 “咳咳!”她尴尬地咳上两声,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道:“醒了啊?” 他的脸色比起前几天已然是通透了不少,眼神也是清明。 “你觉得呢?” 咦?已经有精神开玩笑了?看来是精神大好啊。 “不过你刚才说,轻缨是北召始帝的佩剑?!” “嗯。” 他微侧着头,看向枕边同卧的轻缨,而后脸色倏地一变,挣扎着就要起身。 夏梨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扶他。只见他双手青筋尽显,脸颊僵硬。 “轻缨?”他颤颤地唤了一声。 轻缨毫无反应,静静地躺着。 “轻缨……” 第四十八章 跟着妹子逃命去 轻缨成了一把普通的剑,一把不会漂浮窜飞和发光的普通的剑。这恐怕是渡过忘川阴泉得到的最过沉重的代价了。 洛白守着轻缨坐着不说话,时不时地喊喊它的名字,但它始终毫无反应。 “莫不是剑灵沉睡了?”这句是出自同样忧心忡忡的灵鹫,毕竟是她提议的要过忘川河,对此她多少有些歉疚。 “剑灵沉睡?”牧徊闻言转头看她。 “我记得曾经听大哥说过,六柄圣剑的剑灵是铸剑时炼入的实实在在的人的亡灵,若此时轻缨不再听令,也不一定就是圣剑失灵,也有可能是剑灵沉睡了,或者如同常人一般受伤昏迷之类也说不定……” 牧徊听罢,略略颔首,“灵鹫姑娘说得有理,轻缨那日在忘川河是承着主人的功力才得幻化,主人忽而受伤昏迷撤了力,也许当真会对轻缨造成损伤。” 洛白捧着轻缨一言不发,对他们的讨论充耳不闻。 夏梨凑过去,拽了拽牧徊的袖子,用嘴努了努面无表情的洛白。 “舅舅,他这副模样,我们是不是要想想法子?” 牧徊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那如今剑成了这死气沉沉的样子,人也……” “嘘!” 夏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灵鹫喝止。她圆睁着眼看着灵鹫眉头紧皱的严肃样子,硬生生把后面的半截话儿咽回了肚子里。 灵鹫足下一点,轻飘飘落至了窗边。 外面的月光匀匀地洒在窗上,透过木质的窗棱,在地上洒下斜斜的淡影。她避过月光,侧身偎在窗扇旁,通过窗缝往外头张望。 “我们被包围了。”她的声音很沉静,眼睛被月光映出了冽冽的精光。 黑刃白刃对视了一眼,双双祭出了断水丝跃到了窗框上,倒吊着身子往外瞧。 “是洪荒岛的人。” “哎呀呀,这么快就闻着味道找过来了。” 灵鹫从窗边退开,走到了牧徊的身畔,“我们得从长计议了,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牧徊颔首道:“姑娘先把赫连唤来再说。”转首又对着夏梨道:“阿梨把璇玑唤来。” 唤来?! 怎么唤? 她忽而想到,在让璇玑去城郊躲避时,根本就没有与它商定召回的口令,如今又叫她怎生把它唤来? “洪荒岛的人睚眦必报,不可能只派这么少的人手,这些应该还只是探子,暂时监视我们,估计过不了多时主力便会到达,到时定会发动攻势,到了那时,我们恐怕就没有任何生机了……” 灵鹫沉着脸,又继续:“我会发令唤赫连过来,令一响,我们就要立刻主动进攻取得先机。阿梨姑娘唤璇玑过来,带着白公子一同先走……” 听到这一句时,洛白的身体明显地一僵。 是啊,自己如今不能催动内力,轻缨又失了剑灵,必须由得他人来护佑了。思及此,他抬头望了众人一眼,又重新低头,算是默认了这种安排。 看着他这个样子,夏梨心里真可谓是五味杂陈。以前那么一个天之骄子,现在突然落魄成至斯,如何不令人……忍不住幸灾乐祸啊。 所以说这世上最让人揪心的就莫过于美人迟暮和英雄末路了,由盛转衰的心境跌宕,决计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承受得住的。 她趟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床边,蹲下身来,抬头与他对视。 墨玉般的眼珠移向了她,依旧是那双好看的眼睛,依旧是那淡漠的眼神,没有惊天动地的悲涛波澜。 夏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微微一笑,“抱歉,这位英雄,你只能跟着姑娘我逃命去了。” 他纹丝不动地瞧着她的笑脸好一会儿,她的笑脸就这么定定地被她瞧着。直到觉着自己的脸已经开始滑稽地抽搐之时,他莞尔一笑,“还请姑娘多多照应了。” 说完,灵鹫就倏地从窗缝滑出,一眨眼功夫已是窜上了屋顶。随后,一声响亮的口哨响彻天际。 黑刃白刃听到声响,长袖微动,如两只翩飞地蝴蝶一般,神出鬼没地隐入了夜色中。 不多时,就连夏梨这种迟钝的耳朵也能听到四周蠢动的声响了。 “阿梨,快唤璇玑。” 她硬着头皮,快步跑到窗前把窗棍一撑,双手趴在床沿,把脑袋探出去。 牧徊始料未及,脸色一滞,伸手就要把她拉回来。 却见她气沉丹田,憋了大大的一口气。 “璇玑!” 这半夜中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咆哮在空中肆虐开来,惊了十里八乡人的清秋美梦。黑夜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陈旧的客栈里不时传来含糊的梦呓声和愤恨的叫骂声。 在场的众人皆惊得一愣,连正在接近敌人的黑刃白刃都目瞪口呆地停下了动作。 洛白扑哧笑出声来。 夏梨被自己的声音震得胸口发麻两耳嗡鸣,忙转过身来捋着胸口顺顺气。 一转头就看到牧徊不可置信的神情和洛白意味不明的笑脸。 她随即明了,自己有可能是吓着他们了,只好大窘地解释:“舅舅你不是让我唤璇玑嘛,我同它没有商议好什么口令,只能真的用‘唤’的了……” “……”一向高风亮节的牧王爷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两下。 洪荒岛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这一声大吼吼出了精神,外头霎时厮杀之声四起。 客栈里终于有人发现了事情的蹊跷,一名男子懒洋洋地从暖被里起身开窗张望。可这一望可不得了,吓得他膝下一软,跪坐在地,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杀人啦,杀人啦……” 客栈外的人确只是洪荒岛的密探,与迷踪林外的精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饶是人数众多,也阻止不了三个曾是洪荒岛上层高手的人对他们的单方屠杀。 灵鹫和黑刃的断水丝交缠密布,宛若天罗地网一般,让他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如瓮中之鳖一般任人鱼肉。 洪荒众人被杀得急躁,都起了鱼死网破之意,统统暴起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只攻不守,癫狂得骇人。 只见一人目眦瞋裂,大喝一声,舞起手上的佩环弯刀,带着刚劲的刀风和蛮力就朝着黑刃的天灵盖劈去。他空门大开,脸上青筋暴突,臂上肌肉贲张,生生一副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架势。 弯刀带风,眼看就要将黑刃劈成两半,逼近的刀锋甚至已经斩断了几丝碎发。千钧一发之际,灵鹫袖中一缕断水丝齐齐而发,不似平日的一丝,这一缕更是让人看得真切。 这缕断水丝如一柄风驰电掣的长剑,瞬间就来到了弯刀大汉身前,未见丝毫阻滞,轻易地刺进了大汉的心脏。 大汉手上还举着刀,双目圆睁全身僵硬地望向身前清晰可见的断水丝。 血从他的口中汩汩地涌出,断水丝嗖地一收,大汉轰然倒地,弯刀应声而落,刀锋埋了整整三寸入土,可见一刀如果下去,必是毫无活路。 再看另一边,白刃妖爪狂舞,穷追猛打,每一爪都带起支离破碎的皮肉血沫和着缕缕的碎布,响起此起彼伏的痛呼惨叫。起初他还如狩猎的野兽一般围捕,后来也不知是玩腻了还是杀红了眼,一爪一个,手起气断。 断水丝围成的猎场内,洪荒密探不是身首异处就是全身浴血而亡。远远看去,泛着猩红的细丝反射着月光,场景闺密妖异,如同修罗地狱一般。地狱之中,只剩全身是血的姑侄三人以胜者的姿态临风而立。 “洪荒护法,果然名不虚传。”牧徊站在窗边,出声感叹。 夏梨被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人吓得背身避在窗边,哆哆嗦嗦地应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说话间,灵鹫就带着无常童子回到了房中。她一把扯过床幔塞到白刃怀中,道:“把你那双血淋淋的爪子擦干净。”而后又道:“赫连已经在客栈外等着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 赫连已然到了?果然她的‘唤’法不甚奏效啊。夏梨一边丧气地想着,一边跟在他们身后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她只觉眼前红光一闪,视线开始颠簸,待到平复之时,她已然是在璇玑的背上了。 “璇玑!” 她激动地大叫出声,一把搂住那威武的大脑袋。 谁说没有用,这不是奏效得很嘛! “既然璇玑来了,黑刃白刃你们跟着阿梨,赫连伏着我,舅舅和灵鹫姑娘就同我一道吧。” 许久不见声响的洛白居然开口说话了,几人一时反应不及。 他径自翻身到了白狼脊上,把已然用布缠好的轻缨往身后一背。 “还有疑问?” 夏梨直愣愣地答道:“没……没有。” 他似乎淡淡地笑了笑。 “出发。” 一行人全力前行,说是逃亡也不为过了。 夏梨乘在璇玑背上,看着白狼身上英姿勃发的他,暗暗发呆。可就在她发呆之际,璇玑猛地停了下来,差点把背上的三人甩落地上。 一瞬间,前面的赫连也猛然停下了脚步。 她狐疑地往白狼的方向看去,却见洛白也在回头看自己,刚想让璇玑继续向前,便发现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的人影。 那些人和方才的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打扮,人多到数不胜数。 洪荒岛的人?! 她忍不住手心冒汗,嘴唇颤抖地看向他。 “你的身后……好多人。” 他的神色飘忽不定,回道:“你也是。” 第四十九章 一不注意被群殴 “这次看来都是精兵。”灵鹫的脸上黑沉一片,全身紧绷,俨然已是备战姿态了。 夏梨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往四周望去。目之所及,全部被黑衣人重重围住,乌压压的一片,想不心虚都不行。她凑到黑刃头顶,低声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黑刃微微摇了摇脑袋。 黑白童子再厉害也终究还是小孩子,身处如此困境中,小脸也禁不住惨白一片。白刃拉着黑刃的袖口,比起平时张狂的样子来,此时算得上是非常惹人怜爱了。 这种情况,他们即使先行动手也无法取得先机,只得沉下心等着,等着对方先催动攻势。然而过了一炷香时间,对方也不见有任何要动手的意思。 现下的态势已然是非常清晰,谁为刀俎,谁为鱼肉,一目了然,既然这样,那他们还在等什么? 洛白扫视着围堵的人群,暗暗思忖着。 “灵鹫妹妹,好久不见哪。” 正在双方僵持之时,一记雌雄莫辩的嗓音忽而想起。那声音乍听之下是男子,但那娇柔的语气又好像是女子。 既然唤灵鹫为灵鹫妹妹,莫非是熟人?这样是不是可能有生机? 夏梨不知洪荒岛的个中曲折,一脸灿烂地四处找寻声音主人的踪迹,却未曾注意到姑侄三人死灰般的脸色。 她张望了许久,也未曾找到符合这个声音气质的人选,皱着眉自语道:“人呢……” 无意间一低头,忽而发现身前的两个小娃娃身体抖如觳觫,瘦小的身体颤得摇摇欲坠。 “你们……”她还没说完,就听那个不知是谁的声音再次响起。 “灵鹫妹妹,怎么不理我呀……” 这回她听得真切,声音居然是从头顶传来的。 头顶? 头顶不是空的吗? 她惶然抬头,再一次呆若木鸡。 那人盘坐在一条类似于蛇的动物身上,但是严格说来,又并不是蛇。它生有四足,足生四趾,头顶犄角,鼻系长须,全身覆着玄铁般的黑色硬鳞。 这莫非是…… 龙?! 事到如今,她已经疲于用匪夷所思来形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十几年与这几天真的是踏足在一片大陆的土地上吗? “灵鹫妹妹,没想到你还带着这两个小子啊。”他俯视着众人,边笑边道,那笑声听着有种说不出的刺耳。 灵鹫始终低着头,牙齿紧咬着下唇,摇到嘴唇青白,几乎就要破裂出血。 “呵呵,灵鹫妹妹,怎么不理我啊……”他还没说完,脸色忽地一变,身子猛地往后一仰,几乎要从龙身上跌落,额前的几缕头发齐齐断开。 色变只是一瞬,接着他诡异一笑,身体如一条蛇一样柔软地从后方绕过龙的身体,重新坐回原处,连姿势都没变。 这个动作绝对不是正常人的身体能够办到的,那后仰的程度,几乎能轻易折断人的脊梁。夏梨看得没来由地一阵作呕,再看那人便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他盘坐着,右手悠闲地拈着额前的头发。 “灵鹫妹妹,多年不见,你怎么一见面就上断水丝,可是割了我好几根头发呢。” 至此,就算夏梨再没眼力见,也能看得出来者不善了。 而他的言下之意,灵鹫的那能足以断水的断水丝,却只弄断了他几根头发,这语气是何等的猖狂霸道! “灵鹫妹妹难道都不想我吗?” 灵鹫面色铁青,怒不可遏,双手一抖齐齐祭出断水丝。那比发丝还细的丝线如电一般地破空而去。 夏梨看不见断水丝,只得昂头看向龙身上的男子。 他嘴角含笑,一脸的淡定从容,缓缓地将手挡至胸前,扬手两指一夹,就再没动过。断水丝被他轻松制住,灵鹫瞳孔一缩,手腕带着力道一抖,似是想把他从上空拽下来。 但诡异的是,无论她怎么强加内力,对方都是稳如磐石,甚至连一个小小的皱眉也没有。 灵鹫知道自己内力散去之后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却不曾想过居然会悬殊到这种地步,如此一来,他们这次确实是必死无疑了。 想到这,她心里不免生出了动摇。 他盯住了她片刻的走神,突然阴毒地一笑。 “噗!” 一瞬间,在夏梨看来与那人势均力敌的灵鹫,猛地喷出一口血,血染红了她面前的一方土地,也染红了她的下颚和裙摆。 “咳咳……”她单膝跪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口鼻不停地泛着血沫,她不停用衣袖抹着嘴角,却是越擦越多。 黑刃白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索到了灵鹫身边,瘪着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她身边。 “姑姑……” 灵鹫勉强一笑道:“哭什么,姑姑我还没死呢……”说着她又呕出了一口血,吓得二人慌乱地抬手要给她擦血,童稚的哭声回荡在荒野上,好不凄惨。 “灵鹫妹妹,你可是退步不少啊,就这么一点就撑不住了,实在有负我洪荒岛护法的盛名呢。”他弯腰俯视着狼狈不堪的灵鹫和哭作一团的无常童子,脸上挂着让人恨不得撕碎的笑。 灵鹫听到他的话,全身激动地颤抖,艰难地昂头对着他道:“谁说我撑不住了,你尽管放马过来,我保证打得……咳,打得你抱头鼠窜……” “姑姑,姑姑……”黑刃哭哑了嗓子,一边为她抹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哗哗地落泪。 那人不屑一笑,“灵鹫妹妹,你都已经站不起来了,还谈什么再战!” 灵鹫眯着眼,笑着讽刺道:“你不也被大哥打得站不起来,最后只能用上阴毒招数么,如今还敢来对我说教上了……” 那人笑容一滞,脸色忽而变得狠戾,连眼珠都泛起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青绿。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灵鹫妹妹,多年不见,怎么变得如此牙尖嘴利?”随即变为了一字一顿:“那么我就来帮你拔了这满口的尖牙吧!” 他猖狂地大笑,一跃从龙身上俯冲下来,速度如光如电,眨眼便到了灵鹫面前几尺处。 只听轰隆一声如雷巨响,瞬时飞沙走石,尘土鼓噪,一阵疾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待尘土烟尘散去才能看得清,那人已然立在了灵鹫的前方不远处,只消一个跨步,便能撕碎她的喉咙。 他双腿三七分立,脊背挺直,下巴不屑扬起,再看他脚下的一方土地,本来结实的土地被他方才落下之时的力道震得粉碎,陷下一个布满碎石沙砾的深坑,看得夏梨心惊肉跳,全身冰凉发汗。 璇玑是灵兽,早就感觉到了对方的杀意,它金色的双眼精光四射,喉中轻吼出声,烈火般的红毛无风而动,舞得好似被如血残阳下的海浪。 赫连瞧见主人被欺凌至斯,早就亮出了利爪獠牙准备上前厮杀,奈何被背上的洛白制住,只能频频喷着鼻息,急躁地在原地刨着爪子。 那人挑衅地望了璇玑和赫连一眼,嗤鼻鄙夷道:“畜生就是畜生,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白狼再也忍耐不住,不顾洛白架在它脖子上的力道,一个暴起带着飞起的泥沙就向他扑去。 那人斜眼睨着它,知道它挥着爪子几乎要袭上自己的面门时才侧身一让,动作与方才在龙身上的那一招异曲同工。 他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侧着的身体几乎贴上地面,按理应当倒地不起才是,而他却是转眼又立刻站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赫连一招落空,双眼赤红,四爪一蹬,立刻转身又向他袭去。 “真是烦人……”他皱着眉嘟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举起了手,手掌一翻作势要像赫连的眉心劈去。 “赫连!”灵鹫双手撑在地上,手上是深浅不一的血迹,五指随着她的一声呼嚎深深扎进了泥土,瞳孔惊恐地缩成了一条线,脸上是绝望的灰白。 就在那手就要拍上白狼头顶时,一个白影忽地从灵鹫等人的面前一闪而过,如鬼魅一般飘到了赫连身边挡住了那只手的落势。 二人皆是赤手空拳,相峙的内力激起一阵灼热的气浪,震得在场众人胸口一紧,像夏梨这样没有武功修为的人直接就是喉头一甜。 那人双眼一眯看向来人,似是不愿相信居然有人把他的杀招挡了下来。 牧徊同样回望着他,二人眼神交锋,互不向让。 洛白踢了赫连下腹一脚,抓着它的背毛,钳制着它退到了一旁,自己则转头严峻地盯着那边交手的二人。 “赫连与灵鹫姑娘也算与在下有恩,还请阁下高台贵手。” 那人眉梢一扬,侧头望向灵鹫道:“灵鹫妹妹,你这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俊俏的护花使者啊?” 牧徊在他分神之际,手腕转了两转,掌心发力,一手钳住了他的手腕,一手勒紧了他的脖子。 那人终于不再闲散地东张西望,转头望向面容苍白的牧徊,垂眼瞄了一眼他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啊,被抓住了啊……” 第五十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牧徊的手越收越紧,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人始终没有还手,一如既往地挂着满不在乎的讨厌嘴脸,似乎毫不忌惮自己脖子上这逐渐收紧的手。 牧徊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理说自己如今的力道已然足够拧断他的脖子,然而他却连个呼吸不畅的反应也未曾出现。 “这位俊俏的小哥身手倒还算不错。”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洛白等人面色霎时变得极其诡异,因为那人不知何时竟然悄然无声地背手立到了牧徊身后。再看牧徊手中,却依然还钳制着一个“他”。 夏梨只觉脑中浑浑噩噩,已然完全弄不清如今的情况,深觉若是不弄碗提神醒脑的汤药灌灌,恐怕是不能清醒地坚持下去了。 两个人? 分身术还是双生子? “松手快躲!”一旁的洛白不知为什么,骤然急急地往战火中央的牧徊大声一吼。 牧徊虽不太明白,但也立刻收了架势,一跃退至一丈开外。他还未落地站稳,就见方才他站立之处倏然分崩离析,随即“嘭”地一声碎成了一摊粉末,地面轰轰烈烈地破开了一处大洞,连一块完整的碎石都未留下,原本与他一同站立的那人也不知所踪。 视线清晰之时,只剩另一个“他”傲然立着,望着那个大洞貌似惋惜道:“可惜了,费了我这么大的功夫,居然让小哥给逃了……” 随即转头将视线投向赫连背上的洛白,接着道:“这位眼力好的小哥倒是更俊俏些,灵鹫妹妹真是艳福不浅哪。” “如果阁下再出言不逊,就莫怪在下无情了。”洛白面色如常,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方才那一下,连石头都碎成了齑粉,若不是牧徊躲得及时,区区血肉之躯现下定然尸骨无存了。 “哦?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怎么个无情法?” 那人显然没有将他的警告放在眼里,足下一点,一晃就到了洛白跟前,右手五指一曲,径直掏向他的心窝,动作又快又狠,一丝拖泥带水的招式也没有。 洛白眸色一沉,一个利落的侧身躲过他的掏心黑手,左手如钩子一般扣住他的手腕,嘴唇一抿,驱力一沉就将他的腕骨折断,弯向了一个奇异的角度。 他淡定从容,好似折断的并非他的腕骨一般,继而左手成刀劈向洛白的颈侧,而后者故技重施,将他的手双双固定不得动弹。 本以为他已然无计可施,不料他凌空而起,双脚跃至半空,平伸瞪向洛白的胸口,完全不顾被牵制住的断腕。 洛白未曾料想他居然使出没有章法的招式,然而自己也是骑虎难下,未免中招只得无奈地放开他的手。 他一脚落空,转身脚尖虚空一点,就着架势在空中灵活地旋转一圈方才落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腕毫无生机地双双垂着,只剩一些皮肉相连,他摇头苦笑,“还真是无情得很啊……” 说着当着洛白的面,双手轻轻一抖。 刹那间,那折断的手腕就如同蠢动的长蛇一般,缓缓移动,带着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竟是一分一毫地逐渐向原来的位置回移! 末了,只听骨节咯噔一声轻响,那人将双手举至眼前转了转,居然是活动自如,一丝受伤的痕迹也不剩了。 这场景说不出的诡异惊人,夏梨虽然不懂武学上的事,却也觉得不寒而栗起来。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果然是小人,只会躲起来装神弄鬼!” 一旁的灵鹫完全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表演上,而是抬起头四周看了看,而后突然昂起头对着半空吼道。 众人应声惊醒,纷纷抬头循着她的视线往空中瞧去。可是空中只有那条威武的黑龙长髯飘扬,盘旋而飞,并未见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此时,空中忽而传来一阵狂妄的大笑。 “哈哈哈……” 笑声当中,只见那条黑龙周身升腾起浓厚的黑雾,龙身在其中翻腾穿梭,渐渐地,浓雾笼罩了大片天空,黑龙也自然而然地完全潜匿在了雾中。 夏梨等人看得认真,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再出什么事端。待到黑雾荼靡消散而去,却见那人盘腿托腮浮坐在半空,哪里还见黑龙的踪迹。 他笑得肆无忌惮,笑声混入了内力,震得人耳朵轰鸣不已,“还是灵鹫妹妹聪明,知道我的真身在哪里。” 灵鹫将口中的余血一口啐出,嘲讽道:“胆小鼠辈用的五重幻境,灵鹫怎么会忘记……” 她这厢咄咄逼人,他倒也不恼,只是微微吁了口气,道:“灵鹫妹妹好生没有口德,怎么没人教你要尊敬岛主吗?” “你个无耻匪类还跟我端什么岛主的架子,你的岛主位子来得何曾光明正大?再说灵鹫早已不是洪荒岛的人,才不用受你这个了不起的洪荒岛主的拘束!” 他笑道:“既然不是我洪荒岛的人,那本岛主也不用手下留情了,这些人的命,本岛主也就勉强收下了……” 果然,他如愿以偿地看见灵鹫脸色突变,一脸紧张地望着他,好似生怕他轻举妄动。 “哈哈哈……”又是一阵无所顾忌的大笑。他俯视众人,带着无限的鄙夷,好似看着轻贱的蝼蚁一般。 几人气得双拳紧握,却还是心中有数,如今所有人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哪怕几人一拥而上,也依然没有丝毫的胜算,况且就算能侥幸赢他,也定然会被这些洪荒精兵挫骨扬灰。 思及此,几人脸上都是灰白一片。 就在夏梨等人沉浸在绝望的气氛中时,璇玑不知何故忽而暴起腾上天空,七彩羽翅随着动作带起了一阵烈风尘灰。 它飞至那人面前,四足撑开,张开架势,与他面对面对峙着。 夏梨大惊失色,失声大喊道:“璇玑,快下来!” 璇玑充耳不闻,尖利的指甲如出鞘的宝剑般闪着细光,口中的吼声雄浑激荡,一派威慑四方的架势,哪里见得着丝毫的退却之意。 夏梨瞧它似乎有意攻击他,急得昂着头频频跺脚,“璇玑,你快下来!你打不过他!”‘ 璇玑低头看了她一眼,却又立刻抬头,仍是我行我素,径自腾在空中与他对视着。 “这倒还真是个珍禽异兽了,与我那幻化的龙神也算不相上下。” 说着,他双眼猛地一张,大笑道:“有意思,本岛主决定这就把你降服了当坐骑!” 他毫无预兆地弹起,作势要攀到璇玑的背上,兽类的后背是软肋命门,一旦失守便难以取胜。 璇玑虎目一眯,似是看出了他的意图,随即广翅一挥,又足足升上一丈之高。 他一招落空,以单膝曲跪之姿撑手收住,回头兴奋地仰头看向璇玑,大笑道:“果然是神物,我今天必须把你降服!” 只见他前一刻还是半跪之姿,后一刻却如一支利剑一般窜上了云霄,双手并在身侧,动作迅捷到几乎让人捕捉不及。 在夏梨眼中,他连一晃眼的功夫都没用上,便已经到了璇玑面前。 而最令她不解的是,如果说灵鹫等三人是靠断水丝漂浮空中的,这个人又是如何办到这样上下自如的? 不过好在如今她见识的诡异的情景也算是多了,多少有了些许见识,现下就算让她去相信真的有人掌握了腾云驾雾的本领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璇玑是千年灵兽,况且是北召始帝的坐骑,按说应当是有点本事的,不过她也从未亲眼目睹璇玑与人缠斗,如今还是免不了提心吊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仰着脖子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上空的情况。 一人一兽又重新到了同一高度,他许是因为对璇玑有了驯服之心,免不了有些急功近利,此番也是沉不住气,袖子一甩便主动出手。 只见他双手合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了几个繁琐的翻手印,口中念念有词道:“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语毕,结印的双手倏地分开列在胸前,五指大张拱成球团,大喝一声:“无量业火,出!” 一簇融融的烈火应声而起,在他的掌心烧成了巨大的一丛,就连在地面上的人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烧灼之气,空气都好似被烧焦了一般发出噼啪的碎响。 洛白心生狐疑,洪荒岛的人何时有了这样的招数,他转头望向灵鹫,后者似是知道他会有疑惑,对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只知红鸢的杀招是五重幻境,却不知他何时居然能用上九字真言了。 而反观空中,祭出无量业火的红鸢得意非常,他直直将双手托举过头,捧着烈烈燃烧的火球,腰上一弯,大喝一声就将火球往璇玑的方向掷去,同样是不亚于他身体的凌厉速度,不过一转眼,火球就到了它眼前。 璇玑好似没有任何要躲闪的意图,夏梨见状双拳一握,哑着嗓子喊道:“璇玑!快躲啊!” 红鸢闻言狂笑几声。 “本岛主的无量业火可不是躲就躲掉的,除非我亲自收回,不然躲到天涯海角也必会被烧成一把干灰!” 夏梨不停地咽着口水,低低重复着:“璇玑,璇玑……” 瞧着那方火焰已然飞至璇玑的眼前,她急得满脸通红。 就在璇玑即将被火焰吞噬之际,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它忽而无端张开了血盆大口,对准了那团火球猛吸了一口气。 这时,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那猛烈的火球就如空中缠绕的云烟一般,顺着气流被璇玑尽数吸进了腹中!而吞完火焰的璇玑身形瞬间暴涨,转眼就涨得比先前几乎要大上一倍。 它通体红毛狂舞,长尾如同一条粗壮灵活的火蛇般飘荡在空中,周身甚至还缠裹着粼粼的火星,看起来壮美无匹。 璇玑居然吞了他的火?! 第五十一章 跌宕起伏人兽战 红鸢双目暴突,面目狰狞地盯向璇玑,面上说不清是狂喜还是狂怒,“你……居然吞了我的无量业火!” 璇玑四爪曲立,喉中隐隐一阵鼓动,鼻间不停地喷着火星。 夏梨拧着眉看着它的样子,不明白它为何是这幅模样。下一刻,只见一股精纯的猛火从它口中喷薄而出,径直冲着红鸢的面门狂扫而去。 他始料未及,双目一睁,仓皇地往旁边一避,却仍然不能躲得彻底。披散在他肩上的黑发倏然起火,红黑相映,好不妖异。 而同时,一股难闻的焦味也一同四散开来,将秋夜的空气染成了焦躁的姿态。 他一把割断了燃烧的头发随手扔向空中,落发上的火焰宛如流星的陨尾一般在空中划下一痕稍纵即逝的火光。 璇玑似乎连一刻喘息的功夫都不愿给他,昂头重新酝酿出一股狂火,那火焰的颜色甚至比上一次更为纯透。 火焰源源不断地从它的身体爆出,它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的身影,头随着他的动作变换着方向,不一会功夫,空中已然烧成了一片火海,好似浸透了霞光的大片祥云布绕。 红鸢左闪右避,却是怎么都躲不掉那热烫的荒火,只得在火中四处滚打,身上的袍子被燎得斑斑驳驳,甚是狼狈。 黑刃白刃看得目眩神迷,一张泪迹斑斑的小脸辉映着漫天的火光。白刃抹了抹脸上半干的有些犯痒的泪痕,依然跪坐在地上,顺手拽了拽夏梨的裙摆。 “哎呀呀,我不知道璇玑原来还能喷火啊……” 她望着天空,盈盈眼波中映着寥寥的火光,茫然答道:“我也不知道……” 璇玑喷出的火俨然早已远远超出它先前吞下的量数,可是它口中的火却全然未有停息的预兆,反倒色彩越来越澄净,烧得越来越猛烈。 难道璇玑不是仰仗吞火才能吐火的? 此时,红鸢已然被它逼得无所遁形,胸中俨然怒不可遏,然却猝然冷静了下来。既然这妖兽徒有区区喷火伎俩,他又何惧之有? 思及此,他跪立着急喘几口,朝璇玑的羽翅瞄了一眼,心生一计。 璇玑对他强追猛打,攻势又急又凶。那七色彩翼辉映漫天的火光,宛如世间最美的水晶和琉璃堆簇而成,每一次扇动都绘出一片流光飞舞。 红鸢躲闪着,脚步疾飞如电,躲避之际,不期然间忽觉一阵灼热直冲颅顶,驻足一看原来撞上了璇玑铸成的火墙炎壁,顿时心中大感不妙,连忙急急往后一退,惊觉背后一片烧痛,却是后路也被紧随其后的璇玑封住了。 璇玑见他已无路可遁,立刻虎口大张,腹中鼓涨,看架势是要对他使上全力一击了。 “璇玑,你在看哪里啊?!他在你身后啊!”天上的战局终于显出决胜之势,夏梨正欲松上一口气,却见璇玑突然朝向了与他相反的方向,当下急得大喊。 璇玑闻言眼色一沉,口中的动作也稍作停歇,神色开始摇摆不定。就在它动摇的时刻,下面焦急的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红鸢拉开了架势,带着阴恻的笑容袭向它的身后。 “璇玑!后面啊!” 璇玑刚想回头,就感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一个躲闪不及,左侧翅膀受了重重的一击。受伤的翅膀发出骨骼断裂之声,翅尖如暮春的柳枝一般垂着,全然失去了方才凌人的盛势。 它一声震天的咆哮,左翅传来阵阵钝痛,根本扇不起来,只剩下单翅的它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平衡,开始从空中凌乱翻旋地下落。 他哪肯放过报复它的好机会,一个飞跃到了它身后,手握成拳,丹田一催,千钧重拳便如雷霆暴雨一般落在了璇玑的身上。 见璇玑下落太快,他足下一蹬,绕到了其身下,朝着它的肚腹就是毫不留情的一脚重踢,它双目一白,身体如破絮一般飞出了几丈之高。 璇玑口鼻溢血,却始终不肯就此作罢,拼命找寻他的踪迹意欲反击,可它眼前已经茫然一片,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任由着他对自己拳打脚踢。 “璇玑!”夏梨握紧了双拳,气血直冲脑门,双目如火般烧灼。 璇玑被他凌虐得遍体鳞伤,那原本烈火般艳丽的身体被血染得一片寥落的猩红。 “璇玑……” 它已经活了千年,它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这种人的手上…… 牧徊不能飞天,洛白无法催动内力,灵鹫重伤在地,黑刃白刃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一行人自身难保,就算银牙咬碎,也只能亲眼看着璇玑被凌虐的惨状。 夏梨不忍地低下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颊边的尘土上,形容点点凄然的阴影凹陷。 红鸢神情癫狂,口中发出一阵阵令人发憷的大笑,那笑声如洪钟鸣响,激荡在雄浑的天地间,衬得璇玑的没落更加悲怆。 “嘭!” 混乱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地在笑声中炸开,如平地惊雷一般,惹得低头的几人下意识地抬头张望。这一看,却皆是大惊失色。 黑刃甚至还不确定地揉了揉自己血丝满布的泪眼,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眺目望去,方才还自鸣得意的红鸢的此刻表情非常痛苦,周身不知为何裹着一层电光,紫色的细辉如锋利的螺线一般缠绕着他。 他再也无暇折磨璇玑,后者则飘飘扬扬下坠,落在了地上。 夏梨赶紧偎了过去,费力地把它抱进怀里,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啊……”红鸢惨叫着,声音撕心裂肺的。他身体僵直,脖颈涨红,暴着密密麻麻的青筋,好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啊……”伴随着一记响雷,他又是一声更为惨烈的痛呼,那身被火烧得七零八落的衣服开始呈现显而易见的焦黄之色,就连头发也开始冒出黑烟。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众人只能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 响雷越来越密集,红鸢的身体泛着阵阵令人惊惧的抽搐,他口目大开,惨叫声此起彼伏。电光把天空映得明如白昼,众人目瞪口呆。 渐渐地,他的痛呼变得越来越无力,连身体都开始冒出若有若无的黑色烟雾。 就在洪荒佣兵摩拳擦掌意欲施轻功上前一探究竟之时,红鸢周身电光又倏地消失,就如出现时一样了无痕迹。 他的身体如落岩一般嘭地一声坠到了地面上,扬起一阵暴躁的烟尘。 洪荒岛的一众面色一滞,刚要上前搀扶就听见他有些嘶哑的声音传来。 “阁下暗处偷袭,实在是卑劣狠毒。”红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身子趴伏在地上,曲起四肢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是尝试了几次才勉强半跪起,与先前戏耍别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洛白和牧徊一直望向西南方的屋顶,拳头无意识地紧握。 到底是敌还是友? 对方迟迟没有现身,西南方的屋顶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阁下将在下重伤至斯,不知能否现身一叙?” 红鸢不依不饶,一心想让对方现身,却忌于那人的本事,不敢太过狂妄。 “噔、噔、噔……” 银针落地都能轻易辨清的死寂中,传来了一阵沉稳有韵的声音,听起来应是木杖杵在地上发出的响动。那声响飘忽在风声里,却仍是清晰祥和。 众人只觉心中仿若涌入一道宁静的清泉,所有的尘埃阴霾都被洗涤而去,浑身通透明净。 木杖声响由远及近,隐隐可以听得出当中的轻盈脚步。承着微弱的天光,黑暗中渐渐露出模糊的剪影。 那人左手木杖撑地而行,身后好似背着些形状奇异的物什。 红鸢瞠目而视,迫不及待地想看清来人。 未几,脚步声同木杖击地声一同停了下来,众人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他手持一杵约八尺的木杖,着暗灰蔽衣斗篷,短发及肩,面容俊秀,身后背着四柄形状各异的木杖。 “既然阁下已然现身,那么在下在此不妨问问,阁下为何平白重挫在下……”红鸢咬牙切齿道。 那人淡淡地看了伏地红鸢一眼,眼神飘渺而清远,“在下只是不忍目睹杀生,才忍不住出手,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宽宏谅解。” 那声音如灵台天池而来,清澈高远,教人忍不住舒心一叹,却也因此完全忽略了他把红鸢烤得半生不熟,还让人家宽宏谅解。 红鸢显然不愿就此作罢,他双眼一眯,一口咬破手指,呲牙在虚空描出一个阵法。 那阵法泛着点点的红光,映在他脸上显得分外的恐怖妖异,接着他猛吸一口气,将阵法吸入口中,吞食入腹。 就在这时,本来已经无力站立的红鸢居然诡异地站了起来,更加令人咋舌的是,他身上的伤痕正以人眼可辨的速度恢复如初。 那人神情出现了微微的波动,道:“动用空之弧可是会折寿的。” 红鸢满不在乎地一笑,“在所不惜。” 那人略微低了低头,浅浅地叹了一声,“阁下不惜动用空之弧,想来是不愿谅解在下了……” 红鸢一声冷哼,“阁下险将在下的命夺了去,在□为好战弥休一族,又是洪荒佣兵之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作罢了!” “也罢,就让阁下看看,真正的五重幻境是何等威力吧。” 第五十二章 雷得外焦又里嫩 真正的五重幻境?! 红鸢眉头一皱,觉得他恐怕只是在虚张声势,决定先发制人。他手腕一抖,双掌捧火,足下一蹬便朝着那人的方向汹涌卷去。 那个苦行僧模样的男子斗篷微动,身形一晃,便如一阵风一般舞上了虚空。刚定住身形,惊鸿一瞥中,只见红鸢从脚下袭来,原来方才的无量业火只是虚晃一招。 红鸢再次结出九字真言令,大喝一声:“收!” 只见那人忽而如失去支撑一般,从半空中倏然下落。 红鸢得逞一笑,施力于足急速下行,紧随其后。 那人脸上一片淡定从容,无视红鸢紧逼的动作,双手握住手中的木杖,轻吐一句:“惊斥,出。” 一记响雷应声而作,他下沉的身子旋即立刻破开坠落之势,如一支利箭般直冲云霄。 他周身缠裹着紫色电光,与红鸢先前的模样如出一辙,然他的面容在冽冽电光中却如天神下凡,庄仪威武,哪有半分狼狈可言。 厚积的云层许是被他身上的雷电沾染,本是晴明的夜空竟然忽而舞起了电幔,奏起了惊雷。闪电如一条条紫色的巨龙在云层中翻滚纠缠,麟角相击鼓出了声声震耳欲聋的雷响。 夏梨虽然自认不再见识浅薄,但也实在被这景象惊得七荤八素。 连天象都能改变?! 她惊叹之余不禁抚额自问:“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牧徊和洛白低头交换了眼色,抬头一同望向那人手中的木杖。 九霄云烟潺潺流动,那人踏在云端,身缠冷光紫练,目光清灵平和,让人禁不住心生向往。 而另一边,红鸢对电雷仍然心有余悸,遂停在当下,仰望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跃从云上落下,一晃眼便到了红鸢眼前,木杖带着电光毫不留情地朝他横扫而来。 他心头一颤,一边匆忙躲闪一边喝道:“收。” 可是,这一声过后,却是什么也没发生,木杖与那人身上电光依然闪烁着。 红鸢不禁一愣,难道这雷电并不是五重幻境所化? 那人见手下一记落空,却并未将木杖收住,而是双手过顶举起木杖,交手相舞,旋起一阵紫电狂风,那风好似有意识一般,汇成一流朝着红鸢直击而去。 红鸢看准电光袭来,双手齐动,快速地在空中画起了繁琐的阵法,最后两手一合,口中念道:“破!” 他的身前陡然现出一道金色弧光,透过金光隐隐可以看出他将将完成的阵法图腾模样。 电风朝他呼啸而去,又急又凶,带着横扫千军的霸道气势忽而撞到了他祭出的弧光之上。 “嘭”的一声,空中乍起了一阵带电的气流,卷起了一道灼热的劲风,刮得天际的舒云如柳絮薄缕般弥散而去。 电风瞬间被击散消失,只余弧光在原地屹立不动。 红鸢看清之后仰天大笑,道:“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就见弧光中出现了一条纵横贯穿的缝隙,红鸢倏然睁大双眼,虚画了一阵好似想将其复原,却只见它接连裂出了数不尽的细小裂痕,成了濒临破碎的裂冰模样。 那人面无表情,弹指一响,一道电光飞溅而起,落向了碎裂的孤光,被一缕电光击中的金弧光芒乍起,随后便如同被轻敲的薄冰一般骤然分崩离析,碎落成漫天飘散的金色粉末。 红鸢额角紧绷,将双手拇指衔入口中一咬,用沁着血珠的指尖在脸颊和双臂迅速地画下咒文。 咒文刚刚完成便见他曝露在外的皮肤上开始长出黑色的硬鳞,须臾,就只见鳞片密密麻麻爬满整个身体。那躯干不再是人的血肉之躯,而是转变为了钢铁鳞甲。 红鸢低头望了望自己举起的双手,脖颈咯吱作响地扭动了几下,嘴角夸张地向上仰起,看来对自己的变化相当满意。 而夏梨等人看得都是头皮发麻,胃中一片翻腾。 那人望着他半人半兽的模样摇了摇头,嗟叹道;“又是禁术……” 红鸢才不理他的话,双拳一握,疾步冲到他面前,钢铁般坚硬的拳头就往他的上盘罩门袭去。 他侧身一躲,红鸢那满布硬鳞的拳头就紧贴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拳头是躲过去了,那强悍的力道却激荡着空气形成利刃,一举划破了他的斗篷,在他的胸前印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感觉到胸中气血一涌,伤口一阵刺痛。 红鸢一招落下,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俯身一蹲,右腿如疾风一般扫过他的下盘。他眉头一皱,堪堪躲过那气势逼人的横扫,警醒地运起了内力护身。 却不曾想,这一脚带着禁术的十分魄力和红鸢本身的十成功力,一招晃去,即使他运气护体也被横风扫下,身子飘飞起来。 红鸢的速度奇快,如鬼魅一般眨眼到了他身前,瞳孔一缩,一拳往他的胸腹砸去。 他顿感不妙,忙将双手交叉护于身前。重拳砸下,防护虽起了作用,却也作用甚微,他霎时被蛮横气力砸得下落几丈,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待他定睛一看,红鸢已然又到了身前,眼瞧着一脚就要踏上他的胸口。 他咬牙将木杖往胸前一挥,电光强雷鼓噪而起,强光刺得红鸢闭上了眼,他抓住了空当,身子一翻,躲过了那致命的一招。 红鸢显然对他的雷电很是厌烦,怒得龇牙咧嘴,如狂风一般向着他冲去。 他将木桩凌空一舞,全身立刻重新裹上雷电,看着红鸢暴怒的模样,足尖一点,往后退了一丈之远。那速度,俨然比方才要快上好几番。 红鸢没有将他擒住,更加怒火燎原,如同野兽一般,向着天空吼出了一声荡气回肠的咆哮,而后挥舞着双臂嘶吼着朝着他的方向追去。 他的速度虽然凌厉,却也并不能轻松应对野兽形态的红鸢,他在空中左闪右避,不一会儿呼吸便有些急促起来。 红鸢丝毫疲态也不见,始终保持疾风骤雨般的猛烈攻击,终于,将他逼到了绝境。 他单膝跪着,手拄着木杖喘着粗气。 红鸢狰狞一笑,志在必得地缓缓朝他走去。 “不是说让本岛主见识一下真正的五重幻境吗?” 那人低着头,短发从肩上滑下散在脸颊,看不清神情。 “说到底只是空话!哈哈哈……” 他抬头看向红鸢,淡淡一笑道:“这就让你看……” 红鸢笑容一滞,问道:“什么意思?”他想再上前一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随即转身望去。原先背在那人背上的四根木杖不知何时竟被固定在了空中四处,算上他手中的那根,刚好五根。 “五重幻境阵,启!” 话音刚落,被五杵木杖圈起的天空瞬间光华四溢,木杖发出的光辉相互连接,结成了五芒星的模样。 而在五芒星辉之上,五重迷阵层叠而起,发出赤、青、金、紫、银的五重乱目光辉,层层阵轮旋转相映,迷幻又美丽。 被困在阵中的红鸢,随着幻境开启,突然开始全身戒备地在五芒星阵中疯狂地逃窜。 在夏梨等人看来,阵中除了转动变幻的五重阵轮再无他物,然红鸢的身体却开始出现诡异的伤痕,一道深似一道,惨不忍睹。 他口中不停嚎叫痛呼,在迷阵中跌跌撞撞,身上的黑色硬鳞有不少因为受了重创而斑驳脱落,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倒真如被剥了鳞片的蛇身一般。 他的双眼一时清明一时涣散,躯体如将死之鱼一般残缺缭乱,在阵中四处碰壁,不时,衣物身体便全部被血染红。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看到何等恐怖的场景,又遇到了何等凶残的对手,只能看着他逐渐丧失斗志,直到他意识远去,倒在了五芒星图上。 那人见红鸢已经是强弩之末,摇了摇头。 “五重幻境,收。” 星芒阵辉倏然消失,身体没有承托的红鸢如中箭亡禽一般从天空坠落而下,被眼疾手快的洪荒佣兵接入手中。 那人从浮空降下,立到了洛白等人的身前,手持木杖,木然地望着洪荒一众,好似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若不赶紧带着贵岛主回岛疗伤,再过一个时辰,恐怕就回天乏术了。” 众人交换了眼色,遂握紧兵器摆好架势朝着他,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那人又摇了摇头,发尾轻柔地随着动作抚在脖子上。 “若是不吝惜贵岛主的性命,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吧,五重幻境最擅长地就是以寡敌众,况且以你们的斤两,布阵倒还快些。” 洪荒众人这番倒是动摇了,最后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站出来道:“阁下如此伤我岛主,我洪荒岛绝不会善罢甘休,来日方长,还请阁下洗颈就戮!” “在下随时恭候大驾。” 洪荒岛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仓促离开了,夏梨不禁对这人生出了不少敬仰。 待到众人都退尽,他才幽幽地回头转向他们。 洛白从赫连身上跨下,走到他面前。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言重了。”那人抬起头望向他,顿了一顿,又道:“白五公子。” 第五十三章 大树底下好乘凉 听到他的回答,牧徊和洛白都不禁神色一凛,看他的神情也开始充满戒备。 白是洛白的名,五是他当年在皇子中的排行。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牧徊上前一步,拱手施礼。 那人转身看向他。 “南风。” 南,是传说中青川三百年前的混沌圣战时,除了现有的六国始帝以外,第七人的姓氏。这第七位英雄,圣战后就不知所踪了,没有属地,没有名讳,什么都没有。 “姑姑!” 黑刃白刃一记凄厉惨叫,惹得众人齐齐回头。 躺在地上的灵鹫脸色灰白,双眼紧闭,如同一个失去了生命的布娃娃。 牧徊前摆一甩,立刻上前蹲身搭上她的脉门,神色扑朔迷离的。黑刃白刃一脸凄楚地看着他的脸色,撇着嘴一副随时准备嚎啕大哭的委屈模样。 “得马上找地方给灵鹫姑娘歇息疗伤,否则就大事不妙了……”他凝重地看了看洛白,又扫了一眼旁观的南风。 “诸位若不嫌弃,尚可下榻于寒舍。” 一行人闻言狐疑地看向南风。 非亲非故,初次相见,如此殷勤,必有蹊跷。 他坦然地迎回目光,淡泊道:“诸位若有所怀疑,便当在下方才多舌。” 洛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里默默思量着。若他有意于他们不利,只消方才不要现身便罢;如若是有意利用,当下理应不会对他们产生威胁。 此番他们几乎都成了伤兵败卒,根本无力自保,与他同行确是上上之策。 思及此,他朝南风颔首,“那就不妨叨扰了。” 谈话间,便听闻有马蹄行车之声远远而来。马车风雅古朴,赫然是大户人家的手笔,然车前驾马的车夫却不是一般小厮,而是一名古灵精怪的年轻女子。 她嘴里衔着一根半枯的野草,着少年服侍,蹬鹿皮踝靴,本来是一派清爽的少年打扮,却又偏偏不伦不类地梳着一把女儿家的飒爽马尾。黑发在她身后悠悠地荡着,配着她嘴中的枯草,显得自在快活得很。 “大人,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啊……”她勒马停车,扬着下巴轻佻地朝着南风道。 “是闹得有些过火。” 她说着从车前跳了下来,吐掉了嘴里的野草,三步并着两步到了一众的跟前。 “啧啧,白五公子真是越长越好啊,瞧瞧这张脸俊得,可比凤曜心心念念的那个花魁姐姐要美得多了!”她摸着下巴咂嘴绕着洛白转了两圈,表情很是赞赏。 夏梨听着嘴角僵了僵。他可是睚眦必报的,这女子居然把他与流莺鸨儿相提并论,未来真是令人堪忧。思及此,她鬼祟转头去看了看他,却见他没什么动怒的反应,好似并未听到方才的调侃一般。 美人心,真乃海底针。 “出云,不要乱说话。”南风皱着眉头,口气陡然僵硬,训斥着那充当车夫的女子。 “是,大人。”女子吐了吐舌头,乖乖地闭上了嘴巴,退到一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儿。 “几位请上车吧,趁着现在还未见天光。” 他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赫连和不省人事的璇玑。 洛白点了点头,对着黑刃白刃道:“你们乘着赫连跟着马车,切记要小心。” 二人泫然应声,依依不舍地回望了灵鹫一眼,便乖巧地爬上了赫连的背。 牧徊上前一把打横抱起昏迷不醒的灵鹫上了车驾,将她安置好以后又重新走了出来。他与洛白走到璇玑面前,伸手欲将它抬起。 二人的手还没有碰到它的身体,便听一边的南风道:“不用劳烦二人出力,就交给出云吧。” 出云对他的话似乎很是不满,一边怨怼地嘟囔着什么,一边踢着脚晃到了他们面前。 她叉着腰低头瞧了瞧破败一身的璇玑,撅嘴道:“这头畜生长得倒是挺好看,可惜被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夏梨眉头蹙起,张口小声反驳:“璇玑可不是畜生,是神兽。” 她抬眼看了一眼夏梨,笑眯眯道:“抱歉抱歉,说错话了,这位姑娘莫要气恼。” 说着便搓了搓手,弯腰而下,两手抓起璇玑壮实的前爪,嘴唇抿起,细瘦的手臂一甩,一把便将它沉重的身体甩到了肩上,一席动作一气呵成。璇玑巨大的身体就这么被单薄的出云扛上了身,而她除了先前手臂上的青筋暴了一瞬,脸色连丝毫变化也未曾再有。 在场的众人见此都是目瞪口呆。 而她却是单手扶着肩上的璇玑,气定神闲地往马车走去,每走一步,脚下的松土便凹下一个突兀的低洼。她掀开车帘往里面望了望,随即拽住璇玑的后颈,手臂一扬,将它的身体挥了出去。 这动作看得夏梨心惊胆战,而下一刻,只见马车伴着一声闷响狠狠一颤,连车顶的浮灰都被抖得洋洋洒洒落下。 出云掸了掸双手,朝他们咧嘴一笑,道:“好了,都上来吧。” 又转头对着南风的方向,道:“大人,车里可没位置了,你只能跟我挤在前面了。” 只见南风那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忽而泛起一丝笑意,踱着步子往朝马车走了过去。 马车一路疾奔,马蹄轮毂声在静谧的夜里激荡回响,不知扰了多少人的清梦。待到马车停稳之时,已是初阳微熹。从车里下来,远远就看到清漆门头上挂着一块黑色的空匾,显得萧条又冷清。 南风的府邸尚算符合夏梨的想象,远离城郭,依山傍水,青檐灰瓦,绿竹粉墙。府内处处张灯,不少下人已然起身,在宅子里来回奔走忙碌。这些侍者沉默有礼,皆是同出云一般,唤他一声大人。 东方的天空遍洒着白霭霞光,整个院落都浸在秋意渐露的晨曦里,更显清雅朴素。出云扛着璇玑摇头晃脑地走着,领着他们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西边的一排厢房处。 她挑了一间房把璇玑放下,嘻嘻地笑着转身道:“几位贵客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有什么事找我或者凤曜就成,哦对了,你们还没见过凤曜……” 她溜了溜乌黑的眼珠,似乎在想要如何形容那人的样子。 “唔……满头红毛,长得一脸色欲熏心样儿,天天抱个酒葫芦,自诩情场游侠的落魄男人,那人就是凤曜了。” 听到这样的形容,夏梨嘴角生生地抽搐了两下。 而洛白却不以为意,上前一步道:“辛苦出云姑娘了。” 她转头望去说话的洛白,眯起眼睛笑得见牙不见眼,“白五公子真是客气……”说到一半忽而停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看。 众人不明其意,都好奇地望向她,不知她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大事。 却见她抿着嘴边摇头边道:“这张脸真是越看越赏心悦目,可惜是个男子,真是可惜……” “可惜啊……”她抱着双臂,喃喃地重复着这么一句,慢悠悠地游出了偏院。那马尾乌辫伴着她的动作在身后有韵有律地摆动着,宛如水中随波逐流的蔓草一般柔和。 洛白被她说得脸色一僵,独留原地。 夏梨见他吃了瘪,心情陡然大好,春风满面地凑到他跟前,用肩膀碰了碰他的手臂。 “这个出云,还挺有意思的吧?” 他沉默不语,冷冷地低头看了她的笑脸一眼,大步走开。 她顿觉冷风灌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识相地闭上了嘴回房去了,“这是迁怒,绝对是迁怒!” 而另一边,洛白步入的是牧徊的厢房。率先进屋的牧徊此时立在房中,细细地打量着屋中的纺品物饰。 “富而不显,贵而不彰,瑰质有品,居雅有韵,不是寻常门第。” 他对着与他比肩的洛白,缓缓道。 “南风这个名字倒是未曾听闻,想来应当是化名,暂可忽略不计,而这里的人唤他一声‘大人’,这却是蹊跷。” 牧徊点了点头,接道:“嗯,若是当朝为官,便可称作‘大人’,然当朝为官者,岂会有你我不识之人。” “二者,他既然唤我作‘白五公子’,那便是熟识我的身份背景,却又能不卑不亢且出手相救,这也是蹊跷。” “嗯,若是他国敌细,便是要与朝廷为敌,那么定然不会出手;若是朝臣的门生,那态度势必要谦卑一些;若说是江湖之人,那个南风却又透着出世之风;但若说是隐士,此番却是自破清净了。” “三者,他的那根木杖能惊雷引电,想来必然不是凡物。” 牧徊长眼微敛,不确定道:“莫非是圣剑之一?” 洛白摇了摇头。“圣剑中没有一柄是唤作惊斥,何况也没有任何一把是掌雷的……” “嗯,你们说得倒真是头头是道……”一声懒散含糊的男音忽然传来,二人倏然一惊,连忙循声抬头望去。 本应空无一人的房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男子,他侧身躺立,单腿支楞着摇晃。 他面目轮廓很深,满头蓬乱的红发披散肩头,靛蓝的锦衣在身上胡乱地缠挂着,随意搁在膝头的手上捏着一个白玉葫芦。 他毫不介怀两双眼睛的炙热目光,就着葫芦啜了一口。“啊……嗝!”一口舒畅的吁声自他的口中溢出,还附带着一记响亮的酒嗝。 那人就这么在房梁上不羁地晃荡着腿脚,俯瞰着中堂的二人。 “出云那丫头诚不欺我,白五公子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啊……”语气中含着十足的轻佻和同出云如出一辙的遗憾之意。 显而易见地,梁上的这位就是方才被出云好一番菲薄的凤曜了。 第五十四章 再敢打架试试看 梁上的人我行我素地躺着,恍然没瞧见下头两人剜肉似的眼神。 此人能在二人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躺到梁上,那轻功实力恐怕不仅仅是两把刷子的级别了,至少也得有三把。如此看来,南风大人麾下雌雄二将倒皆是出类拔萃,一个怪力无双,一个轻功卓绝。 “白五公子方才说到的轻缨,可是六圣剑的轻缨?” 他仰头又饮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接着道:“若真是,在下还真想请公子给我看上一看。”说完低头看着洛白,似乎是在等他回应。 洛白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单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睨着他。他皱着眉头,似乎很是不解美人为何不应他。 “阁下梁上窃听,似乎有失风度吧。” 再看梁上的他,只呵呵一笑,揉了揉乱发,一跃从梁上跳下。他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到二人身前。 “凤曜性子急,唐突了贵客真是罪过,罪过……” 他看似身体摇晃,脚步凌乱,可二人能看出,他的下盘可是稳妥得很,就算此时来个狂龙横扫也不见得能让他晃上一晃。 “不知凤曜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他笑了笑,一股酒气匀匀散开,看来当真是饮了不少,“呵呵,哪有什么贵干,无非是听闻白五公子大驾光临,前来一睹公子的无双风采……” “凤曜!”门猛地被撞开,红木门扉嘭地撞向另一扇,又倏地弹回,几番周折后才停在原地,晃荡着吱呀乱响。 三人闻声倏然转头望去。只见出云满脸通红,捋着袖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她一把拽住凤曜的袖子,转身就想把他拖走。 他哪肯乖乖就范,肩踝一抖,剪手反身从她的臂下滑了过去,朝房中的木椅上翘腿就是一坐,“出云你好生没有规矩,要是被大人知道了,可少不了一阵念叨。” 出云袖子一甩,大跨几步又到了他面前,抬手就又要拽他。 “你再动手动脚,我可要还手了!”他皱着眉头,身子在椅子上灵活地躲闪着,就是不让她得逞。 出云怒抬右脚踢上他身下的椅子,俨然是带着功力的。 他眉毛一扬,倏然跃起盘腿坐在椅上,双手握住扶手,右手一掀,椅子的斜边两脚便如人腿一般,交互着走出好几步去。 椅子刚停下,就听他横眉竖眼地对着出云吼道:“你个不知轻重的丫头,你那一身蛮力就已经够吓人的了,还给老子运功,你是想把椅子拆了吗?!” 此时,出云一脚落下,霸道的气力生生震碎了脚边的花岗石板,扬起一阵烟灰。她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马尾飞扬甩起,飘出一阵皂角香气,“凤曜你不要放肆,快些跟我离开!” “到底是我放肆还是你放肆,踏碎地板的可是你而不是我!”凤曜指着破碎的石板,据理力争道。 出云轻嗤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跟我走,我无奈之下才动的手!” “你无奈之下?!”他不可置信地扬着眉毛,又道:“我看你是借题发挥吧!” “你休得狡辩!”她说着,足下一踏,飞身就往他的方向袭去。 看她好似是来真的,他双手攥紧椅子,连人带椅一跃挑高,轻盈地躲过了她带着风劲怒冲而来的拳头。椅脚自出云的头上堪堪擦过,拨乱了她颅顶的头发,甚至还将她束发的绢带一挑而断,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出云满头黑发霎时如云般散落,瀑泄一身,“你!”她怒灌心头,青拳举起就想再冲上去。 “出云!”一个清朗的男声骤然响起。 她听到这一声唤顿时全身一抖,拳头僵在了颊边。 凤曜视线绕过她往门口看去,却见到南风几乎是怒发冲冠地立在门口,暗灰衣袍无风而动,短发在颊边耳边狂乱飞舞。他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面前的出云小声道:“大人发怒了,我俩看来摊上事儿了。” 披头散发的出云龇牙咧嘴地瞪了他一眼,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回身,低着头敛着眼不敢看向门口的人。 “出云,凤曜,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南风的声音就如隆冬冻结的江面,表面是冰冷的平静,里头是狂奔的汹涌。 出云余光瞥了凤曜一眼,后者正低头把玩手中的玉葫芦,似乎没有要自辩的打算。 她暗暗地啐了他几句,偷偷瞄向盛怒的南风,只见他脸颊额角紧绷,握着木杖的手骨节泛着青白。 她惧得将头埋得更深,交握的双手缠成了纠结的麻绳一般,手心满是沁凉的薄汗,显然是对南风的怒火很是忌惮。 “出云,凤曜!” 南风的木杖落地有声,惊得出云双肩一抖,连方才一直没表现出什么畏惧的凤曜都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出了什么事了?” 夏梨听到这边的骚动,撂了手中的活计就急急奔来,此番她正偎着门框,伸着脑袋往里头张望。见她与自己离得近,南风立刻敛了气势,生怕她被乱气卷入伤身。 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法子。牧徊度了度如今的态势,上前一步,“南风公子,这些恐怕是误会,还请公子莫要介怀。” 南风微微颔首,又恢复了一贯的平和语气,“在下授下无方,万望见谅。”转而又对着那二人,道:“还不回去。” “是,大人。”出云耷拉着脑袋快步走了出去,秋后算账总比就地正法来得好些。 凤曜起身周到地把椅子放回了原地,低头走了出去,背影看起来也是蔫搭搭的。 “南风也不叨扰了,告辞。”他说着,也欲跨步离去。 “南风公子,请留步。” 他闻言顿住,驻足旋身,“白五公子,可是有事?” 夏梨探头望去,只见洛白点了点头,摊手朝着厅中的木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南风盯着他的脸孔望了许久,最后还是朝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去。 门口的夏梨见他们好似有事要谈,好奇作祟地想跟过去听上一听,忙小跑着追上去,却不料被自家夫君一袖子拦住。 “阿梨还是回房歇息吧,天色不早了。” 她自是不愿,笑眯眯回道:“现在才刚刚天亮,不急不急。” 说着想绕过他的手臂广袖随着南风而去,却被他侧跨一步再次拦住。 “阿梨应当累了,还是回房吧。” 她锲而不舍道:“不累,不累,还要多谢关心了。” 他拧眉,隐约显出了不耐之色,“我说,累了。” 她继续不知死活,“不累,真不累。” “阿梨。”他突然唤她。 她应声仰头。 他盈盈一笑,这古朴陋室顿时好似繁花似锦,蜂蝶靡飞,连花朵馨香都似乎在鼻间萦绕不散。 “我说,累了。” 夏梨看着他的笑脸,咽了咽口水,忽而低头仓促道;“我累了,回房休息。” 她前脚将将迈出,只听内室扑哧一声轻笑。 回头望去,却是牧徊摇头嗟叹:“我记得你最讨厌自己的这身皮相,如今用得倒也算得心应手了。” 他不可置否,转身阖上了门。 南风虽说大致知道他想要找自己谈些什么,但还是不得不明知故问道:“不知白五公子留住在下,是想谈些什么?” “在下想问的甚多,却不知公子愿不愿意据实相告了。” “白五公子莫要太过贪心,在下只回答你的三个问题,还请公子斟酌一番再问。” 他竖起三根手指,坐到一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温茶。 “为何要救我们?” “受人所托。” “受何人所托?” “无可奉告。” “惊斥,是不是出自左丘氏族之手?” 他捏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抬头看向提问的洛白,忽而淡淡一笑道:“白五公子真是不负盛名啊。” “南风公子谬赞,那到底是还不是?” 洛白当然不会被他糊弄过去,他没立刻说无可奉告,就证明这个问题或许是能问出来的。 “是。” “为何左丘家会有另一把灵剑?” 南风转头看他,眼睛平淡无波,“惊斥是第七柄圣剑,是不为人知的最后一柄。” “第七柄圣剑?!”这答案大出二人的意料,甚至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将这场谈话进行下去。 南风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慢条斯理地品完了杯中的茶水,方才道:“其实说是第七柄圣剑并不准确,而应该说,它是左丘家铸成的第一把圣剑,是真正的圣剑之首。” 此时洛白脑中灵光一闪,好似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却又不敢深究。 “而惊斥的初代剑主,便是当年因幻术奇阵而声名大噪的南氏当家,六国史记讳莫如深的第七员将领,南溟。” 他停下来,一字一顿道:“也是北召始帝冰雪女王的夫君。” 第五十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夏梨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上,感慨着自己好生没有出息,居然中了美人计,不过这一计出得蹊跷,想想心里就没来由地发讴。 璇玑就躺在她的脚边,身上的伤已然莫名其妙地好了大半,此刻正卷着尾巴打着小鼾休养生息。 “做灵兽真好啊,有翅膀可以飞,还能吞火吐火,连受伤了都可以自愈,除了不能开口说话,你还有什么不能的?”她用脚挠了挠它的后背,后者张了一只眼瞄了她一记,又蜷缩着身子换了一个姿势,对她的骚扰不予理会。 “真是薄情。”她望着璇玑硕大的后脑勺,瘪着嘴不满道。 “我再不济也是你现在的主人,你就不能对我稍微殷勤一些嘛。” 只见璇玑的一双圆耳忽而前后抖了一抖,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转过头来赏了她一眼,还没待她说话,又把脑袋转了回去,显然是相当不愿搭理她,刚才那一眼已经是它瞧着她可怜,便大发慈悲赐予她的。 夏梨见自己连巴结一头兽都巴结不住,心里一委屈,索性将头埋进枕被中呼呼大睡起来。她连着几天没有睡好,此番一旦睡着便沉得很,连房里来了旁人都丝毫未觉。 那人衣袍茭白,一袖药香清氛,落地行走皆是无声。 路过璇玑身边时,他蹲身下去虚抚了抚它羽翅上的伤痕,后者立着脖子瞧着他,口鼻呢喃有声,还不时拿头顶去蹭他的袖子。 他左手移上璇玑的头顶,安抚了它一番,起身便在夏梨的床沿坐下了。床榻上的人气息均匀清浅,眼下有着重重的乌青,睡得深沉,半晌都没有翻身的动静。 他默默地从袖囊中取出一粒丹丸,捏起她的下巴。 戎言还未将药喂入,倏然发觉侧面有一阵劲风张狂而来。他神色微凛,一个侧身让了过去,随即站起身子,目光冷峻地望向了来人。 “在大人眼皮底下擅闯本府上宾的寝室,还真是胆大包天了。” 那人一头红发,脚步轻盈,手中捏着白玉葫芦,正是去而复返的凤曜。 戎言默不作声,脚边的璇玑骨碌起身,不惧伤痛,摆好架势朝着门边的凤曜呲牙威吓。 凤曜看着璇玑激动的模样,眉角一扬,随即在脑中转了一遭,开口问道:“阁下莫非是这位姑娘的故人?” “璇玑。”戎言没答他,而是唤了璇玑一声。 后者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摇头,便朝着凤曜的方向晾了晾獠牙尖爪,听命地悻悻退下。 凤曜看着这情景,懒散一笑,继续道:“既然是故人,又有璇玑护着,敢问一句,为何要鬼祟潜入府中呢?” “在下并无恶意。” “现下这番情状,一句并无恶意,似乎搪塞不过去啊。”凤曜啧啧摇头,满头红发飘舞得很不羁。 “阁下能不能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戎言温言相问。 “恐怕不能。”凤曜作势想了一想,遗憾摇头。 “是吗?那就太遗憾了。” 语毕,戎言一个利落地回身,迅速将药丸一口气喂入夏梨口中,而后抬手飞出一记气刃,朝着凤曜下盘汹汹而去。 凤曜轻轻一跃,转眼便已然到了高梁之上。 “好俊的轻功。”戎言昂首赞道。 “哪里哪里,阁下的功力才是真俊。” 凤曜说着又从梁上跳了下来,落地时竟然一丝声响也没有,就如同梁上坠下的蛛丝一般。他脚尖一勾,旁边的圆凳被他一下甩上了半空,接着双脚交替一跳,一脚踢上了凳面,圆凳“咚”的一声钝响,如弩箭一般直冲床榻而去,也不知是朝着夏梨,还是床边的戎言。 戎言见势眉头紧皱,似乎对他这一记很是气愤。他拳头一握,穿过圆凳的三足,一拳砸在了凳面上,还没待到看清动作,红木圆凳就应着仓促的一声轻响碎成了齑粉。 却又见他月白广袖一挥,粉尘立刻如冰雹一般朝凤曜奋力砸去。 凤曜脸色略僵,猛灌了一口葫芦中的烈酒,双腿马步一扎,丹田运气,鼓起双颊朝碎粉的方向狂喷而出。带着力道的酒水轰然撞上携着怒火的烟粉,不分伯仲,齐齐坠地,在地上留下一滩不小的酒渍,酒香被相峙的内力撞了出来,沉沉袅袅地弥漫在空气里。 凤曜望向那一滩美酒,摇头憾然道:“浪费了这么好的一口酒。” 随即又抬头望向那明显缺了一张凳的茶桌,苦着脸道:“大人若是知道了,不晓得会把我派到哪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去……” 戎言看得出方才那一招只是在试探自己,却仍是忍不住怒火中烧,“阁下若意犹未尽,在下听凭指教。” 凤曜瞄了他一眼,猝然举起葫芦咽了一口,而后拖着嗓子晃着脑袋,摇摇晃晃道:“我怎么跑这来了,回去睡觉,回去睡觉。” 瞧他的样子,俨然准备对此事装糊涂了。 戎言就这么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他演戏。 “嗝!”伴着一记响亮的酒嗝,他颤颤巍巍地晃到了窗前,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窗台上,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一跃跳出,不见了踪影。 “凤曜!” 凤曜刚从夏梨等人厢房的院落墙头跳下就被出云逮了个正着。他眉头一皱,转身就要从另一个方向走开。 “凤曜,站住!”出云见他又要跑开,大步流星地上前追到他前面拦住,叉着腰怒瞪着她。 凤曜叹了一口气,道:“出云啊,我喜欢成熟风韵的美人,不喜欢满身怪力的柴火妞,你没事就不要缠着我了。” “呸!谁喜欢缠着你啊!” 他用那双好似总是醉酒半眯的眼眸斜斜瞥了她一记,问道:“不喜欢干嘛天天像浆糊一样粘着我?”皱眉想了一想,又道:“嘶,难不成是为了谁是大人身边最强护卫的问题?” 出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微抬着下巴睥睨着他,一副“姑娘我要找你决斗”的架势。 凤曜闻言不在乎地挥挥手道:“让给你吧,让给你吧,别再天天跟着我了……” 出云双眼一瞪,较真道:“什么叫让给我,我本来就比你要高强许多!” “好好好,出云女侠武功最是高强,求出云女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不要敷衍我,必须要出全力打一场才行,我若输了便服输,若是我赢了,那你就要承认我才是大人手下的最强!” 凤曜丧着一张脸看着出云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说出云妹妹啊,看你平时也是豪迈飒爽,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斤斤计较,实在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啊!” 出云的脸忽而一红,而后口齿不清地辩解道:“要你管!反正我……我就是要和你堂堂正正地决斗!” 凤曜神色怪异地研究着她的表情,而后心知肚明地一笑,揶揄道:“莫非是为了大人?” 出云的脸瞬间红得好像是煮熟的虾头,开始局促不安地乱摆着双手,“当然不是,你……你不要瞎猜!” 凤曜欣赏着她窘迫的神情,恍然喟叹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啊,姑娘大了,留不住了,话说我们出云妹妹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恨嫁年纪了啊,真是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了,当年的小丫头片子,现如今都会为了情郎来找我决斗了,真是让我不禁要感慨一番哪……” “你……你不要口无遮拦!”出云羞愤难当,抡着手就要向他袭去,却见他腰间一甩,脚法有条不紊的,躲得是游刃有余。 “出云妹妹,女儿家娇羞却是人怜爱,可是恼羞成怒就不讨人欢喜了,你这个样子,大人会不喜欢哦……” “你给我闭嘴!” 出云的脖颈耳根统统红透,满院子追着他打,奈何凤曜对轻功最是擅长,任她好一通折腾,也没能碰上他的衣襟一角,一时急得顿足不已。 “你们又在闹什么!”南风从前院打点事务将将回来,就看到这两个不肖属下不知为何居然又聚到了一起,而且故伎重演地当庭斗殴,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出云动作一滞,慌忙回头,窘迫道:“大人……” 凤曜心情极好,旭光铺在他的红发上,端得是无尽的明艳光华。他自在地蹲在养睡莲的青瓦缸沿上,朝着南风大喊道:“大人,出云妹妹她……” 出云立即回头,马尾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乌墨长痕,刷地甩到了另一边肩头,“你给我闭嘴!” 过犹不及,这个他懂,分寸必须自己掌握着,听到出云的喝止,他也便顺势闭了嘴,只一脸暧昧地笑着瞅她。 这情景看得南风皱了皱眉头,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僵硬。 “大人……”出云看出他脸色不好,忙小跑着凑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模样丝毫没了平日的飞扬神采,看得人好生的不忍。 南风轻咳了一声,呵斥道:“没事不要老在府里动手,这府里的东西哪能禁得住你们俩胡闹折腾!” 出云低头撇了撇嘴,应道:“是,大人。” “大人,凤曜有事要禀报。” 欲抬腿离开的南风回头看向说话的凤曜,那张一贯玩世不恭的脸隐隐透着几丝严肃认真。 “什么事?” “白五公子的小娘子,似乎认识个了不起的人物。” 出云闻言好奇地转头看他,问道:“什么人物?” 凤曜瞄了她一眼,缓缓道:“记得小时候跟着老爷遇过的药宗和她的小弟子吗?” “药宗?!”出云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连南风的神色都有片刻的凝滞。 凤曜扫过两人的脸,莫测高深地一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五十六章 土豪我们是朋友 “哎呀呀,姑姑怎么还不醒哪?”白刃趴在灵鹫的床沿,眼眶和鼻头红红的,不难看出片刻之前才哭鼻子过。 黑刃也同他一道守在床前,小手抚着灵鹫半露在锦被之外的手指。 牧徊一进屋就看见两个小娃娃担惊受怕的模样,心下不忍,温声问道:“药给姑姑喂了没有?” 一向机敏的小童子们起初居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听闻人声才转头向他望去,随即都是小嘴一瘪,好似万分委屈地起身朝他跑去,偎在他的腿边,双双攥住衣摆。 “舅舅公子,姑姑喝了药了,为什么还不醒?” 瞧着两个小娃娃惊惶的模样,他是有些笑不出来。 “不急,我去给姑姑看看。” 黑白二童子闻言头点得跟啄米一般,乖巧地放开了掣肘着他的手,甚至还将那微皱的衣袍抻了抻直。 牧徊步至榻前,移了圆凳坐好,搭上她的手腕开始凝神诊脉。 其实灵鹫的伤势很是棘手,她被红鸢的霸道邪功生生震乱了真气,心脉五脏俱损,如今安顿休整烹药调息也只是延缓之计,若不能用内力将她腑脏的伤血逼除,并辅以内功调护心脉,过不了多久她恐怕就要去和阎罗王喝茶聊天了。 但这些是决计不能同黑刃白刃说明的,两个小娃娃孤苦无依,只剩下这么个亲人倚仗取暖,若是让他们知道她现今是这么严峻的情况,保不齐会上吊自杀。 “怎么样了?”黑刃探头问道,小脸沮丧得很,哪还有先前在九曲迷踪林时的果敢老练样子。 “放心,没事。” “哎呀呀,真的吗?”白刃弱弱地扯着他的袖子,抽抽搭搭,眼瞧着又要掉眼泪。 “没出息,姑姑不是说了不准哭嘛!”黑刃怒喝道,可他声音也是绵软变调,没什么威吓性。 “不哭就不哭嘛,你自己刚才不也哭了……” “还顶嘴!” “你们吵什么啊?”夏梨睡得精神舒爽,闲来无事晃了过来,身后跟着雄姿焕发、步步生风的璇玑。 黑刃白刃闻声朝她望了一眼,旋即从鼻间重重哼了一声,扭头不再说话,一副同仇敌忾的别扭模样。 她雾水满头,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让这两个阴阳怪气的小娃娃如此不待见了。 “他们怎么了?”她凑过去轻声问着牧徊。 “应该是在担心灵鹫姑娘的伤势。” “那为什么嗤鼻冷眼地对我啊?”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她转头看了看两个仍不愿理睬自己的小童子,咕哝道:“小小年纪就恃强凌弱,就会找软柿子捏!” 牧徊瞧着她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黑刃白刃道:“能否替我去院中把公子寻来,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本来还一副倨傲清高模样的二人闻言倏地抬起小脸,朝着他明媚一笑,点头回道:“嗯!” 说着便各自摆动着两条短腿跑了出去,脚上的铃铛发出如玉石相击一般的零碎脆响,为这寂寥的院落平添了几分生气。 “两个小混蛋,当真是只针对我!” 夏梨对着两人的背影啐道,随即回头一眼看出了牧徊的忧心忡忡,迟疑问道:“舅舅,灵鹫姑娘的伤势,是不是很严重?” 牧徊点了点头,神情甚是凝重。 “那要怎么办?” “要有人用内力为她运功排淤,并渡她内力自护心脉。” 夏梨对眼下的情况还是有点头绪的,牧徊与洛白纵有一身的本事,如今也是无法施展,而黑刃白刃还是小孩子,功力修为尚浅。虽有南风等人在,但这是折损内力精元的事儿,他们原本就已经赊欠了一笔账,如今定然不能再添麻烦了。 略一思量就知道,灵鹫现下根本就是九死一生了。 “那有没有什么灵药之类的,能先行镇住她的伤情,可以等到你们功力恢复了再行施救的?” 牧徊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道:“若是有五芝白诘草,或许还能拖上一段时日。” “这五芝白诘草要怎么得到?” 他摇了摇头,道:“这只是记录在佰草集中的传奇之物,世间不一定真有,就算真有,也不见得能轻易寻到。” 在牧徊看来,要寻五芝白诘草,怕也是要耗费些时日,到时灵鹫怕是已经气殒魂飞了,所以,这还是死局。 可夏梨可就不这么想了,她可是有戎言这么一个财大气粗的土豪朋友的,若说是药,他还不是手到擒来,想着就意味深长地瞧了瞧身后的璇玑。 她望了一眼床上卧着的灵鹫,心意一决,火急火燎地就往外走,刚想躺下歇息的璇玑见状一个激灵又起了身,跟着她一道走了。 她回到房中,朝案前一趴,翻出文房四宝。可待她抻好白宣,研好陈墨,却捏着笔对着纸犯起了愁。 从前没有璇玑在身边,从来不曾想过要写信给戎言送去,如今终于有事要抱他大腿了,却为这写信费神起来了。 “写些什么好呢?” 若是只写五芝白诘草这几个字,目的性也太强了一些,有点伤感情。毕竟上次若不是戎言以一当百,这暴风雨来得想必是要更猛烈些。 但若是要寒暄一番,还真是难倒她了。她踌躇了好一番,才将书信勉强写好,随手取来一块方帕将信缠裹其中。 “璇玑。”她蹲在璇玑面前与它平视,郑重其事唤道。 璇玑不明所以,茫然地瞧着她。 她将方帕系在了它的右前爪,它显然不是很满意她的这个做法,不满意地轻哼着。 “璇玑啊。”她拍了拍那硕大的头颅,安抚了它一番,才道:“拜托你把这个送到戎言手中去,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做好了有肉吃。” 璇玑喷了喷鼻,有没有听懂她的话不得而知,但确实是起身往外走了,而后一个振翅,飞上了半空。 念无岛,玉碎谷。 凌波浩碧,烟淼雾倩,岫峦叠翠,青岚蔚纤,芸芸仙瑶紫气盘踞天地之间,氤氤桃源芳馨秀蕴山水其中,令人不禁憧之憬之。 “宗主,宗主……”一个白衣素冠的少年满头热汗,绕过院落间的重重拱门,一边跑一边大喊着。 “出了什么事,竟然如此慌张!”戎言推开门,步出药庐皱眉训斥道。 “宗主!璇玑,璇玑……” 少年跑得急,被他猝然一喝,虽然勉强将身子定了住,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璇玑?” “是是是,璇玑回来了,宗主不是说了吗,若是它回来,要第一时间给您送信。” “带路!” 少年脚步动得利索,嘴上也不含糊,“璇玑好像带了什么东西来,绑在前腿上,方才灵枢看它好似不太舒服,就先行给解下来了,等宗主去过目。” “嗯。”戎言刚一踏进前院,那个被唤作灵枢的少年就呈上了自璇玑爪上解下的方帕。 书呈戎言亲启。 见字如晤。 夫卿之于吾十年莫逆,饶甚于手足之恩泽,前日一别,念卿之伤情,忧思草草久桓臆间,殊不知卿安然与否。于此望卿诚如吾之所翼,尽日康愈。 至此,还算周到,关切之情,力透纸背。 那么再看最后一句:给我送五芝白诘草来,江湖救急,事关人命,越快越好。 戎言:“……” 他是知道她一向对草莽江湖充满了好奇,却没想到她居然在这信上逞了个英雄,图了个痛快,于他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他笑着将信折好放入袖中,对着带路的少年道:“素问,你去药庐取五芝白诘草来。” “是。” 素问刚一走,灵枢就开口问道:“宗主,五芝白诘草已经没剩几株了。” “嗯,我知道。” “可是……” 戎言看了他一眼,他没敢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机灵地转了个话锋。 “那,宗主,赤血并蒂莲可否要继续采?” “自然是要的。” “宗主您的伤……” “不妨事……” “宗主,宗主!”戎言还未说完,就听素问再次放声疾呼,隔着半个院落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刚从药庐回来,手中握着盛五芝白诘草的白瓷瓶,依旧是汗流浃背。 “你这孩子,怎么老是如此模样。” 素问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拄着膝盖,急喘如牛。 “宗主,有门生放了信鸽回来……说……说是……” 灵枢看他的样子,也是瞧不过,催促道:“到底说什么?!” “赤血并蒂莲的宿主,双,双头血王蛇,到蜕变期了!” 这意味着,赤血并蒂莲,成熟了。 第五十七章 顾人已乘黄鹤去 “舅舅,舅舅!”夏梨脚步匆匆而来,身后紧跟着风尘仆仆的璇玑。 “舅舅,你看,这是不是五芝白诘草?”她将手中的白瓷瓶递到牧徊面前,满心期待地望着他。 牧徊打开瓷瓶,倒在手上闻了一闻,然后如获至宝地将其捧在手心,惊喜地抬头望向她,“阿梨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璇玑带回来的。”她这话说得巧妙,一来这物什确是璇玑带回的,然也未曾透露是自己命它去的,成功地掩饰住了自己与戎言的关系;二来璇玑不能言语,他们想问也问不出了所以然来。 牧徊望了风尘仆仆的璇玑,没说什么,转下扣住灵鹫的下颚,便将药丸喂了下去。 “这瓶中有三粒,倒是能维持一段时日,可是若长久不能运功疗伤,恐怕灵鹫姑娘的身子会大受影响……” “哎呀呀,舅舅公子!”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黑刃白刃踢着小腿奔进门来。 “出了什么事了?” “我们方才和小厮一道去给姑姑抓药,在门口遇到一个男人,说是要找白公子。” 他闻言猛然起身,跨步往庭外走去,也顾不得身后一众了。 夏梨最近甚是耳聪目明,见状忙颠着小步子就跟了上去,那小身手不知比在宫中之时利落多少。 “还请姑娘去向贵府大人禀告一番,在下知道主子就在府内,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他们人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了一个男子无奈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府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你怎么知道你没有认错人,若是如此莽撞地就放你们进去,却又是认错了人了,大人怪罪于我那可怎生得了。”这是出云的声音,语调随意又无赖。 “姑娘,在下恳请您先去禀报,或者请我家公子出来对峙一番,在下断然不会给姑娘添麻烦的。” “怎么没添麻烦,你在这喋喋不休就是给我添麻烦了。” 出云坐在门口的石狮头上,双手抱臂,下巴高抬,俨然一副蛮横无礼的街头氓流模样。 “姑娘……” “刘总管。”牧徊加快脚步踏过门槛,朝门口苦口婆心的男子唤道。 “主子!”那个刘总管望向他,霎时眼眶泛红,连声音都变得生硬酸涩,也不知是被出云为难委屈得,还是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高兴得。 “哦?原来真的是找公子的啊?”出云眼珠一溜,做恍然大悟状。 “出云姑娘,这位确是在下的家仆,烦劳姑娘费神了。” 出云见牧徊不但没有怪自己无理取闹,反而如此彬彬有礼,立刻从石狮上跳了下来,回道:“公子折煞出云了,出云方才失礼了,还请公子莫要介怀。” “敢问出云姑娘,可否让家仆进府一叙。” “公子哪里的话,公子是府上的贵客,既然这位当真是公子的家仆,那么出云再无理由阻挡,尽管进府便是。” 牧徊闻言朝她作了一揖,“多谢姑娘了。” “哪里哪里。”出云也跟着客气了起来。 “那么在下就先行回房了。”又转而对着那个男子道:“刘总管,跟我来。” “是,主子。” 出云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挪着步子凑到了门边的夏梨身边,“你这个舅舅,还真挺不得了的,真是莫名地令人肃然起敬啊……” “是啊……” 让人肃然起敬…… 她望着那洁白的背影,默默想着。 “主子,您没事吧?”刘总管跟了牧徊多年,轻易就看出他脸色暗淡。 “没事,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被安排在城北的客栈里。” 他点了点头,“我走之后,没有什么重大伤亡吧?” “近卫大多性命无虞,侍婢倒是有几个重伤身亡的,最不幸的还是……”刘总管说到这,开始支吾起来。 他看向跟随多年的家仆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不详的预感,“还是什么?” 刘总管迅速地抬头瞄了他一眼,又立刻垂首,“锦嬷嬷死了。” “什么?!”他显然没有料到这事,忽而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刚咽气的,被刺客重挫了脏器,呕了几天的血了,但是一直苟延残喘着,盼着与娘娘见上最后一面,却仍是没能等到……” “嬷嬷的尸首呢?” “还在客栈里放着呢,这几日天凉,倒不碍事,中午刚打探到主子的下落,奴才就立刻过来了,总得让娘娘见上嬷嬷一面。” “嗯。” “主子,您看,是不是要跟娘娘说说此事?” “怕是忽而说来,她会承受不住。”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继续:“带她出宫本是好意,却不知酿成了这么一段惨祸……” 刘总管亦是嗟叹不已。 “刘总管你先行等着,我去和她说说话。” “是。” 牧徊说着便朝着她厢房的方向走去,步伐沉重缓慢。 房中空无一人。 “舅舅,你来找我?”她刚从前厅回来,就看到他在自己的门口张望,不禁开口询问。 他闻声回身淡淡一颔首,“阿梨可愿陪舅舅一同去后院走走?” 她没有想到他居然有一日会来找自己散步,真可谓是猝不及防。 “哦……” 这府上的后院有一泓青绿的湖水,湖畔种着一株株薄绿杨柳,还有一些绚烂的奇花异草,若是阳春三月里头,此地必是偎红倚翠,满目琳琅。 然此时已值秋日,云卷风凉,落木零丁,凋谢的繁花与颓败的黄叶被风一吹,漫天飘零,为这清水浅秋平添了几分凄芜之感。 他垂首望向水面浮着的几片落叶,喁喁浅吟:“风絮飘寒遥化萍,露白成霜秋意萦。若无人间惆怅绪,拈香一瓣人已倾。” 夏梨听得似懂非懂,只能默默不语。 “阿梨,你看这流水落花,是不是很美?” “嗯,是很美,不过萧条了些。” “你不喜欢?”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人间美景多得是,真要欣赏,我倒更想看一些花好月圆,草长莺飞。” “这世间美景亦如人生,并无十全十美,总要有些残缺,才能趋于完整。” “舅舅说的是,可人不也都一心希翼一生无风无浪,平顺闲适而过吗,所以这良辰美景也总是得人偏爱的。” “花有吐蕊凋零,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亦有起承转合,有生老病死,这些都是自然规律,天道使然,非人力可逆转,不如听之任之,感之幸之。” “嗯。” “花瓣离蕊而去,枯叶弃枝翩飞,这些都是天理伦常所致,人可以感慨吟咏,可伤怀称颂,但最后皆是要学会泰然处之,阿梨你说是也不是?” “唔……舅舅真是好学问。” 他没有对她的夸赞做出反应,继续道:“若是阿梨有一天也要面对这世间的离别消逝,舅舅希望你能想想方才的话。” “如此金玉良言,阿梨当然会铭记心中。”这倒不是她客套,对于这位牧王爷,她当真还是满怀尊敬的。 “那么阿梨随舅舅出去一趟可好?” 夏梨一愣,“要出去吗?” “嗯,去城北的客栈。” “去那里有事?” “失散的随驾队伍在那里下榻。” “嬷嬷和卿蓝也在?!”这下她倒是来了兴致了。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虽然锦嬷嬷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寒的尸首,应当可以算成是在吧? 夏梨在马车里显得尤为兴奋,她几乎闲不下来,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张望,好似在确定有没有到目的地。 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样子,牧徊有些于心不忍。 她能如此欢欣鼓舞,就是意味着,她与锦嬷嬷情谊甚笃,若是突然知晓她离世,真不知道会不会受不住打击。 他望着她的笑脸,犹豫着要不要事先给她透露一些,好让她有些准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欣喜地驱车去见一具尸首。那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阿梨……” “嗯?”她趴在车窗上,回头看他。 “锦嬷嬷她……” “嬷嬷怎么了?” “她已经去了……” “去哪……”她还没问完,就意识到了他的意思。 她面上一僵,指甲生生刺进了车窗的硬木。 过了半晌,她目光开始四处游移,就是不抬头看他,干笑道:“舅舅,你是开玩笑的吧,嬷嬷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嬷嬷只是个宫里当差的弱质女流,又不会冲锋陷阵……” “不会的……若是有人要杀,也不会刻意去杀一个老嬷嬷啊……” “不会的……嬷嬷她很机灵的,肯定第一个就躲起来……”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嬷嬷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识过,才不会这么轻易……” “不可能的……一定是舅舅你开玩笑……” 她知道,他不是一个会拿人生死开玩笑的人,但这一刻,她必须说服自己,他是在开玩笑,嬷嬷还在客栈里,生龙活虎地等着自己,等着向自己说教。 尽管断断续续地劝说着自己,眼泪还是簌簌落下,她嘴角隐隐抽动,整张脸一片湿凉。 她抬起颤颤发抖的手指,抹了一把脸。 “嬷嬷根本不可能……不可能……” 第五十八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床上的女人,形容枯槁,面如青蜡。 “嬷嬷最在乎仪表,怎么能如此蓬头垢面……卿蓝,去取篦箕来,等会儿替嬷嬷绾发……”卿蓝哭得双眼通红,期期艾艾地看了夏梨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夏梨坐在床沿,用手将嬷嬷额边的乱发拨开,手指有些颤抖,她僵着冰凉手指,伸手摩挲那脸。 她俯□,双手虚捧住锦嬷嬷的头,靠得很近,近到她清楚地感觉到那身体上的凉意,“嬷嬷,她们说你在等我回来……”她停下,嘴唇抖得厉害。 “我回来了,嬷嬷,你不是在等我吗,是不是又要怪我没有规矩……” “嬷嬷,我就在这,你……不是……在等我吗……” 她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摸着锦嬷嬷的头发,手紧紧攥着那冰凉的手掌。 “嬷嬷,他们不是说……若是有心愿未了……会……会作茧自缚……不能离去吗……” “嬷嬷你不是故意……故意不想走的吧……” “睁开眼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能走了……” “走了……走了也好啊……走了就再不用再受苦了……” 她抓着嬷嬷的手,低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那手上,她只是不停地擦干,再擦干。 “可是……嬷嬷……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就这么……走了呢……” 卿蓝站在一旁,一手紧握着篦箕,一手捂着嘴巴,拼尽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公主……” “嬷嬷……你怎么能忍心呢……” 一直到卿蓝为锦嬷嬷绾好了发髻,并将她重新放平躺好,夏梨仍在絮絮地低声和她说着话,几乎是一直重复呢喃。 卿蓝见她神色木讷,不由得一惊,小心翼翼地攀上她的袖子,问:“公主,你没事吧?” 夏梨目光涣散,不知向着何处,口中喃喃自语。 卿蓝看她这副模样,鼻头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公主……你不能这样啊……锦嬷嬷会不安心的……可不能这样啊……” 她指尖轻轻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向卿蓝,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卿蓝……” 卿蓝哭得梨花带雨,拼命点头,“在在,卿蓝在呢……还有卿蓝呢……” “卿蓝啊……”她又唤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 “在,卿蓝在……” 卿蓝张开单薄的双臂,将她的身体拥入怀中,用发抖的手不停地捋着她的背。 “卿蓝啊……” “在,卿蓝在……” “卿蓝……” “卿蓝在呢……” 一直到入夜,夏梨都坐在锦嬷嬷的榻前不愿起身。卿蓝替她上了灯,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退出门去,阖上了门。 “她还在里面?”卿蓝刚一出门,就看到听身后有人说话。 她惊得一抖,待看清来人是洛白以后,慌忙福身行了个简单的礼,方才道:“还在里面。” “不说话也不吃饭?” 卿蓝往门里头虚虚望了一眼,“饭是不肯吃,说话倒是说话,不过都是跟锦嬷嬷说的,神神叨叨,吓人得紧,奴婢真担心会出事。” 他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隔着朦胧的窗纱,只能看到灯柱上跳跃的灯火,屋里的一切皆是看不真切。 “你下去吧。” 卿蓝颔首走开,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不放心地频频往房间里头看。 他推门而入。幽暗漂浮的灯光里,她整个身体都缩在帐影中,与黑暗似乎融为了一体,连呼吸都浅得不易察觉。 她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抓着锦嬷嬷那双如生冷硬瓷般的手。 “嬷嬷……你会同那些为我冤死的宫人一起……会一起回来找我索命吗……” 他侧耳听着,那忧伤哀怨的调子在这清冷的夜里听来,泛着青绿的惨淡气息。 “嬷嬷……你一直叫我背诵宫中女戒……我还从来没背给你听过呢……” “阿梨?”他走到她面前,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声音极浅极淡,好似稍微大声一些,就会把她的吓散了一般。 她停下了口中的叨念,抬起哭得闷痛的头,愣愣地看向他。 他一身青衫,神清气爽。 而她,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她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淡漠的眼,心没来由地凉着。 “我若是当初拿纸记下……现在不知道会有多少笔账了……” 她神色凝滞,没头没脑地说着,不知是对他,是对锦嬷嬷,还是对自己。 “你有多少笔了?” 她直愣愣地看他,声音飘忽不定。 “什么多少笔?”他居高临下,音若瑟鸣。 “人命……人命账……” 他不说话。 她见他不说话,神色一恍惚,自嘲一笑。 “我方才粗粗想了一遭……约摸有几百条的人命账……都是我欠下的……都是我一个人欠下的……” 她又低了头,神情呆滞,“几百条啊……” “因为给我试菜而中毒的宫人……因为我贪玩而被怪罪玩忽职守的侍卫……因为照顾我而被陷害的宫婢……” “还有……因为被我带出宫……而……而命归黄泉的嬷嬷……” 她转头看向床上的锦嬷嬷,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房间里局促地回荡,撞得人心神不宁。 而他,就是心神不宁的那个。 “跟我回去。” 她只望着床上的人,没理他。 “跟我回去。” 她仍然没有反应。 “明日要在城北的空地为锦嬷嬷火葬,你要疯,今夜就疯个够吧。”他眉头紧紧地皱着,袖子不轻不重地一甩,走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影下,神志不清地瘫坐。 翌日,晨光未熹。 夏梨一身素缟,站在城外的荒地上。沉沉的天光里,她的黑发随风飘动,神情决绝。枯枝柴薪之上,锦嬷嬷静静地躺着,华服高髻,胭脂淡抹,澹然端仪,好似只是在沉睡一般。 夏梨的身后立着随驾的众人和泫然欲泣的卿蓝,所有人都是一身素衣,算是对锦嬷嬷的最高礼仪了。 “娘娘,奴才点火了。”刘总管举着火把,火焰被风吹得狂舞抖动,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 “我来吧。”她伸手去接他的火把。 “娘娘,还是奴才来吧……” 她摇了摇头,摊着手掌,执意要亲自点火。 刘总管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松了手。 她攥着火把,一步一步地朝锦嬷嬷靠近,“嬷嬷……我亲自送你……” 她伸手握住了锦嬷嬷的手,火焰和长发一起翻飞。良久她才推开,将火把一掷,枯柴立刻被染上艳红,狂野邪风一吹,大火立刻燎开,将锦嬷嬷的身体包裹进怒放的火花之中。 黑发飞舞,素衣翩翻,红焰漫天,灰烟腾升。 她苍白的素面被荣荣火光染上了红色,鲜艳而凄美。 “嬷嬷……一路好走……” 回南风府中的路上,她一直紧抱装锦嬷嬷骨灰的青釉坛,望着窗外出神。与她同乘的还是牧徊,他坐在马车的一角,一直看着她。 “阿梨可还记得,昨日我与你说的话?” 良久,她点了点头。 “生老病死,是天道寻常。” 她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舅舅,昨天你说的时候,我觉得真是有道理。” “那现在呢?” “现在啊……”她木然一笑,道:“觉得真是可悲。” 他愣住了,“为何这样觉得?” “明明难过,却装作不难过,到底是骗人,还是骗己呢?” “流连伤痛,驻足不前,不也非故人所愿吗?” “所以啊,哭一哭就好了,哭一哭就没事了。”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他,继续道:“要好好地送走故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啊。” 他颔首。 “看来,阿梨比我要坦然许多。” 她摇了摇头。 “我只是笨,不懂的事情太多,只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昨日我不懂舅舅说那番话的意图,只随便听听,觉得舅舅你学问高,今日知道了,才觉得你用心良苦,我却不得不辜负舅舅了。” “你有自己的见解,自然是更好。” “舅舅,如果你是以这样的心态活过来的,想来心中一定是有不少愁苦怨结吧,倒不如学学我,活得轻松一些。”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如白瓷般的双手相叠着。 她低头抱紧了手中的青坛,无意间望见了他的手,想起自己曾想过,这是一双适合抚琴的手。 “舅舅,你会抚琴吗?”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却也坦白地点了点头。 “回去以后,舅舅可否为我抚琴一曲?” “好啊,想听什么?” “广陵散吧。” “怎么喜欢这样悲壮的曲子?” “只是想听上一听。”转而又问:“这曲子不好吗?” “好,那就这曲。” “谢谢舅舅了。” 青天之上,流云如絮,初阳耀得秋日的天地自朦胧中透出绮丽,清冷却又温暖。 “舅舅,天亮了。” 第五十九章 又见针尖对麦芒 “卿蓝,夫人呢?”自那日之后,洛白已有几日未曾见过夏梨的面了。 他倒不是担心她,只是好奇,她明明与他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如何做到与他低头不见,抬头也不见的。 卿蓝盈盈一福身,回道:“夫人去听公子弹琴了。” “哪个公子?”转头一想,又问:“舅舅?” “是啊,这几日夫人都早早起身去后院听琴了。” 后院的湖心亭,四周坠着簇新的琉璃珠帘,飘着烟粉的蚕丝帐纱,熏着暖烟,煮着温茶,男子撑袖抚瑶琴,女子侧耳聆天籁。 湖上云蒸雾绕,亭里温情脉脉,府上的人每每经过,都忍不住驻足观望,却无一人上前破坏这美好的气氛。 除了一人。他拨开珠帘,任其发出一阵泠泠的脆响。 亭中的二人听到了声响,循声望去。 “你怎么来了?”这是夏梨对洛白说的,脸上是昭然若揭的讶异和若隐若现的不悦。 “我为何不能来?”他蹙眉狭目,理所当然地反问。 当然没什么不能来的理由,这奕国的天下都是他一人的,他想到哪就到哪,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拦他。她当然不会不要命,所以她只能无奈地嗫嚅两声,便笑容满面地对他说:“当然能来,请坐,请上坐。” 他睨了她的笑脸一眼,前襟一抖,泰然坐下。 “刚从南风公子那里回来?”牧徊双手搭在弦上,问他道。 “嗯。” “何时准备启程去桑城?” “近两日就可以出发。” “这么快?!”夏梨一脸诧异地看向他,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他侧头看向她,目光冷峻如腊月飞雪,“你是觉得我恢复得太快?” 她生生地被噎了一口,原意其实是觉得出发得太快,然仔细想来,自己的原意与他的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能心虚地搪塞道:“当然不是。” 看他的神情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便也不再深究。 “灵鹫姑娘呢?” 夏梨看向提问的牧徊,觉得他真是胸怀天下大爱无疆,总是在为旁人担心操劳,比如洛白,比如自己,比如灵鹫。 “带着上路,灵鹫与云雀是故人,我们不能为她运功疗伤,到了桑城,云雀定会施以援手的。” 她惶惶转头看向洛白,眼神透着无限的惊讶。 这个面对他人的死亡病痛连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居然会提出要带上灵鹫?是天下红雨了?还是日出西山了?又或是铁树开花了? 她的表情瞬息万变,看得他又是一阵皱眉。 “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赶紧缩了头,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淡淡转了视线,重新落在了牧徊的身上,“明日便启程吧。” 说完,目光便透过珠帘纱帐的缝隙看向渠渠的湖水,绿水清澈沁凉,偶有潜鱼探头出水,荡出深浅不一的漪晕纹隙,点缀在着惨芜的秋日薄景中,倒也灵动曼妙。 她望向他的侧脸,想起昨日他那冰凉的目光,忽而生出了些许怨恨,奈何自己人微言轻,报复不得。 她悻悻回头,看着牧徊晶莹的指尖,一愣,想起了宫里头那位才情满腹的冷漠女子。 “舅舅,奏一曲《凤求凰》吧。” 毫无疑问地,洛白的眉头猝然皱起,甚至转了脸看她。她袖下的手冰冷发汗,可仍是逼着自己回望他,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然从容。 他们不知道,不知道我知道那个故事。她在心里这样鼓舞自己。 牧徊也抬头看向了他,看向他怒涛汹涌的双眼,又转眼看了看一脸莫名其妙的夏梨。 在自己淡定神情龟裂的前一刻,她把眼神转向了牧徊,问道:“舅舅,这首曲子怎么了吗?”后者望向洛白,而那人始终一言不发。 良久,牧徊低头扬手一扫,拨出了铮铮扬扬的宫商角徵羽递阶,而后手腕一转,一个清音逸出。 一曲婉转凄绝的《凤求凰》就这样自他手中泱泱而出。 夏梨不懂琴艺,不晓得他的琴技是不是能比得上邵玉壶的名动天下,但是他每弹一个音,她都觉得自己的心魂为之牵动纠缠。 缠绵悱恻,温柔缱绻,感人肺腑,沁人心脾,本是任性的一个要求,却听得她如痴如醉。 这乐声仿佛与当年宫门城楼上的琵琶玉曲汇成一流,衬着那冬雪玉面,抚着那蔷薇嫁衣,舞着那墨云青丝,如万丈红尘中开出的一朵无暇玉兰,与这世间格格不入,却又为这时间平添了恁多的光彩。 那时的她,目光清冽,气凌星月,而不若夏梨见过的她,那般清冷孤绝,一身寂寥。 想来,真可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伤筋错骨。能弹出这样曲子的人,无关琴技,只谈真情,情之深切,破音而出。 如牧徊,亦如邵玉壶。 一曲终了,夏梨才得以从那似梦魇一般的幻境中抽离。 她忽而觉得自己很是残忍,让一个如此深情的人,去弹如此缠绵的曲子,给一个如此寡淡的人听。 而另一方面,这让她有一种窥伺了牧徊、洛白还有邵玉壶的过去的罪恶感,她可以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却不该是个残忍的人。 何况是对这么好的牧王爷。 至于洛白,她此番只有一个心念――这个人,怎么能够铁石心肠到如此地步。 他一直望着亭外的湖水,脸上连一丝波动也没有,连眼中的汹涌也都是稍纵即逝。 夏梨忽而冷笑一声,惹得二人都转头看她。 “我曾经说过,与美人相伴一生,不失为一件美事……” 洛白的脸平静如亭外秋日高爽的晴空。 “如今我觉得,这真是讽刺。” “阿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尖锐了?”他冷漠地开口,眼睛如夜中的静海,深处酝酿着壮阔的波澜。 “什么时候呢?”她歪头盯着他瞧,似是在认真思考。 “大概是想通了以后吧……” “女人,还是迟钝一些好。” 言下之意是,迟钝一些才能活得长久吗? 她又是一声冷笑。 “你就权当我是为了锦嬷嬷的死而自暴自弃吧,估计这一生也再无下次了,还请你莫要上心。” 他的眼里蓄着疾风骤雨,睨着她唇边的笑意。 “这样自是最好……” “嗒。” 二人面前的几上应声多了一杯茶,琥珀茶水晃着细细的波纹,温暖又轻柔,正如沏茶的人一样。 “抚琴赏景本是风雅怡情的事,你们二人怎么针锋相对起来了?”牧徊看着剑拨弩张的二人一眼,温温地开口。退回琴后,又开口:“阿梨近日情绪低落,白你要多让着她一些。” 夏梨深信,也就只有他一人能劝这个桀骜不驯的皇帝懂得谦让了,并且还一定会成功。 果不其然,他扫了她一眼,就未再开口,端起几上的茶水啜饮起来。 牧徊又弹了几曲,都是些她没有听过的曲子,想来应当是她孤陋,那样流畅如舒云婉转如莺啼的曲子,不可能是默默无闻的曲子。 然她却再动不了心,用以消遣的曲子和用以传情的曲子,终究还是不同。 翌日,一行人如期而行。 南风与出云立在门前送他们,凤曜不知所踪。 “既然各位执意要走,南风也不强留,还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说完,洛白便领着一行人上了马车。夏梨踌躇了一阵,还是绕过为首的马车,与卿蓝进了同一辆。 洛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阿梨要与卿蓝同乘?”牧徊一袭白衣,翩翩如深山清潭边的一株灵芝香草。 “嗯。” “阿梨可是有些怨他?”这口中的他是何人,不言而喻。 她侧头,眺目望过去,他一袭青色锦衫,黑发束绡,好似浊世清浪一般,遗世孤立,一身孑然。 怎么会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收回目光,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不怨他,他做得合理,无可厚非。” “合理即是不合情?” “舅舅真是学问人,字字斟酌,锱铢必较。”她转头看了车旁的卿蓝一眼,又继续道:“我倒不是真心想与他有嫌隙,只是单纯想与卿蓝一起。” “那就是阿梨在怨自己了。” “嗯,舅舅说的是,我确实在怨自己,若是当初我在,定会着心护着嬷嬷,断不会酿成如此惨剧,而卿蓝,也是我从北召带来的,我不能让她重蹈覆辙。” 他沉吟半晌,才道:“阿梨且随着自己的心意吧,我去与白同乘。” 她唇边绽开了一朵笑花,左边脸颊的酒窝深陷着。 马鬃风中狂舞,马蹄践石飞沙,只落下一痕缭乱的尘烟。 “大人,咱们可是要一直跟着的,听着那句后会有期,还真是别扭得很。”出云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车队,油腔滑调道。 “场面还是要做好的。” “我们大人如果当朝为官,定能权倾朝野。” 南风斜眸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又继续望着那缕尘烟,道:“南家人不入仕途。” “呵呵,所以出云只是遥想一番便也作罢了。” 她举目四顾,发现不对劲以后,眉头皱起,“凤曜呢?” “去向少爷报告了药宗的事,现在在房里休息。” “那少爷怎么说?” “恐怕是要从这位皇后娘娘身上得到些念无岛的消息了。” 这一刻的夏梨,还在车里与卿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终究是不知道,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盯上了。 第六十章 偷情必须是晚上 秋夜凉如水,一轮皓月高悬天幕,如水中嬉戏,有流云遮羞,有零星作伴。谁说高处不胜寒,这不高得甚为酣畅淋漓嘛。 “卿蓝,你看这天,是不是挺暧昧的?” 夏梨趴在窗台上,摇头晃脑地往外看。 卿蓝正抱着衿枕往床边去,听到她的招呼,也便从窗口看了一眼,“暧昧的天,是怎么个理解法?” 她觉得自家娘娘最近说话,大有越来越让人听不懂的势头。 “卿蓝啊,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卿蓝柔柔一声笑开,笑声如掺了饴糖的枣茶,熨得人心头一阵暖暖的甘甜,“卿蓝可是比夫人要大上几岁呢……” 夏梨咂嘴道:“比我大上几岁又如何,反正你就是不懂。” “好好好,卿蓝不懂,那夫人倒是给卿蓝解释解释,这天到底如何能称得上暧昧了?” 她眯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月黑风高夜,幽会偷情天嘛,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又有多少小姐家的墙头会有情郎攀上,又不知有多少知己月下对饮互诉情肠,总之就是成双入对去,衣衫不整来。” “扑哧。” “看来夫人那些小册子真没白看。” “那是当然。”她得意一笑,又道:“我还想着,自己哪天给写上几本,那定当是痴怨缠绵,肝肠寸断,说不定还能骗上些多情眼泪。” “夫人哪天要是真写了,定要给卿蓝看上一看。” “卿蓝倒是可要备些个锦帕方巾哦,可不要把宫门都淹了去。” “那卿蓝就拭目以待喽,不过夫人,现在还是先休息吧,这写书的事,等日后回去再想。” “好吧,反正这么好的夜色,也没我什么事儿。” 夏梨说得对,这么好的夜色,确实没她什么事儿,可免不了有些人就于她一般作想,那么另外有些人可就摊上事儿了,就比如说,她的夫君。 是时,洛白正在用长长的银针拨着书案上的灯芯,想来是嫌灯火不够亮堂。拨了一半,灯火还晦暗不明着,就听一声箭哨劈空而来,如云雀冲九霄一般,那箭似切豆腐一般簪到了房中的方柱上,箭身足足没入硬木有三寸之深。 而这凌厉一箭不是为了取他性命,却是带来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了娟秀中带着遒劲的四个字:后山温泉。 看到这个字迹,他双目一眯,一把扯下那字条捏在手中,盯着看了半晌,还是孤身出了城去。 这后山,如若从夏梨的视角看来,那确实是幽会的胜地,这里山泉淙淙而响,树叶簌簌而动,虬枝纠缠在头顶,挡住了大半凉薄的月光,在叶被松土上投下疏疏密密的白影,好似满地的碎玉一般,既诗情画意,又幽深隐晦。 由此看来,这相约之人,必是深谙此道。 洛白深入山中,城里千家的灯星在他的身后忽明忽暗,如天际银河的星辰一般,若将他脸上的冷淡神情换作跃跃欲试,那么这无疑就构成了一幅再完美不过的情郎深夜赴会图。 树丛之间缠绕的白烟轻雾越来越浓,硫磺味也隐隐可闻,他双拳紧握,加快了脚步。没走几步,那一潭温泉就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 云雾婷袅,温烟氤氲,眼前一泓不大的清水完全被曼妙的蒸汽所遮,草木皆是染上了晕色,好似隔着香纱视物一般,若隐若现,迷离销魂。有零丁的水花声响迢迢而来,隔着这烟雾,耳朵也似是听不真切了。 那水声慢条斯理,细腻柔缓,衬着这云蒸霞蔚的景致,倒如仙乐翩翩,酥得人心神俱柔。 他慢慢地走近,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浅笑,这才终于稍解风情了。他立在潭边,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往云雾深处窥探。 缠绵的白絮中隐隐可辨,一个窈窕的女子立在水中,只留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背影。 她浑身不着一丝,一头青丝散在那如凝脂如白玉的后背上,长长的发尾好似水藻荇丝一般,在水中飘舞得曼妙翩跹。 暖水拥至她不盈一握的款款腰肢,她撩水自嬉,水面摇曳不定,时而不时露出那挺拔线条处,如花瓣一般的细腻珠润。 他脱了鞋子放至潭边,跨入水中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脚步带起了潺潺的水声,她听到水响,略停了停手上的动作,却没转身,片刻又双手捧水滋润身上的肌肤。 不多时,他就到了她的身后,胸膛上的锦衫甚至熨帖上了她娇弱的后背。 她停了手上动作,双臂自然地垂至水中,却不说话。 他听到了她微乱的心跳,感受到了她炙热的体温,遂勾唇一笑,双手没入水中,抚上那凹凸有致的身子,一寸一寸,亲密缠绵。 她微微地颤抖,口中逸出一声娇媚入骨的嘤咛,浑身肌肤绽放成蔷薇花的娇艳色泽。 他的手自她的身后慢慢地探向前方,好似不经意滑过茂密深暗的丛林和幽香泥泞的沟谷,抚过平坦的腰腹,沿着峰峦起伏的下沿摩挲狎玩。 那手乐不思蜀,频频辗转于软玉温香边缘和细致如翠的锁骨颈项,却始终不去采撷那双红艳欲滴的莓果。 她似被烈火赤焰焚灼,又似被千万虫蚁噬咬,头晕欲坠,双腿酸软,若不是有他的双手扶持,恐怕早就滑入了水中。 他嘴边仍是那丝笑意,把她的身体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用舌尖舔舐着她的耳廓,一遍又一遍,好似在品尝时间最可口的佳肴一般,惹得她一阵阵酥麻的颤栗。 她的身体散发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迷离香氛,真如盛放的花朵一般,成熟有韵。 他眯眼瞧着她目眩神迷的魅惑模样,一手抱住她的灵蛇软腰,一手滑向她那暗香浮动的深邃幽谷。 他的手指分花拂柳,穿梭在那涌着甜腻泉水的谷中,有时驻足流连,有时长驱而入,辗转之间,轻柔厮磨,真叫一个游而忘返。 随着那手指对幽谷越来越迫切的探秘,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忍不住双手攀上他的衣袖,美目半阖,秀眉深蹙,口中嘤咛不成语句。 忽而见她贝齿紧扣樱桃下唇,口中啼咏若黄莺出谷,身体散发出一阵又一阵令人口干舌燥的甜香,末了,她化作了一滩春水,融在了他的怀里。 “你来了。” 她任由他抱着,用那微微喑哑的酥软声音与他说话。 “嗯。” 他的唇抵着她的耳廓,呼出的热气让她本就红艳的耳根更加的美丽。 “看来你还没有忘了我。” 他轻轻一笑,笑声低沉。 “锦衿角枕上的交颈而卧,肌肤和发丝的辗转相亲,怎么可能会忘记?” 她绵软地笑着,道:“过了十年,我老了,你可比少年时候要轻车熟路得多了,想来做了皇帝,定是没少做这事儿吧。” “这可多亏了你教得好。” 他又将她抱紧了一些。 “我可记得你那时候恨我入骨,怎么此番倒是一副情长万里的模样了?” 泽国女帝华扎虽说荒淫,但也不是笨蛋,她在风花雪月中徜徉了多年,倒也不至于被他迷晕了头脑。 “我也记得当初你对我宠爱有加,怎么如今舍得派人来杀我了?” 她侧头睨他,一身的炙热开始渐渐退却。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言下之意即是,你若知道了,我也不欲隐瞒。 “那样霸道的箭术,可不是轻易能有的,就算刻意掩饰,也掩不掉那多日苦练的煞气。” “嗯,你素来聪明,当了皇帝以后,便也更不错了。” 他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垂,没有作答。 华扎瞧他不说话,妖媚一笑,“这么好的时日说这些事情,也太辜负这清月穹庐了。” “哦?那么就来说说你和北召太子的事儿吧?” 北召太子,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人选。 她微微一愣,却又立即掩了下去,那双水目仍是透着柔美,“我和他有什么事?” 他闻言捏了她的腰际一记,惹得她娇声连连,“还说谎。” 若是旁人听了这二人的对话,定会以为这是情人间再亲昵不过的吃醋调情,谁人能想到这二人其实是作为两国的君主在商讨满布阴谋算计的国家大事呢? “他虽然长得漂亮,比起你可就差远了,我既然与你朝夕相对那么些日子,怎可能还啖得下杂蓟野草?” 他眄视着她的侧脸,带着不深不浅的笑意,“哦?那你这些年莫非都是食素而渡,清心寡欲过来的?” 她笑得花枝乱颤,“那可不是,为了你清心寡欲倒也值了。” “如果没有那是最好,若是有,我可不会心慈手软。”他用力一掐她的腰际,疼得她痛呼出声。 四周的草丛忽而开始颤动,她眼风一扫,又立刻归于平静。 “你我之间,定然不会有那一日。” “那是最好。” “不过你那个皇后,可要好生护着了,我搞不好一个不高兴,就拿她出气也不一定。” 他嗤鼻一笑,“盯上她的人可是多如牛毛,你可要往后排排了。” 她睨了他的一笑一眼,不咸不淡道:“小姑娘真是可怜,小命都岌岌可危了,夫君还说风凉话。” “难道你听了不高兴吗?” “无比动听。” “啊切!” 暖被中的夏梨打了大大的一个喷嚏,响亮清脆,震得窗外枝上的鸟儿都振振飞远,徒留一根晃动的空枝。 第六十一章 出门记得看黄历 “嘶!” 华扎倏地扯下洛白的一截袖子,声音在这深夜里听得尤为清晰。 他低头看去,淡淡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风情万种一笑,发出泠泠的动听声响,“十年不见,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总要留些东西好做纪念。” 他闻言,将她的一缕头发递至鼻间,唇边开起了一朵娇艳妖娆的花。 只见他手腕一抖,那缕青丝齐齐断于他指尖,他捏着那缕断发,摩挲她的脸庞,道:“我也留下些做纪念。” 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不早了,我身子娇弱,可不能着凉了,你一个人慢慢享受着温泉暖水吧。” 说着她便婷婷地从他的怀中退出,仪态万千地往岸上挪去,虽不着一缕,却丝毫不扭捏造作。月都缩进了流云之中,好似羞于窥伺一般。 她双手一抖,哗地一声披起了衣衫,终于将那灿烂的春光遮挡起来。 “后会有期。”双足一踏纹金绣鞋,华扎不等他回应,便款摆着走入了密林之中。 而客栈这边,夏梨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而被腹中馋虫闹醒,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哎……”她低叹一声,索性坐起将衣服穿好,准备出去散个步再回来重睡。 “吱呀……”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这开门声乍听之下,有种毛骨悚然的瘆人感。 圆月高悬空中,把这客栈的小院照得分外亮堂。院子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几声秋蝉的动静。院子里种了几丛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花,看样子像是花期过了,就剩下一团半黄不翠的叶子。 初秋的夜,已经有了些许的凉意,夏梨在院子里缓缓地踱着,时不时抬头瞧瞧天上的朗月。这大半夜的被饿醒,滋味也真是不好受。她一边晃悠着,一边安抚着饥肠辘辘的肚腹。 一圈又一圈,在她几乎要把自己晃晕的时候,终于因为疲累而生出了些许的睡意,也便迷迷瞪瞪地往厢房走去。而她刚抬脚上楼,便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伫立着。 那人站在几级木阶上,正半回着身子看她。那衣袍,好似有点眼熟。 “大半夜在怎么还不睡?“ 夏梨听到这个声音愣了一愣,随后便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洛白的声音。她眯缝着眼睛,企图就着楼梯上昏暗的烛光看清他,“睡一觉醒了,出来散散步。你呢,怎么不睡?” 他没回答,却是转了话题,“时候不早了,明早还要赶路,去睡吧。” 她没吭声,却是盯着他那明显断了一截的袖子,她微顿了一下,小声嘀咕道:“断了断了,真的断了。” “什么断了?”他皱着眉头,俯视着她。 “袖子。”她说着,便蹬蹬地上前几步,站到了他的身边,顺手扯了扯他只剩半截的袖子,入手湿泞冰凉,“袖子断了。”此处是一语双关。 洛白不是没有听出来她的意思,却也没辩驳,只说了一句“早些睡吧”便撂下她径自上了楼。 她仰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感觉,总之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他的衣服是湿的,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稀稀落落的水渍,就这么一直延续,在晕黄的灯影下,如同一团团墨迹。 她站在门廊,不禁狐疑地往外头看了看。外头没有下雨,要怎么样才会全身湿透?难道他穿着衣服洗澡?真是好与众不同的喜好。 不过转瞬她便甩了甩头,这人一向不正常,她有什么好纠结的。 外头仍是如水的凉夜,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了寒蝉孜孜不倦的叫唤。 翌日一早,他们一行人就重新上了路。去桑城的路,不算远也不算近,时间就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缓缓流过。 璎珞摇晃的马车里,牧徊一边摩挲着今日刚送来的密函,一边对着一旁闭目养神的洛白道:“大约再有三日,我们就会进入桑城。” “嗯。”他发出了一声气音,算是答应了。 牧徊看着他的样子,踌躇了片刻,才道:“阿梨最近很不对劲。” 他半睁了眼,仍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 “这些日子我让卿蓝留心着,发现她越来越渴睡,甚至,有的时候能睡一整天都不醒。” 洛白沉吟了半晌,随即开口:“脉象呢?” “脉象倒是愈发的平静了,再这么下去,恐怕终于一天,阿梨会在睡梦中……”牧徊没再说下去,却是叹了口气,叹得轻轻淡淡。 洛白瞄了他一眼,而后起身对着车帘外的车夫道:“停车。” 伴随着一声利索的长吁,马匹徐徐地停下了脚步,他长袖一甩便起身下了车,面上冷淡得如结了一层霜冻。 他步步生风,快步走到了后头夏梨的车驾边上。探头出来看的卿蓝一看是他来了,诚惶诚恐地下了车,恭敬规矩地行了个礼,“主子,可是有什么事?” 他睨了她一眼,随后便将视线落在了半掩着的车帘上,“你去后头的随驾马车吧。” 卿蓝微微愣住一瞬,抬眼偷偷瞄了他一眼,在看到那一脸的冰霜时,连忙低头答应道:“是,奴婢遵命。”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他,却是在车下站了好半晌,才掀了前摆跨步上车。 车里的夏梨睡得正熟,她的头半埋在软衾锦枕里,露出了大半张没什么血色的脸,脚翘在一边的璇玑身上,璇玑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兴趣缺缺低头继续睡。 她呼吸很浅很匀,脸上还噙着丝微笑。 睡时带着笑,想必是发了什么好梦吧? 他这么想着,坐到她身边,抚了抚她披散的黑发,低头轻声道:“皇后,朕陪你走这最后一段,到了冥府,可不要怪朕薄情了。” 回答他的,只有若游丝一般的呼吸声。 夏梨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已经就是日暮黄昏,如血的残阳斜在西方的天际,云层被彤霞浸透,绚绚烂烂地舞在空中。 她半眯着眼,看着车窗外的黄昏,心里头一片祥和。 “醒了?” 她闻言略皱眉,循声望过去。洛白半坐着倚在窗边,正侧头看着她,眼神很平静很淡泊。 “你怎么在这?”她的声音有些刚睡醒的低沉,她察觉到这点,清了清喉咙,又道:“卿蓝呢?” 他回望着她,声音如眼神一般平静,“我突然想同你一起。” “……”这让她说些什么好,她真心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近……”他转了身子,正面朝着她,“最近怎么这么嗜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刚刚苏醒,总觉得脑子闷闷涨涨的,连他的脸都看不太清,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她试图挪动身子,却是疲软得很,便叹了口气,继续躺着瞧他,“大概是传说中的秋乏?总觉得困得不行,有事没事都想睡觉,不过也有可能是被这晃悠悠的马车晃得,襁褓中的婴儿不也是摇摇就睡着了么……” 夏梨的眼神有些涣散,似是看他,又好似不是在看他。他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突然见她这般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越发靠近的死亡,听着还真是有些奇怪。 他沉默了顷刻,转过头望着窗外不断变幻的天空,用轻得几乎不见的声音道:“是么。”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转了视线看向绘着百鸟朝凤的彩色蓬顶,“我好像做了个很好的梦,但是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看着路旁倒退的树,百无聊赖地接话:“那你怎么知道是好梦?” 她听到这话,突然轻轻地笑出了声,笑声很清澈,“因为我好像不怎么想醒来,醒来的时候,居然会有想一直留在梦里的念头,这应该,能够代表是好梦了吧?” “嗯,是好梦。” 窗外传来几声枯惨的昏鸦叫嚷,伴随着马蹄前进的踢踏声响,在这临夜的古道上,听得人心头一片阴霾。 如洛白,如夏梨。 洛白凝神望着窗外的树,看着一个人的生命因为自己而流逝,而自己却冷眼地袖手旁观,原来,是这种感觉。 而夏梨则是不懂,心里为什么会阴霾呢,明明是这么好的光景。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出宫吗?”她挪了挪枕头,朝他靠近了一些,为了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转过身子,侧了侧头,耳后的几缕黑发顺着锦衣滑至了胸前,姿态很是好看,“谁知道呢。” 夏梨听罢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瞧了他许久,却仍是看不出能从这张脸上窥探出什么。她的父王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帝王家的人,都很擅长演戏,有些是不得不演,有些是演成了习惯,面具戴得多了,渐渐地,他们会忘记,自己原本的脸。 小的时候,她对这话似懂非懂的,后来长大了才逐渐地明白,这话是有多么的无奈,又多么的无情。而他,显而易见就是那个演成了习惯的人,她从来猜不透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吧? 车内一片诡异的沉默,窗外的天色慢慢地暗了下去,甚至能隐隐约约地看见爬上半空的浅月。她不再搭理他,只望着窗外发呆,想着自己居然睡一觉起来天都黑了,还真是惊天动地的功力。 “嘭!” 突然,车顶上一声轻响,惹得二人警醒地抬头。马车还在颠簸地前行,周围好似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动静。 上次马车内就发生过变故,夏梨对这个发怵得很,当下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退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墙角,睁着一双圆眼望着洛白,紧张地不停咽着口水。 难不成今天又忘了看黄历?有没有那么倒霉啊? 洛白全身紧绷,眯眼死死地盯着车顶,好似下一刻那里就会有贼人破板而出。 “我在这呢。” 这陌生的声音一出,二人倏地就把视线射了过去。 车窗上倒掉着个年轻男子,他面容清秀,肤色白皙,有一头利落的短发,却垂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釉牙齿。 夏梨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身边的茶壶,琢磨着要以多大的力度投出去,才能把他精准地砸下来,抓着茶壶的手也是跃跃欲试。 “是你……”洛白望着那人,微微诧异道。 她一头雾水,眨巴着眼。 这是什么情况,遇刺得多了,连刺客都成熟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最近对这篇旧文相当有兴趣来着。。大黑说得对。。要隔一段时间看。。如果还觉得不满意。。那一定是隔的时间不够长~~~ 第六十二章 断袖们的潜规则 “咦,这就是新晋的夫人?” 那人继续倒吊着,好像丝毫不觉得这动作有什么不正常之处,那条长辫子就这么耷拉在一边,随着马车的摇晃而微微晃动。他笑眯眯地瞧着夏梨,瞧得她真心好想把茶壶抡出去。 “嗯。”洛白答应了一声,从她的手中捞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品起茶来了。 夏梨狐疑地看着他优哉游哉的样子,也大概明白了这人不会造成什么威胁,便偷偷地打量起他来。他看起来很年轻,唇红齿白的,瞳仁颜色和头发颜色都很浅,看起来就是一个单薄的少年。 他笑容满面地任由她打量,半晌呲牙问道:“夫人看得可还尽兴。” 她略一尴尬,“呵呵,很尽兴,很尽兴。”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随即就被洛白打断了,“朱雀,说说吧,你怎么会在这?” 名唤朱雀的男子支吾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没什么,来接你们。” 洛白挑着眉毛打量着他,“又跟云雀闹别扭了?” 朱雀面上一滞,嘟囔着道:“才没有……” 洛白又抿了口冷茶,摇了摇头,“看来不要一个时辰,云雀就会追来了吧,这么多年了,还没发展出别的情趣?” “谁和他情趣了?我要和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朱雀鼓着双颊,配上那琥珀色的眼睛和发色,就像一只嘴巴塞得鼓鼓的松鼠。 洛白抬眼睨他,眼神冰寒如刀,“哦,那你是准备自己离开我,还是撺掇云雀离开?” 朱雀被堵了个正着,顿时就有些泄气,“我可没说要离开。” “那就是云雀要离开?”洛白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杯中的茶水未尽,被马车晃出了好些,把矮几洒得一片湿泞。 “他……也没有。”朱雀说着,迅速地扫了他的脸色一眼,似乎对他很是忌惮。 夏梨听他们说话听得头昏脑涨,谁能发发善心告诉她一声,朱雀云雀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啊?如果说都是洛白的亲卫的话,人会不会太多了一些?! 她这边乱七八糟地想着,回神却发现,朱雀已经从窗子溜进来,坐到了她身边,他双肘撑着膝盖,托着腮看她。那双眼睛近看之下更是的好看得紧,真如两块上了年头的琥珀一般。 她被看得有些尴尬,摸索着往后退了退,而他也伸头往她又靠近了一些,她再退,他再近,她本就窝在角落,这么一来更是没有空间了。 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无力,于是下一刻,她就伸手拍上了那细致的脑门,手腕用力将他的头往后推了推,自己则坐直了身子,大有一副“姑娘我很不好惹”的风范。 朱雀坐得不稳,被这么一推,霎时就要往后倒,他一急,一把抓上了她的手腕,才算勉强稳住了身体,而后立刻又摆上一副笑眯眯的脸对着她道:“朱雀喜欢近看人,夫人不喜欢吗?” 夏梨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有些结巴地道:“你……你难道有看过喜欢的?” 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倒是没什么鱼尾纹,“没有。” 她两眼一翻,完了,又是一个怪人。感觉到他的手一直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她皱着眉头使力往后抽,却发现怎么抽都抽不回来,“你……你能不能放手?” 他灿烂一笑,轻飘飘地放开了,“好啊。” 她又是一记无力的白眼。这人可以跟戎言做朋友,都是百年不遇的巨型奇葩! 外头已是夜幕降临,似乎是还没到城镇,所以马车仍在赶路,车里一片黑暗,凭着夏梨的眼力,只能勉强看清其他两人的轮廓。 “咳咳,随便说……”夏梨被这黑暗中的安静憋得实在难受,于是忍不住想与二人攀谈攀谈,可这还没说完,就被一声低沉稳重的男低音打断了。 “朱雀!” 这一声唤的是朱雀,听语气,来人有些急躁。 朱雀和夏梨挨得近,这一声响起的时候,她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体微微抖了一下,由此来猜,这位男低音,十有八九就是那位云雀。 不过,等等,云雀是个男的?! 夏梨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朱雀。” 第二声响起的时候,声音已经很近,近到基本上可以判断出,声音的来源是在车里。于是,本来坐两人算是宽敞的马车,一时被四人一兽挤得有些满满当当的,不知道前头的马匹有没有默默地在心头骂娘呢? “云雀,这次动作很快。”说话的是洛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赞赏人家一对小断袖的情趣发展,反正光听话音是听不出什么来。 “练得多了。”那个男低音又发话了,语气倒是挺认真的,显然是顺理成章地理解为赞赏了。 夏梨抚额,就说吧,没一个正常人。 “你来干什么?”这话当然就是朱雀说的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带了一声轻哼,有些傲娇的意味。 “追你。” 噗,允许她先吐血吐出三丈远。 “谁要你追了?” “我想追。” 夏梨听得一阵阵的心思鼓噪,就想看看这位云雀长得什么模样。或许是苍天终于生出了一双耳朵且瞎猫碰上死耗子地倾听了她的心声一回,马车居然没一会儿就幽幽地停了下来。外头灯火通明的,看来应当是到了今晚下榻的地方了。 朱雀是第一个冲出去的,小脾气耍得是很到位,这不,他刚冲出去,云雀就跨步跟了出去,绝对是你跑我追折腾了多年的资深小两口。 夏梨瞧着这情景,一撩车帘,也跟着钻了出去,这一出门,便急急地寻找朱雀云雀的身影。可就这一眨眼的功夫,俩人就不见了。 这……这是追到哪里去了? “你不要跟着我,我要跟你一刀两断!” 听到这个声音,夏梨心里一喜,忙循着声音望过去,这一望又是结结实实地落了一个趔趄。那二人居然……居然已经在屋顶上准备开打了! 只见朱雀周身的空中浮着几十颗发光的珠子,半黑半白,在他的身后组成了一个偌大的伏羲八卦图,阵势浩荡,一副玩真的的架势。 而云雀那一边,却只有一副朴素的浮萍拐,他脚迈三七,双手持短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朱雀,“跟我回去,百里那边撑不住。” 从夏梨的角度看来,她倒是不担心这两人真打起来会弄断几根房梁踢碎多少青瓦,就是觉得吧,这俩人还真是般配。云雀五官标致,肤色略浅,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清俊男人,和动辄笑眯眯的朱雀站到一起,还真是说不尽的和谐。 朱雀眉头紧蹙,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耐烦,“要回你回,我要在这边陪公子一起。” 云雀闻言皱紧了眉头,“老规矩,谁赢了听谁的。” “好!”朱雀说着,就催动了身后的八卦图,那些珠子霎时开始快速转动,转得教人眼花缭乱,而另一边的云雀却是没有什么动静,似乎正等着他发动攻势。 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些本在转动的珠子却突然爆开,从四面八方朝云雀的方向攻去,如同一场酣畅的大雨,无孔不入。这密密实实的珠雨看得夏梨一阵头皮发麻,也不知道云雀有没有密集恐惧症。 眼看那珠子就要袭上云雀的身子,却见他脚步迈开,用让人几乎看不清的速度舞起了手中的拐,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金属乱响,珠子竟然全数被弹开,没有一颗近他的身。 朱雀一阵气恼,双手一挥将珠子全被召回,不再组成八卦图,却是变成了一条八尺有余的长鞭,他手持一端,腰上使力,手腕灵活一转,鞭子晾空一响,随后如长蛇一般直朝云雀的面门袭去。 云雀不慌不忙,凌空一跃,用右手单拐缠上那长鞭,而后双脚一蹬,整个身体踏在了珠链长鞭之上,左手将浮萍拐往空中一掷,反手接住,拐在空中翻出的了一朵绚烂的花朵,而后遥遥地指上了朱雀的眉心。 朱雀见状瞬间气血攻心,抓着长鞭的手青筋暴突,随后大喝一声,珠链立刻应声而散。云雀脚下一个不稳,额角瞬间绷起,却不是失足落下房檐,而是在空中侧身一跃,避过了凌厉的珠子,稳稳地落在了房檐上,因为气息转得急,这一下没用轻功,硬生生地踏碎了一片青瓦,哗啦啦地顺着房檐往下掉。 夏梨看得带劲,差点鼓掌叫好,这打情骂俏也太惊心动魄了些! 二人这下斗红了眼,谁也不肯让谁,正准备继续战斗,却见洛白站在客栈的门前,朝着屋檐上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都下来。” 二人听到这声音皆是一愣,顿了顿动作往下看去,这一看,才发现一大群人站在下面围观他们打斗,场面蔚为壮观,还有不少好事者搬来了小板凳准备做长期抗战准备,而店里的小二哥更是绝,居然端个托盘在兜售着花生米和瓜子。 再看洛白那有些泛着乌青的脸色,二人心领神会地对望一眼,齐齐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这动作立刻激起了诸位好事者的不满,更有人叫嚣道:“怎么不打了,看得正带劲呢……” 话还没说完,就接收到了云雀阴森得能把人活生生冻死的眼神,于是那些人也就识时务地闭上了嘴,拾掇拾掇小板凳花生米什么的,悻悻地回房睡觉。 夏梨避开前面那气场惊人的三人,凑到了牧王爷旁边,“舅舅,你说,刚才是谁要赢了?” 牧徊低头笑了笑,“那要看,他们的账本上,是谁少赢了一局。” “……” 原来是潜规则,太令人失望了! 第六十三章 奔波劳碌是常事 这晚,洛白同夏梨共宿一室。月亮高悬正空之时,他朦朦胧胧睁眼看向身旁的人,她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却还是睡得很沉,沉到一旁璇玑的呼噜声都没能惊扰她分毫。 他看了一会,便披了外衣起身走了出去,隔壁是朱雀和云雀的房间,荏弱的灯光透过窗纱照出来,和着水洗过一般的月光,在悬廊上笼出了一片清净的光亮。 他刚走到门边,似乎刚翻修过的木门就被人打开了,开门的是云雀,脸上没什么表情。一面是银白的月光,一面是晕黄的灯火,他的脸隔在中间,衬得眼神有些诡异。 “公子,朱雀有话对你说。”他说完就偏了身子让出了一条道。 洛白没应声,直接跨步走了进去。 房内的朱雀坐在简陋的书案前,就着灯光在写些什么,刚写了几笔,就又揉成团扔到了地上,再看地上却是密密麻麻的碎纸团,滚在地上扎眼得很。 他没去打扰他,却是坐到了茶桌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震着倒扣的瓷杯,发出了叩叩的声响。 “夫人中的毒,很棘手。”不知什么时候,朱雀走了过来,他蹲在一个圆形的矮凳上,双眼平视着洛白,他离得极近,两人甚至都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洛白没有任何的躲闪和不悦,微微侧头问:“能救活吗?” 朱雀摇了摇头,“完全没有头绪。” 这时,云雀也坐到了一旁接过了话茬,“什么毒,连你都没有头绪?” 朱雀没有回答,却是看着洛白问:“夫人是不是经常一睡不醒,而且睡时还带着笑?” “嗯。” 约摸是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毒,朱雀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急切,“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十来天吧。” 朱雀听到答案,脸色倏然变了,“不可能的,这个毒的蛰伏期有一年之久,从现在的脉象来看,她体内的毒最少是一年前被种下的,怎么可能是最近才发的症状呢?有没有问过身边的丫头,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只是近来比较严重?” 洛白听他这么说,蹙起了眉头,“那丫头说,从北召来奕国的途中有过,可后来又好了,其他时候一直正常,没什么异象。” 朱雀的表情霎时变得有些迷茫,“不可能的啊,这个脉象,我记得从前看过记载,不可能有错的,绝对就是南柯梦引!” 洛白听到这个名字,倒是生出了些许的兴趣,“南柯梦引……是什么?” “南柯梦引是三百年前混沌之战后,一位北召术士制造出来的,它被称为最慈悲的毒药,这个药是慢性毒,一旦服下,中毒之人就会出现久睡和梦中带笑的症状,且脉象平稳无异,寻常医者根本不觉有异,最后,中毒人就会死在最美好的梦境里头,而且是含笑而终。当时这个毒是被北召帝用来对付一些功高震主的下臣,却没想到被皇室滥用,差点导致灭族,于是北召皇帝暴怒,将此毒的制造者连坐九族,并销毁所有余毒和配方,至此,南柯梦引就算失传了。” “可是,如今它又出现了……”洛白低声沉吟,随后接着道:“而且,差点灭族的意思就是,没有解药?” 朱雀点了点头,“对,没有解药。可是到底什么人这么阴毒,会使出这样的东西?” “这恐怕是北召皇族的历史重演……” 听到他说的话,朱雀云雀二人对望一眼,而后云雀开口,“送来和亲的公主却在一年前中了毒,这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好消息。” “她大概还有多久可活?”桌上的茶是暖的,洛白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喝光,又苦又涩,味道很不好。 “是……是中毒弥留的脉象。” 洛白半晌没有说话,随后便缓缓地起了身,“我知道了,明日快马加鞭赶去桑城。” 朱雀愣了愣,“那夫人呢?” 他走得极慢,一直到门边,才听他道:“抓紧时间找剩下的三把剑,估计淮水边上的子民,就要受战乱之苦了。” 屋内的二人相顾无言。这意思很明确,皇后娘娘救不活了,北召和奕国之战,在所难免。 洛白回到房中的时候,璇玑的脑袋搁在足榻上睡得正酣,那条如红色拂尘一般的长尾就这么散在身旁,被月光一映,散发出了阵阵的彤霞荧光。 而夏梨,抱着枕头挂在床沿,仍是带着不清不楚的笑意。 最慈悲的毒药吗? 呵,明明就是最阴毒,让人这么一步步看着她走向死亡,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阴毒的了? 接下来的两日,都是快马加鞭,除了打尖住宿,一行人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夏梨只觉得自己睡了两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桑城了,再看身边的其他人都是满面倦容,这才发觉,这一路奔波得有些过度。 桑城果如其名,是个以采桑纺织而声名远播的城池,城外处处皆是种桑,城内家家都是养蚕,街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织造作坊,空气里都是一股生布棉纱的味道,闻起来很是特殊,大小算得上是这座城的特色。 夏梨是被街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吵醒的,她半眯着眼挣扎着趴到了窗边,却是再移不开眼,她出生北国,虽说自小是见过不少绫罗锦缎,却是从没见过这么铺天盖地的摆法。 路上被堵得水泄不通,多是外地人过来收购布匹缎子,看服饰打扮,甚至还有不少邻国的人,当然北召人也不在少数。 “桑城的纺织浆染很有名,不少邻国的商人会过来挑货。”洛白看她两眼发亮,好心地为她讲解。 “这些,都是这里的百姓做的?”她指着窗外满眼的彩绣绸缎,脸上掩不住的震惊艳羡。看那双面刺绣,五尺见方的一块毯子,可是至少要七个绣匠赶工一个月才能完成的精辟之作,她在北召宫廷多年,也不过见过寥寥数次。 “嗯。”他的脸上,终究是出现了一国之君的些许骄傲,“桑城最好的缎子,都是要特供宫中的,所以说,其实你早就见识过桑城的不寻常之处了。” “那一件件的,怎么能跟这里的阵仗相比。”说着说着,马车便慢慢地转出了闹市,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 咦,这个场景,怎生好似在哪里见过? 不过,这回的目的地倒不是上回的静谧院落了,反倒是一处颇为讲究的府邸,此宅邸位处长街的尽头,有白玉石阶铺地,门口的两尊石狮孔武威严,朱漆红门上有的兽首环扣也是熠熠生辉,当然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朱门正中挂的沉重方匾,方匾墨色作底,鎏金做框,以朱砂书着龙飞凤舞的“百里”二字,落款也是同样的笔锋飞扬,飞扬到夏梨一个俗人几乎认不出那是什么个名字。总之就是一副“虽然看不懂,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似是知道有客远至,那两扇朱门此刻门扉大张,门口的小厮见有车驾停下,赶紧掸着袖子跑了过来,不过他因着没有见过洛白和牧徊二人,这招呼,便是冲着朱雀和云雀打的。 “两位大人可回来了,我家大人特地吩咐,大人们一回来就领着去后山的迷窟。” 小厮脸色有些焦急,沉稳淡漠的云雀没发话,朱雀却是候不住了,“你家大人没出什么事吧?” “我家大人昨日手臂受了些伤,说是不碍事,这一天一夜都是守在那洞窟中的。” 几人听到这,脸色都变得不是很好看。百里尧是洛白手下荆棘卫的黑卫首领,他的本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如果是他在这个节骨眼受伤,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六芒的剑气灼伤,二是有人盯上了圣剑并出手伤了百里。无论哪一个,这都算得上是噩耗。 “带路!”洛白撂下了两个字,就疾风骤雨地重回了车中。 小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却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多少有些眼力见,当下连连应声坐上了车夫旁的空位。 一边的牧徊对着后面的随驾招呼了一声,便也转身重回了马车。于是,带头的三辆马车还没来得及歇息休整,便又随着几声马鞭声响,重新上了路。 而没来得及下车的夏梨和璇玑,此时正大眼瞪小眼。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自己又卷入了什么奇怪的事件中去了。 或是感受到了主人家的急躁,车夫的马鞭挥得很是带劲,在颠簸的山道上,急转的车轮带起了一阵阵的飞沙走石。两边的高树枯草迅速后退,退得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她下意识地搂住了璇玑的颈项。 山路越来越难走,在筋疲力尽的马匹几乎支撑不住时,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她下车的时候,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是一座丛林葱郁的山头,而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处洞窟,光到了洞口好像被什么吸收殆尽一般,瞬间就变作一片黑暗,而这黑沉沉的洞窟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兽口,引诱着好奇的人们进入,而后便会将其吞噬的尸骨无存。 她咽了咽口水,拍了拍璇玑的头,转身就往马车上走,“我在车上等你们。” 洛白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众小厮车夫,终于还是出声制止了她,“坐在璇玑背上,同我进去。” 她的脚步顿了顿,狐疑却也不情愿地转头看他,“为什么啊?” 他挑高眉毛,指着身边的三人,又指了指一边休憩的车夫,“你觉得,是他们比较可靠,还是他们?” 好吧,答案很明显。 她嘟着嘴,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跨坐到璇玑身上,跟着他们一道进了洞窟。 洞窟终年不见阳光,刮着一阵阵阴风,卷着手中的火光跳跃不定,头顶的钟乳石时不时有渗出的泉水滴下,滴得人一惊一乍的。 夏梨的心提到嗓子眼,双手紧紧抓着璇玑的背毛。 “啊!啊……” 突然,一阵抓心挠肝的嘶吼声从洞穴深处传了出来,吓得她差点从璇玑背上翻下去,其他四人火速交换了眼神,慌忙施展轻功快速往里头奔去。机敏的璇玑全身一紧,也跟着他们窜进了洞里。 而当他们五人一兽到达洞底的斗室时,却是望着一室的杀戮血腥,呆立当场。 “这……这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四章 扑朔迷离谜中谜 三丈见方的石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所有尸体都是被拦腰砍断,只靠着一根脊椎骨连接着,身体全部被切开,内脏血迹糊了一地,腥涩铁锈之色直冲面门鼻腔,呛得夏梨胃中喉头都是一阵翻腾,拼命地压了好一阵才勉强控制住。 一同进入的四个男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都只是微微蹙了眉头,随后便在这堆死尸残骸里头开始寻找百里。石室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正中有一块人工雕琢的灵兽石托,看样子,那里原本是应该有一把长剑,如今却空空如也。 洛白面不改色地踢开好几具尸体,黑靴上沾上了不少血迹,他盯着靴子上深暗的印记,皱了皱眉头,“这里九具尸体,五具是百里的人,四具不是,百里不在其中。” 听他这么说,几人都撩了前摆蹲下察看,这一看,果然发现了不同,百里的荆棘黑卫是黑衣紫衬,而且他们多于夜间出没,所以很难辨认出颜色差异。而这其余的四人都只有黑衣外袍,却没有紫色内衬,也就意味着,他们有意模仿,却暴露了。 不过这石室光线昏暗,若不是仔细看,也不一定能看出,而且,这些人,不管敌友,都是以同一种方式死的,这很不合理。况且看伤势,极有可能是被高手用利剑斩断,但是没有左丘血液唤醒的六芒,要想发挥出这样的威力…… “百里的功力,足矣。” 一行人都讳莫如深,却被云雀一语道破,他正用足尖把一具尸体翻过身去,一瞬间,那尸体的青色的肠子淌了出来,黏黏糊糊地流了满地,看得夏梨头皮一阵阵发紧,捂着胸口又开始作呕。 就说吧,跟这些个奇葩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幸福你好,幸福再见! 大约是其余三人的眼光太过炙热,云雀不得不抬头回望,他望向脸色阴沉的洛白,鼻间轻轻一嗤,“其实,公子,你也怀疑了吧?为什么偏偏是我和朱雀不在的时候……” 夏梨闻言也忍不住朝他的脸看去,他的脸有一半埋在烛火的暗影里,看起来莫名的阴鸷,她模模糊糊地见他笑了,笑得有些丧心病狂的意味,“是啊,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语气极轻极缓,如在耳边倾诉一般,却是硬生生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云雀也扯开嘴角一笑,原本清俊的脸瞬间变得阴森诡谲,“公子,云雀随时等着你诛杀百里的命令。”说着,手边的浮萍拐已然露出了半截,在弱华之下泛着森冷的光辉。 “不是百里。”这话是出自一旁冷静的牧王爷,此刻他正蹲在一具尸体旁仔细观察,他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甚至用手抵着死者的肚腹,低头细细地琢磨伤口,样子就好似面对的不是尸体,而是什么精致的物件。 夏梨脸色吓得有些苍白,心中是滔滔不绝的孱弱咆哮。各位断袖大人,不要在一堆碎肢脏器中间讨论问题可好?她现在只觉得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亡灵在窥伺,有种一转头就会被吹灭魂火拖出地狱的作孽感。 “为什么不是百里?”朱雀为这个问题的时候,口气有些像是在问“为什么今天不下雨”,就是一种不知道到底是希不希望下雨的感觉,对照过来,自然就是不知道是希望是百里还是不希望是百里的感觉。 牧徊双手一上一下,正好撑开死者的那横亘在肚腹上的伤口,甚至还牵动了尸体的头颅动了动。夏梨吓得双手紧紧攥着璇玑的被毛,四肢凉飕飕的,她甚至开始丧心病狂地希望,来个诈尸的来吓吓他们这群不知道死者为大的断袖吧。当然,事先说好,亵渎亡灵的,可不包括她。 这时,璇玑突然警觉地把头转向了石室外的洞穴,可是几人都恍然未觉。 “你们看,凶手的速度非常快,尸体的切口几乎都是深浅一致,可是,到底还是有些微的区别,这具,因为腰间带了个这个……”牧徊说着,提了血淋淋的两瓣铜牌起来,递到众人面前,才继续:“这个铜牌影响了凶手的速度,因为人肉和铜,切断时所要的力量完全不同,所以,这具尸体的伤口是明显的左深右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动作,是这样的……”洛白唇边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挥起右手做了个从左到右的横砍动作。 朱雀瞧着这个动作,也学着做了个,却仍是皱着眉头,显然不太明白,“那这又能说明什么啊?动作优美,还是不优美?” 云雀望着他一脸的呆滞,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明,他用的是右手。” “那又……”朱雀那句“那又怎么样”还没说完,就蓦地睁大了双眼,伸着食指不停晃着,“哦……我知道了,百里是惯用左手的!” 云雀点了点头,再说话时,却是对着牧徊,口气颇有些阴阳怪气,“怎么说明,他不是故意换的右手?” 牧徊闻言抬起了头,就这么半蹲着看着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云雀,“因为,百里的右手如果要用,他们的脊椎会彻底断开。” 云雀咧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们来的时候听到的惨叫,到底是谁发出的?”洛白低着头环顾四周,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可是下一瞬,大家就全部明白了。 这里的尸体,血液都已经是半干了,说明并不是刚刚才被杀死的,可是,又是谁发出的惨叫让他们进来的。 夏梨虽然不如他们心思活络,但可能是恐惧感激发了内在潜能,她居然也勉强跟上了他们的节奏了。可是,这么一想,她就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鬼魂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就藏在这洞窟中,伺机引诱他们进入。可是又是什么目的呢,他们已经来了,迟早都会看到这个情景的,那又为何急于一时呢?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要扰乱军心,让他们慌忙进入,所以说,很可能,在他们进入的时候,那个人,还没有走。 想到这,一行人急急跑出了洞窟,可是当他们被外头的阳光刺得险些睁不开眼的时候,还是看清了被砍得一片狼藉的车夫和小厮。都是一刀致命,拦腰截断,手法利落,手段残忍,可是腰斩这个方法,是不会让人立刻死亡的,所以当他们仔细地察看了每一个人之后,果然发现了一个一息尚存的。 那个弥留的是一个车夫,他口中不停地吐着血沫,腹部汩汩地流着血,基于本能,他双手正按着腹部,似乎企图为自己减少痛苦,却是让他一双手上都是猩红粘稠的血液,甚至辨不清手指的本色了。 “看清是谁了么?”因为他随时都会死,所以朱雀一上来就是直奔主题。 那人喉头滚动了好几次,却是喘着大气说不出话来。 洛白低头看他,口气很缓慢地问道:“是谁?” 似乎是因为皇帝亲自问话,他突然生出了莫大的能量,居然模模糊糊地发出了声音,“是大……大人……”说完,他连眼都没有闭上,就咽了气。 而那双混白鱼珠一般的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盯着洛白的脸。 牧徊叹了口气,伸手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拂上了。 “他说是大人,真的是百里?”朱雀苦着一张脸,似乎开始混乱了。 “大人,为什么就是百里啊?”这话,是出自离死尸十万八千里远的夏梨,她趴坐在璇玑身上,听着他们的谈话,无意中冒出了这么一句。 此言一落地,其余四人都朝她望了过去,直望得她生生打了个激灵。她方才难道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回头仔细一想,好像没有嘛。 牧徊须臾便调转了视线,望向了那个将将死亡的车夫,“是啊,为什么他说是大人,不是直接说百里的名字?” 洛白也低头瞧向那个车夫,半晌才道:“这人,我记得,是擎苍手下的。” “这么说来,难道他说的是擎苍?”朱雀那张白白的面皮霎时变得有些精彩,比被人揍了一顿还精彩,青青红红还泛着紫。 “为了稳住流朱,擎苍可是存了铸剑师的血的……”云雀似笑非笑的,没有说出后半截。可是除了夏梨,大家都明白,他存了铸剑师的血,意味着可以唤醒六芒,即使不能认主,也能暂时为他所用。 “如果说刚刚离开的是擎苍,那么,百里又去了哪里?”洛白心思缜密,没有再纠结凶手是不是擎苍的问题,因为毕竟擎苍的叛变是多日前就已经基本落定的事实,而且如果是擎苍的话,至少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杀人的极有可能是流朱,而不是六芒,也就代表,六芒很有可能还是在百里手里。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有不少被血腥味引来的乌鸦聚了过来,扑腾着翅膀就围着尸体开始啄食,鲜红的皮肉被叼在黑色的鸟喙中,还伴随着一阵阵咀嚼和吞咽的声音。这一幕,终于成功地让夏梨吐了出来,呕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样子糊里糊涂的很是狼狈。 朱雀眨巴眨巴地看着她憔悴的脸,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操蛋想法,居然懵懵懂懂地冒出一句:“夫人你不会怀孕了吧?” 怀孕你妹,你妹才怀孕。 第六十五章 纷至沓来的危机 当卿蓝看到自家主子的时候,那真是硬生生地吓了一大跳。怎么出去的时候还是面色红润有光泽的,回来就变成了面如菜色一脸灰了?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啊?”看着行尸走肉一般的夏梨,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只见夏梨机械地转着脖子,缓缓地把头移向她,一双眼睛模模糊糊的,“卿蓝啊,我觉得我这一个月都要做噩梦了……” 卿蓝微微愣了愣,不明就里道:“为什么啊?”不就是去了一趟后山么,怎么回来就扯上做噩梦了,难不成在后山碰到什么妖魔鬼怪了? “因为我看到了,这么多的死人……”她说着,把双手举起,十指张开翻了翻,可是转瞬又神神叨叨地开始自言自语:“一个手是几个指头来着……” 卿蓝看到这,立刻就不淡定了。这莫不是被吓掉了魂魄,怎么有种疯疯癫癫的感觉? 思及此,她忙弯□子,与仍坐在璇玑背上的她视线一齐,并一把抓着夏梨的手,入手冰凉,也不知是后山的风吹得,还是被吓得。 “夫人,卿蓝今晚和璇玑一起陪你,咱们先泡了热水澡暖暖身子可好?” 其实,她那个样子,大多是故意的,可是看到这么机灵贴心的丫头,也是狠不下心再自暴自弃了,于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百里府上的小厮动作快得离谱,她这厢还磨磨唧唧地没从璇玑背上爬下来呢,那边屏风后的洗澡水已经熏得满室氤氲了。 她挪着步子走过去,不知道卿蓝从那里弄来了这不当季的花瓣撒了进去,红红的一片,直让她想起那满室的猩红黏腻,双眼一闭,朝一边的卿蓝咋呼道:“卿蓝,赶紧把这些花瓣捞出来,看得我心肝脾肺肾都跟着颤……” 卿蓝本来正收拾干净衣物,听到她这么一声叫唤,慌忙把手里的衣服放下,提着裙子就奔了过去,操起一旁的篮子就开始捞花瓣。 夏梨瞧着手忙脚乱的卿蓝,心里头一阵乱糟糟。 瞧瞧这万恶的断袖大军,都把她折腾成什么样了,原本她是多么蕙质兰心的一位毓秀公主,就这么活生生被他们折腾成了一位一惊一乍的玻璃心泼妇。这是作孽,作天大的孽啊。 当然,以上都只是她的个人臆想。 卿蓝丫头做事一向细作,所以她那花瓣撒得,是层层叠叠密密实实,捞得也是满头大汗,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她把花瓣捞得一丝都不剩时,水也凉了大半,于是乎,又折腾了那帮小厮过来添了次水。 也就是因着这么一番折腾,洛白进屋的时候,夏梨还没沐浴完,却是正趴在浴桶边上,同卿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卿蓝啊,你觉得,我跟着出巡的意义在哪里?” 卿蓝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却也硬着头皮答了:“意义在于,增进公子和夫人的感情?” “非也非也,意义是在于把我扔进断袖堆里,让我孤立无援。他一定是想,当我看到情深似海的云雀和朱雀,又看到痴情至斯的舅舅,定当就会生出些‘世上本应该都是断袖,这就是断袖的世界’的想法,于是乎,他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和舅舅在一起了,唔,一定是这样……” 卿蓝:“……” 屏风外的洛白:“……” “卿蓝啊,你觉得父皇为什么要把我嫁到奕国来呢?” 卿蓝嘴角抽搐,“不……不知道。” “我觉得吧,他一定是想告诉我,这个满是基情的世界很危险,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找个很厉害的断袖来保护我,唔,一定是这样……” 卿蓝:“……” 屏风外的洛白:“……” 两人同时――完了,脑子真被吓出毛病来了。 当夏梨拾掇好从屏风里头出来之时,迎头就碰上了站那听墙根的洛白,她脸上神情一滞,愣了半晌,道:“要不,你也洗洗?” 洛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头便往床榻的方向去了。 望着他仍旧有些潮湿的头发,她好像又知道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鼻腔一阵酸热,于是她赶紧横了根手指放在鼻孔下。作孽作孽,最近果然是陶冶情操陶冶得有些过度,时而不时就会冒出些不合时宜的想象,美男共浴肢体交缠什么的,才不可能呢。 新月如钩,漫天的星辰如同黑幕上被虫蠹出的浅洞。 “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夏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半梦半醒了,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会问出这个问题。 洛白平躺着,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恐怕要过些时日,怎么,想回去了?” “我有点想小汤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侧头瞧了瞧好似在梦呓的她,没再说话。不一会,耳边就传来了她的平稳的呼吸声,她又睡着着,唇边带着丝让人心里很别扭的笑意。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再见到洛青了。 翌日一早,夏梨还抱着锦被睡得欢畅,洛白就起身同朱雀一道去看望同行的灵鹫。 朱雀是洪荒岛上一任的护法之一,也是当年同灵鹫一起拥护岛主变革的另一位护法,所以他同灵鹫,算是关系不错的故交。前两日一直绕着六芒打转,如今经牧王爷提醒,洛白才念起,府上还住着位性命垂危的伤患。 他们推门而入的时候,黑刃白刃两个小娃娃正趴在灵鹫的床沿浅睡,赫连看到他们进来,机警地围着他们绕了一圈,随后又扫着长尾,趴回了床榻跟前。 朱雀在路上听他们说了些情况,此番心里很是焦急,他快步走了几步,便偎到床边把起了脉。一旁的两个小娃娃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刚要祭出武器,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突然瞪大了双眼。 “朱雀叔叔?!”说话间就有些激动,好似见到了亲人一般。 朱雀朝他们二人露齿一笑,算是招呼,随后便一脸认真地开始把脉。 灵鹫的情况他也算事先了解过了,可是如今看来他了解的堪堪只是冰山一角,她体内脏器受了重挫,伤血久淤,经脉俱损,如果不是有五芝白诘草吊着,恐怕老早就断了这最后一口气了。 而这么些天来,她只靠灵药续命,粒米未尽,脸色已是青白得同死人无异了,怎么看,都是强弩之末的命相。 “哎呀呀,姑姑怎么样了……”白刃苦着一张脸,怯生生地望着朱雀眉头紧锁的样子。 朱雀沉默了一会儿,将灵鹫的手重新放入锦被中,才开口:“姑姑没事,过几天就能醒了,叔叔这就回去给姑姑配药。” “真的吗?”黑刃的眼泡肿肿的,也不知是哭肿的,还是近日没有睡好,总之看着是分外的让人不忍。 “真的。”朱雀说着就起身,暗暗对着身后的洛白和牧徊使了使眼色,约摸是当着两个小娃娃的面儿不好说明,要求回房再续。 二人心领神会,便跟着朱雀走了出去。待到弯过了好几个回廊,确定再怎么都不会被黑白童子听到,朱雀才重重吁了口气开口:“情况很糟糕,要是不想办法逼出淤血,即使有五芝白诘草,她也顶多还能撑上三天。” 一听这话,其余二人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朱雀看着二人的表情,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明:“现在百里失踪了,你们二人的有伤在身,需要养伤以防万一,用内力逼出淤血这事由我来做,岛主对我有恩,灵鹫也是我多年好友,这事,我义不容辞……” “我反对!”听到这个声音,三人齐齐回头,却见云雀铁青着一张脸倚着回廊的青石柱,他周身缠着密密匝匝的煞气,差点煞得方圆几里寸草不生。 这是冷面夫君保护弱妻的经典场面。咦,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洛牧二人缄口不语,就这么凉凉地看着这二人。唔,夫妻问题,旁人的确是不好参与。 云雀几步跨到了三人跟前,一字一顿地眯眼对着朱雀重复:“我反对!” “这是我已经决定了的事,你不要来搀和……”朱雀难得绷起了脸,眉宇间也升腾起了些许不耐。 “我来做!”云雀的神色很笃定。 朱雀侧头看他,忽闪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你,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我功力比你高得多,你不要说你不知道我一直让着你,所以,不要反驳,就这么决定了。”他的语气完全不容置疑。 三人:“……” 既然反驳不了,也就只能接受,于是几人商量了下细节,便抬脚往灵鹫的住处去。 “公子,公子……” 可他们几人刚转过一扇拱门,就见前头苍白着脸的卿蓝急急地跑过来,甚至脚下一个不稳,扑到了几人脚边。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满头都是汗珠,嘴唇还微微哆嗦着,看着很是惊惶,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起身,就抓住洛白的衣襟下摆,红着眼眶道:“公子,夫人,夫人没有呼吸了……” 洛白瞳孔一缩,跨着大步就绕过了挡路的卿蓝,脚下生风地往夏梨的厢房狂奔而去。 怎么会,这么突然?! 第六十六章 暗度陈仓忙救人 厢房的门扉大敞,洛白眉头一皱,直冲内室而去,可是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却是一个人都没有,甚至之前一直守在榻边的璇玑也不知所踪。 卿蓝颠颠撞撞地进门,在看到空荡荡的床榻时顿时就傻了,她膝下一软,眼神涣散地瘫到了地上,“我……我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夫人,夫人明明还在的……” 朱雀看了眼吓得不轻的卿蓝,道:“我去问问下人,有没有人看到夫人的。”说完就抬腿冲了出去,云雀虽然不关心这事,却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洛白眯着眼瞧了瞧整齐的床铺,背脊挺直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卿蓝,“你跑出去的时候,夫人可是确定断气了?” 卿蓝身子一震,抬头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双眼憋得通红,“奴婢没有说谎,确实没有鼻息了,千真万确的,奴婢绝对没有说谎……” 他闻言皱了皱眉头,“脉象呢?” 卿蓝双手成拳,连嘴唇都白了,“奴婢,奴婢不懂这些,但是,鼻息只探了一下,有可能,有可能夫人还没断气……” 牧徊看着她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将视线转向洛白的脸,“这下,事情可都搅作一团了。” 洛白俯视着地上的卿蓝,又朝她逼近了一步,将她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里,眼睛亮得让人心慌,“在这好好照顾着夫人,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卿蓝仰头看着他,眼泪稀稀落落地挂在脸上,拼命点头,“奴婢知道,奴婢,奴婢一定会好好照顾夫人……”说完,便侧头看了看一边空无一人的床榻,眼泪簌簌地掉。 踏出厢房,牧徊谨慎地将房门带上,随后便快步跟上了前头的洛白,“这事蹊跷得很,卿蓝说阿梨断气了,应该是毒发,可是谁能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里面就把她截走了?” 洛白还未回答,就看到朱雀和云雀迎面走了过来,身后还引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看装束打扮,应该是粗使的下人。 “公子,这个丫头说看到了璇玑。”朱雀说着,身体配合地一让,把小丫头推上前去。 “你,看到璇玑了?” 小丫头没什么阅历,被洛白这么一问,顿时有些慌神,“看,看到个有翅膀的红色老虎。” 洛牧二人对望一眼,如果是在后院粗使的丫头,没见过璇玑也是正常,可这长翅膀的红色老虎,倒不可能是他物了。 温文尔雅的牧王爷最是得民心,于是这番,换作是他开口询问:“你是何时何地看见的那只红色老虎?” 丫头看着他温和的笑脸,总算是宽了心,又怯怯地瞄了一眼洛白,才转过视线,声音细细弱弱地回道:“就是刚刚,我在后院帮着捡劈好的柴火,因为出汗所以直起身子擦汗,可是,一抬头就看到屋顶上有只红色的大老虎飞过,身上,好像还挂着个什么东西……”她说着,侧了侧头,眼珠也是一阵转溜,好似在拼命回想。 “挂着个东西,什么样的东西?”牧王爷继续循循善诱。 一旁的洛白眼神犀利,吓得小丫头又是一抖,赶紧又把脸转向了牧徊这边,“它,它身上好像挂着个白色布袋一样的东西……” “布袋?”四人齐齐皱起了眉头,面面相觑。这个答案也太出乎意料了。 “等等,像不像一个穿着里衣的人,趴在上面?”这话是洛白问的,他死死地盯着小丫头那张长着雀斑的脸,好似要在上面灼出个洞。 小丫头被吓得浑身一抖,却也立刻斜着眼珠想了想,须臾才皱着脸道:“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个人趴在上面……” “好了,没你事了,下去吧。” “看来,阿梨是被璇玑带走的。”牧徊看着众人,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璇玑曾经拼死救过我们,所以应当不会伤害她,而且,上次的五芝白诘草也是璇玑带回来的,说不定阿梨被带走,反而会有生机。” 朱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云雀则不知望着院落的何处径自走神。 “发荆棘令,全力搜索百里和擎苍的行踪。”洛白没有回他,却是轻轻地下了一道令。 牧徊侧头瞧了他半晌,才回道:“是。” 生在帝王家,终究还是以江山社稷为重。 念无岛,药宗。 岛上雾霭缱绻,花树未尽荼靡,簇簇繁华点缀在清雅古朴的院落里头,绚烂中透着些闲情雅趣。 璇玑挥着彩羽雀翎,如同鹏鸟临世一般,刷地收起了广翅,落地扬起一阵花落叶雨。它一双炯炯有神的扫视空旷无人的院落,四爪急躁地抓着地面的灰末,喉中发出低沉的哼鸣。它躁动不安,慌忙四下搜索却始终不见人际。末了,它似乎不再有耐性,健壮的身子一绷,脖颈一仰,一声呼啸瞬间喷薄而出。 “吼!”这一声如空山钟鸣,瞬间响彻云霄山野,也将满院的花树震得落英缤纷,落花飘在院中被风扬起,正如天降花雨一般。 这声吼一出,药宗各处就开始出现了骚动,一时间,数道门扉齐齐打开,不少穿着白袍的门生学徒从各处奔了出来。 跑得最快的,就是在一旁药庐的灵枢和素问二人。二人方才应是在磨药,宽袖都束到了肘间,他们老远地就看到了一身烈火颤动的璇玑,便一路疾奔了过来。 看到璇玑背上有人,二人皆是一愣,对视一眼,随后就听一向沉着的灵枢对着后头发号施令道:“快去白沙岛通知宗主,就说璇玑带人回来了。” 而另一边,素问已经打横抱起了璇玑背上的人,皱着眉头快步走入了一边的厢房。 “灵枢,快过来,脉象已经时有时无了!” 灵枢还未来得及跟进屋里,就听急红了脸的素问在门口朝他大吼。他面上一凛,也不顾一众手忙脚乱的门生了,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奔进了内室。 他看到床榻上那张灰白的脸,心尖霎时颤了一颤,赶紧掏出腰间的银针,对着一旁径自抹汗的素问道:“快把她衣服褪了翻个身,我要施针封住所有大穴!” 素问一听这话,双眼瞬间瞪大了几分,“你……你这样,她要是死了怎么办?!” 灵枢一边摊开手中的银针,一边怒斥他:“她现在同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吗,不如冒险一试,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而且,师父千叮万嘱,璇玑带回来的人不能有半分差池,什么叫半分差池你懂吗,要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我们俩就有可能被喂一盅忘川琼浆送出岛去!” 被他这么一说,憨直的素问霎时没有主意,他憋红着一张脸,急躁地抓耳挠腮,脑门上的汗珠煞是亮堂。 灵枢看他犹豫不动,眉头一蹙,“嘭”地一声拍上床边,声色俱厉道:“你作为一个大夫,要眼睁睁地看人在面前死去,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吗,快点照我说的做,有什么事我担着!” 素问听了这么一番话,终于有些动容,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榻上将死的夏梨,终于嘴唇一抿,又抹了把汗就开始照着他的说法去做。 灵枢看到这一幕,顿时松了口气,手腕一转便开始施针。 夏梨静静地躺在床上,安详得如同熟睡一般。她不会知道,身旁有两个药宗的门生在拼尽毕生所学地救自己,也不知道,琼琼碧海间的白沙岛上,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正九死一生。 白沙岛上一片猩红,遍地盛放罂粟花朵,那红如同是鲜血浸入黄土灌溉而出,红得几乎好似要沥下花茎反哺大地。天空被排山倒海的戾气熏得有若火烧一般,被扯成碎片的卷云如同浸血的薄絮,飘飘零零地散在天幕上。 “宗主,小心啊!” 伴着这一声狂吼,罂粟丛中突然卷起一阵狂风,破碎的红舌花瓣瞬间扬起几丈之高,纷纷扬扬洒落而下。 戎言立在花丛之中,白衣之上全是斑驳的血污,额前汗湿的黑发沾在脸颊。他目光如炬地望向落花林中,广袖之下,血沿着拄地的青锋长剑潺潺地顺流,将他的靴底染成了深深的黑色。 花瓣如同滚滚的红浪,一波翻着一波。他全身紧绷,屏住呼吸留心着四周的动静,目光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涣散。几丈之外,几名药宗门生紧张得频频咽口水,生怕一眨眼就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耳边是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猎猎风声,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霍霍声响,仔细听来,好像是硬质的金属撞击石块的动静,那声响忽远忽近,时急时缓,听得人心中一阵惴惴不安。 “乓!” 突然,一记金石相击的声音凌空响起,震得一旁观战的众人脑中一痛,再凝神望去,却见戎言身体弯成弓形在空中急速后退,一头长发在身旁逆风飞扬。他双手横端着长剑,额头的青筋全部暴起。再看向剑的另一端时,却是惊得众人三魂六魄散了个七七八八。 那是一尾大约两人合抱才能勉强圈住的长蛇,它全身的黑色硬鳞泛着森冷的寒光,每行一步都发出令人战栗的恐怖声响,它生有诡异的双头,两双眼睛闪烁着青灰色的冷光,阴毒又狡诈。双头蛇的后尾拖了有二十丈,上面还挂着未褪干净的蛇皮,看得人几欲作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膻之气,本就污浊的天空变得更如同要泣血一般。 那蛇其中一头的尖牙垂着腥臭的涎液磕在戎言的长剑上,艳红的蛇信蠢蠢欲动。而另一个侧张着大口,快如闪电地卷着狂暴的劲风就袭向了空门大开的戎言,那口中的腥气扑面而来,戎言目眦欲裂,最后看到的,只有分叉缠动的长信和猩红的咽喉。 “宗主!” 第六十七章 惊心动魄夺雪莲 药宗众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张狂乱舞的花瓣,花瓣掩映中,一条黑色的硬甲长尾在翻腾不已,这使得泥沙碎石卷着花瓣飞了漫天,将视线遮挡了大半。 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终于有个面容青涩的门生忐忑地说出了口:“宗……宗主呢?”他没有将视线从花丛移开,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问身边的诸位。 没有人答他,大家都卯足了眼力,力图在一片狼藉之中发现戎言的踪迹,可是,任凭他们睁得眼角发疼,却始终没有发现他。 漫天都是破碎的花瓣,那条双头蛇如同发疯一般在花田里翻滚,甚至肚腹朝上蜷着身子在不停地挣扎,那条长尾击碎了无数的石块,将一片片罂粟花连根拔起,泥土草腥和着黏腻臭味席卷而来,呛得好几个人弯腰咳了起来。 “宗主,不会被……”那个年轻的少年又再开口,脸上已是冷汗涔涔,生了几颗麻点的稚嫩脸颊都在紧张地抽搐。 突然,一个青年模样的人狂吼出声:“那条蛇怎么了?!” 与此同时,只见那蛇瞳孔一缩,嘭地一声撞到泥土间,扭曲着身子在地上乱窜挣扎。末了,它双头朝天一扬,喉间忽地发出一声冲天的嚎叫,暴烈的气息将天上的云彩都冲成了漩涡之势。 那叫声尖锐得好似有人用指甲划过耳膜,众人纷纷受不住地堵住了耳朵,五官扭曲得变形。 接着,嚎叫声越来越狂躁,一声赛过了一声,甚至比阴间鬼哭还凄厉,那蛇好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它的双头一次又一次地磕在地上,磕得鳞片桀桀作响,鳞片之间有血渗出,那庞大的身体渐渐泛起了赤红的光辉。它张着血盆大口,喉中的两条红信如同跳动的长缨一般,在白森森的獠牙之间舞动不止,乍一看,简直就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皆是惊诧地望着面前的情景。 那传说中暴虐狠辣的双头血王蛇不停地怒嚎着,那条骇人的长尾几乎撞碎了它的山洞石窟,惊得里头栖息的蝙蝠在大白天就扑腾扑腾地出来逃命。 “你们看,那条蛇的肚子好像在动!” 也不知是那个眼神好的突然吼了这么一嗓子,众人都被引得往蛇的肚腹望去,这么一看,果见那刷着腥血的肚皮有些不对劲,鼓鼓囊囊的一团,如同吞了什么东西卡在那里。而那条蛇则一边乱摆着身体,一边把肚腹往地上撞。 “它肚子里是不是有什么……” 这话还没说完,只见双头血王蛇倏地将双头朝天扬起,狂尾一扫窜上了几丈高的半空,而后身子一扭,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嘶嚎。在这嘶嚎声中,突见它的双头衔接出喷出一道血柱,腥气瞬间弥散开来,引得一边暗窟中的窜出来的蝙蝠如同近光的飞蛾一般,前赴后继地往蛇身上袭去,它们个个张着猩红的大口,不顾王蛇狂暴的长尾,全都吸在它的伤口处撕咬吮吸。 一时间,王蛇的头颅几乎被蝙蝠的身体密实地覆盖住,血越聚越多,甚至可以说是已然把那条黑蛇染成了暗红色,配着这惨厉的红色天地,真如地狱的蛮荒乱斗。 只是这情景没延续多久,那些蝙蝠不知为何突然惊惶地嘶吼着爆开,如同一片片黑色的落叶一般散落在天空,顷刻就消失了彻底。 而再看那双头血王蛇头颈的鳞片已经被那些个趁火打劫的吸血蝙蝠剥了个七零八落,有裹着血丝的粉肉露在外头,却是也被啃得狼藉不堪。 “呕……” 看到这一幕,那个先前说话的年轻门生脸色一变,弯下腰就呕吐了起来。可吐着吐着,他就突然觉得身上有零零落落的细微触感,一滴一滴,悉数落在他的白袍上。 他一愣,这……是下雨了? 他抬眼,却看到衣袍上盛开一朵朵红莲,而且姿态越来越肆意,颜色也越来越深沉。他猛一抬头,就感觉有几滴落在的脸上,伴随着触觉,一股强烈的腥气也扑鼻而来,他瞪大着双眼,脸色苍白地望着满天的血雨,任凭自己被血染透。 而一旁的众人却是无暇顾及他,他们都握紧双拳紧盯着花田中间,在那里,那条血王蛇从双头的衔接处猝然裂开,粉色的肉和青色的经脉刚露出来就立刻被血淹没,那皮肉诡异地被撕扯开来,喷起的血珠化作了满天的血雨落下,映着天地红成了一色,连众人的眼睛好似都变成了红色。 “轰!” 一声巨响中,蛇王眼珠泛白,分割开的双头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撞碎了地上的一摊乱石,惊起了混沌的一团齑粉血珠,而那尚未僵住的长尾,仍旧抽搐着,好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巨大的蛇尸旁边,浑身赤红的戎言背着众人孑然而立,发尾剑尖无处不在滴血,他长剑拄地,一动不动。 “宗主!” 目睹了一场血战的门生们直到看清他的背影才勉强回神,忙胡乱抹了抹脸上腥臭的蛇血,脚步虚浮地往他的方向奔去。 他垂着头半阖着眼,脸被血糊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须臾,他缓缓地走向了蛇王仍旧在渗血的尸体,伸出了血红的双手。 他徐徐地举剑,手起剑落,生生斩断了双头蛇的身体,不顾再次被血喷溅得面目模糊,却是轻轻地笑了,笑得有些虚弱却很绚烂。 蛇身的断口处,一朵绽放的红莲周身散发出光晕,霞红莹透的花瓣,金色团簇的初蕊,就如同一位沉睡的红衣美人一般,不顾周遭的狼藉,自顾自地妖娆着。 戎言蹲□,长剑“当”地一声倒在了地上,他伸出血红的双手,小心翼翼地虚捧着那朵红莲,刚想欺身将它掬下,他却觉得脑中一痛,下一刻,便倒在了蛇尸血泊里,没了知觉。 当灵枢看到白沙岛一行人的惨状时,连连咽了几口口水才能颤颤巍巍地开口:“宗主怎么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门生上前一步,也不顾满头满身的血污了,一把就攥住灵枢的手腕把他往担架上的戎言身边拉,“宗主与双头血王蛇搏斗受了伤,我把过脉,伤情不算特别棘手,却不知道为什么印堂发黑,传说血王蛇吸人精元,宗主被吞到蛇腹,估计不会完好无损,灵枢你同宗主学过秘术,快去看看……” 灵枢望着一行人凛冽的神色,二话不说,沉着脸就开始把脉,结果果然如那人所说,外伤并不太重,可是气息却弱得很,他用袖子擦了擦戎言的脸,侧头瞧了瞧,突然皱了皱眉头,大声道:“你们先将他抬入药庐的药池洗净疗伤,素问,你同我去药经阁一趟!” 众人应声散开,灵枢望了望担架上的戎言,转身就往药经阁的方向走,素问跟在一边,又开始没出息地冒汗,他甩着袖子追了几步,苦着脸望着脸色黢黑的灵枢,“灵枢,我怎么看,宗主的样子有点奇怪啊……” 灵枢缄默不言,拐过幔带回廊和花田竹林,低着头足下生风一步不停地走着。看他这个样子,素问的脚步微微停了停,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忽而开始惶恐起来。 药经阁的门几乎是被灵枢一脚踹开的,他绕过一排排摆着医书的竹架,站到了一个不甚起眼的一个角落里,那个角落摆着个一丈来高的架子,架子上满满当当的都是旧书,甚至还有不少竹简,他目光逡巡了一周,似乎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随后嘴唇一抿,就开始一本一本地翻。他快速又仔细地察看着,看完就直接扔在了地上,这完全不是一向严谨克制的灵枢会做出来的事。 因而当素问瞧见这一幕时,心中的惶恐瞬间放大了数倍,他避过满地的乱书,一把拽住了灵枢满是血污的袖子,“灵枢,你是不是在找记着禁术的修罗手札?” 灵枢皱着眉瞪他一眼,没回话,却将袖子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继续翻找, 素问心头一惊,继续锲而不舍地问道:“灵枢,你说,你是不是在找那个,是不是?!” “是。”兴许是觉得他在一旁喋喋不休得很烦人,灵枢居然目不斜视地应了一声。 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灵枢就觉得天崩地裂了,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了戎言的伤情很严重,甚至严重到非得启用禁术不可;另一方面是由于他知道,上任宗主就是因为禁术而死,那么了不起的人都没能活下来,何况灵枢只是懂些皮毛而已?所以,一旦他试了,且不论宗主能不能救得活,他是必死无疑。 思及此,素问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灵枢的一条胳膊,脸上丝毫不见半点平时的畏缩模样,却是换上了一副凛然的神情,“灵枢,你听我说,不一定非得用禁术的,这里医书这么多,我们好好找,一定能找到救宗主的方法的,因为他毕竟还没断气是不是?” 语毕,素问就瞪大着眼,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的回应。而他,却只是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才听灵枢如魔怔一般地说:“宗主散了一魂一魄,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救他了……” 素问闻言如遭雷击,连带着手都松开了,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六十八章 一恍生死两茫茫 “灵枢,素问,宗主醒了!” 二人还失魂落魄地在一堆乱书中怔愣,却听外头有人大声嚷嚷,声音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跑得累了,一句话,破音破了一半。但是饶是这么难听的声音,却是如瞬间给两人灌了一碗醒神汤下去,霎时四肢百骸都透着清醒。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出药经阁,连踩踏了无数本的珍贵医书和把木门掼在墙上掼得哐当作响都恍然不觉。灵枢满脸是惊喜的潮红,与平时冷静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一路狂奔,衣服被廊上的花枝刮破了也不在乎,跑得快到心脏都闷闷地疼。 戎言的房门外头几乎聚集了药宗所有的门生,他们见灵枢和素问二人前来,都自动自发地让出了一条宽道让他们通过。 床榻上的人已然清理干净,他脸色苍白,印堂乌青,眼神毫无焦距地落在了帐顶。灵枢见他真的醒了,大跨几步就到了床边,轻声道:“宗主,你觉得怎么样了?” 榻上的戎言没什么知觉,听了他的话,好半晌才转头瞧他,眼中一丝生机都没有,怎么看都是将死之相。灵枢眼眶一热,清澈的眼珠被氲得通红,却仍是憋着静静等他回应。 “赤……赤血……”戎言答非所问,眼睛越过他望向一旁的矮几,声音如同陈旧的风箱一般,浑浊闷响。 灵枢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看着那宛如鲜血凝成的秾丽红莲,鼻头一阵酸涩,却也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赤血并蒂莲取回来了,赶紧去救璇玑带回来的人。 “是,灵枢知道了……”他说这句的时候,一张脸因为忍耐而变得涨红,却始终没有能将眼泪忍住。而一旁的素问,更是将手臂抵在额头上,袖子遮住了大半的脸,双肩抖得厉害。 戎言迟钝地望着他们二人,似乎微微地笑了,然后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药庐里头,灵枢和素问眼眶红肿着,低头望着桌上的赤血并蒂莲。许是吸足了血气,那莲花虽被从蛇身上取出却良久未见凋零,居然是越开越艳,如今是红得刺得人眼生疼。 “素问,把它分为一分为二,我去先去生火煎药。”灵枢说这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转手就要走。 素问许是今天被刺激得狠了,居然破天荒的很活络,他迅速地抓住了这话的精髓,行动快于思想地就拦住了灵枢的去路,“一分为二是什么意思?我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灵枢抬头回望他,眼里全是血丝,却被水汽衬得如同两块红玛瑙,“就是那个意思。” 素问一听,皱着眉头反驳:“可是宗主连命都不要了,就是要保住……” 可他还没说完,就听灵枢冷冷淡淡却又笃定地说:“在我眼里,宗主的命要比任何人值钱万倍,所以即使他醒来以后会一掌劈上我的天灵盖,我也要救他。” 说完,他连瞄都没有瞄素问一眼,绕过他的身子就拿着药铲开始配药。 素问望着他执拗的背影,沉默了良久。末了,他叹了口气,拿着刀,一步步地靠近了那朵妖艳的莲花。 对,没有什么,比宗主的命更重要了。 戎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以后的夜里,他望着白纱灯幔透出来的微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月光漫过了窗外的桃枝,落了几笔疏影在窗纱上,半掩的窗扇有丝丝缕缕的凉风钻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他还活着? 窗外有秋蝉的鸣泣,房里只有烛火烧灼的噼啪微响,就算他凝神听去,也听不到任何人声。 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似乎已经没了大碍,身体都没有什么气力,气息却是通畅,腹中还有些温温的暖意,这暖意浸得他周身都很舒服,有若漂在一泓温泉之上。 “吱呀……” 戎言正迷惑着,忽而就听到有人推门而入,那人的脸笼罩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看那身形,应当是素问。 来人确是素问不假,他手里端着新熬的药汤,低着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把八宝盘放到一边的茶桌上,发出了“当”的一声轻响。 “素问。” 这一声细若游丝,把心无旁骛的素问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没惊叫出声,可是下一刻,他就忽而变得激动起来,随后便急急地奔到了戎言的床边,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 看到那双虚弱半张的眼,他激动得眼泪几乎又要下来了,但是考虑到这是天大的好事,他还是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宗主,你醒了啊……”他的声音抖抖颤颤,很不稳。 “璇玑带回来的人呢,怎么……怎么样了?”戎言终究是虚弱,说到一半的时候,大喘了一口气才得以接下去。 素问一听这话,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就如刷了几斤的白面一样,白惨惨得甚是吓人,“她……她……” 他支吾了半天没说话,戎言一瞧这个反应,心头就凉了半截,随后气血一阵攻心,脸色都变成了绛红,还挣扎着想起身,奈何实在是羸弱,尝试了数次都未成功。 他用手肘撑着身子,倚着床棱,皱着眉头,额间全是虚汗,“我……我问你,我被蛇王吸了一魂一魄去,为……为什么没死!” 素问看着他的样子,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他,却被那冰凉的眼神吓住了,“宗主……” “说!”戎言的汗沿着脸颊流下,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 “宗主,你刚醒,要好好休息啊……”素问急得脸上拧巴成了一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 “说!”戎言不为所动,继续逼问。 素问抬头望了望他,随后“嘭”地一声跪到了地上,疾风骤雨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立刻就是一片青紫,他抬起头时,脸上挂的是乱糟糟的眼泪,声音更是哑得不像话,“宗主,都是我的错,我把赤血并蒂莲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宗主你,一半给了那位姑娘……” 戎言越听表情就越绝望,到最后,脸上是一片死灰。 这个时候,灵枢也推门走了进来,在看到一脸悲壮的戎言和满脸泪痕的素问时,他微微愣了一愣,而后沉默了掩上了房门,走到床榻前,同素问跪到了一处,却是始终不发一语。 “她……死了?”戎言问话的时候,没有望着他们任何一个人,却是望着窗外空空的桃枝。 “没有。”答话的是灵枢,虽说面上掩饰得好,到底声音还是不稳了。 “脉象呢?” “脉象平和。” “昏睡了多久了?” “六天了。” 戎言听到这,就没再问话,而是松了胳膊缓缓地躺下,望着白色的帐顶发愣。 没想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他想着,忽而就有些泄气,“好好照顾她。” 跪着的二人身体一震,齐齐轻道:“是。” 秋高气爽,天空一丝云彩也无,整个天幕就如同一匹湛蓝丝绸。念无岛难得见到这么澄净的天空,戎言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汤,竟站在石阶上望着天出了神。 纵使岛上气暖,如今却也是百花荼靡了,满院的花树都空余花枝,看着免不了觉得有些萧瑟。算上今日的话,夏梨已然睡了整整二十六天了。 戎言望了望手中冒着缕缕热气的药碗,转头推开了身后的那扇木门。璇玑一如既往地将头搁在床边的脚榻上浅眠,它这个样子甚至让他想起师父在世的时候,那个时候,几乎每日进门,都会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可如今,师父已然不在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 她的睡脸很恬静,可是终究是二十六天就靠清粥和药汤养着,脸色很苍白,本就不饱满的脸颊,如今更是消瘦得可怜。 他坐到了床边,璇玑张了一只眼瞄了瞄他,又重新闭了起来。他默默无声地将她扶起,靠在手肘上,然后用勺子一口一口渡到她的嘴里。 刚刚喂完最后一口,就听外头传来素问的声音,“宗主,灵枢从桑城捎信回来了。” 戎言闻言立刻将手上的药碗搁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素问恭敬地站在门口,手里头拿了封信,信封上空无一字。 他把信读了好几遍,眉头越锁越深。 灵枢是他遣去桑城的,目的是为了探探百里府上众人的动静,可从信中的内容来看,百里府上似乎一切如故,连丢了个活生生的人都没人知道。 这到底是意味着他们笃信夏梨不会出事,还是出不出事都无所谓呢?而且,百里府上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出入的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他盯着这简单的一页纸瞧了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把信递还给素问,“让灵枢暂时不要回来,继续好生盯着,还有注意不要涉险。” “是。”素问应了声,转身就走远了。 戎言站在房檐下,又不自觉地望向了蓝得通透的天空,半晌,才转身回屋收拾药碗。可当他走到床榻前挽起纱帐的时候,却倏然愣住了。 夏梨半睁着黯淡无光的双眼,怔忪地望着他的方向,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看向其他什么,眼神空濛濛的,让人看得宽不了心。 戎言不可置信地盯着她,良久都没有说话。 “戎言,你……也死了?” 第六十九章 黄泉二十六日游 “我是真的走过鬼门关,你们爱信不信。” 念无岛云倾如黛青山,雾缠似镜秋水,漫山的青竹氤氲有致,将这薄凉的秋日熏得清清泠泠的,人也随之心境高远起来。 这不,约摸是因着是心境太高远了,高远到甚至都没地方搁下了,于是药宗晒药场的一群小弟子们都没了工作的兴致,齐刷刷地搬了小板凳坐到了角落的矮棚里,围着个少女,捧着大脸听她说故事。 简陋的木棚下,人群熙熙嚷嚷,一圈圈身穿白衣的小弟子如同菜地里的一个个歪萝卜,模样真是滑稽得可以。 而就在这群菜地歪萝卜中间,一个穿着同样白衣的少女盘腿坐在一张做工考究的楠木太师椅上,一脸含蓄的得意。她身体瘦弱,穿那身白衣不甚合身,袖子裤脚都卷了好几道,怎么看都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阿梨姑娘,你说说,鬼门关是什么样子的?”一个白萝卜眨着一双星星眼,捧着肥嘟嘟的大脸问着人群中间被众星拱月般的夏梨。 她转头看向他,挪了屁~股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双手搭在膝头,故作神秘地抻长了脖子对着那只提问的萝卜,压低了嗓子道:“那里到处都是冒着泡沫的血潭,里头泡的都是人的眼珠子、舌头还有手指脚趾,好多鬼怪舌头这么长……”她陡然升高了声音,还用手比划出约摸半人高的长度,眼睛也瞪得老大,直把一群白萝卜吓得浑身一抖,随后艰难地咽着口水盯着她那张挂着阴森诡异表情的脸。 她不顾一群萝卜的惧怕,扫视了一周,阴恻恻地继续:“那些长舌失信之人,死后会被拔舌头,啧啧,那烧得通红滚烫的火钳,就这么硬塞进你嘴里……”她一把抓住手边的一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弟子的衣襟,双指抵着他的嘴巴,“火钳一伸进去,就滋滋地冒着白烟,还有一股烧焦的糊味,还搀着些烤肉的香味……”她猛嗅了一口气,吓得那小弟子连喘气都差点忘了,“然后,嘶,血喷了拔舌人满头满脸,小鬼夹着火钳,看着上头一抽一抽的舌头,放声大笑,桀桀桀桀……” 素问走进晒药场的时候,有些不明所以,平时人丁兴旺的晒药场,今日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他满腹狐疑地继续往里头走,没一会儿,就发现了人满为患的木棚。 他看着那一群捧着大脸的门生,顿时就开始力不从心了,这个情况,他太熟悉了,自从那位阿梨姑娘醒了之后,药宗里头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情景出现,说闹得鸡犬不宁是有些夸张,但是人心惶惶却是不假。 就如此时,那群愣头愣脑的小弟子们都被她几句话说得面色铁青或惨白,衬着那身白衣服,就好似后院里头自家种的青菜一般。 素问摇了摇头,叹了口哀怨无比的大气,拖着脚步往人群那头走去。 “我还看到有人被青面獠牙的鬼差挥着刀,把人皮直接剥下来,那些人血流不止,眼珠子就这么垂在脸上,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惨不忍睹的血脚印……” 他挤到人群最后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段,听得他大晴天里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颤,而后又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唤了声:“阿梨姑娘。” 夏梨闻声立刻噤了声,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瞧着包围圈外的素问,脸上灿烂得就如同夏日里头的骄阳,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阴森恐怖样。 “是素问啊,你来找我作甚,是来听我的黄泉二十六日之旅?” 素问又叹了口气,那个平日里头充满精气神的脑袋如今就如同一个破了洞的钟一般耷拉着,声音也是蔫蔫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受了什么不得了的虐待。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确实受了虐待,自从被宗主下令照顾这位阿梨姑娘以后,他觉得自己每日都受到了非人的精神虐待,有种分分钟都在夭寿的即视感。 “阿梨姑娘,午饭好了。” 夏梨一听这话,蹭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甩着卷了好几道的袖子,艰难地拨开了一众显然被吓得不轻却又意犹未尽的歪萝卜,吭哧吭哧地凑到了素问面前,呵呵一笑,道:“好素问,快跟姐姐说说,今日你给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了?” 一看那亮晶晶的眼睛,素问就更蔫了,活脱脱就像被霜打了八百六十遍的茄子,蔫得连水都掐不出来了,“阿梨姑娘啊,你说这十七日来,你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动物都吃了个遍了,我还能到哪里去给你找肉吃啊,再这样下去,也只有璇玑的肉你没有尝过了?” 夏梨闻言眼睛更亮了,甚至都能捻得出水星,“璇玑……好吃吗?” 素问:“……” 夏梨在念无岛混得风生水起,奕国这头可是乱成了一锅粥了,百里府上的人被下了禁令不准将她失踪的事情外泄,可北召那头不知怎么的,却是知晓了这个消息。 一时间,北召渊正帝盛怒不已,甚至为此派了使臣来奕交涉,于是洛白一行人,就不得不马不停蹄地赶回都城夜泊。 这么一来,所有事情就都搅到了一起,皇后中毒失踪,百里下落不明,六芒不知所踪,擎苍倒戈叛变,轻缨剑灵沉睡,为此,洛白一行人是忙得焦头烂额。 洛白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视线落在窗外的天空,他脸色不好不坏,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打算。 “哎呀呀,小哥你又在发呆了,难不成是在想你的笨娘子?” 他正望得出神,窗上却突然多了一张圆咕隆咚的小脸,白刃正倒吊在车顶上,呲牙咧嘴地笑着看他。 “是啊,小哥,你的笨娘子呢,被你撵回娘家去了?” 随着这一声,那窗上又多了一颗圆圆的小脑袋,这颗却是正趴着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如同浸在水里的两颗黑葡萄一般。 黑刃白刃两个小鬼把窗口堵个严实,任凭他再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也是做不到了,于是只能无奈地转回视线,给自己斟了杯茶。 灵鹫的伤因为云雀和朱雀的介入而好了大半,而他这趟回京,是把姑侄三人一起带着的,于是乎,在回程的路上,他就常常遇到这样的骚扰,也是见怪不怪。 “灵鹫姑姑呢?”洛白才不想与他们继续笨娘子的话题,因而非常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了他们最熟悉的灵鹫身上。 白刃古灵精怪地一笑,道:“哎呀呀,姑姑听说要去见雨姑爷了,这在马车里心神不宁地思春呢!” 洛白手一抖,在剧烈晃动的马车里都没有半分溢出的茶水居然就这么洒了出来。这个回答要是让灵鹫知道了,这两个小娃娃少不得被一顿暴打。 “小哥,你真要带姑姑去见雨姑爷啊?”不同于白刃的没心没肺,黑刃却是皱着一张小脸,看来颇为苦恼。 洛白啜饮了一口杯中的凉茶,掀了掀眼睑瞧他,“怎么,你不想让他们见面?” 黑刃闻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世人常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姑姑本来就是为零了,要是真和雨姑爷好了,可就真要亏空了,而且你都不知道,那时候雨姑爷在的时候,她就跟个羊癫疯患者一样,动不动就发疯,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哎……” 洛白:“……”这小家伙,还真是操碎了心了。 “哎呀呀,小哥你不要听他的,女人啊,要是孤身久了,就是要变态的,你瞧瞧我姑姑,都被憋出虐童癖来了,天天对我们两个拳脚相向,我们活得多不容易啊,所以小哥,赶紧把雨姑爷洗干净了送过来给姑姑,这样我们也好少受点罪。” 洛白再次:“……” “不过小哥,朱雀叔叔怎么不同我们一起来啊,是他的夫君不让他来吗?” 洛白听到黑刃的这句“夫君”,杯子里的水又硬生生地洒了几滴,他望着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水,无奈地抬头问道:“夫君?” 白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哎呀呀,是啊,云雀叔叔告诉我们,他是朱雀叔叔的夫君,不过,原来男子也是可以做娘子的吗?那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找个男子做娘子?” 黑刃闻言仰头一巴掌招呼上白刃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笨蛋,那叫断袖,云雀叔叔是腹黑攻,朱雀叔叔是傲娇受,连这个都不懂,真是笨蛋!” 这一番,茶水是洒了个干干净净,而洛白的衣襟上则是凉凉的一片茶渍。他瞧着那琥珀色的痕迹,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作孽,真是作天大的孽。 而当左丘谷雨望着面前的一大两小时,心中却是瞬间有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他面上是青蛇狂舞,捏着洛白亲笔书信的手指是颤颤发抖。 他眼角抽搐地看着激动中带着娇羞的灵鹫,又望了望下头两只笑得如偷了蜜糖的狐狸一般的黑白童子,顿时眼前一阵漆黑。 “谷雨,你说我找到你你就要娶我的。”灵鹫拽着他的袖子摇晃道。 “……”他有说过吗? “谷雨,我们今晚就可以洞房了。” “……”他可不可以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个萌萌的短篇。。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没化形的松鼠和上神的风流史~~~真的很萌哒~~inputtype=buttonstyle="background-color:pink"value=云上昭昭onclick=("?novelid=1976195")> 第七十章 肝肠寸断汤圆君 “戎言,我发现你脸色没有以前好,你最近是不是肾虚啊?” 夏梨趴在药庐的宽案上,一边用手捻着散落满桌的奇怪药草,一边打量着旁边不知在倒腾些什么的戎言。 他听了这话面上一黑,义正言辞道:“你才肾虚,你全家都肾虚。” 她笑得不疼不痒,“是啊,我全家都肾虚,本来还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方子能治治这病,好让我带回去造福造福全家,不过看你都虚成这样了,估计也是没什么法子,哎,这是顽疾啊顽疾,是痛并快乐着的顽疾。” 戎言看着她捋着袖子摇头晃脑的样子,甚是无语。 她继续嬉皮笑脸,无聊地挨个搓碎药草叶,没一会儿就把满桌弄的是药草渣,而她完全没有搞破坏的羞耻感,却是晃荡着腿,快活得很。 戎言瞧着她这个样子,欲言又止,还是欲言又止,模样倒是有些像是在茅厕干的那档子事不太顺畅。 夏梨见他好半晌没有出声,一抬头就瞧见他这么个纠结模样,连带着也跟着纠结起来,“你这个表情是作甚,最近跟茅厕交流得不愉快?” 戎言已经习惯了她的久不着调,完全不准备搭理她这遭,又斟酌了一会儿,才惴惴开口:“你想不想,就这么留在这里?” 她的下巴搁在桌上,脑袋摇摇晃晃,她也没太深究这话的意思,眼珠转了转,就肤浅地琢磨了一遭,道:“唔,你的小弟子们很好骗,我很喜欢,要是留下,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闻言一怔,手中的动作迟楞楞地停了下来,眼光灼灼地望着她那头因着无人打理而变得乱蓬蓬的长发,“你是认真的?” 她没抬头,将手指凑到鼻间嗅了嗅,随即便苦了一张脸,遂捏起桌角的墨玉石镇,闲得发慌地继续碾着药草,石镇磕在楠木桌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配着这满室的药草迷香,让戎言有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研磨药草,师父就这么坐着晃着腿,游手好闲地指使他。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都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是不是认真的啊?唔……”她头一歪,直接将侧脸搁在了手上,眼神仍是落在石镇上,“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不然,你帮我判断判断?”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盈盈地瞧着他。 戎言垂首颦眉,眼神霁光月明,须臾,他便默默地挪开了视线,轻慢慢地拿起一边的药杵继续捣药,“回去吧,如果有一天你想来了,只要告诉璇玑就成。” 夏梨盯着他低垂的眼和额前的黑发,心头猝然变得湿溻溻的,“戎言啊,我觉得装文艺还是不适合你,你还是适合做一个(哔——)。”说出口的,却仍然是调笑。 戎言瞄了她一眼,勉强地笑笑,没说什么。 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是勉强不得的,就如生孩子的性别一般,事与愿违的,不计其数。 这点,他清楚得很。所以,当她穿着那一身不合身药宗弟子的白衣坐在璇玑背上同他挥手时,他只是摆了摆手,让她快走。 璇玑双翅一振,摇着五彩的霓虹就扑入了云端,她攥着璇玑的背毛,扭头朝着青瓦屋檐下的他大吼:“戎言,记得琢磨琢磨治肾虚的方子,改日给我送来!” “……” 当洛白风尘仆仆地回到夜泊皇城之时,顾宸已经火烧屁~股烧得差点从轮椅上蹦起来掐死他了,当然前提是他再有一百个胆子的话。 “方才早朝上奏的都是和北召边境告急的折子,皇后娘娘要是再不出现的话,估计北召的百万铁骑就要峥峥嵘嵘地踏碎界碑了。” 顾宸许是几日没睡得踏实了,眼下有着明显的乌青。他在宫里头号令荆棘卫找寻百里和擎苍这么些日子,却是一丝踪迹都没寻到,而且今日又折腾出北召意欲犯境的大事,他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觉? “皇上,有没有可能,皇后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幌子,是一个北召犯境的借口?皇后娘娘是在婢女不在的时候失踪的,如果说是璇玑带走的,那么是谁指使璇玑这么做的呢?皇后娘娘有北召渊正帝御赐的烈萤裘,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这头烈萤有可能就是北召王室豢养的?还有,为什么皇上已经下令不得将消息外传了,可北召还是顷刻就知道了皇后失踪的消息?这一切,臣不信皇上没有想到。” 堂庑重檐之下,九层丹阶之上,洛白手指轻轻地抚着玉螭虎纽的青玉御玺,似是在听顾宸说话,又好似没有,他披上了黼黻龙袍,金线绣成的五爪蛟龙狰狞华茂,在銮殿琉璃长明灯的映衬下如同游弋云海瀚蓝。 “百里找到了没有?” 顾宸闻言脸上一僵,却是不得不安抚着额上暴动的青筋回道:“还没有。” “擎苍呢?” “也没有。” 洛白闻言无声无息地瞄了他一眼,眼神深暗得骇人,“北召要是犯境,百里不在,甚至擎苍也不再,那么,就只有朕御驾亲征了。如果说,这都是渊正帝的阴谋,那么朕不得不说,佩服。” 顾宸蹙眉,并不十分清楚他的意思,“皇上为何觉得不是北召的阴谋?” 他缓缓地从龙椅上起身,九旒冕上的玉珠随着泠泠作响,他绕到九龙抬宽案的前方,眺目望着殿外的九重宫阙和琉璃粉墙,缄默不语。 顾宸一阵心累,自家主子这不卖关子会死的病是越来越病入膏肓了。 “朕想一个人静静,你继续去找百里和擎苍。” “……是,臣告退。” 这人,是不是在嫌他聒噪? 奈何就算顾宸胸中有着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一般的怨气,却也只能转着轮椅,蔫巴蔫巴地挪出去,并且默默地对自己这样的退场方式不甚满意,决定修书一封,让朱雀给他琢磨个意念催动的轮椅出来,也好让他能做出甩袖而去的潇洒模样。 于是乎,当朱雀接到这么一封书信的时候,脸上呈现的是一种“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世间可能存在这种东西”的表情,而一边的云雀却是一种“那个哔——又来烦我家娘子”的神情,总之,就是没人肯理他。真是人缘不济,不济至斯啊。 当然,这些个乃是题外话,正事当是奕宫里头的发生的事儿。 洛白下了早朝之后,是直奔冼华宫而去的,原本是揣着些侥幸去瞧瞧皇后会不会如雨后春笋一般突然就冒出来,却不曾想,迎面就瞧见一个哭得满眼满面通红的小汤圆。 汤圆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累,一个助跑就冲过去抱住了他的大腿,还不甚厚道地把脸上的秽物往那身考究的龙袍上抹,抹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呜呜呜……王拥,草草肿么木有肥来……”他哭得撕心裂肺的,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叨叨着些什么。 洛白蹙着眉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辨出了他说的是——皇兄,嫂嫂怎么没有回来。 他低头瞧了瞧汤圆君圆乎乎的头顶,又望了望自己皱得如一团草纸一般的龙袍,暗暗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这宫中,倒还是有人是真的挂念着她的,如此,她就算歿了,也总归能安心了。 要是夏梨知道他如此作想,定当感动万分地柔情道:歿你妹。 “王拥(皇兄)……”汤圆君见他不理自己,皱着一张嫩汪汪的笑脸,粉白的小爪继续孜孜不倦地蹂躏起了他的龙袍,甚至还用短短的手指把鼻涕抹了抹开,又嫌弃地将手指在上面蹭了蹭干净。 洛白瞧着他这个样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抽。怎么,他才一段时间没有关注这个弟弟的成长,他就被自家的皇后娘娘浇灌成这么一朵旷世奇葩了? “王拥(皇兄)……”继续抹,一会儿抹成“人”字型,一会儿抹成“一”字型,一会儿抹成“托马斯全旋”型。 洛白的额角嘴角都抽得很是欢腾,他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龙袍从那邋遢的爪子下解救了出来,道:“你皇嫂一会儿就回来,洛青不要着急……” “钟的麻(真的吗)……”满眼都是闪闪亮亮的碎银子。 “君无戏言。” 汤圆君一听这话,扯起了他前摆的一块干净的布料,将脸上的眼泪鼻涕抹了抹干净,又擤了擤鼻涕,才委委屈屈道:“皇兄要是骗我,会喝水呛死,吃饭噎死,睡觉摔下床摔死,走路左脚踩右脚绊死吗?” 洛白:“……” 这心思歹毒,何时也从娃娃抓起了? “皇兄,你不说话,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如此说着,汤圆君又啪嗒啪嗒地开始掉眼泪,能放能收,堪称众戏骨之典范。 洛白:“……” 汤圆君瞧他这个样子,哭得更是肝肠寸断,奈何人太小,常常气息不足,做不出什么轰轰烈烈哭破长空之势来,只能偶尔表演个喘不上去来调剂调剂。这小娃娃也是精得很,一边哭着,一边还时不时眯眼瞧瞧他的反应,瞧他虽说是能抽的地方都在抽了,可也没见发作,于是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继续胡闹。 洛白被他哭得头昏脑涨,那哭声还有若唱戏一般,此起彼伏的,让人心肝脾肺肾都跟着扭曲到了一块去。 可突然之间,这哭声却停了下来。再看汤圆君,却是包着两汪泪,眼圈红红鼻头红红地盯着门外,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嫂嫂,你回来了……” 洛白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回头。 夏梨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白衣,头发蓬蓬松松地绾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还有几丝没有梳上的头发晃荡在脸颊,她就这么局促地站着,像是离家出走后盘缠用完只能回家的青少年,身后则是金 第73章 入V一更第七十一章 神兽专门带孩子 夏梨很无奈,自从她回来之后,卿蓝就跪在她膝旁一直哭一直哭,大有不哭瞎自己就不作数的势头,而另一边,汤圆君也有样学样,哭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还在哭。直哭得她心烦意乱,恨不得去同戎言讨点毒药来毒哑了他们。 她盘腿坐在鎏金绘木宽榻上,左手边是咬着帕子,哭得眼睛都快糊不开的汤圆君,右手边是趴在榻边上哭得如丧考妣的卿蓝丫头。看大家哭得如此的大费周章,她想着是不是也应该挤上两颗鳄鱼眼泪聊表心意,奈何酝酿了好一遭,也是没有任何想哭的念头,便只好作罢。 作孽啊作孽,平白赚了如此多了伤心泪,真是作孽。 她劝不住也哭不出,只是把视线落在木架上的珐琅彩凤耳瓶上发呆,呆着呆着,就这么歪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华灯初上,宫阙重楼如同在黑暗中蛰伏窥伺的巨兽。洛白的车辇绕过一道道朱门红墙,最后停在了冼华宫的门口。 夏梨躺在矮榻上,睡得昏天黑地,她身上盖着锦衾云被,有一只卷了袖子的手臂露在外面,手腕处的青筋隐隐可见。 他低头看着她的睡脸,发现她似乎瘦了一些,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苍白,这么说来,她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当是过得不好不坏。 璇玑趴着守在榻边,此刻正高昂着脑袋警醒地盯着他,一双金眼一刻都没有从他的身上移开过,而他也回视着它,眼神里透着些骄傲的睥睨。 “嘭!” 就在这一人一兽对峙之时,那头突然传来了重物落地之声,两者回神一瞧,却是发现榻上如今空无一人,而那本应该在床上安稳酣睡的人,却是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吃痛呻~吟,而后好不容易才从被子里挣脱,揉着被砸出一个鼓包的脑袋,披头散发地趴在了榻边上。 她眯缝着眼睛,仰头瞧了瞧一身玄色衣袍的洛白,干笑两声:“呵呵,我一直觉得宫里头的青玉石砖好似很硬,如今试了试,还真是很硬……” 洛白凉凉一笑,“皇后睡觉睡得好好的,突然想起要去试试地板的硬度,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她继续干笑,“呵呵,是啊是啊,与众不同,与众不同。” 他鼻间似乎轻嗤了一声,奈何她没有听得真切,也便不能确定,“皇后可否跟朕说说,这么些日子,都是去了哪里呢?” 夏梨咽了咽口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过幸好,在她忽悠药宗小弟子们的时候,早就为自己在药宗混的日子编好了故事,还正愁着洋洋洒洒的几万腹稿无处发挥呢。 她转着眼珠回忆了一番自己的说辞,再三确定没什么重大漏洞,才娓娓道:“说来也是蹊跷,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云遮雾绕的深山,山上有繁花蝶影,竹林清风,我住的是一处茅舍,舍内有青竹榻,胡木桌,主人家是一位须白长髯的老人,他面目清癯,仙风道骨,让人望之而心生敬畏,他日日让我喝从山岚深处淌出的清泉,还集百花滴露为我作药引,教我潜心清净,无欲无求,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我终于得以康复,本来意欲拜恩人为师,却不料于一日午睡之时,被璇玑载出,便一路飞了回来,如此也便断了我的报恩之路了。” 说完,她还配合着唏嘘了一番。最不可思议的经历也是最安全的说辞,反正无从查证,她爱怎么编就怎么编,没有把黄泉二十六日游的戏码也用上,就已然是对洛白智慧的最高级礼遇了。 洛白听罢沉默了良久,眼睛如深不见底的悬渊,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全身发毛,忍不住把方才的故事揣摩了一遍又一遍,确定了没什么问题,才心安理得地回望回去。 不过这皇帝眼上功夫很是了得,须臾就把她盯得是铩羽而归。于是她便在心里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他无从考证,不相信也罢。 良久,他微微一笑,直笑得她的小心肝跟着轻飘飘地颤了颤,还甚是没有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如此说来,皇后是被璇玑带走让一位室外高人给救了,然后又被璇玑带回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把两次“璇玑”都强调得颇重,很有一副“爷看得出来你仗着璇玑不会说话就满嘴跑马车”的架势。 夏梨抿着嘴唇,一双眼睛是水汪汪湿漉漉,连带着重重地点了点头,聊表诚意,“是啊是啊,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有一天璇玑修炼成精能开口说话了,她一定会死得惨不忍睹。 洛白闻言又是一笑,笑得她慌忙捂住自己甚是没有出息的小心脏,“朕明白了。” 她闻言愣了一愣,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她怎么什么都不明白? 这一夜,两人都没再说话。夏梨琢磨了一番,觉得按照戏本子上的思路推算,他们这种在床上都说不出一句柔情枕边话的状态如果一直延续的话,那约摸是婚姻将要走到尽头了,如此一想,心头也算是颇为感慨。 秋日的清晨是沁入心头的凉,次日一早天光初熹,薄薄的凉雾如同慢拢的轻纱,迷迷离离地笼罩着九重宫阙,不过一个日月的轮回,这宽广的轩辕殿庑便展现出了迥然的风姿。 夏梨睡得安逸,鼻间还哼哼唧唧地发出了隐隐的声响,她眯着眼,似乎想瞧瞧外头的天色,却突然发现床沿有颗圆咕隆咚的小脑袋,她揉了揉眼睛,望着那脑袋出神。 “嫂嫂,你醒了啊……”汤圆君趴在床沿,一双嫩嫩的胖手交叠放着,脑袋则搁在上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瞧着她。 她长吁了一口气,搓了搓眼角的眼屎,漫不经心道:“小汤圆,不好好睡觉,可是会长不大的。” 汤圆君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昨日哭得,还是没睡好熬得,他鼓着粉嘟嘟的双颊,像一只嘟嘴的兔子,“嫂嫂你不要骗我了,不好好睡觉怎么会长不大,顶多就是不聪明,但是我这么聪明,才不需要这么杞人忧天。” 夏梨:“……”多日不见,这颗汤圆长进不少啊,看来以后要忽悠,又添了不少的难度。 汤圆君见她不说话,把脑袋又凑近了一些,道:“嫂嫂,你能不能让你的红老虎带着我飞飞啊?” 她斜眼瞧了瞧他一脸的扭捏样,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娃娃不是想她才来这么早的,却是同那黑刃白刃一样瞧上璇玑了,想到这里,心里顿时有些不爽。她挪了挪身子,也趴到床沿去看璇玑,却突然发现,这汤圆君居然是坐在璇玑的身上的,而璇玑一双金眼此刻正隐忍地看着她,模样很是无奈,让她看着一阵发笑。 堂堂一头千年神兽,如今却沦落为带孩子的宠物,如此想想,真是分分钟想切腹自尽。 早膳过后,夏梨兴致昂扬地领着汤圆君去试飞,璇玑则无精打采地扇着翅膀,蔫搭搭地在宫殿上空缓缓盘旋。他们时而摸摸宫宇的兽首檐脚,时而从镜泊湖水上低掠而过,每到一处都引得众宫人侍婢驻足围观,掐指一算,不知要误了多少大事。 对此,他们一大一小要深表遗憾地献上一句:关我屁事! 璇玑的雀羽广翅扇得无力,却也尚算敬业,高高低低地赚足了汤圆君的惊叫,夏梨虽说已经骑神兽的次数都能跟骑马相比了,却也难得被人围观,心里的虚荣感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之余,心里也随之波光荡漾。 “嫂嫂,去找苏姐姐……”汤圆君回头招呼她,长着一头稀稀拉拉黑发的脑袋被劲风吹得如一只得了脱发病的刺猬,而那张肉乎乎的圆腮则被风吹得直抖直抖。 夏梨眼珠转了转,觉着去找那个爱嚼舌根的女道士倒很是能打发时间,便答应了一声,拍着璇玑的脑袋,让它往宫闱的东南一隅飞去。 是时,苏不啼正院落的屋檐下煮茶赏秋附庸风雅,乍闻天空猎猎而响,旋即抬头张望,这一望,就看到了夏梨和汤圆君二人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龇牙笑着,衣袍被风扬得鼓涨,如同两只涨了气的蛤蟆,而他们的身下坐的,却是一同通体烈红生有彩羽的异兽。 她略略一怔的光景,璇玑就扬着烟尘落叶徐徐而落,那扇起的野风鼓倒了桌上咕噜咕噜作响的茶壶,在桌上翻起一阵香氛扑鼻的沸腾热气。她头上脸上都沾的乱发,半阖着眼,面无表情地冷冰冰看着他们俩。 夏梨才不管是不是一来就造成了重大破坏,却是同汤圆君一道龇着大白牙,顶着一头酷炫的鸟窝头凑到苏不啼跟前,道:“许久不见,不啼你是不是很想念我们?” 想念你们两个灾星来断道爷的生路吗?! 苏不啼内心一阵万马奔腾,却是硬拼着多年的道家修养回道:“很想念,很想念。” “我就知道。” 那恬不知耻的一大一小异口同声,直教她想把翻到的滚烫茶壶砸向二人去,但是她又再一次拼着修养,忍了下来。她无奈地起身,准备再去煮一壶茶,却骤然听到汤圆君惊叫出声:“嫂嫂!” 苏不啼慌忙回头,却瞬间被惊得脸上血色全无。 “擎……擎苍……”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入v了。。。我被吓了好大一跳啊。。。。二更在18点。。。三更20点。。。 第74章 入V二更第七十二章 命途多舛不解释 擎苍一袭衣袍殷红如血,瑟瑟的秋风中,他的黑发红衣飒飒而飞,映着身后的重楼琼宇,就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当然,如果忽略掉他长剑挟持下那一头蓬发满脸衰相的夏梨的话。 夏梨默默地在心中骂了八百六十遍的娘,她过去的十几年人生虽说也不能算是顺风顺水,却何时也未跌宕起伏成这副惨相啊。她这厢刚刚回到冼华宫睡了一个好觉,也就带着汤圆君出来闲闲地溜达了一圈,却没想到这样也能被挟持,是不是该找个道士给她算算,她是不是流年不利? 哦,对了,道士嘛,眼前就有,而且嘛,还比她更吓得要死。 擎苍手中的流朱通体红焰,那剑就架在她的肩胛锁骨,近到她甚至能感觉到剑锋上的森冷寒气,只消他打个哈欠,她的小命就这么跟着去了。 璇玑喉中呜呜有声,尖利的爪子将地上的硬土刺出了威吓的爪印。擎苍瞄了一眼它,将长剑晃了一晃,夏梨肩膀上的一缕头发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惊得她两眼一闭,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璇玑见状不再敢轻举妄动,只眯着一双金眼盯着他,紧盯着他。 苏不啼双拳握紧,将眼泪汪汪的汤圆君护在身后,余光有意无意地往院子里头逡巡,并装傻地安抚擎苍道:“擎苍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新晋的皇后,可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擎苍轻佻地扬了扬眉,“我知道。” 苏不啼心里一抖,顿时有点急躁,“那……那你还不放了她。” 他扬唇笑了,手臂将夏梨的腰际一扣,红衣一晃,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前,璇玑见状广翅一挥,轰地一声就飞上了天际。 夏梨被擎苍禁锢着飞檐走壁,脸上被风刀刮得生疼,她眯缝着眼瞧了瞧一旁的他,却见他两颊紧绷,似乎有些紧张,她有些发懵。 他紧张个什么劲,该紧张的应该是她吧? 不过下一刻,她就知晓了他紧张的原因,因为璇玑挥着翅膀一路紧追不舍,那猎猎风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的耳朵里。 擎苍被璇玑缠得急躁,箍着夏梨的腰际,红衣一扬,在一处金瓦屋檐上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步步紧逼的璇玑。 璇玑翅羽一停,弓身站在了屋檐的另一边,那庞大的体格甚至压碎了几处脆瓦,扬着灰尘顺着倾斜的屋檐坠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它虎口大张,呲出了一口尖利的獠牙,一身的皮毛被风吹得熊熊翻动,焰尾扬在身后,如一条狂舞的红鳞长蛇。 擎苍眯着双眼看它,毫无预兆地将流朱一挥,数道交叉的火舌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朝璇玑袭去,璇玑并不惊惶,而是翅羽一张,顺利地绕开了密集而来的火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擎苍第一次见识璇玑的本事,当即双眉一锁,脸色不是很好看,他不依不饶,反手又是一剑挥出,这一次,那火却转成了火焰的密壁,飞快地旋转收缩着,一瞬间就将璇玑笼罩其中。 璇玑晃动着头颅,却是毫不闪躲,于是转瞬,它就被锁在了四壁火焰之中,空气中都是烧焦了的糊味,滚着热烫的气息一齐扑面而来。 擎苍轻笑,心道畜生毕竟是畜生,能有多大的本事。 可一转瞬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眯眼一瞧,却见本该被烧得鬼哭狼嚎的璇玑立在火焰之中,口鼻大张肚腹紧绷地吞噬着烧灼的乱火,火势随着它的动作渐渐湮灭了下去,不一会儿便被吞食了干净,而璇玑全身火焰也随即暴涨几尺,连呼吸吐纳间都搀着火舌,样子就如神话中的炎兽一般。 流朱是火系圣剑,这烈萤是火系灵兽,二者相拼必然会是一场恶战,擎苍心思一转,决定不再硬拼,而是将头凑近夏梨的耳边,低声问道:“快说,药宗在哪里?” 凭心而论,擎苍的声音很好听,有种空山风笛的清越感,如果不是她差点被割断脖子,倒是有点心情去欣赏他的声音。她心虚地咽了咽口水,反问道:“药宗是什么?” 擎苍对她这么装模作样的问法很反感,手腕一转就把流朱重新架到了她的脖子上,许是因为流朱方才释放了火,如今的剑身居然是烫得惊人,她的脖子被烫得一阵火辣辣地疼,却仍是嘴硬道:“药宗是什么,我不知道……” 他将长剑又递近了些,剑锋倏地割破了她的脖子,却被火烫得瞬间封住,连血都没能流出。她疼着冷汗直冒,心头像被密密的针扎一般。 “不要装傻,我知道你这些天都是在药宗,快说,药宗在哪里!” 夏梨胸中一片翻腾,无辜到不行。她这些天确实是在药宗,可她是真的不知道要药宗在哪里,要知道也是对面那头比较知道吧! “我……我真的不知道……”她疼得就快翻白眼了,连讲话都不再利索了。 擎苍望着渐渐逼近的璇玑,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暴戾之气,而璇玑看夏梨脸色发白,也不再迂回前进,却是身子一俯,四肢肌肉忽而贲张而起,转瞬间,那裹着烈焰的庞大身躯就朝着他疾奔而去。 他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将夏梨从屋檐上甩了下去。 靠! 夏梨对天翻了个无力的白眼,她是包袱么,都这么扔! 她一路顺着檐瓦往下滑,一边张牙舞爪地乱抓,一边大声疾呼。 璇玑面对这么一番变故,张口一声长啸,翅膀一转,却是绕到了屋檐之下,堪堪在夏梨落地之前将她接住。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擎苍,则是衣袍一晃,踏着屋脊树顶,转瞬就不知所踪。 当洛白火急火燎地赶到冼华宫时,老太医正在为夏梨包扎脖子上的伤口。她方才拿镜子照了照,血肉模糊的一大片水泡剑伤,怎么看怎么闹心。 苏不啼也守在一边,紧张得五官都拧巴在了一起,而同样拧巴的汤圆君就坐在夏梨的床沿,眼皮都哭成了好几层,嘟着嘴唇看着可怜巴巴的。 “擎苍跟你说了什么?”太医一走,洛白就皱着眉头开口询问。 夏梨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一片冰凉。一般情况下,不是应该先关心她有没有事吗,就算做做样子,也总归让人心里好受些。于是,揣着这么一个心思,她便低了低头闷声道:“什么都没说,被璇玑吓跑了。” 洛白闻言看了看她凌乱的衣袍和头发,没说话。擎苍的本事他最清楚,他不可能被璇玑吓跑,唯一可能的就是,他发现了流朱与璇玑同属火系,硬碰硬的话容易两败俱伤,所以才无奈放了她走开。可是,擎苍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也是与北召有关? 夏梨心里也是一阵疑惑,到底那个擎苍是怎么知道她与药宗有关的,又是怎么知道她这些日子都是在药宗度过的? 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来没有把药宗的事透露给任何人,而且她对外的说辞一向都是那个老仙人的故事,难不成还能有人才能从老仙人的故事里头抖出药宗的事?那她就只能说,这真是好匪夷所思的联想能力啊,她个编故事的人都没那么联想好不好! “嫂嫂,你是不是很疼?”她正出神,就听到汤圆君期期艾艾的声音传来。 她低头看他,摇了摇头,“不疼。”其实虽然抹了伤药,可伤口还是火辣辣地抽疼,不过这话倒是没有必要说出来让小孩子担心。 汤圆君一听这话,眼眶又红了,撇着嘴皱着脸,两只胖手握成拳头搁在膝头,模样让人好生不忍,“嫂嫂真的不疼吗?” 夏梨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头忽地就柔软了,她是北召夏氏最小的孩子,从来没有过弟弟妹妹,却从来没想过,被小孩子关心的滋味是这样的。她伸出手捏了捏他肉肉的脸蛋,道:“不疼,真的不疼。” 汤圆君闻言头低低地垂了,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滴在了他的衣袍上,“都怪洛青没用,让嫂嫂被人挟持……” 夏梨一阵失笑,一个几岁的小娃娃,能有多有用,难不成要他怕上去用还没换牙的乳牙啃擎苍一口啊,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小汤圆倒是有几分男子汉的担当,想来以后可能会是个不错的男人。 她刚要开口安慰安慰他,就听到一边难得沉默的苏不啼开口了,她语气低落,声音也很沉,也是同样垮着一张脸,好在还是意识到自己不是个未成年的,便勉强没滴些个眼泪下来,“擎苍,看来真的是叛变了,而且这事是我的责任,我居然让娘娘在我眼皮底下被他挟持,都是我的责任……” 洛白侧头睨了她一眼,道:“不啼你要是上了,顶多就多一个伤者而已。” 夏梨脸上一阵抽搐。这位公子,你确定你真的是在安慰她么,不是在补刀吗? 苏不啼也不反驳,头埋得更低了。 汤圆君到底还是个善良的小娃娃,他挣扎着从床沿上跳下去,扑腾着两条小短腿走到苏不啼面前,仰头看着她,并用小手圈住了她的手指,软糯糯地安慰道:“是啊,苏姐姐就算殊死搏斗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所以苏姐姐就不用自责了。” 苏不啼:“……” 次日,天空出现第一道天光的时候,月亮还隐隐地挂在空中,而宫门却是为顾相爷早早地开了,马车辄辄地进了过了宫门,黑暗中的高墙之内,马蹄车轮轧轧作响,回荡在空旷的宫道青石路上,就如突突地踩在人心头一般,惹得守门和巡逻的侍卫都忍不住朝马车多看了几眼。 而车则是中的顾宸面色冷峻,和着马车声哒哒地用扇骨敲着轮椅。 第75章 入V三更第七十三章 汤圆君是好娃子 顾宸的轮椅慢慢地行在御书房前的汉玉螭吻幔带桥上,桥上有未晞的白露,玉栏水泞滑腻。高全低眉顺目地站在桥梁的那头,待他的轮椅停下,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顾相爷今儿可够早的。” “哪里,高总管才是真早。”顾宸习惯性地淡笑着寒暄,片刻却又转了话锋:“皇上现在何处?” 高全闻言用眼神遥指了指御书房,琉璃宫灯的光辉从窗纱里了透出来,纤柔朦胧。 “皇上在里头待了一夜了,奴才怎么劝也没用,还请相爷去劝劝,务必请皇上保重龙体才好。” 顾宸略略蹙了眉头,对着身后推轮椅的宫人微颔首,车轮轧着玉板的声音再次响起,最后消失在紫檀木的门边。 御书房内的八盏宫灯耀得恍如白昼,连初来乍到的顾宸都不禁眯了眯眼。洛白着一袭绢制的玄色衣袍,斜着身子倚在龙头椅上,他阖着眼,手掌松松握拳撑额,似是在浅寐,他身后的琉璃玉壁上的巨龙怒爪狰狞,一双南海夜珠镶嵌而成的眼睛流光潺潺,仿佛充满威仪地俯视着堂下的江山僚臣。 “有事?” 顾宸看他满面的倦容,原本还准备要等他眯一会儿再说,却没想到他先行开口了,他顿了顿,才道:“为了轻缨失去剑灵的事,我派了探子去探了北召皇宫。” 洛白闻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结果?” 他捏着白玉扇骨,摇了摇头,“没有探到娘娘所说的石碑,但是却探到了另外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说。” “北召皇帝进来常常久睡,且梦中带笑。”他说到此处,故弄玄虚地停了下来。 洛白听到这,猛然抬眼看向了他的脸,眼神明明灭灭的。 顾宸诡异一笑,“看来,这是上天要助皇上一统青川。” 上位的洛白眼中泛着血丝,就这么定定地看他,“多久了?” “将近一年了。” 这个时间,同夏梨倒是一致的。 “嗯。”他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便将视线落在了面前的墨迹已经干涸的古砚上。 顾宸也习惯了他这副喜欢装聋作哑的模样,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说了下去:“渊正帝已经沉睡多清醒少了,北召皇室束手无策,如此一想,皇后娘娘的毒应当不是北召那头作手脚解开的,而且很明显地,有人蓄意重演三百年前的灭族悲剧,现在是皇帝和和亲为后的公主,下一个会是哪个倒霉鬼谁也不知道。况且北召皇宫不可能没有人意识到这是禁药南柯梦引,这么一来,北召皇室必会大乱,陷入人人自危的险境,到时候……”他的尾音拉得绵长,眯着眼,眼中精光肆掠。 “皇后归来的消息,传出去了没有?”洛白沉吟了片刻,却吐出如此一句似乎不着边际的话。 而顾宸听罢却是双目一亮,沉声道:“尚未传出。”转念又轻皱了眉头,“不过北召在奕宫不可能没有眼线,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 “朕知道了。”洛白语毕又将手悠哉哉地抵在额头,广袖滑至手肘,露出晶莹的手腕。 顾宸一阵无力,他知道了?知道什么了?能不能说出来也让他知道知道?不过,想着那位主子一向如此,他便也淡定了许多,江山是人家的,人家都不急,他作甚要着急,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呸呸呸。 很久以后,顾宸看过了太多的阴谋和杀戮,再回忆起他的那句“朕知道了”时,瞬间就觉得头皮发麻。当然,那都是后话。 洛白一夜未去冼华宫,夏梨睡得尤其的踏实,甚至在醒来之后,还脑袋被门挤了一般地思量着,要如何拐弯抹角地表达出,让他哪凉快哪睡着去的心思。 她今日醒得早,甚至于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好一会儿的回锅饼也没见卿蓝进来伺候,她叹了口气,披了件外袍就拉开了门。 这门刚一拉开,就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撞到了她的腿上,她俯身一瞧,呀,这不是小汤圆嘛。只见汤圆君蜷着圆滚滚的身子,阖眼睡在了坚硬冰凉的石板上,想来他本来是倚着门的,这门一开,就软绵绵地滑到地上去了,许是困得狠了,这么都没能给他弄醒。 唔,看这两只小手都缩在袖子里头,应当是冷吧?这么冷的天,他不好好在暖榻云被里头睡觉,跑到她门口当门神作甚? 带着这么个想法,她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将他放在了自己那仍旧温热的被褥里头。她低头看着汤圆君的那粉脸白嫩的样子,突然心血来潮,居然和衣躺了进去。 由此不禁想着,戎言啊,我果然不辱师门,也同你一样,在勾搭幼童方面,很是有能耐哦。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卿蓝才推门而入,看到榻上的二人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惊得楞了半晌。这榻上的二人,再怎么年龄相差大,再怎么感情好,那也是真真的叔嫂,这……怎么就堂而皇之地睡到一起去了? 怀着这么个心思,她便壮着胆子躬身凑到了床边,“娘娘,娘娘……”她声音极轻,动作也是细致,冒着被起床气十足的夏梨大卸八块去喂璇玑的危险,颤颤巍巍地意欲将她叫醒。 夏梨听到响动,迷迷瞪瞪地睁眼,两条眉毛皱得如同面贴黄花的姑娘临描青黛时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喷嚏一般,要多扭曲就有多扭曲。 卿蓝瞧她面色不善,心里一抖,赶紧绷着头皮抢白:“娘娘,这是怎么回事?”说着,手便指着床的里侧。 她闻言一愣,随后才混混沌沌地往身畔望去,这一望,也是瞪大了双眼。嗬,那个断袖睡了一觉就缩成小孩子的样子了? 正觉不可思议,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小汤圆嘛! 好不容易把方才的经历回想全了,她顿觉五雷轰顶,半坐着身子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问:“卿蓝啊,我把小汤圆的嫩豆腐都吃了个遍,我该不会真有恋童癖吧?” 卿蓝:“……” 事实证明,汤圆君虽说是个嫩犊子,却也是个根正苗红的皇家嫩犊子,对这男女之事,看得尤为轻淡。因而当他揉着一双睡眼醒来之时,瞧了瞧衣衫不整的夏梨,又瞅了瞅锦衣散乱的自己,一张小脸纠结如麻,蹙眉沉吟了半晌,随后伸出酥白小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吧,嫂嫂,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瞧瞧,这思想境界,是多么的让人钦佩。 夏梨闻言眯眼一笑,也抬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义薄云天道:“小汤圆,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 卿蓝:“……” 汤圆君抿着嘴唇,似是在认真考虑她的话,良久,用手指绞着自己的下摆扭捏道:“嫂嫂是洛青第一个同衾共枕的女人,洛青会记一辈子的。” 她一惊,冤枉,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于是她拼着普及教育的责任感,赶忙道:“小汤圆,第一个女人可不是这么界定的,是要脱了衣服一起,才算的。” 汤圆君双眼和嘴巴都张得圆乎乎,眨巴眨巴地一手成拳捶上另一只手掌,呈醍醐灌顶状,“原来是这样啊,那么洛青第一个女人,应该是嬷嬷啊。” “……” 后来,夏梨终于知道了,汤圆君是守着门口保护她,心里顿时很温暖。而且因为有了这同榻而眠的经历,汤圆君对她愈加亲昵,常常一大早就眯着一双渴睡的眼到冼华宫蹭早饭,她看着心下不忍,对他好几个月不见增长的身高很是担忧,便偶尔留他在偏殿宿着。 而奕帝洛白,却是好久都未曾再来这冼华宫了,夏梨倒是不介意,却是急坏了身边一众在宫闱里头趋炎附势惯了的下人,卿蓝是这冼华宫里头与夏梨最亲近的婢女,听多了他们的话,心里甚不是个滋味,于是这日,终于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秋日的凉气已然渗透到乾坤大地,万物萧萧条条冷冷清清,这晨曦之后,更是凉得让人骨头发颤,院子里头,不少下人正愁肠百结地扫着落叶,而把一帮人愁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却是端了个彩凤瓷碗,捏着调羹,笑眯眯地一口一口给汤圆君喂着早饭,画面极是柔软温馨。 卿蓝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每每都是话到了嘴边,就又吞了下去,她就这么犹犹豫豫了一整顿饭,也没能将话讲个明白,看着旁边伺候的人都急红了眼,急破了头,频频给她递着眼色,更有甚者就已然用嘴型隔空喊话了。 一说:“卿蓝,上啊,大家的幸福就抓在你手上了卿蓝!” 另一说:“卿蓝,小王爷要撑死了,我不能再盛饭拖延时间了卿蓝!” 再一说:“卿蓝,死了一个你,会有无数个你站起来的卿蓝!” 卿蓝面对着一众火辣辣的眼神,终于忍受不了万箭穿心的折磨,唯唯诺诺道:“娘娘,听说皇上这几日,都去了玉贵妃那边……”她顿了顿,充满希翼地望着夏梨,盼着她能给点反应。 而她诚然不负所望,轻飘飘地瞄了众奴仆一眼,随后有继续低头喂饭,盯着汤圆君软软嫩嫩的嘴巴,“玉贵妃,那是谁?” 汤圆君嘴巴里头鼓鼓囊囊,却也忍不住要表现表现,“嫂嫂,是天仙娘娘啊……” 她幽幽地“哦”了一声,回道:“小汤圆,天仙娘娘可能要把你的小侄子从肚子里拿出来给你玩喽~~” 汤圆君双眼睁得硕大,欢快地拍着手,“真的吗,好高兴!” 众人抚额:“……” 第七十四章 有什么东西乱入 秋日的天儿总是凉得快,前几日将将洒过几场秋雨,便引得天地一片深深沉沉的凉意。夏梨畏寒,这天一凉,就恨不得变成一条蔫巴蛇蜷着身子冬眠才好。 “嫂嫂,天气这么好,我……我们去御花园散步可好,” 是时她正裹着薄裘窝在榻上翻民间的郎情妾意小读本,堪堪瞧到这俊俏的书生爬深闺小姐的墙头,两人正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就差书生双脚一蹬越过高墙,把欲拒还迎的小姐拉到蒲丝碧草丛中去巫山云雨一番了。 听到汤圆君躲躲闪闪的发言,她从书卷里头斜了斜眼睛望他。这小娃娃浑身被锦衣裹得严实暖和,把本来就没有多长的脖子直接就埋得不见影踪了,所以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圆滚滚的实心大汤圆上头端了个豆沙馅的红润小汤圆,真是叫人食指大动……哦,不对,是好生欢喜。 “天气好?”夏梨蹙着眉头眯着眼,尚算有同胞爱地瞧了瞧外头的天。灰蒙蒙的天上散着几朵乌云,天光晦暗得让人从骨头里都凉出了寒颤。 “是啊……是啊。”汤圆君鼓着嫩汪汪的双颊,一双眼睛如同娇养在水里的两颗玛瑙,要多水灵通透就多水灵通透,他白糯糯的手指绞着衣角,眼神在地上四处乱溜,偶尔心虚地瞧瞧她,偶尔望望一边的卿蓝。 夏梨循着他的视线望向了一边的卿蓝,小妮子一触碰到她的眼神,就倏地低下来头,一双耳朵红得就如同酱卤猪耳朵一般。 咦,这二人,有猫腻。 思及此,她将手上的书卷放了下去,裹紧了皮裘坐了起来,“小汤圆,你想出去散步?” “嗯……”小脑袋点点,还是不敢抬头。 她又转向卿蓝,后者的脖子眼看着就要被拧断了。 “唔,那就去吧。” 说到底,夏梨还是没能战胜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当她看到御花园里头的另一个主子时,就刹那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问这是为甚?且看那芸芸林林的万菊丛中拈花独立的天仙娘娘邵玉壶去,她腰缠纨素,云鬓微垂,所谓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啧啧,好一幅美人嗅菊图。 再看小汤圆,却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攥着卿蓝的衣摆,道:“卿蓝,天气可真好啊……” 卿蓝也是端着这明媚又忧伤的姿态,“是啊,小王爷……” 你们当她夏某人是瞎子,这么刻意的巧合她会发现不了?奈何木已成舟,舟至桥头,她招子再亮堂也无济于事,她就算发现从几万年前的开天辟地都是刻意的巧合也屁用没有,她只能尴尬地微笑,再微笑,然后端着这张青筋直爆的微笑脸去和自己的情敌玉贵妃打招呼。 “玉贵妃,呵呵,好巧。”此处请细品“呵呵”二字的精髓。 邵玉壶闻言侧头看她,面无表情,眼神清冷,瞧了半晌,在夏梨快要以为自己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的时候,她才幽幽开口:“玉壶给皇后娘娘请安。” 说是请安,却是连膝盖都没有弯一下,语毕便又继续转头去端详那朵褶皱……不,是花瓣戴霜的金菊。夏梨也不恼,这美人傲娇是常情,若是她斤斤计较,倒是显得她小气巴拉了。 不过,这么一来,这场景就委实尴尬,美人赏菊赏得兴致高昂,她就只能在一旁无差别地问候人爹娘,想来实在是有失风度。 御花园清潭如碧,曲水似幔,虬藤蔓草窈窈窕窕,若是没有这秋意渗骨,倒是能引得她不去介意小叔刻意安排自己与情敌见面,而文艺地歌颂一番大好河山。 汤圆君和卿蓝攀在嶙峋的太湖石旁,欲盖弥彰地各露出半个脑袋,一上一下地研究那头两位娘娘的动静。 “卿蓝,你说这样就能让嫂嫂把肚子里的小侄子拿出来陪我玩,可是,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而且看嫂嫂身体如此瘦弱,我的小侄子会不会营养不良?” 卿蓝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边各忙各的二人,心下一片急躁。不是都说,情敌见面残肢一片,可这二人怎么能如此淡定地互不相涉呢? “卿蓝,卿蓝……”汤圆君见自己被忽略,撇着嘴摇着她的袖子抗议。 卿蓝望着嘴巴鼓得像土拨鼠一般的他,弯下腰来低声问:“小王爷,你想不想早早有皇后嫂嫂生的小侄子陪着玩?” 汤圆君一双大眼眨巴眨巴,“想啊。” 卿蓝见状咬了咬下唇,蹲□子,凑到了汤圆君耳边,悉悉索索地说着些什么。汤圆君一脸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气,抿着嘴巴频频点头。而后,便有了夏梨看到他一脸悲壮来到她和玉贵妃之间站定的一幕。 夏梨瞧了瞧汤圆君的脸色,又望了望怪石后头畏畏缩缩的卿蓝,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洛青给二位嫂嫂请安。”汤圆君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表情也作神圣不可侵犯状。 也不知道是不是汤圆君的这一举动启动了什么不知名的开关了,方才还冷冰冰的邵玉壶居然微微一笑放开了手中的菊花,随后便走到他面前蹲下了身子瞧他。那脸上眼里都是细碎的笑意,直看得夏梨一阵心里不平衡。 这是什么意思,敢情方才是故意排挤她? 汤圆君终究是在宫里混了几个年头了,对美人还是有点抵抗力的,这不,他面对着这么一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居然还能做出立场坚定的神情,此处应当有掌声少许。 “小王爷,还记得我吗?”邵玉壶笑盈盈道,一双手还亲热地搭上了汤圆君的肩膀。 夏梨不得不丢人现眼地承认,她看到这一幕时,当真是惊呆了。这……这,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上一次,也是在这御花园中,她同汤圆君也和邵玉壶偶遇过,那时她的态度可是像冬天一样凛冽的,如今才过了多久啊,怎么就突然如夏天一般热情了? 啧啧,这宫里头的女人,果然不是间歇性神经病,就神经病间歇。 亲自体会这冰火两重天,汤圆君受的惊吓也不会少到哪里去,只见他目瞪口呆,卯着劲儿懵懵地盯着她看。 “小王爷,不记得我了?我以前抱过你的。”邵玉壶毫不介意他的半痴呆状态,再接再厉道。 汤圆君持续目瞪口呆中。 躲在一边的卿蓝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却是能把汤圆君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的,瞧他半天没反应,她急得就跟猫爪挠心似的,皱着脸在原地扯了半天的头发,才灵机一动想起学几声猫叫去提醒。 “喵喵喵……” 夏梨听到这猫叫时,真真是再一次被这二人傻哭了。这御花园里头哪边来的猫啊,她们以为是戏本里头的书生小姐幽会啊! 好在这计策虽说蠢,却还是生效了,汤圆君晃了晃脑袋,清了清喉咙,噘着嘴唇撒娇道:“嫂嫂怀孕了。” 这话一出,夏梨的脑子就是轰地一声巨响,她都没跟那皇帝啪啪啪,何来的怀孕一说,若是有人问起来,她要是说踩了他的脚印感孕的,不知道有没有人信?不过,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她自己不信! 然还没等她开口,就见那厢的邵玉壶微微一愣,随即一脸慈母光辉地轻声问道:“小王爷怎么知道的?” “我……我……洛青……”汤圆君一时应付不来这么一句没排练过的台词,一张小脸乍青乍白的,忙迈着小短腿躲到了夏梨身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寻求庇护。 夏梨却没空理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邵玉壶。她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她有孕了? 许是她的眼神太热辣,邵玉壶都忍不住回望了她一眼,随后缓缓地作势起身。她这边刚刚使力,那头就不知从那边窜出来无数个身手矫捷的奴才婢女,一瞬间都偎到了她身边,诚惶诚恐地将她扶了起来。更有甚者,直接就把夏梨与汤圆君二人挤到了一边凉快去了。 “娘娘,有没有觉得那里不舒服……” “娘娘,可是累着了……” “娘娘,天凉,不如回宫里头歇歇吧……” 一行人七嘴八舌的,又是抻衣服,又是弯腰捧手的,其殷勤的程度让人叹为观止,而夏梨和汤圆君则是双双张着嘴,望着这阵仗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卿蓝看到横来了这么一场变故,裙子一提,屁颠屁颠地就跑了过来,她看着两位主子的惊呆模样,忙皱着眉头焦急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从哪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啊……” 她这话音刚落,还没等夏梨将话从大脑里过一遭,就见那边的人堆里挤出一个秀丽的粉衣婢女,看服饰质地做工,倒是阶品不低的。那婢女鼻孔朝天,做双手叉腰的茶壶状,语调阴阳怪气的。 “我们玉娘娘有孕了,特特关照了咱们踏秋宫的人好生照应着,不知道有没有扰了皇后娘娘的雅兴?”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每天早上10点更。。。。咳咳咳。。日更。。 第七十五章 情敌见面没眼红 夏梨这厢听罢倒是没什么反应,可卿蓝就不愿意了,气得脸都惨绿惨绿的,袖子一甩,阴沉着脸道,“放肆,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在皇后娘娘面前没大没小,这宫里头还有没有规矩了,” 夏梨和汤圆君闻言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崇拜地望向卿蓝,盼着从她那吸点仙气。 “规矩,咱们娘娘都在这宫里头八年了,论资历,皇后娘娘怕是都比不上。那么,我可要问问,什么才叫规矩了?”粉衣丫头也是伶牙俐齿的,斜斜地睨了卿蓝一眼,满满的不屑。 卿蓝平时是温软的性子,今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就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一般,听了这么一句,分分钟就不淡定了,“呵,都八年了才怀上,也怪不得当个宝一般的供着了。” 粉衣侍婢脸一僵,连带着邵玉壶也抬头看向卿蓝,一双总是清冷的眼中卷起了深沉的波澜。 “皇后娘娘得了这么些日子的夜夜专宠,不也照样没有怀上么……”那满脸涨红的粉衣丫头还没说完,就被邵玉壶的一声“韶华住口”拦了下来。她转头望了望自家的主子,又瞪了瞪一边同样斗志昂扬的卿蓝,冷哼一声,退了回去。 这番作罢,邵玉壶才盈盈地上前给夏梨行了个尚算周全的礼,道:“玉壶授下无方,冒犯了皇后,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夏梨望着她的头顶的玳瑁云晶,略略沉默了。她心里清楚得很,邵玉壶大可一开始就制止二人争辩,可她没有,而是放任那个丫头向卿蓝大放厥词,这是一种暗示,暗示她现在有恃无恐,又或是可以理解为一种示威。 受了八年委屈的皇家公主,一旦得了威势,便免不了要作威作福一番了。 “玉贵妃哪的话,卿蓝也是口无遮拦,还请不要惹了娘娘动怒才是,不然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 语毕,邵玉壶猝然抬头望向她,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半晌,才听到她没什么起伏地道:“玉壶身体不适,先行回宫歇着了。” 这一次却是如寻常一样,没等夏梨答应就拂袖而去了,若是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约摸就是那乌乌泱泱的跟班阵容。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夏梨的心里五味杂陈的,她隐约地觉着,自己以后的日子怕是会过得有些麻烦。 “娘娘,这可怎生得了啊,那个玉贵妃居然怀孕了!”卿蓝急得一张脸皱得跟包子皮似的,情绪也还没从方才的雄辩调调上撤下来。 夏梨莫名其妙地瞧她一眼,凉凉道:“怎么办?凉拌。人家有孕是人家的事情,我夏某人一介凡夫俗子管不了那么宽,可我就要问问你了,你教小汤圆对玉贵妃说我有孕是怎么一回事?” 卿蓝一听这话,立刻就蔫了,活像一只被斗败的公鸡,一身的气势都萎靡了下去,“娘娘,皇上两个多月都在玉贵妃的踏秋宫留宿,卿蓝不是想着……” “想着给她点颜色瞧瞧?” 卿蓝心虚地望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道:“是……” 夏梨闻言低叹一声,颓然道:“不消多久,这宫里怕是就要流传我被玉贵妃怀孕的事气得七窍生烟的传闻了。” 事实证明,看多了风花雪月人世爱恋之后,她也算是把这风月之事摸得通透了。这不,当晚,冼华宫的其他宫娥就已经听说两位娘娘御花园斗法的事儿了。 一说:“玉贵妃母凭子贵,专程到御花园去给皇后娘娘下马威。” 唔,这话说得有失偏颇,因为事实上,明明是卿蓝同汤圆君二人摸清了人家的行程,再把另一位正主硬凑过去的。这确实是个阴谋,不过主动被动被混乱了。 还一说:“皇后娘娘妒火中烧,居然诅咒玉贵妃动胎气。” 额,这是断章取义,绝对是断章取义。 再一说:“皇后娘娘图谋不轨,幸而踏秋宫的人将玉贵妃及时扶起护住才阻止了一场悲剧。” 靠,这是诽谤,是人身攻击! 当夏梨按捺着额头暴动的青筋把这些个都听完的时候,她才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人言可畏。瞧瞧,也不过就是两个侍婢吵了个不大不小的架,这被一传十十传百以后,就变成了这么一个连它姥姥都认不出来的熊样了。 “嫂嫂,你诅咒天仙娘娘动胎气?”汤圆君皱着眉头回想中。 “我没有。”她抚额长叹。 “嫂嫂,你对天仙娘娘图谋不轨?”汤圆君绞尽脑汁回想中。 “我没有。”她无语凝噎。 “咦,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汤圆君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她一头乌云,蹲墙角画圈圈。 常言道,流言止于智者。 夏梨如今真的很想知道,说出这话的人到底姓甚名谁八字几何,因为她真的很想感恩戴德地……扎他小人! 当她自以为很聪明地缄口不言时,外头的流言已然甚嚣尘上,洋洋洒洒地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诋毁个干干净净了。更严重的是,他们居然用一张不好好吃饭的嘴巴硬是把一个多月没露面的洛白说进了冼华宫。 夏梨望着许久不见的他,无力感从心肝脾肺肾一直渗到眼耳口鼻脑,左斟酌右斟酌,还是没能说出一句体面话来做开场白。 洛白一袭玄色衣袍,桃花美面春风盈盈,一看就是男女双修得很到位,这不,到位到珠胎暗结了,哦不对,人家这叫喜得麟儿。这郎才女貌的一对,那方刚得瑟完,留给了后宫三千一个茶余饭后的精彩谈资,这方不知是不是来落井下石兴师问罪来了。 “听说皇后前几日在御花园同玉贵妃一起赏花了?” 夏梨闻言抬眼瞧了瞧他,话说其实她与他相识也算是时日不少了,可她就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他的心思。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嗯,一起赏菊。” 他走过来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缠住纱幔的璎珞流苏从二人的头顶垂下,一旁的琉璃宫灯将房中渲染出了影影绰绰。平心而论,这是一个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好环境。 夏梨抬头瞄了他的侧脸一眼,“玉贵妃有孕了?” “嗯。”他转头看她,眼里好似有一团迷雾,让人看不透。 她看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突然有点无言以对。情敌有孕,她到底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才不会有失品仪,而且还不会显得怨恨? “玉壶性子淡,还是身边的奴才多嘴。”洛白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望着他袖子上的云纹,望着袖子投在手背上的阴影。 她想着,这应该是他在同自己解释近日的谣言,可是这解释,听得她着实有些膈应。 要说这宫里头狗屁倒灶的事儿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可这树大招风,不管是多还是少的,近日通通都往她身上招呼来了,招呼来也就算了,她皮糙肉厚倒也不痛不痒,可他这话说得,好似这事与那位天仙一星半点关系也没有似的,那就实在是偏袒得过分了。 揣着这么个心思,再开口时,她的神色和口气便也锋利了许多。 “宫里头的奴才不就是这样,见风使舵起来,就差比风还快了,不过,臣妾倒只是盼着他们能稍稍积些口德,饶了臣妾的祖宗十八代才好。” 洛白听罢微微笑了,“还是生气了。” 夏梨不置可否,站起身子就开始解腰封褪外袍,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枯坐着,就径自摸索到床上睡下了,没再说话。 他转头望向那鼓起的锦缎云被,视线落在她散在玉瓷枕边的黑发上,“明日朕会在御花园的湖边设家宴,还望皇后能同玉贵妃冰释前嫌。” 她闻言转身蹙眉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闷闷道:“臣妾知道了。” 踏秋宫。 “娘娘,您身子有孕,晚上天凉霜重,还是早些个休息吧。” 邵玉壶坐在摇摇晃晃的青烛边上,望着半阖的朱门若有所思,身旁伺候着的,便是那日同卿蓝争辩的粉衣侍婢韶华。 “皇上可是去冼华宫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情绪却是很明显的低落。 韶华闻言欲言又止了好一会,也给自己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才回道:“回娘娘的话,是去冼华宫了。” 邵玉壶颔首,眼波流动,“去取我的琴来。” “娘娘……”韶华似乎有意劝阻,站在原地迟迟不肯动作。 “快去。”邵玉壶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神情看来很执拗。 跟了她多年,韶华自然是知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还是顺从的去取了琴来。 邵玉壶轻轻地抚着琴弦,仿佛是对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温柔,天籁般的琴声就这么从她的青葱指尖缓缓流出,如水般缠绵。 又是一曲《凤求凰》。 听着那飘荡在空中的婉转琴音,冼华宫龙凤榻上的洛白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却是一片淡漠的黑暗。 第七十六章 就是折腾不消停 今日的天气甚是明朗,高阳耀着清空,秋风卷着闲云,怎么看都是一个裹着锦衾窝在榻上品小读本的好日子。当然,这只是夏梨这么想而已。 但看那位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的某位皇帝和那位我怀了娃儿我就最大的某贵妃,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兴致。 一旁煮沉水的卿蓝时不时地往满脸写着心不在此的自家主子递眼色,手边的香茗咕噜噜冒着沸腾水泡,倒是也挺应她此时的心情。 夏梨也不顾恨铁不成钢的卿蓝急得直跳脚了,自顾自地逗着一旁的汤圆君玩,才不管那头的两位美人你侬我侬呢。 要问汤圆君为何在此,那自然是……他自己硬凑过来的。 “嫂嫂,我要吃山楂甜糕。”汤圆君奶声奶气,握着白酥酥的爪子指着邵玉壶面前的那盘红得如猪血一般的糕点。 夏梨虚望了那盘山楂甜糕一眼,又是一身的无力。那可就是在人家面前啊,让她怎么腆着老脸去给他拿去。 “小汤圆,吃那个会长不高,咱换一个吃。来,这椰蓉糯米糕入口即化,刚好适合你这种牙不怎么结实的小娃娃。”说着,她干笑着往他面前的盘子里夹了好几块她都说不出名字的东西,盼着能打消他的念头。 汤圆君眼巴巴地看着那盘山楂甜糕,又望了望自己盘子里堆叠如山的糕点,眼中倏地就包起了一汪泪,声音也是带着山雨欲来的哭腔:“嫂嫂,我要吃山楂甜糕。” 这杀千刀的小王八蛋,居然这个时候来给她发挥演技。她刚想用眼神恐吓他一番,就听那边传来了邵玉壶清清冷冷的声音。 “皇后娘娘,既然小王爷喜欢,那就给他吧。” 说完,就有乖巧的侍婢将那盘糕点送到了汤圆君的面前,那演技派的小娃娃一看心愿达成,利索地收起了眼中的泪,甚是没心没肺地就往嘴里送了起来。 夏梨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一边的邵玉壶,还是决定破天荒地母仪天下一番。只见她盈盈起身,端起一边的绘青花瓷碗,夹了几块山楂甜糕放好,递到邵玉壶面前,客客气气道:“玉贵妃娘娘有孕,定然喜欢吃这些个酸的,来,尝尝吧。” 她私以为这番话说得不错,可没想到,她这话音尚未落地,就引来身旁婢子平地炸雷一般的咋呼:“呀,娘娘气虚体寒怀有身孕,是万万吃不得山楂的。” 她这一番话一出,所有人都倏然望向了她,神态迥异。然统统都包藏着一个颇为显眼的意思,就是——亲,你摊上大事了! 夏梨微微在脑中转了一遭,深觉此时自己是多说多错,多做也是多错,便呵呵干笑着同汤圆君递了递眼色,大意曰——小汤圆,该你来救救火了。 汤圆君的嘴里塞的是满满当当的山楂甜糕,牙上都是红彤彤的,好生吓人。他到底是被夏梨好吃好喝供了许久的小祖宗,这点个知恩图报的心还是有的,于是赶紧从圆凳上蹦了下去,颠颠地跑到两位娘娘的中间,双手过头接过夏梨手中的瓷碗,呵呵一笑,撒娇卖萌道:“正好,玉嫂嫂不吃,全给洛青吃。” 说完,便如一只快活的小燕一般,重新入席,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邵玉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淡然自若地一笑,没说什么,只用闪着满满母爱光辉的眼睛瞧着汤圆君狼吞虎咽。 夏梨赞赏地望了汤圆君一眼,曰:嫂嫂没有白疼你。 一旁的洛白似是瞧不上他们这般的小打小闹,始终没插话,见他们差不多折腾完了,才转头对着手边的邵玉壶道:“玉壶,你以茶代酒,敬皇后一杯吧,皇后进宫这么些时日了,你们也未曾正式打过照面,这番算是补个礼。”说着,他便把卿蓝方才呈上的香茶推到了她面前。 邵玉壶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也对,怀着孩子同情敌同席而坐,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够欢欣鼓舞一番了。因此,她端起茶盏的时候,居然是带着笑意的,笑得若空谷幽兰款款盛放,看得人当真是一阵心笙摇曳。 嗬,这莫不是要使美人计? 夏梨沉默地望着她,暂时没有回应。其实,这不是她摆谱,是她实实在在地不知道当如何反应,须得有个人给递个台阶下下。 这个台阶,就义不容辞地由洛白来递了,他看向另一边沉默思量的夏梨,同样也推了一杯茶到其面前,“皇后是一国之母,不必考虑玉壶的资历,只管应下这一杯便是。” 她侧头瞧了瞧,他的表情倒是无与伦比的自然,连同那边囫囵狂吞的汤圆君也是如此。看来,这皇家的男人,果然都很擅长处理两个女人的矛盾。 “玉贵妃客气了,咱们同处这后宫之中,以后怕是还要互相关照着些。”虽说夏梨是北方蛮夷,可到底还是皇宫里出来的人,这打起官腔来,也是毫不含糊的。 邵玉壶莞尔,“那玉壶就先干为敬了。”说着就一抬手腕,将一杯茶灌下肚去,看那姿态,倒真真像是把茶喝出了酒的味道。 人家都这么豪气冲天的了,她夏梨不好扭扭捏捏,支手端起茶盏来,脖子一仰,也是一饮而尽。 如此一番,这家宴才算是真正拉开帷幕了,没有推杯换盏,没有酒酣耳热,连个舞姬助兴都没有,也就那些个垂首不语的乐师和开得如火如荼的菊花能打发打发时间了。 夏梨仍旧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汤圆君说着话,汤圆君吃得欢畅,没什么兴趣理她,如此,她的处境便委实尴尬。 那头的一对原配夫妻正是交颈而谈的时候,也是完全没心情理她。圆桌边上,只剩她一人无聊地搓着衣角,望着园子里头无人问津的瀑菊和花丛里扑秋蝉解闷的璇玑,兀自长吁短叹着。她觉着自己似乎闯进了什么不该闯入的地方,浑身上下透着不自在。 她这厢正神游天外着,却忽然听见那厢的邵玉壶惨呼一声,呼得她一个激灵,差点没从凳子上磕下去。抬头看时,见她面色惨白,满脸虚汗,还捂着肚腹拼命地喘气,那抓住洛白衣袖的手都绷成了透明的青白。 “啊,娘娘落红了!” 也不知哪个奴才一声气贯长虹的惊呼,直呼得夏梨头皮一阵发麻,低头望去,果见她的紫色衣裙边上落着丝丝缕缕的猩红。 邵玉壶低头一看,眼眶立刻就红了,她双手用力地攀住了洛白的手臂,颤颤巍巍道:“皇上,皇上……” 洛白面色发青,二话不说地将她抱起,“宣太医到踏秋宫!” 夏梨心里一抖,捞起一旁吃得半半拉拉的汤圆君,着急慌忙地就跟了上去,她这回可是深刻地感觉到——大事不妙了。 宫闱之中,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子嗣之争,然最激烈的也不外乎是子嗣之争。她守在邵玉壶的床边,心里不停地念着没人听懂的经文,盼着佛祖能看在她关键时刻捧臭脚的份上保佑邵玉壶母子无恙。 可望着号脉太医愈来愈阴沉的脸色,她的心就像雨天里的稻草,越来越湿泞沉重。她心中有数,一旦邵玉壶的孩子出了事,即使她再清白,也免不了会被泼个满头满脸的脏水。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宫墙里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盼着那孩子没了。 床榻上的邵玉壶已然因为太过虚弱而晕了过去,她脸色苍白如纸,那嫣红云被色质秾艳,却更显得她憔悴黯然。 “要是玉贵妃和孩子有什么事,不用朕说会怎么样吧?” 太医们诚惶诚恐,连大气都不敢出个。古往今来,太医都是最难当的差事。这一旦主子不顺心了,就勒起嗓子威胁他们一下,所以每次宫里头出人命,太医院便免不了办丧事。 夏梨原本一直对太医抱着些许的恻隐之心,可如今,她却也想吊着嗓子威胁几句了。她夏某人的身家性命可都压在你们身上了,你们万万不可掉链子啊。 那个号脉的太医脸上汗如雨下,时不时地抬袖拭干,脸色也不比躺着的邵玉壶好到哪里去。最后只见他两眼猛地一闭,面如土色地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双手撑地,嘭嘭嘭地磕了三个响头。末了,他连头也没敢抬,趴在地上抖如觳觫,“玉贵妃误食红花,腹中胎儿已然不保,臣无能,求皇上恕罪。” 此言一出,一旁立着的太医院诸位也是忙不迭地下跪低头,齐齐讨饶:“求皇上恕罪。” 夏梨一听这话,登时觉得五雷轰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字——完了! 洛白脸色铁青,坐在床沿望着昏迷不醒的邵玉壶,额角的青筋赫然丛生,看得人心惊肉跳。他半晌没有说话,半掩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听到沉沉问道:“贵妃娘娘方才都吃了些什么?” 这话音一落,韶华就抽抽搭搭地从后头踱过来跪下,“回皇上的话,娘娘今日胃口不好,只喝了方才的一杯茶。” 洛白听罢,面色更加阴沉,“茶是谁泡的,谁上的?” 夏梨听到这话,脑中瞬间就炸开了。 “回皇上,是奴婢。” 卿蓝垂首跪在地上,双拳紧握。 第七十七章 少女情怀总是诗 望着跪在地上冷汗涔涔的卿蓝,夏梨的心头禁不住地突突直跳。 洛白面无表情地望着卿蓝,语气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说,这是怎么回事,” 卿蓝小脸煞白,望着他拼命摇头,“皇上,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这时候,方才被派去验御花园里剩下的半壶茶的太医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行了个礼,得到了洛白的示意后才道,“回皇上,那茶壶之中,确有大量红花。” 卿蓝闻言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头上的簪花都被摇头晃得摇摇欲坠,挂在头上狼狈得很,“皇上,奴婢真的没有,奴婢冤枉啊……” 洛白沉着脸瞧了她一眼,便转向太医,到:“红花是藏在壶中的?” “回禀皇上,正是。” 他听罢沉吟了半晌,夏梨被他故弄玄虚折腾得心浮气躁,对卿蓝时不时递来的求救讯号,只能报以焦急无奈的眼神。 卿蓝啊,不是我不想救你,是我说话了就更糟糕啊。 洛白仍旧沉默着,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连卿蓝擂鼓般的心跳声都能听个七七八八出来。 “都下去吧。” 再这之前,夏梨想过约摸一万种他可能说的话,不外乎是“关入枢机处,隔日再审”,或者是“皇后娘娘留下喝杯茶”之类的威吓之言,可是却万万没有想过“都下去吧”这一种。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判定这事同她和卿蓝没有什么干系? 卿蓝似乎受宠若惊,眼泪混乱地挂在脸上,跪着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没反应过来,可是有人反应过来了,这不,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韶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那动静大的,连旁人看了都替她疼。 “皇上,娘娘孩子没了,如今还昏迷不醒,奴婢求皇上一定要替她主持公道啊,娘娘是无琼最受皇室拥宠和百姓爱戴的公主,这事怕是不会轻易落幕的。太医也说了,这红花就是藏在壶中的,泡茶的上茶的都是同一人,按理是要押解候审的,况且,这祸害皇家子嗣可是一等一的大罪,求皇上替娘娘主持公道啊!” 韶华句句带刺,说得是铿锵有力,说话间还时不时怒瞪夏梨,意思不言而喻。不过一番话说完,却是双手撑地磕了几个头,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也不知是磕头磕重了疼得,还是替自家主子不服,反正看着是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像得夏梨的心又拧巴成了一大把。 听了这么一番忤逆胁迫的话,洛白的脸色呈现出了诡异的黑。良久,只听他轻飘飘地逐字逐句道:“韶华,你是在教朕怎么做吗?” 韶华看着他阴鸷的神情,气势已是颓了大半下去,连忙诚惶诚恐地又磕了几个响头,“奴婢不敢。” 洛白眯眼瞧着颔首跪地的韶华,续道:“朕说,都下去,听懂了吗?” 韶华抬头瞄了一眼,又慌忙低头,战战兢兢地回话:“奴……奴婢听懂了。” “很好。” 语毕,人群纷纷行礼退了下去。夏梨拽着汤圆君,一步跨前拖起目瞪口呆的卿蓝就跟着人群往外走,绝对是逃离犯罪现场的速度。 这一出踏秋宫内殿,她们二人就感觉到了一道道苦大仇深的热烈视线,那些个视线是来自踏秋宫的一众奴仆,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是恨不得将二人剥皮抽筋,却碍于皇命,只能用眼神凌迟凌迟她们图个痛快。 人群散去不久,邵玉壶就迷迷糊糊地转醒了,她感觉到下腹传来的一阵阵刺痛,心头和眼眶都是一阵酸涩,却只能目光呆滞地望着帐顶发呆。 洛白倚坐在床沿,默不作声地陪着她。 “孩子没有了,是吧?”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些许的鼻音。 “嗯。” 邵玉壶侧头望向他,眼神忽明忽暗,“皇上放过她了,是吧?” 他也转头看她,眼睛如夜色下的浩瀚深海,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嗯。” “哼。”邵玉壶轻嗤一声,重新将视线移开,冷笑望着绣着鸾鸟的霓色帐顶,“我就知道会这样,这皇宫里头,草菅人命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事儿,我邵玉壶的孩子也是一样,他的命,根本就一文不值,甚至不值得让那个女人进枢机处吃一分一毫的苦头,呵呵……”她笑了,笑得虚弱又苦涩。 “玉壶。”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两人的手都有些凉,“孩子会再有的,朕这些日子会一直陪着你……” 他还没说完,就见邵玉壶突然转头,眼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双眼睛亮得有些癫狂,“我就求不来一个公道吗,就不能为我的孩子讨一个公道吗?” 面对着她咄咄逼人的语气和濒临崩溃的神情,他暗暗叹了一口气,低头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玉壶,孩子会再有的……” “呵。”她冷笑着,将手猛地抽了回来,薄凉地看着他,“她是北召的公主,动不得是吧?” 洛白缄默,抬眼看她。 邵玉壶毫不怯弱地回望他,突然扬唇挽出了一朵绝艳的笑花,“我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的,到时候皇上会怎么做?” 他垂眸望着她,“玉壶,朕一直觉得,你是世间最聪明的女人。” 她的眼辉映着帐前的两盏琉璃宫灯,流光溢彩得好似月光下的平湖粼波,良久她淡淡一笑,道:“臣妾知道了。” 言罢,便阖上了双目,再不言语。 世人常道,这世间有两种话不可信,一种是江湖术士的卜算,另一种,就是男人的誓言。这话说得,确是不假。只见那方洛白将将安抚过邵玉壶要陪着她,可这一转身,便大张旗鼓地到了夏梨的冼华宫去。 夏梨深觉,他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到她的宫里来,堪堪能评判为一种拉仇恨的陷害。 要说这皇家男子的修为可算是都不浅,例如说汤圆君,傍晚的时候,她同他说,他的小侄子没有了,恐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出来陪他玩耍了。他垂着圆咕隆咚的脑袋沉吟了一会,也不知是不是在郁闷,可没一会,他便又甩着两条胖短腿去同璇玑躲猫猫去了,怎一个没心没肺了得。 再例如这位断袖皇帝,他白日里头将将丢了子嗣,这晚上就能面不改色地与她这个嫌疑人同榻而眠了,这须得多么过硬的心理素质啊。 思及此,她不禁对他生出了些许的钦佩,当然也必不可少地掺着些同情。 本来嘛,帝皇世家多薄情,每年在皇宫里夭折的孩子,恐怕都要用“打”来计算,包括已然出生的和尚未到人世的。况且,邵玉壶腹中的,恐怕是他的第一个子嗣,所以,她敢断言,他的这份淡定,多半是装出来的。 “朕知道,这事与皇后无关。” 夏梨原本以为,他不会理睬自己,可却是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撂出了这么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她下意识地想问出“为什么如此作想”,可转念一想,这么一问,好似她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 于是话在舌尖转了一遭,就变成了:“皇上怎么知道的?” 洛白平躺着,侧头瞧了她一眼,似是轻笑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做那种事情,皇后得不到半分好处。” 唔,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遑论她不想害邵玉壶的孩子,若是真想,也断然不会用这种最拙劣的手法,这种同席下毒的方法无疑是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正如她白天所说的,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会被泼一身的脏水。 诚然,这道理她明白,他也明白,可这宫里头千千万万盼着看热闹嚼八卦的人不明白。这不,继上次她的祖宗十八代被诋毁之后,她的子孙十八代也被染指了。真是恼人的秋风,狗血的流言啊。 “皇后近日,怕是要深入浅出一些。” 夏梨闻言看向他好看的侧脸,应了一声。他这应是在关心自己,想到这,她不禁有些宽心,不是孤立无援地鏖战,这种感觉好得让人飘飘然。 这一刻,她又想起了大婚那日他踢轿门时的清泠珠响,如同龙王水晶宫的水滴空弦,静谧的凉意缓缓地沁入喉头心尖,让人四肢百骸都透着清明爽利。 受熏陶过度的夏梨忽而觉得,这似乎,就是有好感了?古往今来,这男女之间的感情皆是如秋风乍起一般没有缘由,如此一想,她这莫名其妙的好感似乎还挺合乎常规的。 到了这一步,她就算平时再不拘小节,也免不了开始扭扭捏捏了,少女情怀总是诗,也不能不把打油诗当诗啊。于是,她从锦被里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待他侧头看她了,她却目光游移了好半晌,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我知道了。” 洛白瞧着她忸怩的样子,竟一时半会地没有反应过来她是应得什么话。 她也没管他是不是没反应过来,又眼光四顾地低头道:“我会小心的。” 洛白瞧着她的样子,嘴角甚是没有形象地抽了抽,迟疑地“嗯”了一声。 鸡同鸭讲的恋爱总是不得善终,况且还是性向不同的恋爱,如此一想,这场风花雪月的下场,真真是可想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那啥。。这里的喜欢是错觉啊。。小孩子家家的言情戏本看多了。。 第七十八章 端了子孙十八代 自那日过后,奕宫里就始终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洛白虽说整日地陪着邵玉壶,却也没能冲淡这股诡异的氛围。 夏梨确如当初答应得那般低调了起来,甚至已经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这本是她所欲也,可近日,卿蓝和汤圆君总是觉得她闷闷不乐。 这日,寒意已然浓得将万物渲染得萧条零落,窗外的空枝孤零零地支楞着,甚是没有美感。夏梨窝在贵妃榻上,身上裹着裘毯,手边暖着香茶,手中的书卷已然良久都没有翻动过了,视线也不知道是落在了哪里。 汤圆君晃荡着短腿坐在一旁的矮榻上,手里捏着块翡翠芙蓉糕,就着茶津津有味地往嘴里送着,活脱脱就是一副少时不识愁滋味的架势。 可就在他吃点心的空当,也是发现了她的不寻常之处,他到底还是个胸怀天下的小孩子,于是挪了挪圆滚滚的屁~股,凑近卿蓝奶声奶气道:“卿蓝,嫂嫂怎么没什么精神,是病了吗?” 卿蓝瞅了自家主子魂不守舍的模样一眼,撇嘴道:“嗯,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汤圆君一脸惶恐,“那为什么不宣太医。” 卿蓝摇摇头,“这病是绝症,太医治不了。” 汤圆君皱起了短短的眉毛,“那是什么神奇的病?” 卿蓝又瞅了那边兀自神游的夏梨一眼,斩钉截铁道:“相思病。” 就在这时,钟培元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慌忙行了个礼,道:“娘娘,苏国师来了。” 夏梨正发着呆,恍然被他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卷都骨碌碌地落在了地上,卿蓝连忙上前拾起,又对她重复了一遍道:“娘娘,苏国师来了。” 她正心神恍惚着,蹙着眉随口就问:“苏国师是谁啊?” 汤圆君最喜欢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此刻一听这话,忙不迭地把手里的芙蓉糕递到嘴里嚼嚼烂,模糊不清答:“就是昆仑殿里的大嘴巴苏姐姐。” 众人黑线满头:“……” 夏梨被汤圆君一声脆生生的答应给震回了些许的心魂,“哦,苏不啼姑娘啊,她来找我作甚?” 钟培元闻言摇了摇头,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事,国师倒是没有说明。” 汤圆君掸了掸身上的糕点屑,七手八脚地爬到夏梨怀里,用油腻腻粘糊糊的手攀上了她的耳朵,悄悄话道:“嫂嫂,我们可以让苏姐姐说些故事听听了。” 夏梨刚想嫌弃地把他攘开,却突然听到如此有建设性的意见,当下就颔首道:“请她进来。” 许久不见的苏不啼依然是套着那件洗得灰白的旧道袍,她双手交互拢在袖中,缩着肩膀瞧东瞧西的,似是对这内殿颇为好奇。 “苏姐姐!”汤圆君一见她进来,就吭哧吭哧地从贵妃榻上挪了下去,讨好地跑到苏不啼面前,甜腻腻地唤了一声。 苏不啼皱着脸低头瞧了瞧他面团似的小脸,道:“小王爷,你不会真的在这冼华宫里头安营扎寨了吧?” 汤圆君笑得很欢,“是啊是啊。” 苏不啼无奈地望向夏梨,指了指汤圆君的脑袋,“娘娘你不会也就任由着他住下了吧?” 夏梨不明所以,“是啊是啊。” 苏不啼对这对叔嫂是一阵糟心的无力,“你们这要是被好事者说起来,那就是秽乱宫闱的大罪啊……” 夏梨听罢甚是啼笑皆非,“这小汤圆还是个小娃娃,我俩要如何秽乱宫闱啊,大家的想象力比我预想得要重口味得多啊。” 苏不啼无语,不过转念又立刻想起了自己到这宫里头来的意图,她走了几步,凑到贵妃榻边上坐下,直奔主题道:“前些日子玉贵妃的孩子没了,宫里都传说是娘娘你下得狠手,可有这事?” 汤圆君不甘寂寞地挤到二人中间,夏梨给挪了些空当,抬头望了望她,“你这一问,问的是有没有这传说,还是我有没有辣手催命啊?” 苏不啼拈了块糕点递到口中,睨着她道:“两者皆有。” 夏梨也从一边的盘子里拈了块糕点,还顺便递了块给汤圆君,“一言难尽。” 汤圆君有样学样,老气横秋地接下糕点,慎重地点了点头,“一言难尽。” 还没等苏不啼再开口问,夏梨就蹙眉抢先问道:“踏秋宫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苏不啼偏头狐疑地望了望她,“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梨盘腿坐好,凑近了问:“你不觉得,这宫里头经历了这么一件大事,却平静得有些诡异么?” 苏不啼也不禁鬼祟地凑了过来,“唔,你这么一说,倒是有那么些个意思。” 汤圆君似乎是觉着好玩,也挪着身子凑了上来,乍一看去,那挤在贵妃榻上的三人,倒是有点萝卜开会的意味。 “我在宫里修身养性的,没听到什么动静,苏国师你在昆仑殿里,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这不,转眼就开始交流情报了。 苏不啼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听说玉贵妃那日红花服得颇多,以后恐怕不能生养了,这……算不算得是风声?” 夏梨乍听这话,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倒吸了一口,还想再倒吸一口的时候,却见汤圆君快要把自己吸得背过气去了,于是赶紧撂下手中的糕点,一边给他捋背顺气,一边慌忙问道:“这话是真是假?” 苏不啼也拥过去给汤圆君捋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宫里传得沸沸扬扬,怕是假不了,如果说这冼华宫里头没有风声透进来,那八成是给人捂住了。” 夏梨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说她单单只有祸害一个子嗣的嫌疑也就罢了,顶多就是落个活罪难逃,死罪定然是可以免了,可如今,她直接落下了一个把人家子孙十八代都给端了的嫌疑,那不死也得褪几层皮了。如此一想,这顶大帽子戴得,当真是憋屈。 “虽然这事跟我八竿子都打不到,可在外人眼里,我的罪名可是坐实了的,估计玉贵妃做梦都想把我掐死了吧?”夏梨无奈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感慨。 “我看不是想掐死,是想把你剁成一块一块地喂……”苏不啼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她一脸半死不活的颓废,呵呵两声,悻悻地闭了嘴。 内殿里正是一片愁云惨雾呢,忽闻汤圆君声音糯糯地问道:“嫂嫂,皇兄是不是很久没有到冼华宫来了?” 夏梨听罢心虚地望了一眼苏不啼,又望了望汤圆君,点了点头,“嗯。” “嫂嫂,嬷嬷说,皇帝不再相见的女人,就是被打入冷宫了,嫂嫂你是被打入冷宫了吗……”说到一半,还煞有介事地搓了搓一双软嫩的爪子,“怪不得洛青最近觉得越来越冷,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夏梨嘴角抽了抽,无语凝咽。 苏不啼憋得满脸通红,干咳了几声,欲盖弥彰道:“我可没觉得好笑啊。” 夏梨:“……” 不过苏不啼到底还是个宅心仁厚的道士,瞧着她那副气若游丝的样子,也不好意思下狠手,“娘娘,你也不用太过伤心,这后宫里头,旧人哭来新人笑,那都是常有的事儿,要看开点。” 夏梨表情颇为复杂地抬头望了她一眼,“难道不是我是新人吗?” 苏不啼微微一磕巴,转着眼珠歪头思量了一下,发现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于是连忙改口道:“风水轮流转,善恶终有报……咦,跟这个好像没什么关系……那就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咦,怎么好像哪里怪怪的……” 夏梨欲哭无泪。 事实证明,这世间的事,就是莫名其妙的邪门,他们刚念叨完洛白许久没有来冼华宫,就有宫人来传话说他要夜宿冼华宫了。 自从听说了他晚上要来之后,夏梨内心欢腾得如同一只到了青春造作期的小鹿,不是对镜描青黛贴黄花,就是凭栏小伫地傻笑,直看得卿蓝和汤圆君一阵心惊肉跳。 “卿蓝,嫂嫂这是怎么了,又害相思病了?”汤圆君自从早上习得了相思病这么个病症以后,用得颇为得心应手。 卿蓝:“哎……” 冬日的夜幕是动人心魄的澄净,圆月当空,星辰寥落,透过窗扇望出去,如同望入了一汪荡漾的深水中,月是倒影,星是落石。 夏梨捧着脸坐在窗边,呈现的就是一副情窦初开盼君来的模样,倒是忆不起自己当初动不动就死断袖死断袖地称呼人家了,在暗恋期里头,人的选择性失忆简直鬼斧神工到令人发指。 他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晚到熏香已然将屋里熏出了袅袅紫烟,也晚到她趴在窗口频频点头瞌睡了。 洛白望了望她歪斜的脑袋,轻轻走过去,将她抱到了床上安置好。虽说他的动作轻,但还是让她醒了过来。 她睡眼惺忪地瞧着他,羞赧地一笑,“你来了啊。” 他的表情算不上淡漠,也算不上温柔,“嗯。” “那就好。” 说完,她就重新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说梦话。 而他,沉默地瞧了她的睡脸好一会,才褪了外袍躺下,却是整夜都没有阖眼。 第七十九章 情窦初开就被掐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话是十万个贴近夏梨此时此刻的处境和心情。要问为何,那恐怕就要追溯到她初初进宫之时了,那时她每日与洛白同衾共枕,可她没有不把人家当根葱,如今她稀罕人家稀罕得要死,恨不得天天把人家当成两根葱来端着,可人家现下跟邵玉壶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显然是懒得理她了。 真是天意如此,造化作弄啊, 如此,虽然她不想整天个端着张怨妇脸,却也免不了怨气横生了。 这日天寒地冻的,冷清的冼华宫便更加冻得人发颤,即使旁边的炉火烧得甚旺,也还是冷得透骨。夏梨裹着烈萤裘坐着,脱了鞋将脚放在璇玑背上取暖,一旁坐着的是差点把自己裹成球的汤圆君。 璇玑双爪交叠,脑袋搁在爪上浅眠,一条艳红的长尾百无聊赖地给玄玉石板掸灰,看起来惬意非常,也是看得夏梨是一阵牙根痒的艳羡。 “娘娘,外头下雪了!” 一阵脚步声中,只见卿蓝满脸喜色地从外头走进来,她的头顶肩上都散着些雪末,衬着一张素脸晶莹剔透,还染着美丽的嫣红。 夏梨闻言放下了暖手的炉子,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真的?我要去看看,下得大不大?”说完就胡乱穿了靴子,踢踢踏踏地跑到了廊檐下。 天地是白茫茫的一片,天上是混沌的白,地下是皎洁的白,满目的雪瓣随风肆意飞扬,宛如从天界用雪白花盏铺了迢迢长路到人间,美得让人心神激荡。 华丽的九重宫宇的琉璃飞檐和金瓦寰垣仿佛被雪漂净,不再是耽耽虎视,却是款款而立,一瞬间,这里好似不再是暗潮汹涌的宫廷,而是世外的一处雪原。 夏梨望着这雪景,一个激动就大笑着快活地冲进了雪幕里,汤圆君摆动着两条被棉衣捆得严实的腿,也屁颠屁颠地冲了进去。 一旁的璇玑似乎也兴致不俗,广翅一扫,将地上松动的雪末如同飞沙一般扬上了半空,与未及落下的雪融成了一体,它一身烈红的皮毛迎风而动,粗壮的爪子在雪地上一刨,一团雪就这么直直地打上了钟培元的面门,把他打得“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 夏梨循声望去,看清之后就是一阵狂笑,转头却是眼珠一转,弯腰抓起一团雪就砸向了一边掩唇低笑的卿蓝。 “哎哟!”猝不及防的卿蓝也是一声惊呼,衣裙上留下了一滩水迹和些许的雪末。 见一招得逞的夏梨笑得甚是幸灾乐祸,可没笑了一会,也是“哎哟”了一声,转头一看,却是汤圆君红着双颊笑得前仰后合。 她眯起眼睛,摩挲着双手恶狠狠道:“好啊,你个小白眼狼,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便弯下腰去在地上抓了满满的两手积雪,奸邪一笑,直愣愣地就朝着汤圆君招呼过去。 汤圆君双目圆睁,迈开步子就想跑,奈何他衣服实在是穿得太多,还没挪几步,就扑通一声摔趴在雪里,摔得哇啦一声,那两团雪就跟着砸到了他的身上。 夏梨看他摔倒在地,也不去扶她,却是径自叉腰笑得猖狂,“哈哈哈……” 卿蓝见势不妙,赶紧去给他扶起来,只见他两眼通红,一脸很想哭却又觉得哭了很丢人于是拼命忍耐的样子。 “噗……”卿蓝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来。 “呜……”看着卿蓝的样子,汤圆君终究是忍不住了,逸出了一声呜咽,可这刚出了一声,就被那边的夏梨喝止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 汤圆君抬头看了看满头都是雪的夏梨,终究还是抽搭抽搭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随后委委屈屈地抓了两把雪,准备找她报仇去。 没一会儿,冼华宫的主子奴才还有宠物都通通戏作了一团,寂寥的雪景里到处都充斥着愉快的笑声,悠荡荡地飘过了宫墙,直飘到了墙外步辇的洛白耳中。 笑声被隔在厚重的毡帘后头,他听得不甚真切,于是抬手撩开车帘循声望去,这一望,便望到了门扉大张的冼华宫门楼,顺便也望到了院内欢笑着打雪仗的众人。 是时夏梨正抱着汤圆君左闪右避,两颊如上了胭脂一般的嫣红,鼻头也是红红的。一旁的奴才们甚是没有规矩地追着他俩嬉笑,璇玑则摇头晃脑地在二人身边跳来跃去。 怎么看,都是一派吃饱了没事干的景象。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步辇即将错过门槛的时候,淡淡地道:“停车。” “啊……哈哈哈……” 夏梨手中抱着圆嘟嘟的小汤圆,二人都是笑得酣畅淋漓的。她今日穿的是红色,大红的裙裾和艳红的烈萤裘衬得如同雪原盛放的红莲一般,她的黑发散落了不少,随着大风猎猎飞扬,乍一看去,她奔跑的样子就如同在雪中跳舞,那么张扬,那么有生命力。 洛白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他一直以为,冷落了她许久,她会如一朵还没盛开就要枯萎的花一般失去活力,却没想到…… “咯咯,嫂嫂快跑,他们要追上来了……”汤圆君玩得甚是欢愉,冻得通红的小爪子不停地拍着,两条萝卜腿踢得更是带劲。 璇玑在一旁绕着他们狂奔,它那如烈焰一般的长尾就这么明晃晃地绕着,将这一幕点缀得更加生动活泼。 “娘娘,快跑啊,就快要追上了……”卿蓝手里抓着雪球,笑容满面地领着一帮奴仆追着前头的两位主子。 “想追我们,小汤圆,反击!”夏梨又跑了几步,将手中的汤圆君放到了地上,两人四手都抓了满满的雪,而且双双得意地一笑,齐齐地将雪球脱手扔远。 那头追着的众人也不傻,煞是整齐划一地把腰一弯,雪球就这么直直地越过他们的背脊往后飞去。 夏梨和汤圆君本来还一脸期待地盯着雪球想瞧瞧谁会是中招的倒霉蛋,却是在看清了那人的脸之后,才瞠目结舌地意识到谁才是真正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了。 众人躲过雪球,也下意识地往后望去,这一望,便望得瞬间呆若木鸡。 原本还人声鼎沸的冼华宫,一瞬间变得悄然无声。 洛白站在正殿的雕花石栏旁,他的黑发玉冠上是狼藉一片的碎雪,脸上淅沥沥地往下滴水。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从额头上暴动造反的青筋来看,他的心情想必不会十分美丽。 夏梨咽了咽口水,低头往作为犯罪合伙人的汤圆君瞄了瞄,后者也是心领神会地望着她,两人相视无言,交互了一个“朋友珍重”的眼神。 “今天天气真好啊,小汤圆……”她受惊过度,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天气真好啊,嫂嫂……”小朋友也被吓傻了。 “你吃过了吗,小汤圆……”她开始没话找话了。 “现在还没到饭点啊,嫂嫂……”小朋友神智倒还清明。 “是吗,小汤圆……” “是啊,嫂嫂……” 这一番自暴自弃的废话过后,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人敢吭声的。 洛白抬起头,把众人吓得齐刷刷地一颤,就怕他下一秒就说出“通通都拖出去斩了”。他望着草木皆兵的众人,良久,才前摆一甩,昂首阔步走进了内殿。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立刻交换了个万幸的眼神跟了进去。 夏梨和汤圆君对望了一眼,也跟在人群最后慢腾腾地往里头走。 “我们不会被诛九族吧,嫂嫂?”汤圆君作双手捧脸惊恐状,配着那红苹果般的小脸蛋,倒甚是鲜滑爽口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叫诛九族吗?”夏梨皱着眉头问道。 汤圆君晃了晃腮边的嫩肉,嘟着红艳艳的嘴唇道:“不知道,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们都做了打皇兄这么厉害的事了,难道不应该配个很厉害的惩罚吗?” 夏梨:“……”她决定明天去研究研究,到底是哪个不负责任的嬷嬷把汤圆君教育成这副样子的。 待到夏梨擦干湿发绾好发髻走出来时,一眼就瞧见汤圆君乖乖巧巧地坐在洛白的手边,而后者手里不知捏了个什么书在看。那小娃娃一见她出来,就忙不迭地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 夏梨默默地在心里打了个思量,端起了仪态,步步生花地走到了他面前,刚准备行个周全的礼,就瞧清楚他手里拿的什么了,这一清楚,就顿觉昏天黑地了。 若问何故?因为他手里拿的就是她平时读的那些个甚是没有节操的小戏本子,让他看到这些个让人害臊的东西,她真是分分钟想切腹自尽。 洛白瞧见她来了,施施然放下了手中的书,对她和煦一笑,道:“皇后平时就看这个陶冶情操?” 她干巴巴地笑了笑,一副壮士赴死的神情,“呵呵,是啊,皇上觉得不错?没关系,我那还有许多,不妨借些给皇上,咱们一起陶冶陶冶。” 洛白也不知是揣着什么心思,居然又笑了,直笑得她七荤八素心神不宁,笑了好一会儿,才听他缓缓回道:“好啊。” “……” 自作孽,不可活。说得就是她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第八十章 冤家就是路太窄 内殿里熏着暖烟煮着茶水,洛白径自捏着那本薄得不能再薄的戏本细细品读,一张老脸没地儿搁的夏梨只能同汤圆君还有璇玑大眼瞪小眼,瞪得眼屎都要漫出来了还在瞪。 外头的雪下得纷纷扬扬的,坐在窗边的榻上,甚至还能听到簌簌的落雪声。 “咳咳。” 洛白闻声抬头瞧了瞧她,“皇后可是感了风寒了,” 她干巴巴地一笑,道,“没有没有,就是想问问,皇上到我这宫里头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的脸有一半被遮在书后,只能看得到一双眼,那双眼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道:“下个月有冬日祭祀,恐怕要麻烦皇后费费心。” “要祭祀了?”这话是汤圆君问的,他一张粉白小脸红彤彤的,看起来很兴奋,让她恍恍惚惚地觉得,这祭祀似乎是什么不得了事情。 “嗯。”洛白对着汤圆君答应了一声,又将视线转向夏梨,“原本冬日祭祀的时候,后宫一直是由玉贵妃主持,今年皇后进宫了,便该交给皇后了,况且,玉壶的身体不太方便……” 听到这,她的心情骤然就晴转多云了。果不其然,古往今来,小老婆永远都是最受宠的,这不,当着她这个大老婆的面儿,人家就开始怜香惜玉了。 这样的男人,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她怨气四溢地瞧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垂下了眸子。不管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做戏,总之就是活脱脱的一副深宫怨妇的模样,“我也不方便。” 这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都将视线投向了她,意味倒是出奇的明确,就是想看看她是有多不方便。 夏梨倒也不怯场,抬眼扫了一众看好戏的一眼,捧起一边升着缕缕白烟的茶盏道:“自从上次从外头回来,我就得了好多稀奇古怪的病,什么密集恐惧症,幽闭恐惧症,阿兹海默症,帕金森综合症,战后心理创伤症等等,因此,我也不方便。” 众人:“……” 洛白说到底还是是个罩得住的皇帝,这不,在大家都无语凝噎的时候,他居然能大义凛然地一笑,半真半假道:“皇后居然得了这些病症,怎么也不请个太医来号脉问诊?” 她闻言抬眼又是一记无限幽怨的眼神,虚虚叹气道:“这些个都是绝症,没得医的。” 他轻轻一笑,将手中的书搁到了一旁,“这么不方便还麻烦皇后张罗祭祀,还真是让朕过意不去。” 夏梨初初听到前几个字的时候,心里还算雀跃,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就这么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给“婉拒”了。可真听到后半段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太傻太天真。她怎么就忘了,这个断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了。不看着她吃苦头,他约摸睡觉都睡不安生。如此想想,自己吃嘛嘛香地过了这么久,可是把他给憋屈坏了吧? 洛白就这么淡定地看着她的脸如跑马灯一般频频变色,最后还是略显尴尬地道:“我真的不方……” 可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听他慢悠悠地抢白道:“那就辛苦皇后了。” 辛苦你妈个头啊,这是明显的霸权主义强权政治。 要是她敢这么说,那就说明,她约摸是同谁借到了八百个雄心豹子胆了。可是因为豹子是珍稀动物,她一时凑不齐八百个出来召唤神龙,所以她出口的话,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句――哪里哪里。 此刻,她是真心地觉得,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做皇帝了,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做龟公,因为他逼良为娼的本事,真真是无人能及。 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她无底线地退让,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就整天个处在水深火热的情形中。 “皇后娘娘,这些漆器要放在哪里?”某嬷嬷手捧鎏金托盘,低眉顺目地问道。 “随便。”夏某人翻白眼道。 “皇后娘娘,方才国师着人过来传话,说是昆仑殿的祭台已经搭得七七八八,问皇后娘娘要不要去巡视一番,有什么不满之处,也好让工匠及时修改。”某宫人急匆匆地进来询问。 “随便。”夏某人又翻白眼道。 “皇后娘娘,祭祀的青鼎和酒器食器方才送到了,要放在何处?”某小宫女着急慌忙问道。 “随便。”夏某人再翻白眼道。 瞧到这里,或许有人会觉得夏梨不负责任,其实不然,她这并不是不负责任,是特别非常还有极其的不负责任,其中还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作死。 当然了,她这么肆意妄为,也不全是小家子气地闹脾气,而是因为,洛白居然把那个天上有地下无,大罗神仙也不如的十项全能的牧王爷也派了过来。 由此,夏梨对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彻底地迷惘了,因为他居然能在自家大老婆在跟小老婆吃醋的时候,把自己的情人派过来给大老婆帮忙。此番,她已然不知是要用胸怀坦荡来形容他,还是要用丧心病狂来形容他了。 哎,总之就是――多情郎君薄情意,不如巴掌呼死你。 因着有生之年呼是没法呼死他,她也就只能给他心尖尖上的牧王爷增加增加工作负担来纾解纾解一颗抑制不住想报复社会的心了。 牧王爷依然是温如碧玉,对夏梨推攘过来的一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倒是不嫌弃,都默默无言地接了下来,且皆是打理得有条不紊。这场新皇后到来后的第一场祭祀,祭品既没有大张旗鼓以至于有冒犯日月神灵之嫌,也没有太过清淡素朴而怠慢皇后。此处,牧王爷做得是可圈可点。 不过,以上的这些夸赞也自然也不是夏梨说的,而是祭祀的前一天,她同礼官去昆仑殿的祭台巡视时,那个礼官说的。 是时她已斋戒食宿三日,虚得就如冬雪中的一棵蔫吧的歪脖子树,心烦意乱间,她觉得这些话也不过是溜须拍马的溢美之词,可当苏不啼也对她赞不绝口之时,她才意识到牧王爷的不俗之处,一时竟生出了些许事不关己的得瑟。 “皇后你这事儿是办得真好,连着好几年,我都对那过于花里胡哨的祭器颇有微词,可邵玉壶心高气傲得很,没那必要,我也不想去得罪她,而且,人家皇帝都没发话由着她了,我还多嘴个什么劲儿。” 许是天气冷了,苏不啼终于换掉了那件旧得暗沉发灰的道袍,裹上了厚重的棉衣夹袄,可那缩肩的姿态,倒是没什么变化。 夏梨听了这话,不禁转头佯装狐疑地看她,“我看玉贵妃也是个玲珑之人,这些事怎么会办不好?” 此处若是细品的话,还隐藏着七八分的拿别人成果得瑟的无耻内涵。 苏不啼将双手交互着又往袖子里递了递,脚踏在昨夜新落的积雪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碎响。夏梨动得鼻头通红,抱着暖炉与她并肩走着,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璇玑。 “她啊,聪明是聪明,只不过啊,受冷落的时日多了,每年也就这个时候,她能有机会与皇上频繁接触,而且,这也是表现自己能耐的大好时候,所以她免不了有些急功近利……啊啾”苏不啼说着说着,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得浑身一抖,随后将脖子缩得更紧了。 夏梨听到“频繁接触”四字以后,后面就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了。张罗祭祀能够同他频繁接触?她怎么没有发现?转念一想,自己把事情都推给了牧王爷,要频繁接触也是人家频繁接触,跟她有半毛钱关系啊。 由此,她不禁再一次感慨,皇上真是深谋远虑,真是细致入微,远得娘亲都认不得,细得爹爹都不敢认啊。先帝果然英明,如此人才,不做皇帝都有点暴殄天物。 话说这世间有些事就是邪门,这厢夏梨与苏不啼二人正在嚼人家玉娘娘的舌根呢,人家就贵髻高绾地粉墨登场了,素面白裘,眉目清冷,与这漫天遍地的雪辉交相辉映着,倒也是赏心悦目。 奈何,恕她夏某人眼神狠辣,她偏偏就是从那张高贵冷艳的脸上看出了孤寡的丧子相。 如此这番,她便也觉得她开口也带着凄惨怨怼的情绪,“皇后真是辛苦了,玉壶身体不济,没能帮到皇后,玉壶深感愧疚。” 苏不啼瞧瞧这头的贵妃娘娘,又瞧瞧那头的皇后娘娘,心里头升腾起一阵不知死活的期待感。 夏梨端了端袖子,盈盈一笑,道:“哪里哪里,这冰天雪地的,玉娘娘还是要在宫里好好养身子才是。” 这话一出,邵玉壶的脸色就华丽丽地白了,白得比盐罐子里的新盐还白,良久,才听到她冷冷地嗤道:“不劳皇后娘娘关心,玉壶的身体自己会照拂。” 有杀气。这句话,有着浓浓的杀气。 “殊不知玉娘娘来此,是有什么要事?”一不小心把美人的杀气逼了出来,爱好和平的夏梨果断地选择转移话题。 邵玉壶用眼尾瞥了她一眼,眉眼间尽是刻意藏得不利落的不屑和憎恨,看得她是一阵绵软的无力,“明日的祭地是要由玉壶与皇后共同主祭,所以皇上让玉壶过来先教教皇后我大奕祭祀的基本礼仪和顺次。” 顷刻间,夏梨恍然觉得,不知为何,自己近来似乎与这位玉娘娘交往甚密。 果然应了那句话,冤家就是路窄。 第八十一章 天昏地暗遭陷害 这世上的不幸有千千万万,总有一款适合你。所以,每当你感到得意,那么就应该要当心了。 这话,夏梨深觉应该在自己行将就木的时候嘱咐身边人给写近挽联里头去。因为,她正是这一得意之时的不幸,让她的人生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完全脱离了掌控。 祭祀的那日,天空飘着絮絮的雪末,夏梨从来不知道,南国的雪,也能这么洋洋洒洒地下上这么些日子。昆仑殿外,百官垂首素袍而立,没有簪缨,没有尨服,就连车乘也都没有纹线勾描,一切都去繁从简返璞归真。 此时天色还是一片的黢黑,东面的天空连一丝光线都没有。夏梨时不时掩口打着哈欠,就着廊前的青纱灯,眯眼打量着祭台那边的动静。 祭台四周设七组神位,皆是用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北侧正面设主位——皇天上帝神牌。洛白身着肃穆的祭服,在通往祭台的青石桥边拱手而立。 “我说皇后娘娘,再过半刻就要鸣钟开祭了,快别打哈欠了。”苏不啼今日是穿的奕帝大婚那日的正经道袍,只不过因着天气寒冷,里面塞的衣服有些个多,总显得臃臃肿肿,怎么看都有点滑稽。 夏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含糊不清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看起来是靠不住的人嘛。” 苏不啼呵呵一笑,没说话,甩着拂尘就往祭台走去,却没想到被她传染了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打到祭台上时,眼里都汪了两包泪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响彻云霄的沉重钟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这钟声如同九重天上传来的龙鸣,让人不禁肃然起敬。 洛白踏着钟声,开始稳稳地朝祭台走去,他的神情是夏梨从未见过的严肃虔诚,每走一步,那条青石桥的雪地上就会多一个脚印,一直到那均匀沉重的脚印延伸到祭台中央,钟击才戛然而止,只剩下一轮轮钟鸣回声在天地穹庐之间激荡。 钟声一停,就有礼仪乐声响起,在这庄严的乐声之中,祭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飘渺弥散,烛影摇曳翻动,漫天雪末旋转飞扬,百人素服猎猎而动,如此浓墨重彩又神秘迷离的场景,当真是算得上一场动人心魄的祭典。 洛白在祭台上对着诸神位三拜九叩焚香敬酒的时候,夏梨就昂首瞧着那些冉冉升上雪空的天灯,心头一片被洗涤过似的清明。 待到天灯都徐徐飘远,只余下一抹灯影时,她才想起来把头转到祭台上去看看热闹。这祭祀的程序,她倒是勉强知道些,先前邵玉壶多多少少跟她提起过,她初听之时,便觉得很复杂,如今一看,发现自己倒是觉得错了。因为这些个哪叫复杂啊,分明就是真他娘亲的忒复杂了! 她记得有什么劳什子的奠玉帛、进俎还有什么献礼之类的,那时她曾觉得这位玉娘娘说得那么让人不明觉厉的,铁定是在坑她,可如今再一看,那么玉娘娘分别就是宅心仁厚地口下留情了。 但看祭台之上,这让夏梨这些闲杂人等看了都只觉头疼的繁文缛节,洛白却是行云流水地都做了下来,只见他频频上前进香献礼,而后又退回拜位,再上前,再退回,再上前,再退回,走来走去跟走城门一样,走到东方彤霞初现,走到空中天光微熹,走得她是昏昏欲睡,大有一种走来走去无穷匮之感。 在夏梨困得神智不清之时,她还恍恍惚惚听见苏不啼作为祭官读了一长段佶屈聱牙的祭文,又跳了一段大神(祭祀舞蹈)。 “皇后娘娘,请随贫道到内殿准备祭地事宜。”不知何时,一个小道士站到了浑浑噩噩的她面前,颔首对着她轻声道。 夏梨此时有些反应迟钝,盯着那滑不溜丢的半个脑袋瞧了好一会儿,道:“高,实在是高。” “什么高?”小道士下意识地抬头询问,却又立刻低下头去。 当然是发际线。这发际线可以说是高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高得人须得仰视啊。 不过,随后她便清醒了许多,也没同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下意识地往祭台上瞧了一眼。此处的心情与在私塾里没听夫子讲学又怕被责怪的书生倒是异曲同工。看到祭台上似乎已经毫无差错地进行到了撤馔,她这才呼了一口闲心操得太重的浊气,道:“稍等片刻,本宫要去唤来侍女卿蓝。” 小道士头又往下低了低,躬身道:“娘娘,昆仑内殿是道家圣地,皇上特别吩咐,宫中当差之人是不能进入的,所以,还要请娘娘孤身随贫道来了。”说着,便上前一步带路。 夏梨瞧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也没多想,小跑了两步便跟了上去。 小道士步履匆匆,领着她穿过丛丛落了积雪的枯树和怪石,绕过七拐八弯的幔带回廊,终于停在了殿后院落的深处。 她心里一阵狐疑,蹙眉问道:“这祭祀准备,还要这么藏着掖着作甚?” 不知那小道士是不是因为修道而不便与女子过于亲近,他始终与她保持一臂的距离,且从头到尾都垂首塌肩,就如此时,他的脑袋都已经险些要垂到胸口去了。 “贫道不知,这是皇上吩咐的,还请娘娘先行进去准备。” 夏梨探头望了望这屋子紧闭的门窗,又凑到窗纱上往里头瞧了瞧,却是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皇后娘娘,祭地的时辰就要到了,还请娘娘不要为难贫道。”小道士瞧她不愿进门,头垂得更低了。 为了避免他再这么下去把自己的脖子给折了,她决定体恤人情一把,于是“嗯”了一声,便推开了门。这门似乎年久失修,轻轻一碰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听得人好似在被猫爪挠心一般。她皱着眉回头,刚想同小道士提议没事将殿里的旧门整修整修,却发现,身后只有打着旋儿翩舞的飞雪,哪里还有害羞小道士的影子。 于是乎,她不禁要感慨,不愧是苏不啼的人,脚底抹油的功夫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专业级水准。 这人都走了,她也没地儿告状,只能暗自腹诽一番,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这间厢房地处朝北背阴之处,可能因为长久不见阳光,有些阴湿的霉味。此时时辰尚早,所以没什么天光,处于一种只见五指,其他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总之,就是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阴森感。 夏梨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对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道:“有没有人啊,不是让我来准备祭地么,怎么连灯也不点个?” 她的声音徘徊在阴森森的屋子里,瘆人得就如腊月天里头的风声。她咽了咽口水,拼命睁大着双眼,在房中摸索中找烛台灯架。 她的脚在房里趟了好一会儿,却没找到任何类似灯架的物什,心中顿时升起了一阵烦躁的愤怒。 这到底是洛白故意整她,还是那小道士故意整她啊,这个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准备祭地的地方吧。要说这祭祀要求简单,却也没要求寒酸哪,这么个地方,明显是被遗忘的角落,哪可能派上那么大的用场。 如此作想,夏梨便利落地转身准备退出去,约摸是因为她转身转得急,一时忘记了注意脚下。许是她天生走背字,她这身子才转了一半,就感觉脚下踩上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下一刻,她便张牙舞爪地扭腰跃起,而后便在一声惊呼中狠狠地摔躺到了地上。 “哎哟,我的腰。” 她躺在冰冷冷的地上,呲牙咧嘴地呻~吟着,疼得好半晌都没能站起身来。 “有没有这么倒霉,走错路就算了,还莫名其妙摔一跤……”她口中一阵乱七八糟的埋怨,撑着手肘想爬起身来赶紧离开这个阴森诡异的地方。 可这手刚刚撑起,她就突然感觉到手上湿湿凉凉的,像是蘸了水一般,她有些疑惑,凝神凑近了去瞧,却只能隐隐看出手上一片暗暗的阴影,鼻间还闻到了强烈的铁锈味。 变数来得太快,她方才被摔傻了无暇去想,可一闻到这个味道,她的灵台就瞬间清明了起来。 这个味道,是血。 她根本来不及去想这里会什么有会有血,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离开。她就这么坐在地上往慌忙拖行后退了好几步,却始终没法撑起发软的膝盖。 倏地,她的手好像碰上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就要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老天,来个响雷吧,有人真心求晕倒。 “铛铛铛……”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骤然响起了一阵短促的连续声响,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这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后退的过程中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此时,外头还是天色暗淡,她深呼了一口气,用手循着声响摸索过去。那物什没有滚多远,因此她不一会儿就摸到了。 那是一个柱形的金属物件,冰冰凉凉的,她将那东西拿起凑到眼前,才能勉强看清是个烛台。 就在这时,房门猝然被人推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地响了起来。她惊惶地呆在原地,手中握着烛台,木然地望着门的方向。 那些脚步声须臾便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提着宫灯围着她,那明晃晃的光,让她那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阵钻心的刺痛。 渐渐地,她习惯了这强烈的光,也看清了人群中央的自己。她的素衣遍布着斑驳的血迹,双手也是红得刺眼。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在她身体的不远处,邵玉壶如一尊美丽的雕塑一般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她的胸口绽开了一朵血云,黑发白衣通通被血染透,那满地血迹就如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既美丽又诡异。 夏梨手中捏着满是血迹的烛台,突然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第八十二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铛,” 烛台落在了地上,发出了让人心肝都跟着一颤的脆响。 夏梨脸色惨白地望着自己那双被血染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手,嘴唇微微发颤。 洛白进来的时候,仍穿的是那件祭袍,他被前呼后拥着进门,一进门便直直地冲向了无声息躺着的邵玉壶。他弯腰将她一把抱起,毫不介意那一身的血污弄脏他干净的衣袍。 “宣太医,” 夏梨仍跪坐在地上,仰头殷切地看着他,也看着邵玉壶垂下的手臂和头发。 在此过程中,他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一直到他拐出门去,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看到那眼神,她的心里蓦地一凉。 他不信她了。 太医诊脉的时候,一张老脸白得吓人,连诊脉的手都微微发抖。也对,命悬一线的人不仅是床上躺着的邵玉壶,还有他的全家老小。 皇宫里头,见得最多的就是迁怒,就比如说上次邵玉壶流产的时候,牵涉其中的人,遑论有罪的无罪的,游手好闲的还是恪尽职守的,总之就是一个都没留。这些,都是夏梨后来才知道的,准确地说,是在她被实实在在地迁怒的时候才知道的。 太医嘴唇紧抿,一张遍布皱纹的脸上全是不安的汗珠。须臾,他沉默地起身退开,郑重其事地站定将前摆一抖,曲膝颔首跪到了冷硬的地上,痛心疾首道:“请皇上节哀。” 这一声尚未落地,一室的人都惊慌失措地跪到了地上,齐声道:“请皇上节哀。” “娘娘……娘娘,不要丢下韶华……娘娘……” 邵玉壶的贴身婢女韶华本来就哭得两眼犯血,如此一番更是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她发髻微乱,嚎啕痛哭着一路膝行到床榻边上,一把握住了邵玉壶渐渐转冷的手。 “娘娘……不对,公主……不要丢下韶华……不要丢下韶华……” 白色的垂幔下,邵玉壶那张美丽的脸彻底失去了光彩,那曾经晶莹的皮肤如今就如暗淡的石块一般,让人看着都觉得心酸。 房中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哭声,而洛白,只是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一言不发。 韶华瘫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纵横的泪痕,她全身隐隐发抖,抓着邵玉壶的手却是用力到几乎要将手中的冰冷手指捏碎,“公主,你醒醒啊,公主……你……你一定是在吓韶华对不对……公主……娘娘……”她哭得撕心裂肺的,将一室的外人都哭得鼻头发酸。 洛白无言地坐着,良久,他迟疑地伸出手,抚了抚邵玉壶的发鬓,动作轻轻慢慢。她的身体还带着丝丝的温度,如果忽略那稍显青白的脸色,她就如同在沉睡一般,那么安静。 “玉壶,这一次,朕会给你一个公道。” 洛白从昆仑殿那处阴森的厢房离开的时候,嘱咐高全将她一人留在房中等他回来问话。这话对夏梨来说,简直就是阴雨天的连天霹雳,除了雪上加霜之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背抵着梁柱,抱膝坐在地上,脸则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满脑子都是邵玉壶被他抱走时那垂下的手臂和惨白的指尖,这画面让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厢房不大,因此即使她极尽所能地躲避,却还是能看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血迹,那血已然干涸,如同花的根茎一般钻入地板的缝隙中,又像一块巨大的疤痕嵌在地上,总之就是那么有存在感,让人怎么都忽视不了。 夏梨抱紧自己的身子,觉得自己从头发都骨头都是钻心的凉意。 好冷,怎么办? 外头的天色渐渐明亮,雪却越下越大,昆仑殿外祭坛里乱乱糟糟的脚印不到午时就被掩埋了彻底,只有少些地方能瞧出浅浅的凹陷。 “让开,我要进去。” 一声不耐烦的女声突然响起,把夏梨惊得倏地睁开了眼,连身体都微微抖了一抖。 “国师,这是皇上的命令,谁都不准进去。” “放屁,这是我的昆仑殿,道爷我凭什么不能进去。”那个女子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些,口气也很坚定。 夏梨懵懵懂懂地抬起了头,带着些许的希翼,望向了门的方向。 “国师,还请不要为难小的……”守门的人听来很无奈。 “让开,皇上怪罪下来,尽管往我头上推说便是,有什么都是道爷我一人扛着!” 听到这话,守门的人似乎有些犹豫了,“这……” “这什么这,给我让开!” 下一刻,门就被嘭地推开了,依然是伴随着那吱吱呀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可这一次,夏梨却觉得这响动比任何丝竹琴瑟都要动听千倍万倍。 苏不啼的目光在房里逡巡了一周,终于发现了把自己蜷成一团的夏梨。为了配合祭祀的朴素,她那件烈萤裘并没有穿着。在这寒气森森的房间里,虽然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汲取温度,却仍是冻得嘴唇发乌。 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不啼二话没说就把身上的夹袄脱下来,亲自给她穿到了身上。她的动作有些粗鲁,似乎还带着些怒气,可是,当那夹袄带着她残余的温度熨在自己身上时,夏梨瞬间觉得那酸涩无比的心头流入了融融的暖意。 “平时看你埋汰我埋汰得比谁都机智,这回怎么就栽成这样了呢?”苏不啼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用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帕子替她擦拭手上的血迹,这血耽搁的时候有些长,老实说,擦得她很疼。 苏不啼见她不说话,抬起头认真地瞧了瞧她的脸,“怎么,不会是受打击太大,傻了吧?”可好一会儿却仍不见她有说话的意思,便沉沉地叹了口气,垂首继续给她擦手。 “玉娘娘怎么样了?”夏梨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被外头的雪声湮没。 苏不啼的动作猝然停了下来,这让她有种不详的预感,于是连忙追问:“她到底怎么样了?”说话间反手一把攥住了道袍的广袖溜边。 “没了。”苏不啼抬眼瞥了她一眼,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袖中扯下,握在手里继续擦拭,尽管那里已然没有了血迹,尽管她的手已然被擦得泛红。 “没……没了?”夏梨的声音禁不住发颤,颤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苏不啼颔首,“嗯,没了。” 夏梨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头顶灌去,冲得她一阵头昏脑涨的晕眩。 “她在祭祀的这天死在我的昆仑殿里,这本身就够蹊跷的,更遑论她还是死在这个我几乎一辈子都没来过的犄角旮旯里,先不说这事会造成多大的风波,总之你是真的摊上大事了。”苏不啼微微蹙着眉头,终于换了一只手蹂~躏。 “你的殿里头,有没有一个身高不高但是发际线很高的小道士?” 苏不啼乍听到这个描述,嘴角狠狠地抽了两抽,不确定道:“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同我说笑,也太视死如归了吧?” 夏梨看着她,眼睛被外头的雪辉映得澄亮非常,“到底有没有?” 苏不啼狐疑地瞧了她严肃的脸一眼,摇了摇头,“没有,我可没有那么恶趣味,没事盯着个油光水亮的大脑门看。” 这一回答虽说是夏梨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她心头狠狠一坠。 “呵。”忽地,她哂笑一声,换了个盘腿而坐的姿势,轻轻地将手从苏不啼的手里抽了出来,“我真是摊上大事了。” 苏不啼听得看得都是云里雾里的,“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个身高不高但是发际线很高的道士把你引来这里的?” 夏梨点了点头,瞬间有些哭笑不得。找人来坑骗她就算了,还找个如此有特色的,不是图个膈应她是什么,明显就是要让她一口就问出来,然后万箭穿心后悔莫及。 “不过,做这事的会是谁啊?原本如果死的不是邵玉壶而是其他人的话,那最大的嫌疑人就非她莫属,可如今死的是她,她总不至于拼上自己的命要把你拖下水吧,闹得鱼死网破对她根本没有任何的好处啊……”苏不啼看起来颇为苦恼,这话也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旁人说的。 “是啊,没有任何好处……”夏梨诺诺地重复了她的话,盯着脚边那满是血迹的烛台。 苏不啼走后,很久也没有其他人再来,包括让她等在这里的洛白。她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从中天到日暮,所有的声响似乎都被雪掩住了,在这里,她能听到的只有簌簌的雪声,顶多还有门口守卫换班的脚步声。 她明白,虽然还没有人来知会她,但她的确已经被定罪了,连一个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下半夜的时候,许是饥寒交迫迫使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她歪倒在地上,浅浅地睡着了。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不少脚步声,纷沓密集,吵得她几乎醒来,却因为太累,终究没有醒来。 翌日,她是在一阵剧烈的饥饿感中醒来的,身体依然是歪倒在地上,依然是很冷。她头痛欲裂地张开眼,却恍然发现,这好像不是昆仑殿的那个房间了。 她挣扎地撑起身子,迟钝地打量着这间房,掉漆的木门空墙,结网的房梁屋角,破旧的茶几桌椅,真是落魄得让人心寒。 “这里是冷宫。” 一个男声倏然响起,吓得她惶然回头。 洛白换上了黑色绣金的龙袍,负手立在窗边,窗扇敞开着,外头的雪片和寒风不停地往屋里头钻,冻得她一个激灵。 “在朕查出这事的来龙去脉之前,皇后就住在这。” 她闻言又望了望这破落的宫殿,不禁苦笑。 住?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这明明就是关。 “皇后就在这,等着朕。” 第八十三章 长夜漫漫伴枯灯 夏梨在这四面透风的宫殿里头,漫无止境地等着。每一天太阳升起,她就会在墙上用指甲刻下一个记号,如今,已经十五日过去了,他却仍是没有来。 在这漫长的十五天里,只有一个从来不说话的婢女进来给她送过饭食和衣物,给她送过热水洗漱,还好,虽然过得落魄了一些,却也不至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且好在,她有璇玑,要是没有它,估计第二日她就会冻死在这个冷如冰窟的地方。璇玑是在她被打入冷宫的当日下午嘶吼着冲进来的,它一个激动甚至把门口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撞得彻底英勇就义了,冷风和雪片从那扇大敞的空门灌了这么些天,却也没个人来修缮。 真是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夏梨的头靠在的璇玑的身上,望着外头飘飘零零的絮雪,望着廊前厚厚铺陈的积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皮毛。 “璇玑,我们出去玩雪好不好。”她声音很小,像是怕吓着什么人似的。 璇玑喉中呜呜作响,不知是不是在回应她。 “还是不好,外面太冷了。”她的头在璇玑的身上蹭了蹭,良久又道:“璇玑,你说,他叫我等,但是,他真的会来吗?” 璇玑当然不会回答,它那双如鎏金灌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外头的宫墙。 夏梨转了头,循着它的眼神望了过去。 琉璃金瓦被白雪掩得一丝不露,只剩下寂寞的粉墙静静矗立着,将她与外头彻底隔绝开来。高墙那头是高床暖枕锦衣玉食,而她却只能窝在这方破败的屋子里与璇玑挨着取暖。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才会变成这样? 她被雪晃得眼睛刺痛,使劲眨了眨眼,转头搂着璇玑的脖子侧头望着目不斜视的它,“璇玑,从这里看,墙很矮是不是?” 这回,璇玑又有了回应,它轻轻地抖了抖耳朵,身侧的彩翼刷地张了开来,如同两剪缀着翡翠晶石的宽毯。 她明白,璇玑想带她离开,也明白,它有这个能力。可是,她不想走。大约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如果走了就是畏罪潜逃,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的那句,在这等着他。 她默默地回想着,活了这么十几年,似乎这一年过得最为窝囊。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是作孽,作天大的孽。 夏梨这么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醒了睡睡了醒折腾了好几遭,才盼到那个姗姗来迟的送饭婢女。她身材瘦弱娇小,一张脸垂得只剩下那个尖得可以起钉子的下巴能看得清楚。 夏梨瞧她来了,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开始絮絮叨叨地同她说起了话。这么些天了,她从来没有开过口,可她还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因为说到底,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话,多多少少还是让人舒坦一些。 “今日的菜色倒是不错。”夏梨瞧着食盒里头绿惨惨的青菜和扒遍了皇宫都找不出几块的糙豆腐,异常认真地说着。 那小婢女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望了她一眼。这是夏梨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黑得深沉又诡异的眼睛,眼珠如同一滴从笔尖坠下的陈墨,又如一泓深不见底的乌潭,好像只看一眼,就会把人吸进去。 可看到这双眼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她就立刻将头重新低了下去,只留下黑黢黢的头顶供夏梨欣赏。 不过这一眼,却也隐隐约约让夏梨觉得,这小宫女,今日有些不太一样。思及此,她的心居然开始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 “我本来很讨厌青菜,可是进了这儿以后却发现,青菜的味道还算是不错。” 小宫女没答话,自顾自地布菜。 她倒也不介意,继续道:“卿蓝的厨艺是真的很不错,现在想想,她做的水煮青菜,倒真是味道挺好的。” 说到这句的时候,那小宫女的手狠狠地抖了一抖,抖得手里的碗都差点跌落。这一幕看得夏梨心惊胆战,她一日只有这么一顿饭,要是给摔了,她这一整日都要饿肚子了。 不过既然没有真的摔了,她也便咽了咽口水再继续:“卿蓝是我的婢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事……” “乓!” 一记剧烈的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响了起来,有种将这荒凉凄芜的地方一瞬间惊醒的感觉。伴着这声响,一碗米饭乱七八糟就这么地散落在青石板上的碎瓷之间,看得夏梨一阵剜心的疼。哎,这碗饭,终究还是逃不了祭土地爷的命运。 然而转瞬,她就没有心思再关心饭了。 只见那小宫女双手发颤地跪到地上,唯唯诺诺道:“娘娘,卿蓝姑娘,已经……已经被打下死牢了。” 一瞬间,万籁俱寂。夏梨仿佛能听到自己突然开始失控的心跳声,还有血液急速奔流的声响,“你……你说什么?”她的语气非常的小心翼翼。 小宫女头仍是埋得低低的,重复道:“卿蓝姑娘,已经被打下死牢了。” 夏梨闻言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声音很轻,“你怕是弄错了吧,卿蓝又没犯事,怎么会被打下死牢,顶多……顶多就是被困在冼华宫禁足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非常心虚。在这十一天里,卿蓝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卿蓝是发生了什么事,却是一直自欺欺人,想着她只是被看得紧了,脱不了身来看自己。 小宫女弱弱地缩了缩肩膀,头埋得更低了,“娘娘,这是皇上亲自下的令,奴婢不会弄错的。” 夏梨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扔进了数九寒天的冰潭中,全身都透着刺骨的凉意,还伴随着从胸中涌出的怒气。 呵,他说让她等,等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卿蓝为什么被打入死牢?”此时,她的声音冷静得有些瘆人。 小宫女抬眼瞄了一眼她阴暗的脸色,低头沉默不语。 夏梨垂首望了望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不过就是想知道自己的婢女要被处死的原因,这难道也是什么机密?” 小宫女闻言似乎犹豫了一下,却是没多久就开口了,“有人瞧见,在娘娘进入昆仑殿的那个房间之前,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卿蓝姑娘。” “什么?!”夏梨如遭雷击,连声音都嘶哑了。 这是不是代表着,如果不是她杀的邵玉壶,那么就是卿蓝,再来就是,不管是谁,她都难逃恶果了?这到底是谁出得高招,真是阴毒得很啊。 她眼神木然地望着那满地散落的米饭,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久久都没有开口再说一句话,连带着神智也有点不清醒,就连小宫女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清楚。 外头的雪下得如同二月里头漫漫飘飞的杨花,却再也无法让她的心里明朗起来了。 冷宫外头,小宫女被雪地阻得步履蹒跚,却是急忙忙地赶着路,一刻也没歇地赶到了御书房外头,迎头就被高全拦了下来。 高全皱着眉头,一双细长的眼睛扫了扫四周,又瞧了瞧一脸不淡定的小宫女,低低地吩咐:“跟我来。” 小宫女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拐过了回廊,高全将她拉入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眼睛如方才一样又逡巡了一周,似乎确定了没人,才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都照我教的说了吗?” 小宫女拼命地点了点头,诚惶诚恐道:“说了,都说了,与高总管说的一字不差。” 高全眯眼盯着她,又问:“娘娘什么反应?” 小宫女皱着眉垂着眼,似乎是在回想,随后才缓缓道:“一开始很惊讶,不肯相信,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很冷静。” 高全微微侧了头,“很冷静?” “嗯,很冷静,不过最后听说卿蓝姑娘是最后一个离开那个房间的人时,又变得很惊讶,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高全眼中精光肆掠,点了点头,又抬头对着她道:“我知道,你先下去。”直到望着小宫女走远,他才抻了抻衣服,走回御书房的朱漆重门前,“皇上,奴才有事禀报。” 御书房里头很安静,一丝声响也无。高全也不着急,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待。良久,他才听到里头传来清清淡淡的声音,道:“进来。” 高全推门而入的时候,洛白正坐在书案旁执笔作画,那握笔的手指白皙如玉,与青玉紫毫相得益彰。他动作很慢,眼神很专注,一笔一描都甚是细致。 而他的笔下,是一名清丽女子端坐于城楼之上,她黑发红衣随风狂舞,手抱琵琶神情凄绝,只看一眼,便让人为其容颜所倾倒,又为其眉宇间的决绝所动容。 这是少时的邵玉壶,是《凤求凰》时的邵玉壶。 他为那画像点绛唇之后,手腕一转将笔投进了笔洗中,而后负手立着,眼神淡淡地望着画上的人,问道:“都办好了?” 高全躬身颔首,“禀皇上,都办好了。” “做得很好。” “皇上谬赞,奴才惶恐。”高全拱手行了个礼,说得做得皆是滴水不漏。 “剩下的,你知道怎么做。” 说这话的时候,洛白一双眼睛直视着高全,看得后者心里一惊,连忙答应:“奴才知道。” 次日,那个小宫女就被发现溺死在某个偏僻宫殿的井里,发现的时候,脸色是白里渗着青紫,那口井也从此被封。 而当夏梨发现送饭的宫女换了之后,便也再没同她搭过话,只一日日地枯坐在冷宫中,等着一轮又一轮的日出日落。 第八十四章 水仙已乘鲤鱼去 连着几日没有下雪,冷宫的青瓦檐下垂下了一根根尖锐如刀的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如星芒一般的细碎光辉。 “滚开,让道爷进去。” 平日里冷清得可怕的冷宫门外,今日却是很热闹。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批吵着要进去的人了。第一批是险些哭得晕过去的汤圆君,而这一回,是苏不啼。 说起来,苏不啼并不是第一次吵着要进冷宫,但是却频频被拒,威逼利诱全用上了也不管事,所以今天就索性蛮缠起来。 “国师大人,小的是得了皇上的命令,一个人都不能放进去,所以,还请国师大人不要为难小的。”两位侍卫统领双剑靠在一起,将门口严严实实地堵了上,二人身后的两排侍卫也全部将手搭在剑柄上,大有只要她一敢硬闯,就直接拔剑将她刺成刺猬的架势。 苏不啼皱着眉头眄视着脸色严肃的众人,心里一通打鼓。什么时候冷宫关个人,也要用上如此大的阵势了? 饶是如此不寻常,但这门,她还就是进定了,“道爷今天还就非要进去了,我管你们为不为难,都给我让开!” 为首的两名侍卫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站出来道:“国师大人,您如果再这么无理取闹下去,就休怪小的得罪了。” 苏不啼一听这话,怒火蹭地就窜上了脑门,她双手一掐腰,下巴高高扬起,道:“我还就要看看你们敢怎么得罪,让开。” 说时迟那时快,她这一边说着,就甩着袖子开始推攘着要进去,可下一瞬间她就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然被人反剪到了背后,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国师大人,得罪了。”那个侍卫头领不带任何波澜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她试图扭着脖子看他,却把她疼得哇哇直叫 “你放手,疼死我了,放手。” 那人没有任何反应,却是用那冷硬的声音开口说道:“还请国师大人保证不要再硬闯,不然小的可能就控制不住力道了。” 苏不啼一愣,这人好大的狗胆,居然在威胁她?! 想到这,她心中一阵暴怒,开口就要咒骂,可还没等她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车马声,还伴随着一个凌厉的男声。 “放手。” 苏不啼听到这个声音,有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她脑子活络过来以后才发现,那个侍卫早已放开了对她的钳制,躬身站到了一边。那姿态,哪里还见分毫方才恶语相逼的样子,分明是一副低眉顺目的狗腿样。 而那踏雪而来的马车,此时也悠悠哉哉地停了下来,前头的车夫率先跳下马车,伸手撩开了厚厚的车帘下摆,露出了一双黑色的毡靴。 “属下给顾相爷请安。”随着“哗”地一阵甲胄之声,冷宫门口一排侍卫都单膝跪地请安,一瞬间只留下苏不啼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她狐疑地望了一眼那飞禽悬檐的马车,松了松方才被弄疼的肩膀,踢着脚走到了车前。她透过掀起的车帘缝隙,看清了他的脸。 说来,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这一次看他,苏不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啊,对了,平日里头他总是笑咪咪的,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可今日,他居然板着一张脸。其实,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倒也不难看…… 走神走到姥姥家的苏不啼意识到自己在欣赏他之后,赶紧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并将双手拢进了袖中,问道:“你来这是作甚?” 顾宸半垂着眼瞧他,许是脸埋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眼睛亮得惊人,“我去昆仑殿找你,他们说你兴许来了这里。” 苏不啼摸了摸鼻子,不确定道:“你能让他们让开吗?我想进去看看她。” 顾宸的白玉扇子习惯性地在轮椅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响,“你进去了,又能怎么样?” 这话问得苏不啼一阵摸不着头脑,木愣木愣道:“什……什么能怎么样?就是进去看看她怎么样呗……” “在冷宫里关了快一个月的人,还能怎么样?”顾宸的话显得很不近人情,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漠得很。 苏不啼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头陡然就升起了一团燥气,“就是因为不好我才要去看,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变脸变得跟翻书一样吗?” 顾宸微微侧头,斜着眼睛瞧她,眼神依然没有波动,“上来,跟我走。” “我不!”虽说是师叔,但是自从他的腿出了事之后,她就再没听过他的话了。 “上车。”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充满了威胁感。 “我偏不!”她一双眼睛气得亮晶晶的,甚至亮过了檐下的冰凌。她想着他方才的话,再看他那平静的脸色,心里更加不是滋味,说出来的话,便也不再冷静。 她仰起脸,冷嗤一声,一脸讽刺地看着他,“我是脑袋不知道被哪头驴了才会觉得你会帮我摆平这些人,谁不知道顾相爷心狠手辣,连对自己都毫不留情,废了一双腿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关心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死活,顾相爷怕是还有不少事要做吧,我就不浪费相爷宝贵的时间了,您走好!”语毕,她便涨红着脸跑走了,只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给他。 顾宸将手中的扇子紧了紧,眼中再不平静。 他一直都知道,从他失去双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她了。 “去御书房。” 马车又重新缓缓行进起来,那辄辄的声响悠悠地荡在高墙之间,如同一曲静谧的乐曲。 顾宸将将从马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让高全去通报,就瞧见百里昔日的副将急匆匆地埋头就往门口扎。那人高鼻阔口,身材高大,急得满头都是热汗,走路带起的力道晃得一身的甲胄锵锵作响。 他也不知是不是急得狠了,居然低头就想冲进书房,顾宸皱了皱眉头,急忙朗声道:“将军,且慢!” 那人被这一声惊得连忙回头,却忘了将脚下的步子刹住,于是乎,就听“嘭”的一声,他的脸就撞上了御书房的那扇看起来结实得让人心酸的门,撞得门晃晃荡荡之余,还震落了檐上的几捧陈灰。 顾宸的脸皱了皱。唔,看起来好疼。 那人揉着脸,疼到一双虎目都情不自禁地汪起了两汪泪。须臾,他便想起要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了,不过当他猛一抬头看清来人时,却猛然想起了自己带来的重大消息,便再无心管脸的问题了。 顾宸看着那半张立刻就犯起青紫的脸,嘴角抽了抽,成功地将笑憋回了肚子里,刚准备寒暄一番,便听那人眉头紧皱,沉声道:“相爷,大事不好了,无琼的五十万大军已经快要犯境了。” 他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这帮细作好快的手脚,邵玉壶死了不过才一个月,他们就让无琼整军出征,而且更糟的是,如今百里和擎苍都不知所踪。 当书案前的洛白听到这二人的叙述之后,却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仍自顾自地低头描着丹青。纸上画的是荷塘碧叶连天,一盏盏芙蕖开得热烈,荷塘边上,一名女子着一袭白衣,侧头抚琴,她容颜清丽,神情疏淡,俨然是尸骨未寒的邵玉壶。 二人在堂下站了良久,才听他慢悠悠问道:“还有多远压境?” 那副将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禀皇上,还有八十里。” “谁领的兵,七皇子还有九皇子?” 那人眉头一皱,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二人中的一位领兵出征,“是七皇子。” “嗯。”洛白轻轻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执笔蘸了蘸墨,侧头一笔一笔地将那幅画又细致地修饰了一番,却好似始终不能满意一般,一直不肯放下笔。 “朕觉得玉壶那日在踏秋宫的荷塘边上抚琴时,很美,却不知为何,总是不能画出那样的姿态来,来去都觉得缺少些什么。”他说这话,有些像自言自语。 顾宸用扇骨幽幽地敲了两下轮椅,问道:“皇上觉得是少了些什么?” 洛白闻言抬眼瞄了他一眼,继而又重新将眼睛半掩下去,无奈笑道:“约摸是朕多心了。”说着,便将笔撂在了一边。 顾宸瞧他放下了笔,便开口道:“无琼富庶,当说是兵强马壮,此番百里和擎苍双双失踪,这场仗,怕要是场恶战。” 洛白捏起兽首纸镇,仔细地将方才完成的画压好,才道:“既然是七皇子领的兵,这仗便不用打了。” 顾宸皱眉道:“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既然此番是因着玉壶的事才出兵,那么无琼帝自然知道,此番须得让皇室之人带兵出征,而无琼邵氏皇族之中,只有七皇子和九皇子尚算有些本事。九皇子狼子野心,若是出征,必是冲着朕的疆土而来,但是七皇子则大有不同,他是玉壶的同母胞兄,在玉壶未出阁时便视她如珠如宝,此番由他出征,那确是真的为玉壶讨公道来了。所以,这五十万必定不是实数,而只是要逼着朕给个交待,那么,朕只要如他所愿,给他个交待,这场仗便不用打了。” 听完这么一番话,顾宸没有接下去,却是转而问道:“玉贵妃真的是皇后娘娘的侍女杀的吗?” 洛白站在九层丹阶之上,半阖着眼瞧他。半晌,只见他微微一笑,道:“当然。” 第八十五章 不如相忘于湖 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冷得叫人恨不得抱着个暖炉钻在被窝里头不出来。这冷宫里头更是冷得透骨头,夏梨这两日受了些风寒,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只能恹恹地偎在璇玑身上不动。 “咳咳……” 冷宫里头的咳嗽声不断,伺候的丫头捧着分毫没动过的食盒,担忧地往里头瞧了一眼,最后还是摇摇头,走进了没几个脚印的雪地。走着走着,迎头就碰上个人,这一抬头,倒是吓了一跳。 “高总管,您……您怎么来了,”说着,丫头赶紧欠身请安。 高全“嗯”了一声,算是受了她的礼,随后便侧耳听了听里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问道:“娘娘这是……受了风寒了?” “回高总管的话,怕真是受了凉了,昨个已经咳了一晚上了。” 高全脸色沉了沉,口气严厉,“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丫头肩膀狠狠一抖,嘴皮子都吓得动不利索了,“奴婢,奴婢该死,请高总管责罚……”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正好从里头传出来,高全皱着眉思忖了一番,才低声下令:“宣太医过来瞧瞧,娘娘身子弱,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丫头连声应着,一路小跑走了。只留下高全一人对着冷宫廊下纠缠的蛛网轻轻叹气。 “真是生错了人家啊……” 高全到御书房回话的时候,正好顾相爷也在,洛白一看他进来了,居然也不避嫌,直接就问他冷宫的状况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瞧了瞧相爷,又瞧了瞧主子。 “皇后出事了?”若不是洛白脸上的表情过于平静,他几乎要以为,他还是关心这位时运不济的娘娘的了。 “回皇上的话,娘娘感了些风寒,已经让太医去诊断开药了。” 洛白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顾宸的方向,“北召那头呢,是怎么个说法?” “渊正帝情况堪忧,常常连着几天也睡不醒,政事只能全都交由太子打理,太子对这事的态度颇有些暧昧,迟迟没有表态,而且娘娘被关在冷宫这么些日子了,也没个娘家人来说个话,估摸着……” “估摸着是不准备管她了?” 洛白挑起眉头,饶有兴味望着他。 “这不是正顺了皇上的意么?” 顾宸的话里,不知为何竟夹杂着些讽刺的意味,听得一旁的高全是心惊肉跳。 洛白望着他,平静的眼波就好似两口深井,良久良久,他突然望向了窗外的落雪,“是啊,正顺了朕的意思。” 屋内一时安静得诡异,只能隐约听到外头吱吱呀呀的踏雪声。 “是时候给无琼一个交代了。” ----------------------------------------------------- “娘娘,娘娘……睁眼瞧瞧啊……娘娘,娘娘……” 不知是因为下午刚喝了药,还是因为病了身体弱,夏梨早早地就睡下了。可睡梦中,她却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唤她,那声音听起来耳熟得很,就好像……好像卿蓝一样…… 想到这,她猛地一个激灵,倏地就睁开了眼。 “娘娘!” 眼前的人像有些模糊,夏梨费力地眨了好一会儿的眼睛,这才勉强看清眼前的人。这人,不是卿蓝是谁。 卿蓝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衣衫,头上虽说没什么坠饰,可到底绾得整齐,如果忽视她消瘦的身板和憔悴的神色的话,这人,倒能说得上是体面的,至少,是比她这个昔日的主子要体面上了许多的。 “卿蓝?” 她刚睡醒,声音有些喑哑。这一开口,就如同久未打开的门,带出了粗噶的吱呀声。 卿蓝一听到她的声音,眼圈立马就红了,她一把抓住了主子冰凉的手,握在了手掌心。 “是,奴婢是卿蓝。” 夏梨愣愣地低头,望向她温暖粗糙的手,心头陡然就狠狠地一酸。 “卿蓝,果然是……卿蓝……” “是,奴婢是卿蓝,是卿蓝。” 卿蓝的泪珠子滴滴地坠下,落在簇新的衣裙上,形成了斑斑点点的一片。她的手又握紧了一些,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吸了吸鼻子,僵硬地笑道:“娘娘,卿蓝来看你,你可高兴?” 夏梨点点头,声音很虚弱,“高兴,当然高兴。”不过,转念她又突然想到了数日之前听到的话,于是连忙攥紧了卿蓝的手,追问道:“听说你被打入死牢了,是真的么?” 卿蓝的脸微微一僵,转瞬却又恢复了笑容,她低头摩挲着她的手背,迟迟不敢抬头,“怎么会呢,娘娘看卿蓝,不是……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没有,当然没有,卿蓝过得很好。要说不好,娘娘这才是不好,这冷宫里头四处漏风,娘娘身子弱,哪能受这样的苦,瞧瞧,这手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夏梨听到她亲口说自己没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去,“你没事就好,总不能因为我,拖累了你,下次苏国师要是再来看我,我就求求她,帮着把你送出宫去,我如今成了这番落魄模样,万不能再把你留在这宫里头受苦了。” 言罢,她捏了捏卿蓝的手,算是安抚。 可卿蓝却突然泪眼婆娑地抬头,眼神灼灼地望了她半天,却始终嗫嚅着,末了,只凄凄惨惨地唤了一声:“娘娘……” 夏梨只当她是舍不得,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前嬷嬷不是经常跟你说,这在宫里头当差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如今你终于能出宫了,不是应该高兴么,怎生是这副期期艾艾的模样?” 卿蓝的泪珠子掉得急,话已然说不出来了。 夏梨到底是见了故人,虽说心里头说不上来的酸涩,但总算是放心了一些,因着这个,连这些日子在这冷宫里头培养出来的怨恨都散了个干净。她就一直这么笑着望着哭哭啼啼的卿蓝,沉默不语。 卿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和夜风一道回响在年久失修的冷宫中,宛如百鬼夜哭,扰得人心惶惶。 哭着哭着,外头突然响起了一声猫叫。在这夜雪纷飞的夜里,这声叫嚷就如一记响雷,轰得殿中的两人都猛地一抖,卿蓝的脸色更是煞白煞白,未干的泪挂在脸上,映得她的脸色更是泛起了乌青。 璇玑骨碌一下起了身,一双眼睛如同两盏明晃晃的灯火。 卿蓝慌忙地望了一眼璇玑,惊惶地一把攥住了夏梨的手,“娘娘!” 夏梨此时正顺着璇玑的视线往外头望去,冷不丁被她这么一拽,吓得心尖一颤,回头狐疑地问道:“卿蓝,怎么了吗?” 卿蓝一愣,随即拼命摇头,“没事,没事……”她说着,将手边的食盒急急地端了出来,“娘娘在这冷宫里挨饿受冻的,怕是受尽了委屈,卿蓝给娘娘做了些暖身子的汤水,娘娘赶紧趁热尝尝。” “好啊,好久没有尝到卿蓝的手艺了,还真是想念得紧呢。” 卿蓝闻言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汤水洒了许多,险些就把手上的碗翻到地上。眼泪窝在眼眶里,把眼珠子烧得火辣辣地疼。 “卿蓝?” 听到她说话,卿蓝如梦初醒,“没事,没事,汤还热着,娘娘……娘娘趁热喝吧……”说着,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捧到了她面前。 夏梨对她虚弱地一笑,伸手接了过来,可她却僵着手与她较劲,迟迟不肯放开。 “卿蓝?” 卿蓝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摇着嘴唇的样子说不尽的凄楚可怜,“娘娘,奴婢,奴婢……” “喵!” 一声突如其来的凄厉猫叫打断了她的话。她转头虚虚地望了一眼窗外,眼泪流得更凶了。 夏梨探头往外头望了望,口中念叨:“往常这宫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今日却不知从哪里钻出只野猫来,倒也算稀奇了……” 说着,她没多想,已经把汤递到了唇边。 望着汤水缓缓地被她咽下,卿蓝已经泣不成声,她紧紧地掩着嘴,眼泪漫过手背,直直地落到了地上。 “娘娘,奴婢,奴婢对不起你……如果又下辈子,奴婢……奴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夏梨将空碗搁到了一边,一头雾水地笑望着她,“这是说哪的话,怎么就扯上做牛做马了?” 卿蓝口中呜呜咽咽,一双眸子硬生生地哭红成了一片,望着她的时候,她能从那泪光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瞧着那倒影,她微微一愣,这么些日子没照镜子,原来已经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想着想着,腹中突然一阵绞痛,她脸色突变,痛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卿蓝……” 卿蓝瞧她这个样子,眼泪蓦地收住,手脚并用地就爬到了她跟前,“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我……” 她刚开口,一口暗红发黑的血就从她的口中喷了出来,粘稠腥臭的血落在卿蓝的手上,与她苍白的肤色形成了极致的发差。她望着自己手上的血,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娘娘,娘娘……” 夏梨疼得浑身抽搐,血不停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将她的衣衫和身下的大片地板都染成了浓烈的暗红色。她双手胡乱地抓挠着,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在寻找救命稻草。 卿蓝全身发抖,颤巍巍地捏着手绢给她擦着脸上的汗和源源不断涌出的血,口中念念有词,“娘娘,娘娘……” 夏梨瞪大着双眼望着她,眼眶都好似要裂开一样。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卿蓝,我们走。” 一片混乱狼藉中,一个冷静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听到这声音,卿蓝双肩猛地一抖,瞳孔紧锁了起来。 地上的夏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样子狰狞又恐怖。 “卿蓝,走。” 卿蓝望了望门口的身影,又回头望了望犹自挣扎的夏梨,咬了咬嘴唇,胡乱收拾好食盒就站起身。她踉跄着,临了,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只剩一口气的夏梨。 “娘娘,奴婢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要说:哇。。。回头看看。。我这女主还真是苦逼啊。。。我决定要开始对她好一点了。。。 第八十六章 最错生在帝王家 冼华宫里一片死寂,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厚重的棺木安安静静地躺在宫殿的中央,梁上的白幡晃得人心惶惶。 廊檐之下,森白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一个穿着丧衣的丫头步履匆匆进了前厅,她瞪着一双眼睛惶恐地望了望偌大的空屋子,打了个寒颤。 “真倒霉,我怎么就摊上这事了……” 她嘴里嘟囔着,脸色不大好看,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怨得。 呼…… 野风乍起,将梁上的白幡鼓得猎猎作响。正在拨着灯芯的丫头猛地一缩肩膀,手中的银针落到了地上。 清脆又瘆人的一声响。声音回荡在只有一具棺木的大殿里,叫人紧张得呼吸一滞。 “不会……不会这么晦气吧?” 丫头脸色铁青,手脚冰冷发抖,也顾不得自己是来这殿里做什么差事的,吓得一路跌跌撞撞地就跑了,只留下那根亮闪闪的银针在冰冷的石板上来回晃荡。 惊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正殿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一只蜘蛛垂着丝从梁上滑下,轻飘飘地落在了棺盖上。 “呼……” 又是一阵风拂过,蜘蛛颤巍巍地落到了一旁。 “那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伴随着这一声,一个身影从梁上轻轻地落下,足尖点地,立到了乌沉沉的棺木旁。手掌的白和棺木的黑形成了对比,触目惊心。 那手摩挲着厚重的棺板,认真而细致。 “阿梨?” 低沉的男声响起,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阿梨,你听到了吗?” 长长的袖子扫着棺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袖口的云纹在忽闪忽闪的烛光映照下,如同落日霞辉。 “嘎……” 棺盖缓缓错开,一阵不知名的香气隐隐地从里头传来。有那么一瞬间,这香气让人觉得,眼前掀开的不是一尊死气沉沉的棺木,而是焚烟袅袅的香闺。 伴随着粗噶的声音,里头的光景一寸寸地显露出来。 里头的人无声地躺着,她双目紧闭,脸色发黑,连嘴唇都是深深的黑紫。但到底人是没了,奕国的人也到底是在这种时候表现出了一点点的风度,虽不是因着人情味而是为了体面,也到底是没委屈了她。 修长的手指抚在她金缕玉衣的金线上,讽刺地轻嗤了一声,“这身行头倒是做得称头,阿梨,你说说,他是不是就盼着你死啊?” 那人的身子弓进了棺木,脸紧靠着夏梨的脸,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脸颊边上,拂得睫毛丝丝颤动,就如同,活着一样。 “呵,是吧,你也觉得,他是在盼在你死吧?” 长衣一抖,那人倚着棺木的边沿,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一手撑着下巴,冷冽的笑声劈开寂静的夜空,直直地窜上了阴云。 那人在灵堂里笑得前仰后合,冼华宫里的有人听了,都面如死灰地捂起了耳朵,或是三三两两抱成了一团,或是钻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反观灵堂里的这人,却是笑得差点连气都喘不上,就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好事一般。末了,笑声在咳嗽中渐渐地弱了下去。 “阿梨啊,你不觉得,很好笑吗,哈哈哈……” 说到这,原本笑着的面目却突然转冷,笑声也戛然而止,如同剩余的笑声被活生生地吞进肚子里一般。 “阿梨,你不笑吗?” 那人口气很轻,脸色半明半昧。 灵堂里突然响起了烛火的噼噼啪啪声,却没有半点人声。 良久,那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放松,却又似是落寞。 “阿梨,原来真的死了啊……” 垂下的长发拂在如青石一般冷硬的脸上,却不见那头有半点反应。 “终于……死了啊!” 冷笑骤然浮现,将那人本就诡异的脸衬得异常的恐怖。 “父皇以前都怎么说我来着……”他微微侧头,似是在思考,“哦……毒蛇,是毒蛇,那个老匹夫都叫我……毒蛇……” 他的冷笑越来越放肆,几乎扭曲了五官,“呵,对啊,我就是毒蛇,歹毒又阴森的蛇,可是……谁又能想到呢……” 突然,他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几乎把她的身子提了起来,“谁又能想到呢……哈哈……毒蛇一样的我,居然把老匹夫最宝贝的女儿弄死了……谁……谁又能想到呢……呵……” “咚”地一声,她的身体又重重地落回了棺木。 “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没有任何用了,所以,亲爱的妹妹,永远也不要见了。” 说话间,他盖上了棺盖,她的脸就这么慢慢地,消失在了眼前。 再也不要见了。 夜已渐深,奕宫里头灯火阑珊,稀稀落落的灯光和着天上的星子,倒也是挺合称。 “高总管,要不,您还是去劝劝皇上吧,这都凉到第三盏茶了,再这么下去,天都要亮了,皇上这合起来可就四个晚上没合眼了。” 年幼的宫人忧心忡忡地望了望茶水,叹了口气。 高全没应声,却是顺着门帘的方向瞅了瞅,“你这茶继续煮着,不行就再换壶新的,我去试着劝劝,不过皇上这些日子烦心事多,估摸着也不大顶用,哎……” 一句说完,他使劲眨了眨渴睡的眼,呼了口浊气,走了。 御书房内一片亮堂,红晃晃的丹阶之上,九龙抬书案一如往昔。洛白一手执笔,一手撑额,沉默地望着面前的奏折。 这乍一看,是在兢兢业业地批折子。可高全眼睛灵光,一瞄那高度就晓得,怕是又是半夜没动过了。再往那折子一瞧,果不其然,一滴墨落在上头,已经干了个彻底。 “哎……”高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踱着步子走了过去。 “皇上,夜深了,还请顾忌龙体,早点歇息吧。” 这声一出,洛白的袖子就不轻不重地颤了颤,似乎是突然回了神。他抬眼瞄了瞄高全,“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可那手,却是半分也没挪开。 “皇上。” 唤出这一声的时候,高全忽而挺直了脊梁,连脸色都变得有些深沉。 洛白木然抬起头,望向了他。这么一瞧,他眼下的乌青尤为明显,下巴还有参差不齐的胡茬,当真是一点往日的风骨都不见了。 “什么事?” 高全见他居然开口说话了,猛地一惊,头倏地就抬了起来,转瞬却又知礼地垂下。 “皇上,逝者已去,皇上莫要太过悲恸,保重龙体咬紧啊,万民的福祉,江山的社稷,都在皇上龙体担着呢,万万不能有分毫的差池啊……” “高全……” 洛白刚要开口说话,却被高全扑通下跪的动作驳了回去,后者双目灼灼,仰头望着他,口气更是悲壮。 “皇上,奴才人微言轻,可奴才是真心盼着皇上能顾忌自己的身子,虽说两位娘娘的香消玉殒让人悲叹,可活着的人总是要活的,虽说皇上是真龙天子,受上苍的垂爱,可也要善待龙体,切不可如此糟践啊皇上……” 言罢,高全伏□子,在地上重重地磕起了响头,没一会儿就磕得额头都泛起了淤青。 “高全。” 洛白声音再一次传来,高全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动作,抬头望去。 他手中的笔安安稳稳地搁在了笔架上,苍白的手指垂下。 “高全。” 他又唤了一声。 “诶!奴才在。” 高全显得很高兴,连答应的音调都是微微上扬的。 “你觉得朕,是在伤心么?” 这一问刚落下,高全就愣住了,半晌,他才答话:“奴……奴才,不懂皇上的意思,还请皇上明示。” 洛白垂了垂眼帘,“算了,你下去吧。” 高全脸色一暗,声嘶力竭道:“皇上!” 他没再抬头,似是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高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逗留。须臾,他咬了咬牙,从地上起来恭敬地退了出去。 一出门口,小宫人就偎了过来,“高总管,怎么样了……哟……您这脑袋是怎么回事……皇上该不会……” 话说到一半,高全一个眼刀过去,硬生生地逼着他把后半截憋了回去。 “没人教过你,在这宫里,切忌多嘴多舌吗?” 被教训的宫人缩了缩脖子,嘟囔了句:“小的多嘴,请高总管不要怪罪。” 被他这么一说,高全的怨气也下去了一半了,他叹了口气,道:“我要出宫去找顾相爷,你在这好生照应着,等我回来。” “是。” 于是,当东方的天空浮现第一丝晨光的时候,顾宸就风尘仆仆地进了御书房。要说得准确一点,是破门而入。 “嘭”的一声巨响骤然响起,惊得蛰伏的虫兽都颤了颤。 顾宸脸色铁青,推着轮毂的手也是绷得的铁青,眼睛却是亮堂得很。 洛白也被那动静惊着,忍不住轻飘飘地瞧了他一眼,转瞬却又低下。 “你到底准备装死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吼一出,御书房外就惶恐地跪倒了一片,所有人都瑟瑟缩缩,生怕被殃及。但看那惹事的人,却是面不改色,甚是理直气壮。 御书房一时如同巧手匠才的画一般,静止无声。 洛白始终垂着头,一动不动。 良久,却是顾宸皱眉揉了揉太阳穴,喝退了左右,一路吱吱呀呀地来到了丹阶下。 “你不是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么?玉贵妃死了,皇后也死了,无琼要皇后的尸体是悬城示众三天,北召渊正帝咬死不从,宿怨交织的两大国就要开战了,你的大奕就等着作收渔翁之利了,你都得到了,什么都得到了!” 顾宸的音调已经上升到了刺耳的程度,声音却不大,怎么听,都是带着讽刺和怨恨。 洛白静静地听着,眼睛始终望着奏折上的那个墨点。 “所有的,一切你要想要的,你都得到了,还不眠不休做什么?” 顾宸的声音急转直下,轻到了几乎消失。 而这次,一直沉默的他,却有了反应。他木然地抬头,眼神空洞而深远。 “我在想,这一切是不是错了……” 顾宸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是不是从我废掉你的腿开始,一切就都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啊。。。我电脑坏了。。修得我天天去催帮我修电脑的人。。催得他都怕看到我了。。终于!!我的电脑回来了!!今天刚回来的!!晚上就激动地码了一章放上来。。然后。。过两天再来个短篇。。那个短篇是我另一个长篇玄幻的番外。。不过那个要等到这个完结才能上。。最后再来一句。。对不住大家啊!! 第八十七章 拨开云雾见月明 “国师早。” 一入冼华宫,迎面就有人打招呼。苏不啼颔首,不经意地瞄到了那二人的鞋。 红得真刺眼。 她皱了皱眉头,侧头叫住了那两人。 “站住。” 那二人显见地有些意外,苏国师是这夭寿的皇后死后唯一一个天天来守灵的,她们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可若说到同她们搭话,这还是结结实实的头一回。 “国师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不啼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们二人的鞋猛瞧。二人低头一看,异口同声地“呀”了一声,小小地后退了一步,局促得恨不得能把脚藏进裙裾里头才好。 她们小心翼翼地望着她阴沉的脸色,满脸涨红。 “国师,奴婢……” “娘娘还在的时候,你们就在她宫里当差吗?”苏不啼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她们的话,却是把二人问得一愣,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回国师的话,不是。” 她低了低眼,算是应了,却又沉默起来。 俩丫头被憋得坐立难安的,互相交换着眼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们知不知道……”苏不啼抬头,将视线沉沉地落在她们二人的身上,“在灵堂穿红鞋,亡灵会一直忍不住跟上去的,一直跟,一直跟,让人后脊发凉,让人如坐针毡,让人生不如死……” 苏不啼的口气很轻,轻得几乎要很用力才能听到。 “不啼,够了。” 一个声音横空而出,利落地截断了苏不啼越来越阴森恐怖的调子。她眼神一滞,迟疑地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再看那两个丫头,却是“扑通”一声齐齐地瘫坐在了地上,面色惨白,冷汗直冒,惊恐的眼里眼泪不停地打转。她们望着苏不啼的样子,就好像真的见到了恶鬼一般。 顾宸不在意地望了地上的两个丫头一眼,道:“下去吧。” 二人看看顾宸,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是……是……”刚要起身却是猛地一个趔趄,又跌坐回了地上。 苏不啼也被这动静吸引地转过脸去,她们二人一看到她的脸,也不知从哪儿来得力气,一骨碌起了身,连滚带爬地跑了。 “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顾宸才没心思去管那两个丫头,只是牢牢地盯着她瞧。 苏不啼皱了皱眉,转过脸看他,脸色明明看起来平静得恐怖,说出的话却是透着明显的咬牙切齿。 “她们活该,谁让她们……” “每天都来,有必要吗?”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却陡然眯眼盯着他看。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两人的视线第一次对上。 初熹晨光将将散去,薄云轻捻如尘如烟,湖水一般清澈的天空终于从近日的春寒中露出了眉眼。一阵暖风徐徐拂过,漫天飞絮洋洋洒洒,在苏不啼的眼里,轮椅上的顾宸突然变得遥不可及,这种感觉,让她莫名地一阵心慌。 “你……” 良久,她只说出这么一个字,却怎么也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 顾宸低下视线,避过她的眼神,望向了她身上的素缟,“过了头七就换下这身行头吧,他看了,总归心里不太好过。” 苏不啼轻嗤一声,“我就是要让他不好过。” “不啼,你师父临终说的话,还记得吧?” 她的脸一僵,瞬间就蔫了下去,“我懂。” “嗯。” 苏不啼低头沉默,好一会儿才偏头瞧他,这一瞧,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进了宫了?”别扭了半天,终究还是开口问了,“他……寻你来的?” 顾宸理袖子的动作顿了顿,“算是吧。” “那娘娘的遗体……” “当是留此安葬。” 苏不啼猛地松了口气,可是最关心的话一问完,她竟然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好了。 “嗯……”她尴尬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听说……他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真的吗?” “嗯。” 冼华宫今日格外的安静,安静得让苏不啼都有些不知所措。她时不时偷瞄顾宸一眼,艰难地继续着话题。 “那你……” “不啼?”顾宸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苏不啼恍然抬头,却被他肃穆的脸色吓了一跳。果然,今天还是有些不一样,甚至不一样到把平日里不肯离手的扇子都撂到了一边。 “啊?” 顾宸的一双眼被暖阳一晃,就如同护城河里初融的冰雪,亮得几乎让她害怕。 “你小的时候,老是跟在我后头喊着,小师叔,我要跟你成亲。这话……现在还作数吗?” 相府外。 “噔,噔,噔,噔……” 木头敲打石板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荡在悠长的巷子里,一个清瘦的身影踽踽而行,宽大的斗篷在穿堂风的鼓动下时鼓时瘪。这一看去,只觉得是个怪人,再看他背上几根形状诡异的木杖,更觉得是个大大的怪人。 “叩叩叩!” 不一会儿功夫,那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尽头的相府后门。 “吱呀。” 来应门的小厮动作倒是不慢,他将头探出半掩的红门,看到门口那人的时候,明显地愣了愣,可转瞬却突然眉飞色舞起来。他连忙让出身子,将后门敞开,将那人迎了进去。 “大人您可回来了,小的都快等得急死了!” 脚还没站定,那小厮就手舞足蹈地比划吆喝起来。 着装诡异的人稍稍弯了弯嘴角,望着他直接问道:“相爷不在府里?” 小厮笑得甚欢,“大人就是神机妙算,相爷进宫去了,说是迟点回来,大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些去梳洗歇息吧,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些饭菜!” “嗯,辛苦你了。” “大人哪的话,小的能伺候大人那是福气,不过……”说着,他往渐渐远去的后门瞄了一眼,“其他两位大人没回来吗?” “他们要迟一些。” 小厮一听这话,立马眉开眼笑,“那今儿相府可就热闹了!” 来人听到这话,眼神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 顾宸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门楼角落里的灯笼,他面上一喜,一进门就拉着管家问道:“他回来了?” “回相爷的话,回来了,在书房候了好一会儿了。” “都回来了?” “是,都回来了。” 顾宸听到这话,一扫先前的阴霾神色,急匆匆地就往书房赶了过去。路上,一时乐晕了的脑子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们既然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就代表着事没办成。要不然,现在整个青川大陆都应该炸开了锅才是。 思及此,他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去。 “大人,药宗念无岛的事,要告诉少爷吗?” 顾宸耳力极好,还没进院落,就隐隐听到了这么一个动静。他动作一顿,没敢再动,连忙屏气凝神仔细听着。 这是出云的声音。 她口中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南风。 不过,从出云口中听到“念无岛”三字之后,顾宸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起来。 南风没回话,不知是因为心里头正在思量,还是寡言的性子作祟。 倒是面上吊儿郎当实则心细如发的凤曜开了口,“我看那劳什子岛的事,还是暂时瞒着好,如今,少爷和白五公子最近忙着在无琼和北召之间周旋,已经够要命的,这种时候要再掺和进一个药宗,不见得是好事。” 出云丫头一向跟凤曜反着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你怕少爷忙不过来,可要是因为我们瞒着这事误了少爷的事可怎么得了?” “药宗不过就是一群自视甚高的大夫,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起死回生之技,这么多年了也没人见过,就这么一个地方,我们瞒着能误了少爷什么事?” 出云嘴皮本就没有凤曜利索,再加上被他这么一堵,急得连调子都变了。 “少爷的腿……” 顾宸听到此处,忽地嘴角一颤。 “出云。” 如往常一样,在出云口无遮拦到一定地步的之前,南风总是会静静地,却又极有权威性地唤一声她的名字。 就好像被挠了后颈的猫仔一样,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出云立刻安静了下去,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 顾宸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明媚的春阳从花树的新叶之间漏下来,落在他的衣摆上,如同别致灵动的花样一般。他望着自己僵直的腿,缓缓握紧了拳头。 他进书房的时候,除了出云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之外,没什么诡异的地方。南风一如既往地闭目养神,凤曜一如既往地晃荡着酒葫芦。 “回来了?” 南风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睁开眼,冲着他微微颔首,当是回应。 出云笑道:“少爷见不着我们是不是很想得慌?” 顾宸笑笑,抿嘴点点头,“出云说得不错。” 一旁的凤曜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南风的脸色,又瞥了一眼出云的笑脸,不在意地轻笑一声,朝顾宸扬了扬手中的酒葫芦后,便继续仰头自顾自饮酒去了。 瞧他们一副打定主意不准备对自己坦诚的模样,顾宸用手指敲了敲手边的扇骨,没揭穿。 南风斟酌了一下,道:“我们失败了。” “嗯,我知道。” 大概是急于替南风解释,出云上前一步,偎到了顾宸的轮椅旁,看神情甚是急切,“不过少爷,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南柯梦引的解药救北召渊正帝,但是却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顾宸原以为她要说药宗的事,虽说面上配合着好奇,心里却是没有多少期待,可当她开口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错了。 “渊正帝其实,早已经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t_t洛阳亲友如相互问,不要拦我让我死。。。大家还记得我的那台修了一个多月的电脑么。。它在回到我怀抱的第二天。。也就是我上次兴冲冲更新的第二天。。永远地开不开机了。。让我先到墙角郁闷一会儿去。。。修电脑的那位朋友!!您倒是早说啊!!早说我一个月前就买电脑了!!!一本书都要能码好了喂!!!咳咳。。对不起。。给大家行个三跪九叩的大礼先。。这周末去买新的。。然后回来快马加鞭!!!这是我从那台永远打不开的电脑硬盘里救出来存稿。。给大家谢罪。。 第八十八章 想标题真的好难 “怎么回事,说清楚!” 出云被顾宸这么冷不丁地一吼,吧嗒吧嗒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坑坑巴巴道:“就是……渊正帝已经死了……” 顾宸听到这话,脸蓦地一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 出云本就不是个细作的人,被他这神情一逼,脸倏地就涨红了。南风约摸是看不下去了,轻飘飘地接过了话头,“渊正帝的南柯梦引约摸是去年皇后娘娘嫁过来前不久种上的,算算时间,本就当要驾崩了。” 顾宸闻言刚要开口,却被南风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现在我们能听到的所有关于渊正帝的消息,都是假的。当然,他下的那些圣旨就更不用说了。” “你的意思是……一直有人在冒着渊正帝的名义假传圣旨?” 顾宸的神色有点诡异。 凤曜摇了摇酒葫芦,“不止这样,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人来冒充他躺在病榻上。” 顾宸低头,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须臾才继续问道:“知道是谁吗?”还没等他们回答,他又紧接着道:“北召太子?” 出云闻言楞楞地看向了他,连南风都忍不住抬头向他投来复杂的眼神。 “怎么,不是吗?” 出云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倒是,可是少爷是怎么知道的?” 南风转了转眼色,“少爷曾经见过他?” 顾宸“嗯”了一声,有意无意地敲着手中的扇子,“娘娘的事,就是这位太子奉命来奕处理的。” 南风皱眉,“他是什么说法?” “执意要回娘娘的遗体。” 听到这话,三人皆沉默低头。这个太子,还真是一丝不苟地假装自己的父亲还在世了,照着世人对北召皇族亲疏关系的认识,出了这种事,渊正帝确实毫无疑问地会尽全力要替最疼爱的小女儿挽回最后的尊严。 不过,谁都猜得到结果。奕国首先为了保全国体尊严就不会同意,遑论没有任何要善罢甘休意思的无琼了。 思及此,顾宸忍不住皱起了眉。如此想来,这场政治较量里头,最悲惨的,可能就是这位北召的十一公主了。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得了个最凄凉的后果。 “仔细想想,皇后还真可怜呢。” 出云耷拉着肩膀,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房中的其他三个男人都将眼神投向了她。 她浑然不觉,自顾自道:“自从知道了北召太子的嘴脸后,我就在想,如果我是北召皇帝,面对着自己最喜欢的小女儿,和最狼子野心的儿子,我会怎么办呢?” 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我想,我也会像北召皇帝一样,把女儿嫁得远远的,找一个有能力的男人保护她吧,因为即使再也见不到了,也不至于让她变成家族斗争的牺牲品啊……可是……谁又能想到呢……” 渊正帝爱女心切的这一计,正中太子下怀不说,甚至还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推向了几国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这一切,一定是他始料未及的吧。不知他临终的时候,有没有曾经怨恨过自己呢? 被出云这么一说,一室寂静。 “不过,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凤曜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放下了酒葫芦,盘腿托腮坐在檀木椅上。 经他这么一提醒,出云也想起了这么一茬,不禁道:“是啊,皇后娘娘虽说被软禁冷宫,可也没什么致命的事吧,而且我听说……”似是为了配合自己将要说的话,她的调子猛地降了下去,“我听说……皇后娘娘是被毒死的……” 顾宸听罢漫不经心地瞄了她一眼,“听谁说的?” 出云脸一僵,“就……就是有人说……” “你亲眼看过了?” 顾宸自是了解她的,一听她说这话,就知道她肯定偷偷摸摸地进宫看过了。 凤曜不以为然,“就她那轻功,没了我,她什么都干不了。” “你们两人都看过了?” “还有我。” 闷头不语到现在的南风,终于开了口,一开口,却是让顾宸惊讶得很。 “你也去了?” 南风颔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顾宸挑了挑眉,“什么理由?” 南风静静地看着他,黑色的斗篷衬着深不见底的眼珠,让人莫名地紧张起来,甚至恨不得屏气凝神才好。 “少爷刚才,应该已经听到药宗念无岛的事了吧?” 此言一出,顾宸的立场就变得有些尴尬,出云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人。 “果然还是被你知道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小心了。”顾宸的神情很无奈,进门的时候瞧着南风神情无异,他还侥幸地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如今看来,算是白高兴一场了。 “少爷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知道念无岛的事的吗?” 顾宸沉吟了一下,“按着凤曜那时候说的,不就是你们突然遇到了小时候见过的,上任药宗的小徒弟。” “怎么遇到的呢?” 这些,当时南风刻意让凤曜隐瞒了。所以,但是顾宸知道药宗的事时,也只是让他们留心着,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下令让他们监视的对象是谁。 顾宸不明所以地望向南风,“你到底想说什么?” “凤曜同现任药宗交过手。” 顾宸的表情凝滞了一瞬,却忍不住牢牢握紧了手中的扇子。 “白五公子一行人在我的宅邸住过,少爷知道吧?” “这当然是知道。” 那个时候,洛白因为被洪荒岛的追杀,差点丢了性命,顾宸请去暗中保护他们的南风才迫不得已出手,之后,便也有了一行人在他的宅邸落脚的一幕。 瞧着南风不寻常的神情,顾宸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底,药宗的事十有八九与那行人中的某人有关,因为算算时间,的确是吻合的。 “就在我的宅邸,凤曜与他交了手。” 顾宸呼吸滞了滞,“所以,是皇后娘娘……” 南风抬头,目光坦坦荡荡地望着他,“当时的药宗,正在给她喂药。” 凤曜听到此处,时机甚好地开口续道:“我们相信,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没有因为南柯梦引而死。” 顾宸眉头紧皱,低头不语。 南风淡淡地瞄了他的神情一眼,“她在宫中消失的一个月,就是在念无岛,我们之所以能知道念无岛在哪里,也多亏了她的这一次消失。” 顾宸忽而抬头,眼睛格外的亮堂,“你的意思是,你们在璇玑带走她的时候,一路跟着,追到了药宗的秘岛?!” “不是我们,只有凤曜一个人。” 这次是出云接过了话头,“我和大人是在北召的,跟着皇后娘娘的,始终只有凤曜一个人。” 顾宸闻言转头瞧了一脸轻松神态的凤曜一眼,了然地点点头。如果没有凤曜那般出神入化的轻功,也不可能跟得上璇玑的。 “娘娘与药宗关系密切,药宗既然能从南柯梦引的毒性下把她救回来,没道理会让她死在朝廷对外宣称的风寒上,所以,我们就进宫亲自验证了下……” 出云说着,心虚地望了望顾宸的眼色,不过见他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才放了心。 “面目青紫成那种程度,也亏得有人能好意思扯出这个偶染风寒不治而亡的谎,啧啧,宫里的人啊……”凤曜啜了一口酒,咂嘴道。 出云经过方才的一番长谈,已经大了胆子,于是趁热打铁问道:“娘娘是被白五公子下令毒死的?” “出云!” 南风这一声沉沉的呵斥,直震得几人的耳朵都嗡地一响。出云脸一白,抿了抿嘴,低头不再说话了。 顾宸看起来倒不甚介意,反倒是笑着地瞧着南风,揶揄道:“南风你关心出云是没错,可这经常恐吓可不是关心的好法子啊……” 话音刚落,凤曜忽地轻笑出声,眼神煞是暧昧地在南风和出云身上打起了转。 南风依然面无表情,不说话。出云的头都快埋到胸口了,耳朵红得如同一盘刚卤好的猪耳朵。 玩笑话讲完,顾宸却出乎意料地答了出云方才鲁莽的问题。他理了理袖子,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起了手中的扇子,“我原先也以为,这事是他做的。” 出云一愣,倏地抬起了脑袋,沉不住气地问:“少爷的意思,白五公子难道说不是自己吗?” 顾宸摇摇头,“几天以来,他只对我说过两句话,这两句话,并不包括这个。” 出云盘坐在椅子上,疑惑地挠挠头,就好像一只遇到难题的猴子。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还头一次看他那个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师兄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沉重,出云左顾右盼,还是识时务地选择了闭嘴。 “既然不是他做的,又会是谁?” 打破沉默的是凤曜一句看似无意的嘟囔,这一句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灌下,直灌得顾宸周身都冒起了凉气。 今日在宫中他被洛白和苏不啼搅了心神,倒没去深想这个问题。 如今,结合北召太子让人假扮北召渊正帝并堂而皇之地假传圣旨之事,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 “等等,除了北召的太子,无琼是不是有一个皇子在夜泊?” 凤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尤为忽而变得很凝重,连额头上都隐隐渗出了汗珠。 这话一说出来,顾宸和南风就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本来是北召和无琼一战难免,但是如果,无琼的皇子在替玉贵妃讨公道的时候死在夜泊的话……” 第八十九章 梦里几度回故乡 “哎……” 云遮雾绕的清幽山谷中,万花盛放,香气靡靡,一个少年却坐在桃花树下叹息不止。 他盘膝而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手边的绿草,细细瞧去,他面前的一小片草地已经被他折腾秃了。 “素问!” 听到熟悉的声音,素问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倏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拍着屁~股就往来人的方向狂奔过去。 “怎么样怎么样,宗主是不是醒了?!” 来人是同他一向相熟的灵枢,望着素问殷切的神情,他抿嘴摇了摇头,“没有。” 素问的脸霎时垮了下去,“宗主自从被双头血王蛇吸了一魂一魄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这一回已经睡了十三天了还不见醒,哎……” 灵枢也是一脸愁容,“要是宗主醒了知道阿梨姑娘已经……哎……” 说着,二人齐齐地叹了一口气。 诚然,戎言已经在床上躺了十三天了,滴水未沾,粒米未尽,能够一息尚存依然是造化神奇。他躺着,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很长很长,一切就如同搬到高台上演的戏一样,那么清晰。这个梦,是从他和夏梨的生母陆吾开始的。 陆吾,她说自己叫这个名字。但到底这是不是她的名字,他并不清楚。 对于自己的身世,戎言有过很多的臆想。但不管事实是如何,他都无法去证实了。而且过了少年时期之后,也因师父的故去而彻底断了这方面的心思。 在梦里,那天的大雨变得更加的滂沱了。江水如同被龙神搅浑一般,不停地往岸上送着污浊的白沫。一波又一波的强浪拍在岸边滑腻的岩石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那个时候的他,真的很怕下雨。 因为只要一下雨,暗无天日的船舱就会变得更加令人作呕。 那天的雨尤为大。船晃得几乎就像下一刻就会被掀翻,沉尸江底。 充斥着腐臭味的船舱里时不时传来啜泣声,即使在甲板被雨水砸得噼里啪啦作响的时候,他还是能轻易地分辨出那些卑微的啜泣声。 他抱紧自己,往角落挪了挪,脚上的镣铐发出叮铃的声响。 如果不是这东西磨破了脚踝,腐烂得有些发疼的话,这声音在这船舱里倒是无可厚非的好听。他想。 头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如同天上骤然落下的炸雷一般,吓得黑暗中的所有人都猛地一抖。这时,一道闪电恰好落下,劈开了沉甸而阴森的云层,如一条在云中翻滚的银色长龙,紧接着,是一声真正的响雷。 戎言耳朵嗡嗡地响,缩紧了身子,微微发起抖。 上次下大雨的时候,蛇头扔了一个受了风寒的孩子下水。 想到这,他觉得背脊好像有什么滑腻的东西在爬一样,一阵阵地发凉。那股凉意从他的脊梁一直延伸到脖颈,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呜咽声不绝于耳。 这艘船上所有的孩子,都是要被卖掉的,至于是卖进官绅富胄的府上做下人,还是卖进花街柳巷做小倌,就不一定了。 除了去向的不同,这些孩子来历也不同。有的是被穷人家卖掉的,有的则是拐来的,还有的是抢来的。而戎言是自己上来的,因为在雪地里实在冻得受不了,自己上来的。 当时他想的是,怎么着都比冻死街头强吧? 这想法,在他上船之后,就彻底被颠覆了,因为这个地方,几乎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 起初,他有想过逃跑,也确实成功地逃出了船舱。但当站在甲板上的他望见四周一望无际的江水时,心里就如同清井中被倒了一碗墨汁,绵延的黑色密密匝匝地包裹过来,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戴上镣铐以后,他的日子变得更难过了。只要动一下就会有动静,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不,他不是野兽,是可悲的狗,被拴上链子的狗。 出神片刻,他又被外头的雷声唤了回来。船晃得实在可怕,连已经坐了一个多月船的他都觉得头晕脑胀,腹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并嚷着要涌出来,一时间,他口鼻间都充斥着恶心的酸味。 船身吱吱呀呀作响,好似随时会散架一般。上头的脚步更急了,又凌乱又焦躁,从声音来听,还有人摔倒。 “啊!漏水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这声音里夹杂着无限的惊恐。 短暂而诡异的沉默之后,船舱里像是往煮沸的水里泼了油一般,一下子就炸开了。兴许是近距离地感觉到了死亡,那些平日里已经被折磨得毫无意志的少年瞬时都有了精神气,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鸟一般,尖叫着乱窜。 戎言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钻进他恶臭而发黑的衣服里。 水漫上了他的小腿,冰冷的江水让他的脚踝如针刺一般地疼。 因为这痛感,他一下子恢复了冷静。顾不得脚上沉重的脚镣,他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爬上了通上甲板的木梯。他昂着头,拼命地捶着盖板。 “来人啊,快开门啊!” 船舱的人听到他的声音,豁然醒悟,他们不要命地挣扎着,你推我攘地抢着要上梯子。 一人抓住了戎言的脚踝,指甲刺进了他脚上的那块烂肉。他惨叫一声,一脚踹在了那人的胸口。只听“哗”地一声,那人横躺着落进了水里。 他满脸冷汗地往下看,水已经要漫上下面人的胸口了。咽了咽口水,他用拳头不停地砸着头顶的木板。 “来人,开门啊!” 又有人抓了上来,力度大得几乎要把他扯下去,他咬牙,一拳砸在那人的鼻梁骨上。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到他的手上,冰冷的手一下有了温度。 有一刹那,他觉得那温度很舒服。这种感觉如一根针戳进他的心脏,剧痛中带着无法名状的感觉。 他瞪大着双眼,望着自己发抖的拳头。不受控制地,它又砸向了另外一个试图爬上来的人,然后又一个,再一个,一直一直。 戎言觉得自己全身都热了起来,有不知名的火在他的身体里烧着,灼得他口干舌燥。 水漫上他的腰时,他突然打了个冷颤。这冷颤就如同一记警钟,哐地敲响。 燎原的火倏地熄灭了,只剩了寥寥的青烟,还有排山倒海的恐惧和恶心。 他杀了所有人,所有人。 除了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江水汩汩涌入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声音了。鼻间全是屎尿的臭味、江水的腥味还有强烈的铁锈味。 他嗓子一松,吐了出来,酸水漫出他的嘴,哗啦啦地混进了肮脏的水中。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所有水分都吐完一样,他勾着头,连连作呕。 腥臭味直冲脑门,他眼泪鼻涕都被刺激了下来。 脚边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东西柔软中透着僵硬,随着船舱里的水到处晃荡。 他知道,那是一具尸体。 想象着那尸体的样子,他的心就好像被一双手攥住,然后不停地拧压,就好像江边的妇女洗衣服时一样,狰狞费力。 再一次,痛觉唤醒了他。 他昂起头,双眼充血,脸色泛起了死人的青灰。不顾上头是不是有人,他搏命一般地狂砸起木板,不算厚重的木板被他砸得咯吱咯吱地响。他脸上出现了癫狂的笑意,砸得更不要命。 猩红的血从他的拳头淋下,落在他的脸上眼上。他越来越亢奋,动作越来越狂猛。 “嘭!”木板中央破了个大洞。 他目呲欲裂,一边用力扒着那洞,一边狂笑。 雨水倾泻进来,冲刷掉了他眼角和嘴角的血,将他的脸泡得微微发白发皱,如同死鱼的肚皮。但他却依然狂笑着,好像疯了似的。 船上没有任何人迹,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一人。他笑着,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喘不过气。 一声响雷中,笑声戛然而止。 和不堪重负的桅杆一起,戎言沉进了江里。 江水在耳边汩汩地响,他全身冰冷而僵硬,被脚镣坠得缓缓下沉。忍受着酸涩胀痛的感觉,他睁着眼睛,望向了漆黑的江底。 那里就如同是野兽深不见底的大口,而他正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孑然一身,踽踽而行。 脑子里倏地一片空白。 念无岛戎言的梦境也出现了满眼的白。 画面一转,他霍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石滩,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趴着一动不动。不是他不想动,是他动不了。本就被镣铐磨得腐烂的脚不知道被脏水泡了多久,已经没了知觉。而手…… 他把视线转向自己的手。 白白红红的一片,那些被水泡过的伤口全都肿胀流脓,连动根手指都是钻心的疼。不过好在,还是能动的。 打量完自己,他费劲地把自己翻了个身,然后仰望天空。 似乎因为是被水洗过,天空分外的澄净,就好像是精心淬炼出来的一般。逶迤的闲云飘渺地浮在天上,风一吹,就好似春日堤上的柳丝一样,款舞翩跹。 他就这么地呆呆地望着天空,看到了云卷云舒,看到了红色的老虎…… 红色的老虎? 还是会飞的红色老虎?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活人了,连这种不可理喻的幻觉都出来凑热闹了。 一阵风袭来,他眯起眼睛。 又一次,他看到了那抹红色。 “哗!” 一声巨大的水声突然响起,船舱内的血腥经历霎时袭来,他一下子恍惚了。 由此同时,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划水声,还有……笑声,不算好听,却很清脆的笑声。 然后,是脚步声。 他虽然神志不清,却能感觉到有人在靠近。这情形与船舱木梯上的一幕重合,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狂吼一声,霍地坐起身,几乎连喘气的劲都使上地递出了拳头。但即便这样,全身的剧痛和体力的枯竭还是让他的拳头绵软得甚至到了可悲的地步。 那肮脏恶心的拳头被人接了下来。 那人的手很重,重得他疼得背脊都开始发抖。 “真脏。” 开口的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女人。一个有着惊人力气的年轻女人,这个想法一形成,戎言就抬头望向了她。 青衣散发,笑靥如花。 这是多年以后,他回忆起那天时,对她的判词。 梦里的他愣愣地看着她。风扬起她的发尾和衣摆,飘飘欲仙。 后来想想,这个剪影,或许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说不定。 第九十章 谁是名侦探柯南 夜泊出事了。 正如一些人所料,无琼的皇子真的被偷袭了,虽然伤不至死,可也算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之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奕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皇上,现如今无琼那边是剑拔弩张,如若想不出良策的话,恐怕……” 这头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有人打断道:“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该知道,这事一出,最可疑的人就是北召的人,我们何不顺水推舟,把这个罪名给落实到北召头上去……”的 他这边话音刚落,先前那位被他打断的臣子就轻嗤一声,不屑道:“大人你说得倒是轻巧,谁不知道是北召做的,可问题在于,这事没人看见,谁能证明是北召做的?要是北召咬死不承认的话,咱们又能奈他何?” 那人吹胡子瞪眼睛的,意欲上前继续争辩,却被顾宸一声清脆的敲扇声拦住了。 与此同时,朝堂上下骤然雅雀无声。 龙椅上原本俯首撑额的人听到这声响,也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眼皮,朝他的方向瞄了过去,却没开口。 顾宸回视了一眼,微微一笑,“臣只是觉得方才不知道哪来的鸭子嚷嚷得太吵,出手制止了一番而已,并无甚要上奏的。” 一语落下,方才的二人随即面红耳赤,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憋红了脸,垂头不语。 龙椅上的人嘴角翘了翘,对一旁的高全点了点头。 当退朝的群臣散去的时候,顾宸也转着轮子想走,却被今天第一次开口的洛白叫住了。 “爱卿这是要去哪儿?” 顾宸转轮子的手顿了顿,接着微微调转了方向,面朝着他,若无其事地笑笑,道:“皇上既说退朝,那臣自然是要乖乖退朝。” 洛白煞有介事地颔首。 顾宸松了口气,“那么,请皇上准微臣告退。” “慢着。” 听到这悠悠闲闲的一声,顾宸头皮一麻,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他刚想开口,却听上头的人不紧不慢地对一旁的高全道:“御书房的茶,替顾相爷备一份。” 被提及的人两眼一闭,咬牙躬身,“微臣遵旨。” 事实上,顾宸很清楚他要说些什么,也很清楚,这事是他命人做的。想当初自己那么小心翼翼,还特别派凤曜去吴琼皇子的府上盯着,日防夜防,却终究没防住。 思及此,他就满腹怒火。 诚然,他早就知道洛白会这么做。旁人都以为如果吴琼的七皇子在夜泊出了事,最先遭殃的一定是奕国,其实不然,就如今日堂上那两人说的。 这事,所有人最先想到的,都会是北召,而不是奕国。 因为毕竟,又能有几个疯子像他一样,每一步都走这样非死即生的险棋呢? 而最最让顾宸不忿的就是,在他辛辛苦苦给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他老人家还是一副逍遥自在,与他无关的模样。 这简直叫他连平日里极其属心的茶水都喝不下去了。 “啪!”顾宸把杯子重重地放回了盏子里。 一旁伺候的高全猛地一抖,小心翼翼地望了过去。 顾宸的脸色不好,虽然不明显,但拼着他这么些年在宫闱里打滚练出来的招子,还是一眼就看出了相爷心有不快。 关于不快的缘由,他多少还是有些头绪的。虽说身为一介卑奴,但好歹也是皇上身边寸步不离的人,这些个东西,就算没人同他细说,就单凭着捕风捉影,也能理出个所以然来。 三国就快打起来了,连他这个下人也急了,何况是堂堂一国之相了。所以,瞧着顾相爷黢黑的脸色,高全识时务地退到了一边。 洛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为了不勾起顾宸更蓬勃的怒火,他也从善如流地搁下了茶盏,可临了,还是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杯今日尝起来尤为不错的茶水。 “高全,你先下去吧。” “咋。”说完,他就忙不迭地消失在了屏风后头。 高全一走,洛白就笑了,这笑笑得顾宸有些莫名其妙。 顾宸脸一僵,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笑你。”洛白望着他,继续笑。 顾宸气不打一出来,“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自己去拿个镜子照照,看你这副气得歪瓜裂枣的脸到底有什么好笑。” 顾宸用扇骨敲了一把手掌,脸色更沉,“你要笑,便由着你笑去,你的国事你也自己张罗去,别再打算让我吃力不讨好。” 他说得洛白一愣,“顾相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唤自己“顾相爷”,他哼了一声,“皇上心知肚明。” “朕驽钝,当真不知相爷的意思,还请相爷同朕解释一番。” 顾宸倏地转过头,目光凌厉,“好,你要听我同你说,我今日便好好地于你说清楚。我问你,无琼皇子遇刺那事,可是你做的?” 洛白了然颔首,“是。” 顾宸虽说早知道答案,但真听到这答案时,却是更加怒不可遏。他一掌劈在轮椅上,震得轮椅嗡嗡响,想来要不是材质特殊,他恐怕早就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做可能会给我大奕子民带来战祸?!” 洛白直直地望着他,没答。 顾宸继续咄咄逼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不顾生死是你自己的事,可是让举国臣民因你的胡作妄为而遭殃,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洛白的眼神渐渐沉下来,却仍是缄口不言。 顾宸额边青筋暴突,“这些,你都知不知道?”他声色俱厉,这激烈的质问声回荡在宽阔的御书房里,嗡嗡作响。 “你是在气我没有事先跟你说吧?”洛白望了他一眼,端起岸上的茶水,呷了一口。 顾宸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他。 “就是在气这个,对吧?”像是故意确定一般,他又问了一遍,接着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猜到了,也知道你会派人去盯着,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同你说。” 顾宸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咽了口口水,惴惴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洛白望了一眼他焦躁的脸,好笑地摇摇头。 他最近果真有点奇怪。 就拿皇后的事说吧,皇后虽说不是他赐死的,但他却也没有否认。还有,所有人都以为皇后的灵柩已经入了皇陵,其实不然,在他的坚持下,皇后其实是被人偷偷地埋到了无涯峰。只要无涯的雪不融,几乎就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奇怪,太奇怪了。最近他不论做什么都很奇怪,就像这次的事情一样。 在顾宸的意识里,他确实一直都是个乱来的人,但究其程度来说的话,还从没有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些时日是他怒火攻心没静心细想,如今一琢磨,这事当真是大有古怪啊。 “差不多是时候把皇位还给你了。” 洛白一边笑,一边又端起了手中的茶水,那杯子掩住了他大半的脸,让顾宸看不清他的脸色。 “你……什么意思?” “该把皇位还给你了,当初师父说得对,我果然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顾宸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当时你亲手断了自己的腿,不就是为了躲过父皇的追杀吗,如今他尸骨早已枯朽,你也不必再委曲求全了。” “我不懂……不懂你再说什么。” “十九皇叔,就不要再装了。” 顾宸的眼睛蓦地瞪大,本来沸腾的血一下子都冷却了下来,那感觉就好像往一个满头大汗的人身上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都被凉得好似被人用手拧成一把一般。 “我都知道,百里是你的人,朱雀云雀也是,包括擎仓也是,不啼?”说到这里,洛白笑笑,轻轻地摇摇头,“不啼应该不是。” 顾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的难看。 “从前我想当皇帝,只是有点好奇,当皇帝是什么样子的?这种疑问在我本来住在冷宫里的时候就有,后来辗转去到泽国皇宫时,就更甚了。做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到底为什么世人都想做皇帝呢?” 洛白望着默不作声的顾宸,自顾自地说:“师父同你说过吧,我是个很偏激的人,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皇帝,可他也心知肚明,我有多么地渴望做皇帝,倒不是被权势迷了眼,只是简单地体会做皇帝的感觉而已。这样的人,于你而言,是巨大的无能吧?” 他依旧沉默。 “我知道,师叔,不对,皇叔你几乎聚集了所有的剑,甚至还包括我们从来不知道的那把雷系的‘惊斥’。所以,皇叔,是时候把皇位还给你了。” 顾宸的目光紧锁在他的脸上,良久,才嘶哑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师父死的那天。” 顾宸脸一白。 “那天,他跟你说过的话,前一晚其实已经跟我说过了。”洛白似乎早料到他会是这副神情,倒没什么反应,“我是真心感谢他老人家的,因为他,我才能活下来,也因为他,你才会兢兢业业地助我当上皇帝。而且,皇叔,你不必如此紧张,我知道的,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害我,即使是在我被红鸢他们围剿的时候,你还让南风救了我……” 顾宸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然后,双手撑在轮椅旁,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这个,想必你也知道了?” 第九十一章 九条命都不够用 雪下得几乎迷了眼,山头上的邪风不遗余力地席卷而来,血粒子打在脸上,如果是河里的小石子铺天盖地而来,又湿又疼。 戎言缩了缩脖子,呵出一口白气。 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除了他的呼气声,就只剩下了风声。 夏梨就沉睡在这片寂寥的雪地里。 一定要找到她,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片雪里走了太久,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太对劲了,兴许再过不久,他就会彻底看不到了吧。 这让他有些焦躁。 药宗的人已经出动得差不多了,要是这样还找不到的话,就只能放弃,因为毕竟,他们打探来的消息并不一定准确。 有可能…… 他甩了甩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赶走,继续迈开步子。他的脚踩在及膝深的雪里,发出了干脆而嘶哑的声响,脚印一直延伸着,直到很远很远。 “宗主,找到了找到了!” 素问很想在雪地里狂奔,但是不管他多么的努力,他的腿还是像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好像要花光全身的力气一般。 戎言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但因为过于癫狂的风雪,他的声音基本上是一出口就被撕碎了,前方的人一丝反应也没有,只是闷声不吭地继续走,眼瞧着已经把他甩得越来越远。 素问窝火得很,膝盖一提,身子猛地往前一跳,可这动作却被沉重的雪拦了半截,他嘭地一声摔进了雪地里,轻飘飘的雪沫被扬上天,一眨眼就被风吹走了。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后头一阵热浪袭来,被冻僵的皮肤迟钝得紧,直到那热浪已经扑到了他的后脊梁,他才眯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往后望去。 蓦地,他双眼瞪大,咧开嘴大笑着高举起双手。 “呼!” 璀璨的红一扫而过,他已经高高地飞进了雪幕。 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睫毛上全都是雪沫子,沉甸甸的,在猛烈的风雪中,他根本睁不开眼。 没一会儿,他感觉到手脚渐渐靠近地面了。霍地一松手,像大石从跳而降一般,他砰地落在了雪地里,冰冷的雪沾湿了他的外袍,寒气从脚底心和后脊梁直直地窜上来。 他打了个寒颤,抱着双臂站起身来。 戎言正朝着这个方向缓缓地走来,他低着头,模样看起来很慎重。 素问面上一喜,“宗主,找到了,找到了!” 戎言想象过很多回,被埋在雪里头的夏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奢望她能多么地像一个活着的人,但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成这个样子。 他望着她那种黑紫色的结着白霜的脸,陷入长久的沉默。 灵枢和素问在一边不停地相互使眼色,使了好一会儿,也没个人敢上前的。 夏梨躺在冰雕成的棺椁中,说得好听点儿,这是个棺椁,说得不好听点,这其实就是一个冰窟窿,一个没有过多雕琢痕迹的冰窟窿。 她穿着出嫁时夏征送她的那件烈萤皮裘,兴许是因为这样,她的手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温度。这温度配上她诡异的脸色,更加让人觉得可悲。 是啊,可悲。她好歹也是北召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是上一任药宗的遗孤,再说,她也曾是奕国的皇后,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人,却被不知道什么人毒死了,还这样潦潦草草地葬在这么一个破烂的地方。 没有半分体统,不留一丝尊严。 想到那个让她变得这么凄惨的人,戎言皱了皱眉。 那是她自愿的。这个道理,他懂。 如果不是自愿的,她大可以让璇玑到岛上去找他,就算他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也至少还有灵枢和素问。 不过好在,他把她葬在了故土,也葬在了这么一个让她尸身不腐的地方。要是葬在皇陵…… 后果不堪想象。 长叹一声,戎言朝着灵素二人的方向侧了侧脸。 “毯子带了么?” 素问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吓了一跳,却也赶紧点了点头,把手上的物什递了上去。 戎言摇摇头,“你拿着。”说完,他就俯□去,抱着了在冰中沉睡着的她。 没有了呼吸,她的身体变得异常的沉重,戎言抱起她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 灵枢欲言又止,素问终究是没憋住,“宗主保重身体啊,还是让我来吧……” 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被戎言挥手制止了,“我来。” “可是……”素问话开起了个头,灵枢就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待到他不解地回望时,才摇了摇头。 “把毯子盖上。” 素问听到戎言说话,赶紧回神缩着肩膀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盖上了毯子。 “我和璇玑先回岛上去,你们也快些。” “是。” 还没等二人的回应声落地,戎言就衣摆飞扬地窜了出去。二人出那洞口时,只来得及看璇玑翅膀卷起的雪浪和一抹红色的残影。 素问又打了个冷颤,将手揣进了袖子里,“灵枢,你说,宗主为什么让咱们给阿梨姑娘盖毯子啊?” 灵枢也被冷风灌得打了个寒颤,“是怕她被雪吹着,又或者,怕被冻着吧……” 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愣,随即停了下来。 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冻着啊。 他摇了摇头,拽了一把嘀嘀咕咕喊冷的素问,“走,回岛上去。” “嗯,不过,咱们宗主还能起死回生?” 素问这话一出,两人都猛地一僵,然后一同瞪大着眼睛对视。 素问的脸色乍青乍白,“不……不会吧?” 灵枢一下子慌了,也不管雪地多难行了,甩着袖子就往前狂奔而去,雪地里留下一道深深长长的痕迹,就如同被人用刀砍出了林间小道一般,一直蛮横而执拗地延伸下去。 可不管他们有多着急,没有了璇玑的帮助,他们根本是毫无指望。所以,当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回岛上时,一切为时晚矣。 一推开戎言厢房的门,两人的眼眶就红了。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那种气息,就好像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吸干了身上的所有血一般。 素问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宗……宗主……” 好像喉咙里被人用拳头堵住一般,他觉得呼吸困难,身体好像一下子不听使唤了,他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手脚并用地挣扎了好一会儿,都只是重新跌坐回地上。 他一把攥住灵枢的衣摆,“灵枢,你去看看……” 灵枢的视线朝着里头,一动不动。 从素问的角度,他不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知道,他在微微地发抖,这发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伤心,他不清楚。 他狠狠地拽了一记那衣摆,差点把混混沌沌的灵枢拉倒下,他摇晃了一下,后退了一步才勉强撑住。 “快去啊,快……快去看看……” 灵枢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没出声,也没动。 素问腿软了,看到他这样立刻就没了主意,他膝行着,到他跟前双手攀住了他的外袍,“灵枢,你快去看看啊……” 说了一半,他就哽咽了,“去看看吧……” “……嗯。” 被他摇晃的灵枢面无表情,良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他弯腰,掰开了素问的手指,然后如行尸走肉一般,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血腥气越来越浓,整个房间就像被人涂满了血一般,到处都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味道。 似乎过了很久,灵枢停了下来。 他望着眼前的一切,嘴巴像一只被甩到岸上的鱼,不停地张张合合,似乎这样才能让他维持生命。 血,到处都是血,多得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地上,桌上,墙上,屏风上,目之所及,都是猩红的一片。 而这片狼藉的正中心,是一片染满了血的白色。面目全非的白色长袍,还有白色的长发。 看到这,灵枢的脸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定了定神,重新看过去。 没错,是白色的长发。 就如同满月中天时铺满十里八乡的月光一般,那白色的头发正散发着皎洁的光芒,就像是一串串珍珠呈现在眼前啊。 “素问,你过来……快来啊!”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把外头痛哭流涕的素问吓了一跳。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鼻涕,然后牙一咬想站起来,可又跌坐回了地上。 他懊恼地捶了一拳腿,接着一路喊着“我来了”,七手八脚地爬了过去。 闻着那过于浓烈的血腥气,他耸了耸肩鼻子,然后抬眼望了过去。 这一望,便与先前进来的灵枢一样,愣在了当场。 “宗……宗主?” 门那头有风拂过,温凉的风掠得珠帘叮铃作响。那铺了满地的白发如同春日里头的柳絮一般,柔柔地扬起。 一时间,满室的血污仿佛都不再恐怖。 咕咚。 两人齐齐咽了口口水,只能手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血迹中央的两人。 戎言静静地“睡”着,说是“睡”着是因为他的脸色并不像一个死人,虽然有些苍白,但也不至于惨白。远远瞧去,他似乎正在平和地喘息着。 当然,戎言其实并不是让他们如此慌张的原因。真正让他们说不出话的,是另一个人。 她让戎言枕在自己的腿上,沾满血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白发,好像从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一样,又好像并没有发现这个房间闯入了不速之客。 “阿梨……姑娘?” 素问抖着嗓子,战战兢兢地问。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她好像不太对劲。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下一刻却又恢复了动作。她侧着头,一边用手指描绘他的鬓角,一边嘟囔着什么。 灵枢和素问面面相觑,默默无语。 第九十二章 作者记错日期了 “宗主除了白了头发之外,什么事都没有吗?” 晒药场里,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学徒凑到了素问的旁边。 素问斜眼瞧他一眼,然后眉飞色舞地点了点头,“嗯,身体爽利着呢!” 那小家伙狐疑地皱了皱眉,“真的吗,确定什么事都没有?” 素问听着话音,脸一下子就拉得老长,他举起手,不客气地给了那小子一记爆栗,“你什么意思啊,是诅咒宗主出事吗?” 小学徒吃痛地捂着脑袋,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素问双手叉腰,一副乡绅恶霸模样,“那你给我说清楚,你什么意思,要是说不清楚,哼哼……”说着,他煞有介事地折了折手指,噼啪作响。 那小子讨饶地摆摆手,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我是……听说……听说用禁术的话……会……会死……”最后一个“死”字,他说得小心翼翼,几乎只让人听到一丝呼气声。 素问一愣,没好气地问:“谁说的?!”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上任宗主不就是这么没的么……”他委委屈屈地望着素问气鼓鼓的脸,又心有余悸地望了望他的手。 素问作势又要再来一下,他抱着头,吓得蹲到了地上。看到他这样,素问一下就没了兴致,他晃了晃手,把手里的扫帚扔到了他面前,恶声恶气道:“好好干活,别整天打听这些有的没的……” 小学徒如蒙大赦,“是是是……” 素问又瞪了他一眼,抱着双臂走了。 他一边想着刚才听到的话,一边往夏梨的院落走去,没走几步,迎头就碰上了急匆匆的灵枢。 “诶,灵枢……”他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灵枢一愣,正才抬头,“哦,原来是你啊……” “你怎么了,这么着急慌忙的……” “哦,宗主让我去药庐拿点药。”说完,挣脱了他的袖子就走了。 素问想着自己正好没事,就屁颠颠地跟上了,“拿什么药啊,是给阿梨姑娘的吗?” 灵枢瞄了他一眼,正色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嘴多舌了?” 素问干笑,“随便问问,到底是不是啊?” “嗯。” 推开药庐的门,灵枢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最里头的架子。素问见状终于了收起了一脸的不正经,凑过去问:“不会是五芝白诘草吧?” “嗯。” 看着他大把大把地往药袋里投珍贵草药,素问皱了皱眉,“阿梨姑娘又吐血了?” “嗯。” “宗主怎么说的?” “说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余毒未清。” 素问皱着脸,小声嘀咕:“我怎么瞅着不像啊?” 灵枢的手也停了下来。 素问不解,“怎么了?” 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来,认真道:“老实说,我也觉得不像。” 素问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对吧,你也觉得吧,阿梨姑娘变得有点不太对劲,特别是我们刚回来的那天,吓死我了……” “我说得不是这个。”灵枢板着脸,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被打断的人一顿,“那你是什么意思?” 灵枢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他定定地望着素问,眼神灼灼,“宗主的禁术,应该是失败了。” 素问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梨姑娘不是活过来了么,怎么会失败了……”他的脸有些僵硬,“不……不可能吧,一定是你想错了……” 灵枢出乎意料地冷静,“我也希望是我想错的……” 素问猛地咽了一口口水,“但是?” “但是你想想,传说上任宗主不就是施禁术死的么。我们大胆地猜一下,禁术之所以被禁,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它让本该死去的人复生,从而搅乱了天道伦常,那另一方面,是不是可能因为,这其实就是一个以名易名的方法,施术者用自己余下的寿命,换取了死者的重生……你想想,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素问嘴唇颤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我……我头脑不太灵光,想不出这么深奥的东西……” 灵枢抿了抿嘴唇,“素问,我觉得,宗主失败了,而宗主也知道自己失败了,所以,他才会寸步不离地守在阿梨姑娘身边,因为他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素问陡然变得有些激动,“不可能的,这些一定都是你的胡思乱想。你说禁术是以命易命,可那不一定是要死啊,咱们宗主那么聪明,说不定……说不定找到了什么方法不用死了呢?就比如……就比如他……他不是头发白了吗?说不定……说不定就是这个……”说到最后,他已经没有了底气。 灵枢轻叹一声,重新拿起了药袋,“我也希望这是我的胡思乱想,因为假如真是我想得那样,恐怕不止是阿梨姑娘会死,宗主也会死。”说完,他看了魂不守舍地素问一眼,从他身边跨了过去。 灵枢端着药进门的时候,戎言还是一如往常地坐在床沿,一动也没动。他的白发用玉带绾起,如瀑般披在身后。 而躺在床上的阿梨姑娘,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紧闭着眼睛,除了胸腹的微微起伏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有力证据证明她还活着。 那天,他们回来不久。她就倒了下去,然后就一直都没醒。 说实话,他有点怕现在的她,总觉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宗主有没有类似的感觉,但是他只要想起那天她坐在血泊里的样子,就觉得毛骨悚然。 那模糊的没有焦距的眼睛,根本就不能和以前活灵活现的她相比,说得重一点,那根本就不像一个人的眼神,而是像某种困兽。 这是他判断宗主施术失败的最根本缘由。 “灵枢,去烧点热水来。” 这当他在思绪联翩的时候,戎言开口打断了他。 他应了一声,放下药,转身走了出去,临走前,他还不放心地往榻上看了一眼,直到确定她的眼睛仍然是紧闭的,才松了口气。 刚转头,就对上了一脸阴沉的素问,他捂了捂被吓得有点加快的心脏,皱眉问:“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素问一方常态地没有拿话堵他,而是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 灵枢看他神态不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听他这么问,素问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那天……你看到阿梨姑娘的眼神了吗?” 灵枢一愣,随即了然地“嗯”了一声,“看到了。” 素问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满脸的神秘感骤然消失了,转而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你看到了?” 他点头。 “你是不是就是看到那个,才猜宗主失败的?” 灵枢听到这话,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手忙脚乱地把他拉出了老远,训斥道:“你疯啦,宗主就在里面。” 素问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才接着道:“其实,那天我看到以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总觉得不太相信那是她会有的眼神……”他歪了歪头,看起来有点疑惑。 “我……” “啪!噼里啪啦……” 灵枢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旁的房间里传来了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片混乱的缠斗声。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一下都没耽误,冲进了房里。 一推门,药香直扑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地上的碎片,从破碎的程度来看,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摔下去的,黄褐色的药洒得满地都是,还冒着缕缕的白烟。 再往上看,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何时,夏梨已经醒来了,她木然地睁着双眼,看似毫无反应,眼珠却涨红得如发狂的野兽。而另一边,她的手臂正笔直地伸着,手掌则像一个尖锐的钳子一样死死地箍住了戎言的脖子。 似乎为了不伤害她,戎言并没有做多么剧烈的反抗,而是一边忍着窒息感,一边尝试着掰开她的手指。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他的脖子被指甲刺出了血,殷红的血和他的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更加的妖异和不祥。 灵枢想都没想,一下子就冲了过去,还没等戎言发话,他猛地从后头勒住了夏梨的脖子,然后眼疾手快地点下了昏睡穴,整个过程快得令人咋舌。 在他的臂弯中,夏梨两眼一翻,无力地倒了下去。 戎言的脖子终于被松开,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忘去察看夏梨的情况。 灵枢咚地一声跪到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灵枢自作主张,请宗主责罚!” 探了探夏梨的鼻息,确定了她的呼吸平稳下来以后,戎言叹了口气,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起来吧,做得好。” 素问正颤巍巍地给夏梨盖被子,听到这话,他小心翼翼地偷瞄了戎言一眼,然后试探地问:“宗主,阿梨姑娘她……没事吧?” 戎言的眼睛从两人脸上扫过,沉吟了半晌。 正当两人觉得他会回答他们的时候,他却不答反问:“从我从无涯回来那天算起,已经过了多少日了?” 灵枢几乎不假思索,“十五日。” 戎言颔首,忽地转向了他们。 “如果今晚以后,她还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就要亲手杀了她。” 他说得平静,可听得人却平静不了,他们目瞪口呆地望了他决绝的眼睛,喉咙像被人用绳子捆住一般,再也动弹不了。 第九十三章 总觉得忘了什么 “素问,饭还没好么?我快要饿死了,素问~~” 素问苦着一张脸,右手费力地舞着锅铲,满头满脸的大汗都没来得及擦。 见他没回应,后头的人垂头丧气地趴到了桌上,一边抗议似的捶着桌子,一边大喊:“素问,我要吃饭,再不吃饭我就要饿死了,素问……” 像有只烦人的苍蝇在耳朵边上哼哼一般,素问心烦意乱,手上的动作更乱,这不,直接把糖当成盐撒了一大把下去,他皱着一张脸,赶紧用锅勺去捞。‘ 那人见他这样,以为是菜好了,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手刺溜一下就伸进了锅里,素问刚想阻止,菜就已经到了人家嘴里头了。 那人喜滋滋地嚼了两下,立马变成了一脸纠结,“呸呸呸,难吃死了,难吃死了……” 素问正好得空抹了一把汗,干巴巴地抱怨道:“谁让你催来着……” 闻言,那人举手就是一个响当当的爆栗,敲得他是龇牙咧嘴。 “谁让你动作那么慢!” 素问有苦难言,只能一边愁眉苦脸地揉头,一边道:“阿梨姑娘,你就不能等着一会儿的功夫么?” 夏梨挑挑眉,“你一炷香之前就是这么说的了,给我快点!” 屈于她的淫~威,素问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了灶前,继续挥锅铲。 他开始这样悲惨的被欺压生活,是在三天前。宗主曾说,如果在施术的十五天内,她不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就要亲手杀了她。 所有人都知道,这对宗主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是衷心盼望着夏梨能康复的。天公赐福,本来几乎没有任何活命希望的她,居然匪夷所思地在那天夜里过来。 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月夜。 入冬以后,就算是气候温和的念无岛也变得有些刺骨的寒,那天夜里更是冷得让人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如果没有爹死娘嫁人的大事,是不会有人想从被窝这个“温柔乡”钻出来的。 可是那晚对念无岛上上下下几百口来说,却是个扎扎实实的不眠之夜。所有人都如坐针毡,药宗上上下下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单薄的窗纱透出来,融成了温暖的一片。 素问守在外头,不停地呵着热气暖手的,他仰头望了望已经跃上梢头的月亮,叹了口气。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大家的希望恐怕都要落空了,剩下的就只有宗主能不能下得了手。 说起来,夏梨在药宗的人缘是想当不错,这都是多亏了她苦心杜撰的那个“黄泉二十六日游”的鬼话。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胡说八道,但大家还是乐此不疲地听她说。这大约是跟岛上的生活太枯燥有关,每天除了采药捣药晒药配药熬药,他们几乎没有干过其他的事。 而且,托夏梨的福,他们总是能被派到大陆去转悠转悠。唔,这样说似乎有点诅咒的意思。不过,大家的爱戴倒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因此,那夜岛上的气氛显得格外的沉郁,甚至都可以说是悲伤。 “素问?” 在他正在不找边际地乱想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灵枢探头出来,吹到冷飕飕的风时,还打了个哆嗦。 素问还没回神。 “素问?”灵枢皱着眉头,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 他一惊一乍地回头,看是他,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怎么了,阿梨姑娘醒了?” 灵枢把食指往嘴唇上一压,“小声点,别吵着宗主。” 素问捂住了嘴,点点头,接着问道:“醒了没有?” 灵枢苦大仇深地摇摇头。 “那宗主……” 他又摇摇头,“就那么看着,一步都不肯走。” 素问垂下了肩膀,“你找我有事?” “哦,你进去看一会儿,我去后厨给宗主弄点参汤喝喝。” 素问撑着坐得加冻得发麻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你去吧,我进去暖暖,都快要冻死了。” 灵枢“嗯”了一声,让出身子,快步走进了黑暗中。 不知道是天意作弄,还是时运不济,素问身子还没回暖,这本来一片祥和的屋子里就出事了。 这事须得从他刚进屋说起,他进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瞅瞅里屋。夏梨双眼闭得严实,喘息均匀绵长,看着睡得很安稳。而戎言兴许是有些乏了,趴在床沿打起了盹儿。 见着一切都很正常,他也自然放宽了心,拨了拨炉火,坐到了一旁烤火去了。 烤着烤着,里头就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心下狐疑,便起身去看,结果他刚转过屏风,就觉得眼前一暗,他吓得呼吸一滞,赶紧定睛去看。 那人披头散发,在如豆的灯火中,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素问涔涔地就开始冒汗,他打量了着眼前人,一只脚不动声色地往后挪。 “阿梨姑娘?” 那人只低着头,不回答,长长的黑发垂在脸颊旁,使她整张脸都深深地埋进了阴影里。 素问的心噌地提了嗓子眼,他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床沿的戎言,却发现他睡着正熟,一丝也没有发现这边的异常。权衡着现在的形式,再回忆起上次的冲突,他的汗流得更急,一会儿功夫,整个后背都潮透了。 “阿梨姑娘?” 这一回,她的头似乎动了一下,但是却细微到几乎看不见。之所以被他捕捉到这一下,因为她头发上映照的灯火动了一下。 但这一下过后,又没有动静了。她就那么站着,垂着长发,垂着肩膀,垂着手臂,全身看起来就只有腰椎在使力。本来这样就够诡异的了,更诡异的是,她嘴里似乎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 素问很想快步跑过去一掌拍醒戎言,但他怕自己还没跑过去,就被不对劲的夏梨掐死了。所以,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胶着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素问的汗已经多到开始稀稀拉拉地往地上滴了,每落一滴,他都被那动静惊得一抖。 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自己能就这么撑到宗主醒来,可是,他永远都是运气差的那个。 他刚求完这句,夏梨就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霍地和他对上了眼睛。 一望见那猩红的混沌的眼睛,他就知道糟糕了,于是本能地,他拔腿就往后跑。 神智不清的夏梨眼疾手快,她腾地伸出神,一把拽住了他的后颈领口。 两人力量一对峙,只听“嘶啦”一声,响亮又干脆的布帛劈裂声破开了寂静的夜晚。 一旁的灯火猛然抖了一下,抖得两人的脸都变得有些不真切起来。 素问觉得后头一凉,转头一看,自己整个后背的外袍都被扯开了,而那块被扯下来的可怜的布,此刻正紧紧地攥在夏梨的手里。 他顾不得冷了,撒腿就想往外冲。不过也不知道是他平时功夫练得不够,还是陷入癫狂状态的夏梨太快,一转眼,她就已经冲到了他的后头。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原本正在逃跑的素问只觉得身子一轻,接着便是一阵让人晕眩的天旋地转,当他意识到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他的背已经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喉头一甜,五脏六腑好像被搅成了一团。他眼巴巴地望着屋顶,头一阵阵地发晕。 有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停在了他的耳边。他一边咳嗽,一边眯着眼去看。 夏梨低头望着他,猩红的眼睛就算在背光的情况下也是亮得怕人,他咳得更急,双手挣扎着要起身,可他的胸口刚离开地面,一记重踹就不遗余力地落下,扑通一声,他又回到了地上,这回,一股腥甜的气息冲破了他的牙关。 “噗……”一片地面被染红了。 夏梨用那双地红得好像要滴血的眼睛盯着他不放,然后,本来僵硬的嘴角突然翘了一下。 他一愣,以为她恢复了清明,便哑着嗓子想唤她的名字。 结果,他的第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那毫不留情脚就踹了过来。 素问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子却莫名其妙地一轻,骨碌碌地滚到了另一边。 “嘭!” 那脚似乎有千钧重,实打实地落到了地上,只听细微地“呲”一声,再看过去,却发现石板裂成了两半。 素问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不要去想象那脚落在自己胸口会怎样。 发狂的夏梨发现一脚落空,一个停顿也没留,提脚就往后头踢去。只听沉闷的一声,她的脚踝已经被后头的人困在了手中。 她抿着嘴唇皱着眉,不停地使蛮力。 戎言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素问觉得,那可以叫做“悲伤”。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诸如此类的情绪,只是一个劲地使力,甚至还发出了类似于动物的烦躁的低吼声。 戎言短暂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悲伤霎时就变成了满眼的决绝,他的手缓缓地举高,直到在她的头顶停了下来。 素问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只要那一掌劈下去,她就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戎言的手缓缓地落下,在几乎就要劈上她的天灵盖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夏梨突然像被剪掉了体现的木偶一样,毫无生命力地往后倒去,眼睛也如沉睡一般闭了起来。 戎言看到这一幕,赶紧冲过去,在她落地之前,他险险地接住了那瘫软的身体。 不知道什么地方漏了几缕风进来,拨得烛台上的灯火摇曳不定,晃得一切都有些不安。而就在这不安的情绪中,她再次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戎……言?” 素问霎时喜极而泣,他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喊:“谢天谢地……” 戎言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伸手拨开了她脸上的头发,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是我。” 第九十四章 来忘了补字数 “戎言,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夏梨趴在桌上,一边用手捏着碎药渣玩,一边歪头瞧着一旁埋头写着什么的戎言。 “嗯?” 闻言,戎言搁下了笔,抬眼望向她。 她掸了掸手,用雪白的大袖子扫了扫面前,“为什么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前两年发生的事呢?” 戎言沉默了一会儿。 “嗯?”她疑惑地伸长了脖子,“是要把脉吧,喏,手给你……”说着,她就大喇喇地捋起袖子,把手腕递到了他眼前。 他低下头,眼色有点闪烁,却没让她看出来,而是把她的袖子拉好,推了回去。 夏梨莫名其妙,“怎么了,不要是要把脉吗?” 戎言无声地摇摇头。 “那不然,你本来就知道吗?” “……算是吧。” 夏梨眼睛一亮,直接勾下了脖子,把脸伸到了他眼皮底下,“那你快告诉我吧,我昨晚想得脑仁都疼了,可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而且不知道怎的,心里就跟要下大雨前的天一样,压抑又潮湿的。” 戎言避开她的目光,“是吗?” “嗯!”她重重点头,“昨晚还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你看我这眼睛红的,你看看……” 他转过眼去,看她的眼睛。 “那期间的事,都记不起来了?” “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就记得去和亲,后来是怎么来着……”她皱着眉头,看起来有点吃力。 这样也好。 “我的头……” 戎言捏着她的手腕,将那手从她的乱发上拿了下来,“别想了,我告诉你。” 她呵呵笑笑,“嗯”了一声。 “你和亲的路上遇刺,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这两年间,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你,可是直到前不久,我才真正做到。” 夏梨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然后忽然指着自己的鼻尖,“所以你的意思是,在所有人眼里,人世上再也没有我这个人了?” “嗯。”戎言说到这,顿了顿,“所以,从此以后,你只能跟着我了。” “那……我父皇和母后也是吗?” 戎言突然有点不忍心告诉她,她的父皇早已成不在,而她的母后似乎也已经自刎殉葬了。这些,他实在说不出口。 “是吧,父皇母后也是吧?”夏梨误解了他的神情,一下子就焦虑起来,“戎言,你把璇玑借我一下吧?” “你是不是想回北召?” “嗯,至少要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吧?” “不行。” 戎言断然拒绝。 夏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一时有点错愕,“为……为什么啊?” “你不能回北召。”他的神情可以称之为坚决。 看着他过于执着的脸色,她有些生气,“凭什么啊?” “除了岛上的人以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还活着的事。”戎言声色俱厉。 “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夏梨也没那么好脾气了。 “你难道想被人坏死第三次吗,我可能就快要不行了,没有办法再救你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在了当场。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夏梨皱了皱脸,狐疑道:“你刚……刚才说什么?” 戎言颇为懊恼,只能想法子搪塞过去,“没什么,就是说你不能回北召,如今都过了两年了,他们恐怕早已接受了你不在了的事实……” “那你为什么说你快要不行了?!” 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夏梨打断了他的话。 戎言抿了抿嘴唇,继续搪塞,“那个是你听错……” “你当我是聋子吗?”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不要想敷衍我,你今日必须给我说清楚。” 戎言望着她正经得有些严肃的脸,居然“噗嗤”笑出了声,“好歹你也是一国的公主,怎的说起话来跟泼皮无赖一般?” 被他这么一说,她脸上猛地一臊,“你……你不是当公主的那个我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么,现在的这个就是泼皮无赖的出身,你能怎么着我。而且啊,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岔,别以为本无赖会把方才的话头给忘了去,本无赖可是机灵得很!” 见她还没把那话给忘了,戎言无奈地吁了口气,“你希望我怎么说?” 她显见地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一下子被问住了,“什么叫我希望你怎么说?” “问我那句话的时候,你心里头没有想过自己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吗?” 她侧头,“那……倒是有的。” “希望我不会死?” 她一愣,用一种很复杂的神情盯着他看。 戎言回望她,眼神却像透过她的眼睛在望向很远的地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五岁。” 她咽了口口水,没出声。 戎言几不可见地翘了一下嘴角,“当时你以为我是神仙……” “所以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死。” 夏梨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仍旧是直直地盯着他。 戎言正伸向茶盏的手蓦地停在了半空,如定住了一般,他似乎连眼皮都没眨。 “所以,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死。” 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气没有任何怀疑。 戎言沉默,良久,他的手才恢复动作,并把茶盏递到嘴边,抿了一口,复又放下,这才重新抬头望她。 “人都会死的,我当然也会。” “你不会。”夏梨的语气带着闹脾气一般的执拗。 戎言的脸有些僵硬,“不要骗自己了。” “你不会的,绝对不会…… “我是个大夫。” 这一次,是戎言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个大夫,我清楚自己的身体。” 夏梨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又生又硬,“医者不自医,而且你本来就是个半桶水的赤脚大夫,你能清楚什么?!”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几乎是在咆哮。 戎言自始至终都冷静地看着她,待她吼完最后一句,他才无奈地开口:“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夏梨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所以,不要以为我还能像往常一样把你救活了,我再也做不到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像喉咙里被人塞了堆碎石子,她一喘息,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对着她的鼻孔和眼睛里头冲,那感觉刺刺疼疼的,很难受。 “所以,哪怕你从来没怎么听过我的话,这次也务必要听了。”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老。” 不知道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故意不听,夏梨突然吐出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 戎言的神情有些微的诧异。 “怎么会有人在这十几年的光景里一丝老去的痕迹都没有呢?” 他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你突然少年白了就是要死了么,照照镜子吧戎言,你的脸甚至比我的脸都年轻,你……”她有些苦涩地嗤笑,“你顶着这么一张脸,要怎么让我相信你就要死了?难道你不觉得,这有点可笑吗?” “不会那么快的,不要害怕。”说着,戎言微微笑了,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一时间,药香从他的手掌和袖子传到了她的鼻息,那味道熟悉而清冽,清冽到让她的鼻子甚至有些发酸。 “我不是明天就要死,所以不用那么害怕。” 她紧抿着嘴唇,低着头一言不发。她觉得,只要自己再开口说哪怕一句话,也会是带着哽咽声的。这种感觉很糟糕。 看着她这样,戎言故作轻松地继续笑,还玩笑似的拍了拍她的脑门,“怎么,现在才意识到师父我好了吧,趁着这个时候,快说,接下我的宗主位子吧,嗯?” 闻言,夏梨微微抬头白了他一眼,“你休想。” 戎言笑着,加重力道揉乱了她的头发。 奕国都城,夜泊。 “皇上,顾丞相求见。” 听罢,洛白执笔的手一停,问道:“这么晚?” 高全低眉顺目,“回皇上的话,是。” 他沉吟了一会儿,“可有说明所为何事?” “回皇上,没有。” 他皱眉,叹了口气,“传。” 伴着辙辙作响的轮椅,顾宸慢条斯理地出现了。虽然他已经知道他的腿并无大碍了,可为了避开宫里的众多耳目,他和轮椅还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很长一段时间内,御书房内除了蜡烛偶尔的噼啪响声和宫墙外夜班守卫巡视的声音,什么动静都没有,就连两人的喘息声,都轻得听不到。 案上的茶已经凉透了,望着那琥珀色的冰凉茶水,洛白皱着眉伸出了手。 真凉。 手指碰上瓷杯的一瞬间,他的心里闪过了这么一个想法。 他终究还是没有端起那杯茶,而是把视线投向了下头的顾宸,他的十九皇叔,他那个本该已经烂在皇陵里头的十九皇叔。 想到这,他的思绪突然溜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是另一个本该烂在后陵里的人,如今却被深深地埋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呢? 意识到自己居然蹦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他愣了愣。 人都已经死了,还能有什么想法,真是可笑。 他讽刺地笑着,摇了摇头。 “猜到我来找你的目的了?” 听到这句话时,洛白脸上的笑一僵,终于定神望向他。 顾宸依旧不厌其烦地把玩着那把白玉扇。那把扇子,他记得好像是不啼送的。 “那把扇子都旧成那样了,不是该扔了吗?”洛白不答反问。 这一问刚一出口,他的神情就变得有些阴沉,“你最好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表情真好,果然,十九皇叔适合做这个皇帝。” “啪!” 顾宸的扇子倏地收了起来,他手指紧捏着那扇骨,脸色青白。 “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也不要说要把皇位让给我!” “那么十九皇叔的意思,是要自己抢回去吗?” 洛白面无表情,完全无视他的警告。 他眯了眯眼,手中的扇子不堪重负地吱吱作响。须臾,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霍地睁开眼,缓缓地开口。 “好好当你的皇帝吧。” 第九十五章 叽叽喳喳叫不停 “我……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谁……谁回来了?” 苏不啼抖抖瑟瑟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终于正眼望向了对面的人。 “百里。”顾宸嘴角稍微动了动,但又立刻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等等,让我缕缕……”她皱着眉,“百里不是从桑城消失以后就一直下落不明么,带着那把叫什么的剑来着……” “六芒。”他好心地提醒。 “管它呢,带着那剑消失了以后,又……又突然出现了?”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不可思议。 “是这么回事。” “可这……这怎么会呢?按照正常的戏路,他不是应该从此私吞圣剑销声匿迹,然后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或是成为一代奇侠,或是一辈子躲在哪儿的深山老林里做隐士,再收个徒弟什么的吗,这才对嘛!” 顾宸嘴角抽搐了一下,“是……是吗?” “当然了,他这样突然出现,到底是什么路数啊?”苏不啼摸着下巴,苦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真的在想这么瞎胡闹的问题。 “你不想见见他?” 苏不啼诡异地瞧了瞧他,看似精明地眯起了眼睛,“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该不会是……” 顾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朱雀来了。” 苏不啼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他人呢,在哪呢……”说到一半,她的脸却突然僵住了,“那个……云雀……” “当然。”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绿,“我就知道。问出这个问题的我才是笨蛋,云雀怎么会跟他心爱的朱雀分开呢,我真是笨蛋啊……” 絮絮叨叨了半天,她终于还是垮了一张脸,问道:“他们人呢?” 顾宸抬眼望了望她,继而低下头,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我有件事要问你,不急。” 她一愣,神情霎时有点躲闪,连嘴皮子也不听使唤了,只能勉强支支吾吾道:“我……我有点急,他们是在你那吧,我这就去。” 刚一起身,她的袖子就被人拽住了,那头稍稍一用力,她就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她往他的方向偷瞄了一眼,接着刷地低下了头。 顾宸假装没看出她的不自在,自顾自道:“你最近在躲我。” 这不是问句。 “没……没有啊……”苏不啼觉得自己开始呼吸困难了,这种感觉从有记忆以来才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她师父去世的时候。 “说谎。” 她抿了抿嘴,声音弱了下去,“真没有……” “那为什么我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你了,就算找来昆仑殿,你的小童子也从来都说你在闭关修炼?” “那我……我的确是在闭关修炼……” “你所谓的闭关就是躲在门后头等我走了再出来?” 苏不啼一顿,忽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怎么知道的……”话音未落,她就懊恼地闭上了嘴,头低得更厉害,几乎是垂到了胸口。 “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闻言,她为难地皱起了鼻子,硬着头皮装作没听到。 “不要装听不见。”他当然知道她在耍什么把戏。 眼见逃不过了,她只能装傻,“什么,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你问我要不要嫁给你……该死!”她咒骂了一句,耳朵烫得几乎让她想抬起手给它们扇扇风。 顾宸的神色出乎意料地严肃,“回答呢?” 她不敢抬头,无意识地折腾着已经被绞得皱巴巴的衣角。 他也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她的头顶。 似乎是因为受不了这冗长的沉默,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师叔。“ 顾宸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虽然能想象她将要说什么,但他还是笑着答应了一声,“嗯。”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然后连着深呼吸好几次,就好像如果不这样做,她就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一般。 “我会忘记那句话的,你也会。” 顾宸没应声,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默默地握紧了缩在袖子里的手,佯装不在意地回视。 窗外北风呜咽,不知是不是有哪一扇窗没有阖紧,两人的头发被忽如其来的风扬得微微飘飞,兴许是头发挡住视线的原因,有那么一瞬间,苏不啼甚至觉得看不清他的脸,直到她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才恢复视线,尽管眼睛还是有些发酸。 “我去关窗。”她有些慌张地起身,快步走向窗扇的方向。 “是因为我弄断了自己的腿吗?” 他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是因为我弄断了自己的腿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皱着眉转头,却只看到他的发髻和背脊。 “或许你认为我当年弄断自己的腿是件大错特错的事,可你应该知道,我那是要保护他。”这里的他,毫无疑问是洛白。 苏不啼听到这里,脸上闪过了一丝受伤,搭在窗扇上的手缓缓地滑下,最后,重新缩回了袖子里。风从她的耳边掠过,额前的散发凌乱地翻飞。 “是啊,我应该知道的是那个缘由,可遗憾的是,我知道的并不是。” 顾宸的背影僵了一下,有种不安从心头隐隐地冒出了头绪。 苏不啼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上头有一块茶色的污渍,如果她没有记错,那是一只不知名的野猫不小心尿在了上头。 “虽然我很怀疑,为什么一向对谁都不怎么伤心的师叔会那么关心洛白,但一开始,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会为了一个师侄断送自己的一双腿的,如果不是我刚好知晓了你的身份的话……” 顾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额头有点发凉,嗓子像被人扼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是洛白的皇叔,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至于你为什么断了自己的腿,我也就不用说了吧?”说到这,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其实老实说,我是有点怨你亲手断了腿,毕竟,我从小就那么那么的……仰慕你。” 他微微侧过头,从她的方向,能清晰地看到笔直的鼻梁,还有鼻梁下紧抿的嘴唇。 “因为我从小就仰慕你,所以你的欺骗在我看来就更加的不可原谅,你可能认为一直以来我表现出的厌恶都只是小孩子闹脾气,可适到如今,我只想说,你真不愧是生在皇宫里的人。好了,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天色也不早了,师叔,请回吧。” “吱呀”一声,风声戛然而止,她的头发也应声平静地落在了耳边。 顾宸无声地起身,望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的她,叹了口气,从轮椅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既然你今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该做点什么。” 苏不啼不解,没出声等着下文。 “转身吧。” 她疑惑地回头,却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你……” 他苦笑,“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生在皇宫里的人,与那些为了皇位而机关算尽的人比,并没有任何不同。” 苏不啼觉得自己的无感瞬间关闭了,眼前一片漆黑,耳朵什么都听不到,甚至连冷暖也感受不到,好像外界的所有纷纷扰扰都与她再无干系,她只能沉浸在狭小的黑暗中,默默地听着自己如闷雷一般的心跳。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一个死人。但从那激烈的心跳中,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 顾宸不忍地看着好似受了很大打击的她,轻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如果可以,我是想骗你一辈子的,因为那样你至少会舒服一些。”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又是一声长叹,他重新坐回了轮椅上。 吱呀吱呀。轮椅的声响传来。 “朱雀在百里府上。我走了。” 低沉的车辙声混合了风声回荡在耳边,她腿一软,退了两步,后背轻轻地撞上了窗扇。 一切都结束了。 夜泊,百里府。 “你想想办法啊……”朱雀朝一旁的云雀努努嘴,小声说。 云雀挑了挑眉,“我?” “嗯!”朱雀和百里同时重重点头。 百里长得健壮又稳重,当他和清秀瘦弱的朱雀站在一起,并一同做出这样的反应时,画面非常的诡异,诡异却好笑。 云雀饶有兴味地抱起手臂,一脸不确定地问:“你们要我去安慰她?” 他手指的另一边,是哭得乱七八糟的苏不啼,更确切地说,是大半夜出宫,并且冲进朱雀的房间,把榻上睡得正酣的朱雀和云雀吵醒了的,接着又把主人家百里哭醒了的,现在还在哭个不停的苏不啼。 朱雀一脸期盼地点点头,“女人啊,实在是有点麻烦,我搞不定啊。” 云雀煞有介事地颔首,“嗯,所以我们都喜欢男人。” 于是乎,两人的眼神都落在了百里的身上。 百里全身戒备,脸色为难,“我……我不行啊……” 两人默契地望下了他的□,朱雀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百里尴尬地双手挡住他们的视线,面红耳赤道:“不是那种意思,我是说,对于女人,我也没辙……” 朱雀明显不信,“我记得你不是有好几位红颜知己嘛?” 他轻咳了一声,视线转到了一边,“那……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朱雀的话还没说完,那头的披头散发的苏不啼突然毫无预警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嘭!” 桌上的茶壶茶杯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人本能地转过头去。 只见她一张脸哭得面目模糊的,还有不少头发粘在脸上,乍一看去,委实有些吓人。 “我要回近畿山,立刻,现在,马上!” 三人皱起了眉头,不明所以。 第二天一早,当顾宸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不啼正筋疲力尽地躺在朱雀的床上呼呼大睡,而在一旁坐着喝茶的,是一个手刀打晕了她的云雀,和咕噜咕噜给她灌了一碗不知道什么药下去的朱雀。 事情正朝着诡异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第九十六章 我在这儿等着你 “姑娘……阿梨姑娘……” 素问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干得要冒烟的嗓子,又用袖子抹了一把汗。 “这大清早的,不在房间里等早饭,又溜达到哪里去了……”他一边四处找寻,一边嘀嘀咕咕。 有耳朵尖的听到这话,抬头朝他的方向望过去,“素问你找阿梨姑娘吗?” 素问正焦躁着,乍听到这话,一下来了精神,急急点头,“是啊是啊,怎么你看到了?” 那人“嗯”了一声,举手指向了东南方,“先前看到她往那边飞了。” “飞?”素问一愣,随即了然地问道:“是跟璇玑一起?” “是啊。” 他脸色骤变,丢下一句“坏了”就着急慌忙地跑了,看方向,是往药庐的方向去了。 “不好了,灵枢!” 他冲进药庐的时候,灵枢正在配药,看到素问满脸热汗的样子,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不好了?” 素问猛咽了一口口水,“阿梨姑娘和璇玑一起出去了!” 话一出口,灵枢的手就猛地抖了一抖,药铲里的药草哗地一下都落在了木桌的宣纸上,他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铲子,一把拽住了素问的袖子,“怎么可能呢,阿梨姑娘不是不认得璇玑吗,怎么可能跟它出去,怕不是你看错了吧?” 素问跺脚,急急道:“要是我看到的倒好了,我就算跳也要跳到天上把她拽下来啊,可这是采药生看到的,说是跟璇玑走了,言之凿凿啊!” 灵枢的鼻头开始冒汗,“宗主不是让你照顾好她的么,怎么还能把人弄丢了,要是她回北召去被人撞见,这可怎生得了,就算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啊,你……你真是……” 素问哭丧着脸,“现在是怪我的时候吗,快想办法把她追回来啊,趁宗主起床之前,赶紧地,不然我们就真的要被撵出岛了!” 灵枢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倒也真如他所说往外跑了,可刚跑到门口,就想到个事,“采药生跟你说,她是往哪个方向去来着?” “东南方!”素问怕再受责难,答得尤其快。 “东南方?”灵枢随着那方向飘了一飘,随后狐疑地问道:“你确定?” “嗯!” “可是,北召是在东北方啊……” 他这话音还没落地呢,如梦初醒的两人就猛地身躯一震,脸上倏地血色尽失,连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完了……” 东南方,是奕国的方向。 灵素二人思及此,一刻不敢再耽搁了,也顾不上是不是会被宗主劈个几掌了,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他的房门前,咚咚咚地捶起了门。 什么体统,什么礼数,一下子都被抛了个干干净净。 戎言因为近日身子不爽,一向睡得沉,所以当他们敲得手都胀胀地发疼时,他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 看到气喘如牛的两人,他敛了敛松懈的脸色,“出什么事了?” 素问用手杵了杵灵枢,后者和他对了下眼色,这才支支吾吾地道:“宗主,阿梨姑娘往东南方向去了……” 戎言脸色乍变,却只有一瞬,下一瞬,他又恢复如常,“岛上的机关,她是过不去了。” 闻言,两人为难地对视一眼。 素问两眼一闭,深吸一口气,道:“跟璇玑一起……” 这下,戎言的脸色可以用疾风骤雨来形容,他用二人平生听过的最激烈的声调吼道:“什么?!” 素问俨然一副要哭了的样子,但话却是说得顺溜,“阿梨姑娘跟璇玑一起往东南方去了!” 戎言双颊紧绷,长袖一振,发出了空气撕裂的响声,震得二人耳朵眼儿一麻。 “你们两个跟我来!” 宛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一样,他衣袍一抖,踏上了石阶前空空的桃花枝,在一阵悉悉索索的破空声中,借着桃枝的力量窜上了屋顶,轻盈得如同一只新生的小燕。顷刻间,那一片白已然消失在东南方的青瓦上。 念无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灵素二人脚下不停地一路追到东南方的尽头时,已经是连喘气都费劲的程度了。 “走……走……打起精神来……” 灵枢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一边轻轻地扯另一边已然半跪在地上的素问。 素问因为先前费工夫在药宗转了一大圈,如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咕咚一声跪到了地上,一个劲地摆手。 灵枢不罢休,伸手要去拉他,却因为气力不足,反倒被他扯得跌坐在了地上,就在他手脚并用地要挣扎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素问跟中邪一般地盯着不远处看。 他觉得蹊跷,于是也跟着瞧过去。 这一瞧,全身的劲都一下子松了下去,他瘫坐在地上,开始神神叨叨地傻笑。 素问半张着嘴,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也呵呵呵地笑出了声。 清晨的霞光从云缝中透出来,仿佛是什么挣脱了桎梏一样,那么自由,那么耀眼。一瞬间,云遮雾绕的岛屿全数沐浴在了朝霞的旖旎中。 当然,也包括失而复得的戎言。 幸而,念无岛这么大。幸而,它又那么小。 他低头望了望她的发顶,长吁了一声,同她一道坐到了高高的礁石上。 兴许是前些日子涨潮浸了海水,这礁石上覆了些新鲜的青苔,一坐下去,他就感觉到了那种湿泞滑腻的触感,不过,此刻他却没有任何抱怨的想法,因为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就连这黏黏糊糊的苔藓,感觉都好得出奇。 她的目光放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是在看着海那边隐隐约约的陆地,似乎又只是在看波澜的起起伏伏。他不能确定。 似乎是看得太入神,她没有发现他来了,只有一旁的璇玑抬头喷了喷鼻,并踱着步子走到了他身后,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后背。 “怎么坐在这发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一个大浪拍上了他们脚下的礁石,一声雷电般的巨响响起,还带着天摇地动的震荡,这尽在眼前的刺激,终于让她微微清醒了过来。 她肩膀一颤,眼睛这才有了焦距。 与此同时,她也发现了身边的人。 “戎……言?” 戎言欣慰地颔首,“是我。” “你怎么来了?”她调整了坐姿,稍微面对着他一些,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也在有意无意地揉着发麻的双腿。 “找你。”说着,他微微倾身,把她的手拨到了一边,认真地帮她按起了腿。 她呵呵笑笑,自然而然地把手垂到了两边,“找我,找我有事?” 戎言摇摇头,视线依然在自己的手上,“那倒没有,倒是你,怎么在这坐着发呆。” 听到这话,她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却好一会儿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垂着头没说话,从她的视线看过去,他的肩膀在有韵律地动着,胸前的几缕长发被海风吹得飘飘扬扬的,就像她偷偷跑出宫时,看到人家赶驴的鞭子。 “我真的是在病榻上躺了两年等你来救吗?” 不知道是不是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很小。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手指的动作停了一瞬,旋即又恢复。 “怎么问这个?”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垂下了肩膀,“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而且是很重要的什么,就好像有个人,跟我约好了在那个方向等着……” 缓缓地举起手,她指向了海的那边。 透过层层叠叠的水雾,那头的陆地就好像是姑娘家描眉的青黛,安安静静地躺在妆奁的盖子上头。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忽视。 似乎是不好意思,她迅速地收回了手,改为胡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罢了,不对,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罢了,我知道,我肯定不是跟谁约好了,只可能是两年来做了一场不正常的梦,对吧?” 她转头望向他,眼神很狂热,好像是急需某种肯定一般。 戎言犹豫了一下,“嗯,应该是吧。” “对吧对吧,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望着她一边捋着心口,一边自言自语的样子,戎言的喉咙像是被人灌了什么东西下去一样,又呛又堵。 现在这样很好,非常好。 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某一日。药宗。 “你们谁看到璇玑没有?” 素问端着一个大大的锅,如同一个翻了盖儿的乌龟一般,一边艰难地四处走,一边不停地找人打听着。 “璇玑?”几个刚从外头回来的采药生面面相觑,然后一个黑黑的少年站了出来,他先是用沾满了泥污的袖子抹了把脸,才道:“没瞧见,不过如果是璇玑的话,吹个口哨不就成了?” 素问听到这,叹了口气,把锅搁在了一旁,对着不怎么炙热的日头抹了抹汗,双手叉腰道:“吹了,没动静。” 那黑小子皱了皱鼻子,随即一本正经道:“哦……如果没反应的话,那八成是跟阿梨姑娘一道去海边的吧?” 这下,旁边的一行人也附和了起来。 “对啊对啊,璇玑不喜欢水,一到那耳朵就不好使了……” 念无岛东南角海边。巨礁上。 璇玑一边蹭着脑袋,一边愉快地哼哼出声。 夏梨静静地坐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了它的下巴。 “璇玑啊,海的那头,到底有什么呢……” 回应她的,只有那猎猎的风声,和惊涛拍岸的怒吼声,还有璇玑那不成片段的低哼。 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期盼听到什么答案。 “璇玑啊……”顿了顿,“我只知道要一直等,却不知道……我到底在等什么……” 到底在等什么? 又或是,到底在等着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感觉后面的和前面的不是一个人写的。。新坑现言。。有兴趣的可以点点。。古言新坑是孟婆的。。我个人觉得那个挺有意思的。。不过要等这个完结才发。。现言是80后的娃儿回忆90年代末的。。双时间轴。。比较轻松的文。。特点的话。。就是不看到最后不知道谁是真cp。。链接上个昂~~ 第九十七章 女人都口是心非 “张嘴!” 顾宸铁青着一张脸,声音如同注了铅一般,又沉又僵。 “你做梦!” 苏不啼把脸撇到了一旁,作“誓死不从”状。 顾宸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我再说一遍,张嘴!” 苏不啼斜眼瞄了他一眼,眯了眯眸子,随后撇撇嘴,“好啊。”然后还真的张开了嘴。 顾宸松了一口气,赶紧把手中的粥递过去,一边递,还一边贴心地嘱咐:“小心烫……啊!” 勺子应声落地,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苏不啼笑得前仰后合的,显见着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尤其是在她看到顾宸那张青白变幻的脸时,笑得更是愈加的猖狂。 “哈哈哈哈哈……” 顾宸嘴唇抿得发白,太阳穴已经微微鼓起,看得出,他的怒气差一点就要喷薄出来了。 “苏不啼!” “在!” “我再说最后一次……” “我!不!吃!” 被打断的顾宸僵着脸,沉默不语,良久,他长叹一声,偏头朝着门的方向,轻道:“送她回近畿山吧。” 话一出口,被五花大绑的苏不啼和门外的三人都愣了。 朱雀一向沉不住气,他吱呀一声推开门,大步跨了进来。 “你说送回山上是什么意思?” 瞧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进来了,顾宸警惕地望了一眼门外,继而赶紧坐回了轮椅上。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他脸色有点阴沉。 “这……”朱雀跟一旁的云雀和百里对了对眼色,“我知道了。” “嗯。”顾宸应了一声,看也没看后头的苏不啼一眼,转着轮椅,缓缓地走了。 百里眼神逡巡了一周,对着犹自发愣的苏不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大步追出了门外。 “傻了吧。” 朱雀推了推她的肩膀,一副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的架势。 苏不啼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力的人偶一般,身子软绵绵地一歪,倚到了床棱上。 “不是吧,真傻了?”朱雀摇了摇手,然后突然靠近了她的脸,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喂,不啼,你没事吧?” 她迟钝地转眸瞧了他一眼,道:“嗯?” 云雀翻了翻白眼,一把拽过了朱雀,“嗯什么嗯,他问你还有没有事。” 她又迟愣愣地转回头,“没……没事,他……刚……刚刚说什么来着?” 朱雀踮起脚,从云雀的肩膀上冒出脑袋,呵呵一笑,“说把你送回近畿山上去。” “哦……哦……”她神情恍惚地点点头,一双眼睛没有焦距地吧嗒吧嗒眨着。 “我说……”朱雀点了点云雀的肩膀,他刚回头,那头就有动静了。 苏不啼嘴巴一瘪,眼泪便如同从天而降的雷阵雨一般,噼里啪啦地掉得欢快,开始还只是小雨两三滴,还没过一会儿,就转成了暴风骤雨。 她哇哇大哭,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掉,一张脸亮晶晶的,糊得乱七八糟。 外头的顾宸还没离得远,听到她的哭声,他的手如同被冻住一般,再也动不了了。一旁的百里往后瞧了一眼,又低头望了望他隐忍的脸,连连摇头。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要不,还是不要送她上山了吧?” 有好一会儿,他都没出声。 他在听她的哭声。 在他的印象里,她几乎就没有哭过。就连还是个襁褓里的娃娃时,也不怎么爱哭,成天一副喜滋滋的笑脸。 那时候,她的师父他的师兄就说,这孩子这种性子,怕是难以体会世间疾苦,实在算不上是有灵根。 可如今,她却在哭。 她每哭一声,他都觉得有把刀子在自己的心窝子里剐了一刀,一下一下,每一刀都疼得他五脏都跟着颤。 百里瞧他没动静,以为他没听到,于是又道:“不啼已经跟着我们好几个年头了,现在把她一个人送回山上去,怕是不太妥吧?” “送回去。” 他说得斩钉截铁。 然后他手臂上的青筋微微突了一突,车轮再次转动了起来。那哭声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直到再也听不到。 不知道是因为苏不啼的哭声太过猛烈,还是因为她这张脸实在是有碍观瞻,云雀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转身就拉着朱雀准备走。 “哇……”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俩准备溜之大吉,她哭得更是变本加厉,那声音好似钟鸣,直震得她自己的嗓子眼儿和云雀二人的耳朵根儿都麻酥酥地颤了颤。 朱雀一脸纠结地用小指头挠了挠耳朵,跨过去,蹲在了床边上,然后一巴掌拍上了她的嘴。 于是只听“哇啦”一声,本来吵得人头皮发麻的哭声立刻变成了从瓮里传来的一般,闷闷的,还带着点儿回音。 苏不啼愣了一愣,哭声也跟着顿了一顿,可那眼泪倒是没能听话地刹住,依然啪嗒啪嗒地掉在他的手上。 朱雀咧着嘴笑,又朝她眨了眨眼。 她抽抽搭搭的,渐渐停了下来。 “不想回去?”朱雀问。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云雀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看到她这么反复无常的,他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到底想不想回去?” 苏不啼抬眼望向了他。因为刚哭过,她的睫毛上沾着水珠子,这么盯着人一看,显得可怜巴巴的,按常理说,是挺招人怜爱的。 但眼前的这两位,不属于常理范围内。 云雀显得更不耐烦了,“到底想不想?” 朱雀的手还捂在她的脸上,于是乎,他灵敏地感觉到,这心灵脆弱的孩子又开始瘪嘴了,为了不让自己的耳朵继续受摧残,他准备先发制人。 “我有办法帮你留下来,要不要听?” 苏不啼的嘴角一僵,氤氲着眸子,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不明白?”朱雀皱皱眉,“平时挺伶俐的女娃,怎么今天蠢得跟什么一样……” 他说到一半,那头突然传来了云雀忍无可忍的声音,“你的手可以放开了没有?!” 闻言,朱雀撇嘴瞪了他一眼,“连女人的醋也吃。”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放下了手。 望着一手的不明液体,他皱了皱眉,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往苏不啼身上擦了擦,才继续问道:“想知道我的方法不?” 苏不啼垂了垂眼,看样子是在思忖着什么。 趁着这个空档,朱雀笑眯眯地转头冲云雀眨了眨眼睛,后者脸色忽地明朗,甚至连嘴角都隐隐地勾了起来。 此时,苏不啼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猛地抬起了头。她眼光灼灼地望着朱雀,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还准备点头时,被他一把托起了下巴。 “快别点了,我头晕。” 她刚准备点头答应,却硬生生地憋住了。吸了吸鼻子,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我事先声明,我不是舍不得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回到鸟不拉屎的近畿山去……” 云雀冷笑一声,“不知道是谁先要死要活说要回去的。” 苏不啼一记眼刀射过去,却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被他冷冰冰的脸化尽了力道,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她不再理会他,转而将眼神投向了满脸笑花的朱雀。不知是因为脸上沾了眼泪有点发痒,还是因为为难,她皱着脸,道:“你们应该知道的吧,我小师叔虽然看起来人满不计较的,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其实骨子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嗯?我好像从来没听你叫过他小师叔啊。”朱雀这么说着,转头望向一边的云雀,“你听过没。” 云雀摇摇头,望着苏不啼,又冷哼了一声。 苏不啼缩了缩脖子,“他本来就是我小师叔……” 朱雀挑了挑眉,没再就此说什么,倒是突如其来地问道:“你现在不怨他了?” 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犹豫了一下,才低头道:“还是怨的。” “哼,那怎么还不想走?”云雀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朱雀转头瞪了他一眼,他冷哼一声,偏头望向了一边。 “不想走就留下喽,管它什么原因呢。”朱雀耸耸肩,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不过一边的苏不啼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她抿了抿嘴唇,惴惴地问:“要怎么做啊?他好像已经铁了心要送我回去了。” 朱雀意味深长地一笑,将头凑近了她,“你不会后悔吧?” 苏不啼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她虽然道法学得破破烂烂,做人也做得将将就就,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的预感还算是准的,对此,她不知是喜是悲。 体会到这一复杂的情绪时,她正光溜溜地睡在顾宸的床上,而一旁的他正因为过度“耕耘”而睡得熟。 感觉着那担在自己胸脯上的沉重手臂,苏不啼面红耳赤地在心里默默问候了朱雀的八辈祖宗,还顺带着问候了他的八辈子子孙,可冷静一想,他根本不可能有子孙嘛! 思及此,她更是恨得牙根痒! 而另一边,听到小厮在门外传来的消息,睡得神清气爽的朱雀满足地伸了个懒腰,用胳膊杵了杵一旁那人的胸肋。 云雀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伸出手臂揽住了他,喑哑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 朱雀龇着满口的白牙,神秘兮兮道:“他俩成了!” 云雀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用鼻子“嗯”了一声。 朱雀似是不满意他这种反应,皱着眉道:“你不应该夸赞一下我的药吗?” 说到这,云雀倒是颇为上心地睁开了眼睛,他端详了他好一阵儿,突然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声音嗡嗡的,“昨夜不是夸赞过了么?” 同样是芙蓉帐里,这一边是你侬我侬,那一边却是苦大仇深。 人生真是无常啊。 念无岛。 戎言死死地盯着手上单薄的纸,手一翻,便将它化为了灰烬。 我去东南方看看,十五日后回来。勿念。夏梨上。 第九十八章 人傻钱多见识短 “看你做得好事!” 顾宸铁青着脸,一把把手中的信纸扔向了朱雀。 朱雀还没反应过来,云雀就刷地上前,双指稳稳接住。 他眉头紧皱,一脸愠色地望着顾宸。 气氛正是剑拔弩张,朱雀却好像没什么感觉,他轻飘飘地接过那纸,读道:“我~走~了……嗯,没了,就这么多?” 他疑惑地望向顾宸,后者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只冷哼一声,没应他。 “也没说去哪,也没说干吗去,就说走了,嗯……果然是不啼的风格……”朱雀悻悻地咂咂嘴,将那纸叠叠好放回了桌上,还周到地拿镇纸压好了。 “就是你干得好事!”顾宸瞧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朱雀也算不上是什么软柿子,他一脸不乐意地撇撇嘴,“怎么是我干得好事,明明是你自己干得,想来感觉还想当不错吧,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了。” “你……”顾宸两颊青筋直跳,长袖一挥,一记霸道的掌风便如利剑一般朝他的面门袭去。 朱雀面不改色,甚至闲闲地吹了吹手指甲。 就在那风已经扫起额前碎发的当口,忽觉眼前一晃,定睛瞧去,却见云雀面目狰狞地撑起了浮萍拐。耳边铮铮两响,一旁的柱子“嘭”地发出巨响,接着,便见朱红的柱子上两道豁口触目惊心。 云雀眯起了眸子,眼珠子好似火红的岩浆,在眼眶里剧烈地翻腾。他半遮着眼睑扫了顾宸一眼,默默地收起了武器。 “喏,你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所以对我出手只是图个痛快么?” 朱雀又吹了吹指尖,然后举手理了理有些乱的短发。 兴许是劈了一掌心里痛快了,顾宸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不少,他无声地收起了架势,方才鼓胀得乱抖的袍子和长发也终于安分了下来。 “说吧,多久能把她找回来。” 朱雀耸耸肩,“不知道。” 顾宸身体一僵,“你是想回岛上去么?” 朱雀的脸色变了变,他忽地抬起头,一脸冰冷地望着他。 大约也是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良久,顾宸长叹了一声,颓然地垂下了肩膀。 朱雀对他的举动无动于衷,僵着一张脸,带头走了出去。 云雀甚至连一个正眼也没给他,紧跟着走了。 顾宸有些丧气,也有些无奈。 一直无言的百里看到这里,也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朱雀和云雀是江湖中人,性子总归是不羁的……” 顾宸扬扬手,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 “朱雀看着气得不轻,要不……我去看看吧?” 他摇头,“算了。” “那不啼……” “随她,她好歹也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人,为人又圆滑,应该吃不了什么亏,等她疯够了,自然会回来的。” “这……” “没事。” 顾宸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瞄向了镇纸下的纸。 要真的没事才好。 奕国某城。市集。 “诶,这位小哥,请留步。” 正优哉游哉逛大街的小伙听到这么一句,迟疑地慢下了步子,他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个可能叫住他的人。 “小哥,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小伙循着声音,低下了头。 一个胡子有些歪曲的细皮嫩肉的小子正朝他一个劲地招手。 他狐疑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就是你,就是你!”那小子手舞得更欢了。 小伙暗暗地打量着那小子,幅巾黄幡,方铜朱砂。嗬,原来是个算卦的。小伙察觉到这茬,便有意要走,可他还没抬脚呢,就听那头的小子又发话了。 “我看小哥你红光满面,看来近日要有大喜啊。” 小伙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精神头,他探头探脑地坐下,颇有兴致地问道:“哦?是吗,那敢问先生,我会有什么好事啊?” “唔……”那油头粉面的小子抹了抹唇上的小胡子,转了转眼珠。 一般人看到这里,便知道这是江湖术士要编着说辞招摇撞骗了,可眼前的这小子涉世未深,又被先前的那句“大喜”唬住了,所以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神色有异,依旧兴致勃勃地盼着对方开口。 “到底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算卦的小子故弄玄虚地抬了抬下巴,将手边的朱砂和宣纸推到了他跟前,“来,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好好好。”那人听着,赶紧刷刷地挥起了笔。 望着纸上几行歪七扭八的血红大字,算卦人纠结地皱了皱眉,轻咳了一声,粗声粗气道:“让我瞧瞧。” “好好好,先生您尽管瞧。” 算卦人“嗯”了一声,便拿起那没几两重的纸,斟酌了起来。他一边瞧,一边时不时偷瞄对面那人,瞄就瞄吧,他偏偏还瞄得意味深长,好像憋了什么话似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人也是个沉不住气的,眼瞅着人家这样看自己了,便有些着急。 “先生,怎么样,怎么样?” 算卦人“唔”了一声,而后又“咦”了一声,接着又“额”了一声,直急得那人一把又一把地抹起了汗。 “先生,到底怎么样,您倒是说话呀!” 算卦的小子神情算得上是有些沉重,“不知这位公子近来是否乔迁了新居?” “是啊!”小伙的神情一瞬间亮得怕人,“我家从城北搬到了城南的独院,先生您真是神了,连这个都知道。” “咳。”苏不啼轻咳一声,又摸了摸唇边的假胡子。 搬家那天你家大摆流水宴席,我还去蹭饭了,怎么会不知道? “嗯……”她不动声色,算是不要脸地应承了人家的夸奖,而后才道:“公子有了心上人吧?” 小伙面色一红,扭扭捏捏地点点头,“先生果然神机妙算。” 哎,都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世人不是常说,每个不想成亲的人,心中都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嘛。你那一看就是思春不成,哪里用得着算啊。 苏不啼依旧一脸莫测高深的模样,随手卜了一卦。 “怎么样怎么样?”这心急如焚的小伙已然成了知更鸟了。 苏不啼皱了皱眉,看起来颇为苦恼,“公子,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还没说完,小伙便打断了她,“先生有话就直说。” 她略略沉吟了一下,才一脸为难道:“公子的心上人,似乎……” “似乎什么?”小伙又贴近了不少,险些就要和她脸贴脸了。 她不适地让了让,清了清喉咙,道:“她似乎对公子你……没什么心思啊……” 一听这话,小伙的神色倏然暗了下去,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巴巴,毫无生气。 “先生说得不假,她……确实是不喜欢我……” 瞧你那副窝囊样,要是我,我也不喜欢你啊。 苏不啼苦着一张脸,佯装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先生如此神算,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小生成全了这段姻缘?” 好了,终于到重点了! 苏不啼猛地打起了精神,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继续装深沉。 “敢问公子,这位小姐平日里是否身居闺中,只有每逢初一十五才去寺庙里上香礼佛?” “是啊,是啊,先生当真是高人!” 高你个头!现在这世道啊,村头的老妈子都知道现在流行文艺女青年那一套,没事都捧个书伤春悲秋的,看你小子也是没什么见识的,一准是被这种女人迷上了。 “这……从卦象上看,你二人没什么姻缘……”她意有所指地瞄了那小伙一眼。 小伙还算有眼力见,意会地“哦”了一声,伸手就开始掏腰包。 苏不啼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他口袋中的银两,一双眼睛突突地发光。 哟吼,果然给我找到了一座会动的金矿。 “先生,一点心意……”小伙突然直起了身,朝她的袖中揣起了银子。 她忙地坐好,因为动作太猛,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不过好在她有些功夫底子,也算勉勉强强保持住了这岸然道貌。 “嗯……”她也不推脱,面无表情地收下了银两,又道:“要想将你二人的姻缘线连起,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每逢初一十五到那位姑娘常去的寺庙,想法子让她喝下这些符水……” 说话间,她递出了手中黄灿灿的符咒。 小伙子看起来有点为难,“这么多啊?” “啊?”她低头望向手中足有百张的符咒,嘴角一抽,收回了大半,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才重新递回去,“收下吧。” “一次一张?”小伙子居然不疑有他。 苏不啼默默感慨,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人傻钱多”了。 “嗯。”她郑重点头。 “那请问先生,我要如何让她心甘情愿地喝下去呢?” “买通住持就成……”她说到一半,就发现不对劲了。 果然,对面的小伙子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啊?” “咳,我的意思是,用诚意感动住持就成。” 至于诚意是什么,你知我知啦。 小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我一定谨遵先生的指示,让她全部都喝下去!” 苏不啼一脸诚恳,但笑不语。 如果那姑娘没被这水毒死的话,见这么多面,你们也该出点什么火花了。如果她刚好被毒死了的话,你也就可以安心地孤独一生了吧。 思及此,她颇感安慰地点了点头。 小伙子再三道谢,兴冲冲地走了。 苏不啼笑嘻嘻地掂量着手中的银子,利落地把假胡子一撕,卷起那晃动的黄幡,将桌上零零散散的物什往随身的箱子中一扫,愉快地道:“收工喽!” 几天的食宿又有着落了! “先生,能帮我算一卦吗?” 苏不啼正沉浸在喜悦中,压根没注意听,头也不抬地就回道:“每日只算一卦,明日请早!” 那人似乎有点遗憾,微微叹了口气,道:“啊……这样啊……” 这时,苏不啼发烫的脑子已然微微地冷了下来。乍听到这声叹息,她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她放下手中的伙计,不确定地抬起头。 今儿的天气尤其好,暖阳横斜,云絮斑斓,掺着腊梅沁香的风飘摇抚弄,让人的身子和心都如同浸在一汪融了冰雪的暖汤中,温软惬意,好似闭上眼睛,就能安然地发起馨香的梦。 就在这样好的阳光下,她看到了那抹身影。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那是她发得一个梦,一个……不可能的梦。 第九十九章 好基友要一辈子 “你……你不认识我?!” 苏不啼一把扯下了嘴唇上的胡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力过猛,她的嘴不自然地歪曲着,上头红彤彤的一片,好不灿烂。 面前的人一脸狐疑,摇了摇头。 苏不啼眼睛瞪了老大,“这样还认不出来啊?”说着,她着急地四处张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转了好一会儿,她脸上突然一亮,接着便一把扯了头上的帽子。 她指着自己的脸,使劲往那人的方面倾着身子,“这……这样呢?” 那人茫然地打量着她那乱蓬蓬的发髻,半晌,还是一脸难色地摇了摇头。 苏不啼见状急得直挠头,一张脸也是涨得半红不紫的。 那人瞧她这个样子,愈加地困惑了,甚至于,还默默地揣度起了她的精神状态。 就在这时,苏不啼猛甩了一下袖子,一脸决绝,好似刚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嘴唇一抿,不由分说地就脱起了衣服。 “嘶……” 那人双目圆睁,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不啼的动作倒是利落得很,就这么两口凉气的空当,她的衣襟已经就大敞四开了。 那人看得面红耳赤,一双手不停地摆道:“公子……不对不对,大师……呸,先生……你你你……你脱衣服干什么啊……” 苏不啼一边低头解扣子,一边道:“可能是以为这身衣服你才认不出我的,你等等啊,等我脱了你就能认出来了……” “嘶……” 又是一声齐齐的倒抽凉气,这一声抽得,比方才那次要气势磅礴许多。不过这下,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那人的方向。 那人的脸一时涨成了五成熟的猪肝色,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可即便如此,路人们的眼神仍旧是遮不住的暧昧。 真是欲哭无泪。 苏不啼脱得正是顺风顺水,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旁的诡异气氛。接着她只觉得胳膊一紧,面前一张张看热闹的脸猛地一晃,人就已经被硬拖出包围圈了。 她一脚踏腰带,一脚踩衣摆的,走得别别扭扭,却拗不过拽自己的那股蛮力,一个劲地被拖着走,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有那么小小的一个瞬间,她都怀疑自己是看花眼认错人了。 热闹的人声隐隐地传来,灰墙青瓦的窄巷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一只吃饱喝足的猫从墙头上路过,蜷曲款摆的长尾巴好似春天里新抽的柳条。似是察觉到巷子里的气氛有异,它歪了歪脑袋,看热闹似的坐了下来。 苏不啼一脸热切,瞧着就是一副有好多好多要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纠结模样。 反观她面前那人,却是面色黢黑,紧咬着嘴唇不开口。 “怎么样怎么样,认得我了吧?”苏不啼喜滋滋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也不知道是真的没什么眼力见,还是故意装作没看出来对方的不快。 那人极慢地撇了撇嘴,眸子意味不明地眯了起来。 此时,苏不啼霍地大声嚎了起来,那哭声又突然又难听,直喊得墙头上的那只猫都突地退了一步,本能地竖起了背毛。 她一把搂住眼前人的腰,将脑袋挤在了人家的肚皮上,一副打死也不肯松手的姿态。 被抱着的人浑身一震,呆若木鸡。两只胳膊尴尬地悬在半空,彻底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我就知道……那些个坏蛋……从来都当我好骗……”她哭得歪鼻子撇嘴巴的,满脸的眼泪鼻涕什么的都一股脑地抹在了那人的身上。 那人一边气急败坏地挣扎,一边却又被她抱得死死的,分毫都移动不了。 “你……你放手……” “那群王八蛋啊……都该阉了去勾栏院给人做小倌……” 那人脸一僵,推攘得更是用力。 “我还以为你死了……还去哭丧哭了好些天……呜呜……我……我好高兴啊……” 那人挣了好一会儿也没个结果,登时就有些个丧气,“哪有人高兴时候哭成这样的……喂,不要再把鼻涕往我身上抹了!” 苏不啼被她一吼,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可随即又如同没听到一般,目不改色地抹了上去。 那人额角青筋暴跳,却碍于挣不开她钳制的手,只能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地大喘气。那呼哧呼哧的气息听来,宛如是半夜荒郊的破壁残垣屋子里的风声,鼓噪得很。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苏不啼那原本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号也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变成了瓮声瓮气的抽泣。 被抱着的人始终僵立着不动,同墙头上的野猫默默无语地对视着。那猫也是好耐性,居然就这么淡定地与她对着眼睛,丝毫没有移动过,也不知道是在想着些什么。 “诶?”苏不啼晃了晃胳膊里的腰,算上招呼了一声。 毫无动静。那人如同木偶一般,两眼发直,一动不动。 苏不啼皱了皱眉,又吸了吸鼻子,这才松手,狐疑地对上了那张脸。 “喂,皇……”她说到这,赶紧噤声望了望四周,直到确定喘气的只有眼前的那只野猫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你……你没事吧?” 听到她这么说,她的身体忽地一颤,眼神也瞬间凝固了一般。 她缓慢又僵硬地转过头,眉头紧锁,脸色发白。 “你刚才……叫我什么?” 奕国都城,夜泊。 “吱呀。” 轻微的开门声响起,金漆红门缓缓地开了一半。仿佛带着光晕的暖阳从那敞开的半扇门旁掠过,斜斜地落在沉闷空旷的房中,若有若无的风拂过,不仅偏了焚香的紫烟,也引得珠帘叮铃作响。 听到这动静,洛白睁开了半睡的眼睛,瞄向了门口。 离京许久的牧徊瞧着他抬头,一愣,“醒了?” “嗯。”他的声音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似乎是为了打起精神,他用手揉起了太阳穴,揉着揉着,就感觉一双温温凉凉的手向着发鬓的方向靠了过来。 他紧阖的眼皮动了动,任由着那手代替了自己的。 “可是老毛病犯了?”兴许是他又昏昏欲睡了,牧徊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的。 “嗯。”他简单地发了个鼻音,算是应了。 牧徊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都有十多年了吧?” 他微微地睁了一下眼,复又闭上,“嗯。” “还是她下手太狠了。” 他没应声。 “最近都疼得睡不着吗?” “有时候。” 他当然知道他是在说谎,却也说不了什么,只能无奈地问道:“怎么不让朱雀给你配点药,以前那些药不是很有用的吗?” 他沉默了一下。 须臾,才道:“朱雀的事,不就是你查出来的嘛。” 闻言,牧徊苦笑一声,“朱雀没有害你的心,你十九皇叔八成也没把那事同他们几个说,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心里清楚,他是不可能这么做的。那么自己这么说又是为了什么呢,连他自己都有点迷惑了。 他又沉默了,紧闭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思考。 牧徊垂眼看了他一眼,却只能看到他白皙的鼻梁和紧绷的双颊。他手上动作没停,却周到得不再说话了。 “舅舅。” 良久良久,他开口唤他。 他的神情有一瞬间地松动,连手上动作都跟着停了一下。 他察觉到他的变化,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极其平静,平静到好似即使天地崩于眼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一般。这样平静到死寂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牧徊只犹豫了一瞬,下一刻,他又恢复了动作。 “说吧。” 又是沉默。 外头陡然起了风,刮得没关严实的窗扇呼呼作响,床幔旁的香烟抖抖颤颤,如同春日里被风拨乱的晨雾。在这样的环境里,房中好像变得更静了。 “没什么。” 最后,他只是叹息着,说出了这么一句。 牧徊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去幕府道一趟吧。” 听到“幕府道”三个字,他微微地侧了侧头。 他的手也随着他转头的方向跟过去,依然有条不紊地替他按着,“许久没去了吧,偶尔去喝喝酒也不错。” 洛白的眼神有点闪烁。 他一直以为,幕府道的事,舅舅并不知道。 说到幕府道,他的脑中立刻就浮现出了那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懒散脸庞,一直紧绷的心好像蓦地松了下来,甚至有种想长吁一口气的冲动。 左丘谷雨。 默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默默笑了。 真是许久没见那个疯子了,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今晚就去吧,今日是十五,月色应是不错,还有琅琊带了些稀奇的佳酿回来,你带着去吧。” 听到“琅琊”的名字,洛白一愣,“琅琊回来了?” 牧徊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回道:“没什么伤,不过,就是被擎仓砍了几刀罢了,不妨事。” 听着他轻松的口吻,洛白有点想笑,“被孪生弟弟砍了几刀,想没事恐怕不容易吧?” 见他终于变成了玩笑的语气,他也难得地继续开起了玩笑,“你都差点被叔叔捅一刀了,不也照样没事吗?” 他一顿,笑了。 “是啊,没事。” 夜泊,幕府道。 “白公子来了,白公子来了……”小厮一如既往地聒噪,他一边生怕人不知道地大喊大叫,一边撒腿就往东南方的书房狂奔而去。 回廊上垂着红纱灯笼,氤氲的烛火燃得妖娆,将原本素雅单调的院子点缀得生机勃勃,微微发冷的空气中暗香浮动,让人忍不住想大口大口地吸气。 如此良辰美景中,那小厮就显得愈加的烦人。 “白……唔……” 只听“啪”地一声轻响,那小子已经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洛白翘了翘嘴角,将手收回了袖中,只剩一旁的梅花枝兀自摇晃个不停。 他提着酒,脚步轻快地直奔东南角。 推开因为年久失修而摇晃的木门,他穿过一排又一排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到了最里头的书堆。 沉重的墨香味飘荡在空气中,一入其中,就觉得自己好像沉入了一泓洗砚的塘水里一般,再衬上那些似乎不堪重负的书架,这感觉便又入骨了三分。 摇曳的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烧得只剩半截的蜡烛孤零零地立在灯纱中,好似随时都会灭去。 洛白立在灯光的边缘,望着书堆上相拥而眠的两人,久久无语。 第一百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你怎么来了?” 左丘谷雨眯缝着眼睛,用有点嘶哑的声音问道。 洛白扬了扬手中的酒。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将怀中熟睡的女子从袖子上移开放稳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迈下层层叠叠的书,他随意地抻了抻有些发皱的袍子,踮着脚尖带头走出了书房。 虽说是冬日,但今夜的月色倒着实很好,清冷的月光尽兴地洒下万千粼辉,好似绵延千里的薄霜,梅花若有若无的香气混合着馥郁酒香,让原本寂寞的庭院立刻活色生香起来。 “你最近有烦心事?”左丘瞄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呷了一口酒道。他的卷发有些凌乱,迎着这撩人的月色,浓浓的异域风情。 洛白垂着眼睛,望着杯中的月影,不以为然道:“没有烦心事的,恐怕只有左丘少爷你了吧?” 他嗤笑了一声,一口闷下了杯中的余酒,又斟满,“这话是在陈醋缸里泡了一晚才拎出来说的吧?” “哦?”洛白高高地挑起了眉头,一双细眼风情万种,“听出来了?” 这回换他不以为然了,“她不就是你硬塞过来的吗?” 他意味深长地颔首,“是啊……专门送来让你添堵的,不过现在看来,我的如意算盘终究是没打响。” 左丘谷雨嘴角一翘,“我是以前没发现有个人陪着不错……”说到这,他迅速地瞄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酒盏,这才续道:“那你呢,明明知道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为什么还杀了她们?” 她们指的是谁,他心知肚明。 洛白举杯的手一停,却在盯着那粼粼的碎波好一会儿后,才望向他。 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长发的黑影里,眼神闪烁不清,冰凉的风拂起他那如海浪一般的长发和广袖,更显得他的神情扑朔迷离。 远处的狗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动静,骤然狺狺狂吠起来,铿锵有力的叫声没入深沉的夜幕中,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你不是常说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良久,洛白反问。 左丘谷雨耸耸肩,“那要看看是什么事了。” 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水从杯沿溢出来,顺着他那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手指滴到了桌上,形成了一个圆形的阴影。 “你知道多少?” “不多。”左丘撇嘴,他抬头紧盯着他,“但也不少吧。” 他的手指倏地一使力,酒杯发出轻微的响动,再看时,一条线一般的裂缝横亘着,酒洒了一桌,登时酒香四溢。 “喂喂喂,不要拿我的杯子出气。”左丘不满地抗议。 他面无表情地松了手,手指开始轻击桌面。 “你要是毁了这桌子,以后可就没人陪你喝酒赏月了。” 听闻这话,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停。 左丘谷雨仰头闷了一口酒,无奈地摇摇头,“反正是你出的银子,随你去吧。” “你觉得,灵鹫怎么样?” 听到这话的时候,左丘有一瞬间觉得是自己耳朵出岔子了。这种问题,怎么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真是活得久了,什么事都有。 “你……你刚说什么?”他不确定地问。 洛白瞄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摇头,“没什么。” “不对,你刚才问我,觉得灵鹫怎么样,是吧?”他像抓住什么把柄一样,扬起了眉毛。 “不是。” “吹牛。” “放肆。” “放屁。” “粗鄙。” “是不是?” “是。” 左丘谷雨得逞地眯了眯眸子,“怎么,杀了那两个女人以后,有负罪感了?” 兴许是习惯了他偶尔喜欢咄咄逼人的性子,他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 “你为何觉得她们是我杀的?” 左丘撇撇嘴,又斟上一杯,“你的皇城,你的女人,除了你,谁还能轻易要她们的命?” “就这么简单?” “不然你以为呢?”他的脸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润,显然是方才喝得有些急了。 洛白默然,不置可否。 “北召的丫头不是你杀的吧?” 闻言,洛白一愣,狐疑地望向他。 左丘一双眸子闪闪发光,宛如仲夏正午的江面,“问我怎么知道的?” 他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出声。 左丘见他如此,忽而叹了口气,“你变得真无趣,几乎变得如我初见你一般了,真是无趣。” 洛白的神情有一丝松动,“怎么知道的?” 他的眉毛利落地一挑,“孺子可教也。”顿了一下,才道:“猜的。” 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怀疑。 “你不信?” “嗯。” 左丘谷雨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以手撑额,眼角瞥了他一眼,又转而赏起了月色,“我太了解你了,不值得杀的人,你是不会动手的。” 洛白忽地掩起了眼神,姑且算是默认。 “可是。”他的语气突然急转,变得有些尖利,“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夜泊某城,城北客栈。 “你连小汤圆都不记得了?”苏不啼一脸悲壮,假胡子挫败地半挂在嘴唇边上。 “……嗯。”夏梨惴惴地点点头,生怕她一个不痛快,又抱着自己嚎啕大哭。 “你……我……你……哎……”苏不啼语无伦次了好一通,终于丧气地往床沿上一坐,四肢松垮垮地耷拉着,如同一只被捏住了后颈子的猫。 “你说,你是奕国的国师?”为了安慰看起来万念俱灰的她,夏梨斟酌着问道。 一听这话,她就像被掐了一下似的,一下子弹起来,夸张地把食指抵住嘴唇,一个劲儿地“嘘”。 夏梨使劲点头,甚至大惊小怪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个不能在这说。”她声音压得低低的,乍一听,就好像风吹过巷口的声音,轻飘飘的。 “为什么啊?”她也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问道。 “有人在找我。”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谁啊?” “……就……就是有那么一个人。” 夏梨疑惑地望着她。 “你……你不要管这么多……总……总之就是不要提。” “……哦。” 被这么一打岔,苏不啼又对她的记忆产生了兴趣。她撑着双手坐着,两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鞋榻。 “你说你从和亲开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像在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一样,她郑重地点头,“嗯。” “可是,你知道自己是……”苏不啼的声音降了下去,“是北召十一公主?” “知道。” 她眉头紧皱,“那些都能记得了,怎么可能记不住我和汤圆君呢,对了,还有他啊,你怎么能把他忘了呢?” “……他?”她苦恼地侧了侧头,“他……是谁?” “洛白啊。” “咚。” 她感觉好像有一滴水滴进了心里,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心中荡漾开来,就如同……闷热的盛夏雨前喝了一口酸梅汤,那种清凉而酸甜的感觉好似糖水浸入白棉花一般,绵延开来,一时间,她整个人都沉浸在那种美妙的感觉中。 “记起来了吧?”苏不啼激动地冲到她面前,“记起来了吧,我就说嘛!” “没有。” 她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苏不啼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 “但是……” 她狐疑地探向了自己的心口,“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不知道。”她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 苏不啼颓然地一屁~股坐回了床榻上,一边挠头,一边朝兀自发呆的她翻了翻白眼,“什么嘛,居然还是不记得……” 就像小石子投进大海中一样,起初那点滴的力量渐渐被放大,卷起了狂暴的漩涡,将那些浮躁的泡沫一举打散,卷如了深处,而原先深埋在海底的那些,却隐隐地朝海面探出头来。这种感觉,很奇怪,却不差。 她感受着那传至四肢百骸的颤栗,欣喜若狂。 “你知道我在等什么吗?”她满脸喜色,急匆匆地冲过去抓住苏不啼的肩膀。 她被抓得一呆,嘴唇抖了半晌,才模模糊糊道:“什么?” “你知道我在等什么吗?”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掩不住的喜悦,她的声音更大。 这次换苏不啼疑惑了,她望着她,使劲摇了摇头。 她的笑容一僵,神情骤然落寞。 她还以为…… “你是记得自己在等吗?”苏不啼伸长了脖子,探究地问。 她沉默了半晌,才颔首。 “我一直不自觉地坐在东南方,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又或是,是跟东南方的谁约定了什么一样……” “东南方?”苏不啼骤然出声打断了她。 她愣愣点头,“嗯,东南方。” 苏不啼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神情一肃,“你……要不要跟我偷偷回夜泊?” “夜……泊?”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感受着这名字缠绕在舌尖的感觉,很久都没有回答。 夜泊。 “呕……” 苏不啼蹲在树下,头昏脑涨地吐着,胃中可以吐的东西早就吐了个干净,现在往外涌的,只剩下泛着酸气的黄水。 她一双眼睛空洞洞的,面色惨白。 “不啼,你没事吧?” 夏梨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问道。 “没……呕……”她的头刚抬,又猛地低了下去,哗啦啦的水声跟着传了过来,让人喉头一阵阵地作痒。 “那要不,我们还是改马车吧?” 闻言,一旁昂首挺立的璇玑突然喷了喷鼻,闪着红光的爪子重重拍了一掌地面,扬起了浮灰袅袅。 “璇玑,你生气也没用啊……她都成这样了……”听着她吐得掏心掏肺的声音,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没……呕……”说到一半,她用被压得变形的喉咙硬挤出几个字―― 换…… 马…… 车……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当初脑洞那么大。。感觉有一种怎么写都完结不了的感觉。。累觉不爱。。。 第一百零一章 两个逗比凑一对 “小王爷整天个闷闷不乐的,是不是到了苏国师常说的叛逆期了?” 穿着粉色夹袄的小宫女端着托盘,一边用余光瞄着高墙的各处墙根,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手中的甜汤。 跟她的不稳重相比,一旁的紫衫姑娘就要端庄许多了,她不以为然地瞄了旁人一眼,道:“你就是被那咱们那古里古怪的国师带偏儿了,什么叛逆期,小王爷显见儿就是想皇后娘娘想的,本来一辈子没娘的娃娃,好不容易出了个待他尚算不薄的长嫂,却又……”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才续道:“也难怪他这么低落了。” 一旁的粉衣宫女本来就是个情感丰富的主,一听她这么说,眼圈都红了,“小王爷也真够可怜的了。” “皇上也可怜,原本就两位娘娘,就这么前后脚跟着去了,哎,真是苦命。” 两人边走边说,厚底的夹棉花鞋踏在冷硬得让人直打哆嗦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相声,这相声就好似春夜骤降的薄雨一般,轻轻柔柔的,很安逸。 倘若没有墙头上那两个脑袋的话…… “喂,听到她们说的没有?”苏不啼朝旁边使了使眼色。 千算万算,那墙下的宫女也没算到,有人不是听墙根,而是听墙头。 “嗯,听到了,她们说的小王爷,就是你口中的小汤圆?”夏梨说着,摸了摸嘴唇上一直发痒的假胡子,确保它没掉下来或者歪掉,又正了正头上的粗布帽子。 “就是他。”苏不啼说着,费力地朝她那边移了些过去,“虽然你的璇玑很厉害……”说到这,她的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她想把那翻腾压下去,却还是忍不住捂嘴干呕了一声,才接着用干瘪的声音道:“要想把你的记忆找回来,想来想去,也只能从小汤圆这儿下手了。” 夏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你不是说他只有几岁嘛,怎么帮我们啊?” 苏不啼闻言奸笑着抹了抹胡子,又咂了咂嘴,“那小家伙,精得跟个千年的猴子一样,你要是小瞧了他,就等着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吧。” 她听着,轻笑出声,“那怪不得我以前会喜欢他了。” 闻言,苏不啼的脸色一僵。一方面她突然想到,她当初的下场是何等的凄惨,另一方面,她忽而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了。让她一直就这么无忧无虑地活着,不是也挺好么? “喂,你怎么了?” 她转过头,望向了她疑惑的脸,嘴唇像被线紧紧地缝上一般,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夏梨皱了皱眉,“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那可不成,我可是冒着被大卸八块的危险溜出来的,要是再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那不是死得太冤了?!” 苏不啼闻言抿了抿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有,我就是在想,小汤圆一直以为你已经去跟阎王爷喝茶去了,这回乍一看到你,会不会吓着。” 闻言,她如释重负地长呼了一口气,“原来你在想这个啊。”她随意地摆了摆手,“不用担心,你不是说那个小娃娃很厉害的嘛,再说了,一个出生在皇家的娃娃,要是连这点胆量也没有,那没吓死也没什么意义活下去了。” 苏不啼干笑一声,“是啊。” “诶,她们来了,脑袋下去点!”她说着,一掌拍在旁边的脑袋上,硬生生把她压下去好打一截。 一时间,墙头上只剩下两双滴溜溜转的眼睛。 两个小宫女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险境,还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 当她们就快要到达她们躲的那堵墙下时,夏梨冲苏不啼使了使眼色,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们,做了一个利落而粗野的手刀动作。 苏不啼会意地点点头,捏起那藏在袖子的石子,单眼瞄准了那两人。 瞧她摆好了架势,夏梨小心翼翼地从墙头爬了下来,矮着身子躲在了半掩的门旁。 “话说这汤真香啊,闻着这味道都馋死我了,唔……”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另外的那个宫女甚至还没来得急搭话。 再看她们手中的汤,此时已经安安稳稳地到了夏梨的手上,她喜滋滋地端着,冲着墙头上的苏不啼挤眉弄眼。 后者咧着嘴笑笑,轻飘飘地从墙头上跳下来,到了她旁边,“你把汤端好,我们带着这两个丫头去换衣服去!” 苏不啼似乎对这处的地形布局不太熟悉,不过虽说一路七拐八弯,但到了最后,她们还是顺利地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 “哎哟!” 苏不啼一把把两个小宫女扔到了地上,龇牙咧嘴地揉起了肩膀,“这两丫头都吃得什么啊,累死道爷了!” 夏梨才没空听她啰嗦,放下手中的汤碗,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扒人家衣服。可是她自小就是被人伺候着的,哪里有什么帮人脱衣服的经历,一番折腾下来,也是累得往地上一坐,呼哧呼哧地大喘气起来。 苏不啼以为她已经处理好了,便扭头望去,这一瞧却是险些掉了下巴,“你……” 她闻言一脸难色,尴尬地笑笑,“呵呵……” 苏不啼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一边粗暴地扭着胳膊,一边道:“我来!” 都搭理好之后,两人便急匆匆地端着半烫不凉的甜汤往正殿的方向去。还没走几步呢,就听后头有人冲她们吆喝。 那声音气贯长虹,一听就是来者不善。 “你们俩到底到哪里去野了,怎么那么慢啊!” 说话间,颇有些笨重的脚步声就紧逼而来。 苏不啼心叹不妙,与一旁的冷汗涔涔的夏梨对了对眼色。 她们二人从前也算是奕国中的名人了,后头这位如果好巧不巧认得她们的话…… 那就大事不妙了。夏梨用眼神接道。 思及此,她下决心似的抿了抿嘴唇。 “你们聋了么,听不到嬷嬷同你们说话?!” 见两人呆站着不回头请安,那位大腹便便的嬷嬷气势汹汹地就冲了过来。 苏不啼微低着头,专心听着她的脚步声。 “没规没距的丫头,看我今天不扒了你们的皮!” 那面容气得扭曲的胖嬷嬷举起胳膊,往夏梨的肩膀上拍去。 就在这时,二人骤然转身。 没给嬷嬷看清她们长相的机会,苏不啼一记直拳过去,嘭地一声落在了那人肥硕的鼻子上。夏梨隐隐地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声不祥的“咯吱”声。 嬷嬷大睁着眼睛,直直地到了下去,油光发亮的鼻子下,两管鲜红的鼻血缓缓流下。 经过这么一番周折,她们终于是到了正殿。 可不知道是天公有意作弄,还是她们时运不济。就在她们刚刚暗暗欣喜的时候,一声阴阳怪气的通报声霍地响起,那破锣般的声音如同一把刚刚开锋的刀子,噗地一声扎到苏不啼的心窝子上。一时间,她目光空洞,面如死灰。 坏了! “皇上驾到!” 没错,八百年不来一次的洛白……来了。 彼时小汤圆正晃荡着两条小短腿,趴在茶几上长吁短叹。不要觉得一个小娃娃长吁短叹有什么奇怪。 这宫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小王爷要是有一天不叹了,那就是出大事了。所以,他此番的叹气,应引申为,什么都没干地发呆中。 一听到宫人的通报,小汤圆就好像是被刺了一针的土拨鼠一般,腾地坐直了身子,一双水灵通透的眼睛拼命地乱眨,知道的人晓得他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知道的,只当是他被沙子迷了眼。 “皇兄来了?”他奶声奶气的,声音了有些不确定。 一旁的宫女喜形于色道:“回小王爷,皇上来了!” 乍听这话,他的一双眼睛倏地泛起了亮光,短腿一甩,蹬蹬蹬地就往前厅跑。 而另一边,如遭雷击的苏不啼不管三七二十,把手中的汤碗往一旁的塘水里一撂。扑通一声,鱼儿吓得抱头鼠窜。 她一把拉起一旁蠢蠢欲动的夏梨,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到了屋顶上。 在她还在庆幸当初在近畿山就把这脚底抹油功夫练好了的同时,夏梨压着嗓子不满道:“为什么要躲起来,你不是说他就是皇上么,既然我们就是来找他的,为什么要躲起来?”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质问,她无言以对,总不能说“因为就是他把你害得一命呜呼的,所以他如果现在看到活蹦乱跳的你,会以为诈尸”吧? 真是的,怎么回来之前就没仔细想想这其中的弯弯绕呢,要是小师叔知道她做出这种没头没脑欠考虑的事…… 她一愣,使劲甩了甩头。 管他如何作想作甚,她都已经决定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 夏梨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激动,她伸长着脖子,紧盯着那扇敞开的鎏金朱门,一双眼睛如同夜入中天的启明星。 苏不啼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按住她的脖子,她的脸霍地磕到了冰冷僵硬的瓦片上,发出了短促的惊呼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洛白的脚步停了一下,并且有意无意地望向了他们的方向。 想到这,她后脊梁一麻,警惕地缩回了脖子。 冷汗沿着发迹缓缓地沁下,苏不啼双拳紧握,心跳声如同新年鼓楼上的钟响,轰隆轰隆,不绝于耳。 怎么会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呢? “皇兄!” 小汤圆像一只欢快的兔子,直直地奔过去。他的脸被凉风吹得更显红粉,远远瞧去,就像是新出锅的桃花点心。 洛白低头望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家伙,似笑非笑道:“洛青有客人吧,怎么不请出来?” 小汤圆闻言,疑惑地扬起了小脸。 而屋顶上的苏不啼,脸色骤然煞白。 第一百零二章 人小鬼大毛病多 “这个宫女,怎么长得那么像大嘴巴的苏姐姐?” 汤圆君歪着脑袋,胖胖粉粉的手指头直愣愣地指着苏不啼。 她脸上抽动两下,眼珠子直往地上溜。明明是大冷天,脑门上的汗却像长腿了一样到处乱窜,弄得她脸上麻麻痒痒的,却又不好抓。 真是烦躁。 “呀,真是越看越像大嘴巴的苏姐姐。”汤圆君嘟着嘴巴,老气横秋地自言自语。他两手煞有介事地背在屁~股后头,一边绕着她琢磨,一边话痨地念叨着。 一旁的洛白自顾自品着刚煮好的茶,嘴角都快翘到眉梢上去。 小兔崽子…… 苏不啼眯着眼睛,暗暗地瞪着小汤圆。 说我大嘴巴,谁有你嘴巴大,从刚才一直废话到现在! 兴许是她表情太过狰狞,汤圆君胆战心惊地望了她一眼,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巴,佯装乖巧地喝起了茶。 “皇兄,这汤真好喝……”他偷偷摸摸地瞄着苏不啼,一双眼睛转得好生灵活。 “这是茶……”洛白瞅了他手中的杯子一眼,要笑不笑地继续:“而且,你那杯是空的。” 小汤圆再怎么说也是个王爷,被他这么一说,脸上顿时就端不住了。他愤愤地放下了手中的空杯,腮帮子鼓得肉乎乎的,像两个刚出锅的包子。 “咦,这个宫女好生眼生,朕怎么好像先前从没见过呢?” 洛白可以加重了“从来”二字。 没见过你个大头鬼! 苏不啼在心里狠狠地唾了一口,却只能硬压下怒气道:“回皇上,奴婢刚入宫不久。” “哦……” 他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将这个“哦”字转个好几个弯,那真叫一个婉转迂回。 “原来如此。” “不过,这么大年纪了才入宫,倒也挺稀奇了。” “哧……” 满屋子的宫女都捂着嘴窃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拿余光揶揄她。 “是啊,是啊……” 她有口难辩,只能口不对心地附和。 心里却免不了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见她强颜欢笑,洛白似乎心情不错,他从茶杯边沿望了她一眼,没再开口。 苏不啼见状松了一大口气。她心里清楚得很,这等拙劣的易装没有一丁点的可能能骗得过他,但是呢,如今能肯定的是,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思量,至少他现在不准备拆穿她。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思及此,她的眼珠子不自觉地往屋顶上溜去。 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发出声音啊,连喘气都最好不要…… “上面有什么?”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她一惊,忙不迭地低头。 小汤圆仰着水灵灵的小脸,一双眼睛莹莹发亮,如同浸在水缸里的大月亮。他啪嗒啪嗒地盯着她瞧,一副很想知道的样子。 她捏了捏拳头,干干笑道:“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汤圆又嘟起了嘴,“是吗?”他伸长着脖子,滴溜溜地盯着上头一通猛瞧,“咦,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呢?” 他一边喋喋不休地嘟囔着,一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蜜蜂一般到处乱溜达。 苏不啼看得心烦意乱的,恨不得一掌把他劈晕才好。 “说不定从外头能看到哦。” 苏不啼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望向托腮瞧着她的洛白,望向他平静的眼睛,还由似笑非笑的嘴角。 他知道。 但是,他到底知道多少? 该不会,他看到她的脸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会再次杀了她! 不对,她已经死了,屋顶上的,只是另外一个和她很像的女人。 不对不对,他根本不可能相信自己的这番说辞。 不妙,实在是不妙。 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甚至不敢迎着他的目光望回去。 要是他发现了怎么办,要是他要杀了她怎么办? 当这个念头骤然冒出来的时候,她的后脊梁猛地一僵,一种莫名的冷意如藤蔓一般绕着她的脊椎缓缓地爬上来,那冷冰冰的感觉缠裹着她的身体,一动都不能动。 她的嘴唇隐隐发抖,连呼出的气都似乎冒着骇人的白烟。 “皇兄,洛青去外边看看。”他规规矩矩地招呼了一声,接着,就挪着球一般的矮胖身体跑了出去。 本来他这一出去并不要紧的,小孩子嘛,也就图一时新鲜,能看得多仔细。可是,当她看到一大帮人乌泱泱地跟出去伺候之后,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恨不得扶着旁边的柱子大喘几口气才好。 她紧握着拳头,强装镇定。 不要慌。她不傻,听到动静,她一定会把脑袋缩回去的,只要他们不要到后头…… “洛青,不要忘了后头。” 洛白说完这话,眼角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泥塑木雕般的苏不啼,笑意更浓。 冷静,要冷静,他只是在捉弄我而已,什么事都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心里反复地提醒自己,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不安,甚至于,她的眼睛再不受控制,死死地望向了上头,就好像她的视线能穿透悬梁高顶和粉砖金瓦,落在她身上一般。 小汤圆的吵闹声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到了后头,一旦他们抬头,她就再也藏不住了。 汗簌簌地落下,一时间,她如同已经被暴雨困住的人,只能眼见着自己湿透衣衫,却一丝办法也没有。 “看着你的表情,朕居然有点好奇了呢……” 洛白望着她,淡淡地笑道。 一瞬间,她觉得他那张精致的笑脸比修罗夜叉更加恐怖。 夜泊,相府。 “你说什么?” 顾宸停下手中的笔,狐疑地望向被他打断的百里。 “无琼皇子遇刺的事,无琼帝不予追究。” 百里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重新问一次,答得利落非常。 顾宸闻言倏地皱起了眉头,用扇骨在手掌上有节奏地敲着,看样子是在琢磨着什么。 “从何处来的消息?” “无琼的探子,应当不会有误。估摸着就这么几天,无琼那头就会派人进宫了。” 闻言,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啪!” 忽然,他一把握住了扇骨。 “难道……” 他的脸色霍地变得有些肃穆。 “公子是不是觉得,北召暗中买通了无琼,而北召的筹码,很可能就是奕国的半壁江山?”百里瞧着他的神情,揣测着问道。 顾宸转过头,有些惊讶。 “你……” 百里见状,赶紧否认道:“不是我,是牧王爷。” “牧王爷?”他眯了眯眼,倏地盯住了他,好似在催着他继续。 百里心领神会,续道:“牧王爷似乎更早知道这事儿。今晨退朝的时候,他同我有意无意地说起了这个想法,起初我在想,难道牧王爷他……” “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背叛了他,牧王爷也不会。”顾宸慢悠悠地打断了他。 “是,当我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想……” “他故意想让我们知道。” “公子英明。” 顾宸低下头,望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白玉扇骨发愣。 “这么说,莫非北召的那位擅长李代桃僵的太子说服了无琼帝?” 百里瞧了一眼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他瞥了他一眼,悠悠道:“你说。”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朱雀和云雀。”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有所反应。 顾宸轻飘飘地应了一句,“然后呢?”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道:“公子知道的,朱雀一向消息灵通,所以……” “他已经知道了。” 百里颔首,“是,而且朱雀说……”他又停了下来,眼神有些闪烁,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没有把握。 “说什么?” 虽然对朱雀云雀这一对怪人不报什么希望,不过听听倒也无妨。 “他说……那个人八成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顾宸听完,身子一僵,倏地转脸望向他,那双眼睛好似两柄嘤嘤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百里被那眼神刺得一凛,不自觉地绷直了身子。 天下人估计做梦也料不到,一向被称作“笑面虎”的顾相爷会有如此声色俱厉的一面。 “说清楚。” 百里丝毫不敢怠慢,“听朱雀的口气,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知道了北召和无琼暗地联系,原本取了邵娘娘的性命乃是让人不解之举,如今一想,倒可以勉强参得几分了。这是一场博弈,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无琼和北召撕破脸皮,倒戈相向了,那么二者必会做出假道伐虢之举,这么一来,无论孰胜孰负,我大奕必是坐收渔翁之利。但是,一旦失策,那么二者就很有可能联盟,到时候……” 下面的话,即使不说,他也明白了。 “果真是图穷匕见……”他脸颊僵硬,须臾,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双眼骤然睁大,“这么一来,事情的关键就是……” “没错,就是皇后娘娘。” 最想要捣毁这场阴谋的是谁,她的死最有惠于谁……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他质问他的时候,会看到那样让人费解的神情。 原本纠结如麻的谜团,一时间迎刃而解。 顾宸手掌隐隐发抖,拳头上青筋毕现,“看来,我们有大麻烦了。” 奕国,皇宫。 “小王爷,你慢点……慢点……”宫女嬷嬷一路追,一路嚷嚷,生怕这小祖宗磕了碰了,把自己全家都搭上去。 汤圆君充耳不闻,小短腿迈得别提多带劲儿了,凉飕飕的风拂在他的脸上,将那粉嫩嫩的两团软肉吹得更显红润,远远瞧去,就如同御膳房的糕点师傅蒸出的精致花糕,甚至好像还带着绵绵香气。 不过这小子人虽小,跑得倒真是挺快,他一马当先冲到大殿的后头,兴冲冲地抬起头。 笑脸一下子就僵了。 他仰着头,目瞪口呆。 第一百零三章 演技是成功之母 望着从回来起就魂不守舍的小汤圆,苏不啼的汗就好像是春天里恼人的雨丝,又像是上年纪老爷爷如厕一般,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只见他忧心忡忡地鼓着腮帮子,一语不发。作为一个牙刚换齐的娃娃来说,这样太不自然了。所以…… 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苏不啼在心里默默断定。 不过,到头来,他果真是没让她失望。皇家的娃娃同寻常人家的毕竟不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自小就分得清清楚楚。 “看到什么了?” 洛白睨了他血色不均的脸,不咸不淡道。 从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问句里,她揣度不出他的心思。 小汤圆圆鼓鼓的嘴巴一下子瘪了下去,他捏得紧紧的雪白拳头搁在膝头,将那一处的袍子扯得有些发皱。他的视线执拗地放在脚尖上,紧抿着的粉色嘴唇不着痕迹地蠕动着。 瞧这副样子,倒像是在心里做着什么激烈的挣扎。 洛白被他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勾起了兴趣,他理了理原本就齐整的袖子,道:“告诉皇兄,到底看到什么了?” 兴许是因为他类似逼问的话语,小汤圆小小的肩膀猛地一抖。他的眼里迅速地聚了一汪泪,就这么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洛白嘴角一僵,暗道了一声不妙。 小家伙眼泪来势汹汹,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濛濛细雨变成了滂沱大雨。他“哇”地一声嚎出来,接着扭曲着小脸就凑到了他的跟前。 紧接着就是一系列轻车熟路的动作,抱住他的大腿,扯住他的袍子,再来几声声嘶力竭的哭号,一切都是一气呵成。 洛白额角跳了两跳,望着大腿上那个抱着不放的娃娃,郁闷地叹了口气。 他瞅着那哭得正带劲的脸,暗暗思忖,这小家伙身体里,肯定是有什么机关吧?不然这么些个好似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眼泪,都要藏在何处呢? “皇……兄……” 唔,有长进,口齿不清的毛病总算改了。 他自暴自弃地在心里默默赞赏。 “好……好大……” 苏不啼如被针扎了一般,周身一震,而后几乎半绝望地望着小汤圆那张哭得花里胡哨的脸。她的指甲刺进手掌的软肉,尖锐而清晰的疼痛如溃堤的洪水一般涌向了全身。她勉强冷静了一些,脸色却忍不住泛起了青,色泽诡异得好似昏暗房间中的旧瓷器。 “好大?”洛白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瞅了她的脸色一眼,波澜不惊地诱导道:“好大的什么?” “好大……好大……” “什么?” 洛白的脸越是兴味盎然,苏不啼的脸色就越糟,两人的神情形成了极致的对比,任殿中最迟钝的下人,都微微瞧出了端倪。 “好大……”小汤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继续故弄玄虚一般地大喘气。终于,在一旁暗暗对峙的两人就快要沉不住气时,他终于说了出来。 “好大的一个洞!” 似乎是因为刚刚哭过,他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睛更是流光熠熠,那双眼睛天真而无辜地盯着满脸探究神色的洛白,好似并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的不妥。 苏不啼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太过得意忘形,那声音大到如同风鼓,殿中所有人都侧目望了过去。 其中当然包括目光深沉的洛白。 她自觉失态,连忙低下了头。 洛白倒也是没什么心思同她斡旋,他低头望向一个劲往他衣袍上抹鼻涕的小汤圆,口气尚算温和道:“只是一个好大的洞?” “嗯。”他软绵绵地点点头,抽了抽小巧的鼻子。 “那为何要哭?” “因为……”他的眼珠子快速地溜了起来,一瞧就知道是在扯谎。 “欺君是要砍头的。” 听到这淡淡的一句提醒,小汤圆的脸蛋一下子变得煞白,看着可怜兮兮的。 “皇兄要砍洛青的头吗?” 他嘴唇抖抖颤颤,一副“我不能接受,不要拦我让我死”的神情,眼中刚退下去的潮水又浩浩荡荡地涌了上来,眼瞧着就要水漫金山寺了。 洛白的额角又硬硬地跳了两下,他咬了咬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不是。” “嘶。” 他猛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如同变戏法一般倏地消失了。看来,对于这个答案,他颇为满意。 洛白头痛欲裂,到嘴边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一旁的苏不啼暗爽不已,心里却有些不解。 小汤圆是真的看到了没说,还是没看到啊? 思及此,她不自觉地将视线转向了那张桃花瓣一般可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那小家伙对自己使了使眼色。 被小汤圆这么一折腾,洛白彻底断了继续留在这儿的心思,他随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忙不迭地走了。 苏不啼这头还欢欣鼓舞,正一心琢磨着要怎么和汤圆君套近乎呢,就听那厢传来了绵绵软软的娃娃音,道:“喂,那个新来的丫头,陪我去花园玩儿。” 虽说语气是讨人厌得很,但说出的话,倒是十分可爱。 苏不啼暗暗地瞪了他一眼,接着佯装低眉顺目道:“是,小王爷。” 于是乎,而后就有了下面一幕—— “苏姐姐,你是苏姐姐吧?” 汤圆君眼睛瞪得老大,苏不啼甚至忍不住想要伸出手,等在他的下巴底下,因为那眼珠子简直就好像一不注意就会掉下来一般。 听到这刻意压低了的娃娃音,她第一想到的是瞧瞧旁边有没有听墙根的,逡巡了一周,确定了奴才们都在百步以外候着以后,她才鬼鬼祟祟地点点头。 小汤圆看到她应了,立刻扬起了小小尖尖的下巴,甚至还虚张声势地拿鼻孔吹了吹气,道:“本王果然英明,连如此精辟的乔装都能一眼识破。” 瞧着他自鸣得意的模样,苏不啼险些掉了下巴,她嘴角僵了僵,瞅着四周没人,一巴掌呼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嗷!” 小家伙痛叫了一声,一双刚成型的桃花眼怨怼地望着她,“大胆!” “大胆你姥姥啊,不要给我在那罗七八嗦,快给道爷说清楚,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小汤圆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委委屈屈地瞅了她一眼。在接触到她那穷凶极恶的眸光以后,就立刻畏缩地矮了矮脖子,道:“就……就……” “就什么?!”苏不啼耐心不足地嚷嚷。 有几个耳朵尖的奴才似乎听到了动静,狐疑地望向了这边。 苏不啼立刻收了双手叉腰的泼妇样儿,低头朝他不住地使眼色,“快说!” 小汤圆一双小手绞在一起,如同是几根嫩汪汪的新鲜白菜心,看得人几乎食指大动。他的小脸皱成一团,似乎有点苦恼。 “你到是快说啊,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这么扭扭捏捏的?” 似乎被“男子汉大丈夫”这几个字刺激了,他豁然直起了脖子,凿凿道:“我看到了嫂嫂的璇玑!” 闻言,苏不啼快速地眨了眨眼,甚至还夸张地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重复道:“我看到了嫂嫂的璇玑。” 她眯了眯眸子,“你确定没看错?” 他对这怀疑嗤之以鼻,“本王怎么可能看错……嗷!” 苏不啼甩了甩有些发疼的手,顺势装腔作势地摸起了下巴,“她难道是躲天上去了……嘶……” 小汤圆捂着发红的额头,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谁啊?” “闭嘴,小孩子家家的那么多话!” 她不仗义地扬了扬拳头,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地缩了缩,怯生生地望着她。 “苏姐姐,是不是,嫂嫂回来了?” 听着这不确定的声音,她的心“咯噔”一声,却干咳了一声,道:“皇后娘娘都已经香消玉殒许久了,还谈什么回来……”声音里有一丝不自然的喑哑。 不过小汤圆就算再心思重,也终究是个小孩子,他没读出她话音里的别扭,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嗯,洛青明白。” 夜泊,相府。 “相爷,朱雀云雀两位爷儿回来了。” 是时,顾宸正对着面前的地图发呆,听到外头的通报,他略显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被“嘭”地一声推开了。 推门的是云雀,他用那细细长长的眼睛眄视着他,鼻间若有若无地轻哼了一声。 紧随其后的当然就是与他形影不离的朱雀,他微抬着下巴,一副不爱搭理他的模样。 顾宸想到自己前几日的失言,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朱雀板着张脸,一路迈着大步走到了他面前,他接过云雀递来的长包袱,“咣当”一声扔到了他的书案上。 笔架被撞倒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顾宸充耳不闻,却是死死地盯住眼前的包袱不放,他呼吸猛地加快,频频深呼吸。 望着他那着迷的眼神,朱雀满意地哼了一声,拔腿就走。 “等等。” 顾宸突然出声,终于将眼睛依依不舍地从那包袱上移开,望向了他们。 朱雀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用冷若冰霜的眼睛瞅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下文。 “这是……” 云雀脸上闪过冷笑,抢白道:“擎仓手里的流朱,还有一直没有下落的鹿凛。” 顾宸的瞳孔骤然紧缩,喉咙像被人掐住一般,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朱雀看他的眼神颇为复杂,他望着他低头不语地解开包裹,然后暧昧摩挲剑身的样子,叹了口气,大步走了。 这一回,他好像一点知觉也没有,而是屏息凝视着那两把精美古朴的剑。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朱雀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停下了步子。 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出了口。 “不啼回宫了。” 第一百零四章 开挂什么妥妥哒 “你……” 苏不啼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而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边警醒地瞧了瞧四周,一边把她扯进了屋里。 接着只听“哐当”一声,门就被严严实实地阖上了。 她火急火燎地跑到灯柱旁,一口气吹灭了燎得正旺的烛火,一时间,整个屋子都陷入了浓稠的黑暗,远处朦朦胧胧的青纱廊灯隐约透进来,玄色的地板上一片影影绰绰。 “你怎么来的?” 苏不啼说着,不忘留心外头的动静。虽说她的昆仑殿一向人丁单薄,但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为上,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白天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找过来的,难道恢复记忆了,对了对了,到这来有没有被人看到?” 她喋喋不休地掷出一大堆疑问,恍得她一愣一愣的。 不过,兴许被她的紧张感染了,她也变得有些诚惶诚恐,连说话的口气都低沉了许多。 “璇玑带我来的,趁着夜色,应该……没有人看到吧?” 她的神色有点不确定。 苏不啼咬了咬嘴唇,眉头紧锁,“这么说,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她怯怯地望了一眼她的脸色,摇了摇头,“没有。” 苏不啼有点泄气,灰溜溜地坐到了一旁,就着冷茶啜饮了起来。不过瞧着她内疚的样子,她也有些于心不忍,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叹气道:“来坐吧,我们得从长计议了。” 她“嗯”了一声,坐下,却只是拘谨地低着头,缄默不语。 苏不啼捏着冰凉的杯子,瞄了一眼小媳妇一般的她,道:“对了,一直以来,我因为知道你没死很高兴,却从来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事,今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房里,突然开了窍,却怎么想都想不通,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啊?我明明见过躺在棺材的你啊,而且,就算拿师父他老家作保我都敢说,你已经死得透透的了,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听到这话,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她一眼,脑袋埋得更低了。不仅如此,还一个劲地摇头,模样很是可疑。 苏不啼咂了咂嘴,“不能说?” “嗯。”她重重点头。 苏不啼默默地打量着她的脸,半晌,猛然道:“你真的是北召十一公主没错吗?” 好似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似的,她一下子抬起了头,速度快得几乎让人惊叹,“事到如今你才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会不会太事后诸葛了?” 听着她略带讽刺的话语,她耳根一烫,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干笑道:“说得也是。” “况且,如果我还有可能是伪装的话,那璇玑要怎么解释,难道这世上还存在另一头烈萤不成,而且还刚好被我找到了,也未免也太牵强了吧?” 她的脸板着,看起来有点恼怒。 苏不啼咽了咽口水,只能继续赔笑,“呵呵,说得也是。”不过随即,她就立刻知道自己上当了。 她根本就是引开话茬么,为了不让她继续追问复活的事,一向好脾气的人甚至不惜佯装发怒。 苏不啼脸色沉了沉,眸光更是意味深长。 夏梨察觉到她犀利的视线,低头径自倒了一杯凉茶以掩饰心虚,接着咕咚一口闷了下去。凉意穿喉而过,瞬间渗透肌理,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她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回来,戎言知道了,一定很担心…… 思及此,她的心口就好像被撒了一把盐,粗粝而刺痛感觉尤为深刻。 “接下来该怎么办?” 察觉到她是在问自己,夏梨愣了愣,不确定道:“怎么办?” 苏不啼点点头,“嗯,总要想想法子吧。你是我带进来的,我就要对你负责,可经过今天那么一着,我是彻底不知道该怎么着了,你呢,有没有什么对策?” “我?”她皱着脸,顿了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对了,小汤圆今天看到璇玑了。” 苏不啼豁然打断了她,声音也猛地升高,把她吓得心下一抖。 她捂着心口,一脸慌张,“那他……不会看到我了吧?” “那倒没有……”忧心忡忡地望了她的脸一眼,她才续道:“不过,你要是一直顶着这张脸到处跑的话,就不愁不被人抓到了。” 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怎么办,带面纱?那样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我这昆仑殿里头都是十几来岁的少年,突然冒出个整天顶个面纱到处跑的,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那绝对是生怕别人不怀疑你。” 她侧头想了想,觉得颇有些道理。 “那……如何是好?” 苏不啼摇摇头,苦恼地用胳膊撑着脸,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不远处的廊灯。那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如同一团故弄玄虚的鬼火。青白色的灯火映在她的眼睛里,好似盛夏的江中渔灯,伴着江波款款摇曳,美不胜收。 “江湖里……是不是有种法子叫‘易容术’?” 闻言,苏不啼一愣,“易容?”细细品着这两个字,她的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对啊,要是能换张脸的话…… 蓦地,她那张原本失落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眼中稀稀落落的灯火更是瞬间连成了一片。 “我有办法了!” 话是说得挺好没错,但拿到朱雀的人皮面具,已经三天后的事情。 先遑论因为这张人皮面具,她签下的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了,单是找这个一向神出鬼没的家伙,她就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都不止。 罢了罢了,面具都拿到了,还提那些个伤心事作甚。 苏不啼勉强地撑起一张尚算灿烂的脸,把那张真正撑得上薄如蝉翼的面具晾在了夏梨的面前。后者久居深宫,哪里见识过这等稀罕物什。于是乎一瞧见这个,她的眼睛便如钉了钉子一般,怎么移都移不开了。 她两眼泛光地望着它,小心翼翼地手指触碰。 这东西轻薄如无物,一眼瞧去,连光好像都能轻易地将其刺破,但就这么一张半透明的东西,却隐隐带着皮肤般的滑腻触感,当她的手指滑过那柔软的边缘时,甚至好像能感觉到微微的温度。 “这……就是人皮面具,你做的?”她叹为观止。 苏不啼轻飘飘地送给她一记“怎么可能”的眼神,道:“这种玩意儿我可做不出来,那人叫朱雀,他有个相好叫云雀,你都见过的,两人古古怪怪的,疯子一对。”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却猝然抬头道:“既然见过,那……” 苏不啼好像老早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摆摆手,不以为然道:“那家伙怕麻烦得很,而且我说这个是为了躲开死狐狸用的,他不知道多乐意帮我呢……” 说着,她得意地将手中的面具举高。 “死狐狸……是谁啊?” 似乎是没意识到刚才这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了,苏不啼一僵,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半晌没动。 “顾宸,你以前都叫他‘顾相爷’。”半晌,她才吐出这么一句清清淡淡的话。 “哦。”夏梨郑重地答应道,没再继续追问。 苏不啼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笑逐颜开地扬了扬手里的面具,“来试试。” 如果世界上当真有人能担得上“鬼斧神工”之流的美名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其中必须要有朱雀的一席之地。 望着镜子中完全陌生的自己,夏梨由衷地感慨。 真是太神奇了。 倘若说,戎言能救活她是一种巨大的奇迹的话,那她想说,现在这一幕的冲击绝对不会亚于那个。 真是太神奇了。 她摸上那张不知道应不应该称为她的脸的脸,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和触感,只能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对那个被自己遗忘的朱雀顶礼膜拜。 苏不啼双手抱臂,笑眯眯地望着她这副混合着惊讶和兴奋的神情,颇有得色道:“怎么样,满意吧,别看朱雀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实际上,还是有点本事的,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呢。” 她觉得,用吓了一大跳来形容这种冲击实在是有点轻描淡写,但是仔细琢磨一下,似乎又没有比这个说法更适合的了。 不过话说完没多一会儿,她的脸上又微微泛起了阴霾。 “可是人皮面具改变不了眼睛。” 被她这么一说,夏梨终于从头脑发热的状态中冷静下来,对着黄铜镜瞧起了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她的眼睛,只是稍微变得细长了一些而已。 镜子中的自己,虽然看起来成了一位稚气未脱的少年,但那眼珠子分明就还是自己的没错。 “这样应该……应该已经可以瞒天过海了吧?只要不见到那几个人的话。” 洛白,牧徊,顾宸。 这三个人,打死就不能让她见到。 苏不啼望着那清秀少年的侧脸,开始默默地琢磨起了下一步。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暗度陈仓呢? 昆仑殿外头。 “对不住了,顾相爷,国师明确交代过,决计不能让相爷进去。” 年纪尚轻的道童战战兢兢,生怕面前这位面色铁青的顾相爷一掌劈死他,又或者直接让人把他拖出去挨个几十个板子。 他打了个冷颤,满头大汗地硬撑起了脖子。 “我再说一次,让我进去。” 顾宸面无表情,只是脑门和手背上的青筋却暴得让人胆战心惊的。 “实在对不住了,相爷……” “嘭……” 道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一股蛮横的劲风直直地扫过来,在极短的时间内,他的五脏几乎扭曲到了一起,还没等他感受到那尖锐的痛楚,他就感觉自己身子一轻,飞了出去,顾相爷阴沉的脸随即糊成了一片。 “咳咳……” 清脆的骨骼错位声和重物落地的钝响混合在一起,他双眼一翻,佝偻起身子猛咳起来。 似乎是听到动静,所有人都冲了出来。几个人上前扶起那个可怜的道童,惊慌地退到了一边。 如同风卷残云一般,道童们都被那气势吓得,怯怯地散到了两边。一条畅通无阻的路在顾宸的面前展开,他敛着眸子,转动着轮椅,缓缓地前进。 车轮轧在石板上,发出磕磕碰碰的轻微声响,如同是佛堂里静谧的木鱼声。 那声音如低沉的积雨云一般,笼罩在众人头上,久久不散。 第一百零五章 非常那个六加一 “你是说,他已经找到其他的剑了?” 牧徊颔首,神色深沉,“是,包括擎仓的流朱以及同他和百里一起消失的六芒,甚至于,连一直没有下落的鹿凛,都已经到了相府。” 洛白敛了敛眸子,长长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敲,“是朱雀?” 牧徊踟蹰了一瞬,随后才答他,道:“是。” “除了朕的轻缨,果然都齐了……”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不对,他还有南风手里的惊斥。” 说到轻缨,牧徊似乎有些担心,“轻缨是圣剑之首,如果再找不到恢复剑灵的方法的话……” 后果不堪设想。他并没有把这话挑明。 “嗯。”他嗯了一声,依旧继续着手指上的动作。 望着他这个模样,牧徊斟酌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道:“幕府道的那位……” 他忽地抬头,眼睛盯住了他。 他被那眼神盯得顿了一下,但是硬着头皮道:“有问过他吗?” 洛白的眼睛很黑,就如同是无星无月的夜空。 良久,他才淡淡道:“没有。” “何不问问他的意见,那位见多识广,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呢?” 听到这,他霍地笑出了声,这笑笑得他好生莫名其妙,“笑什么?” “舅舅近来怎么老是劝我去喝酒?” 他一愣,也笑了,笑得虽是清浅,却极温润。一下子,原本有些阴霾的气氛骤然云淡风轻了起来。 “有人喝酒是好事,况且,接下来,恐怕就没什么喝酒的机会了。” “是北召和无琼狼狈为奸的事?” “狼狈为奸,这词用得倒是顺遂。” 他冷哼一声,“依朕对他们的了解,这事恐怕还要算上那个贪得无厌的华扎吧?” 牧徊笑脸僵了僵,“泽国也牵连其中吗,何处来的消息?” 他微微摇头,“暂时还没有消息,华扎那个贱人可是谨慎得很,在事情稳扎稳打之前,她是绝对不会漏出一鳞半爪的。” “这事,要不要让他知道?” “十九皇叔?” “是。” “暂时不用。” “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 “除了你的那部分死士之外,荆棘卫已经全数被他纳于麾下了,百里和擎仓不是吃素的,只要华扎心怀鬼胎,不论她捂得多么滴水不漏,他们也能探出风声来。至多再过七天,他怕是就会知道这事了。” 牧徊了然地点了点头,面有难色,“如果三国联合,我们必将腹背受敌,情势不妙啊。” “华扎优柔寡断,沉迷酒色,成不了什么气候;无琼地鼠目寸光,居然不懂唇亡齿寒之理,到时候免不了自食恶果;问题就在于那个行事诡谲的北召太子……” 牧徊深以为然,“渊正帝名存实亡,这位太子又深入浅出为人低调,当真是不好对付。” 说到此处,洛白的手指突然停了一下。 “那个叫卿蓝的丫头,找到没有?” 牧徊没料到他忽然提及此事,犹豫答道:“……还没有。” 听到如此答案,他似乎并没有太意外。 “依我看,这个丫头,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洛白不置可否,继续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额边。 牧徊瞧了瞧他的脸色,才道:“这丫头是五年前跟娘娘的,我派琅琊查过,五年以前,她还只是北召浣衣局里头的粗使宫女。” “哦?” “一个粗使宫女突然成为唯一公主的贴身婢女,这本身就很不自然。” “继续说。” “琅琊还查到,这个丫头有一个同胞姐姐,大她两岁,比她早两年入的宫,不过,这个姐姐后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消失了。” “消失?” 牧徊点点头,“对,消失。” “在宫里头消失,要不就是被人灭了口,要不就是……” “可能被改名换姓,拥有了另外一种身份。” 他的嘴角缓缓翘起,眼里有光闪闪烁烁,“有意思。”转头望了望牧徊的脸,他倏地扬起了眉毛,好似一把锋利的剑划破云层一般。 “看舅舅的样子,似乎已经查出这个莫名其妙消失的姐姐到底如何了?” 牧徊低垂着视线,苦笑,“原本我是想等找出那个丫头再禀告的,谁知道居然突然被问道,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他的眉毛挑得更是意味深长,“哦?看来朕问得不是时候啊……” 牧徊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你会猛然问起这个,八成是已经猜出个七八分了,老实说,你只是想验证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吧?” 听着他揶揄的语气,他玩笑般地撇了撇嘴,“算是吧。” 至此,牧徊也不准备再同他绕圈子了。 “木渎,北召太子的秘密使臣。” 他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是深沉的幽暗。 “她就是卿蓝消失的姐姐。” 夜泊,奕宫,昆仑殿。 苏不啼背抵着门,气得脸颊赤红。 透过薄薄的窗纱,外头的一切一览无余。 顾宸端坐在轮椅上,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受到他强烈的气息。 他在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小师叔发脾气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断地提醒着她。 可她仍然毫不退让。 那个卑鄙的色胚,居然对她下药!这么多年骗得她团团转还不够,竟然还使出如此龌龊的江湖伎俩! 诅咒他真的摔断腿一辈子生活不能自理! 这样是不是有点太狠了? 她侧头遥遥望了一眼外头的他,有些于心不忍。 可只要一想到自己受得委屈,就立刻又直起了脖子。 他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明明是她么,他一点都不可怜,一点一点都不可怜! “怎么办啊?” 夏梨窝在她的脚边,一张秀气的少年脸蛋毫无血色,显然是吓得不轻。 被她这么一声招呼,她才想起自己屋子里头还藏着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时间,她还哪有心思去操心自己那受伤的小心灵啊,一门心思都猛地转到了如何把她藏好的思路上去了。 可是,偏偏在这种时候,一直在外头闷声不吭的顾宸,骤然开了口。 “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要我进去?” 他的声音又沉又稳,不疾不徐,就好像是寺庙了亘古不变的钟鸣。 她头皮一麻,脸上的红色一下子都退了。她茫然四顾,阵脚乱了个七七八八。 就这么大点的房间,一眼就看到头了,上哪去藏这么一个大活人啊? 她抓耳挠腮,像一只找不到食的野猴子。 一旁的夏梨更是急得几乎要跳脚,“怎么办啊,他好像要进来了。” 她这么说着,缩着脑袋往外头瞄了一眼,又立刻警惕地缩回来,“要不,你出去吧?” 苏不啼一愣,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两眼瞪得滴溜圆,眼睑如同蜻蜓翅膀一般不停地扇动着,“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你出去不就行了,只要你出去了,他就不进来了……” 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不啼一记暴吼斥退了。 她脖子上青筋纠结,脸刷地红了,“你疯了!” 夏梨被她吼得僵在了原地,木楞木楞半天都没出声。一来是她被吼懵了,二来是她觉得要是自己再刺激她一句,她就该自爆经脉了。 出于各方面的因素考虑,她识时务地紧闭了嘴巴。 “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从顾宸的口气和苏不啼的脸色,夏梨推测,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她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你再不出去他就要进来了……”脸上完全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苏不啼神情出现了松动,却还是死鸭子嘴硬,“我……我才不怕呢,不就三个数嘛,又不是三把刀,吓唬谁啊!” “你不怕,我怕啊,你不是说这张脸不能给人看到么……” 苏不啼咬死不放,“你不是戴了人皮面具嘛,还怕什么,我不去!” “我……我……” 夏梨捏紧了拳头,又捏紧了拳头,最终却只能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 “一!” 顾宸声音利如刀锋,刺得屋里的两人猛地一抖,颤巍巍地对了对眼色。 “快出去!” 夏梨用夸张的嘴型催她,脑门上全是汗,就如同阴天时琉璃瓦上的露水一般。 苏不啼紧咬嘴唇,手捏得泛白。 “二!” 二人心脏一缩。夏梨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要是被他认出来的话,恐怕她还没找回记忆就被当成妖怪抓起来了吧,弄不好的话,还会被严刑逼供,逼她说出药宗的下落。要是这样的话…… 糟了! “三!” 几乎是在顾宸说出这个数字的瞬间,大门“嘭”地一声被人踹开。 苏不啼惊呼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就好像被人从水中甩到岸边的鱼一般,又是“嘭”的一声,这次却是闷闷的钝响。 她趴在地上,一脸绝望。 那个死丫头,她好样的! 而这个被她在心里千刀万剐的死丫头,却避在门后头,一下又一下地捋着胸口。 “幸好,幸好……”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苏不啼趴在地上,凌厉的凉气不停地从冷硬的青砖上往上冒,她那混乱的脑子也跟着冷静了下来。一个又一个对策从脑子里闪过,她不动声色地趴着,默默筛选。 “吱呀吱呀……” 平日里不觉得,今日着车轮声似乎格外刺耳。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声响,她只能一口一口地吞口水。 他停在了离她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饶是如此,她也已经快要不能喘息了。他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她趴在那厚重的阴影里,更觉得寒冷刺骨。 “别来无恙啊,不啼?” 他的声音冷飕飕的,带着刻意抑制的怒气,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良久良久,她才能活动僵硬的脖子。好不容易昂起头,她看到了那张半明半昧的脸,一瞬间,她觉得那眼珠子在烈烈发光。 “呵呵,别来无恙啊,小师叔……” 小师叔发飙什么的,果然……好恐怖。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更新了怪谈。。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么么哒。。 第一百零七章 断袖之所以断袖 “轻缨的话,是你的那把白色的剑?” 听着左丘谷雨这么贫乏的形容,他默默苦笑,颔首道:“是。” 兴许是处于习惯,他不自觉地微微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它失灵了?” “对。”他说着,望向了亭外的雨。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似乎是天公有意要附和一般,从傍晚开始,天空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打在花园万千花叶上,发出参差不齐的声响,在这声音的掩映中,亭中煮酒的咕噜发泡声好像都消失了一般,只留下了矛盾又深刻的静谧。 在左丘谷雨侧头思考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 土腥气、草涩味还有雨水那浓稠又清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种道不尽滋味的气息。他嗅着这气味,竟隐隐地觉得,偶尔来个一两场雨,其实也是极好的。 “剑灵沉睡的事,是谁跟你说的?” 乍听到这个,洛白颇意外,犹豫了那么久,原来竟是在思量这事吗?他有些哭笑不得。 “是你的灵鹫。” 左丘一愣,笑了,他拨开滑至脸颊旁那不安分的卷发,道:“原来是她。” “对,是你的灵鹫。”他刻意又重复了一次。 他当然是晓得他的意思,虽然对他的幼稚颇有微词,却还是忍不住道:“都说女人善妒,在谷雨看来,男人也不遑多让。” “哦?”洛白端起手边的酒盏,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是吗?” 左丘无奈地摇摇头,仰颈饮空了杯中酒。 “别光顾着喝酒,给我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她复活。” 他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我一介书生,能有什么法子?” “不用我提醒你这剑和左丘家的渊源了吧?” 左丘被堵了个正着,想想也是自己自讨没趣,只能继续无奈苦笑,“神通广大如你,都没能寻出个对策来,却拿来问我,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你其实是想说,根本就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对吧?” 他挑眉,一副“没想到你还挺懂”的神情。 洛白摇头苦笑,“你这可真够不客气的。” 此言一出,他忽而皱起了眉头,道:“近来没见你到这幕府道来,便也没留心,你……似乎都没来取我的血,怎么,余下的剑都还下落不明?” 这话,倒是当真戳中他的心思了。他眯着眸子瞄了他一记,不咸不淡道:“不错,虽然被女人迷得七荤八素的,但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闻言,左丘不以为然地挑眉笑笑,“左丘家只剩我这么个年轻力壮的,我要是再不事生产,那就太不像话了。” “哦?”他猛然抬头,神色摇摆不定,“左丘家要添丁了?” 左丘冷笑一声,霍地倾身靠近了他,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到了一起,从对方的眼睛里,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 “你想得美!”他说完这句,又恢复了刚才那副软绵绵的坐相,“在你没失势之前,我才不会成亲生子。” “此话怎讲?”他一脸懵懂。 左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少给我装蒜,总之,你死了那条心吧。” 洛白撇撇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对他方才的那句话来了兴趣,“‘在我失势之前’这话说得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照你同灵鹫如今的程度来看,你是觉着我再过不久就要失势?” “没错。”他带着笑意重重点头,完全不顾忌这话到底有多么的忤逆。 “此话又怎讲?” “你的剑……”他说到这,顿了一下,“我是说其他的圣剑,不是没有下落,而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吧?” 他默默地听着,神情没有任何的波动。 “为何如此作想?” 左丘神秘一笑,而后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他的面前画了个圆圈,道:“你脸上写着‘大势已去’四个字。” 他倒也不以为忤,“哦,是吗?那看来,我要想个法子把这些个有悖事实的字擦掉才行。” “刻上去的,擦不掉了,除非把你这张漂亮的脸刮花。” 望着左丘幸灾乐祸的脸,他眉梢一挑,“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张脸了吗,如今怎生如此狠心,居然想要刮花它?” 左丘眸色深沉,勾唇一笑,“花了我也一样喜欢。” 洛白冷哼一声,给自己斟了杯酒,“扯了那么多,你也差不多痛快了,该说说要怎么让轻缨复活了吧?” “你怎么就肯定我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 “这叫什么理由?” “你那叫什么问题?” “强词夺理。” “彼此彼此。” 说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一边的墙角,三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支楞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凉亭的方向。 “哎呀呀,姑姑,疼死了疼死了……” 穿着白衣的半大少年嚷嚷着,一脸痛苦。 “嘘!” 最上头的脑袋是个女子,她恶狠狠地甩开手,封住了那少年的嘴,脸上的表情不是一般狰狞。 “他们……居然笑!” “不然难道哭吗?”女子脑袋下头,黑衣少年翻了翻白眼。 “那……怎么能……怎么能笑得那么灿烂!” 女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就差咬着帕子装个泪眼汪汪了。 “真是受不了你们女人,居然吃男人的醋。” 黑衣少年一脸鄙夷,似乎并不把女子的抱怨看在眼里。 “啪!” 女子顺手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那动静清脆又响亮,就如同是盛夏的时候敲着熟透了的西瓜。 “嗷!”黑衣少年龇牙咧嘴,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用眼睛一个劲地瞪她撒气。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不知道那小子是个男女通吃的啊?” 此言一出,最下头的白衣少年赶紧手忙脚乱地扒开捂住自己的巴掌,眨巴眨巴道:“哎呀呀,什么叫‘男女通吃’啊?” “啪!” 又是一声干净利落的敲西瓜声。 少年委屈地捂着头顶,撇着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笨!”开口的不是那女子,竟是先前才挨了一记的黑衣少年,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对白衣少年的问题更是嗤之以鼻。 “‘男女通吃’就是既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他说得丝毫没有不自然之处,但看听的那个,却是一脸纠结的痴呆。 他仰着头,懵懵懂懂地望着上头的两个脑袋,“啊?” “笨!”黑衣少年忍不住又给了他脑袋一下,不过显然力度不够,声音干干巴巴,一点气势也没有。 “就是又喜欢女人,又是断袖!” “哦……”像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白衣少年霎时瞪大了眼睛,“断袖我知道,就是男人和男人睡觉!” “啪。” 洛白听着那虽然被刻意压低过,却依然响亮的声音,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断掉了。他嘴角抽搐,手僵着半晌没动。 “喂,白公子,酒洒了。”左丘谷雨嘴角同样抽搐,不过显然同他的理由不尽相同。 洛白轻飘飘地瞄了一眼桌上的酒渍,额角也跟着抽搐起来。 “你家还真是热闹……” 左丘谷雨哈哈大笑两声,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的窘相,总之就是笑得颇为尽兴,“有女人有小孩子,家里当然热闹。” 洛白无声地摇摇头,侧头瞄了一眼墙角的方向,还算颇有偷听常识的,那三人猛地缩回了脑袋,待他转过头去,才迅速地又冒出来。 就好像树林里长在一起的蘑菇。一时间,他的脑子只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这两个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却还是只会用同一件事攻击我,哎……”他灌了一杯酒下肚。 左丘事不关己地笑笑,“百毒不侵的白五公子,也只有这种攻击能近得了身了,诶,不过,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到底是怎么被风传成一个断袖的?” 洛白斟酒的动作顿了一下,快到几乎看不见,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 “怎么,不能说?” 他摇摇头,“那倒不是。” “那怎么这个反应?” 他低下头,掩住了眸子,“只是时间太久了,有点忘了而已。” “这个故事,恐怕要从一直想进我这宅子里一探究竟的牧王爷说起吧?” 洛白抬头瞄了他一眼,“嗯。” 左丘接过他手中的酒,将自己的酒杯满上,因为倒得急,不少酒漫了出来,泱泱地流成了一滩,不过因为下雨和先前煮酒的缘故,气味很淡。 “愿闻其详。” 洛白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想如何叙述。 他们二人每次喝酒都会有一回两回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所以两人倒也不觉得别扭。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从泽国的后宫逃出来的吗?” 左丘点点头,“被人救出来的。” “救我们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这次,他摇了摇头,“我有试着揣测过,不过,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洛白“嗯”了一声,“也难怪,那个人做事,本来就让人理解不了。” “你知道是谁?”他饮酒的动作停了下来。 “当时奕国的太子。” 他脸色一变,“把你弄给华扎的,不就是他吗?”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记忆,所以这事就显得更加值得怀疑了。 “没错。” “那他的意思是,觉得这种折磨还不够?” “大概吧,我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的。” “在近畿山?” “是。” “那这与牧王爷有什么关系?” “就在那个时候,从北召来的他,在近畿山找到了我。” “你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舅舅?” 他摇摇头,“在山上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时候,我全身都是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一袭白衣地出现,我以为自己死了。” “嘶……”左丘夸张地咂嘴,“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的故事。” “然后,他带我回宫,帮我杀了太子。” 左丘身躯一震,手中的酒水几乎全洒了。 “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当夜,我潜入他的宅院,折了枝桃花放在了他的窗台上。没想到这事被些个多嘴多舌的奴才瞧见了,后来就越说越歪了。” 左丘听完,沉吟了半晌,才闷闷道:“说穿了,也是你自己做了让人误会的事。” 他笑笑,“算是吧。” “不过……真好。” “是啊。” 左丘谷雨说着,猛地闷了一口酒。脑中隐隐浮现了偌大的宅邸和跳跃的火舌,因为这想象,这一口酒,是苦的。 第一百零六章 106和107弄倒了 “轻缨的话,是你的那把白色的剑?” 听着左丘谷雨这么贫乏的形容,他默默苦笑,颔首道:“是。” 兴许是处于习惯,他不自觉地微微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它失灵了?” “对。”他说着,望向了亭外的雨。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似乎是天公有意要附和一般,从傍晚开始,天空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打在花园万千花叶上,发出参差不齐的声响,在这声音的掩映中,亭中煮酒的咕噜发泡声好像都消失了一般,只留下了矛盾又深刻的静谧。 在左丘谷雨侧头思考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 土腥气、草涩味还有雨水那浓稠又清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种道不尽滋味的气息。他嗅着这气味,竟隐隐地觉得,偶尔来个一两场雨,其实也是极好的。 “剑灵沉睡的事,是谁跟你说的?” 乍听到这个,洛白颇意外,犹豫了那么久,原来竟是在思量这事吗?他有些哭笑不得。 “是你的灵鹫。” 左丘一愣,笑了,他拨开滑至脸颊旁那不安分的卷发,道:“原来是她。” “对,是你的灵鹫。”他刻意又重复了一次。 他当然是晓得他的意思,虽然对他的幼稚颇有微词,却还是忍不住道:“都说女人善妒,在谷雨看来,男人也不遑多让。” “哦?”洛白端起手边的酒盏,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是吗?” 左丘无奈地摇摇头,仰颈饮空了杯中酒。 “别光顾着喝酒,给我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她复活。” 他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我一介书生,能有什么法子?” “不用我提醒你这剑和左丘家的渊源了吧?” 左丘被堵了个正着,想想也是自己自讨没趣,只能继续无奈苦笑,“神通广大如你,都没能寻出个对策来,却拿来问我,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你其实是想说,根本就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对吧?” 他挑眉,一副“没想到你还挺懂”的神情。 洛白摇头苦笑,“你这可真够不客气的。” 此言一出,他忽而皱起了眉头,道:“近来没见你到这幕府道来,便也没留心,你……似乎都没来取我的血,怎么,余下的剑都还下落不明?” 这话,倒是当真戳中他的心思了。他眯着眸子瞄了他一记,不咸不淡道:“不错,虽然被女人迷得七荤八素的,但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闻言,左丘不以为然地挑眉笑笑,“左丘家只剩我这么个年轻力壮的,我要是再不事生产,那就太不像话了。” “哦?”他猛然抬头,神色摇摆不定,“左丘家要添丁了?” 左丘冷笑一声,霍地倾身靠近了他,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到了一起,从对方的眼睛里,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 “你想得美!”他说完这句,又恢复了刚才那副软绵绵的坐相,“在你没失势之前,我才不会成亲生子。” “此话怎讲?”他一脸懵懂。 左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少给我装蒜,总之,你死了那条心吧。” 洛白撇撇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对他方才的那句话来了兴趣,“‘在我失势之前’这话说得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照你同灵鹫如今的程度来看,你是觉着我再过不久就要失势?” “没错。”他带着笑意重重点头,完全不顾忌这话到底有多么的忤逆。 “此话又怎讲?” “你的剑……”他说到这,顿了一下,“我是说其他的圣剑,不是没有下落,而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吧?” 他默默地听着,神情没有任何的波动。 “为何如此作想?” 左丘神秘一笑,而后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他的面前画了个圆圈,道:“你脸上写着‘大势已去’四个字。” 他倒也不以为忤,“哦,是吗?那看来,我要想个法子把这些个有悖事实的字擦掉才行。” “刻上去的,擦不掉了,除非把你这张漂亮的脸刮花。” 望着左丘幸灾乐祸的脸,他眉梢一挑,“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张脸了吗,如今怎生如此狠心,居然想要刮花它?” 左丘眸色深沉,勾唇一笑,“花了我也一样喜欢。” 洛白冷哼一声,给自己斟了杯酒,“扯了那么多,你也差不多痛快了,该说说要怎么让轻缨复活了吧?” “你怎么就肯定我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 “这叫什么理由?” “你那叫什么问题?” “强词夺理。” “彼此彼此。” 说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一边的墙角,三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支楞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凉亭的方向。 “哎呀呀,姑姑,疼死了疼死了……” 穿着白衣的半大少年嚷嚷着,一脸痛苦。 “嘘!” 最上头的脑袋是个女子,她恶狠狠地甩开手,封住了那少年的嘴,脸上的表情不是一般狰狞。 “他们……居然笑!” “不然难道哭吗?”女子脑袋下头,黑衣少年翻了翻白眼。 “那……怎么能……怎么能笑得那么灿烂!” 女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就差咬着帕子装个泪眼汪汪了。 “真是受不了你们女人,居然吃男人的醋。” 黑衣少年一脸鄙夷,似乎并不把女子的抱怨看在眼里。 “啪!” 女子顺手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那动静清脆又响亮,就如同是盛夏的时候敲着熟透了的西瓜。 “嗷!”黑衣少年龇牙咧嘴,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用眼睛一个劲地瞪她撒气。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不知道那小子是个男女通吃的啊?” 此言一出,最下头的白衣少年赶紧手忙脚乱地扒开捂住自己的巴掌,眨巴眨巴道:“哎呀呀,什么叫‘男女通吃’啊?” “啪!” 又是一声干净利落的敲西瓜声。 少年委屈地捂着头顶,撇着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笨!”开口的不是那女子,竟是先前才挨了一记的黑衣少年,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对白衣少年的问题更是嗤之以鼻。 “‘男女通吃’就是既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他说得丝毫没有不自然之处,但看听的那个,却是一脸纠结的痴呆。 他仰着头,懵懵懂懂地望着上头的两个脑袋,“啊?” “笨!”黑衣少年忍不住又给了他脑袋一下,不过显然力度不够,声音干干巴巴,一点气势也没有。 “就是又喜欢女人,又是断袖!” “哦……”像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白衣少年霎时瞪大了眼睛,“断袖我知道,就是男人和男人睡觉!” “啪。” 洛白听着那虽然被刻意压低过,却依然响亮的声音,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断掉了。他嘴角抽搐,手僵着半晌没动。 “喂,白公子,酒洒了。”左丘谷雨嘴角同样抽搐,不过显然同他的理由不尽相同。 洛白轻飘飘地瞄了一眼桌上的酒渍,额角也跟着抽搐起来。 “你家还真是热闹……” 左丘谷雨哈哈大笑两声,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的窘相,总之就是笑得颇为尽兴,“有女人有小孩子,家里当然热闹。” 洛白无声地摇摇头,侧头瞄了一眼墙角的方向,还算颇有偷听常识的,那三人猛地缩回了脑袋,待他转过头去,才迅速地又冒出来。 就好像树林里长在一起的蘑菇。一时间,他的脑子只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这两个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却还是只会用同一件事攻击我,哎……”他灌了一杯酒下肚。 左丘事不关己地笑笑,“百毒不侵的白五公子,也只有这种攻击能近得了身了,诶,不过,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到底是怎么被风传成一个断袖的?” 洛白斟酒的动作顿了一下,快到几乎看不见,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 “怎么,不能说?” 他摇摇头,“那倒不是。” “那怎么这个反应?” 他低下头,掩住了眸子,“只是时间太久了,有点忘了而已。” “这个故事,恐怕要从一直想进我这宅子里一探究竟的牧王爷说起吧?” 洛白抬头瞄了他一眼,“嗯。” 左丘接过他手中的酒,将自己的酒杯满上,因为倒得急,不少酒漫了出来,泱泱地流成了一滩,不过因为下雨和先前煮酒的缘故,气味很淡。 “愿闻其详。” 洛白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想如何叙述。 他们二人每次喝酒都会有一回两回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所以两人倒也不觉得别扭。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从泽国的后宫逃出来的吗?” 左丘点点头,“被人救出来的。” “救我们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这次,他摇了摇头,“我有试着揣测过,不过,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洛白“嗯”了一声,“也难怪,那个人做事,本来就让人理解不了。” “你知道是谁?”他饮酒的动作停了下来。 “当时奕国的太子。” 他脸色一变,“把你弄给华扎的,不就是他吗?”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记忆,所以这事就显得更加值得怀疑了。 “没错。” “那他的意思是,觉得这种折磨还不够?” “大概吧,我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的。” “在近畿山?” “是。” “那这与牧王爷有什么关系?” “就在那个时候,从北召来的他,在近畿山找到了我。” “你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舅舅?” 他摇摇头,“在山上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时候,我全身都是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一袭白衣地出现,我以为自己死了。” “嘶……”左丘夸张地咂嘴,“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的故事。” “然后,他带我回宫,帮我杀了太子。” 左丘身躯一震,手中的酒水几乎全洒了。 “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当夜,我潜入他的宅院,折了枝桃花放在了他的窗台上。没想到这事被些个多嘴多舌的奴才瞧见了,后来就越说越歪了。” 左丘听完,沉吟了半晌,才闷闷道:“说穿了,也是你自己做了让人误会的事。” 他笑笑,“算是吧。” “不过……真好。” “是啊。” 左丘谷雨说着,猛地闷了一口酒。脑中隐隐浮现了偌大的宅邸和跳跃的火舌,因为这想象,这一口酒,是苦的。 第一百零八章 紧锣密鼓张罗开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不能答应,不要告诉他?” 苏不啼心里显然还怀着不合时宜的侥幸。 “既然我能看出来,他难道自己看不出来吗?”顾宸冷哼一声,“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什么想法子让我闭嘴,而是应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在这。” 她先朝外头望了一眼,这是她的习惯,每次做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可告人的话,都必须先确定外头没人,好像这样能壮胆一样。 “其实老实说,刚遇到她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她说着,躲躲闪闪地瞄了一眼他的脸色。 他正认真地端详着夏梨,兴许是刚从震惊中缓过劲来,这才想起要同她攀谈。 “皇……十一公主,能否请你将面具拿下?” 夏梨犹豫着,望向了苏不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她才扭扭捏捏地将面具揭开。 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那张曾经青紫的脸再次恢复血色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他紧握着手中的扇子,半晌没有出声。 良久,他才略显尴尬地调转视线,道:“无意唐突,只是……太不可思议了,十一公主,不知可否像在下透露,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就如同上次的反应一样,她紧抿着嘴唇,矜持地摇了摇头。 顾宸还想再开口,却被苏不啼出声打断了。 “你放弃吧,我问了好多次了,她就是不肯说,上次她失踪,回来还编个黄泉二十六日游的鬼话来唬弄唬弄我们呢,如今却连唬弄都不愿意了,你也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顾宸听罢,点了点头,脸色随即也变得有些凝重。 “恕在下冒昧,不知十一公主此番回宫,有何打算?” “你是不是想说,既然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为什么不就隐姓埋名地做一个死人呢?”夏梨盯着他道。 “在下并无此意。” 虽然他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其实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 她的死,在大陆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也确确实实地改变了如今的政治格局。就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时候,她的突然出现,对于剑拔弩张的三国来说,根本说不好是福是祸。相较之下,她秘密地活着,反倒是于她而言最明智,也是于三国而言最希望的做法了。 可是,她却回来,回到了这风口浪尖上。 苏不啼望了望她的神情,又瞧了瞧他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开口。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才是最合适的。 “我失去记忆了。” 与当时苏不啼听到这话的反应不同,顾宸的脸看起来莫名的扭曲。不过这也仅仅是一瞬,下一瞬,他就重新调整好了神情。 “此话当真?” 显然,他这话,问的是苏不啼。 “嗯,她没撒谎,的确是失去记忆了,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的话,她应该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里了。 后面的话,她并没有说出口,但他还是从她的眼神里明白过来。 “说的也是。” 这样,似乎就理所当然地排除了回来复仇的可能了。可是,这么一来,他就更困惑了,既然都失去记忆了,为何还要回来,一辈子远离江山帝业,没有烦恼地活下去,不是很好吗? 苏不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叹了口气,道:“这事赖我,是我不计后果地把她带进来的。” 顾宸将脸转向她,皱起了眉头,“说清楚。” “她说自己好像在等东南方的什么人,但是又不知道是谁,所以我就……”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顾宸的声音冷冰冰的,如同寒冬腊月里头带着冰碴的刀风。 苏不啼摸了摸鼻子,声音细弱蚊蚋,“没有……” 顾宸深吸了一口气,也没再责怪她。他紧闭着眼,用扇子抵住额头,眉间皱得好像大雨后坑坑巴巴的河道。 “你……也不知道怎么办吗?”苏不啼小心翼翼地问着,见他不满地将眼睛眯开了一条缝,立刻噤了声。 “我能见他一眼吗,只要见他一眼,我就会跟璇玑回去。” 听到这话,两人都目瞪口呆地望向了她。 她的脸有点涨红,不知道是因为急切,还是因为被盯着看的缘故。 “你说什么?” 苏不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要见他?” 她怯怯地点了点头,却分外地坚定,“我其实就想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而已,对于以前的记忆,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她说着,不经意地抬眼观察了一下两人的眼色。 苏不啼满脸呆愣,而顾宸则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硬了硬头皮,她抬起下巴,大声道:“让我远远地瞧一眼就成,瞧完之后,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虽说这是问句,但顾宸已经基本猜到她听说什么了。 她好像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诚实地点了点头,“我的‘死’似乎引起了很多事,又或者这只是我的自以为是,但是我觉得,既然是已经‘死’了的人,还是不要再惹是非才好。” 果然,这依然是那个不一般的北召十一公主。 顾宸在心里默默作想。 “你再说什么啊,你明明就没死,不是应该继续回到宫中,继续做你的皇后娘娘吗?” 苏不啼似乎对她的想法颇有微词,她瞪大着眼睛,一副不相信她居然说出这种话的样子。 夏梨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有人跟我说,作为一个死人活下去,才是我最应该做的事。当时的我,并不太明白这话里的深意,但在奕国的这一路以来,我明白了很多事。北召的十一公主,奕国的皇后娘娘,其实早已经死了。这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我不应该改变这个事实。让你们知道我还健在这件事的我,其实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了。” 顾宸无声地颔首。她说得没错,她的“死”是有必要的。 “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啊,明明白白的事实根本就是你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为什么要为别人放弃自己正常生活的机会啊……” 苏不啼越说越激动,还想再说下去时,却被顾宸用扇骨敲了敲手背。 她不解地望向他,只见他皱着眉,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难道觉得她这些狗屁不通的话有道理吗?”她横眉竖目,一副“你要是敢说有道理,我就捋袖子打你”的模样。 顾宸无奈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人活在这事上,要懂得什么事该为,什么事不该为。” 他说得颇有禅机,她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于是不悦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扇子在半空旋了个漂亮的花,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瞧这副模样,倒像是在思忖怎么说服他。 苏不啼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越发得觉得窝火。 “喂,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到底是北召的十一公主,和奕国的皇后娘娘,也就是说,不管是成亲以前还是成亲以后,她都是帝皇家的女人。” “那又如何?” “她不是为了自己活着。” 苏不啼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跟三国的社稷休戚相关,所以,如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你的意思是,她要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放弃所有吗?”苏不啼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这是为了她自己。” “这又怎么说?” “既然能死一次,有谁能保证,她不会死第二次呢?” 苏不啼一愣,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对啊,她怎么没有想到,像夏梨这样一个招风的大树,谁都有可能会打她的主意,就比如说上次,连到底是谁毒死她的,最终都没有查出来,谁保证不会有第二次呢? 想起这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实,她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就连这个本应该安全的小屋,似乎都变得四面楚歌起来。 “看你的神情,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顾宸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喜欢和他唱对台戏,但也不是什么喜欢胡搅蛮缠的主,听到这番话,她的怒火已经被浇得连丝烟都不剩了。她蔫蔫地嘟囔道:“但是,她要和他见面,这……这似乎不太可能吧?” 对,这才是真正棘手的问题。顾宸在心里暗暗附和。 夏梨闻言不免失望,“见一面都不行吗?” 苏不啼有些为难,却不忍心直接打破她的希望,只能求助般地将视线转向了顾宸。 “能行吗?” 顾宸的视线无声地从两人的脸上扫过,须臾,道:“如果是远远瞧上一眼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他点点头,“虽然有朱雀的易容面具……”他说着,瞪了一眼苏不啼,后者赶紧逃避责任地低下了头。 “虽说有面具,但是也不能保证在这宫里不被认出来,所以,在宫里绝对不行!” 苏不啼的脸即刻由希望转成了失望,“那不就是不行嘛!” “我只是说宫里不行,但是没说宫外不行啊。” “宫外?”苏不啼来了兴趣,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你准备让她混到人群里?” 顾宸用眼尾掠了她一眼,稍有赞赏的意思,“是,相比这个几乎所有人都见过你的后宫,熙来攘往的市集反倒更安全。” “那……他要怎么才会去宫外?” 顾宸哗地抖开手中的扇子,自信满满道:“幕府道。” 第一百零九章 狐狸娶亲办喜酒 “我发现,你最近来我这幕府道来得越来越勤了,怎么,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想来我这小地方占山为王?” 左丘谷雨说着,瞧着杯中的酒,皱起了眉头,仿佛挣扎了一瞬,还是搁下了酒杯。 洛白对他那疯疯癫癫的话不感兴趣,却是被他这搁酒的动作吸引了。 左丘似乎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于是干干笑道:“近来身体不爽,还是不喝了。” 瞅着他那干巴巴的脸色,他冷哼一声,“是近来灵鹫心情不爽,所以不喝了吧?”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长廊尽头的拱门。 三个脑袋倏地缩了回去。 左丘尴尬不已,“她最近闹脾气闹得厉害,总要让着她点儿。” “女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闹得厉害。”洛白不咸不淡道,自顾自地对月啜饮了起来。” 左丘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最近不对劲啊,怎么,是真准备退位禅让了?” 他眼尾斜斜地瞄了一眼,“怎么,你想试试当皇帝的滋味?” 左丘撇嘴,“我可没自虐倾向。” “哦?左丘少爷这话说得蹊跷,翻手云覆手雨,这是多少人的一生宏愿,你怎生说是自虐呢?若是左丘少爷只是自谦,那大可不必,当年左丘家熔铸圣剑,乃是比六剑之主更有能力称帝之人……” “停停停……”左丘不耐地摆摆手,然后往三个脑袋的方向瞄了一眼,“他们听不懂了,换个话题。” 洛白的嘴角僵了一僵,被听之人要顾及偷听之人的能力,这是哪国的律法? “不要摆出那副表情……”左丘懒散地捋了捋不安分的鬈发,还是忍不住将面前的酒杯端起,抿了一口。 “如果你说这些让她听不懂的,回去她就会吵着让我帮着解释,你也知道,我读书的时候最怕吵了,所以……” 洛白叹了口气,憋闷地将酒一口倒进了嘴里。 “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吧,就不要兜圈子了。” “还是为了那把剑?”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为何觉得我有所隐瞒?”左丘一脸不解。 “因为你提到过无涯典籍。”他面不改色,又斟满了一杯。 “可只有一册……”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他无情地打断了,“就算只有一册,也一定有线索。” “何出此言?” 这一回,他终于将酒杯搁在了一旁。 “我派人去华扎那探过。” “哦?”左丘高高地扬起了眉毛,显见着很有兴趣,“然后呢?” “北召太子那边,也在派人找你曾经在束春阁读过的那本无涯典籍。” 左丘莫测高深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按理说,那本书剩下的部分,当是在北召人的手里,而他们如此费心想要要回华扎手里的那本,说明那本里头必有玄机。” “所以,你所谓的玄机,就是怎么救你那把半死不活的剑?” “不是,而是关于当年,忘川阴泉和九曲迷踪林到底是何人所破,又是如何破解的。” “啪啪。” 左丘摇头晃脑地鼓了鼓掌,却是笑着不说话。 洛白大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为你鼓掌的意思?” “哦?那么我就要问问你,我有什么值得你鼓掌的呢?” 左丘笑笑,“还能有什么,就凭着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番推测,就已经足够我鼓上个三天三夜的了。” “照你这话的意思,我这番说辞,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了?” 左丘的笑缓缓地收住,没有答他,倒是用手指有一下每一下地敲起了桌子。骨节扣着石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微声响。 洛白眯眼瞧着他的手,没说话,看样子,倒是在等着他开口。 “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听到他说这话,他倒是微微一怔愣。不是没想过他将如何开口,但如此开口,他还真没琢磨到。 “问题?” 左丘“嗯”了一声,习惯似的扬了扬眉毛,“问题。” 他沉默了一下,这才点点头,“问吧。” “你要救活这剑,是要作何打算?” 他眉头一皱,“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一心想着退位让贤,那为何还要救活着剑?但是你如果一心要做稳你的江山,那我问你,你是要拿着这么一把剑去和剩下的几病剑拼个你死我活吗?”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是怕我死了?” 左丘面色不变,“我早就说过,我左丘氏谷雨没有任何谋生的本事,倘若不靠白五公子你养着,恐怕就只能饿死家中了,所以,你对我来说……” “事关生死。”他替他说出了剩下的话,“你说过,我没忘。” 左丘顿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对,事关生死。所以,再我说出无涯典籍的内容之前,你要明确地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啊……”他手掌托腮,似乎在思量。 “对,怎么做。”左丘再次重复,口气尤为坚持。 “不是传说说,六剑全归一主时,那人便可一统青川大陆吗?” “这话倒是真有的,而且就是从我左丘铸剑之时传开的。” “我想探探这话的虚实。” 即使左丘谷雨与他深交已久,可也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所以这番说辞,他终究是有些不解,“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手上,似乎就只有这么半死不活的一把剑吧,只有这么一把剑,你要如何一探真假?” “一旦轻缨恢复,我就会将她拱手交出。” 左丘的神情更加迷惑,“你到底是如何盘算的,这其余的几把剑,又到底在何人手里?” 洛白偏头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却没答话。 “不能说?” 他摇摇头,“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左丘无语一笑,“你居然还跟我来这套,不过看来这皇帝,你是真当腻了。” “等我将这虚衔放下,便与你在这幕府道对月饮酒,岂不快哉?” 闻言,左丘脸色倏地变得有些紧张,“这话说不得……” 他故意似的瞄了一眼后头,“看来,有人生气了,瞧这袖子甩得,脚跺得,啧啧……” 左丘皱眉望了望那拂袖而去的背影,又望了望一脸幸灾乐祸的他,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这番倒是殷勤得很,立刻将他的酒杯满上了。 “走了?” 左丘用鼻子“嗯”了一声,“你要的不就这样的结果吗?” 他但笑不语,捏起手中的杯子,和他的碰了碰。耳边奏起清脆的瓷响,兴许是天公作美,凉亭外恰好掠过一阵馥郁香风,一时间,整个庭院都暗香浮动。墙角的梅枝在风中摇摇曳曳,宛如舞姬柔若无骨的柳臂。 洛白从幕府道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十里八乡灯火偃息,尽数沐浴在的浓郁的夜色中。偶有家犬狺狺而吠,却显得这夜更加静谧。 “驾。” 车夫可以压低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铿锵的马蹄声。 他坐在暗得没有一丝光亮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突然,马长嘶一声,急急地停了下来。 他的身子猛地一晃,睁开了眼睛。 “何事?” “公子,前头……好像有人在大摆筵席……”车夫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这三更半夜的,而且是在这白日的闹市街头,居然有人在摆酒宴客。 他皱了皱眉,撩起了车帘。 眼前的情景,只能用诡异来形容,红纱灯笼挂了遍地,晃得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在这幢幢的红影中,一大片衣着简朴的百姓正围着摆满珍馐的圆桌边吃边笑,愉悦的笑声里夹杂着闲话家常,一副正在喝喜酒的模样。 “这……公子,幕府道只有这么一条路……” 大半夜,在路中央摆喜酒? “怎么夜泊的百姓都喜欢大半夜在路中央摆喜酒吗?” 车夫支吾了一声,“不瞒公子,这是小的活这么大半辈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状。” “哦?”他意味深长地反问,一双眸子更是精光肆掠,“第一次?” “是。公子您看,要不小的去请主人家给咱们让条路出来?” 他“嗯”了一声,又瞄了一眼这狐狸娶亲般的酒席,放下了帘子。 “来了。” 正端着盘子上菜的苏不啼瞧着那一脸为难往这走的的车夫,迅速地在夏梨耳边猫了一句。 隐蔽在酒席中的她立刻正经危坐,一双眼睛忐忑地往马车的方向猛瞧。 “主人家。”车夫高声呼唤。 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声,往他的方向瞧去,一时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他。可这让人透不过的沉默只是一瞬,下一刻,百姓们就又转过头去,有说有笑起来,似乎完全不准备理会这个前来叨扰的车夫。 “这……”车夫一脸窘迫。 “我就是主人家。”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白净青年走了出来。 “哦……”车夫仿佛见到救星一般拱了拱手,“我家公子要从这路过去,还请主人家行个方便,让我们的马车能够过去……” “哦,原来是这事,青年爽朗地笑笑。 车夫大喜,“那就……” 可他这句“那就麻烦了”还没说完,就被青年那句声如洪钟的“小李请这位贵客坐下饮酒”可打断了。 车夫一下子愣住了。 “好嘞!”苏不啼高声答应着,一把拉过车夫,猛地将他按坐在凳子上,车夫刚想拒绝,一壶热辣辣的酒就被灌进了他的嘴里,他瞪大着眼睛,一边挣扎,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这些什么,苏不啼面上带笑,那管他愿不愿意,灌得更是不遗余力。 “贵客千万不要客气,咱们少爷有的是好酒好菜……” 也不知是她灌得太猛,还是那车夫原本就不胜酒力,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这下,他哪里还有功夫管车的事,直接就仰躺在地,睡了过去。 车里的洛白见车夫半天没有动静,愈发觉得蹊跷。 他撩开车帘,再次望了出去。 看了好一会儿,都始终不见车夫踪影。 他思量了一番,还是从车上走了下去。 “来了来了……” 苏不啼两眼放光,激动地那脚踢了踢闷头装吃饭的夏梨,一溜烟跑了。 而她,也终于鼓起勇气,望了过去。 好巧不巧地,他们的眼神就这么对上了。 他一愣,如木桩一般,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第一百一十章 这些都不是事儿 “你……” 洛白觉得喉咙里好像横着一根鱼刺。 “啪。” 一只手霍地拍到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惊,匆忙回头。 白净青年朝他一笑,接着抬头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道:“乡亲们,又有贵客到。”说着,他把酒杯往他手里一塞,因为动作太急,酒洋洋洒洒地溢出了大半杯,在他的袍子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 “……” 他一愣,没想到居然会出这么一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趁这功夫,白净青年又开口道:“乡亲们请一一向贵客敬酒。” 当真是一石惊起千尺浪,顷刻间,原本坐着的百姓都满面喜色地起身,端起酒杯涌向了他。此时,他眼角刚好瞄到了烂醉在地上的车夫。 皱了皱眉头,他企图起身。 后头也不知是谁看穿了他的意图,两手架在他的肩膀上,一把将他死死地按坐在凳子上。 他暗暗使力,却始终拗不过那人。 脸色一变,他暗道不妙。 按理说若是寻常百姓,不可能有人有如此深厚的功力,再说这深更半夜在路中央大摆筵席,本身就够诡异的了。 思及此,他眯起眸子,扫向一旁的人潮。 “这贵客模样可真俊啊……”捏着酒杯的大婶歪着头端详他,拍了拍一旁的半老女人,“你快看快看,比竹寮的秀才还俊呢。” “是吗是吗?”一旁的女人忙拨开身边碍事的人群,伸长着脖子凑了过来。 面对那突然靠近的脸,他皱着眉躲了躲。 “别说还真是啊……”女人像是瞧见什么宝贝似的,大惊小怪道,接着更是伸手扯了扯他身上样式考究的袍子,“这衣裳也好看。” 若是心怀叵测,这两位也太不称头了吧。他暗忖。 “喂,三转儿他娘,快来看,这位贵客长得可俊俏了!”先前那位大婶才不管他怎么想,径自扯开嗓子往后头的人群嚷嚷。 练武之人练得是耳聪目明,那近在咫尺的声音直震得他是眼冒金星,耳朵一阵阵地发麻。 这一嗓子可不得了,一时间,人群中想要看热闹的人便一边垫脚一边推攘起来。 夏梨低着头,被人群挤得紧紧同他靠在了一起。她偏着头,诚惶诚恐地望向了他。 就像是天寒地冻的夜里抿了一口温好的黄酒,一股无以名状的热辣感顺着她的唇齿一直滑到喉咙,再到胸腹。那暖意累积在心头,层层叠叠,满得吵着要从她的皮肤渗透出来。 “喝酒喝酒!” 一声不男不女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了过来,他忽觉那声音有点耳熟,可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一旁敬酒的声响淹没了。 “来,贵客,喝酒喝酒。” 他连来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被硬逼着闷了一杯酒下肚,那酒烈得很,一口下去,他便觉得舌头同喉咙都是一片火辣辣的酥麻。 “来来来,满上满上。” 一人提着酒壶,挤进了包围圈。一边不客气地倒了一大杯酒,一边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呆呆愣愣的夏梨。 她惊慌地抬头,却见苏不啼朝她炸了眨眼。 来人看起来都是一般百姓,他不敢轻举妄动,又回绝不了,只能硬着头皮一杯一杯地灌酒。如此灌法,就算酒神再试也受不了啊,所以毫无意外地,没一会儿,他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瞧着他迷迷糊糊地趴到了桌上,苏不啼朝一旁的白净青年打了打手势。 “乡亲们,贵客累了,各位继续喝酒吃餐,今夜不醉不归!” “好!”百姓们热情高涨,如弓箭惊散鸟群一般,一瞬间,所有人就回到了座位上。好像没发生方才的事一般,酒宴继续进行。 青年对苏不啼使了使眼色,苏不啼又冲夏梨扬了扬下巴,后者点点头,怯生生地伸出手,扯了扯洛白的袖子。 “喂……” 他嘴唇动了动,眼皮眯开了一条缝。 她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他又闭起了眼睛,这才放心地回身重重点了点头。 苏不啼咧嘴一笑,手中的酒壶一扔,肩上的抹布一甩,掸着手大步跨了过来。 酒席正是觥筹交错酒酣脑热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青年抬了抬下巴,高声道:“贵客醉了,扶贵客进去休息!” 苏不啼高高地挑起眉毛,捏着嗓子,道:“好嘞!” 他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在跳跃的烛火中投下斜斜的阴影。白色的袍子上有深浅不一的酒渍,从朦胧的烛影中如同是特殊的花色一般,倒是很有意境。 夏梨坐在床边,歪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一旁的苏不啼看不过眼,上来就给她的脑袋一巴掌。那动静响亮清脆,在这寂静的夜里头显得尤为的刺耳。 “又犯花痴!” 她被打得猛然缩了缩脖子,瞥了她一眼,不满地咕哝道:“没有,就是看看……看看罢了。” “那你先把口水擦擦。” 闻言,她疑神疑鬼地用手抹起了嘴巴,可这么一来,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根本就没有嘛。” 苏不啼翻翻白眼,“那你还不是一样受骗了,说明你心虚!”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子。 她抿抿嘴,揉了揉脑袋,“哪有……” “你看够了没,看够我去弄醒那个车夫,把他送回去了。” 她动作一顿,半晌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苏不啼推门出去以后,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里悬浮着若有若无的酒气,他的脸色酡红,衬得白面青丝更是扎眼。 她不安地望了望外头,喧闹的人声隐隐地传来,门廊前一丝人影都没有,看起来这附近并没有人在。 鬼使神差地,她朝他的脸伸出了手。 指尖抖得厉害,就好像是被冻伤了一般。 她咕咚咽了咽口水,撑着颤抖的手臂,慢慢,慢慢地靠近了她。 就在这时候,他豁然睁开了眼睛。 如同被定身了一般,她动弹不了,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双眼睛。 好似被裹在一团浓稠的黑雾中一般,他的眼睛黑得有些怕人。 喉咙好像被人狠狠地掐住了,她半张的嘴唇张张合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怎么办,他怎么醒了,怎么办,他要是认出来了怎么办? 电光火石之间,她满脑子都是这些。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一旁的烛火不知怎么的,突然不安地扭了扭,弯曲的火光在帐幔上舞出光怪陆离的阴影。 他似乎叹了口气,但她根本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 她半天不能动弹,噤声噤到呼吸都差点停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动了动指尖,鼓起勇气扯起袖子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他没有反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抖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脊梁倏地一下松了下来。 这时候,苏不啼正好推门进来,她疑惑地瞅了一眼她紧张兮兮的脸色,不解道:“怎么了,他醒了?不可能吧,我特地嘱咐药下猛一点的……” “没有!”她正经危坐,一脸坦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但是当这个谎言破口而出的时候,她忽而觉得无比的安心。 苏不啼又是半信半疑地瞅了她一眼,接着无所谓地耸耸肩。 “车夫醒了,你跟我把他抬到车上去。” 她“哦”了一声,赶紧起身帮忙。 他的头垂在她的肩旁,手臂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充满酒气的呼吸就在耳边,清晰地传进了她的鼻息里。 她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往他瞧,因为没有知觉,他的脸低垂着,眼睑紧阖,可她就是觉得心里毛毛的,就好像他明明醒着却在装睡一样。 不知道不啼有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想着,瞄了另一边的苏不啼一眼。她好像毫无知觉,只是皱着眉头一个劲地抱怨他太重。见状,她稍稍有些放心,果然是她太草木皆兵了。 可就在这低头间,她却又看到他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面无表情。 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气,脚下一软,立刻停下了脚步。 苏不啼冷不丁地被她一拖,差点把他脱了手。好不容易把他扶住不倒,她不满地问她:“你怎么了啊,吓我一跳……” “他……他……” 夏梨拼命地眨了眼睛,好像自己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他怎么了?” 苏不啼瞧她脸色不对,也侧着头望了望他的脸,“他没什么啊,你到底怎么了?” 她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咬了咬牙,道:“没什么,赶紧把他送回去吧!” 苏不啼虽是觉得蹊跷,但她不说,她也不好再问,只能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一路艰难地把他拖上车。 车夫被灌了醒酒汤,正坐在车前一个劲地揉头。瞧见她们,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接着忙不迭地起身,扶住了失去知觉的洛白。 酒席中间让出了一架马车的距离,车夫看也不看她们一眼,“驾”地一声晾起了鞭子,马蹄踢踏而起,绝尘而去。 红影影的灯火落在车里,热烈地一片,在这的红光中,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驾!” 车夫的声音不大不小,鞭子拍打着空气,发出猎猎的破空声。 他皱了皱眉,张开手掌揉了揉因酒醉而胀痛的头。 “呼……”他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一出口,就立刻被响亮的马蹄声撕碎了。 似乎是天快要亮了,隐隐约约的光亮从车帘投进来,迷离的雾气缠裹在空气中,散发着透骨的凉意。 在这凉意中,他重新闭上了眼。 这一定是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看着这崎岖的更新时间。。我好想给自己一巴掌。。 第一百一十一章 精分啥的不是事 “你现在就要走了?” 正对着镜子扯假胡子的苏不啼猛然回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她点点头,脚边藏了好些日子才出现的璇玑睁开一只眼睛瞄了她一眼,又安心地闭上了,毛茸茸的大脑袋往她脚上蹭了蹭。 “这么快?” 她又点了点头,“嗯。” 苏不啼皱起了眉头,“可是为什么啊?” “我要是继续留在这,恐怕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听这话,她忽而灵光一闪,“他不会认出你来了吧?” 她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苏不啼一副被霜打了的样子,“你们那桌那么暗,不会吧,他……他看到你眼睛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可是我感觉有点不踏实,还是早点走的好,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回来看你。” 看她的样子似乎很坚决,苏不啼也不好说什么,当下一把扯了嘴上的胡子和面具,欲言又止地站到了她跟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了一口气,道:“虽然想说路上小心,不过你有璇玑在,估计该小心的是别人,所以……”她的表情有点别扭,又猛地沉了口气,虚虚地抱了她一下。 “人皮面具你收好,冷不防以后会用到。” “嗯。” 她心里头缓缓地泛起了一波清浅的涟漪,那细细的波纹荡漾着,扩散着,直到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甚至在她同璇玑飞上云端的时候,这感觉还在细碎地氤氲着。 不知道戎言怎么样了。 在冰刀子一般的狂风中,她一边呵着厚重白雾,一边想。 而另一边,苏不啼收拾好了一切,正蔫蔫搭搭地坐在回宫的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马蹄敲打在青砖上的声音听起来不甚真确,如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趴在车窗边上,疲倦地揉了揉总想往一起凑的眼皮。 就在她差一点就要睡着的时候,马车悠悠地停了下来,她被那不轻不重的动静晃了一晃,即刻清醒了三四分。 “敢问车里坐的可是苏国师?” 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破开清晨的雾霭,直直地落在她的耳朵里。她耳朵受那声音刺激似的抖了一抖,接着极倦怠地叹了一口气,拨开车帘探出头去。 “是贫道,何事?” 城门楼下亮着红纱灯,红幢幢的光照在后卫们的盔甲上,耀得她受不了似的眯了眯眼。 那士兵看着年纪不大,脸色黝黑,他与其他守卫齐齐地行了个礼,盔甲发出整齐划一的摩擦声,这声音在这么一个泛着凉气的半晓清晨听来,倒是颇为提神醒脑。 “苏国师,顾相爷给你带了话。” 她细细的眉毛不经意地扭曲,“顾相爷?” “回国师的话,是顾相爷。” 她心里不知道为何,有点发慌,口气也变得急切了不少,“他说什么了?” “顾相爷请苏国师去相爷府一叙。” 苏不啼将信将疑地瞅了一眼那守卫,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厚重而压抑,城门口的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还说什么了?” 那传话的小子显见地松了一口气,“回相爷,只有这么一句,没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顾宸是知道她去张罗幕府道的事的,如果说他突然留话让她去相府,那其中定然有什么重要的曲折。 就比如说…… 他觉得他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无端的揣测从心底毫无预兆地窜起,惊得她几乎是一个激灵。 “去相府!” 她霍地放下车帘,精神抖擞地坐回了车里。 牵车的马似乎感觉到了主人家的急躁,一路奋力狂飙,每一步都好像是要踏碎脚下的土地,紧锣密鼓的马蹄声一路扬开,将这个原本寂寞的晨曦瞬间唤醒。 为了迫使自己不去想一些有的没的,苏不啼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顾宸的房间。 手指刚碰上冰冷的门框,旖旎的回忆便如潮水一般,一股脑地涌进了她的身体。她脚下一顿,头皮如被烈火燎了似的,又烫又麻。而那开启回忆的指尖更是泛起了窘迫的酥麻,一时间,她甚至恍恍惚惚地觉得,它们也是有记忆的。 他的头发,他的脊梁,一缕一缕,一寸一寸,它们比谁都清楚地记得。而如今,它们正不受控制地把这些都宣泄出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肺里如同霎时结了霜,脑中一片空白。 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比想要刻意遗忘更让人难堪了,因为不论如何费尽心思,最后,只要一个针尖大的机关,一切都会像溃堤的洪水一般,瞬间没顶。 “不啼?” 房里传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些不确定,又好似很笃定。 “哦……”她转了转干涩的眼珠子,又眼了咽口水润嗓子,才道:“是我。” 里头似乎又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可以勉强听出,他是在穿衣服。 意识到这一点的她,脑子一下子发起了烫。 “进来吧。” 她猜想,他应该已经坐起来了。 她暗暗地捏了捏手心,推门而入。 房里似乎焚了一夜的香,若有似无的雾气被从房门溜进来的风袅袅地吹散,在眼前招摇地晃了晃。一股迷离而温润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让她心神骤然一软。 拨开叮铃作响的檀木珠帘,她长驱直入。 果然,他已经坐了起来。 从他苍白的脸色看来,他是刚刚才睡醒。 “见到了?” 他瞄了她一眼,一边用手捏着额头,一边问。 “什么?”她正看着他的床沿出神,被他这么突然地一问,一时竟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顾宸动作顿了一下,狐疑地瞅了她一眼。 她一时如坐针毡。 “你看什么?”说话自然而然地带着刺。 顾宸皱起了眉头,苍白的脸色趋于缓和,虽然不明显,但双颊也似乎渐渐有了血色。 “你怎么了?” 被他这么一个轻飘飘的问题一问,苏不啼霎时有些泄气,这种感觉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你这厢明明是盛了全身气力,他那厢却是云淡风轻的,一方面卸力得很,另一方面却又有些病态的恼怒。 她现在就是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甚至于,明白自己陷入这种小女人情绪里头的她,默默地嫌弃起了自己。 太不像话了。 虽然在心里狠狠地这样骂道,却还是提不起劲。 “不啼,过来。” 他用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眼神望着她,并对她招了招手。 她的刺又刷地冒了出来,“为何要我过去?” 顾宸被她呛得好笑,“好久没给你把脉了,想给你把个脉?” 苏不啼一愣,“一大早把什么脉啊?” “过来。”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骨子里就是愿意听他的还是怎的,她居然就这么凑了过去。 温暖的手指贴上她结着凉意的手腕,恍惚中,她有种错觉,好像那被他触碰的皮肤正在慢慢融化一般。一股无以名状的暖意从融化的那处透进来,疯狂地流窜在她的四肢百骸。 “在幕府道见着他了?” “嗯。”她的刺好像没都偃旗息鼓了。 “她走了?” “嗯。” 随口应完了,她直起身子,皱着脸瞅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样才是北召十一公主的性子。” 一时间,她的神情更稀奇了。 “你还知道他什么性子?” 他好笑地用一种“你那是什么表情”的眼神瞄了瞄她,“虽然不能说深谙吧,但多少还是有点了解。” 苏不啼摆明了不信他,“那你倒是说说看,她是什么性子?” “你想听?” 顾宸的手指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轻轻动了动,她觉得痒酥酥的,但也不难受,不仅不难受,耳朵后头甚至起了被人呵气的奇异感觉。 “嗯。” 她瞄了他一眼,眼神里多多少少地包括一些“看你怎么胡扯”的意思。 他心知肚明,笑着继续盯着她的手腕。 “恐怕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了。” “什么意思?” 苏不啼觉得自己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嫁来奕国,她肯定有害怕过,也怀疑过,但是,她一定一个字都没有跟别人提过。” 她一愣,觉得自己似乎抓住刚才那种扑朔迷离的飘渺灵感了。 “玉贵妃的死,是栽赃陷害,宫里的人估计有不少人都有所感悟,她自己也当然知道,玉贵妃的死跟她根本是毫无干系,恐怕朦朦胧胧间,她也知道,那事到底是谁做的了,但是……”顾宸抬眼看了看她,“但是她却愿意一直沉默地等待。” 是啊,她当时为什么不叫屈呢? “北召王室在很多年前,曾经有过一出几乎灭族的惨剧。” 乍听到这个,苏不啼有些莫名其妙,她望着他,默默地用眼神发表疑问。 “几乎所有夏氏子孙都死在一种阴毒的毒药下,那种毒,死的人会慢慢慢慢地失去体力,变得越来越嗜睡,越来越虚弱,而所有中毒的人,最后,都会死在自己编织的最美好的梦境中,所以直到死,脸上都是带笑的。” 苏不啼虽然听得如坠云雾,却还是沉默地听到了最后。 “不啼不觉得,这毒其实与帝皇之家无比的般配吗?” 苏不啼蹙着眉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瞧着她这副表情,他笑了,带着些许的自嘲。 “或许我们从一出生,就已经被喂下了这种毒也说不定呢?” 话音刚落,他就猛地一愣。 他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一只没什么血色的手正紧紧地攥着那里,因为力气太大,两人的手都泛起了青白。 苏不啼脸色严峻,眼神更是僵硬冰冷得不像她。 顾宸不解地皱眉,发麻的指尖僵着没动。 “小师叔。” 她的声音很压抑。 顾宸没应她。 “你想死吗?” 她阴沉着脸,似乎在告诉他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你想死,不用逼宫那么麻烦,只要告诉我就成……“ 顾宸的眸子缓缓地眯起。 “我会杀了你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又找不到名字了 “北召太子要班师回朝了?” 牧徊挑着眉,望着因为前些日子受伤,而显得精神有些不济的琅琊。 琅琊重重地点头,“那太子不知为何脸色铁青,行色更是匆忙。” “哦?”牧徊沉吟了一会儿,“那无琼七皇子那头呢?” “北召一撤退,无琼孤掌难鸣,七皇子似乎也萌生了去意。” “连邵贵妃的公道也不管了?” 琅琊疑惑地偷瞄了一眼他,随即点了点头,“应是怕皇上借题发挥,以两国合谋不轨之事反将一军吧,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颇以为然地颔首,却是隐隐觉得邵玉壶有些可怜,当年名震天下的无琼明珠,如今却只落了个不明不白又糊里糊涂的下场,真是…… 而另一位…… “哎……”他轻飘飘地叹出声来。 一旁的琅琊抬抬眼,不明所以。 这明明是好事啊。 “这么说来,这一仗,是当真打不起来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语,“不过,北召太子为何脸色铁青呢?” 琅琊似乎有话要说,犹豫地望了一眼主子的脸色,才道:“听说,是北召皇宫那头出了乱子。” “什么乱子?” “渊正帝驾崩的消息传开了。” 牧徊眉头一皱,“你是说,太子一直假传圣旨的事败露了?” “似乎是这样,北召太子一向风评不佳,再加上这么一茬,的确是够焦头烂额的了,听说朝内闹得很凶,有不少老臣对太子继承皇位一事极为不满,想拥北召九皇子登基,可九皇子近来突发恶疾,一下子卧床不起,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太子下得毒手,却都是敢怒不敢言。饶是如此,朝内气氛也是剑拔弩张得厉害,估计太子也知道自己不回去锉锉锐气是不行的,这才急急忙忙地启程吧。” 牧徊一直默默地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木质的桌面,他望着窗外枝头上活蹦乱跳的雏鸟,缄默不语。 “王爷?”琅琊低低地唤了声。 他收回了视线,转向了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擎仓近来找你了?” 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却是把琅琊惊得虎躯一震。 “不用担心,你为我卖命多年,我不会对你唯一的弟弟怎么样的。”似乎是为了让他放宽心,牧徊轻声说道。 琅琊仍是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回视。 “擎仓的流朱没了,恐怕心里不好受吧?” 闻言,琅琊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个干净。 牧徊慢条斯理地望着他,温和一笑,道:“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他嘴唇颤了颤,猛吸了几口气,终究没出声。 琅琊一向是个内敛得有些过分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不止流朱,未认主就被他带走的六芒恐怕也没了吧?” 牧徊的口气是满满的笃定,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味地沉默。 “琅琊你可记得,我从前于你说过,擎仓与流朱无比的合适?” 琅琊低垂着头,闷闷道:“属下记得。” 他“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终于开口了这事颇为满意,随即才继续道:“火系的流朱当日会选性子烈的擎仓,这是理所应当的事。火焰之下必然藏有阴影,正如桀骜不驯的擎仓心中永远不灭的黑暗,这么说来,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为契合的剑与主了,你说是不是?” 琅琊沉默地点头。 “可是,失了流朱,对擎仓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琅琊不明所以。 “不明白?”牧徊笑笑地望着他。 “属下愚钝。” “火系的流朱是野马,是六剑中最难掌握的一柄,显然,擎仓驯服不了这匹野马,为了不让这匹野马载着擎仓越奔越背驰其道,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这匹野马易主。一位冷静而强大的主人,或许更适合流朱。” 琅琊眼珠溜了溜,额头上隐隐有汗渍。 牧徊心照不宣地望着他,“你应该知道,流朱的新主是谁吧?” 啪。 心中的弦陡然绷断,琅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属下对王爷绝无二心!” 他额角青筋直跳,双拳紧握,呼吸深一下浅一下,心跳乱得厉害。 牧徊嘴角微微翘起,缓缓踱步过去,虚扶了他一把。白色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如同是四月天里翩飞的云彩。 “不要误会。”他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僵硬,“我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琅琊连大气都不敢出,只低低地说了一句“王爷英明”,身体却犹自僵得厉害。 牧徊瞧他这样,也便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擎仓背叛他,那是擎仓的事,而我相信,琅琊你,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琅琊,你说是不是?” “嘭。” 琅琊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从那小小的皮肤开始,那种尖锐如针尖麦芒的疼痛一下子传遍全身。 “琅琊誓死效忠王爷。” 牧徊不予置评,却陡然话锋一转,道:“找到擎仓的时候,你人还在洪荒岛吧?” 琅琊咽了口口水,仍是跪在地上,望着他的眼神却格外坚定,“是。” “上次你说,洪荒岛有些不对劲?” 一说到这里,琅琊心有余悸地握了握手心,“是,上次伤得重,没来得及同王爷细说,属下在洪荒岛遇到了些岛民,看那些人的装束,似乎原本只是普通的死士,与灵鹫和朱雀那样的护法根本没法比,但不知是中了什么妖术还是怎的,这些人一下都变成了难得的高手,下手凶狠毒辣不说,就连受伤流血也不哼一声,而且诡异的是,这些人全都面目青黑,双眼暗淡,毫无活人气,属下怀疑……” “不动明王令。” 听到他说出这五个字,琅琊好似收到什么鼓舞一般,脸色激动道:“正是。” “朱雀和灵鹫原本都是带着不动明王令离开的,在你受伤修养期间,我特地去问了朱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他手里的令牌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 “所以王爷的意思是,那洪荒岛主已经掌握了一支活死人军队?” 牧徊阴沉着脸点点头,“原本我还有怀疑,却还是心怀侥幸,如今听你说出那些人如同死尸,我就不得不做出如此最不祥的猜想了。” “可是,就算是那红鸢再野心勃勃,也不会有勇无谋地带着这些活死人打进青川大陆吧?” 牧徊眯了眯眸子,嘴角绷紧,“他是不会,但是,不代表别人不会。” “别人?”琅琊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牧徊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却是在袖中重重地捏起了拳头,他额角青筋微微暴起,脸色苍白,“大事不妙。” 念无岛。 流云缱绻,波光潋滟,玉碎谷中桃花吐蕊,春光乍泄。 晒药场上,胼手胝足的小童子门往来如织,行色匆匆。远远瞧去,他们就像一只只忙着觅食的大白鹅,伸长着脖子乱窜。 夏梨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虚着眼睛从云雾中往下张望。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卷起了脑后的长发胡乱地飘飞,如同一只只伸向湛蓝天空的手。 璇玑振着硕大的翅膀,行云流水地偏着身子在云层中钻来钻去,似乎是为了让她看清楚,它飞得分外的低。 有小童子听到猎猎风声,警觉地往上张望,这一望立刻喜出望外地招呼一旁的同伴。 “阿梨姑娘回来了!” 这一声吆喝如同是掷入平静池塘的一粒小石子,瞬间惊起了层层叠叠的波纹。晒药场上的小童子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用力地朝天空挥舞着手臂,一时间,衣袂成云,眼前一片浓重的白。 夏梨也欢欣鼓舞地挥着手,璇玑煞是机灵,翅膀一偏,直直地朝地面滑翔而去。七彩羽翅下的风卷起漫天的药草,好似天空飘下青绿色的雨星,一股青涩的药香洋洋洒洒铺开,沁得人神清气爽。 他们将将落地,还没等她从璇玑背上下来,小童子们就像拥住卖货郎的小孩子一般,乌泱泱地涌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团团围住。 “阿梨姑娘这么些日子是到哪里去了,可叫咱们好找!” “是啊是啊,好些天没见着姑娘,灵枢和素问都快急苦了!” “姑娘身体没什么事吧,我瞧着脸色不太好啊。” “你休要胡说八道,我看姑娘面色红润,倒是爽利得很。” “你们别争了,吵死了……” “你才吵死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不亦乐乎,夏梨皱着张脸,苦恼地望着眼前的混乱,不知如何是好。 “安静!” 似乎是老天看穿了她的苦恼,就在她被吵得头脑昏昏,耳朵嗡嗡叫的时候,一个青涩却颇有霸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面上一喜,伸长着脖子往人群外瞧去。 所有人都听话地闭上嘴,循着声音回过头。 灵枢故作老成地站着,衣袍的袖口被一根细细的带子紧紧地扎着,衣襟上还沾着青色的药汁,这装束一看就知道,他是刚从药庐狂奔过来的。 “灵枢!”夏梨用力地朝他挥挥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 灵枢应声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他快步走过来,小童子们识时务地让开了一条道。 “阿梨姑娘回来了。” 夏梨点点头,眼睛眯成弯弯的月亮,“你们宗主呢?” 一提到宗主,晒药场中突然呈现出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似乎连风声都偃息了一般,天地间只剩下了众人浅薄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 就像是风从山谷中穿过似的。 打破这寂静的是灵枢,他阴沉着脸,声音低沉。 “请阿梨姑娘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儿童节快了。。我最近看各种变态杀人看得不可自拔。。感觉再也写不出小清新的东西了。。这个文憋了三天。。才憋出一章来。。跪下谢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先给来只镇定剂 “你是说,从我走了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头?” 夏梨皱着眉头,一脸的狐疑。身后的璇玑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焦躁,一边用爪子挠地,一边拼命地在原地转圈,甚至于鼻孔都喷出了闪闪的火星子。 她莫名地望了它一眼,用指尖抚了抚它的脑袋。它陡然抬头龇牙,吓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缩回了手。 瞧她这样,璇玑好似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闷哼了一声,接着垂着耳朵亲昵地用头拱她的腿。她心跳如雷,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眼前紧闭的石门。 灵枢瞧着这一切,默默地叹了口气,“就是这么回事,自从姑娘走了之后,宗主就再没出来过。” “不吃东西?” 他沉重地点点头,“滴米未进。” 夏梨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里头有水源,宗主带了些闭关常用的丹药进去,性命当是无虞。” 她松了口气,这才打量起眼前的一切。 这是玉碎谷后头的一处半山腰,约摸是地形原因,这山腰上缠着幔带一般的云雾,所以若不是事先就知道此处有个山洞,从外头看,还真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玄机。 不仅如此,眼前的门也是隐蔽非常,拱形的石门上结着密密匝匝的青苔和藤蔓,乍一看去,根本瞧不出任何的驳接。 说起来,她夏某人也在这药宗不多不少待了有好几个月了,可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岛上还藏着这么个神秘的地方。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灵枢解释道:“此处是历代药宗的陵寝,若是平常,大家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地方,所以自然也没人同姑娘提起过。” 她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探头去瞧那门缝。 一丝不易察觉的风从那细细的缝里溜出来,拂在脸上痒嗖嗖的,就像是有人用羽毛在搔着痒一般。 看来里头还不是完全封闭的。 “这陵寝里头的阴泉连着谷中的一条支流,自然有空气流通。” 夏梨瞄了一眼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灵枢,点点头,随即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隐隐约约的水流声透了出来,像是药宗庭院夜中的潮汐声。 “你进去过?”她指着门,问灵枢。 后者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大家口耳相传的。” 她随意地点点头,将眼睛凑向门缝,里头似乎燃着长明灯,绵密而晕黄的灯光从里头透出来,如同是清晨温柔的朝霞。对于一处陵寝来说,这倒算是个颇为与众不同的。 “阿梨姑娘可要进去?” 听到灵枢这个提议,她颇为震惊地指了指自己,“让我进去?” 灵枢点点头,“这是历代宗主的陵寝,自然也只有药宗宗主才能进,姑娘是宗主的徒弟,想必未来是要继承咱们药宗的,所以姑娘当然有资格进去。” 夏梨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没应声。 但灵枢这小子脑子灵光得厉害,似乎就抓住了她这一瞬的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索着一旁的开关,一阵粗糙的石头摩擦声响起,伴随着轰隆隆的回声,一股说不清的青草味扑面而来,一切简直就像夏日突来的雷雨。 就在门开启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身旁一阵热风飘过,回过神时,只来得及瞧见璇玑那条闪烁的长尾。 她措手不及地望着消失黑幽幽洞窟的璇玑,为难地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灵枢。 他低垂着头,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躲避她的眼神,只是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夏梨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沿着脚下的青石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甬道里,好似陡然被放大了数倍,每一脚都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带起了一阵莫名的颤栗。 为了从脚步声中转移注意力,她将视线集中在了两旁的长明灯上。 那灯做得算得上是精巧,一只只兽首狰狞地张着大嘴,向着阴暗的空气吐着火舌,那火映得兽眼幽幽地泛着红光,好似正朝着侵入者怒目而视。 她生生地打了个冷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死人的地方再怎么着精心布置,始终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水声越来越近,她几乎是一路跑过去。 转过一个石栏,视线豁然开朗。好似掏空了整个山体一般,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钟形洞体。一座白色的拱桥伫立在不远处,桥下的水流淙淙地流淌,似乎还有鱼在水里头甩着尾巴,发出哗哗的划水声。 桥的尽头是一处宽大的石台,石台边的墙壁上挖着无数的方形洞窟,从形状和大小来看,那应该是用来存放棺椁的地方。 “吼!” 在她还在观察地形的时候,一声巨大的吼声骤然响起,声音撞击着厚重的岩壁又重新弹回来,震得她耳朵一阵阵地发麻。 她忙不迭地捂住耳朵,耳朵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爬。 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眯着眼睛,朝正前方的岩洞望了过去。 璇玑绷紧着身子,一双翅膀在半空中熠熠生辉,它伸长着脖子,露出满口尖牙,狂躁地盯着着眼前的洞窟。 她觉得蹊跷,也顾不得心头发憷了,一路小跑奔了过去。 走得越近,她越发现不太对劲。 这里头哪里有戎言的影子? 她胸口一阵发紧,脑中混混沌沌地浮现出不好的念头。 “璇玑!” 她僵着脸,对着上头的璇玑大喝了一声。 璇玑压着喉咙咕哝着,口鼻喷出了炙热的火舌。 瞧着它不听话,她猛地拉下了脸,怒喝道:“璇玑,下来!” 璇玑周身一震,口中吐出了一条火红的长蛇,将它整个身体都包裹其中,一时间,山洞中红成了一片。它龇着牙,一副抗敌的模样。 她一愣,“璇玑?” 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气焰陡然降了下去,还是怎么着,璇玑如梦初醒地甩了甩头,骤然收了一身的火焰,扇着翅膀霍霍地飞到了她身边。 她狐疑地望了望身边的它,一时间竟然不敢靠近它。 不对劲,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璇玑从来没对她龇过牙,而今天,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这个洞窟,不对劲。 她眯着眼睛,就着长明灯孱弱的光望向了那如同兽口般张开的山洞群。就在目光扫过其中一个洞窟的时候,她的心脏忽而狠狠地颤了一下,就像是被针尖猛地扎了一下似的,她全身都紧张地缩了起来。 顾不得璇玑今日反复无常的脾气了,她一个翻身上了它的后背,像是感觉到她的急迫一般,还没等她下令,璇玑就猛地一扇翅膀,飞上了与众不同的洞窟。 她双手死死地抓着璇玑的背毛,周身的血液宛如烧开的沸水一般,翻腾不止。 手脚并用地从璇玑背上爬下来,她猫着腰,钻进了那黑压压的狭窄洞窟。 衣料摩擦的声响一下子取代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她手脚不受控制地发抖,死死地盯住了露出棺椁的一截白袍。 绝对不会有人粗心地将死者的衣袍露出棺椁,除非是…… 咕咚。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大得她几乎跳起来。 握了握冷汗涔涔的手心,她咬咬牙,举起了颤抖的手臂。 璇玑也探头进来,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因为他口中难以压抑的火舌变得一片亮堂,她的身影映在石壁上,抖抖颤颤。 深吸了一口气,她用力推开了棺盖。 石头像是磨着头骨,发出了让人心肝直颤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强忍着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哭喊声。 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开启的棺椁中飘出来,她眉头颤了颤,忍不住眯缝着眼睛往里看。 由于背光,她看不清里头的人。 挪了挪身子,她从璇玑的直线方向移了开来。 再往那张脸望去时,她想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这,不是…… 璇玑似乎又开始不安起来,它口鼻喷着热气,烤得这洞窟一下子变得有些燥热起来。它喉中呜呜有声,发出类似于悲鸣一般的声响。 夏梨皱着眉望了望璇玑,又望了望棺椁中的人,一时有些发懵。 这是怎么回事? “璇玑?” 就在她发愣的空当,原本应该除了她一个活人都没有的陵寝里头一下子冒出了人声,她连忙起身,结果却重重地磕到了岩壁上,痛得她龇牙咧嘴,眼泪涟涟。 饶是如此,她还是强忍着疼,探头朝外张望。 那人看到她,似乎吃了一惊。 “你……” “戎言?”她一边揉着疼得她眼冒金星的脑袋,一边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站在露台上的戎言原本面露喜色,可下一瞬,他就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脸色骤然乍青乍白起来。 “你在那干嘛,快下来!” 他脸色乌黑,声音都有些变调,那尖锐的声音响彻钟形山洞,激起了一阵阵刺耳的回音。他双拳隐隐发抖,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听到这声接近于怒吼的喊声,夏梨手上动作一停,不知所措地低头望着他,有些难以置信道:“戎言?”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戎言猛地低下头,瞬间将脸掩在了满头的白发下,从她的角度望去,他的白发和白衣连成了一片,如同是一片无人问津的雪地,充满着神秘古怪。 他似乎是深呼吸,肩膀在大幅度地上下抖动。 良久,他才猛地抬起了头,脸色却还是不自然。 “下来。” 她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那衣角收回了棺椁中,这才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人的脸,终于盖上了棺盖。 在听到那沉重的响声时,戎言的瞳孔猛然地抖动起来,单薄的身体一时间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她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到底是要神展开成什么样子。。好迷惑。。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死人堆里聊聊天 幢幢的灯影下,戎言低头不语,盘腿而坐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硬。 知道他在生气,她也只坐着不说话。冷飕飕的风四面八方冒出来,发出鬼哭一般的哀怨声响。而就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无数棺木正沉睡在幽暗中,似乎正低喘着窥伺他们。 她缩了缩肩膀,尽全力让自己不去想这里是陵墓。 戎言的眉毛白得好似冬天落了雪,与他的白发白衣交相呼应着。她侧头想了想,好像当时她走的时候,他的眉毛还是黑的来着。 难道是她记错了? 他低垂着眼睛,像一尊白色的雕塑。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这种感觉,很像她看到那口棺椁外的白袍衣角时。 没那么快的。 他曾经这么说过。 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七上八下。 “你看到了?” 他眉头紧皱,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神明明暗暗。 戎言一旦正经起来,就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事。 她润了润因为紧张而极度干燥的嘴唇,道:“看到什么?” 他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如同是山间的沟壑一般,“上头。”他用眼神示意,嘴唇紧抿。 她循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白色的衣角依然露在外头,在这幽幽暗暗的陵寝中,那白色的一痕简直就如同是夜中明月,照得人瞳仁都微微发酸。 踌躇了半晌,她点点头,“看到了。” 那个人是谁,她为什么会长着那样一张脸,她也是药宗的宗主吗? 无数的问题盘踞在她的心头,好像只要她一张口,这些话就会如溃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这种无比好奇却又极其忌惮答案的感觉,让她坐立难安。 “为什么不问?”戎言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你要说的话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我问了也是白问。” 他似乎有点惊诧,转瞬却笑了出来,“我还一直把你当成那时候的问我是神仙还是妖怪的奶娃娃呢,你却说了这么一段玄之又玄的话出来,真是忍不住教人感叹白驹过隙啊……” “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想说这话,也先去给我画两条皱纹出来再说。” 戎言觉得好笑,“我头发都白成这样了,还不能倚老卖老一番?” 她挑了挑眉毛,“行啊,先把你的驻颜回春秘方交出来就成。” “我天生丽质,哪里需要那种做作的玩意儿。” “不知道是哪个老不要脸的当年跟我说自己有秘方,不过如今看来,这药只管皱纹不管老年痴呆,我还是不要为妙。” 戎言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白色眉毛纠结成一团,如同是鼓鼓囊囊的蚕蛹,丝毫不见任何方才的飘逸气息。 “我都成这样了,也不知道让让我,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丫头啊。” 闻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你都成这样了是……什么意思?” 果然,她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不是空穴来风。不过说来也怪不得她会这样,不管是他把自己关到这不见天日的陵寝里,还是他如今说话句句似乎都暗藏玄机,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静静地孕育着不安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子就会破土而出。 戎言的眼神似乎暗了一瞬,随即却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指我这一头白惨惨的头发了。” 她不信,“你不是跟我说过很喜欢这头白发,觉得它和你那身矫情的白衣服很配吗?” 话音落了很久,戎言都没有出声。 空旷的空间里,涓涓的流水声和鱼尾荡漾的声音格外响亮,藏着土腥气的微风从他的发间扫过,若扶风的弱柳一般,几丝白发柔柔翩飞。 她有点恍惚,一瞬间,他们好像不在是在这阴暗恐怖的陵墓中,而是到了某个绿柳江堤,一边享受着暖润的拂面杨柳风,一边听着江中的鱼儿欢畅地嬉戏。 不过下一瞬,她的想象就因为长明灯的舞动而破灭。 他的神情很复杂,像是有些寂寥,却又不像。为了在戎言脸上瞧见如此有层次的表情,她真的是苦苦等了十几年。可是如今真的等到了,她却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我最近头发落得很厉害,约摸是到秋天了罢。”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却吐出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现在明明才是春天。” 她不是不明白他想跳过话题的意思,却也没有挑明。 “是春天吗?” 他的表情惊讶得有些夸张,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冬天之后来的是春天而不是秋天似的。 “是春天。”她重重点头,斩钉截铁道。 他笑着摇摇头,“果然是老了啊。” 似乎是为了配合这么一句话,他缓缓地弓起了腰,故意想要做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夏梨看得一阵窝火,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戎言一惊,抬眼望向了她涨得通红的脸。 “生气了?” 她紧巴巴地皱着脸,鼻孔快速地呵着气,显见的是起得不轻。 “没有!” 他又笑出了声,声音回荡在巨大的山洞中,引起了一连串像是挠着人心尖一般的回音。 “小时候明明是那么好的脾气,果然是长大了啊……” 看她脸色又突然变得更难看,他赶紧收了话头,猝然正色道:“你看到棺椁中的人了?” 夏梨原本正想发作,一听他说这个,好似热腾腾的炉火上被兜头浇了一盆水,只剩下了蔫蔫的烟雾,连一点儿火星都没来得及留下。 她忙不迭地换了个表情,几乎忘了自己刚才还气得七窍生烟的。 “嗯,看到了。” 这话他刚才也问过。 听到回答,戎言轻轻地点了点头,调整了坐姿,视线放在那白玉桥的底下,巧得是,他刚望过去的时候,一尾鱼正拍着尾巴腾上水面,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之后,又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星星灯火落在这层层涟漪上,熠熠生辉。 “她死的时候,跟我说,一定要把她的袍子露出棺椁外头。” 他突然开口,说的话却又是莫名其妙。 她略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才石棺中躺的那人。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吧?” 戎言毫无预警地转向她,眼睛似乎没了焦距。她想,他可能是透过她,在看其他的什么人吧。 她还没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当时也问了,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她笑得很奸诈,说这样会显得她好像是自己偷跑进去的一样。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装成自己偷跑进去的样子呢?直到我站在这里往上看,我才恍然大悟,对了,这样就好像还活着一样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越过了她的头顶,望向了那已经微微泛黄的袍子。 “真是个怪人啊……”他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眼神迷蒙,“不过,她一直都是怪人。” 瞧着他这样满足的神情,她突然有点舍不得打断他。 “从我认识她第一天起,她就是个怪人。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却又乐在其中,她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他仰着头,眼睛里似乎降下了什么奇异的布幔,一时间,天地间都被那布幔阻隔开来,只剩下那口寂静的棺椁和白色的衣角。 “你一定想问她是谁吧?” 在她以为他会一直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低下了头,眼光锐利地锁住了她。 她一惊,几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瞧见她的表情,他似乎很满意,严重的锐气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看到那张脸,你难道就没觉得熟悉吗?” 她嗫嚅着,有些不太确定。 他的脸隐在白发的阴影中,神情看不真切,但一双眼睛却奇异地泛着光,似乎非常期待从她口中听到答案。 “她很像我的母后。”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在那炙热的眼神中说出了这句话。 “仅仅是像吗?”他似乎还不肯罢休。 “……一模一样。” 她有些不想启齿。时间一切皆有因果,从不存在绝对的巧合,这个道理她明白。她不会天真地认为,在药宗历代宗主的陵寝中出现与她母后有着同一张脸的女人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如果不是巧合,她可以想象出上千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前因后果。她现在只希望,戎言将要说出的,并不是她想到任何一种。 “为什么药宗陵寝中的女人会和北召皇后长着同一张脸呢,你一定在想这个问题吧?” 咕咚。 她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那声音沉重而响亮,简直就像好不容易从井中拎上了一桶水,转瞬却突然松手,让它重新坠落回去。 “阿梨小时候身体很弱,是不是?” 夏梨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他。 “是。”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戎言不对劲,璇玑不对劲,一来到这个洞里,所有人都变得不对劲了。 到底是为什么? 她胸口有个声音在狂吼着,而她却只能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阿梨出生的时候,正是天降大雪,树木悉数被雪染白,如同一夜之间开了满树的梨花是不是?” 他的话越说越诡异,她的心也越来越悬。 “可是实际上,你出生的那一天,北召都城胤城并没有下雪。” 一时间,她的瞳孔缩成了针尖的大小,甚至还伴随着剧烈的颤抖。 “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因为喉咙过度挤压而变得有些嘶哑。 戎言叹了一口气,原本凝结在全身的诡异气氛霎时散去,好像是晨光透过云层的缝隙照射下来一般。 “阿梨你,原本就不是北召皇后的女儿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见了?” 牧徊猛地抬起头,疑惑道:“什么意思?” “就是埋皇后娘娘的那个洞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琅琊说着,战战兢兢地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牧徊微微吸了一口凉气,“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好像被人从无涯一下子抹掉了一样。” “是荆棘卫去查的?” 琅琊愣了一下,颔首道:“擎仓把荆棘令交给了属下,但是百里的黑卫……” 他扬了扬手,制止了他下头的话。 “不仅棺材找不到了,就连洞都找不到了……”他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听淮水边上的百姓说,一个多月前,无涯山发生了一次极其壮观的雪崩。” “雪崩?”似乎是因为太惊讶,牧徊滑稽地学起了舌。 “当时江上的渔民听到一声巨响,就往无涯山上看,结果只看到山顶上翻起了白色的巨浪,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浓雾般的雪沫遮天蔽日的。所以,属下在想,会不会是因为那场雪崩,所以洞口才会被掩埋了?” 他颇以为然地点头,“有可能。” 琅琊瞄了一眼他的眼色,有些欲言又止,末了,还是一咬牙,问道:“敢问王爷,皇上为何突然要我们去调查娘娘的棺木,难道皇上怀疑,娘娘的尸首被人盗走了?” 牧徊眯起眸子,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后者立刻噤若寒蝉。 “你让荆棘卫去继续寻着,若是有什么发现,立刻禀报。” “是,王爷。” 望着窗外明媚的暖阳,他缓缓地沉了下脸色。 洛白始终不发一语地听着他说话,除了偶尔停下手中的笔,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牧徊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已经揣了个七八分的明白。 “你让我去找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了,是吧?” 他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柔软的笔尖落在纸上,印下了一处浅浅的墨渍,在那白纸的映衬下,那简直就像一颗漂亮的美人痣。 想了想,他将笔搁到了一边,抬头笑道:“舅舅何出此言?” “听到我的话,你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吗?” 他不置可否,却对他的态度有了兴趣,“舅舅近日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了。” 牧徊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了。良久,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我这是在保护你。” 话音还未落,就听他用有些冷淡的声音,道:“朕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懦弱皇子了。” 牧徊神色复杂地凝视他,“是臣逾越了。” 闻言,他的口气也软了下来,“上次舅舅说了洪荒岛的事,朕想了想,觉得舅舅的疑虑颇有几分道理。” “你也觉得红鸢会被利用?” “手上攥着这么个绝顶的武器,那个野心勃勃的红鸢绝对奈不住寂寞,可他毕竟只是一岛之主,手上也仅有数量有限的雇佣兵可以利用,如此成不了大器,恐怕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他一定会去找靠山,纵观青川六国,无琼帝老谋深算,一眼就能看破他的不轨之心,北召太子自顾不暇,绝不可能在这节骨眼儿上铤而走险,其他两国国力薄弱,不足为虑,剩下的,只有泽国,华扎毒如蛇蝎又目光短浅,最容易被红鸢诓骗,所以,朕便连夜派人去泽国打探消息。” “结果?” “结果,却见到了个阔别已久的故人。” 牧徊神色顿了顿,“故人?” 洛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卿蓝,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他说着,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脸色幽幽地沉淀下来。 “所以卿蓝是华扎的人?” 洛白摇摇头,唇边的笑意冷漠而刺目,“和她在一起的,是她那位厉害的姐姐。” 一瞬间,所有的真相都浮出了水面,“看来皇后的死是北召和泽国一起玩的把戏了。”不过刚刚说完,他的脸上就染上了些许的疑惑,“可是华扎在这场阴谋里,又是扮演的什么样的角色呢?” “坐收渔翁之利,这可是华扎最喜欢的把戏。” 牧徊了然地点点头,“如果奕国北召还有无琼开战,那么最受益的,恐怕就是泽国了。” “华扎还是一如既往的歹毒啊。”他不无感慨地理了理袖子,“北召和泽国相互利用,都以为自己会是渔翁,结果却被北召内乱坏了事。真是教人想拍手叫好啊。” 听着这话,牧徊心头灵光一闪,“渊正帝驾崩了如此之久,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暴露?” 洛白嘴上的笑容没变,却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道:“舅舅这是在问朕吗?”还没等他回答,他就用类似于自言自语的声音道:“是啊,为何会突然暴露呢,而且是如此巧合的时间,朕忍不住想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是你做的吧?”牧徊的神色很笃定。 “舅舅说的这是什么话,朕怎么不懂?” 看着他那张故作无辜的笑脸,他摇头苦笑,“不管是谁做得,做得很好。” 他但笑不语,算是受下了这夸赞。 “不过,你打算如何对付红鸢的活死人?” 这是如今最棘手的问题。 “凭着你和华扎的‘交情’,她理所应当地会先染指奕国吧?” 他笑了笑,似乎丝毫不担心。 “洪荒岛的事,自然是要找洪荒岛的人了。” 念无岛。 “灵枢啊,你说,我们要不要把北召皇帝驾崩的事告诉阿梨姑娘啊?” 素问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灵枢,为难道。 “还是暂时不要说了,最近姑娘不知道是到了思春期还是又到了叛逆期,心思敏感得很,要是再给她逼走了,宗主一不高兴又来个后陵闭关,这可怎生得了。” 素问似乎觉得有理,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可是转瞬,又觉得不妥。 “就算咱们不说,姑娘也迟早会知道的吧,到那个时候,她说不定会怪我们的啊。” 灵枢从药柜前转过身,皱眉望着他,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不是你自己说的,姑娘最近敏感得紧嘛。” “好像北召皇后也过世了吧?” 素问重重点头,一把撂了手中的捣药杵,“是啊,所以我今早还在想呢,咱们姑娘命可真够苦的,瞧瞧这一辈子过的,多憋屈啊。”他说着,连连摇头嗟叹。 灵枢抿着嘴唇,眼珠转了转,道:“阿梨姑娘是咱们上任宗主的女儿吧?” “是啊,这不是宗主前几日宣布的嘛,说不久以后将由阿梨姑娘继承咱们药宗。” “既然如此,阿梨姑娘不就不是北召皇后的女儿了嘛,所以……” 素问似乎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翻着白眼打断道:“就算不是皇后的女儿,那总是皇上的女儿啊,你不会要跟我说,直接告诉她她跟北召皇帝也没什么关系吧,那还叫什么公主啊……” “是不是公主哪里重要了……”灵枢不服气地嘟囔着。 “对于我们来说是不重要,可咱们姑娘一辈子都是顶着北召十一公主的头衔活过来的,要是如今你突然告诉她,她根本不是公主,那不就等于把她的身份都剥夺了嘛?” 灵枢眨眨眼,看着脑子难得灵光的素问,道:“你这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素问吸吸鼻子,颇嘚瑟道:“那当然。” “那你说,我们应不应该告诉姑娘这事?” 素问被他这么一问,嘚瑟劲儿瞬间散了个一丝不剩,“我怎么知道,这事不是我刚才问你的嘛。哦对了,北召皇帝是因为什么驾崩的啊?” “你是问是病逝还是遭人谋害?” “是啊,你在北召宫里潜伏了那么些日子,这个应该多少有点了解吧。” 灵枢被他这么问,吱呀一声关上了药柜,走到了他身边。 “是南柯梦引。” 素问陡然瞪大了双眼,“和……和姑娘一样吗?”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的确是和姑娘一样。” “那……”素问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一般,说出的话都是结结巴巴的,“那……姑娘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灵枢叹了口气,“是啊,姑娘的命有咱们宗主拼死救着,可是……哎……” 素问也学着他叹了口气,蔫蔫地抬起了头,就像看到鬼一样,他的脸刷地白了,一旁的灵枢还在嘟囔着什么,被他一胳膊肘撞在了肚子上,撞到嗷嗷痛叫起来。 “你干什么啊!”灵枢恼羞成怒。 素问一言不发,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门口。 灵枢觉得蹊跷,也转头去看。 这一看,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身体陡然一阵冰凉。 夏梨低着头站在门口,攀着门框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木头的纹理中。模模糊糊地,他们好像听到了木头不堪折磨的咯吱咯吱声。 今日有些阴天,阴沉沉的光从她的背后照进来,在地上圈成了一团混沌的阴影,乍一看去,那阴影好像是镂刻在地板上的一般。 她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发白的指节在挣扎着,下巴绷成了尖锐的角度。 灵枢和素问对视一眼,默默地在胸中叫苦。 “嘶。” 幽暗的空间里,默默响起了空气摩擦喉咙的声音。那声音极轻,如果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掉。 两人紧绷着身子,耳朵腾地竖了起来。 “你们说,谁死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眼睛里如同蒙上了一层幽暗的雾帐,脸上更是一片死灰。 素问咽了咽口水,求救般地望向了灵枢。 后者沉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不卑不亢道:“阿梨姑娘,请节哀。” 外头狂风乍起,毫无预兆的风卷起漫天的花叶,在她的身后形成了狂乱而悲怆的背景。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目光彻底没了焦距。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还是找个爽文写写吧。。越写越憋屈。。不知道咋办了下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其实,那把剑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灵鹫拨开面前堆得跟小山一般的橘子皮,被橘子汁液染得黄橙橙的手指头灵活地继续剥着橘子。她的手边,两个半大少年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橘子瓣,舌头和唇边黄成了一片,还起来好不雅观。 左丘谷雨闲闲地拈起一瓣橘子递到嘴边,眼睛仍然没从手中的旧书上移开。 “知道什么?”他一边咀嚼,一边含含糊糊道。 灵鹫就手把刚剥好的橘子塞到他嘴里,看得一旁守着的两个小东西直白眼。 他倒不痛不痒的,张嘴惬意地接了下来。 “知道怎么让她活过来啊。” 他翻了页书,眼睛忙里偷闲地扫了一眼她的脸,“我哪里会知道那种事。” 闻言,灵鹫倏地眯起眸子,从桌子下头踢了他一脚。他吃痛了嗷了一声,手边两个看热闹的娃儿低头吃吃地笑。 “你不要想骗我,你分明是知道的吧?”说了一半,气焰却突然弱了下去,她软了脖子,用胳膊肘杵了杵他,声音轻轻柔柔道:“你要是知道,就告诉他吧。” 左丘狐疑地睨着她,“为什么?” 灵鹫嘴唇动了动,随即道:“他的剑为什么会成那样,你是大概知道的吧?” 一听这话,刚才一直忙着消灭橘子的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停下了动作,两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二人看。 左丘似乎扫了两人一眼,却是若无其事笑道:“我不知道。” “不要装傻,你虽然在这幕府道里一步都没出去过,可这天下的事,没一件能瞒得过你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左丘苦笑,“你把我说得也太玄乎了吧。” 灵鹫绷着脸,“那剑成那样,有一半是因为我,是我硬要渡忘川阴泉的。” 左丘但笑不语,脸上的神情应当可以理解为――那又如何。 “所以你要是知道怎么救活那把剑,就赶紧告诉他啊!”她明显有些着急了。 “剑没有了,不是很好吗?” 左丘放下了手中的书,坐直了身子,一脸肃杀地望着她道。 笑容好像突然被从那张脸上抹去了一般,看得她心里狠狠一颤,“好?” “是啊。”他说着,眼中又有了笑意,甚至还轻松地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剥到一半的橘子,“不是很好吗?” 三人面面相觑。 半张着嘴咬住他硬塞过来的橘子瓣儿,她支支吾吾道:“到底是哪里好了?” “哪里好呢……”他重复着她的话,双肘撑在桌上,巴巴地望着半空,“到底哪里好呢?” 黑刃咕咚一声咽了嘴里的橘子,杵了杵旁边呆愣愣的白刃,“喂,有没有觉得姑爷今天怪怪的?” 白刃嘟着鼓鼓囊囊的嘴巴,重重点头。 “六剑当时为什么被打造出来,你知道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认真地问她。 灵鹫诚实地摇摇头。 “左丘家初代家主把这六把……不对,是七把,这七把剑铸造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过它们会成为屠杀的凶器。” 她觉得自己好好稍稍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剑如今已然背离了左丘家的意志?” “差不多吧。” 灵鹫似懂非懂地点头,转瞬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眼睛问道:“传说只要聚齐了六剑,就可以号令天下了,这话是真的吗?” 左丘一听便笑了,“照这个话说,我左丘家岂不是早已称霸青川了。” “啊,原来是假的啊。”黑刃看起来有点失望。 “其实也不全是假的。” “嗯?”三人齐齐盯住了他。 “白公子的剑,你们见识过吧?” 三人一起点头,分毫不差。 “他的剑是水系,乃七剑之首,其他六剑分别为火、光、木、土、金、雷,想象一下,如果同时拥有七剑……” “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灵鹫嗫嚅出声,脸色忽明忽暗。 “没错,几乎是造物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在七剑出世之后,左丘家主就清楚地知道,绝不能让这几把剑落入同一个人手中,于是便把他们交给了混沌之战中的七位霸主,但是因为南溟被人设计陷害,致使南家从七家除名,这剑流传下来的历史也就跟着被政治地变更为六把。” “七剑聚齐,代表的不是青川的大统,而是单方面的杀戮与暴政……” 左丘赞赏地望着她有些苍白的脸,点头道:“当一个人有了造物神的绝对能力,他就会被力量蛊惑,继而堕落成魔,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你是不会帮白公子把轻缨救活的,是吧?” “听了这番话之后,你仍然觉得我应该帮他?”他缓缓地眯起了眼睛,神情复杂。 她连忙摇头摆手,“我是怕你被他缠怕了,就告诉他……” 左丘听罢,微微一笑,重新拿起了手中的书,眼神闪烁道:“不过即使七剑永远聚不齐,青川恐怕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三月水暖,绿柳抽芽,江堤上垂着暖融融的风,似乎要把人的骨头都融化在了这柔情款款的风里头。水波粼粼的江上,垂着纱帘珠坠的画舫飘出靡靡的瑶琴曲子。 朱雀翘脚躺在江堤上,眼睛时不时透过斗笠瞄向脚边的鱼竿。 这些鱼不会变精明了吧? 望着丝毫没有动静的鱼竿,他漫不经心地想。 “啪。”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斗笠上。他歪了歪头,仰面瞄了一眼上头。 云雀双手枕在头下,头顶的树枝上头悠悠哉哉地躺着。见他抬头望自己,他微微眯缝着眼睛,对后头的长堤指了指下巴。 朱雀心领神会地转头去看,却是一愣。 “他怎么来了。”他嘟囔着,静静地望着那人走进。 江风鼓起他的衣袍,如同海上的风帆一般,发出哗哗的声响,长发被风吹乱,毫无章法地挡在了脸上,遮住了他大半的脸。 云雀睁开了双眼,兴味索然地瞄了一眼来人,朝朱雀使了使眼色。 “来者不善。” 朱雀眼神闪了闪,没应声。 那人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他的旁边,径自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脚边的鱼竿突然狠狠地动了一下,还没等他有动作,那人就一把拿起了竿子,轻车熟路地将鱼甩进了后头的竹篓里。 云雀眯眼望了一眼竹篓里活蹦乱跳的大鱼,将视线转向了看起来兴致不错的不速之客。 “好久不见。”他说着,将竿子递回了朱雀手里。 后者沉默地接下,不解地望着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那人几不可见地一笑,侧过脸来。 “原来夜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他没理会朱雀的问题,却是伸展着身子,枕着手睡了下去,完全不顾忌地上的水渍会弄脏他精致的衣裳。 天空飘着几片细碎的云彩,像是海中被风卷起的浪花一样,那云拧着身子,泛着薄薄的碎末。柳枝在眼前荡来荡去,好似青楼女子揽客的手一般让人迷醉,甚至于,似乎还能闻到阵阵脂粉香气。 他这么想着,才发现这是远处画舫飘散的香味。 “明明是你的江山,你却没法欣赏,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同情你?” 朱雀见他如此,也便耐着性子同他闲扯起来。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忽而将视线转向他,表情轻松而愉悦,好像躺在江堤上吹着暖风是多么享受的事情一样。 朱雀“嗯”一声,“是关于你师叔的吧?” 他用了“师叔”这个代称,而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或是“皇叔”。这在上头的云雀听来,是很值得赞赏的事。 他笑了笑,似乎不讨厌他说出的这个称呼。 “是。” “说老实话,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朱雀说起了看似不相干的话来,树上的云雀显得有些紧张,微微地坐起了身子。 “哦?”他唇边的笑意陡然扩大,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树上的人。 “比起你那个师叔,我觉得你还比较对我的胃口。” 他笑出了声,笑声好似山间的春泉一般清澈,“怎么说?” 朱雀顺手拽了根柳丝下来,含在嘴里,也不知是真没看到云雀铁青的脸,还是装作没看到,总之似乎没有任何避开这个敏感话题的意思。 “因为你够狠,狠得像刚开封的刀子一样。” 他只当是他在夸自己,笑笑地问道:“那他呢?” 朱雀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极其纠结的神情,“他就像是把陈年的钝刀子。” 他饶有兴味地仰起脸,好像在说洗耳恭听一般。 朱雀喜滋滋地让柳丝的青涩味在口中散开,瞅了瞅没动静的鱼竿,才继续道:“你是让人还没感觉到疼,就已经一命呜呼了,而他,非得让人疼得哭爹喊娘才算事。” “这么听起来,他好像比我技高一筹啊。”他的口气颇感慨。 “这倒是没错,所以比起你啊,他更适合做皇帝。”朱雀说完这句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不会因为这个要砍我的头吧?” 他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头顶,道:“那也得能砍得掉才行。” 朱雀瘪嘴挑眉,“那倒也是。” “我要是把皇位让给他,你觉得怎么样?” 不知是故意试探还是真的有心,他说出这话,眼睛如同长了脚一样固定在了身边人的身上。朱雀慢悠悠地吐出嘴里的烂柳丝,摆出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脸。 “你说真的还假的?” 他挑挑眉,“谁知道呢。” 朱雀沉吟了一下,突然阴仄仄地笑起来,原本清秀白净的脸一下子变得有些诡谲。 “那你说,我还要不要跟你说不动明王令的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高考啊。。。想想我是多久以前高考来着。。。我去好好想想。。。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自从知道了渊正帝的死讯之后,很多天里,夏梨都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药宗的小弟子们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没人敢招惹她,而且在灵枢和素问的高压强制下,连个大声喧哗的人都不见。 春暖花开的药宗处处蜂蝶乱舞,粉英翩飞,原本该是无比热闹的好时候,可如今,却透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就算是一向熙来攘往的晒药场,如今也是人声稀落,小弟子们手上一下不停歇,却都缄口不语,偶尔交流,也只是使使眼色。 如同是黑夜中张开的网,一切都被无声无息地笼罩在这诡异的气氛中。 戎言站在门廊下,望着天空盘桓不去的黑云,皱紧了眉头。 暴风雨要来了。 鸟雀们似乎感受到这暴风雨的气味,都缩着身子躲进了层层叠叠的树叶里,偶尔听到一两声晾翅声和咕咕的叫声,也只是让这紧迫的气氛变得愈加的浓郁。 夏梨坐在璇玑的背上,眯着眼睛看着翻腾的波涛。海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震荡起来,冲天的浪花直扑岸礁,碎成了无数白色的碎末。地面震荡着,要是下一刻就要崩溃。 夹杂着无数腥咸水星的海风鼓在她的身上,将她的长发和衣摆抖得疯狂地舞动。 她从狂乱的黑发中抬起头,望向了乌沉沉的天空。 云彩被狂风撕成了一片片,如破布一般散布着。 “璇玑,我们走。” 她一声令下,璇玑的翅膀猛地一扇,好似云雀般窜上了天空。 戎言望着那远去的红点,默默地攥紧了手心。 当她到达北召皇宫城墙上的时候,天已经黑成了一片,豆大的雨点争先恐后地从天上坠落下来,天地好像被无数丝线连在了一起,五尺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雷电交加,风疾雨嘶,电光中的皇宫如同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深幽的眼睛似乎正静静地望着皲裂般的天空。 她站在城墙上,身上宽松的袍子被风扯得变形,几乎要把她从城墙上扯落下去。她浑身湿透,一头长发像是肮脏的水藻一般缠在身上。璇玑站在她的旁边,一身冶艳的红色皮毛好似会发光似的,隐隐地泛起一层迷离的光晕。 如果有人偶然瞧见了这一幕,肯定会以为是自己眼花吧。 宫灯镇重其事地垂在门廊下,吱呀呀地在狂风中摇摇晃晃。不时有打伞的宫人从廊下走过,不是缩着脖子抱怨恶劣的天气,就是行色匆匆地低头快步赶路。 没有人发现,在高高的城墙上,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她绝不会相信他们是病死的。 一定是他! 她紧抿着嘴唇,一双眸子在雷电中如同鬼魅。 北召皇宫,御书房。 他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已经半个时辰下去了,折子还是那份折子,不仅如此,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过。 两旁的宫灯噼里啪啦作响,像是要提醒他夜已经深了。 窗外的大雨完全没有要停的势头,反倒是稀里哗啦,下得愈加不遗余力。雨水噗噗地打在窗纱上,像是一支此起彼伏的激昂曲子。窗纱上晕了大片的雨水,透过那湿泞的窗纱,外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不远处,一盏宫灯骤然灭了。 他皱着眉,凝神望过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猛地闪过,惨白的脸在雨幕中几乎半透明。 “啪。” 他心头一跳,手中的笔应声而落。 “皇上?” 一旁的宫人尖利的嗓子如一把开了锋的利剑,一下子刺向了他原本就颤抖不已的心。 一个激灵间,他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凉气正顺着后脊梁往上钻,就好像有什么虫子在爬一样。 他没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哪一处。 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他茫然四顾,像是在极力地确定自己刚才是眼花了。 四处都不见那抹白色的身影。 在他就要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窗纱上却猛地透出了一个纤弱的影子。此时电光一闪,那影子的五官在窗纱的那边若隐若现,冷冰冰的眼睛,苍白的脸颊,披散的长发。 咕咚。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那影子就这么盯着他,像是要用眼神在他的身上生生地剜出一个洞来。 他嘴唇颤抖着,心脏像是被人一下踩在了脚底。 “来……” 刚开口,那个影子又消失了。 他使劲地眨眨眼,那影子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闪电毫无阻滞地从那处窗纱透过来,幔在回潮的地上,如同洒了一层冰冷的秋霜。 “朕累了。” 他颓然地说出这句话,用颤抖的指尖按了按太阳穴。 她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默念着,在手掌的黑暗中,睁开了胀痛的眼睛。 躺在宽敞无比的龙榻上,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外头的雨声一下子变得更加凄厉起来,天地发出了类似于悲鸣的声音,让他的心和耳朵一刻也放松不下。 哒哒哒。 纷沓的雨声中,他蓦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如刀一般射向了厚重的朱门之外。 门廊之下,隐隐传来了轻飘飘的脚步声。那脚步不紧不慢,和杂乱的风雨声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像是预料中的一样,那纤弱的身影再一次映在了窗纱上。 他猛地瞪大了双眼,只着单衣的身子在锦被中紧绷得几乎僵硬。那身影越来越近,脚步声仍旧是不疾不徐。 不知道是不是雨水的腥气被风鼓了进来,他觉得一阵说不清的气味散了过来,那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 他闻着闻着,便觉得头昏脑涨,在警觉到大事不妙的时候,他已经眼前一黑,陷入了深刻的黑暗之中。 吱呀。 厚重的门被人才外头轻轻地推开,开门的声音在下雨的夜晚显得尤为的刺耳。 一只湿泞泞的脚落在了地上,印下了一个浅浅的水渍。 门半开着,风卷着雨丝疯了一般地涌进来,将那门口的一片淋得湿透。地板上的水渍和天上的雷电相互呼应,将室内晃得如同白昼。 她屏住呼吸,轻轻地靠近床榻。 床上的人呼吸浑浊却平稳,显然是陷入了不自然的昏迷。 煞白的电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几乎扭曲的脸如同是恶鬼,一双眼睛灼灼发亮,胜过门廊上忽闪忽闪的宫灯。 呼……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几乎要跳出胸口的心脏。 “啪……轰!” 在一片煞白中的银光中,天空发出了如同惊堂木一般的剧烈响声。 她站在床边,双眼通红地望着他。 他紧闭着眼睛,没有一丝防备。 闪烁不定的电光中,她屏住呼吸,慢慢地举起了刀。 刀锋反射着电光,冷冽非常。 她的手抖颤着举起来,刀尖正对准他的心脏。她紧抿着嘴唇,手僵在原地。 良久良久,她狠狠地一咬牙,刀子就直直地冲着他胸口刺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门外突然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她一慌,连忙收起手中的刀子,提着裙子便猫腰躲到了床榻后头。 脚步越来越近,从那凌乱的程度来看,来人应该非常着急。 这一躲起来,她就立刻后悔了。脚上的鞋是湿的,她到这来肯定留下了一路的水渍。一旦来人发现他昏睡得蹊跷,一定会立刻点搜寻,到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了。 由于急躁,一股说不清的热气从她的身体里蒸腾起来,烧得她两眼通红。 来了! 听到了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她忙不迭地趴在了地上。 时不时亮起的电光中,她隐隐瞧见了来人的轮廓。 是女人? 那人很娇小,瘦弱的肩膀在强光下显得十分的单薄。 她皱皱眉,半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女人的话,就算发现不对劲,肯定也会跑出去搬救兵,这段时间里,她大可以杀了他然后逃走。 她紧握着手中的刀子,眼神分外坚定。 “皇上?” “轰!” 窗外不合时宜地炸了一声响雷,她几乎要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忽略掉那人的声音。 隐隐地,她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不安如同潮水一般漫上她的心头,她紧绷着身子,试着打消自己的怀疑。 自己好歹也与他是兄妹,同在这宫里住了这么些年,他身边的人,她再怎么样也该见过几个,听到个耳熟的声音根本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越是这么想,她心中的疑窦却越深刻,甚至于,她居然盼着那人再说一句,好让她仔细辨认。 像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没多久,那头便又传来了女子迟疑的声音。 “皇上。” 像是一把剑生生地刺进喉咙一样,她的嗓子一阵辛辣的刺疼,只能半张着口,瞪着眼睛望着忽明忽暗的床帏。 不可能,一定是雷声太大,听错了…… 像是要故意讽刺她的自欺欺人似的,外头的雨忽地小了下去,这一回,别说女子的说话声,就连她衣袖的摩擦声,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皇上?”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不太自然,似是发现了什么。 夏梨侧躺在冷硬的地上,脑子生生地抽搐着,身体像是被人控制住了一般,一动都动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地盯着屋顶。 “皇上,您没事吧?” 声音变得急切起来,甚至还带着柔弱的颤音。 这语调中的亲密让她瞬间崩溃,直到听到人声前还冷静的脑子,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团没用的浆糊。 卿蓝…… 她手指死死地抠住地板,像是要把它捏碎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发麻的手指突然感觉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凹陷,那凹陷紧贴着床榻的边缘,如果不是用手指沿着边沿扫动的话,根本不可能发现这处异常。 如同被正好亮起的闪电劈醒了一样,她眼前忽地一片清明。 咔。 贴着地面的身体感觉到了一丝震动,伴随着不知是不是想象出了声响。 她只感觉身体被一阵力量拉扯着,骤然翻了一圈,天旋地转中,一切声音和光线都被阻截了,在有些压抑的黑暗中,她只能听到自己的惊叫,还有身体快速滑行形成的皮料摩擦声。 没一会儿,这猛烈的滑行就停了下来。 她被狠狠地掼在地上,内脏似乎瞬间被拍得变形。 在激烈的作呕感和头晕中,她呻~吟着,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她就如同被点穴一般,静止不动了。 这里是…… 意识到什么的她,猛然张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一直登陆不了。。以为是jj的问题。。就默默等着。。结果今天发现是浏览器的问题啊!!然后更精彩的来了。。我居然一个激动。。发到另一个文下去了。。只能默默地锁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阵阵寒气直扑面门,幽蓝的光映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的脸色诡异非常。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蜻蜓点破,她的记忆开始出现了阵阵涟漪。 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那时候,她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小娃娃。 手上的触感好像还残留着,冰冰凉凉的,硬得像是石头。 她咽了口口水,迟疑的伸出了手。 冰块上的寒气以为她手上的温度而颤了颤,如同是被风吹动的火苗。 好凉。 她本能地缩回了手。 咬了咬牙,她撑着发麻的腿,站了起来。 “啊……” 一声不成形的尖叫刚出口,就被她一把堵了回去。她紧紧地捂着嘴,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一样突着。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不顾那让人牙根发软的寒气,拨开了眼前的白霜。指尖被冻得通红,像是有针在往指甲缝里刺一样,她的指头抖个不停。 一张惨白的脸渐渐地从冰块中央露出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她的长发披散着,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像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阳光。 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指头因为冷而微微抽搐。她大口大口地呼着白气,眼前有些模糊不清。 当年,她也见过这个女人。 她曾经问过这个女人是谁,他只是阴沉着脸不回答,并嘱咐她,绝对不能把在这里见到一个冰中人的事情说出去。 这世间的事有事真叫人琢磨不透。她望着冰中的她,暗暗地想。 她是呈站立的姿势被冻住的,要是这冰被人横过来,她大概就会像谁在一具水晶棺材里一样。她的模样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隐隐的笑意,看起来好似在做什么好梦。 静静地望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应该要想办法出去。 她连忙绕过这巨大的冰块,观察起了这狭窄的斗室。 这个密室是四四方方的结构,有什么机关尚且不知,就这么一眼瞧过去的话,除了她来时候的那个道口,这房间似乎什么出入口都没有。 她踱到来时的通道,用手摸了摸通道的四壁。 光滑得就好像镜子一样,凭她的体力,根本不可能从这滑溜溜的通道爬回去。而且就算爬得回去,她也有可能找不到开启通道的开关,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能找到开关,并能成功地从机关出去,可她要怎么安全地出寝宫,又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这个斗室不见天光,根本没法判断时间。若出去的时候是大白天,又或者出去的时候刚好赶上他没睡的时候,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思及此,她只得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退了回来。 这个密室没什么内容,除了那硕大的冰块之外,就只有一组落了厚厚灰尘的石桌石椅,还有一张石榻,有一面墙上点着一盏灯,大约是长明灯吧,看起来没人换过的样子。 除此之外,就再也不见其他东西了。墙壁很粗糙,像是慌忙凿成的,甚至没有打磨过的痕迹。用手指蹚过去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些尖利的突起。 房间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烛火亮着的地方已经被熏成黑色。桌椅上的灰已经厚得让人看不出本色,可以想见,这间密室已经好久没有人到访过了。 她望着这一切,突然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才在北召皇帝寝宫底下造了这么一间简单乏味的密室? 所有的皇族都深谙密室密道的那一套,哪怕是一般的贵胄王孙家里恐怕都有那么几个拿的出手的。一般情况下,在床底下的都是密道,主要用于逃跑。 因而,她所在的这间,就变得十分的可疑。 这里看起来,就像穷苦人家的屋子,有着必要的生活设施,却谈不上舒适。 她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碎石,一边在墙壁上敲着,一边默默地思考。 先前在石道里受了点伤,此时紧张的心情下去了,伤口便开始火辣辣地疼。这里空气似乎比较稀薄,没一会儿,她就开始感觉到呼吸困难和头晕。 顺着墙根滑下,她望着那幽蓝的冰块,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可饶是如此,她的眼前还是越来越黑。 最后的光明中,她似乎看到冰块中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可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感想,她就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喂,快醒醒。”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了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还带着隐隐的回音。 她筋疲力尽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紧皱着眉头,她努力地爬起身来。 一切都掩埋在黑暗中,周围没有一丝声音。她坐起身,惊恐地发现黑暗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存在。 这是什么地方? 她揉了揉头,试图回想。 对了,她从寝宫的密道掉了下去,然后到了一个奇怪的房间,房间里有冰中人,接着,我开始找出去的路,再然后…… 她痛苦地嘤咛了一声,用力捶了捶脑袋。 啊。 再然后,她就觉得喘不过气,倒在了地上。 她猛地一个激灵,那么她人还是应该在密室里才对。密室里有灯,怎么可能怎么黑呢,难道灯灭了? 她摸索着起身,试图找到墙壁。 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没能找到墙壁。 这片黑暗好像无边无际,她的手没有任何触感,在地上不断摩擦的腿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就连先前觉得刺痛的伤口,也完全没了感觉。 排山倒海的惊恐一下子席卷过来。难道她死了? 这种猜想像一粒发芽的种子,不停地生长生长,似乎会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 她呆坐着,冷汗涔涔。 现在该怎么办? “喂。” 先前的那个声音又陡然响起,这一次,声音变得很近,好像就在她的耳边。 她猛地一转头,却发现身旁根本没有人,除了黑暗,只有黑暗。 “你是谁?” 她压着嗓子,向黑暗的虚空问。 那声音没了动静,好像听到她的声音突然躲起来了一样。 “你到底是谁,说话啊?” 她急得站起了身子,扯着嗓子喊。这片黑暗像是黑色的雪一样,冰冷寒凉,一下子就把她的声音吸了个干干净净。 明明应该是吵得人耳根发麻的声音,一出口,却变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得清。 她站在原地,恐惧地东张西望,即使什么也看不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破烂的石桌石凳到哪里去了,冰块又到哪里去了? 这一刻,她衷心地希望,自己能突然惊醒在密室满是灰尘的地上。 “我在这。” 声音又再次传来,这一次,是在头顶。 她霍地抬起头,望向了头顶。 头顶依然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有些恼火,“你是谁,为什么耍我?” 那声音又消失了,像恶作剧之后就立刻逃跑一样。 “喂,说话啊!” 她扯着嗓子道,后背一阵阵地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吹气一样。 她猛地转身,尖叫了一声,坐倒在地上。 眼前是密室中的那块冰块,棱角分明的形状,幽蓝的光泽,还是她先前用手指擦到的白霜,没错,这绝对就是那块冰。 可如今,冰中的女人睁开了眼睛。 她霍地想起,在她闭上眼睛之前,好像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那么眼前的一切,是梦,又或者是幻觉? 她脑中乱成了一团。 女人脸色白得吓人,完完全全是一个死人的脸色,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显得很美。一双眼睛好像是墨染成了一样,幽黑深邃。 她睁着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看。 甚至于,在她瘫倒在地上之后,她的眼睛也跟着垂了下来。 她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心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拨乱了一样,忽快忽慢,一会儿快得几乎要撞疼了骨头,一会儿又像几乎停止了一样。因为如此,她的呼吸也变得极其的不稳定。 她们就这样对视着,没有人说话。 冰中的女子双唇紧闭,似乎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 良久良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战战兢兢,手脚并用地退开好几步,才咽了咽口水,看向她。 “你是谁?” 这一次,她并没有让她久等,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是北召夏家的人吗?” 冰中人的嘴唇没有动,却有声音传了出来,可似乎是因为隔着冰块,那声音听着依旧像成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她警惕地望着她,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嘶。 一阵寒气直逼面门,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冰块几乎贴上了她的鼻尖,袅袅的雾气不停地涌向她的身体,她浑身僵硬。 冰中的女人寒着一张脸,眼神冷漠。 “回答我!” 寒气一凛,她感觉心脏缩成了一团。 “是。”她望着她,迟疑地点点头。 她听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半晌都没有动作。 夏梨望着她漆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衣袍,紧紧地攥住了掌心。寒气突突地往外冒着,尽管她紧咬着牙关,却还是不能阻止上下牙打颤。 就在她嘴唇都要变紫的时候,冰块突然退到了一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女人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温柔。 就好像是看到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般。 “是吗。”她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夏梨皱着眉毛,半屏着呼吸望着她。 “原来是夏家的人啊。” 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不是。 “你到底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夏梨感觉自己好像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虽然那猜想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她忽而把视线转回她身上,盈盈一笑,这笑就好像大师手上的画笔,骤然使她那张蜡白的脸变得栩栩如生,连一个眼神,都变得那么真实。 “我是北召女王,夏无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那一日,北召皇宫里算是炸了锅。 谁也没想到,一向号称固若金汤的皇宫,居然有人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寝宫,还用迷香迷晕了皇上,意欲加害。 新帝勃然大怒,不少人跟着丢了脑袋遭了殃。一时间,城门外血流成河,怨声载道。 可怨归怨,要说真真能提出不满的,那是当真一个都没有。 朝堂上的气氛压抑,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他青筋暴突地望着堂下畏畏缩缩的一群人,一掌拍在了龙椅的龙头上。只听“嘭”的一声,玉质的龙头应声而落,滚在坚硬的地上,碎出了一地的碎末。 大臣们如惊弓之鸟一般,紧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都哑巴了?”这声音阴仄仄的,如一阵吹在脑后的凉风。 咕咚。 所有人都忍不住眼了咽口水。 “你们派出的那么多耳目,都是白吃朕的粮饷的吗,这都第三天了,怎么还不没给朕查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嘭!”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响声。有个别胆小的已经摇摇欲坠了。 “你,说话。” 他气得眼红,随手点了个人。那人抬头一看,顿时膝头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请皇上饶命!”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一张脸阴沉得吓人。 “说话。” 那人颤巍巍地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皇上?” “朕叫你说话。”他漠然地俯视。 咕咚。 那人咽了口口水,声音响得几乎让整个朝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意味深长的余音回荡在空旷的堂上,如同在每个人的心上浇了一勺滚油。 “臣……”那人抖如觳觫,“臣”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始终沉默着,看他的眼神如同是在逗弄一只将死老鼠的猫。 半晌,那人终于鼓起勇气,将头一磕到底,道:“臣以为,此刻应当就是侍卫所言一闪而过的白衣女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可这哗然只是一瞬,下一刻,一切声音又都戛然而止,就像刚才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堂上静得出离恐怖。 “哦?” 他眯着眸子,轻飘飘地反问。 那人不知是已经豁出去了还是怎么着,居然开口问道:“敢问皇上,您是否也有看到白衣女子?” 他的脸僵了一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虽然大家的表情都是清一色的惧怕,可在这惧怕当中,似乎又有露骨的探究。 一把无名火从他的身体里窜出来,他眼神利如快刀,道:“斩。” 只一个字,所有人就再次低下头,恢复了方才的战战兢兢。 那人听到这个“斩”字,脸一下子就青了,他几乎是趴伏在地上,双眼无神地仰望着他,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盔甲的摩擦碰撞声越来越近,他瘫在地上,望着高高在上的他,默默地老泪纵横。 他静静地望着被像尸体一样拖出去的他,没有一丝的怜悯。 “如果有人在提白衣女子,杀无赦。” 虽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理直气壮,可当他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那白色的身影却好像故意跟着他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望着明黄色的帐顶和一旁快要燃尽的宫灯,他叹了口气,瞅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东方已经显出了鱼肚白,薄薄的暮色开始缓缓落下。 “卿蓝?” 他一声落下,外厅便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便听“吱呀”一声,一个影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约是和衣而睡的原因,卿蓝的外衣有些皱,她先是拿银针拨了拨灯芯,这才蹲在了他的床边。 “皇上?” 他望着她眼下的乌青,道:“你几日没睡了,怎么这么憔悴?” 她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很明显吗?” 他点点头,“嗯。” 卿蓝似乎有些羞赧,侧着头笑笑,娇滴滴的,很女孩子气,“卿蓝不碍事。” 他望着她的脸,半晌没说话。 她觉得蹊跷,不解地望向他,“皇上怎么了?” 他从锦被里缓缓地抬起手,抚上了她的脸颊,一下一下的,动作很轻柔。 她微微诧异,却也没躲开,只是一脸懵懂地望着她。 良久良久,他道:“卿蓝啊,她的确是死了,对吧?” 一刹那,她的脸苍白如纸。 -------------------------------------------- 眼前像是蒙了一块沉重的黑幕,不管她怎么拨,都拨不开。黑暗像是长着触角的生物一般,静静地生长着,似乎想要把她整个人都缠裹起来。 她在黑暗中醒了睡睡了醒,久而久之,连自己什么时候是睡着的,什么时候是醒的,她都搞不清楚了。 半梦半醒中,她突然觉得四肢涌过一阵熟悉的温暖,那感觉就像是冬日里喝了一碗热热的枣茶,让人整个身体都暖酥酥的。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睁开了眼睛。 一星橘黄色的灯火摇曳着,在朦胧的视野中,那是唯一的光明。 她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眨了眨眼睛。 旋转的世界缓缓地停了下来,她眯缝着眼睛,努力适应这淡淡的光。 “唔。” 脸上一热,有些辣辣地疼。 她转过脸,望了过去。 璇玑趴伏着,正一个劲地舔她的脸。她一阵欢欣鼓舞,却因为两天没进食饮水,不能做出任何表示。 不过好在璇玑看似并不介意,仍旧亲昵地舔着她。 她虚弱地笑笑,推开它的脸,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因为她事先已经检查过,这个密室,除了那个她进来的洞口之外,好像并没有其他的入口。而那个入口就在寝宫龙床底下,要说她一个不怎么显眼的人溜进寝宫相对容易吧,那它这么惹眼的一头要怎么进去? 璇玑听了她的话,愉快地抖抖耳朵喷喷鼻,起身踱到了那巨大冰块的旁边。 她望着那冰中人紧闭的双眼,心中一阵不安。为什么她会做那样的梦,难不成,她还活着吗? 一想到自己产生了这种恐怖的念头,她就打起了寒颤。 回过头,却见璇玑正用自己那大大的脑袋往那冰上头蹭,蹭着蹭着,还时不时用石头舔,就如同刚才对她一般。甚至于,她隐隐觉得它此刻的神情似乎比刚才更加温柔。 她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冰中人,却吓得连退了几步。 那女人笑了,就如同在梦中对她笑一般,这张冰中的脸既然出现了万万不该出现的笑容。一时间,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璇玑好似浑然不觉一般,径自在她的腿上蹭得开心。 她全身紧绷,使劲地咽了咽口水。 “璇玑?” 璇玑充耳不闻。 她更加焦虑,随即加重了声音,“璇玑!” 这一回,璇玑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一骨碌站直了身子。它一双眼睛闪闪烁烁地凝视着四周,模样很是戒备。 但一看是她,它便撤了架势,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绕到了冰块的后头。 这冰块是贴着个半人高的悬壁,下半截的后头,正好留下了个能容下璇玑的空当。她狐疑地跟过去,蹲□去看。 只听“咔哒”一声,接着,便是机关门开启的声音。 望着冰块后头那乌沉沉的洞口,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冰中人一直在挡着,所以她才没能发现这个密道。 想到这,她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么她站在这,是不是就是为了藏住这个洞口呢? 璇玑的喷鼻声突然响起,她吓了一跳,赶紧跟上。 密道很是狭窄,是前低后高的架构,一开始只能容一人爬过,过一会儿就可以猫着腰,再过一会儿,就可以正常地走了。不过,这也只是她出来后,才能煞有介事地介绍。 如果说当时没有璇玑在外头带路确定能出去的话,她一定会因为无孔不入的压抑感而死在密道里头。 密道的尽头,是北召皇宫的后山。 此时正值夜里,还有积雪未化的山头上一片死寂,只偶尔有乌鸦恐怖的啼叫和拍打翅膀的声音。 她站在呼啸的山风中,低头望着脚下的皇城。城中一片静谧,只有一盏盏不灭的灯火在夜中默默亮着。 注视着那如同庞大的宫殿,她无力又懊恼地捏紧了拳头。 明明就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就可以…… 一阵轻微的声响在耳边响起,她惊得一抖,瞪大着眼睛望过去。 戎言给她披衣的手停在了半空,瞧她惊得说不出话,又继续,终究是将那件厚重的外袍披到了她身上。 “看到了?”他也同她站到一处,望向了匍匐在脚下的皇城。 她起先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是一想到他在这洞口等着,就突然明白了。 “你知道?” 戎言重重地呼了口气,“嗯。” “怎么知道的?” “就是有某种机会吧。”他含糊其辞道。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也没追问。 “她还活着吗?” 闻言,他突然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瞧了她一眼,“怎么会这么问?“ “她好像托梦给我了。” “既然托梦,那不就应该是死人嘛?”戎言更不解了。 “可是……”她说到一半,咽了咽口水,才继续道:“我好像……看到她笑了。” 戎言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的精彩,他突突地望着她,似乎极力像从她的脸上得到什么答案,“你看错了吧?” 她感觉自己快要说不出话来。 “你……没看到吗?” 他陡然皱起了眉头,低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那幽沉沉的洞口。 “看来,我要再回去一趟了。” 第一百二十章 顾宸被着急慌忙的管家吵醒的时候,刚刚才过四更天,一轮大大的月亮悬在黑洞洞的夜空中,如同天破了个大窟窿。 听说是南风急着找他,他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 南风凤曜两人都在,唯独却不见出云的影子,以往常的经验来看,这很稀奇。南风铁青着一张脸,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再看凤曜,脸色也是难得的不好看。 “出什么事了,出云呢?” 听他说话,二人才知道他来了。两人僵硬地站起身,南风颇为沉重道:“出云受伤了。” “受伤了?” 出云受伤,比出云没来还要稀奇。因为这丫头虽然脑子不怎么会拐弯,在打架上头却是天赋异禀,不仅天生怪力,还机灵得很。照常理说,天下能伤得了她的人,委实不多,再加上,她总是跟在南风后头,应该更安全才是。 顾宸反复地瞧着二人的神色,“怎么受的伤?” 凤曜听罢,苦笑着调侃道:“公子,我们要是说了,你可不要吓到。” 他不以为然,“这叫什么话,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居然谈得上吓到?” 凤曜耸耸肩,转头看着南风。 南风深吸一口气,短至脸颊的头发微微颤动。 “公子可还记得,我当时在九曲迷踪林边上,打败的洪荒岛主红鸢?” 顾宸顿了一下,一时不懂怎么会突然提起他,不过要说记不记得的话,那当然是记得。 那时候,南风还同他说,这任岛主为人卑劣,形迹可疑,而且还不知从哪里习来了不少禁术,是个很棘手的人物。 “记得,怎么,这次的事,同这个红鸢有关?” 南风颔首,沉默了一下又道:“我们在临海的地方,被红鸢的人伏击了。”似乎是翘楚顾宸要说什么,他立刻又道:“他们的样子和上次大为不同,不,可以说,和正常人大为不同。” “这话怎么说?” 凤曜接过话头,道:“那些人让人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 听到这话,他的眼神更狐疑了,“你们怎么越说越古怪,什么又叫让人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 凤曜:“公子要是亲眼见着,就能明白了。那些人若说是活人的话,根本没有任何活人的样子,好像不会觉得疼,也不会觉得害怕,而且脸色都极其诡异。但若说是死人的话,他们又能跑能跳,还很能打。” 这一回,换顾宸的脸色不好看了。 “公子恐怕也已经想到了吧?”南风望着他,叹了口气,“洪荒岛护法拥有的不动明王令,原本以为只是信口空谈,却没想到,居然真有其事。如果我们猜的都没错的话,洪荒岛所有佣兵死士,应该已经被红鸢变成了活死人。” 顾宸眉头紧锁,“出云就是被这些活死人伤到的?” 凤曜点头,“是。” “伤势如何?” “倒不足以致命,不过,估计是要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些时日了。”他说到这,停了一下,又颇为感慨道:“连那怪力柴禾妞拼蛮力都拼不过,真是让人有些不安啊。” 顾宸深以为然地颔首,转头像突然想起一般,问道:“你们二人身体无恙吧?” “都是些皮外伤不妨事。”南风说完,很是慎重地望向了他,“不过公子,有一件事,必须要让你知道。” 顾宸眯了眯眸子,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出云和凤曜虽说能打得过那些人,却怎么都杀不死他们,就算刺穿心脏砍掉头颅,他们也依然能继续活动。能杀死他们的,只有我的惊斥。” 顾宸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如今他手里,拥有出了失灵的轻缨以外,所有的圣剑。 “公子统一天下的机会,终于来了。” ------------------------------------------------------------------------------------ 戎言盯着冰中幽蓝的脸,一瞬不瞬。 按着夏梨的说法,她曾经看见这冰里头的人笑了。虽然他隐隐觉得那是她被吓坏了才产生的幻觉,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想进来看看。 这冰中的人是三百年前,已经被宣称驾崩的北召女帝夏无双,传说,但凡那个时期北召皇室死去的人,都是死于南柯梦引。 但这北召女帝却显然与众不同,她被封存在这块冰中,度过了漫长的三百年。 北召虽然冷,但这密室也并未冷到足以令冰块四季不化的程度,所以这块冰,八成是由她自己的佩剑――掌水的轻缨――凝成的。轻缨是青川六圣剑之首,按说应当绝对不会背叛主人才对,可眼前的一切都说明,她不但背叛了,而且还背叛得很是彻底。 在冰中被冻了三百年,除非是大罗神仙,不然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戎言想着,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她见他推开了,连忙偎到了他身边,叽叽喳喳道:“怎么样怎么样,她笑了吧?” 戎言摇摇头,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扫了扫石凳上的落灰,坐了下来。 “怎么会没有呢,我明明就看到她笑了,而且还笑了两次。” 她煞有介事地竖着两根手指,显然有点不服气。 “我问你个问题。” 戎言突然开口,把她说得一愣,然后就这么愣愣地点头,道:“你问。” 他手指指向冰块的方向,“你看看她。” 她很明显地咽了口口水,迅速地瞄了一眼,又立刻转了回来,“嗯,看过了。” “很害怕是吧?” 她眨巴着眼睛,“嗯,有一点儿。” “你既然都这么害怕了,哪有可能盯着她看,若是没有盯着她看,又怎么可能看到她笑?这一切,不过都是你自己想象的而已。” 她听完,忽地昂起了脖子,眼睛突突地冒着火光,“才不是我想象的,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的的确确是笑了。” 戎言瞧着她执拗的样子,有些无奈。 “好,如果她真的笑过,能代表什么?” 这一问,倒是把她问住了。 代表她还活着吗,可是那怎么可能?即使当年她刚刚被冰封的时候没有死,可这都三百多年过去了,就算她再怎么是一代传奇,都不可能再活着了。 “那我们,就把她融化吧。”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旁的戎言更是半张着嘴,愣在了当场。 不过看着他这样的表情,她瞬间就有了底气。于是她清了清喉咙,再一次道:“我们把她融化,看看她到底是死是活。” 戎言愣愣了瞧了她半晌,竭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说笑的痕迹,可任凭他多么认真地瞧,看到的都是一脸疯狂的认真。 他的心猛地一累,觉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初见她的时候。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他有气无力道。 她点了点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当然知道。” “那么好,说说看,要怎么做?” 原本他以为,她听到这话后会一脸挫败地承认错误,却没想到,她突然换上了一脸奸笑,然后一双眼睛突突发光地望向了冰块的脚下。 在那里,璇玑正一脸陶醉地四脚朝天,自顾自地同一动不动的冰中人玩得欢快。 似乎感受到她赤~裸~裸的目光,它猛地打了个激灵,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 璇玑立刻就听明白了她的话,不过,看它扭头的样子,似乎不太愿意帮忙。 她一看,就急了。 “你要是成功了,她就能出来了,你不是希望她出来吗?” 她说完,璇玑突然转过头,用那双金灿灿的眼睛望着她。 这眼神让她莫名心虚。如果她还活着,从冰里出来后,能跑能跳,那便极好;可万一她没有活着,那从冰里出来以后,她原本保存完好的身体就会慢慢腐烂发臭,最终消失不见。这并不是她所期盼的结果,却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思及此,她开始有些犹豫。 而另一边,璇玑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越过她,站在了冰块面前。 它抬头仰望。有那么一瞬间,眼神竟有些悲壮。 火从它的口中喷涌出来,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一般,瞬间将冰块缠绕起来。火熊熊燃烧,密室中的空气顿时就有些不够。热烫的空气直扑面门,一旁的二人隐隐觉得自己的眼珠子似乎都要蒸发了。 随着热火的烧灼,冰块开始渐渐融化。原本结了霜的表面,瞬间变得如镜面一般光滑。如同抽丝剥茧一般,她的脸越来越清晰。在熊熊的火光中,她惨白的脸色一扫而去,瞬间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蒙蒙的水汽在密室中弥漫开来,几乎能烫伤人的皮肤。 她用袖子掩住了半张脸,贴在墙上的后背大汗淋漓。眯眼望着大火中渐渐露出本来面目的她,她默默地捏紧了拳头。 璇玑双目如炬,吐出的火舌像是有生命一般,绕着她烈烈舞动。 没一会儿,她的四周就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冰。 倏地,璇玑收了口中的火。 她见状大喜,急急跑了过去。戎言在滚烫的空气中睁开眼睛,也跟着跑了过去。 夏无双的身体结着薄薄的冰,在那盏长明灯的映照下,这冰如同是一件薄如蝉翼的金缕玉衣,将她整个人都衬得晶莹剔透。 他顺着她的裙角,缓缓地望上去,最后定格在了她的脸上。接着,他便愣在了当场。 只见她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这笑就宛如一朵明艳的花开在她的脸颊边上,瞬间将她的人变得美不胜收。 他紧抿着嘴唇,将手伸向她的脸。 薄薄的冰块霎时皲裂,就好像雪花从天而降,那些碎裂的冰块闪着细碎的粼光,飘飘荡荡地从她的身上飘落。一切都笼罩在迷蒙的微光中,如梦似幻。 他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她的鼻尖。 温热的气息像是电流一样穿过他的身体,他脑中轰地炸开,瞳孔霍地收缩起来。 她是活的。 123第一百二十一章 就像是一场无法抑制的瘟疫,洪荒岛那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各国。一时间,各朝武将皆变了脸色。 而那些过去与洪荒岛有过过节的,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在青川六国里头,若要说出与洪荒岛苦大仇深的,那就非奕国莫属。先不说奕国藏着洪荒岛先代两位护法,就单说南风用惊斥将红鸢烤了个半熟,也值得二者见面时好好眼红一把了。 一想到这,奕国上下的知情人通通头皮发麻。 首当其冲的,不是那个随时准备撒手不问江山的洛白,而是半生操持社稷的顾宸。 他几乎是整宿整宿地不合眼,到处翻查与不动明王令有关的资料。可是那东西,一直都是个忌讳,书中就算有记载,也是少之又少,大部分就只有只字片语,提醒世人其危害甚广,万万不可发动。 洪荒岛的人当年是如同得到这令,红鸢又是怎么发动这令牌的? 无数的问题堆在一起,一丝头绪也找不到。他按着太阳穴,脑中一阵晕眩。 窗外已经是四更天了,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烛台上的灯烛已经燃了大半,淌下了如白霜一般的蜡。 如果轻缨能恢复的话…… 脑中浮现出这么个想法,似是被人用针扎了一般,他猛地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洛白听到他谈起轻缨的时候,并没有半分的诧异。 既然自己能从朱雀嘴里刺探出这些,那他就一定能。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俩的确是一双无比相似的叔侄。 “关于轻缨的事,皇上没有问过左丘谷雨?” 听到他略显咄咄逼人的语气,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轻飘飘地放下手中逗弄鸟雀的竹枝,点点头,道:“问过了。” 顾宸望了一眼笼中过于闹腾的鸟儿,皱着眉道:“瞧皇上这么悠哉的样子,那定然是问出来喽?” 洛白似笑非笑地瞧他,“顾相是这么认为的?” “微臣不敢。” 他似乎大吃一惊,故作惊奇,道:“顾相今日怎么如此客气。” 顾宸快速地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这种迫在眉睫的时候,我们就不要绕弯子了吧?” 他煞有介事地撇嘴挑眉,“听起来不错。”说着,竟然又去逗弄起那聒噪的鸟儿。 不过让头昏脑涨的顾宸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是,那鸟一见着他,似乎就闹得没有方才那么厉害了。它细细的爪子牢牢地抓着脚下的横枝,小小的脑袋动得很是灵巧。 “左丘谷雨应该什么都没同你说吧?” 他听罢,笑了笑,“朕原本以为,左丘谷雨的存在会是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巨大秘密,却没想到大家都是了如指掌,想想还真是让人憋闷啊……”他故意拖长了音,配合着那音逗弄着小鸟。 顾宸头疼得厉害,语气也跟着差了许多。 “不要装了,谁知道谁不知道,你才是真正一清二楚吧?” 洛白闻言,回头深深地瞧了他一眼。顾宸不明就里,被他瞧得好一通烦躁不安。 半晌,他才转过了头,继续哫着嘴与那金色羽毛的小鸟玩耍。 “朕的这个皇位果然应该是皇叔你的。” 顾宸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在这种危机时刻,朕只会在这里赏花草逗鸟雀,皇叔却熬得连一向挂着的假笑都忘了,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这话不管是褒是贬,听得人都不舒服。 “那你是准备把皇位拱手让给我了?”他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咄咄逼人。 正在逗弄鸟儿的洛白手停顿了一下子,接着煞是温和地朝他笑了一笑,道:“当然了,皇叔想拿的话,随时可以拿走。” 顾宸被他的态度绕得有些迷糊,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皇叔,我们来立个约定,如何?” 顾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什么约定?” 他转过身,嘴角轻盈盈地一翘。 “如果朕打败了红鸢,那么,这个皇位,就由你来做,可好?” 顾宸愣了愣,良久都没有发出声音。 立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约定,究竟是为了什么,对他来说,这个皇位就这么让他如坐针毡吗,那明明是他的兄弟们穷极一生都未曾得到过的…… 思想戛然而止。 他沉着脸,用无比深刻的声音,道:“一言为定。” 洛白依然笑得灿烂。 “一言为定。” ------------------------------------------------------------------------- 夏无双是因为呼吸困难而醒来的,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头还是晕晕乎乎的,以至于她的视线十分模糊不清。 待到视线终于恢复清明了,她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无数少年围着她,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看见她醒了,齐齐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因为这么一口惊世骇俗的凉气,她的空气顿时更加稀薄了。 “你们是什么人!” 她皱着眉,想要声如洪钟地怒喝一声,无奈空气太过稀薄,发出的声音虚弱又无力。 那些少年面面相觑,悉悉索索地开始商量了起来。 她瞧着这诡异的一幕,顿觉得威严全无。咬着牙,她双手撑着身下的床板,开始试着坐起身来。 可这动作刚进行到一半,她因为手软无力而重重地摔回了床上,硬硬的床板磕着肩胛骨,酸疼得厉害。 少年们见她如此,都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地要来帮她。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 剩下的声音,她都没有力气发出来了,面对这如此虚弱的自己,她气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喘息。 少年们个个穿着白袍,身上有淡淡的药草味。看她的眼神一点儿都不拘谨,反倒是好奇得很,就好像她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一样。 这些无礼又大胆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她一边任由他们轻手轻脚地扶着自己坐好,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醒了醒了,她醒了啊!” 随着这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原本还算安静的房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少年们听到那声音,都显得很高兴。他们就像是一群听到喂食哨的鸟儿一般,一窝蜂地拥向了门口。 空气一下子变得极其富裕,她捂着胸口,煞是没出息地猛地了几口。这新鲜清爽的空气就如同是灵丹妙药一般,一下子让她神清气爽。虽说身体没什么起色,但精神却一下子好了许多。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门口的人已经拨开密密丛丛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那是个年轻清秀的女子,也穿着白色的袍子,除了性别比较特殊之外,乍一看去,她与这些少年并没有什么区别。可细细一瞧,并能看出,这女子步伐稳重,指尖细致,看得出是个没做过重活的大家闺秀。 “你醒了?” 她笑得很欢,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似乎与她相识多年。 她皱起眉头,在脑中反复确定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这么一位女子,可不管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没有半点收获。 显见地,她们并不认识。 “你是谁?” 虽然是在不认识的地方,她的语气依然是无比的威严高贵。 面前的女子一愣,手指倏地指向了自己的鼻子。 望着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她警惕地绷起了身子。 “你不认识我啦?”她的表情带着强烈的控诉,好像她不认识她是多么大的罪。 她环视了一周,目光从每张带着期冀的脸上扫过,然后慎重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一时间,那女子的表情显得极其地失望,她耷拉着肩膀,一脸不满地嘟囔道:“戎言说得果然没错,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乍听这话,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 “什么叫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到底是谁,是怎么把我弄到这里的,快说!” 女子愣愣地被她抓着,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不仅是她,在场的所有少年似乎都被她吓到了,全都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房间里霎时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她眉头越皱越紧,心里却十分冷静。 这些人看着年纪很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掳来,但好像暂时似乎不会伤她性命。只要她能虚与委蛇,就一定能问出他们的底细,继而从这里的出去。 思及此,她的态度立刻软了下去。 “你们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在这?” 那女子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瞅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了许久,一旁一个看起来很谨慎稳重的少年终于开口了。 “是阿梨姑娘把你从冰里救出来的。” 毫无疑问,他指的阿梨姑娘,就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很失望的女子。 瞧自己望了过去,她还轻轻地抬起了头,好像在说他说的就是她没错。 “从冰里救出来?” 她满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在从这张床上醒来之前,她明明还在寝宫底下的密室中。 什么冰,什么救她,她根本一丝头绪都没有。 可是想到密室,她的脑中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她慌忙低头,在床上四处翻找起来,找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找到任何跟自己想到的物什相符的东西。 她一时气血冲脑,怒道:“你们这些斗胆匪类,到底把我的轻缨藏到哪里去了?” 话一出口,所有人又愣了,他们都是一脸的懵懂,只除了那个女子。 她收起了先前那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一脸正色道:“现在已经是青川三百一十七年了,轻缨早已经不是你的了。” 一瞬间,她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现在……已经是三百年后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三百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概念,恐怕没人能了解。人生短短数十载,等到行将就木时,也不过能感慨句时光荏苒,白云苍狗。 一觉醒来已经是三百年后,所有认识的人都早已不在的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原本,人们都在祈求长生不老,可若是只有一人长生于世间,恐怕也寂寞得很吧。 这些,都是夏梨在见到夏无双之后,萌生的感悟。 她有没有觉得寂寞呢? 她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稍稍怔愣了一下,接着忽地笑了笑。 这一笑,笑得问出问题的她莫名其妙。 这问题……好笑吗? 夏无双笑罢,端正了脸色,问道:“你问这个问题,是图的什么?” 这一问可是问倒她了。 图什么,她能图什么,不就是好奇罢了。 “同情我?” 夏梨被她的眼神刺得一激灵,连忙摇头摆手,甚是没出息道:“当然不是。” 她微微阖着眼睛,注视着她的动作,扬起的下巴白皙光洁,“那你图什么呢?” 瞧着这眼神,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夏无双凝视着她,良久,才淡淡颔首,带着些自嘲道:“原来只是好奇啊……皇帝做久了,连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厌烦。” 听到这话,她瞄了她一眼。 就算瞧了这么多天,就算离得如此的近,依旧是那么好看。 关于北召的冰雪女帝夏无双,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流传了下来,有说她在混沌之战中表现得有多么多么的骁勇善战,又多么多么的足智多谋,还有说她在获得了圣剑之首轻缨和驯服了烈萤璇玑之后是多么多么的巾帼不让须眉,又是多么多么的有帝王的风范。 可是没有一则,是关于她本身的。 她是什么人,她在混沌之战之前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她曾与什么样的人相爱,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这些,就像被人刻意从历史中抹去了一样,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 混沌之战像一个分水岭,将她的人生直愣愣地分割开来。前半段归于混沌,后半段流传千古。 在所有人的意识中,她是一个铁血强硬的帝王,除了性别是女人之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这些,她通通都没有。 但是,直到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女帝,夏梨才突然意识到,剥去皇袍和甲胄,放下轻缨或是任何一把剑,她虽然仍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不仅如此,还是一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 这样的女人为何会披甲鏖战,这样的女人为何能庙堂称帝,这样的女人为何会被冰封三百年? 她的身上都是谜团,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缠裹在一起,最终将她装饰得神秘不测,却又莫名动人。 “寂寞也不能把时间倒退,是不是?”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夏无双的话轻飘飘地传来。 她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指尖拨弄着一旁璇玑的背毛,后者在她的拨弄下,满足地歪头蹭她。 夏梨看着这个场景有点不对味,可是仔细想想,璇玑就算跟了她,也终究是人家的坐骑,自己的嫉妒来得的确太无理取闹了。 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像是蜜糖一般洒满了大地,春醒的万物欣欣向荣,似乎还散发着迷人的草木香气。玉碎谷的一方天空里,云雾散得稀稀落落,有些被海风撕破的碎云盘旋在天上,百无聊赖地变幻着,不知名的海鸟时不时地飞过,古怪的叫声在谷中久久回荡。 “反正,还没被冰封之前,我珍惜的人,也都不在了,并没有什么好寂寞的。” 她的语气清清淡淡,像是在说着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并没有什么好寂寞的……” 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她又重复了一次。 “珍惜的人,是指喜欢的人吗?” 她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心重重地颤了一下,几乎是像小孩子担心大人发现自己的罪行一般,她惶恐地望向了她。 夏无双的手停了下来,转过头,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今天的天气真的非常好,她们坐在屋顶上,感受更是深刻。念无岛美好的景致如同是被心灵手巧的画匠重新上了色,一切的一切,都艳丽欲滴。 夏无双的长发随着风的呼吸时起时落,莹亮的眼睛好似云雾外的碧波千里。 在那亮闪闪的眼珠子里,她看到了自己。 “戎言,是你喜欢的人吗?” 夏梨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反驳,道:“怎么……开什么玩笑……他……我怎么会……哈哈哈……荒谬……” “年轻人的反应真好啊……” 她继续说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微微侧着的头看似很憧憬。 “什么啊,你不也跟我超不多嘛……”夏梨涨红了脸。 她扯了扯自己的脸皮,一脸恶作剧,道:“别看这张脸年轻,我可已经是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婆了呢。” “不要说这种恐怖的话好不好……” “难道不是吗,这话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嘛,年龄的算法不就是用现在的年份减去出生的年份吗,那我不是三百多岁的老太婆是什么?” 气氛猛然变得很轻松,夏梨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你这种是特殊情况,不能用这种算法……” “那要怎么算?” “反正就是……就是……” 夏梨一时说不上来,急得抓耳挠腮。 夏无双用手掌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眼睛眯得如同是弯弯的月亮。风撩起她的青丝和云袖腰带,仿若是无形的梳篦在为她梳妆,画面充满了柔软的气息。 “是喜欢的人。” 在夏梨在她和璇玑嘲笑的目光中几乎撑不住的时候,她突如其来地说出这句话。 她猛地一愣,怔怔地转过头去。 夏无双的眼睛依旧是望着她的方向,却迷离得看不清,就好像在越过她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是千里之外,又或许是百年以前。 “他是我喜欢的人。” 夏无双是北召的始帝,据史记载,她“驾崩”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她在世的时候,整个胤城皇宫,没有一个男人。有多嘴的官吏劝她广纳后宫,充实子嗣,都被她言辞拒绝了。据说这样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她“死”。 既然夏无双一世都未曾与男人亲近过,那么北召皇室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就要说到,混沌之战结束的那一年,也就是北召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 那一年,夏无双怀孕了。 这事当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女帝一向洁身自好,这是北召,乃至整个青川都知道的事。可是,不管传言再怎么言之凿凿,这肚子大了也总不能是假的。个 那么,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呢? 所有人首先想到的,都是被强迫。可纵观青川大陆泱泱土地,能打得过夏无双的,用手指头数都能数出来,而那几个能被数出来的,也都做了皇帝,忙着建国立业不说,哪里时间跑来北召为非作歹。 而且,再看女帝的神情,也无半分嫌恶,反倒是各种小心周到,就连杀戮也彻底断了。 这下,大家不得不浮想联翩了。 女帝有男人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那么,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要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既然发生了,那必然不知天知地知,这事也如此。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巧,知道的那些人,全都不愿意说。 于是,这事儿就成了千秋万载的秘密。所有的知情人,都永远地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如今不管是秘密本身,还是人,都已经化为了黄土,再也不能开口说了。 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夏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这样的话。 她说,她喜欢的人不在了…… 她消失在历史中的时候,留下的孩子才四岁。那样的年纪,根本无法执掌江山社稷,不过好在那个时候,朝中的几位重臣都颇为忠心,在女帝“驾崩”的情形下,他们几乎是含辛茹苦,将小皇子养大,最终继承皇位。 如此,才有了如今的北召夏氏。 这段历史,即使是外人看来也是心惊胆战。 历史总是会不断地上演,如今的北召,虽然与当年的情形大相径庭,却也是艰险非常。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夏无双微微一笑,忽地站起了身。 “既然我已经醒了,那么,我的北召,必然会安然永存。” 风不知何时改变了方向,逆向的风从她的背后袭来,胡乱地卷起她的长发,将她的脸挡在了黑色帐幕的后头。她身姿挺直,双拳紧握,眼神坚定非常。 夏梨望着她的样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震惊和激动中。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心头点了一把火,那火越烧越旺,温度越来越高,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热气顶起壶盖的茶壶,有一种难言的坐立不安,好像不去做些什么,就会炸裂开来似的。 一瞬间,当年混沌之战的万里硝烟好像重新燃起,而她就是一个跃跃欲试的将士,手握金兵,身披铜甲,只等她一声令下,她就会呼喊着去冲锋陷阵。 须臾,她转过身来,望向了她。 风将她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她在风中眯起了眼睛,英气的眉毛微微皱着,道:“你一定在想,我这么个老太婆,居然还这么狂妄,是吧?” 夏梨忙不迭摇头,却在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就被她打断了。 “当年,出生的共有两个孩子。” 有那么一瞬,她没有明白夏无双的意思。可在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之后,她忽地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那时候,她一共生出了两个孩子吗?可是,夏氏的皇子明明只有一个啊。 难道…… “另一个,属于他。” 顾名思义,这个“他”就是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喜欢的人。 可是,她为什么提起这个? 夏无双高深地一笑,倾下了身,几乎贴上了她的脸,她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然后,缓缓地,将食指抵在了唇边,低声道―― “他……才是拥有真正圣剑之首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忙。。忙到没时间码字。。在加上另一个短篇合集被莫名其妙上了榜。。然后。。就一直赶任务。。跪下道歉。。这个文。。我在经过了多天的冥想和组合大纲之后。。终于找到了完结的方式。。不过想到之后才突然发现。。我本来不就是这么想的么。。剩下的字数应该是十万字以内。。。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因为红鸢的事,顾宸近来忙得是焦头烂额,而同样焦头烂额的,还有牧徊。 自从洛白从朱雀那里打听到不动明王令的事后,他就一直处在不安中。当年混沌之战时,不动明王令初现,七剑联手,才将活死人军队压制住,如今七剑虽然已经齐了,可轻缨完全没有复苏的反应,如此一来,一旦红鸢带领洪荒岛活死人来犯,他们的处境就会极其窘迫。 眼下不管是顾宸,还是牧徊,都将目光聚焦在了轻缨的身上。 到底如何能将轻缨复苏,谁又知道怎么复苏,这如同是万丈屏障生生地立在了众人的眼前。 左丘谷雨似乎是知道什么,可他始终咬住不说,对于他的坚持,大家也都一筹莫展。 “左丘谷雨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却是执拗得很,他要不肯说,朕也逼不了他。”洛白一边逗弄着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的鸟儿,一边心不在焉道。 牧徊看他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皱紧了眉头,“眼下就只有他可能救得了轻缨,就算他不愿意说,你也得想办法让他说出来才行。” 洛白闻言,侧过头轻飘飘地瞧了他一眼,笑道:“左丘谷雨可是铸剑家族的人,哪里是随便想想办法就能解决的角色?” “那你终日袖手旁观,难道就能解决了?” 听出他话中的怒气,洛白疑惑地转过头,“舅舅怎么了,最希望六国覆灭的,不应该是舅舅才对吗,怎么现在,舅舅却关心起青川的生路了?” 牧徊的脸僵了僵,脸色不太好看,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祖宗打下的基业,如果败在你手里,你要如何面对历代亡君?” “舅舅原来是这样想的……”他言罢,沉吟了一小会儿,才道:“历代亡君也不见得有脸见朕,舅舅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你就算不在乎这江山社稷,总要为老百姓想想,活死人暴虐,万一进犯,那必是屠戮城池,生灵涂炭,你真的忍心看到无辜的老百姓为此受苦吗?” 洛白斗鸟的手指微微顿下,他的视线似乎正落在那扭着脑袋四处张望的鸟儿身上,半晌没动。 “舅舅同你都作了不少的杀孽,死后下无间地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百姓终究是无辜的,你不能因为一己私念,而断送了千万百姓的命。” “一己私念?”洛白挑眉,问道。 牧徊瞧着他一丝亮光也没有的眼睛,没将那话说出口,口气一转,道:“舅舅的话有没有道理,你自己心里明白,找不找左丘谷雨问个明白,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深深地作了一揖,恭敬道:“臣告退。” 还没等他回应,他就利落地转身,大步走了。 洛白望着他好似有些负气的背影,听着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陷入了沉思。 幕府道啊…… 偶尔去找他喝喝酒也不错…… 思及此,他的嘴角浮现了隐隐的笑意。 左丘谷雨看到他的时候,可完全笑不出来。只见他一张脸隐忍地僵着,额角的青筋还隐隐抖动,看起来是烦躁得不轻。 “白公子,你这样频繁地出宫,就不怕你的大臣们编排你吗?” 洛白毫不在意地笑笑,接过了灵鹫递过来的茶。 “他们没那个胆子。” “无良暴君。”左丘谷雨嘟囔了一声,将头撇到了一边。 洛白瞄了他一眼,丝毫不计较,反而一副心情尚佳的神情道:“暴君自有暴君的乐趣,左丘少爷大可不必为我的名声着想。” 左丘的脸抽搐了几下,心知拗不过他,只能长吐一口浊气,无奈问道:“你这么死皮赖脸的,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上次的事还没解决,还谈什么其他事。” 灵鹫的动作停了一停,接着本能地用忐忑的目光望向了左丘谷雨。 后者也不知有没有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静静地望向了洛白。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洛白回望他,没说话。 左丘谷雨叹了口气,道:“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了解我吗,我不想说的事情,即使刀抵在心窝上,也决计不会松一丝口风的……” “你何不先听听我今日要同你说的事?”不等他说完,洛白便打断了他。 左丘谷雨皱眉,“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 “洪荒岛活死人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他闻言,微微点头。 “我上回带着你的血去找六芒时,被洪荒岛的人狙击,这你也知道吧?” 洛白抿了抿嘴唇,道:“上次我们遇险时,皇叔手下的南风用惊斥将红鸢烤了个半生不熟,这番他有了活死人军队,恐怕少不了要用我们杀鸡儆猴。” 左丘谷雨微微皱眉,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朱雀说,要打败不动明王令,就只有七剑齐聚,眼下所有的剑都在我奕国手上,当然,除了轻缨,其他的都掌握在我那个神通广大的皇叔手里,如今七剑已经重聚,可是却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他说到这,刻意停下来,望向了一旁的人。 “你明白了吧,如果轻缨不能复苏,红鸢将带着他的活死人军队,将青川变成一片焦土。” 灵鹫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迫切地望着左丘谷雨。 “谷雨……” 左丘凝重地望着他,愁眉紧锁。 “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现在就在你的手中。” 洛白眯着眼睛,终于说出了“将军”的一句话。 压抑的沉默弥漫在三人之间,左丘谷雨的脸色转了好几转,却始终没有开口。 洛白不急不慌,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茶,杯中琥珀色的茶水晶莹剔透,表面微微地颤动着,漾出了细细的波纹。 “要想让轻缨复活,就得取初代剑主的血来喂食。” “初代?”洛白和灵鹫异口同声。 “初代的话,指的是北召的冰雪女帝吧?”灵鹫望望洛白,又望望左丘谷雨,满脸的迟疑。 洛白瞄了她一眼,深沉地点点头。 “冰雪女帝,那不是已经死了三百年了吗,已经死了三百年的人,怎么可能还可能有血?!” 不用说,这话其余两人都明白。 “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夏氏女帝已经死了,而且恐怕早已变成了一摊白骨,既然这样,哪里可能还有血,这原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即使我将这话告诉你,不过也就是徒增烦恼罢了。” 听完这番话,洛白的心像是沉进了乌沉沉的海水中,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急匆匆地回到宫中,立刻找来了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顾宸。 “你说什么?” 顾宸几乎忍不住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这种冲动还是被他抑制下去了。 “要冰雪女帝的血。” 洛白的脸色也比他好不了哪里去,原本以为只要左丘谷雨肯说出来,就万事大吉了,可谁能想到,他居然说出了这样让人苦恼的话来。 “这怎么可能,她都已经死了三百多年了,哪里还有血留下来?!” 顾宸将信将疑,口气不善。 “幕府道的那位难道没有说,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吗?” 洛白摇摇头,脸上一片阴霾。 顾宸紧握着白玉扇,手背绷得笔直,锋利的骨头几乎要从皮肉里刺出来。 “现在该怎么办,想必你心里也没底了吧?”洛白望着他,眼神深暗。 顾宸敛了敛眸子,“难不成,你想到了对策?” “对策?”洛白笑出了声,“能有什么对策,女帝已经香消玉殒了三百多年,朕难道还能将她重新复活不成,而且就算可以复活,总得有活生生的身体吧,如今她都已经成了一把尘土,还谈什么对策,不过就是想请皇叔好好用六剑保卫大奕罢了。” 顾宸眼神扫视着他,似乎是在揣度他有没有信口雌黄。 洛白坦然地望着他,“怎么,皇叔怀疑朕说谎?” “君无戏言,我希望你没有望了祖宗的教诲。” 他没有直接回应这话,反倒是问道:“皇叔你觉得,朕还有理由欺瞒你吗?” 顾宸缄口不语。 “皇叔要是不信便罢,还是那句话,请皇叔用手里的六剑,好生护佑着洛家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好河山。” 虽然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下逐客令,顾宸却没动身,只是坐在轮椅上,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瞧。他也不在意,而是悠然自得地继续逗着鸟雀。 顾宸斜睨了那鸟雀一眼,道:“原来你从不喜欢这些个玩意儿,怎么最近转性了?” 他不在意地笑,手指穿过精致的笼子,摸了摸那鸟儿的头,鸟儿欢喜非常,一个劲地将小小的脑袋往他的指尖蹭。 “皇叔你说,它被关在这精致的笼子里,锦衣玉食,是不是应该很满足?” 像是配合他的话一样,鸟儿蹦跳得愈发欢畅。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顾宸扫了一眼那激动过头的鸟儿,继而又重新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是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喃喃地重复着,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依然忙得人仰马翻。。不过好在抽时间理清了大纲。。完结你等着我。。我还得慢慢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个发现夏无双不见了的,是夏梨。 至于发现的方法嘛,也是十分的清新脱俗。 因为虽然自从夏无双出现后,璇玑就不再一直跟着她了,但只要她开口唤它,它多少还是会给面子地到跟前晃上一趟的。而这次,她唤了一早上,嗓子都哑得半半拉拉了,也没见个影子。就算她再迟钝,也能觉察出什么了。 果不其然,当她急匆匆地叩响夏无双房间的门时,里头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头咯噔一声,立刻推门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桌椅被褥安安静静地搁着,连她不久前曾在里头住过的痕迹都变得几乎找不见了。她心沉了沉,却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松松散散的阳光洒在光可鉴人的地上,有细微的灰尘在阳光中浮浮沉沉,她逆着光,身体似乎一下子清瘦了一半。 桌上有片白影,她心里一动,忙不迭地走了过去,禁不住有些激动。可当她看清手中的东西时,那丝激动就如同被秋风吹散的云彩一般,霎时无影无踪。 这是张谷中再普通不过的纸,闻着上头浓浓的药草味道,她猜想这是灵枢药庐那边的纸,灵枢一直很照顾夏无双,这纸说不定就是他给她写字解闷用的。 如果说解释为留书出走,这事好像就解释得通了。 可怪的是,纸上却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个晕开的墨痕。 她不认为,现在的夏无双还有心情弄那些用火烤烤才能出字的玩意儿。因而,这纸应当就只是一张空纸。 可如果解释为,这张纸只是她无意中放在这的,也不免有些牵强。因着屋内其他东西都被仔细地放回了原位,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就只有这张纸。 唯一合理的解释,恐怕就只有这空纸是她故意留下来的。 夏梨将压在纸上的茶盏移开,杯盖和杯身相碰,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迎着光,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深刻的墨迹上。 她应该是想写些什么的吧? 光洒在薄薄的纸上,几乎要将纸耀得透明,她觉得刺眼,便微微眯了眼睛。长时间地盯着那个如黑洞一样的墨点,她居然有些恍惚。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她的模样。 她俯首撑额,举笔踌躇,笔尖上的墨滴在了白白的纸上,迅速晕开,形成了一汪暗沉的痕迹。她望着那墨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了笔。 即使想写,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吧? 戎言看到那张纸的时候,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只见他抿着嘴唇,将白纸放到了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磨起了药。 夏梨皱着眉,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后者不解地抬起头,眉梢高高地扬起。 她嘟囔着嘴,道:“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戎言觉得好笑,却不动声色地问:“比如说?” “她就这样走了,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她细眉倒竖,指责地瞅了他一眼。 “什么怎么办?”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什么,他的表情算得上是愉快。 她不满地拍了一巴掌他的手,咂嘴道:“咋,她可是夏无双,要是被人知道她还活着,那还得了,不闹个鸡飞狗跳天下大乱才怪!” 戎言的笑容放大了一些,“天下已经大乱了,再乱了一点,又有何妨?” “戎言,我是跟你说正经的!” 闻言,他放下了手中的药杵,端了张一本正经的脸,一本正经地望向了她,道:“我也是说正经的。” 她鼓着腮帮子,刚准备说话,就被他拦了话头。 “我问你,如果算起来的话,夏无双多少岁了?” 夏梨愣了愣,接着便抬头望天,煞有介事地算了起来,可从她痛苦纠结的表情和动得坑坑巴巴的手指来看,算的过程恐怕是崎岖多舛,不胜如意。 “三百三十……不不……三百四十……”她口中喁喁有声,皱着眉不住地摇头。 戎言实在看不过去,便笑笑,不在意地跳过了这个问题。 “她是生活在三百年前的人,是吧?” 夏梨听罢,连连点头称是,“对对对,这个没错。” “那么我问你,如果不告诉别人她是谁,有人会知道冰雪女帝夏无双的真正长相吗?而且就算有人知道,谁又会相信,三百年前已经去世的人,会再次出现?不管是退一万步,还是退一千步,她也顶多只会被当做一个长得像她的普通女人而已。” 她似乎觉得有理,却又不服气,“那璇玑怎么解释?” 戎言笑意更深,“烈萤虽说是稀罕,却也没稀罕到只有璇玑一头。”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她撇着嘴,一脸嫌弃地拨弄着一旁的药杵,那杵子浸了常年的药汁,下半截呈现诡异的颜色。且就算离得远远的,也能闻到上头浓浓的药味。 戎言盯着她望了一会儿,没说话。 “你看什么?”她被看得不自在,拧着眉毛反问道。 “你是不是担心她?” 听到这话,夏梨的脸猛地一僵,表情更像是被急冻住一样,半晌没有任何动静。良久,她嘴角动了动,如同是温水洒在了冰面上一般,她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的松动。 “你这么说的话,好像有点儿。”她又撇了撇嘴,脸色有些尴尬,放下了药杵,将手藏进了袖子里,药杵骨碌碌地滚起来,发出一串嘶哑又短促的声音。 “认识的人一个活的都没有了,即使活过来了,她又能够去哪了,这么想想,就变得有些着急,虽然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急些什么。” 她说完,鼓起了腮帮子,干巴巴地冲他咧嘴。 “这是不是就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戎言抿嘴扬眉,点了点头。 她看着这表情分外来气,刚想发作,却被他拦住了。 “冰雪女帝可是很厉害的。” 这话乍一听,是句无关紧要的话,可细细琢磨起来,却觉得十分体贴。 “冰雪女帝加上璇玑,可是世上最可怕的组合,不管你是替她或者璇玑的安危感到着急,都是多余的。” 戎言说着,用袖子束得过紧而显得有些搞笑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力度似乎有点大,她被十分没有美感地推到了一边,脑袋微微偏着,额前的头发乱成了鸡窝。 望着她顶着一头乱发愣愣发呆的样子,他轻笑出声,接着将手越过她,拿起了一旁的药杵,继续捣起了药。阳光从药庐的纱窗和门缝中透出来,似乎将这静谧的空间分割成了无数个或明或暗的空间,她背着光望着他,僵硬了摸上了自己的头。 就算长发尽白,戎言也永远是戎言,永远是无所不能的戎言。 ------------------------------------------- 夏无双将斗篷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晶亮的眸子透过夜色望向了眼前门庭若市的客栈。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安全,这是她没有选择荒山野岭的小客栈的原因。 往身后的角落望了一眼,依稀瞧见有一缕红光一闪而过。她皱了皱眉,转过头再次确定斗篷能挡住大半边脸,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她一进门,小二就殷勤地迎了过来。那小子不过十五六年纪,长得倒是机灵可爱,只见他滴溜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高声道:“贵客到,贵客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察觉小二探究的眼神,她刻意将头低了低,声音也跟着低沉了许多。 “住店,要僻静干净的。” 这圆滑的小二似乎感觉到了来人身份不变,立刻将视线从她的脸上转开,道:“好嘞,贵客请跟小的上楼!” 她“嗯”了一声,跟了上去。 这客栈的地理位置很是不错,加上装修古朴气派,所以生意极其红火,一直到了半夜,门口还偶尔能听到马蹄和车轮声。 夏无双望了一眼烧了一半的蜡烛,霍地起身,推开了窗子。 窗子一开,月光便如流水一般,流泻了一身。人声稀稀落落地传来,长街上的百姓家几乎全都熄了灯,黑暗像是融入水中的墨渍一样,无声地将一切包裹起来。 夏无双眯着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墙角,随即将手指放至嘴边,吹了一记清亮的响哨。哨音未落,那处黑暗就倏地蠕动起来,接着只见如同洒了白霜一般的地面猛地一抖,一缕红光带着猎猎风声远远而来。 她嘴角翘了翘,让开了身子。 璇玑双目如炬,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接着便如一头大猫一般,温顺地用头蹭起了她的小腿。 她眼中的光倏地柔软下来,顺势摸了摸它的头后,才转过身去要把窗户关上。 可这一转头,心头却狠狠一跳。 她全身紧绷,死死地望着窗台上的人影。气氛一时间如同是结了冰,两人的呼吸都显得分外的小心翼翼,好似只要大口呼吸,就会把什么东西打碎一般。 夏无双缓缓捏起了双拳,目光如同是猛兽一般,在那人的身上逡巡着。 对方蹲在窗台上,似乎好不在意地接受着她的打量。 因为背着月光,所以那人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从身形来看,应当是个清瘦的男人。 夏无双眉头越来越紧,心里默默地打起了鼓。这男人呼吸吐纳都很有门道,看来是位不容易对付的高手。思及此,她开始回忆,到底自己是哪里被人发现了端倪。 就在两人无声对峙的时候,屋顶上骤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耳朵猛地一颤,接着迅速地扫了一眼屋顶。 窗台上的男人并没有偷袭她,只是蹲着,看起来仍是在细细地审视她。 她被这眼神惹得十分不自在,而方才屋顶上的声音就如同是一根针一样钻进了她的脑子,让她的天灵盖和耳朵都阴阴地发疼。 气氛剑拔弩张,二人却都按兵不动。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轻飘飘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从窗户上倒吊下来的影子,那影子随着风摇摇荡荡,长长的辫子晃荡着,如同是八里坡的吊死鬼。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她还魂了呢……” 那声音说着,语气似乎很遗憾,不过立刻,他就转了调子。 “等等,这张脸,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夏无双望着窗户上的两人,冷汗从发迹缓缓地滴了下来。 这下麻烦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原本趴伏在地上的璇玑骨碌一下站了起来,它双目熠熠,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台上的两人。大约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它将一口锋利的獠牙龇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扯碎什么人的脖子。 夏无双敛了敛神,沉了一口气,才谨慎地问道:“不知二位阁下是何人,为何夜半闯入他人厢房?” 闻言,倒吊的那人咂了咂嘴,发出响亮的声音,那声音在这半静不闹的夜里听来,有些莫名的诡异。伴随着这声咂嘴,他利落地一翻身,轻飘飘地落在了窗台。 她望着这一系列的动作,瞳孔微微收缩起来。 他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动作优雅而缓慢,脚尖落在窗台上之后,他忽地抬头,将发辫甩到了后头,接着,咧开嘴笑了起来。 在屋内孱弱灯光的映照下,他满口牙白得几乎晃眼。 “问我是谁吗?”他的口音里满满的少年气,配上那张秀气的脸,活像是学堂里随处可见的半大少年。 可他的眼睛却意外的锋利,这样锋利的眼神,绝不可能属于一个不问世事的小子。 夏无双握紧了拳头,身体如弓上之弦一般紧紧绷起。 “喂,她在问我们是谁呢!” 白皙“少年”嬉笑着,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同伴。那人像是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蹲在窗台上,气息微弱到几乎同黑暗融为了一体。 她警觉地跟着望过去,身体内的热气缓缓运行,掌力随时可以催动。 那人听着那类似于打趣的话,只轻轻地转头望了“少年”一眼,再无其他反应,而后,他便再次将那双似乎蒙着层层迷雾的眼睛转向了她和璇玑。 璇玑口中呜呜有声,尖利的爪子从指缝间刺出,将地上的木板抓得咯吱咯吱作响。 “咦,这只分明就是璇玑吧?” “少年”歪了歪头,有些迷惑地望着龇牙咧嘴的璇玑。 璇玑听到自己的名字,耳朵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抖,随即便如猫一般,愉快地扇了几下。 望着它如此反应,“少年”像发现什么有趣的宝贝一样,倏地瞪大了眼睛,笑着道:“果然是璇玑啊……”一句说完,原本愉快天真的笑脸却突然沉了下来,就如同春日的乍暖还寒一般,温软的湖面豁然冻结成冰。 他的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出奇,如剧毒无比的水银一般,几乎刺眼的光芒里头糅合的却是冰冷致命的毒雾。 “咦,那这位姐姐……又是谁呢?” 夏无双敛着下巴,半眯着眸子同他对视,丝毫不怯弱。 “噗……”突然他笑出声来。 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在这期间,他身旁的人依然是肃着一张脸,没有一丝变化。 似乎真的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他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即便如此,他的下盘还是稳稳地扎根在窗台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停了下来,却没看夏无双,而是松松地将胳膊倚在旁边那人的肩膀上,道:“云雀,这位姐姐好像被我吓到了……” “哼。” 夏无双气不过两人的故弄玄虚,重重地嗤了一声。 那“少年”听到这声冷哼,像是被针刺到一般,猛地转过头去,用那双亮得过火的眸子死死盯住了她。一时间,她只觉得有千万根针朝着自己刺过来。 她高高地扬起下巴,透过睫毛的缝隙睥睨着窗台上的人。 气氛一时滴水成冰。 在这样让人呼吸困难的气氛中,一直在旁边默不吭声地人,霍地脚尖一点,落在了地上。已然有了些年代的地板嘎吱一响,发出了与他的体重并不相称的轻微响声。 夏无双警觉地在伸手转了转手腕,一记重掌蓄势待发。 而他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直接出手攻击,而是站在窗边,摆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守势。这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暂时没有出手的意思。 即使读懂了他的意思,她还是没掉以轻心,只是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请问姑娘是何人?” 那人的声音同他的神情一样,没有丝毫的起伏。 夏无双迅速地扫了一样犹自坐在窗台上的“少年”,语气生硬,道:“阁下夜半贸然闯入,于情于理,不也应当是阁下二位先自我介绍一番吗?” 那人听着她语中带刺,似乎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微微偏头,望向了窗台上眼神不善的“少年”。 “在下朱雀。” “云雀。” 朱雀又突然恢复了明朗的笑脸,道:“叨扰姑娘了。” “夜半入室,岂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叨扰就能打发的?” 云雀细长的眸子眯成了锐利的一条线,似乎对她的咄咄逼人很不满。 “也是,那么请这位姐姐说说,要怎么样才能让姐姐消气呢?”朱雀不以为忤,反倒是嬉皮笑脸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言罢,只见夏无双冷冷一笑,如青霜一般。 “至少,每人让我劈一掌才够诚意吧?” 话音刚落,云雀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倏地窜了过去,她只觉眼前一花,眼神再定之时,他俨然到了跟前。不过,她虽然被冻结多年,身体有些僵硬,却也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因而此番,她的手肘已然如有意识一般,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攻势。 房中的空气如同煮沸的水一般,汩汩地躁动着,三人的视线出现了片刻的扭曲。 云雀见一招不成,身体骤然弹开,如黑色雾气似的袅袅一绕,已稳稳落在了窗边。 “对不住啊,姐姐,我家云雀脾气不太好……”朱雀嘻嘻笑着,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她的手臂。 夏无双身体气血乱涌,手臂因为刚才的一击,还在隐隐发抖。 云雀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半阖着眼眸,默默地调息。 朱雀瞧着他的脸色,心中大概有数,望着她的眼神中顿时添了几分探究。 面不改色地接下云雀全力的一招,即使是当年全盛时期的灵鹫,也未必能办到。青川虽然高手如云,可女子却极少,一方面,青川的女子数量本就少于男子,另一方面,现今留存的大部分武学都太过阳刚,不适合阴柔的女子,而能排得上名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排得上名,又能拥有如此骄傲气容的,只有泽国女帝华扎一人。 可是华扎其人,风评极差,都说是骄奢淫逸,放纵无度,怎么想,都与眼前此女对不上号,那么,她到底是谁呢? 三人僵持着,没人出声,黑暗中,只能听到璇玑粗糙的喘息声。 突然,一声异常响亮的打更声响起,梆梆,那声音就像是敲在人的脑颅上一般,窘迫的夏无双如惊弓之鸟似的猛然一抖。 就在这时,空气微微颤抖,细小的破空声如同是缩小了无数倍的响哨,直愣愣地袭向空门大开的她。 嘶。 衣料的撕裂声如同是尖锐的刺,生生地刺进了耳膜。 夏无双身子一绷,侧身想要躲闪,可终究还是迟了。脖子上火辣辣地一疼,温热的血迫不及待地从伤口中流出,顺着脖颈,缓缓地淋下。 叮。 刺伤她的利器扎进她身后的墙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紧皱眉头,一时怒不可遏,手掌一翻,身体便如脱手的利刃,直直地朝两人刺去。 朱雀面色不变,手在空中虚虚一抓,那扎进墙中的利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腾地飞到了他的手中。 另一边,夏无双的掌力几乎到了他的身边,额前的短发被掌风带起,凌乱地飞舞。 他似乎不想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而是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将短刀收起。 她见此更是怒气攻心,手掌上气力霎时达到顶峰,如此一番,掌风狂如山间野风,几乎刮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那一掌就要劈上朱雀天灵盖的时候,她的手臂却突然如被人锯断一般失去了控制,蒙蒙的微光中,只见她的手骤然停下了去势,诡异地僵在半空。 她定睛一瞧,只见无数的黑白棋子组成了一个大如月轮的伏羲八卦,而她的手掌,正正好好地劈在那八卦图的正中。手心一阵阵地发麻,似乎有什么眼睛看不见的虫子正从手掌的地方往她的身体里头爬。 她被自己这番恐怖的想象一震,随即一个利落转身,收回动作站好。 接着,只听“刷”的一声,那些棋子以与出现之时截然不同的姿态,朝着朱雀宽松的袖口鱼贯而出,这么多的棋子,消失却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景象看得夏无双头皮发麻,手心里的那抹恶心的酥麻感如久不散去的钟鸣一般,狠狠地撞击着她的脑子,那种感觉让她几乎忍不住要将手猛地甩上几次,好摆脱那看不见的虫子。 “姐姐的眼神好恐怖……”朱雀仍是摆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望着夏无双乍青乍白的脸色,他咂嘴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她的口气实在算不得好。 朱雀歪歪头,“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不过……”他说到一半停下,将视线投向了张牙舞爪的璇玑,“只不过是璇玑的故人罢了。” 如同刚才一样,璇玑听到曾经的友人唤着自己的名字,愉快地抖了抖耳朵。 夏无双心有余悸地盯着两人,又迅速地瞄了一眼异样的璇玑,心中更生疑窦。 “原本以为是她复生,却没想到遇上个厉害的姐姐,说起来心情还真是复杂呢。” 夏无双心思转了转,得知在他们眼中,夏梨定然已经死了。 见她不再说话,朱雀似乎觉得没劲,招呼了一旁的云雀一声,嘻嘻一笑,风一般地跳上房檐,消失了。 此时已是深夜,客栈的人声已然偃息,只剩下不远处树林里不知名的鸟雀声。月色正酣,万籁沉寂。 如果不是脖子上的刺疼,夏无双几乎要以为,这是她发的一场噩梦。 如今的青川,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样子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青川真正的动荡,是从泽国女帝华扎的死开始的。(..tw) 女帝驾崩时,其实已经失踪了半月之久,只不过身边的几位重臣怕此事一出会引起朝堂的动乱,便一直隐瞒着,私下里派人四处找寻。 女帝的失踪的那日,贴身的女官菖蒲被发现暴死在女帝的寝宫,她七窍流血,死状可怖,据仵作所言,她的内脏尽碎,应当是被人用内力活活震死的。 华扎虽说是女子,可在青川还算是号人物,严格说起来,早些时候,她的霸名其实远远凌驾于她的艳名之上,只不过后来太平日子过久了,她是位高手的事,常常被人忘记罢了。 她是高手,她的首席女官菖蒲也定然差不到哪里去,可就这么一位高手,却被人用内力活活震碎了五脏,单是想想,也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也因为如此,在找寻女帝的时候,其实大部分心里也是清如明镜――女帝生还的可能,实在是微乎其微。 果不其然,在半月之后的清晨,当第一缕晨曦落在城楼上的时候,一名赶着去换岗的守城士兵打着哈欠无意中往城楼的方向一瞧,便望见一条布幡一般的东西随着早间的风微微地摇晃。 吱呀吱呀。 铁链摩擦着木杵,发出让人抓心挠肝的烦人声响。 士兵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再三确定了印象中城门楼上确实没有类似的东西,这才使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瞧去。 这一瞧,却是生生吓散了三魂六魄。 一双小巧的脚从长长的裙底露出,在风中盈盈飘荡,远远瞧去,就像是伴着乐音翩翩起舞一般。再往上瞧去,是低垂的双手,那手呈现出不自然的青,指甲上艳丽的丹蔻也因此显得更加的刺眼。 最后,是那张狰狞的脸。 那张脸上血肉模糊,几乎看不清五官。猩红的血和口红融为一体,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凄凄惨惨的殷红一片。 那士兵膝盖一软,当即吓瘫在地上。接着,便以一生最惊恐的声音大叫出声。 那惊叫声破开清晨的澄净,如暴雨一般冲刷着每个人的耳朵,无数人的那一天,就从那声叫嚷声开始。(..tw好看的小说) 青川所有掌权者的噩梦,也是从那声叫嚷声开始的。 泽国虽说是小国,但因为是各国的交通枢纽,再加上水草丰美,以及历代当权女帝的手腕高明,经年不衰,一直称得上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国家。 而这一代的女帝华扎,更是历代中最出色的一位皇帝。撇开她的种种艳史不说,她确实是深谋远虑,运筹帷幄,颇有政治才能。多年来,她一直与各国保持着暧昧的利益联系。 她一死,慌得可不止泽国。 而她的死因,便是各国关注的焦点。 一时间,不管是原本就在泽国待命的,还是后来追加派遣的探子都蠢蠢欲动,泽国上下草木皆兵,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可即使是如此密不透风的情报网,也还是没能将华扎的死因打探出来。 究其原因,就是在那位新登基的女帝身上。 华扎为人心狠,自及笄登基开始,她便杀伐决断,丝毫不心慈手软,当年华氏一族除了她自己,几乎再无活口。 如此说来,如果华扎驾崩,泽国便应当再无皇族登基。 只是,在华扎的断魂刀下,还是有人幸免,此人便是“几乎再无活口”中的“几乎”所在了。 其实华扎当年大肆杀戮时,已经怀了身孕,这孩子从孕育之初便随着母亲到处沾染腥气,性子相较母亲,更是暴虐几分。而相对的,她的才华相较母亲,也是更甚几分。 在华扎眼里,她是下任女帝的不二人选,是以,心满意足的华扎在此之后,便再没留下任何一个孩子的活口。 这母女二人,便是这样可怖的存在。 华扎死后,她唯一的女儿便顺理成章地继了位。这位新上任的女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华扎的尸体密密实实地保护起来,任何一个接触过她的人,都会于次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阴差阳错地,与华扎的死有关的种种还是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据说在调查死因的时候,仵作惊恐地发现,华扎已经死了有十来天了,也就是说,保守估计的话,她可能是与菖蒲死于同一天的。可这样一来,事情就蹊跷了。 华扎被吊于城门楼上的时候,尸体虽然呈现青乌,但是一点腐烂的痕迹都没有,如果说是尸体被冷冻了,倒也勉强解释得通,可是更蹊跷的是,不管如何细细查验,仵作也没能在她的身上发现一丁点的冻斑。 如此一来,事情便有些诡异了。 当几国的掌权者听到这话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脸色大变。就连最近冷静得有点过火的洛白听到这话,也是浑身僵硬。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当时朱雀谈到不动明王令的时候曾经说过,这秘术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效果。举个例子,如果说用在洪荒岛下级佣兵的身上,那么也顶多能达到中级佣兵的水平;但如果用在上级佣兵的身上,那么就能成为青川难逢敌手的终极高手。 也就是说,功力越高,用术后的成果就越好。 如果红鸢也知道这点的话,那么他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去想办法俘虏高手,然后将他们变为可怕的武器。 华扎的死,便代表着红鸢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如果他猜得没错,他身边的所有人,恐怕都在他的猎物名单里。而且既然他能想办法抓到华扎,那么抓到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思及此,他甚至来不及搁下手中的逗鸟棒,就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顾宸听到他亲自到府的消息,愣了好一会儿,才与一旁的百里交换了眼色。 洛白进门的时候,并没赶得上他们意味深长的一眼,可就算赶上了,恐怕也没心思去揣度其中的用意了。 他一进门,甚至没理二人心不在焉的行礼,就将华扎的死因说了出来。 毫不意外地,顾宸惊呼出声。 “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顾宸被他这么一堵,强迫自己深呼几口气冷静下来。 “确定华扎是被红鸢弄死的?” “不然要怎么解释,人已经死了十来天,尸身没有冻结痕迹,却也不腐呢?” 这时,百里忍不住插嘴道:“朱雀不是说过,有种让人尸身不腐的药……” 他还没说完,便被洛白打断。 “即使有那种药,不也是来自洪荒岛吗?” 顾宸点了点头,“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事都跟洪荒岛脱不了干系。”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的问题在于,既然华扎已经被不动明王令控制了,又为何会死,死了之后,又为何会被吊在泽国都城的城门楼上?” 顾宸沉吟了一会儿,样子看起来有些迟疑。 “我们对不动明王令知之甚少,要是想弄清楚这事,恐怕还得问问朱雀。” 洛白听罢,微微颔首,“朱雀人呢?” 百里小心翼翼地瞅了瞅顾宸的眼色,见他不甚在意,这才答道:“朱雀北上办事,正在回来的路上。” 他听完这话,轻飘飘地冷哼了一声。 “即使我问他是去办什么事,恐怕也是浪费唇舌吧?” 顾宸眯着眸子,紧盯着他,洛白毫不避讳,就这么大喇喇地任由着他看。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长叹了一口气,这才不紧不慢道:“朱雀北上,是为了寻找其他能够救活轻缨的方法。” 不知是事先已经猜到,还是佯装镇定,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半分的惊讶。 “救活轻缨,是要同红鸢宣战的意思吗?” 听着他意味不明的问话,顾宸皱紧了眉头。 “如果不作如此打算,难道真要坐以待毙不成?” 洛白没同他多说,反倒是话锋一转,问道:“那朱雀可有找到?” 顾宸一愣,接着,沉重地摇摇头。 “毫无头绪。” 洛白紧抿着嘴唇,接着,又将话题重新引回了华扎的身上。 “红鸢会盯上华扎也是有理由的,但凡对时局有些了解的人,都不难知道,华扎是现如今整个青川影响力最大的帝王,不说富庶的无琼,就单说兵强马壮的北召,在北召太子继位之前,就已经同华扎沆瀣一气,华扎一死,北召必定大受影响,如此说来,若是要大胆推测,红鸢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是北召。” 顾宸嘴角动了动,也接过话头。 “北召铁骑名冠青川,若是把北召控制了,要取下青川,必定会容易许多。” “北召过后,便是我奕国。”说到这,洛白停顿了一下,瞄了顾宸一眼,才继续道:“南风、凤曜、出云、朱雀、云雀还有擎仓和百里,这都是上好的傀儡人选,这些人中,光红鸢知道的,就有一半以上。” 顾宸听完,颇以为然地点头。 “不管是谁,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被控制了,奕国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了。”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对华扎死了的事格外疑惑。” 一旁的百里不解道:“这跟华扎的死有什么关系?” 洛白瞄了他一眼,道:“对于华扎的功力,或许青川大部分人都有怀疑,但我却深信不疑。红鸢既然得到了那样一个绝顶高手,好好利用还来不及,怎么会将她杀了晾于城楼上呢?” “有理,如果华扎真如传说那么厉害,那么红鸢大可以利用华扎大肆杀戮,断然没有毁了她的道理。” “所以,华扎的死,一定跟某种他控制不了的因素有关,而如果这么想下去的话,晾于城楼上可能就是个单纯的警告,是对青川六国的警告。” “咦……这个人,还真是个变态……”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房中的三人都一顿,接着都面露喜色地望向了窗口的方向。 朱雀笑容灿烂,冲着众人摆手打招呼,道:“哟吼,看来大家很想我嘛……” “嗡……”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奇异如呜咽一般的剑鸣骤然响起,那声音凄厉非常,如同鬼哭一般,几乎要将人的耳朵刺穿。 洛白脸色骤亮,一瞬不瞬地望着腰间隐隐闪现的白光。 “轻缨……” 朱雀听到这一声,身体如坠冰窟。他将手探向腰间躁动的短刀,指尖颤抖。 “那个女人,不会是……”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说,呼……咱……咱们姑娘要是听说青川现在乱了套,呼……那……那个娘娘腔的皇帝有麻烦了,会不会又脑子一热冲出岛去啊?” 素问背着药草夹子,一边吭哧吭哧地采药,一边同后头的灵枢搭话。因为多年没有干过上山采药的活计了,他显得有些体力不支,说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灵枢用袖口拭了下额头上的汗,将手上的药草抖了抖,道:“姑娘不懂岛上的机关,又没了璇玑,就算想出岛,不也只能干着急嘛。” 听到这话,素问顿时来了精神,他三两步跑到他跟前,探头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姑娘是想铁定想出去的,只不过条件不允许?” “嗯,不然还能有什么意思?” “不对不对……”他将上前一步的灵枢拦下来,“姑娘最近整天跟着宗主,我瞧着心定得很,我打赌,就算她知道了那些狗屁倒灶的麻烦事,也绝!对!不会想出去的。” 灵枢听罢,皱眉抬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姑娘是诚心诚意不想走了?” “两只眼睛!”素问用手指样了样自己拼命瞪大的双眼,“我两只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姑娘前几日都在琢磨着看医书了,起早贪黑的,不知道多用功呢!” 灵枢采药的动作顿了一顿,“送早膳的时候瞧见的?” “那可不!” “那……”灵枢似乎也有点动摇了,“宗主怎么说?” 说到这,素问的肩膀一下耷拉下去,如同霜打的茄子,“宗主说姑娘没什么天赋,估计再学个十年八载,也学不到他的一成本事。” “可……姑娘不是咱们下任宗主吗?” “就是说啊!” 灵枢直起身子,仰头望了一眼初生的日头,又抹了一把额前的热汗,没有再答他。 那一边两个小弟子正替她担心着,夏梨自己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她打着哈欠推开了窗户,睡眼惺忪地趴在窗台上。早上的念无岛极美,迷离的海雾如同是姑娘家的葱白柔荑,将整个岛屿轻柔地掬起。乍一瞧去,漫山的花朵好似彩色的雾气,在青山翠色间隐隐漂浮,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能飘到眼前。 窗边的花枝上,有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花枝被它蹦得直颤,在眼前忽上忽下地晃着。 “哈……” 她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顺手擦了擦被哈欠憋出的眼泪。回头望了一眼书桌上满满当当的医书,她顿时就有点想哭。 不然还是跟戎言说说,一掌劈死自己吧? 她丧气地琢磨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往书桌的方向移动。每走一步,她的脚步便又沉重几分,到书桌边上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能踏破着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地板。 “这……昨天戎言怎么说的来着?” 她嘀咕着,使劲揉了揉脑袋,将原本就胡乱箍起的头发挠得更是惨不忍睹。 “风门,风门在哪里……”她把经络图翻来覆去,眯着眼睛查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这里……这里又是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找了好半天,她眉头一皱,一把把那图撂到了一边。一人高的图就这么滑下书案,晃悠悠地落到了地上。像是要嘲笑她似的,那图上的人正好对着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乍一看去,那图就像是有个人躺着似的。 真让人心烦! 她双手狠狠地挠头,丧气地趴在了桌上。 “等等,素问,你千万要小心,绝对不要跟姑娘提到那事……” 在这烦躁的安静中,她耳朵一抖,突然听到了灵枢的声音。这屋里一向是素问关照着,说起来,她已经有好一段日子没跟灵枢打过照面了,所以当她听到这少年老成的声音时,曾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当素问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便确信了,这并不是她胡乱想象的。 “灵枢也太爱操心了,我就算再怎么笨,也不至于把这种大事随便乱说吧?” 大事? 什么大事? 她伸长着脑袋偷听着,被这话勾起了兴致。 “如果真是这样,那便最好,姑娘……” 窗外的鸟突然吼了一嗓子,她一惊,下头的话没听清。她原本正听得开心,被这么一搅和,顿时就有点恼怒。她转头对那鸟儿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而后拎起裙角,小心翼翼地朝门口靠近过去。 “……虽说姑娘最近确实定了心,可保不齐会动摇,所以你说话之前,必须要小心斟酌才行。” 呼…… 她长出了一口气,因为终于听清了门外的谈话而翘起了嘴角。 “知道了知道了,灵枢你最近越来越啰嗦了,我就算再怎么糊涂,也不会把青川乱成一锅粥的事随口乱说吧。” 青川乱成一锅粥? 什么意思? 她默默思量着,紧抿嘴唇。 “素问!你看你,这不就随口说出来了嘛,还说自己没有那么不小心!” 灵枢语气骤变,一下子多了几分威严。 素问被他说得顿了顿,霎时就有点底气不足,“我这不是不小心嘛,况且姑娘又没……” “吱呀!”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拉开。 夏梨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眼神犀利地扫着被这一剧变吓得脸色惨白的两个少年。 “给我说清楚,乱成一锅粥是怎么个意思?” “姑……姑娘,这……”素问支支吾吾的,大大的脑门上冷汗直冒。 一旁的灵枢倒算是机灵,脑子一转,佯装冷静道:“姑娘怕是听错了吧,方才素问说的是要把后院的草鸡炖成一锅粥,哪里有什么乱成一锅粥……” 素问听着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 她才不理会他们的胡扯,一阵眼风扫过去,生生堵住了素问毫无根据的瞎掺和。 “你们要是不肯说,我就去问戎言……” 说着,她已经大步出了门,绕过二人,眼见着就要朝药庐的方向去。 “诶诶诶,姑娘,你可饶了我们吧!” 素问一听,顿时晃了神,而一边的灵枢却是阴沉着脸,始终不说话。 “你们说是不说!” 面对着她如此威逼,素问眼见着就要弃械投降了,他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脸色晦暗不明的灵枢,牙一咬,就想开口,却没想到,灵枢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赶在他开口全招了之前,拦住了他。 素问望着手腕上的手,不解地望向了灵枢。 同样望向灵枢的,还有夏梨。 他也是镇定,被两人这么热烈地望着,却是面不改色。不过,他终究是个半大的少年,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眼神坚定地抬头道:“姑娘还是去问宗主吧?” “你说什么?!” 其余的两人异口同声。 “姑娘还是亲口去问宗主吧。” 撂下这么一句,他就这么拉着素问,大步走了。 “诶诶诶……”两人飞快地走着,徒留夏梨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夏梨跟戎言说出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告状的口气。 “灵枢这个小子不得了啊,你瞧瞧,这是什么气势,哪里像个小孩子!” 戎言好笑地望着她,“怎么,被小孩子杀了威风,心里不舒坦?” “可不是,他居然叫我问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戎言笑了声,手上的动作没停,“所以,你想问我什么?” 说到这事,她方才神采飞扬的样子一下就没了踪影,只见她欲言又止地凑到他跟前,随手拿起他手边的药杵,磨磨唧唧地帮他捣起药来。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戎言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反正,这副懵懂的模样倒是装得挺像。 “就是……”她的动作极其的心不在焉,手上一边磨磨唧唧地动着,眼睛一个劲地往他的方向瞟。 “嗯?”戎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意不减。 “就是近来青川的事……”说完,她都不敢瞧他的眼色,就心虚地低下头,道:“我不是想怎么样,就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她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把头埋得更低。 “没什么。” 戎言望了她的头顶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记不记得你答应我什么?” 她叹了口气,重重点头,“记得。” “说来听听。” 又是沉重的一口气。 “我要跟你潜心学医,继承你这药宗。” “记得倒是挺熟。” 她听着这话,又想起方才被她扫落在地的经络图,那种嘲笑似的视线又隐隐浮现出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所以你想说,原先答应我的话都是随便说说的?” 她猛地一抬头,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方便的话能不能说出来听听?” 她听罢,飘飘忽忽地望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捣了好一会儿的药,才道:“我……我想出岛去看看……” 戎言似乎不意外,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肘撑上被药草填得严严实实的桌子,颇有韵律地敲了几下。 这声响听得她心里忽上忽下,便忍不住直盯着他瞧。 “出岛……指的是去哪里?” “嗯?” 她并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戎言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出岛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像是鹦鹉学舌一般,她不自觉地跟着他说出了这话。 “是啊,你要出岛,总得有个去处吧?” 她皱着眉,思量了好一会儿。心里虽然有了答案,但望着戎言那头白发,她终究是说不出口。于是便只能犹豫又心虚地偷瞄他,却始终不说话。 “想去奕国?” “啊?”她一愣,手上的药杵落到桌上,发出骨碌碌的滚动声。慌乱地举起手,她急急忙忙地要拒绝,可就在她的手刚刚准备摆动的时候,戎言却不紧不慢牵过她其中一只手,然后低头将药杵拾起,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手上。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好半晌没有晃过神来。 戎言不计较她的呆愣,而是缓缓支起身子,将束袖上的药渣掸了掸,道:“我陪你去,可好?”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个头不大却异常坚硬的石头,直直地砸上她的脑门,她只觉得脑子里一阵晕晕乎乎,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那就这么决定了吧。” 这句话,当然也不是出自她的口中。 ------------------------------------------------------------------------------------------------ 奕国左相府。 “这……这是怎么回事?” 百里望着洛白手中莹莹发光的轻缨,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堂皇地望了望朱雀云雀二人,却只见二人脸色沉重地盯着那剑,丝毫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而另一边,洛白脸上惊喜交加,顾宸则是晦暗不明。 一屋子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诡异的沉默如同是淬了毒的刀刃,无声地散发着幽幽青光。 “不是说只有初代剑主的血才能救轻缨,其他方法一概无用么,那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轻缨这的确是要苏醒了吧……”百里压着嗓子,一股脑将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可是仍无人附和。他看得着急,禁不住低喝出声:“你们倒是说话啊。” 顾宸瞄了一眼有些急躁的百里,迅速将视线转向了一边的朱雀。而后者似乎也沉浸在震惊中,只见他紧抿嘴唇,频频与云雀交换眼色,瞧着二人那神色,他便知道这事必有蹊跷。 “朱雀,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朱雀云雀一道将目光投向了他,却有些欲言又止。 顾宸当然知道他们顾忌什么,他侧头瞄了一眼洛白,后者正使劲地稳住不停嗡鸣的轻缨,他额间的青筋贲起,手骨从皮肤下头凸显出来,泛起骇人的白。 “但说无妨。” 朱雀皱了皱眉,似乎还是不愿意说。 “朱雀。”他急躁地催促了一声。 后者似乎拗不过他,才终于开口道:“我们在北召遇到了璇玑。” 听到璇玑的名字,一室的人都瞬间将眼神扫了过去,甚至包括方才一直没什么兴致听他们说话的洛白。他双眼发红,紧绷的两腮锋利异常。 顾宸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接着连忙用眼神示意朱雀说下去。 朱雀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可说出的话倒还算过得去。 “当然,璇玑并不是跟着她。”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洛白,后者心知肚明地回视,两人的眼神碰了个正着,朱雀自觉没趣,悻悻地移开了视线,继续道:“璇玑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奇怪?”顾宸忍不住喃喃出声。 “嗯,就是奇怪。”朱雀耸耸肩,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什么不对。 “怎么个奇怪法?” 朱雀挠了挠头,额前的短发晃晃悠悠,好似悠闲的柳枝。 “就是,怎么说,看起来很……”他说到关键处,眉头几乎是拧成了一条麻绳。在大家屏气凝神等待的当口,他迟迟不说出那最重要的词。 “很模糊。”在朱雀调足大家胃口的时候,云雀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出了这话。 可这三个字,却让人更加迷惑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百里。 “很模糊是什么个意思?你要说很美什么的,我能理解,可是这个很模糊,到底是个什么个样子?你这说得我才模糊呢!” 顾宸也面露不解之色,道:“难不成,那女人长得……” “不不不……”朱雀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先拦住了话头,“不是长相的问题。” “那是什么意思?”百里沉不住气了。 “是感觉。” 这次故弄玄虚的,依然是一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云雀。 “对,就是感觉!”朱雀合掌一拍,似乎对这个说法想当满意。 “感觉?” 朱雀似乎觉得自己对这事的说明已然很详尽,便心满意足地走到桌边,悠悠然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滑落杯中,发出泠泠的声响,煞是好听。他望着那琥珀色的茶水,并没回答百里的问题。 百里看着他这样,愈发着急,于是大步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杯子。杯中的茶水被如此粗鲁的动作一吓,霎时洒了一地。 “你不好好解释,还优哉游哉地喝什么茶啊……” 手指突然落了空的朱雀蹙眉望了一眼地上的茶渍,无奈地转过头去,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什么不明白?”百里一声冷笑,“我什么都不明白!你就说那么一句‘那女人很感觉很模糊’,这要叫人怎么明白?”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朱雀似乎颇为无奈。 “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能说,那女人的感觉和一般人不同,如果硬要形容,就是非常模糊,像是有团雾遮在眼前,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你这怎么越说越玄乎了,你……” “百里。” 就在百里准备进一步纠缠朱雀的时候,顾宸静静出声,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那女人什么样子,我暂时不想关心,我只想知道,那女人,和轻缨如今的反应,有什么关系?” 朱雀听完他的话,微微沉吟了一下,接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那短刀刀身一尘不染,默默地闪耀着锋利的银光。 “就是这个。” 顾宸接过那刀,翻来覆去地瞧了好一会儿,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好问他。 “这刀……” “这刀曾经割破过她的脖子。” 此言一出,一行人如遭雷击。 洛白再不能淡定,他大步走过去,将短刀从顾宸手中一把夺过。就在这时,轻缨骤然剑光大作,刺目的白光像是从剑身里喷发出来似的,一下子将满室照得再无一丝阴影,几人受不了这强光,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剑鸣越来越响,那声音时而高亢婉转如九天龙嘤,时而低回浑厚如空山虎啸。一阵阵的声响猛烈撞击着耳膜,让人忍不住捂住耳朵,拼命拒绝那让人五脏都随之颤抖的声音。 一时间,几人都以为自己会在这亮光和声音中死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声响却像是突然被吸干的水一样,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阵难耐的耳鸣困扰着众人,好一会儿,几人才从精神恍惚中恢复过来。 “嗡。” 细微的破空声霍地从耳边响起,洛白愣了一下,接着好像被人掐了一下似的,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抬头去看。 莹白的光晕像是冬日的绵延千里的雪光,渺渺地洒了一地,眼前所有的光芒似乎都被这白色吞没一般,一下子失去了色彩。 他久久地望着那光芒,心几乎要从胸膛破骨而出。 “轻缨。” 随着他这声轻唤,那白光忽而快速转动起来,刹那间,细腻的光点纷纷扬扬,如同下了漫天的飞雪。清脆的剑啸拔地而起,仿佛在这白光中奏起了万千琴音。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望着前方不远处走得悠悠闲闲的戎言,夏梨无限哀怨地叹了一口气。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要说他放心不下吧,他大可以拒绝她要出岛的要求,只要他一拒绝,她一个什么机关都不懂的丫头片子,就算有天大的心,恐怕也是没半点出岛的可能的。 可是,他偏偏就答应了,而且答应了不说,还偏偏同她一道出了岛。 以前的戎言要出岛,那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可如今的他要出岛,可就不是小事了。 要说为什么不是小事,还要说到他那头白头发。 虽然她不懂武,但隐隐约约的,她也还是能感觉到,自从头发白了之后,他的功力就大不如前了。不过,按灵枢说的,对付普通高手还是可以的。 可万一……万一碰上不普通的高手,那该如何是好? 也不怪她想得多,主要她心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底。 不过,瞧来瞧去,担心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但看前方的戎言,却是意气风发,好生得意。 他的白发不知道用什么药草染了黑,那乌黑的头发被阳光一照,斜斜地映出一条银色的光晕,闪闪烁烁,扎眼得很。 “在想什么,走得这么慢?”她正低头琢磨着,忽闻前头传来了戎言的声音。 她如梦初醒,恍然抬头去看,却见他拿手遮着当头的太阳,眯起眼睛笑得煞是欢畅。 “没……没想什么……”她嗫嚅着,又侧头道:“不说我,我说你出个岛,瞎乐呵个什么劲啊?” 耳边传来的细细的波涛声,脚下的石桥一阵阵地晃荡,她心里一抖,连忙矮了矮身子,张开双手保持平衡。 戎言瞧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笑得更是刺眼。 “好久没同你一道去城镇里转悠了,想着想着,就有点小激动。” 她瞄了一眼脚下尚算稳妥的石桥,“切”了一声,这才稍微直了直身子,道:“顶着这个大的太阳出岛,我都快被晒成死鱼干了,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戎言听了她的话,煞有介事地抬头望了望天空。今日的天格外的蓝,就好像是丹青融在了清澈的池水里,忽轻忽重地漫了整片天空。 就在这么蓝的天上,明晃晃的日头大喇喇地挂着,像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地痞无赖,蛮不讲理地朝地面发散着热烫的阳光。 海水被这阳光照得波光粼粼,仿佛是水上漂了一层亮闪闪的水银。水上反射出的光格外的刺眼,夏梨一直眯着眼,只觉得眼睛一阵阵地发抽,眼泪忍不住汪在了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戎言仰望天空,似乎没觉得这样的天有什么不好。 “要不是这样的大晴天,出岛哪有这么容易,你就谢天谢地吧。”他打趣着,又转过身,带头走了起来。 要说出念无岛,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事难就难在附近海流复杂,用不得船。船一旦贸然进入,不是被乱流带着偏离了航向,就是被漩涡卷着,撞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暗礁。 原本岛与大6之间用不得船,基本上只能是座废岛了。可这念无岛却不同,虽然这附近用不得船,却有其他的交通方法。 这方法便是走路。 当然,茫茫海上,即使是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也不可能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从大6到达岛上,可念无岛却有一条即使是三岁小孩也能走到的路线。 那是一座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石桥。 这石桥存在于海水之上,按照一定的机关卦数布置朝向,如果能破解机关,即使是三岁小孩儿,也能轻轻松松地从大6走到岛上。可如若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那么就算能找到这桥的入口,也会因为摸不透方向而失足海上。 话说初初听到这话的时候,夏梨心里一直打着小鼓。话说这桥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修建,也不知道结不结实。而且就算是修得够结实,可在海水里泡上这么些个年头,估计也脆得就跟老太太的骨头似的了。 所以,每当潮水涌过桥身晃荡,她的小心脏就忍不住砰砰直跳。不过跳归跳,没了璇玑,走这条危桥,是她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她就有点想给甚是没有出息的自己一顿痛骂。 明明说好再看最后一眼的,明明最后一眼看了好久,明明自己的记忆根本就没有彻底恢复,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想去看看。 其实说实话,就连想去看看什么,她都不清楚。 海水漫过她的脚面,像是某种可爱动物温暖的舌头一般,细细地**着她的脚。低低柔柔的潮水声充斥的耳畔,眼前的一切一晃,好似霎时晃成了一座冷清的宫殿。 她心头猛地一缩,连忙摇头,想要把这幻觉从脑子里摇出去。 可是那画面只是晃荡了一下,却突然变得无比的清晰。 破败的屋檐低低的垂着,歪斜的横梁上,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粘连着,如同是被虫蛀得斑斑驳驳的帐幔一样,凄凄惨惨地垂下。风一吹,整个宫殿都在呜呜作响,仿佛是百鬼夜哭,又仿佛屋子下一刻就会倒塌。 她眼前模糊了一下,就像是刚睁开眼睛的人在调整视线。 一个颀长的身影近在眼前,那人身着一身玄色的五爪龙袍,背对着她站着。 似乎是晚上,一旁破旧的宫灯在北风中忽明忽暗,好似随时会熄灭。 幢幢灯影下,那人的身形显得有些消瘦。 眼前的一切突然开始摇晃,她瞪大眼睛,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那人忽地转过头来。 模糊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脸照得格外的亮堂。 她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望向了他。 他说:“皇后就在这,等着朕。”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五脏一阵翻腾,喉头一松,呕吐感猛地侵袭过来。 就在这令人作呕的眩晕中,一双温热的手忽地将她的身体拖住了,浑浑噩噩的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攥住了那手。 “你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就像是一盆不温不热的清水,一股脑地浇开了眼前的雾气。她眼前一亮,湛蓝的天空如同是美丽的画卷一样,重新在她面前展了开来。依旧热烈的日头闪耀着,几乎要将她的额头晒化。 她站在被潮水冲得晃晃悠悠的石桥上,半梦半醒地眨了眨眼。 “没事吧?” 这一次,戎言的声音骤然近了许多,好像就在耳边…… 她这么想着,愣愣地转头。 果然,他就在一旁。 “嗯?” 听到她混混沌沌的一声,他不满地皱眉,将她扶了扶好,道:“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直直地往水里栽,要不是我察觉得早,就真的糟了。” 夏梨重重地眨了眨眼,越过他的脸,望向了他身后过于亮堂的天空。一时间,因为光线太过强烈,她的眼睛出现了极短的空白。 刚才……那是什么?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戎言看着她的脸,语气免不了有些沉重。 她缓缓地将手挡在脸上,并没答他。 海水从两人的脚上流过,就像是温柔的手。幔带一般的石桥随着海波悠悠飘荡,让人的心好像都跟着安定下来。炙热的日头像是被着轻柔的海水浇熄了似的,霎时变得绵软起来。 “戎言。”她的声音从袖子里出来,听起来瓮声瓮气,还带着浅浅的鼻音。 戎言眉头紧皱,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从宽袖下露出的下巴,还有她紧抿的嘴唇。 “嗯?” “我好像……”她声音极其不平稳,就像是满月夜的海水似的,时高时低。 他耐心等着,并没打断她。 她的牙齿猛地咬上了嘴唇,声音就像是从一根极细的管子里传来的,又尖又模糊。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听到这话,戎言嘴角动了动,却终于是没开口,只是空出一只手,捋了捋她的额头。她感觉着额头上那温度,骤然觉得有些委屈。 “果然……不应该想起来的……” 白色的袖子上出现了浅浅的深色痕迹,他望着那痕迹,道:“居然在这种地方想起来,你的记忆,也真够调皮的了。” 她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能开口道:“是啊,太调皮了。” ―――――――――――――――――――――――――――――― 奕国,左相府。 “你们的意思是,那女人……那女人是北召始帝夏无双吗?”百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我不能接受”的神情。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顾宸紧攥着手中的扇子,似乎也在努力地说服自己。 “我是不知道夏无双有多厉害,可她到底是个人吧,是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活三百多年?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她能够活三百多岁,也不可能容颜不老吧?可照朱雀说的,她的脸还是二十几岁时候的样子,这……这怎么可能?” 扫了一眼深受打击的百里,顾宸面色沉重道:“百里说得没错,即使武功练得再好,夏无双也不可能长生不老,所以,这之中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朱雀也跟着点头,“估计你所指的不对劲的地方,也正是我们对她感觉模糊的原因所在了。” 顾宸颔首,“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立刻要做的事情就是……” 洛白抚着复活的轻缨,替他接上了后半句—— “活捉这个所谓的‘北召始帝夏无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去北召?” 戎言停下筷子,一脸疑惑地望着眼前一本正经模样的夏梨,“出岛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去奕国么,这会儿怎么又要去北召了?” 望着他的脸,她沉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眼珠四处溜了一圈,才鬼祟道:“刚才那边几个江湖喽啰说,泽国女帝华扎死了,是吧?” 戎言点头,却没说话,似乎在等着她的下文。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她当然明了,于是咽了口口水,立刻继续道:“虽然我没见过那个华扎,却听父……”说到一半,她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却听父亲说过,这女人非常厉害,既然她这么厉害,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死了呢,所以看来,青川是真的出大事了。而现在,更大的问题是,夏……” 说到此处,她猛然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接着如做亏心事一般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了,这才放心开口道:“夏无双一定也知道了这事,按她那忧国忧民的性子,一定会直奔北召去,她这一去,保不齐会出什么乱子,我们得赶紧过去阻止。” 戎言听完她的话,煞是不可思议地瞅着她,甚至端端正正地放下筷子,紧盯着她不放。 她被这眼神瞧得发憷,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胸怀天下了?” 虽然这话听着不顺耳,可她还是翻了个白眼,耐心解释道:“她是我放出来的,我就得负起责任来。” 戎言细品了品她这话,似乎觉得有些道理,却仍不怀好意地问道:“那奕国呢,不去了?” 这问题把她问得一愣,好半晌才干咳了一声,道:“那个……回头再说,现在找夏无双要紧。” 戎言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此时,他们其实已经到了奕国的淮水边上。这淮水正好是奕国同北召的分界,只要顺着淮水船行三天,即可到达北召无涯的山脚下。 而就在这三天里,青川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三天之内,总共有十名高手莫名其妙地消失。这些人所属国家、门派各不相同,性别年龄也不尽相同,想来唯一共通之处,大概就是都是江湖榜上有名的高手。 据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说来看,他们都是突然消失的。再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晚上睡觉进入房中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房中被褥还残留着人的痕迹,灯烛也是安然地燃尽,房中装饰齐整,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乍一看去,就像是主人有急事突然起床离开,而忘记将一切打理好一样。 如果说,一个人失踪可以算成是他霍地看破红尘,孤身一人隐居山野去了,可十个人一起失踪,任几岁的小孩儿也知道,这事不简单。 因而这事一传出来,青川的混乱霎时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失踪的高手们不管是在江湖上还是朝堂上,那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一失踪,首先闹开的就是他们的亲眷。(..tw) 当家的人没了,一群人顿时就没了主心骨,闹起来也是个无法无天。于是乎,短短三天之内,整个青川大6都被他们给翻了个底朝天,闹得是民不聊生,人人自危。\ 小有名气的人担心自己也会如空气一样消失,整天提心吊胆,夜不能寐。而寻常老百姓瞧着这些本事无边的人都自身不保了,一时也吓得寝食难安。 就这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天,各国就陷入了空前的危难之中。 恐慌像是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张狂地在这片饱受风霜的土地上肆虐着。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戎言和夏梨还在淮水上。 戎言有些晕船,三天里吐得昏天黑地,面无人色。 刚开始的时候,夏梨还嘲笑他不是医术高明么,怎么连这种小毛病都治不好。他每每都用一种“再说一句老子死给你看”的眼神无声地凌迟她,到最后,她只得悻悻然地闭嘴,不仅闭嘴,还要尽心尽力地替他拍背,以防他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客死异乡。 看着他那张白得跟墙一样的脸,再听着那气若游丝的话音,夏梨心里一阵阵的担忧,就怕他一个不注意把胃脏给吐出来,到时候她塞都塞不回去。 日子原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虽然夏梨和戎言的生活都充斥着一股呕吐物的酸味,但闻惯了之后,倒也不觉得无法忍受。 可老天似乎偏偏看不惯他们清闲,就这么紧紧巴巴的三天,也要给他们安排点新闻震撼震撼。 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俩实在是吃了大大的一惊。 以至于夏梨重重一掌拍在戎言的背上,拍得正开始新一轮呕吐的他白眼直翻,险些就背过气去。 一旁无意把这消息透露给他们的黑胡子大哥被这场景吓得两眼瞪似铜铃,支支吾吾地瞅了他们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下文来。 甲板上的风悉悉索索地垂着大哥的浓密的黑胡子,岂一个英姿飒爽了得。 拖这位英姿飒爽大哥的福,他们一下船,戎言都没来得及找个地方歇歇脚,把已经吐空了的身体调整一下,就急忙忙地上了无涯山。 无涯难走,这次便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按说照戎言从前的本事,无涯山走起来简直就是如履平地,或许连平地都不如,顶多就算个下坡。但如今他两眼发直,两腿发颤,走得那真叫一个拼尽生命。 夏梨看着前头一个又一个挑着胆子疾走的小商贩,又瞅瞅身旁一世英名的药宗宗主,差点就抑制不住要蹲身下去背他的冲动。 无涯山上只有一条道,走得人虽然不算多,但鱼龙混杂的,看起来倒也热闹。 不过听一旁匆匆走过的商贩说,受了这些天青川动荡不定的影响,走无涯的人比以前要少上了许多。 “山顶要下雪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明日再走吧。” 听到前头人的话,夏梨抬起头望了望天色。 无涯山顶上压着一团乌沉沉的浓云,那云在无涯终日不停的寒风中变幻中,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好似随时要扑下来,将人撕成碎片。 收起这些恐怖的想象,她缩了缩脖子,对着一旁两眼涣散的戎言道:“山顶要下雪了,咱们找地方一晚,明儿个再走吧?” 戎言听到她的话,虚弱地从厚重的斗篷里抬起头,望了眼天空,随即紧抿着嘴唇,点点头,道:“好。” 瞧着他这样,夏梨心里像堵了一团烂稻草,憋得透不过气。 戎言本来明明可以在四季如春的念无岛安安心心地过日子的,都是因为她一时冲动,才…… “怎么了?”他转头,一脸关心。 “没什么,没什么。”她仓皇地收起担忧的神情,扶着他缓缓地向前走。 两人的脚踏在今日还无人问津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粗噶声响,四排深深的脚印印在地上,像是一个个顽皮的窟窿,正无声地嬉笑着。 天色将晚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干燥舒适的山洞。此时,天已经黑得几乎看不见前头的路,浓墨一样的乌云无声地集结着,似乎想将整片天空都遮住似的。 山洞中的火把刚升起来,外头就呜咽似的刮起了风。风从不算宽的洞口吹进来,将火苗扇得一阵阵地抖动。风声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悲鸣,让人的后颈一阵阵地发凉。 夏梨坐在火堆旁,一边拿戎言给的短剑拨着火,一边战战兢兢地听着外头的风声。 雪很快就下了下来,坚硬如铁的雪粒子打在山门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锐利声响,就像是用人用锤子砸着山体一样,不算宽阔的山洞里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虽然生在经常下雪的北召,但这还是夏梨第一次听到雪发出如此可怕的声响。 她一双眼睛戒备地瞧着洞口,好像那里会突然窜出什么可怕的生物。 一旁的戎言靠着山石闭目养神,因为前几日她不注意打翻了他染发的药水,如今的他已经恢复成了一头白发,他苍白的脸被白发簇拥着,窝在斗篷里,清瘦得几乎看不清。 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阵阵暖意中,她昏昏欲睡。 可就在这时,戎言却像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似的,霍地睁开了眼睛。他望着明晃晃的洞口,一把将夏梨扯到了身边坐好。后者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肃穆的脸色,本能地捂上了自己的嘴。 “有人。” 洞口除了风雪声,什么都没有。可没一会儿,她就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对于这种糟糕的天气来说,着实不算沉重。 火堆仍热烈地燃烧着,或许是天气实在太糟糕,也或许是戎言实在是有心无力,他们就静静地坐到山洞的角落里,一瞬不瞬地盯着洞口。 戎言仔细地将她的脸包裹好,只留她一双眼睛在外头,不安地眨动着。 “雪可真大啊……” 来人很快就到了洞口,感觉到洞里舒适的温度,他抖了抖头上的积雪,喟叹道:“呼……真暖和。” 说着,他望向了角落里的二人。 夏梨低下头,躲闪着那人的视线。穿过红彤彤的火光,她清楚地看到了三双脚。 黑色的厚底皮靴上都沾着白色的雪沫,雪水打湿了鞋头,润出了小小的一片深黑色。 “外头风雪正甚,在下三人来得唐突,二位不会介意吧?”也没等回答,那人就径自坐到了火堆跟前,舒舒服服地烤起了火。 夏梨听着,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谁,于是歪歪头,便作了罢。 而另一边,戎言皱皱眉头,压着嗓子说了句“请便”,便搂紧了身旁的夏梨,低头装睡。 与那人同行的两人见他这样,也没再客气,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从怀里掏出了干粮,有一下没一下地啃了起来。 先进来的那小子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的,长得很讨喜,他似乎心情很好,只见他瞄了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戎言与夏梨两人,又瞄了一眼外头下得迷了眼的雪,道:“看来是天公不作美啊,好几日没下雪的无涯居然突然下起了暴雪,看这情势,恐怕不下个一夜不会罢休的。” 一旁面相清冷的青年听了这话,沉着脸瞅了一眼外头已经下了一尺多厚的雪,点点头,沉默地将手中的干粮掰成两半,递了一份给那清秀的少年。 他接过干粮,豪迈地咬了一口,而后就这么嘴巴鼓鼓囊囊地瞅着一旁的第三人,笑嘻嘻道:“五公子,现在可怎么办呢?” 被称为五公子的人面容清隽,目光淡定,不似那少年的粗鲁,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干粮,模样很是稳重,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听了少年的话,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角落里装睡的两人,而后转过头,凉飕飕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没有被这句类似恐吓的眼神吓到,反倒是更加得寸进尺道:“五公子你就算对我发脾气,这雪也不会停的,倒不如平心静气地商量商量对策。” 那五公子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手中的干粮。 一时间,山洞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知是那三人很冷还是怎么的,山洞里的火变得越来越旺。夏梨正屏气凝神听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忽而觉得很热,再一细细体会,顿时觉得一股燥气不断地从身体里往外涌,整个人就像被火烤着一样,口干舌燥。 戎言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让人不舒服的热气,只见他长呼了一口气,微微放开了她。 那三人好像对这边的情况毫无知觉似的,一丝把火稍微收一收的意思都没有。他们将早已脱下的外袍放在一边,都只着单薄的春衫围着火堆,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闲散地聊着。 夏梨被热气憋得急躁,一股热血上头,霍地起身。 火堆旁的三人一愣,纷纷转过头来,望向了陡然起身的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刚想抬头怒喝,却觉得腰上一股蛮力袭来,接着便是眼前一花,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一旁的戎言拽得重新坐了下来。 像是怕她再做出什么事,他这边刚把她安顿好,那头就压着嗓子,道:“我家妹子性子急躁,受不得热,能不能麻烦几位兄台将火收上一收,好让她能安心睡下?” 听了他的话,那清秀少年忽地笑出了声。 “原来是因为火,我还以为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呢……” 戎言沉默了一下,才道:“阁下多虑了。” 夏梨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分。醒来的时候,身体沉重得就像是被车轧过似的。 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就算是映着外头遮天蔽日的雪光,天色也仅仅能算是露了个半白。外面的雪还没有停,雪花时不时从洞口飘进来,将洞口的一方地全部打湿了,经过了一夜,那里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 那冰面反射着外头的雪光,有些晃眼。 火堆烧得还算是旺,跳跃的火光在山壁上张牙舞爪,与外头沉寂的雪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夏梨晃了晃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一旁的戎言和那三人貌似都睡得很熟,没有一人对她的动作做出反应。 她撑着憋闷的身子,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到了洞口。 一阵沁心的凉气直直地袭来,她边打着冷颤,便舒适地长呼了一口气。 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令人欣慰的鱼肚白,雪相较于昨晚来说,已经有了明显要减弱的势头。白茫茫的雪地没有一丝痕迹,就像是一幅空白的画卷,如此的无瑕。 陶醉在如此美景中,她觉得自己的心神几乎离开了沉重的**,轻飘飘地飞上了半空,正俯瞰着巍峨的无涯山。 就在这时,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听起来像是有人起身,她耳朵猛地一抖,在一个激灵中恢复了清明。她本能地低下头,尽可能地将头埋斗篷里。 来人的脚步缓缓接近,不疾不徐。 她愈发紧张,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脚步声在她的身后停了下来,她谨记着戎言交代的话,迟迟不敢回头。 “哎……” 那人叹了一口气。 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僵着脖子,一动不动,只剩下一双眼睛瞟向后头。 “好久不见了。” 那人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剑,一下子刺进了她的心尖上,心脏像是被电击似的,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不知是知道她不会回答,还是原本就不准备听她的回答。那人说完微微上前了一步,却没有看她,而是抬起头,望向了茫茫的雪。 “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 “这样的雪了。” 听到这里,她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将头埋得更深。 第一百三十章 戎言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洞口两人的背影。(..tw)望着这场景,他的心咯噔一声,脑子瞬间无比清醒。 “咳。” 他低咳一声,夏梨立刻回头。 当然,旁边的人也跟着回了头。 汗顺着他的发迹流了下来,如同是温暖的泉水破开冬季的严寒一般,那汗水大喇喇地顺着脸颊滴进了脖子里。 他咽了口口水,起身站到了两人的身边。 一旁的人始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眼神就像是有什么虫子爬在身上一样,让人一阵阵地发毛。 外面的雪已经由大雪转成了雪沫,一时间,视线清明的不少,可乍一瞧过去,还是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只觉得满眼的白色,晃得人头晕目眩。 戎言皱着眉头瞧了一眼外头,无声地将夏梨与他隔了开来。 她心领神会,耸着肩膀,将脑袋又往里缩了缩,如此以来,她的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了厚厚的斗篷和围巾下面。 戎言捏着她的手隐隐地发汗,心里更是大感不妙。 他到底有没有看出来?要是看出来了,我该怎么办?他们有三个人,我只有一个,而且如今,我的状况也是大不如前…… 脑子里忽地转了一大圈,他想着眼前窘迫的情况,额上的汗出得更是又急又密。 他望了一眼外头的雪幕,又听了听山间呜咽的野风,狠心咬了咬牙。接着转过身,故作轻松地对着默默回握他的夏梨,以一旁的他刚好能听到的音量,道:“雪小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说着,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夏梨始终埋着头,眼珠却在斗篷的阴影中急急地转着,她看看戎言的足尖,又瞧了瞧他的。心里一时也是吃不准,那人到底是有没有把她给认出来。 她脑子里闷闷的,好一会儿没有答复。 戎言心里像是燎了一团火,将整个皮囊烤得滚烫,如此一来,背后的汗就像是冰珠子滚过一样,几乎凉得他倒抽一口气。 他瞄了一眼她的头顶,心头的弦绷得更紧了。 “走吧。”他这么说着,不等她回话就拽着她准备冲进雪中。 一旁的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望了一眼像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把自己窝成一团的她,眯了眯眼睛。 戎言一直观察着他,当看到他露出这样眼神的时候,心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骤然冰凉。无数类似于后悔和懊恼的情绪在心头升腾起来,几乎将他整个身体都撑爆。 “等等。(..tw无弹窗广告)” 随着这不轻不重的一声,他的手也横在了两人的面前。 戎言拽住她的手猛地收紧,她疼地眼角一皱,不过还是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头皮倏然一紧,他侧过头,故作迷惑。 一旁的他慢悠悠地将视线从夏梨的身上收回,郑重其事地落到了他的脸上。不过因为背光和他的刻意隐藏,他并不能真真切切地看清他的脸。 “外边雪大,两位还是歇歇再走吧,冒着这样的雪进山,即使不被冻伤,也保不齐会迷路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戎言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将已然酝酿好的手势微微收住。 “我们还有急事,就不劳阁下担心了。” 言罢,他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拉着她急匆匆的走了,卷着无数雪沫的风将他们的斗篷鼓起,两人的身影如同是两只被抛进山谷暴风中的蝴蝶,飘飘摇摇,好似下一刻就会被吹走一般。 “在看什么?” 朱雀无声无息地凑到了洛白的旁边,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眯着眼睛瞧了瞧外头。 他侧头瞄了他一眼,稍微让了让身子,眼神在雪光中闪闪烁烁,“没什么。” 朱雀自觉没趣,望了望身后的角落。 “咦,那两人走了?” “你不是一早就猜到了吗?”他的口气若说是讽刺,也不免有些太平静了。 朱雀挠了挠蓬乱的短发,清秀的脸因为洞内的火光泛起微微的红。 “说的好像你没有猜到一样。”他说着,打量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坐起身的朱雀,又将视线转回到他身上,问道:“现在呢,怎么办,是要跟着他们,还是如何?” 还没等他回话,云雀就破天荒地开了口。 “这样的天气,现在肯定已经追不上了。” 朱雀撇了撇嘴,向洛白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不过,你昨天用树枝在地上写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真是吓一跳,差点说不出话来。” 云雀点点头,似乎对这话也颇为赞同。 “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是她的?” 两人的视线齐齐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却若无其事地扭过头,望向了洞口几乎被雪再次掩埋彻底的脚印。 “从一进洞开始。” ---------------------------------------------------------------------------------------------------------- “你说什么?” 凤曜听到眼前人的一番话,一口酒一丝没剩,全数喷在了地上,青色的地砖被酒水一洒,顿时像是月光下的湖面。[..tw超多好看小说] 再看同他说这些话的百里,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看那乍青乍白的面色,活脱脱就是一副连他都不相信自己说出的话的模样。 南风虽然没像凤曜反应那么大,却也是身躯一震,皱着眉头,眼神灼灼地望向了百里。 “你说的可是真的?” 百里颇为头痛地点点头,“虽然我不想相信,但是轻缨的确是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复活了。要按那左丘后人的说法,要救活圣剑,只能用初代剑主的血,再无他法,轻缨的剑主是谁,天下有谁人不知的,如此以来,事情不见明明白白了嘛。” 凤曜不知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还是可惜那口好酒。只见他面色沉重地放下手中的酒葫芦,道:“可是,按理说,冰雪女帝夏无双应该已经死了三百多年了啊……” 百里听到这话,便转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凤曜突然加快了语速,抢了他的话头。 “我知道,我知道,夏无双不是一般人,是三百年前青川数一数二的高手,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吧,那……就算她能活到现在,应该也是行将就木的一副老妪模样,怎么可能是上蹿下跳的年轻姑娘家呢?” 百里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这番话,一脸憋屈道:“一模一样的话,我跟他们也说过,可是事实胜于雄辩,不管我们再怎么不相信,轻缨复活了,这就是一个响亮的事实,我们不得不信。” “这哪里是什么响亮的事实,根本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凤曜说着,重新将酒葫芦递到嘴边,烦躁地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所以,公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找她?” 南风倒还算冷静,他望着百里,慢条斯理地问道。 “是,朱雀云雀还有白公子都已经去北召了,但大人他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想让你们也一同前去。” “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女人,估计都成精了,也怪不得公子放心不下了。”凤曜仰头又饮了一口,似自言自语道。 “好,我们即可前往。” 南风等三人到达北召边界,已然是数日之后的事。 这些天里,青川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传说泽国的新帝――也就是华扎的女儿――某一天夜里突然发了疯,举着长剑将寝宫的人砍了个七七八八。那一晚泽国的都城下着大雨,轰隆隆的雷声和潺潺的雨声像是一道厚实的帷幕,将惨叫声遮了个严实,也将这部惨剧装点得更加浓墨重彩。 据说那夜,泽国皇宫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浓郁的鲜血顺着汩汩的积水横流,像是的一条条川流不息的地府阴泉。 她手举长剑,双眼血红,如同是罗刹鬼一般,见人就杀,毫不留情。直到黎明初现,她才脱力似的倒在了地上。 这事好似一颗石子投入本就躁动不安的大海,一下子掀起了几尺的浪花。 此事过火,泽国的民情一落千丈。从皇宫到民间都弥漫着一股不安又恐怖的气氛,不少人更是趁火打劫,大肆制造混乱,有远见的富贾之家都静静地收拾行囊,携男挈女地搬出了国境。 泽国的没落,似乎近在眼前。 而另一件事,就更是如火上浇油,将青川一下子推上了风口浪尖。 无琼帝死了。 正如先前华扎被吊在城门楼上一般,无琼帝也是同样。无琼的几位皇子雷厉风行,当即处决了当夜寝宫伺候的所有宫人,誓不让一丝一毫泄露出去。 可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话,说得更是细节清楚,让人不相信都不行。 无琼帝是无声无息地从寝宫里消失的,就像先前消失的那些武林高手似的,他的寝具还留有余温,房中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在前厅守夜的奴才也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响动,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无琼帝消失了。 然后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发现死在了城门楼上。 与华扎不同的是,他是消失的当晚就死了。 纸再怎么样都是包不住火的,不论当权者是如何如何地努力要维持平静的时局,现实都会像是一把烧得有些得意忘形的火一般燃尽他们的所有期望。 一时间,六国恶徒遍地,流寇丛生,百姓深受其苦,怨声载道。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有效的办法。 南风在逼退了一波又一波不知祖籍究竟是哪国的恶匪之后,终于到了北召,他望着边城那高耸的城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按最快的脚程来算,我们也最少还有十日才能到达国都胤城。”凤曜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萧条的市集,说道。 出云因为前些日子受伤,再加上连日劳顿,消瘦憔悴了不少,她疲惫地叹了口气,道:“青川这么一乱,百姓又要受苦了。” “凤曜。”南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出云越来越差的脸色,唤道。 “大人?” “今日不赶路,找个安静的地方歇下,明天一早再走。” 出云似乎有些惊诧,“可是公子说……” “出云。”南风打断了她,将视线转过去,一脸认真道:“明日早走。” “是,大人。” 就在这时,原本尚算安静的街道骤然响起了一声尖叫,那叫声又尖又利,仿佛是一根钢针直直地刺进颅骨,让人整个脊椎都跟着麻麻地一疼。 这声尖叫就像是滴入沸水锅里的一滴油,一下子将整个市集都掀翻了。 三人对视一眼,警醒地像混乱的源头投去了目光。 “嘭!” 伴随着一声巨响,不远处的货摊被不知什么东西撞开,哐当哐当地散了满地。 尖叫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掺杂着某人喉咙被扼住的嘶哑惨叫。市集上的人被吓得不轻,开始抱头鼠窜。 在混乱的人群中,三人像是被大浪卷着的小舟,摇摆不定。在费了好一番力气拨开人群之后,三人才看清始作俑者。 那是一个地痞无赖模样的“人”。 说是人,其实已经不太准确了。 那人面色青黑,眼睛赤红,四肢以不自然的程度肿胀着,上头的经脉就像是蠕动的蚯蚓一般,令人作呕。他微张着口,口中露出尖利的獠牙,那牙齿反射着阳光,透明的涎液顺着牙齿滴下,将下巴淋得发亮,更令人生怖。 “大人,这是……” 出云刚开口,那人就像是嗅到猎物的狼一般,倏地将目光移了过来。 “唔……”那人发出如同野兽低吟的叫声,眼神直愣愣地,迈着不稳的步子朝她的方向冲了过来。 “出云,让开!” 凤曜说着,从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酒,那酒一出口,便化成了无数利刃,狠狠地朝那人的方向袭去。 那人正面吃了这一招,闷哼一声,身体瞬间裂开无数豁口,血花迸溅开来,像是盛开了满眼的红莲。 可仅仅是一瞬间,那周身的伤口就像是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张张合合,没一会儿,就恢复如初。 三人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豁地变了。 这场景,不就是…… “咕咚。” 出云咽了一口口水,接着猛地举起拳头,怒吼着朝那人冲了过去。 凤曜也不含糊,一把拽下腰间额酒葫芦,闷声冲上。 空荡荡的市集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同那人紧张对峙着。 作者有话要说:生化危机什么的。。来得更猛烈些吧!!!脑洞大开。。根本停不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人,这人的招数,不会就是那个什么……”出云手上的架势没松,咽了口口水,“那个什么‘不动明王令’吧?” 凤曜站在一旁酒家的旌旗上,一脸正色地望着那人。 “我瞧这人眼珠混沌,一副死人模样,十成十是用了什么禁术复活,大人,怎么办?” 空旷的市集上一副人仰马翻的惨景,燥热的风卷着地面上干燥的沙尘,如同在人眼前蒙上了一层纱,一切都被覆盖在这层纱下,若隐若现。 南风宽大的衣袍随着风猎猎飞动,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的眼眸。他手紧握着木杖,沉默不语。 野兽的咆哮声响彻这僻静的小城,残阳如血般浸透了天空。 那人不知是瞧出三人没有进攻的意思,还是已经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他的獠牙发着锋利的寒光,口中呜呜有声地朝三人逼近。 “大人!”出云的身体紧绷,目光急迫地朝一旁的南风扫去。 南风没答她,只是杵杖静立,仔细地观察着那人的一举一动。越来越狂躁的风将他的斗篷鼓得呼呼作响,从灰色僧袍中露出的手握成了触目惊心的青白色,木杖上的铜圈叮铃铃作响,将气氛一下子衬托得更加诡异。 “大人。” 凤曜蹲身望着他的头顶,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这时,南风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缓缓地举起手,将斗篷的帽子放下,道:“你们褪下。” 二人听罢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是,大人。” 野风乍起,天地变色。紫色的电光从木杖上窜起,接着像藤蔓一般迅速缠裹了他的全身。空气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细小的火光如同夜空中的星辰般闪烁不定,他神情肃穆,满怀慈悲,如祈祷的僧人一般徐徐向那人走去。 那人似乎马上就感觉到了威胁,他一见这情形,倏地收起了獠牙,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盯住他手上的木杖,瞧那眼神,似乎眼中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一进一退,亦步亦趋。 电光像是燃烧正旺的火舌,以一种威严又狂野的姿态席卷一切。破败狼藉的街道上到处雷光闪闪,本就阴沉的天空霎时乌云潺动。 出云和凤曜对了个眼色,随即双双飞出了几丈之外,落在某个高阁的屋顶上,静静地旁观。 那人像被猎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凶兽一样,背抵着矮墙,一脸戒备地盯着南风。 南风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短发因为雷电而肆意地乱飞。 突然,天空响起一声闷雷,那声音如同是隔着鼓面传过来,模糊不清,却震耳欲聋。那人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样,猛地张开手臂,怪叫着向他冲去。 南风眸子一敛,雷电大作,视线骤然像是被紫色的刀刃割成了无数的裂口,迷乱又扭曲。那人的脸也在这扭曲的空气中挤压变形,他惨叫一声,身体像是被烧焦的乔木一般发出浅浅的白烟,青灰色的皮肤也在这层白烟下变得血肉模糊。.tw[] 可就如方才一般,皮开肉绽只是一瞬间,不过一眨眼,那破落的景观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远看着的两人,看到这里,心中都不免有些打鼓,眼睛更是舍不得离开一分一毫。 那人受了这么一记重创,登时怒火攻心。他长啸一声,声音凄厉,好似天地都为之震荡。 南风眉头一皱,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一般,手中的木桩忽地凌空飞起,在头顶上转起了圈,银色的细小电流从木杖周身迸溅开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他每走一步,脚下都成了冒烟的焦土,乍一瞧去,就像是开了满地的黑色罂粟。 那人也是拼红了眼,见此情状,一个蹬身起跳,身后的矮墙也不知是被电光击中还是经不住他的重量,“嘭”地一声,轰然崩塌。粗粝的尘灰被惊斥的电火卷起,整个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 “大人!” 出云看着不妙,忍不住想上前。 一旁的凤曜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她,压着嗓子道:“再等等。” 出云望着他严肃的脸色,紧咬牙关,没再说话。 另一边,浓重的烟尘中时不时传出低低的炸裂声,那声音时而沉闷,时而清脆,像是在不停提醒旁观者两人的位置似的,不绝于耳。 每听到雷声,出云的脸色就凝重几分,没一会儿,她的神情就黑成了一片。 “要是没事的话,惊斥的雷绝不会这么频繁的……”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同凤曜搭话,她的声音抖抖颤颤。 “你现在去根本帮上忙,说不定大人还要分心照顾你,安静看着,不要上去添乱。”凤曜口中虽然这么说,但脸色也是好不到哪去。 如果说对手是寻常人的话,他们绝对不会浪费分毫的担心,可是如今的对手是个分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再加上惊斥如此过激的反应…… 不妙,情况非常不妙…… 就在这时,南风如飞上高空的云雀鸟,忽地从朦胧的烟尘中窜出来。两人见状面上一喜,转瞬却又变得更加凝重。 “大人!” 南风的斗篷如同是被虫蛀穿的破布一般挂在肩头,两道血痕横在脸上,半边脸颊猩红不堪。像是被野兽围剿了似的,他的手臂遍布伤痕,每一道都深可见骨。他半跪在一旁的屋檐上,手上的血顺着木杖往下滴。 “怎么可能……”凤曜瞳孔骤然一缩。 “凤曜,你看!”出云脸色惨白,手指发抖地拽住了他的袖子,道。 凤曜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一眼,这才循着她的眼神望过去。 地上的烟尘已经散开,在一团废墟中,他们终于看清了一直藏在帐幔下的混乱。[..tw超多好看小说] 十……不,至少有二十个同那人模样的人龇牙咧嘴地站着。 而地上,更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那些尸体身体焦黑冒烟,连眼珠似乎都被烤干了,他们口鼻大张,四肢僵硬,原先引以为傲的自愈能力彻底没了作用。 “怎么会这样?!”凤曜震惊地望着这一切,心砰砰地跳起来。 “我们去……” 出云说到一半,却被凤曜大手一挥,拦了下来。她急躁地想推开他的手,却发现他分外坚决。 “你干什么?!” “嘘,大人好像在跟我们说话……” 凤曜微微侧着脸,眼神却没有从那头移开的意思。 出云听罢,立刻噤了声,也跟着看了过去。这么一看,她也看出了端倪。 南风单膝跪地,低着头,血珠子像是一颗颗殷红妖艳的珊瑚珠,源源不断地从额头滴下,落在他的膝头,化成了一泓浅浅的红色水洼。 他的侧脸正对着他们的方向,定睛瞧去,他原来正定定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不……” “要……” “过……” “来……” 凤曜一字一语地将他的唇形读出来,每读出一个字,他们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到最后,几乎是沉到了冰冷深暗的谷底。 “不行,我们再不过去,大人就撑不住了!” 出云根本冷静不了,她一把甩开凤曜的手,双手一撑,只听“嘶啦”一声,她的袖子被扯了半截下去,可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只沉着一张脸,一个飞身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凤曜恨恨地望了一眼手中的半截袖子,一咬牙,也跟着追了上去。 他轻功一向远胜于出云,但这次她似乎是发了狠,一直到她毫不考虑地冲进那些活死人的包围,他也没能追上。 根本来不及抱怨她的冲动,刚要落地,他就运着气,一掌劈在了一个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他靠近的活死人头顶,一阵骨头爆裂的声音过后,那人便口吐着红黑色的血,倒在了地上,再无动静。 一掌刚落,凤曜脚还没有站稳,那边的活死人就像是嗅到食物香气的野狗一般,嘶吼着冲向了他。 “真是没完没了!”他暗暗啐了一声,忙不迭地拎起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咕咚咕咚灌了起来,酒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浸透了衣领,刹那间酒香四溢。 喝光了葫芦里的酒,他的脸呈现出了淡淡的红,酒气融合着滚滚的热流从四肢百骸窜起,他的眼睛霎时变得精光四射。 “出云,你去照顾好大人,我来同这些死人切磋切磋!” 出云听到他的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你小心!”接着,她一脚踏在眼前活死人的肩头,飞上了屋檐,稳稳地落在了南风的身边。 “小心什么小心,对付这些人,要是小心的话,估计小命丢得更快!” 说完,他霍地活动了下肩膀,拉开架势,朝那些人挑衅地勾了勾手。那些人大张着口,如受伤的野兽一样对着他狂吼,声音嘶哑又疯狂。 像是火星子落进了油锅,恶战一触即发。 “大人,你怎么样?”出云惶恐地望着满身血污的南风,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狼狈。 “不是叫你们不要过来吗,你怎么这么冲动……”南风眯眼瞧她,声色俱厉,可说到一半,他就脸色一变,“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出云看着那片血污,脸色更差了。 “出云冲动,大人要想惩罚出云,出云绝对毫无怨言,可在这之前,请让我们同大人一起把这些人处理干净!” 南风望着她分外沉重的神情,沉吟了一下,道:“你们没有惊斥,打他们会很吃力……” 出云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话音未落,她就急急地表明了立场。 “我们有的是力气,这点大人大可放心。” 他无奈,只得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先同他们周旋一样,给争取时间,布置五重幻境,还有……”他紧握着木杖,目光犀利地想要刺穿她,“要量力而为。” 出云沉声应道:“是,大人。” -------------------------------------------------------------------------------------------------------- 因为这场始料不及的雪,戎言他们被堵了整整三天,到达山脚下的时候,两人已经是精疲力竭,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无涯郡大约是因为远离都城,热闹之景虽说大不如前,但也没有到萧条没落的地步。走在市集上,还是能窥见一丝往日的人声鼎沸之景。 不知是因为旅途劳累,还是因为先前在山上遇到了故人。夏梨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戎言看在眼里,却也说不上话。 在客栈应付着午饭,她吃得兴致缺缺,他则忙着竖起耳朵听着各路人马的谈话。 在无涯山上隔绝了三天,这世间确实如他所料,又发生了动乱。 泽国新帝继上次发疯屠宫之后,就不知患上了什么病,至此一病不起,再不早朝。朝中大臣见状,乱成一团,有点良心的,留下同新帝共患难,觉得自己不欠新帝什么恩情的,直接上个折子,不是说身体抱恙请辞,就是要告老还乡,只要折子一批下来,立刻卷着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远走高飞去了。 如此听来,原本呼风唤雨的华扎母女,实在是可怜得紧。 其实但凡有点心思的都知道,华氏女帝患病一事八成只是个幌子,也不知是哪个黔驴技穷的忠臣放的话出来,想给强弩之末的泽国撑撑场子。 但女帝到底是怎么了,一般人就算再怎么天马行空,恐怕也想象不出来。 戎言听完挑挑拣拣地听完那么一番话后,突然灵机一动。 难不成,不动明王令对不同人会有不同的反应? 这个危险的想法刚刚形成,那边就有不甘寂寞的长舌先生边喝酒边高声谈论起来,往常在客栈遇到这些人,他总是避之不及,这一次,他却恨不得搬个椅子,同那人坐到一处,好听他仔细说说。 “前几日听说无琼和泽国皇帝都出了事,咱们还念叨着奕国和咱们北召估计也凶多吉少了,哎,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不,今日我就听人说,胤城出事了?” 此言一处,满座哗然。 “胤城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咱们皇帝也出事了?”这说话的人倒还知道避讳,说到“皇帝”二字的时候,特特换成了口型。 那长舌先生受了他的提醒,也微微压下嗓子,道:“可不是嘛。” “什么事什么事,你别卖关子了,倒是说说啊……” 那人得意地享受着众人催促,好一会儿,才低头,小声道:“听说,咱们的新帝啊……也得病了!” “啊?” 话音一落,众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样子。 “得什么病了,你别不是胡扯的吧?” 长舌先生一听人说他胡扯,一下不乐意了,“怎么是胡扯,我有个表弟在京城里当差,这话可是从他那传过来的……” “那他都说些什么了?” 他听罢,不满地瞅了先前说他的那人一眼,才道:“他说,那……咳咳……就是那个不能说的人好像也疯了。” 众人咽口水的咽口水,瞪眼睛的瞪眼睛,剩下的都是一片忧心忡忡。 “怎么个疯法,是同泽国新帝那样,举个剑乱砍人了?” “不是不是……”那人摇着头,抽空咽了一口茶水润润喉。 “那是什么样,你倒是说啊,快要把人急死了。” 那人约摸觉得气氛不错了,这才偷偷摸摸地开口,道:“是说胡话!” “都说什么了?” 那人咂咂嘴,“具体的不清楚,不过听说是老是说看到白衣服的女人。” 戎言听到这话,眼神倏地变得尖利非常。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前几天默默地在当当买了一箱书。。七夕那天快递大叔来给我送货。。顿时觉得好满足。。人生啊。。好圆满!!小广告继续飞~~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色尚早,胤城皇宫中的宫人们就点灯叠被,轻手轻脚地起了床。他们面露疲惫之色,看似都没有什么开口说话的兴致。可就算是要说话,恐怕也没人敢说什么多余的话。 下人房的门口,掌事的公公一脸肃穆地站着,他嘴角重重地垂着,心情看起来似乎非常不好。 这已经是上头着人来看着下人起身的第十二个日头了,与开始时默默抵抗的情形相比,此刻不管是看人的还是被看的,都已然显出了几分逆来顺受。 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如今在宫里当差,才真正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一句话说漏了嘴,一个眼神忤逆了谁,那都是毫无活路了。在这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境地中,所有人都识时务地选择了沉默。 沉默像是一道蒙在众人眼前的黑色幔带,将一切光明都阻隔开来,又像是宫廷中罪恶的遮羞布,将一切不足为外人所道的阴暗都拦在了外头。一种战战兢兢的虚假平静,滋生于每个人深暗的心底,蔓延于噤若寒蝉的人群。 “怎么样?” 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榻上的人,转向了一旁皱眉号脉的太医。她声音低哑,即使是精致的妆容,也难掩眼角的疲惫。 太医几不可闻地咂了咂嘴,眉间的沟壑又重了几分,道:“皇后娘娘,恕臣无能,皇上脉象平稳,气血如常,这……臣实在瞧不出,皇上这是得了什么病啊……” 皇后一听这话,皱起了细细的眉毛,嘴角也不受控制地垂下。 “你是说,皇上没病?” “臣无能。”太医诚惶诚恐地俯身跪下。 “皇上明明就发了癔症,怎么会是没病呢?莫不是你学艺不精,才在这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迷惑本宫吧?” “臣不敢,还请皇后明察秋毫。”说着,他四肢伏地,抖如筛糠。 皇后见此,叹着气用葱白的手指按了按额头,“好,你说皇上没病,本宫信你,那你倒是给本宫解释解释,皇上既然没病,为何会躺在榻上迟迟不起?” “这……”太医微微抬起头,眼神躲闪。 “但说无妨。”皇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道。 “臣斗胆,依臣之陋见,皇上并非患病,而是受了惊吓,引起了心悸。[..tw超多好看小说]” “混账!”皇后秀眉猛蹙,声色俱厉。 “臣惶恐!”太医身躯一抖,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发出空空的声响。 “你方才说皇上没病,如今又说他心悸,你是在戏耍本宫吗?” 太医眼珠子溜得飞快,冷汗簌簌滴下,可当这种差事当得久了,随机应变能力倒是练得不错,他迅速地思量了一番,才字斟句酌,道:“回禀皇后娘娘,皇上年轻体健,龙体自有天佑,心悸绝非病症。而受了惊吓,才是皇上卧床的真正原因啊。” “受了惊吓?”皇后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想来是接受了他的说辞。 “是,受了惊吓。” 皇后望着他笃定的神情,美目低垂,若有所思,良久,才重新开口,道:“你是说,皇上的脉象并无癔症之兆,而是单纯地受了惊吓?” “正是。”太医似乎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地上。 一旁的小婢听到这话,机灵地目光流转,低声道:“娘娘,若说是受了惊吓,莫不是指的那白衣女子?” 皇后娘娘眄视着她,眼神漂浮不定。 “你是说……”她欲言又止。 小婢点头频频,一双眼珠子分外亮堂。 “是啊,娘娘您想,皇上前些日子不是跟您说过那白衣女子的事嘛,您一直想着是皇上太累看花了眼,后来皇上卧病不起,又说自己看到了白衣女子,您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发了癔症,可如今按太医的话说,皇上并不是发癔症了,而是当是真的看到白衣女子了才对吧?” 皇后似乎觉得她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却又不敢相信。只见她微微垂首,望向了眼前睡得不甚安稳的男人,眼中愁云满布。 “到底是什么人,能将你吓成这样呢……” ――――――――――――――――――――――――――――――――――――― “雷祸?!” 听到荆棘卫探子传来的话,朱雀轻呼出声。 一旁的洛白虽说是没像他一样说出来,却也是震惊非常,几乎到了坐不下去的地步。 “说说看,具体是什么事?” 那人似乎已经把这些话在心里盘算了千万遍,说出口时简单明了,听得在场的三人频频抽气咂舌,情形好不壮观。 事情发生在无涯山脚下的无涯郡,是时并没有人敢瞧,所以事情流传出来,也是半靠事后的情形猜测的。虽说不能尽信,却也还算值得一听。 那一日,适逢赶集。市集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事情的起因,便是有一个地痞无赖突然发了癫,冲到街上见人就掐,且不论他力气多大,就单单那副僵尸附身的模样,就已经把人吓得纷纷夺路而逃了。于是乎,大家跑的跑,散的散。街上的人几乎跑了个精光,都回到家紧闭房门,大气不敢喘一个。 后来,莫名其妙地,百姓们就听到了落雷声,那声音此起彼伏,天空更是黑得怕人,好多人吓得跪在神龛前大哭大喊。 落雷声持续了许久,一声比一声响,最后一声更是响彻苍穹,几乎将天地都撼动了。 然后,第二天,市集开集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二十多具烧得半焦不透的尸体。有眼尖的认出来,这些人就是无涯郡经常大叫闹市的混混,包括最开始发癫的那个,也横尸街头。 于是大家都揣测着,这些人平日多行不义,如今遭了天谴。 这事在北召南方闹得很凶,有人称是雷祸,有人称是神迹,称呼虽然不同,说法倒是大同小异,想来,事情经过也大抵如此了。 平常人听着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只要明了些内情的一听,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这事不可能是什么天谴或天灾,根本就是惊斥剑的杰作。 可是,南风为什么要这么做? 洛白三人入北召国境和顾宸通过书信,早已知道南风三人会尽快追上协助他们,他们此行是奔着夏无双去的,并不打算惹出大乱子,可如今…… “最开始发癫的那人,到底是为什么?”云雀默默地听完探子的话,开口问道。 那人迟疑了一下,才道:“听说面相倒像刚入土的死人,只是眼神疯癫恐怖。” 三人听罢,了然地对了对眼色,皱眉沉默。 一直到探子走后,朱雀才犹犹豫豫道:“照这个意思说,红鸢的爪牙似乎已经荼毒到北召了,原本以为泽国多少能撑一段时日的,没想到……” 洛白似乎不太赞同他的话,“先毁泽国是为了断青川各国的联系,是必要之举,而北召是青川第一大国,再没有比毁了北召更能杀鸡儆猴的了,此举,便是明智之举。恐怕当时华扎受害之时,北召就已经不太平了。” 朱雀撇撇嘴,不可置否。 云雀没理会他两人的口舌之争,而是突然转向朱雀,一本正经地问道:“不动明王令,是不是也会有反噬?” 这个问题一出,其余两人的神情皆是一顿。 “反噬?”洛白斟酌着这两个词,眼神闪烁。 朱雀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字斟句酌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动明王令的事,说起来有些累赘,我尽量简单明了地说,不动明王令之所以被成为青川的禁术,一方面是因为它是控制已死之人,有悖人道,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其巨大的反噬力量。” “越是强大的术法,对施术者的反噬力量就越强,这是修炼术法之人通晓之理。不过数百年来,不动明王令之所以令很多野心家趋之若鹜,是因为它和一般禁术有着些微的差别。就拿红鸢的当家禁术时光之弧来说,扭转时光之时,同样的时间就会被从施术者身上取走,意思就是,他倒退了多久,他的生命就缩短了多久,这就是最明显的反噬力量,反噬活生生地发生在施术者身上。” “可不动明王令却很不同,这是一门施术于他人的术法,被操纵的是他人,被反噬的也是他人,不夸张地说,虽然十恶不赦的是令法的持有者,他的本身却不会有任何影响。言简意赅地说,这是一门损人不伤己的最高术法。” 云雀听罢,不解道:“难道,这门术法就没有软肋?” “世间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洛白听到这,微微眯起了眼睛,灼灼的眸光中,似乎有某种生物在蠢蠢欲动。 “不动明王令对每个人的效果是不同的,虽说对红鸢来说,被施术的人原本的武功越高越好,可事实上,真的施起术来,武功越是拔群的人,反而越来掌握。” “因为意志力?”云雀迟疑地问道。 没想到能被他一语道破,朱雀颇为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才续道:“越是高手,意志就越坚定,这样的人,是很难被操控的,即使能成功地施术,后头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一个不小心的话,对自己倒戈相向都有可能。从这点来说,泽国女帝华扎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失败例子。” “原来这就是他杀死华扎的原因。”洛白恍然大悟。 朱雀听到他的话,沉沉地摇头,道:“说华扎被他杀死的,其实不尽然准确。” “什么意思?” “华扎应该是受反噬死的。”朱雀说完这句话,毫不意外地在两人的眼中看见了疑惑,于是他猛灌了口茶水,继续耐着性子解释。 “方才说了,不动明王令的反噬是反噬在被施术者身上,而且得到的力量越大,反噬得就越凶,最后就要看这人得到的力量能不能超越反噬,如若能,就活下来成为神兵利器,如若能,下场就如华扎,不,甚至还有无琼帝一般了。” 洛白听着,神态越来越紧绷,腰间的轻缨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焦躁,一边嗡鸣着,一边发出了皎洁的白光,那光像是夏日夜半的萤火,将他的一张脸都映得分外迷离。 朱雀瞅了他腰间躁动的轻缨一眼,没说什么。 “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听云雀问出这话,朱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小时候去禁地偷看典籍看到的。” “红鸢可知道这些?” 朱雀一愣,转向了他,眼神闪烁不定。 洛白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要是他知道……” 他们一直以为战争还在准备阶段,其实,战争早已默默打响,只不过他们恍然不知罢了。红色硝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无声地蔓延开来,悄然将他们桎梏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神展开什么的。。开着开着就习惯了。。前一章的订阅是怎么回事。。大家是都喜欢跳到最后一章看是不是。。我吓哭了好吗。。天天蓬头垢面码这么肥的章。。我也蛮拼的。。小广告什么的。。就表介意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静更阑,众星攒月。(..tw)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北召皇宫如病兽一般,无精打采地趴伏在月光中。明亮的宫灯点缀在漆黑的廊檐上,好似一双双饿得发青的眼睛。 焚着紫香的寝宫中寂静无声,偶尔有守夜的宫人偶尔打哈欠的声音传出来,却也将这个夜晚衬托得更加沉静。 他躺在温软的床榻上,望着明黄色的帐顶,恍恍惚惚,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梦着还是清醒着。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袭来一阵风,将原本静静燃烧的灯烛吹得倏然一抖,整个宫殿顿时变得影影绰绰。看到如此变故,他的眼睛骤然张大,身体更像是被风吹动的黄幡一样拼命抖动起来。 他眼睛血红,口中吚吚呜呜地发着声音,像是在寻求帮助似的,他目光不断地在空旷的寝宫中逡巡着,却始终看不到任何人影。 身体的颤抖变得更加明显,忽然,他口鼻大张,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似的,猛地翻身起来,却不知为何,咕咚一声,无力地摔下了床铺。 气氛一下子诡异了许多,他靠着床榻,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了锋利的白色。眼睛如同被钉住似的,久久地定在半开的窗户上。 吱呀吱呀…… 威风拂动中,花雕的窗扇如同是美人手中的团扇,晃晃悠悠。可他似乎并不这么想,只见他满脸惊恐,冷汗不停地从额上滑下,落进颈子里,将领口湿成了深色。 忽地,烛火像是被定住似的,猛然停止了晃动。 他倏地抬头望向龙榻旁的宫灯,同时却陡然觉得腮边一辆。 来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鼓足了勇气,循着那股凉气望过去。 不知是不是夜已过半,灯火显见地暗了下来,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他最先看到的,是白色的裙裾。 心头咯噔一声,一种有虫子顺着后脊梁乱爬的感觉骤然升腾上来。 那裙裾静静地垂在地上,没泛起任何涟漪。 视线缓缓地,缓缓地上升,毫不意外地,他再次看到了那张已然成为噩梦困扰着他的脸。在若明若昧的火光中,她的眸子凛如霜雪。 那个人,那个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人,如今就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是每次见到她,他都肯定会说的话。(..tw无弹窗广告)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享受他的恐惧,又好像在思量着什么。 这种刻意的沉默在他看来,更是几乎能将人逼疯。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依不饶,继续问着。 夜风将她的面纱轻轻舞动,好像是天上缠缠绵绵的流云,不过,惶惶不安的他根本无暇欣赏。他只是坐在地上,满怀期待却又害怕听到答案似的望着她。 “你回来……不会……不会只是为了吓我吧?” 他眉头紧皱,身体僵硬。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望着他,像是在用眼神将他凌迟一般。 吱呀。 窗扇又动了一下,轻微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暧昧地传来。 他身躯一震,本能地望过去。 窗台上空空如也,硕大的月亮从半开的窗户中露出脸来,洒下了大片莹白的亮光。乍一瞧去,就像是冬日里的冰面,让人几乎能感觉到那清冽的寒意。 他皱皱眉,收回探究的视线,却猛地发现,眼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惶恐地四处张望了好久,他才终于定下心,瘫在地上大声道:“来人呐!” ---------------------------------------------------------------------------------------------------- 戎言目光如炬,手上微一用力,轻巧地翻上了屋顶。瓦片在他的脚下微微作响,像是此起彼伏的琴音。 凝神望着前方的白点,他略一咬牙,加快了脚程。风呼呼地吹过耳畔,将他满头长发舞得凌乱。 前方的人似乎感觉到他加快了速度,可那人并没再次加速,而是停□来,对着天空吹出了一声响哨,那哨声如同是鸟雀的叫声一般,骤然响起。 守卫的士兵听到哨声,像是闻到了腥味的鹰犬,警醒地望过去。可几人只觉得眼前一晃,却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只能悻悻地离开。 戎言避在屋脊后头,屏气凝神。同他追逐的那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趴伏在漆黑的屋顶上,同他对视着。 卫兵整齐的甲胄声再次传来,二人就像是突然被提起的木偶一般,同时有了动作。 戎言斜身疾走在屋檐上,鬼魅一般朝那人欺身过去。那人双手撑开,好似白色的风筝,倏地往后滑了一丈,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攻势。 一招落空,他毫无在意,而是就势一转,向那人的侧方袭去。霸道的拳风近在眼前,那人眉头一皱,身子猛地一倾,便如斜插的杨柳一般立在了原地。白色的衣摆随着动作陡然扬起,宛若白色的波浪涌动在黑沉的天空。 呼…… 一阵风没来由地吹来,戎言双拳紧握,抬头望去。 红色的身体在夜色中泛着微光,他望着那缕光,突然开口,道:“璇玑!” 白衣人眼神一凛,也跟着开口,“璇玑!” 璇玑低吼一声,稳稳地停在了屋顶上,流光溢彩的翅膀卷着风,蓦地收在了身侧。 白衣人见状,快速地瞄了一眼戎言的方向,接着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猛地向璇玑冲去,她身形迅捷非常,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白色的影子就站到了璇玑的身边。 可就在她翻身准备上去的时候,却霎时一顿,愣在了当场。 “你……” “我怎么会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跳跃从璇玑背上传来,戎言听到这声音,慢悠悠地收起了架势,眉目带笑。 夏梨对他使了使眼色,这从放下指着自己的手指,望向了眼前蒙面的白衣人。 “用这身装扮来夜闯皇宫,未免也太招摇了。” 她望着眼前的那一袭白衣,摇头晃脑,颇为不赞同道。 白衣人无奈地看着她,良久,叹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这样才对嘛。”夏梨望着她无言以对的脸,嬉笑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出宫。”戎言斜眼睨了一眼在高墙边上走来走去的士兵,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道。 “无双姑娘,走吧?” 夏无双望望夏梨,又望了望戎言,终于点了点头。 三人到达戎言落脚点的时候,已是月落参横。天空蒙蒙初亮,时不时有勤劳的鸟雀飞过,破晓的凉气缓缓地晕开。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夏无双一坐下,就忍不住问道。 “北召女帝除了去北召皇宫,还能去哪里?” 她沉默了一下,为自己倒了杯已经冷透的茶水,啜了一口,才道:“你们找到我,准备怎么做?”她半举着茶杯,定定地看着戎言。 “那你到了北召皇宫,又准备怎么做?” 她听罢,冷哼一声,“你以为我能怎么做?” 戎言不答反问:“听说北召新帝得了癔症,可是你的杰作?” “你方才不是已经在外头看得一清二楚了吗,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心虚罢了。”说到一半,她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杯底碰到桌面,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声响。 “说起来,他好像把我错认成什么人了。” 戎言小心地瞄了夏梨一眼,见她嘻嘻哈哈地逗弄着璇玑玩,完全无心理会他们,才放下心来,转过头继续听。 而另一边,夏梨抚摸璇玑大脑袋的手没停,视线却默默地投向了两人,眼中流转的光彩甚是模糊不清。 “北召皇宫上上下下都没有我的画像,所以他不可能是知道我是谁才有如此大的反应,而且,他作为我夏家的子孙,又是一国皇帝,不会只有区区如此气量。”她说着,侧头回忆了一遭,又道:“而且,他一直问我是人是鬼。” 说完这话,她望向戎言的目光忽而变得锐利非常。 “你应该知道,他是把我当成谁了吧?” 戎言没答她,反倒是慢条斯理地坐下,就着她刚才倒过的茶水,给自己也满满地斟上了一杯,外头的天已经显出了鱼肚白,蜜糖一般的晨曦洒在窗纱上,朦朦胧胧的,煞是好看。 “你到北召皇宫,可是要找什么东西?” 夏无双见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情绪也高昂不起来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是救醒她的人,冲着这点,她的教养倒还没丢了。 “是。” 戎言兴许是没想到她能如此坦率地说出这话,抬头细细地瞧了一眼,才续道:“找什么?” 她转过头,同他的目光对上。 “找轻缨。” 听到轻缨的名号,夏梨脑子闷闷地一疼,她只觉得眼前一花,眼见着就要往下栽,一旁的璇玑瞧着不对劲,倏地站起身,这才将将就就地将她撑住。 她被那巨大的身体猛地一撞,方才那种感觉就如同是被撞了一记的豆腐一般,松松地散开了。 戎言看到她如此,担忧地直起了身子,刚要起身,就见夏无双向他投来了疑惑的眼神。 他心头一凛,捺着性子坐了下来,为了躲过她的目光,还妆模作样地端起了先前被放下的茶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冰凉沁心的冷茶,他却觉得无比的烫口。 夏无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疑窦丛生。 “你为什么觉得轻缨在北召?”为了缓和气氛,戎言刻意转移话题。 夏无双还算从善如流,嘲讽地瞄了他一眼之后,便答道:“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北召,只是,除了北召,我根本无从下手。” “那我如果告诉你轻缨在哪里,你会怎么做?” 夏无双碰到茶杯的手猛地停了下来,她眸光锋利,直直地刺向戎言。 后者面不改色,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任她看着。 空气一下子变得异常冰冷,一种无以言表的寂静笼罩在两人周身,一旁的夏梨因为方才的头晕还意识模模糊糊着,一时竟只能呆头呆脑地望着他们。 “说吧,你想得到什么?”夏无双面色冷峻,口气生硬。 戎言不动声色地饮尽杯中剩余的茶水,将茶杯重重地搁下。那声音与外头的打更之声重合,一瞬间似乎变得无比的响亮。 “你要答应我,如果得到轻缨的话,请一定要夺回北召。” 夏无双心神一震,目瞪口呆地望着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惊人话语的他。 “你能答应我吗?” 他的眼神很坚定,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为什么?” 虽然她知道不应该在这种情况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她却忍不住想问。 戎言一如既往地没有答她,而是继续抛出自己的诱饵。 “如果你答应我,我会拼尽全力,助你夺回轻缨!” 夏无双看着他无比认真的脸,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许久许久,初熹的晨光从窗缝泄露进来,照在粗糙的地板上,形成了细细亮亮的一条,就像乘着璇玑飞在高空时,看到的潺潺河流。 她忽地捏起手中的杯中,碰上了他的。 叮! 这一声无比的好听。 “一言为定。” 夏梨愣愣地放下搁在璇玑身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望着戎言的侧脸。这么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戎言如此的陌生。 第一百三十四章 窗外时而不时会传来模糊的蝉鸣,出云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房间角落的床铺上,南风脸色苍白,胸口缓缓地起伏。 吱呀。 门被人轻轻地推开,她像被朕刺了一下似的,警觉地望过去。 凤曜脸色晦暗地冲她点了点头,移着步子走到了床边,他细细地端详着睡着的人,皱起了眉头,“大人一直没没醒吗?” 出云脸色又暗了几分,沉重地摇摇头,“没有。” “哎……”凤曜难得地叹出了气,他又望了一眼他的脸,这才解开了带进来的包裹,“因为那天的事,大家都闭门不出,街上买不到什么东西,这些食物,你就将就着填饱肚子吧。”他一边说,一边把用油纸包包着的食物拿出来。 见出云久久没有动静,他不安地抬起头,朝她望了过去。她直直地盯着窗外,也不知是没听到他的话,还是故意没有回答。 “出云?” “嗯?”她如同被惊醒似的,忽地回头,神情闪烁,“怎么了?” 凤曜望着她古怪的神情,迟疑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向她手上的绷带,沉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哦,这个啊……”她稍微动了动手,“已经没事了。” “是吗?”他眼神闪了闪,却没再追问,而是从怀里掏出个瓷瓶,轻轻地放到了纹理粗糙的木桌上,道:“药我这还有些,你再换一次吧。” “不用了,还是留给大人吧。”出云侧头瞧了瞧床上的南风,神情算不得明朗。 “你要是有个什么,大人醒了肯定要怪我没照顾好你的,还有,你不常常说,不想拖后腿吗?” 这句话就像一根钢针,生生地刺进了她的心头,她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动容,良久,那层晦暗终于从她的脸上散去。 “我知道了。” 凤曜点点头,没再瞧她,而是转过身,轻手轻脚地撩起了南风的被子。被子底下,绷带触目惊心,不知是因为药,还是因为血水,那些绷带呈现浑浊的颜色,就像是一整壶的新茶泼在上头似的。 出云见状,无心再管外头的动静,快步地走了过来。 “大人怎么样?” 凤曜瞧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呼吸明显变得有些沉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出云同他一道多年,一下就清楚了他的意思,那层好不容易从她脸上的晦暗又密密匝匝地笼罩了上来。 “果然,大人顶着一身的外伤连着使用了三次五重幻境,还是太过勉强了一些。.tw[]”凤曜说着,着手拆起了绷带,有化脓形成的血水渗透出来,将绷带染得糊里糊涂,强烈的药味混合着血腥味,让人忍不住想捏起鼻子。 出云见到此景,赶紧将先前在那里晾着的开水端了过来,接着便一脸紧张地站在一边。凤曜默不作声地处理着伤口,不一会儿,那盆水就由开始的清澈见底,变成了浓重的猩红色。 南风始终毫无反应,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的话,恐怕任谁都会觉得,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出云在一旁看得频频抽气,最后索性狠了狠心,重新回到了窗边,强迫自己继续看着外头的动静。 凤曜隐隐地瞄了她一眼,知她心里难受,思量了一下,便岔开话题似的问道:“你盯了一早上,可有什么动静?” “除了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来住店之外,没什么动静,不过,我总觉得外头的树林动得有些不自然,你回来的时候,可注意到什么?” 凤曜手上的动作顿也没顿,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不一会儿,他的脚边已经堆了一大团用过的绷带,可他的手仍在忙碌着,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你的感觉没错,向南的那片树林里,几乎都是伏兵。” “什么?!”出云如遭雷击,脸上煞是没了人色,“你怎么不早说?” 凤曜脸色没变,甚至还有些好笑地瞧了她一眼,这才低头继续忙活,“你早也没问我啊。” “你……”出云气结,一时差点出口啐他,“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如此吊儿郎当?” “这种时候?”这一回,他倒是停下了手,一脸认真地瞧着她,“你倒是说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出云也肃着脸,“你这么是明知故问吗?” “明知故问?”凤曜侧了侧头,而后故作恍然大悟,道:“哦,是你我都受了伤,大人伤重不起的时候吗?” 出云的脸僵住了,她颤抖着指尖,缓缓地握住了手心。 他说完那话,又重新恢复了正经,说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语重心长。 “没有了大人,我们是打不赢的,这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出云脸颊抽搐,紧绷着嘴角,点了点头,“我知道。”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四字,他说得极慢,却又极重。 出云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摇摇曳曳的树林,没再说话。 林中的树叶被过于热烈的太阳照耀着,都蔫搭搭地垂着,如同是一张张无精打采的脸,没什么精神的蝉好像感受到了当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个比一个叫得凶,像是要把天都掀翻似的,不知怎么的,好像把人的心也叫的惶惶不安起来。 就这样,时间无比缓慢地走着。 才将将日暮西山,出云就已经疲惫得几乎要睁不开眼,她忍着不断从额头渗出的热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西方的天空上,云朵如同是湖面上的涟漪,如鳞如波,血色的残阳照耀着那些细碎的云彩,在沉寂的大地反射出万千色彩,说不尽的潋滟生辉。 凤曜眯眼望了一眼潮湿叶片上的余晖,担忧地仰头看了看天。 “要下雨了。” 出云“嗯”了一声,呼吸霎时绷得更紧。 “一旦下雨,他们说不定就会攻上来。” 出云听着,转头望了望他的脸色,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凤曜眼中映着万里暮色,一时竟然亮得让人头昏目眩,他敛着眸子,一字一顿,道:“看着办。” 果不其然,将将入夜,天空就下起了大雨。 雨点噗噗地打在屋檐和窗纱上,好像要将整个世界都吵醒似的,那声音毫无章法,却又似乎近在咫尺,对平常人来说,这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对凤曜出云二人来说,能不能见到第二天早上的晨曦都是未知数。 因为有了这重心思,雨声中似乎还隐藏着丝丝缕缕的悲壮。 天空像是被泼了墨似的,一沉千里,时不时有雷光闪现,如同把天空撕出了偌大的豁口,乍一瞧去,似乎有什么要破空而出。 风刮得窗扇哐哐作响,雨声忽大忽小,像是老练的乐声在刻意逗弄,轻易地便将房内二人的心绪玩弄于股掌之上。 屋内没有点灯,凤曜身体贴着门板,与守在窗边的出云对了对眼色。 雷声轰隆,大雨滂沱。 在这几乎要让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地,缓缓地,出现了声音。二人的耳朵倏地一动,身体蓄势待发。 如果不仔细听,那声音一定会被忽略,就像是冷血的爬虫系在地上蠕动吐舌,又像是植物在春雨中萌芽初生。 轰! 忽地,一个响雷炸开在天际,银白色的电光如同来自天外,一时恍如白昼。 出云冷汗涔涔的脸在电光中显得分外的恐怖,不知是不是被这声雷声提醒了,她忍不住望向床榻,眼神扫过了南风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扫上了一旁藏着惊斥的木杖。 “小心!”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响哨远远地破空而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就像是某种濒死的鸟雀发出的求救声似的,让人不寒而栗。 凤曜瞳孔一缩,提醒声破口而出。 出云一个恍惚,连忙仰身躲闪,锋利的暗器带着犀利的风扫过她的眼前,险险地掠过鼻尖,干脆利落地搁下了额前的几丝头发。 她望着飘散在眼前的断发,眸子倏地张大。 叮! 暗器卷着她的断发,毫无阻滞地钉进了南风旁边的墙上,纷纷扬扬的墙粉洒下来,落在了五根木杖上,讽刺似的,分外扎眼。 被割开的窗纱孱弱地随风摇晃,零星的雨从那不大不小的伤口飘进来,屋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潮湿起来。 外头隐隐躁动起来,凤曜眸光一利,朝出云使了使眼色,低声道:“来了。” 出云单膝跪在地上,猛地点头,手上一用力,额前的碎发顿时无风自动。 “出去!” 随着凤曜一声令下,她瞬间从原先的位置上没了身影,只听“哐”地一声响,便见窗扇如惶恐的鸟雀翅膀似的,在风雨中,犹自摇晃着。 另一边,轻功卓绝的凤曜已经无声无息地到了走廊里的梁上,他屏息凝神,目光似箭地盯着楼梯的方向。 整个客栈都没有灯,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除了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这里静得就像经年的墓塚。 哒哒哒。 突然,空旷的客栈响起了上楼梯的声音,那声音里掺杂着丝丝木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沉稳而均匀。 凤曜攀着门廊,眯起了眼睛,像等待着猎物的野兽一般,霎时五感全开。 屋顶上,雨丝在微弱的电光中化作了万千白点,如针一般密密落下。她站在雨里,感受着雨水在头顶汇成一流,又分成了无数股细弱的支流,顺着脸颊滑进脖颈里,将身体彻底冷却。 哒哒哒。 不同于雨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忽地响起,她微微转头,扫视一周。 她被包围了。 那些人都穿着黑衣,死死地低着头。不管她如何侧耳去听,也听不到他们的呼吸声。大约是因为事先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刻,她竟然无比的清醒又冷静。 凤曜轻点足尖,如同落在花蕊上的蝴蝶一般,无声地落在客栈中央的绳索上。 像是墨水顺流而过似的,环形的客栈四周已经被黑色包裹起来。 他被包围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吵得人心惶惶。 出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精光肆虐。 “来吧!” 凤曜将酒葫芦递到嘴边,闭着眼仰头灌了一口,而后,猛地睁开了眼睛,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朝那些人挑衅地笑道:“来吧!” 客栈里外一片血色,几乎要将天空染红。 一炷香过后。 出云半跪在地上,眼神恍惚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黑影,温热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淋下,下巴和衣襟一片狼藉。 “咳……” 血喷在附着青苔的屋顶,瞬间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 “大人……” 黑衣人缓缓地靠近她,在她的头顶,举起了刀。银色的刀刃反射着银色的闪电,像是来自地府的断魂刀一般,冰冷锋利。 她摇晃地抬起头,望着那刀刃,闭上了眼睛。 刀刃迟迟没有落下,她疑惑地张开眼睛,却是瞳孔一震,接着猛烈地颤抖起来。 凤曜后背抵着南风所在的房门,望着越来越近的黑影。 身体上的刀伤火辣辣地疼痛着,像是有人在用针一寸寸地折磨着他,血将他的衣服全部染色,他一身血衣,挺直着背脊,突然大笑出声,笑声在空荡荡的客栈里回荡,说不尽的壮烈。 黑衣人脚步没停,他们眼也不眨地踏过同伴堆积成小山包的尸体,向他逼近,然后,坚定地举起了刀。 凤曜张开双臂抵着门,头松松地垂下。 意料之中的温热和疼痛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亮的金属碰击声。 他心头一颤,连忙抬起头去看。 这一看,却是让他呆立当场。 “牧……牧王爷……” 听到他的声音,牧徊的刀猛一旋转,接着毫不客气地落下,面前的那人就像是砧板上的鱼一般,生生地断成两截。 在他的身后,红衣人就像热情的朝阳一般,撕开了黑暗。 牧徊刀尖指地,嘴角微微翘起。 “这下,我们两清。” 作者有话要说:打着打着。。关键人物就全都出现了。。哈哈哈。。零存稿还日更。。想想也是醉了。。请继续忍受我的专栏小广告吧昂。。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空有些阴沉,看着是要快要下雨了,约摸是因为最近入了夏,雨总是来得尤为的勤快,树木被滋养得葳蕤可爱,远远瞧去,一片苍翠欲滴。(..tw好看的小说) 夏梨跟在戎言后头,默默地望着他的背脊。 夏无双和璇玑一道从上空走着,时不时盘桓几周,发出沉重的振翅声。 “阿梨。” 她正走神的时候,忽听牵头的戎言唤了她一声,恍惚间,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嗯” 戎言没转头,径自走着,白色的布鞋踏在葱葱荣荣的青草上,沾上了不少青翠的草木汁液,乍一瞧去,仿若纳了个青绿色的鞋底。 见他没反应,她无奈地皱皱脸,便三步并着两步追了上去。 他低垂着头,白发从斗篷的边缘露了出来,就像是山巅的残雪。怪的是,这么热的天,他几乎一丝汗也没出。 老实讲,相比她的单薄衣衫来说,这种天穿斗篷几乎算得上是一种酷刑,而且原本穿斗篷的目的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可如此一来,根本就等于是举着个大旗让人注目。 夏梨不是没同他说过这个,可他每每总是笑着摇摇头,说他不热,她只当他是怕麻烦,不想抹染发的药水,可是近来,她总觉得好像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这种感觉,让她坐立不安。 她盯着他望了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却是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对着她,“你怎么……” “不是你唤我嘛”夏梨皱皱眉,一脸疑惑。 戎言的脸色猛地一变,而后仓皇地侧了侧头,不自然地咕哝道:“是啊……是我唤你……” “戎言,你没事吧”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她不放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脸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可是,你的脸……” “我说了我没事!” 她还没说完,他就厉声打断了她。她一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甚至有些畏惧地松开了拽住他长袖的手。 一时间,他的脸色又是歉疚,又是尴尬。 这种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才干干地笑着,道:“前几日的事,你怎么没有问我” 她知他有意道歉,也便松了松脸色,给他个台阶下。 “问什么” 他听到这话,先扫了一眼天上。 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璇玑的七彩翅羽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夏无双双目直视前方,一时半会儿似乎没有往下看的意思。 见状,戎言才放心地压低了嗓子,道:“我说要帮夏无双取回轻缨的事。” “哦……”她的声音有些低落,面上倒是如常。欣欣的新草摩挲着衣料,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两旁的高树上,不知疲倦的蝉像是在歌颂着什么似的,一刻不停,这是个让人烦躁得几乎不想说话的午后。 因为快要下雨,树林中到处都弥漫着说不清的土腥气,一股混合着腐烂气息的潮气蒸腾而上,皮肤外头像裹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又黏又闷。 “相比轻缨的事,我更想问你北召的事。” 戎言转头认真地望了她一眼,她却没回视,只是低着头,用手里的长树枝拨着两旁的斜生的乱草,佯装着专心走路。 “我以为,你会想要夺回北召。” 他的语气并不像开玩笑,而她却突然轻笑出了声。 “你这‘夺’字用得不恰当,要是属于我的东西被人抢走,我才能用得上这‘夺’字,可北召从来都不是我的,我谈何要‘夺’” 戎言的神情一如既往地专注,“可是,那是你父亲的。” “我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 她几乎是打断了他的话,一脸肃穆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红着脖子同他争论,可是当那股劲下去了,他不禁想着:他是要跟她争论什么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同她争论呢 她的父亲原本就是那个人的父亲,而北召,也确实从来都不是她的。 她说的,明明都对。 那么,他到底是在气什么呢 夏梨始终没有看他的脸,因此,她错过了他所有的表情,错过了他所有煎熬的纠结,也错过了他怅然的落寞。 “戎言,我的生母……” 她说到一半,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算了,当我没说。” 尽管她这么说,可听的人却不想就此放过,于是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到他道:“他是一个好女人。” 她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望着自己的脚尖,白色的鞋边上沾了些泥,那泥还到着氤氲的湿意,这么一瞧,几乎误以为还能闻到香气。 “好女人”她的语气,可以称作小心翼翼。 “虽然总说要把人砍死了入药,可是我跟了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她伤过任何一个人,如果,不算上她自己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沉默。 “她也知道自己这副德行是没法在步步惊心的皇宫里生存的,所以才避到药宗去吧。” 戎言说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你还想知道什么,她长什么样子” 夏梨没出声,他却不管不顾地自顾自道:“应该跟你的母后长得一样吧,除了邋遢了一点。” “还想知道她喜欢做什么吗”戎言满足地笑出声,续道:“她懒得很,除了吃吃睡睡,几乎没什么喜好……” 夏梨徐徐地抬起头望着他,眼睛深不见底,就如同是站在万仞的深渊边上。 “你知道吗,她睡觉的时候……” “你很喜欢她吧。” 她刻意忽略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的疑问,而是满满的肯定。 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回忆突然被中断,他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就像是酒醉的人猛地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整个人都凝滞着,仿佛时间刹那间停止。 看着这样憔悴的戎言,她忽地觉得很悲伤,甚至悲伤到胸口都闷闷发疼的地步。而这疼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的生母,她根本无从得知。 只是,那种切切实实的疼痛感,任凭她怎么深呼吸,也都甩不掉。 这一次,缄默的是戎言。 “你要夺回北召,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吧”她不疾不徐地说着,不管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残忍。 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微风,那风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拨动了满林的树叶沙沙。他久久地盯着袖上的一片落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啊。” 良久,他呐呐道。 “我是为了她。” 夏梨的唇角动了动,刚想开口,却猛地感觉到了一阵热气,仓皇回头一看,只见璇玑已经挥着翅膀,落到了她的身后,而原本在它背上的夏无双已经翻身而下,站到了她二人的中间,正一脸凝重地望着她。 “有人来了。” 此言一出,戎言倏地一激灵,如秃鹰一般,猛然侧头。 “我以为你会感觉到,结果眼看着要碰上了,也没瞧出你有什么反应……”夏无双望着他,半遮半掩地道。 戎言欲言又止地望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夏梨,嘴角为难地动了一动,才问道:“你在上头可有看清几人” 夏无双也懒得再同他纠缠方才的事,也便顺着他的话,答道:“三人,其中两人,我见过。” “你见过” 她无意识地抚上了脖子,重重点头,眼光骤然犀利。 “那两人不是善茬,那第三人我虽然没见过,但瞧着身形脚步,应该也不简单,我们最好不要硬碰,找个地方躲躲才是上策。” 戎言也不知是看不惯她这副故弄玄虚的样子,还是故意出言讥讽,只见他眯着眸子睨着她,道:“怎么,堂堂北召冰雪女帝,竟然也会怕” 夏无双听着他这带刺的话,幽幽地转过头瞧他,眼中似有火花流窜。 “这不是怕,这叫懂得审时度势,虽然我们同他们一样有三人,可我们只有两名战力,而且,有一人状况明显不佳。” 她冷哼着,若有所指地瞄了他一眼。 戎言被她这么一堵,登时无言以对,只能阴沉着脸,一把拽住一旁的夏梨,脚下一蹬,轻飘飘地落到了丈高的树杈上,粗壮的树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吓,颤巍巍地抖了抖,继而缓缓地停了下来。 三人避在茂密成荫的树叶丛中,静气凝神地盯着林中的羊肠小径。那小径蜿蜒细长,像是一条干涸的小溪横亘在碧绿的草丛中。 此时离下雨似乎已经很近,雨前的空气持续地酝酿着,草叶上生出了许多晶莹的水珠,将那些嫩绿的新草压得坠下了身子,乍一看去,仿佛是一道道月牙拱门。 有很长一段时间,林间就只有风吹过的声响。 戎言鼻尖冒汗地注视着下头,侧耳倾听的样子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夏梨不知道要听什么看什么,却也只能配合着他们在树上躲着。有不少蜻蜓低飞在她脚边,带着粗糙纹理的透明翅膀宛如裂了缝的冰面一样,几乎让她看得入了迷。 “来了。” 夏无双低低说道。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林中就有了动静。 因快要下雨而变得格外安静的树林里,即使是平日里容易让人忽略的声音,也会变得如空山钟鸣一般刺耳。 而这刺耳的声音,就是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兴许是踩到了乱生的野草,这脚步声显得沙哑而轻巧。 夏无双目似苍鹰,眼睛像是抓到了猎物的猛兽一般,死咬不放。 而一旁的戎言不知怎么的,神情突变,竟有些局促起来。 夏梨不及他们习武之人目力好,纵使再好奇,也只能伸长脖子眯着眼睛,一个劲地用力瞧。 她心中一边默默祈祷他们快点走过来,一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暗暗窃喜。 树叶像一堵天然的绿色墙壁,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隔着这层似露非露的屏障,她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带头的人身材颀长,着一身蓝灰色的衫子,隔着这么些距离,五官终究还是瞧不清楚,只能勉强地看见一张模糊的白面。 在她眯着眼打量来人的这么一会儿,脚步声又近了一些。渐渐地,那人的脸从一团变成了半清不楚。再接着,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紧抿的嘴唇,一切都像水中的波纹骤然平息似的,突兀地浮现在眼前。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生生地僵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 怎么会这么巧…… 再看另一边的戎言,脸色则是晦暗不明,他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头顶,不知在思量着些什么。 而全然不认识他的夏无双,此时也正默默地猜测着他的身份。 三人齐齐地盯着他,却各自心怀鬼胎。 洛白佯装不知,始终如常地走着,身后的朱雀似乎兴致不错,一边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调,一边拿手里的枝桠扫着路边的野草野花,有不少野花在他的手上折了花盘,只剩下光秃秃的□杵在那里,孤零零地摇晃着。 玩着玩着,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抬头,道:“咦,公子,你看天上!” 三人一惊,连忙缩起了身子。 洛白嘴角翘了翘,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天上如何” 朱雀嘻嘻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方才有只鸟飞过去了。” “哦”他似乎不以为忤,“是嘛。” 三人动也不敢动,只能用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僵持在那里,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朱雀说了那么一段没头没脑的话,却也没走,仍旧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树下张望,其他二人也没催他,而是饶有兴趣地陪他一起看。 “公子,你看这天,是要下雨了吧” 洛白似乎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配合道:“是啊。” “那下雨的时候,鸟雀都去哪里了呢”他满脸疑惑。 “那自然是要归巢。” “嘶……”朱雀不解地倒吸一口气,纠结地皱起了眉毛,“鸟雀的巢,到底是在哪里呢” 洛白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偌大的树冠,沉声道:“自然是在树上。” 他话音未落,朱雀和云雀就像是骤然挣开束缚的猛兽似的,一窜而上。树上的三人脸色大变,慌忙闪身过去。 此时,第一滴雨刚好落下。 那雨恰巧落在夏梨的额头上,她被额头上的凉意一惊,脚下顿时失了准头。 “啊!” 惶恐地惊叫着,她如溺水的人似的,手脚一通胡乱挣扎,可这还能止住她的落势。 她的长发和衣袍被风舞得凌乱,如落下云层的万千雨丝一般,她惊恐地张大双眼,直直地下沉。 一时间,雨好像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久久不落。 作者有话要说:看着那一溜小红花。。我好感动。。原本今天更新不了的。。不过还是像挤乳沟一样挤出时间来了。。话说我天天准备冲完结。。结果发现越写越多。。怎搞。。我的新文都十万存稿了。。不管了。。小广告继续飞 没事点个。。吃药不吃药。。都能萌萌哒~~ 第一百三十六章 像是被某种力量拉扯着,四周的树都以诡异的角度往中央倾斜,夏梨听着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控制不住的下坠。(..tw无弹窗广告) “嘶……” 一声响亮的马嘶猛地在脑中响起,她只觉得心神一颤,眼前的一切便都若化入水中的丹青一般,丝丝缕缕的散开,直至彻底消失。 “抓紧了!” 在这片混沌中,这一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湖蓝色的衫子从眼前一闪而过,风像是直接灌进耳朵里,响得几乎让人害怕。 这是什么…… 恍恍惚惚中,她问自己。 “丫头!” 夏无双看到她跌落,大喊出声,上前一步想要去救,却被逼到她跟前的朱雀一个闪身,拦了个彻彻底底。 她怒极出手,“呼”地带起了刚劲掌风。朱雀脸色一变,连忙拱背闪躲,接着,那一掌就这么擦着他的肚腹过去,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腹上一疼,如同结结实实地挨了人一拳,喉咙口泛起了血腥。 他闷哼一声,一跃闪开。 夏无双的那掌正面劈上了方才他们躲的那棵树,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树便如被雷电打到一般,从中间裂开了一个偌大的口子,而后,在两旁沉重的枝桠拉扯下,那树像被人生生撕开一般,一边发出嘶哑的悲鸣,一边向两旁倒去。 朱雀半跪在一边的树丫上,面色难看地捂住肚腹。只要一想象刚才那掌劈到身上的滋味,他五脏六腑就像被人揉捏一般难受,甚至必须要很用力,才能忍住呕吐的欲~望。 夏无双一掌落罢,随即马不停蹄地准备跳下去救夏梨,可当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看,却登时愣住了。 如同是被风托起的叶片,她的身体就这么悬浮在半空。 瞧见这么一幕,她首先想到的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于是,她重重地眨了眨眼,才重新凝神去看。 可这一看,她却不得不承认,眼睛并没有欺骗她。 虽然不可能,但她的身体的确是浮在水面上一般,静静地飘着,但若细细去看,还是能隐隐感觉到,她不是飘着不动,而是在以极慢的速度下落。(..tw好看的小说) 风瑟瑟飘扬,她白衣狂舞,如一朵新开的青莲。她紧闭着双眼,嘴角又若有似无的笑意,猛一瞧去,似恬静睡着一般。 “怎么会这样”夏无双目光闪动,喃喃自语道。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在树下的洛白终于有了动作。 他双臂平伸,接着抬起了头,树上所有对峙的人都没有错过,他脸上淡淡的笑意,那笑若形容得简单一些,就像是某个忙碌了几个昼夜的人,终于睡了一个好觉之后,脸上可能出现的神情。 夏梨的身体还在以下沉般的速度落下,散落的黑发如莲叶一般张开,随风轻飘飘地舞动着。 轻轻地一声,她落进了他的怀里。 与此同时,雨像是迫不及待一般,狂猛地坠下,若不是方才那一幕的冲击过大,所有人几乎都要以为前一刻那几乎静止的细雨是他们想象出来的。 洛白站在一刻顶大如冠的树下,大雨被一层层的绿叶滤过,落到他和她的跟前时,已经只剩下细细的一缕,那些温柔如春雨一般的雨丝染上她白色的衣袍,如同是幔上了一层薄雾。 这时,夏无双忽然望见他腰间有白光虚虚一闪,那光柔润熟悉,却让她的瞳仁和脑仁同时针扎似的一疼。 她霍地扭头望向戎言,眼神中带着询问。 戎言目光深沉,极轻地点了点头。 一把火猛地从她的心头窜起,顷刻间便烧得噼啪作响,但那火并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那情绪持续地鼓胀,几乎将她身体中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 她知道,如果不亲手触碰到那道白光,她一定会被这把火燃烧殆尽。 几乎是同时,戎言和夏无双鬼魅一般越过云雀和朱雀二人的防线,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俯冲向了洛白。 雨水在他们的眼前逆流着,仿若天地倒置。 凌厉的杀气如无孔不入的大雨,密密匝匝地笼罩在洛白的周身,可他却不知怎么的,只是望着怀中沉睡的人,不曾抬头看过一眼。 夏无双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刀已出鞘,箭以离弦,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有了这么一层念想,她便不再收敛,于是乎,喘息间,那双方才只是幽幽泛蓝的手掌顿时蓝光暴涨,因为这几乎灼伤人眼珠的蓝,不巧落在她手掌附近的雨滴也霎时凝结成冰。 另一边,戎言白发狂舞,手自成刃。 就在二人的戾气就要将洛白撕碎的时候,他却忽地轻笑出声。 二人一顿,登时迟疑了。 就是这个迟疑的空当,他们的眼前忽地出现了无数黑白棋子,那些棋子好似有生命的网一般,神出鬼没地将洛白瞬间包裹其中。 夏无双来不及收回掌势,只能一掌硬硬地劈在那黑白棋子拼成的盔甲上,她手心狠狠地一麻,整个胳膊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叮!” 一旁戎言的攻势也被挡了下来,可挡住他的并不是眼前的黑白棋,而是不知何时突然冒出来的云雀。 也不知是刻意压制,还是真的没事,云雀在硬接下他的一招后,居然眼也没眨一个。见状,戎言的脸色骤然沉重了几分。 夏无双脸色黢黑地望着嬉笑着落在棋子上的朱雀,几乎恨不得掐上他的脖子才好。 “你们这样不好哦,怎么能越过我们直接找公子呢,这样公子可是会生气的啊。”他说着,少年气地挠了挠头,一副苦恼的模样。 夏无双冷哼了一声,眯起了眸子。 “呀呀呀,这位姐姐眼神好恐怖啊。”他咂着嘴,愉快地说道。 她没理会他的玩笑,而是默默打量起他的脸色。约摸是方才她那一掌的影响,他的脸有些病态的苍白,在加上被雨一淋,他的脸简直白得如同溺死鬼一般。 雨潇潇落下,原本喧闹的树林没了蝉响,只剩下语落在树叶上时,忽高忽低的声音。那声音在遮天蔽日的树底听来,宛如情人间的喁喁私语。 “我那一掌的滋味怎么样” 夏无双的声音虽然差一点就被雨声吞没,却还是无比清晰地落在了他们的耳朵里。 朱雀愉快的笑脸有了丝丝的皲裂,云雀细长眸子霎时锋利如刀。 “这位姐姐还真是不客气啊。”他说着,语气有些无奈。 “初次见面用刀割人脖子的你难道又客气到哪里去了吗” 洛白听到这话,眼神一顿,接着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了夏无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腰间的轻缨像是感觉到她的气息一般,正微微地发颤,那轻颤既悸动又兴奋,甚至到了让他的身体都略微发麻的地步。 “那个啊……”朱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挠着脑袋,羞赧地低下了头,“那个是因为朱雀武功低微,所以失了手,姐姐不要见怪啊。” 夏无双忽而敛了眸子,眼光锐利。 “武功低微,失了手”说到一半,她又冷嗤一声,“这些还是等你输了以后再说吧。” 语毕,她像是闪电般发起了奇袭,手上的蓝光再次凝结,甚至比上次更加耀眼。 “这位姐姐还真是……”朱雀说着,眼神却陡然尖锐,“不善解人意。”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黑白棋子就一窝蜂涌向了夏无双。 这如同是开战的号角,将原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逼到了顶点。 纷乱雨中,再无一丝安宁。 戎言的白衣已经泥泞得看不出本色,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雨水争先恐后地灌入他的口中,他连将水吐出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躺着,任由腥涩的雨水流进喉咙。 云雀靠着一边的树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全身都是破绽的戎言,他知道,现在是机会,可是他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夏无双单手撑地,脸色惨白。她双眼灼灼地盯住洛白,气若游丝。 “轻缨。” 听到这声唤,洛白刷地变了脸色。 而就在他全身紧张的时候,轻缨白光骤闪,一眨眼便飞身出去,直直地窜向了夏无双的方向。她虚弱地笑着,望向了那抹光芒。 “轻缨!” 洛白急切地开口道。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平日里无比听令的轻缨今日却如铁了心一般,蒙头朝着夏无双的方向冲去,仿佛是被禁锢多年的人突然得了自由,即使听到了他的声音,它也是义无反顾,不愿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见状,他额边青筋猛然贲起,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夏梨,他就冲了上去。 一离开树叶的遮挡,雨水就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打到了他们的身上,他身形一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回到伞下,将手中的人放了下来,这才重新追上去。 可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轻缨已然回到了夏无双的身边,她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绕着疲惫的夏无双拼命地飞舞,剑辉洒下了一片迷离的光晕,那光照在她失去血色的脸上,温柔细致。 “轻缨!” 洛白站在不远处的雨里,眉头紧锁。 像是被冲昏头脑的人猛地冷静了似的,轻缨猛地转身,朝着他的方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咆哮,那声音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婉转低回,却是雄壮无匹,好似千军万马站在悬崖边上,发出了震天的嘶吼。 他双目紧缩,几乎要将拳头捏碎。 夏无双强忍着胸口的闷痛,扶着树吃力地站起来,她嘴角涎血,目带讽刺地望着颇受打击的洛白。 “轻缨。” 这一声轻得好似掠过湖面的春风,可即便如此,轻缨还是如听令的将士一般,骤然将剑啸停住,而后虚虚一转,悬在了她的手掌上。 剑身如冰,剑气如虹。 戎言望着这场景,安心地翘起了嘴角。 大雨中,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而这沉默的意义,却是截然不同。 这一切,夏梨都不得而知,她只是在树下的空濛细雨中沉睡中,顺便做了个漫长而痛苦的梦,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个点收比。。想想也真是醉了。。不过我还是继续日更奔完结去了。。再拖着不往结局部分写才真是罪了。。大概还有小几万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就像在盛夏的午后打了个盹儿,醒来以后发现已然是日薄西山,脑子闷闷的,却又觉得无比的清醒。这就是夏梨如今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帐顶。脑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和事,那些人好像穿越了梦境,一瞬间活生生地到了她面前,那种感觉,既惊喜,却又惶恐。 戎言就躺在她的不远处,看样子,是受了不轻的伤。 转头望向另一边,只见夏无双正坐在窗台上,就着月光细细地擦拭着失而复得的轻缨。看到这一幕,她的脑子霎时嗡地一声。 模模糊糊中,他的脸和窗上的她重合,却又像受了惊吓似的骤然分开。无数光影中,他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从初次见面的大红喜袍,到冷宫中半明半昧的神情。一切都像镌刻在玄武石上的版画,一凿一笔,无比深刻。 原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 她转过头,在心里重重地叹息。 夏无双听到动静,随即望了过来。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因素,她瞧见她清醒的眼睛时,神色有片刻的躲闪。 她不是没看到,却乐得装作不见。 “醒了” “嗯。”她声音粗哑,听起来简直如同久病的肺痨鬼。 夏无双迟疑了一下,接着从窗台上跳下,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茶几旁。 月光从原来坐着的地方倾泻而下,在单薄的地板上形成了一片如平湖秋色一般温柔的霜白色,她的足尖点在那片白上,好似随时会翩翩起舞。 她将清水递到嘴边的时候,她还在恍惚着。 夏无双似乎看出了她心神不宁,也没同她搭话,只是时不时瞧她一眼,兴许是在等她发话,兴许不是。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这才刚入夜。” “是吗……” 又是寂静的沉默,只有她啜饮茶水的声音传来。 “戎言怎么样” 闻言,夏无双往里头睡得很沉的戎言瞄了一眼,这才答道:“皮外伤倒不妨事,不过……” 夏梨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紧张地望着她,“不过什么” 她瞧了瞧她突然血色全无的脸,踌躇了一下,还是斟酌着道:“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他原本身体有些旧患” 她沉沉点头,“我知道。” 她不仅知道,而且还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谁,这世上,怕是没有人知道得比她更清楚,也没有人比她更如鲠在喉了。 “我对雄黄之术也只是略知一二,凭我的医术,也至多能瞧得出他身子骨有些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大清楚,我想,他之前应当是有什么旧病未愈,才会有如此诡异的脉象。” 说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夏梨的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她便有些进退两难,要是让夏无双知道戎言缺了一魂一魄,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若不让她知道,只这么拖着的话,难保她不会有什么异心。 大约是看出她的为难,夏无双了然地敛了敛神色,便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你不用太过担心,他身上的伤没设么大碍,不过就是要多睡些时日……”说着,她替戎言周到地拉好了被子,径自坐到一边去,继续道:“这小子到底是个医术高明的,招招都被他避过了要害,要不是如此,他恐怕老早就去跟阎罗王报道去了。” 夏梨心神不定地听着她的话,眼神却是忍不住飘向她手中的轻缨。她不傻,当然瞧出了她心里憋着话,于是心中默默地思量了一把,便状似无意地将手中的轻缨递于她面前,道:“看你好像对她很有兴趣,给你瞧上一瞧可好” 言罢,她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夏梨僵硬着脖子回望她,只觉得口中干燥得像是能喷出火来。可她并没有接过轻缨,而是用她能做到的最冷静的神情望着她,问道:“你杀了他吗” 有那么一瞬间,夏无双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不过转瞬,她就了然地“哦”了一声,接着便是微微一笑,气华若松。 “要是我说是呢” 夏梨紧抿着嘴唇,喘息的声音如北风灌进瓮中,沉重而低迷。 “你杀了他吗” 像是不相信她的答案,她又问了一边,眼神比上次更执拗,语气也更加犀利。 夏无双微微一愣,不知是为了她的眼神语气,还是因为同一个问题,抑或是为了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 良久,她都没有回答,只是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间的风晃起敞开的窗扇,吱呀呀地响着,就像是干涸的河谷中默默转动的水车,不知名的鸟雀栖息在屋檐下,时不时传来几声类似于梦呓的鸣叫。 月光洒了一地,迷离得让人睁不开眼。[..tw超多好看小说] 纵使如此,夏梨也无心去欣赏。她只是热切地望着她,满心地期待着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哎……” 对峙了这么许久之后,夏无双挫败地叹了口气,接着垂下眸子,抚摸起了轻缨。 “没有。” 夏梨明显松了一口气,因为压抑了很长时间的缘故,她这口气声音大到了好笑的程度。 夏无双当然觉得好笑,她揶揄地挑了挑眉,“就这么害怕” 她捋胸口的手停了一瞬,却几乎是在瞬间就郑重地“嗯”了一声,那一声无比的认真,竟让问的人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才好。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夏无双佯装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已经得到了璇玑还有轻缨,接下来呢,你想怎么样,夺过北召,然后统治整个青川吗” 夏无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眼神陡然变得无比的恐怖,就像是暴风雪来临的夜里突然结冰的湖面,又像是贫瘠的土地上空无一人的山谷。 她静静地望着她,让她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她能够感觉到,在她干燥的衣衫下头,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钻进被子里,结束这场唐突的谈话。 但是,她却异常想听到她的回答,想的程度几乎超越了不适的程度。 “你以为,我们当初为何会发起你们口中的‘混沌之战’” 在夏梨以为自己会在她的眼神中咬舌自尽的时候,她不咸不淡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夏梨噤若寒蝉,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夏无双似乎一开始就料到她不会回答,于是便顺理成章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让青川狼烟四起,生灵涂炭的” 夏无双说出这话的时候,眼中的正直让她自惭形秽。 “人都是自私的,我不会告诉你,我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去打仗,而是要告诉你,我只是想让我自己,我的父母兄弟过上温饱的日子,不用再被饥寒交迫折磨,不用再颠沛流离,就是这么简单。” 面对这么一席话,自小丰衣足食,不,是锦衣玉食的夏梨根本无言以对。 “我们都想让从暴政中获得喘息的机会,仅此而已,没有那些将我们奉为英雄的百姓口中的深明大义,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心系天下’,我们就是几个可怜的吃不饱饭的穷人,只是想拼上自己的所有,求几顿饱饭而已。” 她的语气没有多大的起伏,甚至于更多时候像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 “我就是用这样的初衷去打仗的,但是后来,我为的,就是我北召子民。”这一刻,她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壮烈。 “或许你会觉得我自作多情,但是你不觉得上天让我在北召子民饱受折磨的时候重新醒来,是有用意的吗” 夏梨觉得嗓子一阵干涩,虽然她很想告诉她,他们之所以会唤醒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巧合,可是当她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时,她真的说不出这样的话。 就像从前一次苏不啼抢了她的桃花酿时说过的,这世上,没有单纯的巧合,一切皆是因果注定。虽然当初的她乍听到这话时,心中充满了嗤之以鼻,可如今,却隐隐地想去相信。 “所以,并不是我想去做什么,而是我的北召,需要我去为它做什么。” “那么,你觉得,现在的北召,需要你做什么”夏梨咽了咽口水,游移不定地问道。 夏无双转过头,眸中像是收敛了亘古的月光,潋滟无匹。 “他要我再一次为他燃起狼烟,我便不能负他。” 望着她眼中的决绝,夏梨第一次切身地感觉到,青川真的再无太平之日了。 北召,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虽然与牧徊南风他们成功会师了,可是众人着实高兴不起来。一方面,南风凤曜出云三人和朱雀云雀二人都受了伤,一行人的战力骤然下降了不少。另一方面,轻缨被抢夺,七剑合并对抗不动明王令的计谋也算是胎死腹中。 一时间,一片不祥的乌云久久地盘旋在众人的头顶,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叩叩叩。” 洛白听到了敲门声,兴致阑珊地抬起眸子。 来人是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牧徊,他瞧着他这么大半夜还静坐不睡,有些担忧道:“我瞧见你房里的灯还亮着,便想进来瞧瞧。” “朱雀他们怎么样了”他眨了眨满布血丝的眼睛,问道。 “不算糟,却也算不得好……”说到此处,他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舅舅有话直说便是。” “伤朱雀的,可是冰雪女帝” 洛白点点头,接着便皱眉道:“怎么,朱雀情况不妙” “这倒不是,只不过我同朱雀他们相识这么多年,还没瞧见过他二人双双负伤的,原本以为‘混沌六杰’不过是虚名太盛,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名不虚传。” 洛白不置可否。 桌上的灯不知是被风吹着了,还是灯油燃尽,晃了两下,灭了。这么一来,整个屋子就只剩下了床头的那盏灯,那灯雾蒙蒙的,到面前的时候,几乎只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上一点点。 二人好似不甚介意,仍围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轻缨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如今几人最头疼的,当属轻缨被夺之事。 “他们总共只有三人,她不懂武,其余两人身上皆有伤,此时正是抢夺轻缨的好时候。” 牧徊面露难色,“话是这么说,可是……”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把轻缨夺回,其他的……”他停顿了一下,她双眼紧闭的脸从脑中一闪而过,那张脸同她躺在棺椁中的青紫色脸重合在一起,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直直地刺穿了他心头最软的那块血肉。 牧徊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瞧着他如此挣扎,心下不忍,便不理会他的犹豫不定,替他将话接了下去。 “其他的,也很重要。” 洛白眉头紧皱,却是不说话地望着眼前只剩孱弱火星的灯烛,道:“顾宸那边……” “那边你不用担心,只不过,舅舅在这里要问你一句,禅让的事,你可想好了” 洛白的脸有一半笼罩在夜色里,看不真切,他转了转手中的杯子,那杯子磕在木质粗糙的桌上,发出笨拙的闷响。 “这个皇位,原本就是属于皇叔的。” “你真想好了”牧徊头一次如此步步紧逼。 “舅舅权当我这是任性吧。” 听到这儿,牧徊却没再逼问,而是轻轻地笑出了声。洛白听到动静,不明就里地望向了他的脸,“舅舅这是什么反应” “这哪里是任性,根本就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了。” 他闻言,也是轻笑出了声。 夜幕低垂,月色正酣,窗外的树丛中,似乎有微光扑朔,却无人问津。 原本,这可以是一个美好的夏夜。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想要日更。。都会遇到不可抗力。。算了。。我默默地发肥章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朱雀捂着受伤的肩头冲着避在窗边的云雀使了使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默默地摆好了架势。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梆声,这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紧张,朱雀只觉一阵压抑的闷热,细密的汗从他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滴下,就像是有什么虫子在爬,又像是脸上沾了乱飞的柳絮。 之所以察觉到外头不对劲,是因为云雀半夜起来给朱雀倒水的时候,忽而瞧见不远处一棵高树抖了一下,原本,这不是什么蹊跷的事,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今夜无风上头,一个无风的晚上,树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动 这其中的曲折,即使没什么江湖经验的人也能轻易地想到。 至于外头究竟是什么人,自是不言而喻。 连着被追杀了这么多天,他们已是暴躁至极,要是今晚对方再发动奇袭,那么很可能,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要同归于尽。 当然,那只是最坏的打算。 气氛一触即发,云雀紧紧地注视着茂密得不自然的树丛,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呼吸着,只要那头有动静,他就会…… 想着想着,他握紧了手中的浮萍拐。 南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有一瞬间的模糊和旋转,他头一晕,几乎要呕吐出来,也多亏了这丝想要呕吐的感觉,他迅速清醒了过来。 老旧的木质屋顶,不知道第几次翻新的横梁。 打量到这里,他长呼了一口气。 凤曜睡在不远处的床上,呼吸均匀,看起来是在熟睡,他身上颤着不少惨白的绷带,颜色不怎么新鲜的血渍从绷带底下渗上来,触目惊心。 出云睡在离窗口很近的地方,她蜷缩着身子,脸色苍白,就着明亮的月光和闪烁的灯火,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紧蹙的眉头。 “沙沙。” 大约是她在睡梦中感觉到了强烈的视线,她不安地翻了个身,因为这个动作,原本包裹着她身体的薄被被扯到了一边,她半个人都暴露在有些凉气的夏夜中。 南风皱眉望着她,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起了床。 因为怕吵醒房中的两人,他的动作尤其的轻。 月光毫无阻滞地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不说将室内映得如同白昼,却也是明亮非常。他踏着月光,慢慢地走向她。 就在这时,窗户忽而晃了一下。 “吱呀。” 这一下并不明显,要是在白天,这点声音根本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这偏偏是夜半,还是在他刚刚苏醒,身体和精神都尤为紧张的时候。 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地转过头去,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他本能地想要去握住惊斥,转头却发现藏着惊斥的木杖正安安静静地睡在他方才躺过的床上。 心中的弦蓦地拉紧,他脑中一晃,第一反应竟不是要去取惊斥,而是挡在了出云前头。那黑影是背着光的,他身上疼得厉害,眼前一阵恍惚,一时竟看不清他的长相。[..tw超多好看小说] 可是看到他这个电光火石间的动作,来人却愣了一愣,接着,坚定地朝他走近了一步。 南风摸索着抓住了出云放在床头的短剑,蓄势待发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来人突然笑了一声,可就这样不算特别好听声音在此时被他听来,甚至美好过了百鸟鸣唱。 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瘫软着疲惫的身体,道:“是你啊。” 来人也不再故弄玄虚,而是赶紧解下了斗篷,一脸严肃地扫视着出云和凤曜的脸,才道:“看来你们这次吃了不少苦头啊。” 南风无声地点点头,对他使了个眼色,将他引到了离二人床铺远一些的木桌旁,“百里,你怎么也来了,是公子……” 来人正是百里,他听到这话,连忙点头,“是,公子放心不下你们,所以派我来支援。” 他的神情不无担心,“如此一来,京城不就剩下公子一人了嘛” “你不用担心,公子那头有琅琊在。” “琅琊”南风有些惊诧,“琅琊是牧王爷的那位……” “就是那位。”百里点头。 “可是牧王爷麾下的琅琊怎么会……” 百里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问什么,却也没答他,而是先行问道:“牧王爷可是与你们会合了” 南风颔首,“是,不仅如此,他还算救了出云和凤曜一命。”说着,他还是禁不住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沉睡着的两人。 “那就对了,牧王爷在离京之前,先去了相府找公子。”瞧着南风疑惑的神情,百里也不卖关子,道:“他用琅琊同公子换走了擎仓。” “擎仓!” 南风眉头紧皱,似乎更不明白了。 “擎仓其实一直都与公子保持着联系,只不过,我们一直以为瞒得很好,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那位的眼睛。” “那牧王爷拿琅琊换走擎仓又是何意” “原因很简单,为了让擎仓带领五剑剑主一同前来。” 南风听罢,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些天我一直昏睡,倒没听说这些。” “要说真正的深谋远虑,那还真要数牧王爷,他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如此局面,所以,在你们相继离京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召集红黑荆棘卫,而后便是带着他们逼上了相府,其实,他肯定也知道,即使不如此,公子也一定会因为你们的安危而答应他。” “这么说,如今除了我的惊斥,六剑都在牧王爷的控制之下了”南风神情闪烁,竟看不出是好是坏。 说到这,一直有话直说的百里倒是显得有些吞吞吐吐了。 他这个样子看得南风满头雾水,“难道不是” “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在轻缨上。” “这话怎么说” “轻缨被北召女帝抢走了。” 一瞬间,南风脸上的表情可以用“精彩万分”来形容。[..tw超多好看小说] 百里当然理解他为何会摆出这样一张脸,“原本我们以为只要轻缨苏醒就万事大吉了,如今看来,轻缨苏醒才更是问题。” “公子怎么说,要抢回来” 不得不说,面对如此严峻的现状,南风的反应倒还算得上是冷静。 “我们虽然有六剑,但轻缨好歹是六剑之主,相信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在这种时候与夏无双斗个你死我活,也不过是着了红鸢的道罢了。” “听你的意思,公子是想同夏无双合谋” “不是没有此……” 他说到一半,南风突然脸色一变,举手阻止了他。 百里见状连忙噤声,凝神听去。 这么侧耳一听,他的脸色也同南风一样,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二人对了对眼色,由百里出手,一弹指将床边的灯芯截了一半去,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没一会儿,就像平常的油尽灯枯一半,灯缓缓地灭了下去。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皎白的月光。 整个客栈都包裹在一片风雨欲来的气氛中,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寻常之处,皆是小心翼翼地避在有利的位置上,就等着对方冲上来。 这样的局势没有维持多久。 无风的夜中,周围的树却陡然抖颤起来,如同是鬼魅一般阴森的身体摇动着,发出了让人耳根发麻的沙沙声,这细碎的声音一时有了震耳欲聋的力量,它让客栈中的每个人都绷紧了身体缩起了眸子。 树抖得越来越剧烈,不少鸟雀被惊醒,都忙不迭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扇动翅膀的声音响彻半空,让众人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云雀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朱雀,好像他眼睛一移开,眼前人就会不见,又好像如果不用力地看看,这就会变成最后一眼、 “刷!” 这样压抑的宁静是被一记响亮的破空声打破的,这声音像是响亮的开战号角,一下子砍断了无数人紧绷的神经。 “嘭!” “嘭!” “嘭!” 三扇窗户齐刷刷地被砍断在地。 数不清的黑影像是招魂幡一般从树影中陡然出现,密密麻麻地霸占了东方的半片天空。几人望着地上碎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南风的五根木杖重新背上了身,他半蹲在窗台上,眯眼瞧着越来越迫近的黑影,一跃而下,纵身跳进了无边的黑暗。 原本平静的天空中,电光骤然贲起,如同是火山喷薄出的岩浆一般,洋洋洒洒地铺了漫天。轰隆隆,轰隆隆,鼓噪的雷电此起彼伏,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人。 夏无双突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闪电的光像是银白色的锡纸幔在窗上,一时间亮得扎眼。 她本能地抬头,望向天空,可入眼的只是一片灰蒙蒙的屋顶。她焦急地一咬牙,霍地拉开被子,也不顾没穿鞋子,就冲到了窗边,哐地推开了窗。窗扇弹在屋面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宛如百年榕树的枝桠,电光的触手在沉沉的黑幕上延伸着,远远看去,天空像是被外力击碎了一般,裂开的痕迹好似锋利得能戳伤眼睛。 “这是……” “怎么了,怎么了” 这时,被她开窗的声音吓醒的夏梨也急匆匆地凑过来,她眯着半梦半醒的眼睛望过去,却被吓得一个激灵。 “这个光……” “你知道”夏无双猛地转过头去,把刚刚清醒的夏梨吼得一愣。 “啊嗯……” 听到这话,她的神情更加迫切,甚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因为用力过猛,当即把她掐得痛叫了一声。 夏无双听到动静,这才尴尬地放开手,尽量冷静道:“你知道这个光” 她狐疑地瞅瞅她,却也嗫嚅着没说什么,最后点点头,道:“嗯,见过,是南风的木杖。” 听到“南风”这个名字的时候,夏无双像是被天上的雷电扫到似的,陡然一颤,瞳孔更是以能看到的幅度剧烈地收缩着。 “你怎么了” 夏梨探头过去,可还没看清她的神情,就见眼前蓦然一闪,再看过去的时候,她的白色衣衫已经在很远之外的床榻边上。 她闷声穿好鞋,随后一把拿起枕边的轻缨,喊道:“璇玑!” 璇玑本来还在打呼噜,听到她的声音,长尾一扫,一丝懈怠也没有,威风凛凛地跟了上去,一眨眼,一人一兽已经到了窗外的半空中。 夏梨心头咯噔一声,双手撑在窗边大喊道:“喂,你要去哪儿” 夏无双沉默了一下,而后气势汹汹地望了一眼电光的中心,这才回头,语气沉重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儿守着,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说完,夏梨只觉眼前脸掠过一道五彩霞光,顷刻间,那在黑夜中尤为刺眼的白衣已经变成一颗恍惚的白点,如果不注意看,甚至会被误会成了一颗不怎么亮的星星。 闪闪电光中,南风等人都奋力鏖战着。他的五根木杖各自孤单地伫立着,在五芒星区域内,不少焦黑的尸体一动不动地以各种姿势趴着,还冒着泛着恶臭的白烟。 南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咕咚一声,单膝跪到了地上。 他低着头,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什么,乱七八糟地糊了满头,甚至把他的头发都浸湿了,头发如同是厚重的海藻堆在头上,一股闷热的气息从他的心头泛起,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气力正一丝丝地漏出去。 就在这时,几个黑影了无生息地出现,将他团团围住。 望着那些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黑影,他的心狠狠一沉。黑影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刀光一闪,寒气逼人的刀刃已经到了眼前。 眼看着刀就要砍下来,他拼着最后气力往旁边一滚,只见那刀险险地从他身旁擦过去,咔嚓一声掠下了他半截袖子,他望着袖子上整齐的切口,嘴唇紧抿。 这一刀落空,旁边的人更加急红了眼,他们齐刷刷地举起了刀,眼看就要看下去。 “大人!” 出云眼见着不妙,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 众人被她的喊叫声吸引,齐齐地望了过去,这一望,却都如同是寒冬腊月兜头一盆水,憋得心头凉了大半截。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是自顾不暇,就算是想过去帮他,却也□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刃落下。 这刀要是落下去了,南风恐怕…… “大人!” 出云和凤曜异口同声。 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出云一咬牙,挡过了面前黑衣人的刀,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那头冲过去。 一旁的黑衣人哪肯放过她,一转头,猛地踹上了她的小腿。只听诡异的一声闷响,出云惨叫一声,身子一歪,一下就跌趴在了地上。饶是如此,她也不罢休,还是卯足了劲想爬起来,可是不管怎么咬牙,她都只能在地上挣扎着,却怎么也起步来。 “出云!”凤曜急红了眼,一个分心,肩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血飞溅在漆黑的天空,似乎要将夜色都染红一般。 刀离南风越来越近,他心里不停默念着站起来,可是身体却挤不出一丝力量。他只能看着快速落下的刀,脑中渐渐空白。 “叮!” 一记清脆的碰撞声响起,众人一愣,都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你……” 南风觉得喉中被什么梗住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那人深深地看他一眼,却是手腕一转,四两拨千斤地将黑衣人几乎落下的刀齐齐挑回,接着,利落地一个转身,剑尖指地,挡在了南风前头。 “想要伤南家的人,先要问问我的轻缨肯不肯。”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剑就如呐喊助威一般,“嗡”地一响,瞬间剑光暴涨。 这一切,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因为七剑聚齐,不论是剑还是人,士气都霎时上涨了不少。秋风扫落叶一般,黑衣人以先前不可预见的速度减少着,没一会儿,就所剩无几了。 众人见此,更是卖力非常,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所有人都蠢蠢欲动。 战事呈现一边倒的阵势。 “咔!” 夏无双利落地挥剑,将眼前最后一个黑衣人砍成了两半。 眼见如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时,夜已过半,天空清澈得如同瑰丽的黑水晶,望着天空中明媚依旧的月亮和细碎的星辰,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众人想。 可是,此时的天空上的云却越来越黑,沉重得好像要坠落。 洛白望着那团可疑的黑云,脸色阴沉。 “正主终于上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终于发出去了。。果然逗比还是应该写逗比文。。写的时候心情好好。。欢迎围观去~~ 么么哒~~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空如同破了个大洞,成团的云像被某种力量拉扯着,朝那处黑黢黢的阴影聚集。 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去。 风稀稀落落扬起,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嘶……嘎嘎……” 寂静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那笑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有时候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有时候又像就在耳边。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如同是一阵毛骨悚然的阴风,让众人都惊疑地四处张望起来。 这笑声…… 洛白与牧徊对视一眼,脸颊紧绷。 云越聚越多,没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漩涡状的圈。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云潺动着,像是一条盘踞的黑龙浮在空中,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一股说不清的诡异气息悄然地弥漫开来,除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就只有众人紧张又疲惫的喘息,这些零零碎碎的声响似乎将气氛渲染得更加让人浮躁。 夏无双眯着眸子,紧紧地盯着天空中的一处,她总觉得,那里会出来什么不好的东西。可即便心中的念头无比强烈,那里却一直是一切压抑的风平浪静。 她皱皱眉,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偏头望了一眼仍然半跪在地上的南风。 他也抬头望着那处,脸几乎成了透明色。 夏无双眼中的疑惑更深,却也没出声询问,而是重新将视线投向了天空。 那让人全身都不舒服的笑声依然继续着,就像是冬季里的闷雷一般,盘旋在头顶,此起彼伏,久久不散。 客栈里的夏梨仍然焦急地守在窗边,她望着那团不祥的黑云,紧紧握住了拳头。 雷已经停了,那不自然的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那个形状…… 同样的场景,她好像见识过。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她一个激灵,连忙回头。 戎言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他坐在床沿,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远方天空的漩涡上。他紧抿着嘴唇,眉头几乎挤在了一起。 夏梨见他醒了,面上大喜。(..tw)她赶紧跑过去,惊喜道:“你醒了,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饿不饿,渴不渴,想喝热水还是冷水” 戎言被她噼里啪啦的一阵嘘寒问暖弄得脑子一晕,忙不迭地摆摆手,将她剩下的话打了回去。 “你消停点儿,我头有点晕。” 她一听这话,立刻噤声,还连带着死死地将嘴巴抿了起来。 他看着好笑,却也没说什么,而是偏过头,忧心忡忡地望向了外头。 夏梨见他往那处瞧,也便转身,同他一道望了过去。 戎言见她脸色不好,踟蹰了一下,才问:“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全想起来了。” 听到这话,他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夏梨瞧着他这样难堪的神情,却觉得分外有趣。她瞥了他一眼,打趣道:“你编得那个谎话,倒是挺顺溜的嘛。” 他没说话,神情却更显局促。 “不过不得不说,你的那个谎话,的确是更好的结果。” 他不明所以,仰头望她。 这一回,换做是她有些局促地低下头,躲避了他的视线。 “你的故事里,我至少没有这么悲惨。” 戎言心里咯噔一声,口舌霎时干燥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话,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望着沉默不语的戎言,干干笑道:“不要那么严肃,我说着玩儿呢,我父……我爹说过,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原本就要受很多苦才能还得起打小含着金汤匙的福气……” 说到最后,她神情越发的难以琢磨。 原本就压抑的气氛,霎时变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半晌,戎言轻咳了一声,绕开了话题,道:“你以前可是见过那黑云” 她当然知道他是刻意地顾左右而言他,却也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是。” “出宫的时候” 她顿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是洪荒岛岛主,当时我们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戎言听到“洪荒岛”名号的时候,并没有太吃惊,可尽管如此,他的脸色还是变得愈加的难看了,尤其是当他发现夏无双和璇玑都不在的时候,脸色更是差到了极点。 “她去了” 夏梨一愣,随即猛地点点头,“是,我想拦,可是没拦住。” 闻言,戎言暗啐了一口,闷头穿上外袍和鞋,匆匆走到门前。 她瞧着如此,也急急忙忙地跟上,可刚到门口,就见他脚下一停,面色严峻地转过身,道:“你就留在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说着,他匆忙地拍了拍她的头,就倏地消失在了走廊。 等她迷迷糊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他一骑扬鞭绝尘而去的背影了。她本能地跟着跑了两步,接着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陡然回身,冲一旁半梦半醒的小二喊了声“备马”。 小二被她吼得一愣,到嘴边的哈欠都被憋了回去。 趁着小二牵马的这么一会儿,她脑子一热,直接冲进了空无一人的后厨。后厨只亮着一盏如豆的薄灯,静悄悄的很是怕人。可她根本管不了那么许多,冲进去就拿上了最大最亮的厨刀,别在了裤腰带里。 小二牵马回来,看到她这么一身行头,再看看她满脸的煞气,愣是连赏钱也没敢要,就灰溜溜地躲在了一边。 戎言不知她跟了上来,只一心望着那片可疑的乌云,手上的鞭子舞得越来越响亮。 但他的目的与夏无双不同,他并没有多少要加入战局的意思,只是想在一旁确定一些事情,确切一点说,是确定一些人的生死。 这一场正面交锋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但所有人也都没想到,它会来得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又偏偏是在这种大家身心俱疲的时候。 红鸢的胜算很大。 戎言想到这,心情很是沉重。 虽然那些人与他没有什么交情,但不管是出于对夏梨心情的照顾还是他的医者之心,又或者是为了青川所有百姓的安危,他都不希望他们是落败的一方。 毕竟,六剑几乎青川百姓的最后一丝希望了。 一定要撑住才行…… “驾!” 马鞭晾空一响,马蹄声急过了夏日午后的大雨,这急促的声音如同是投进湖水中的小石子,一路震荡着,传了很远很远。 黑云压顶,万物荼蘼。 朱雀啐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口中的血沫吐了出去,“这笑声到底是那个龟孙子发出来的,吵得老子一阵阵的头疼。”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按了按太阳穴,眉头更是拧成了一团。 一旁云雀皱着眉望他一眼,手下扯一把他的袖子,似乎是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朱雀嘴角一翘,状似轻松地对他笑了笑,转头却依然高声道:“到底是哪个不男不女的龟孙子藏着不敢出来,你出来,爷爷我保证不一脚踢花你的屁~股!” 众人听到这,心中都了然了七八分。 他做得不错,现在敌明我暗,如此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大放厥词,将红鸢给引出来。 果不其然,这两句话后,细细听去,那诡异的笑声就俨然有些发抖。 朱雀暗暗冷嗤,继续道:“要不是断了子孙根,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人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想想,我还真有点同情这龟孙子呢……” 云雀听着他说这话,脸色越发黑沉,手上的力道也越发地重,可朱雀像是没感觉到一样,自顾自地说着。 渐渐地,笑声变得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洛白等人发觉到这突变,都拉开了架势,开始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起来。 红鸢擅长的是幻术,这笑声是真是假,众人都搞不清楚,至于他到底会从哪里方向过来,就更不得而知了。 一想到这,一行人的神情里便多了些惴惴不安。 笑声开始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听起来好像是笑的人在频繁地移动。 朱雀还想再开口,却听一旁的云雀声色俱厉道:“朱雀,住口!” 他脸上一僵,似乎没想到一向内敛的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转瞬却又恢复了先前玩笑的神色,甚至还配合地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天空中的阴云突然开始涌动。就像是热锅中的水猛然沸腾似的,那云滚动着挣扎着,好像下一刻就会向地面喷发过来。 缓缓地,从厚重的云层中,好像有什么露了出来。 此时天空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白,在那微薄天光的映衬中,他们终于看清了云层后的物什。可这一看清,众人的脸都不受控制地变了色。 头大如斗,怒爪狰狞,全身的黑鳞像是沾上了水光的玄武岩,看起来是那么的坚不可摧。这不是红鸢的那条用幻术造出的黑龙是什么 可单单如此,远远不足以震住所有人。 真正让他们不安的,是那龙的体型。如果上次见到的那条是河里扑腾的小蛇,那么眼前的这条,才是真正浪里嬉戏的巨龙。 它的身体几乎占了半片天空,像是真正睥睨人间的神明一般,它微微颔首,用深沉的金目俯视着大地。那眼神里带着遥望蝼蚁一般的轻蔑,几乎让对视的人忍不住软了腿。 云层渐渐散到了一边,众人也终于看清了那黑龙的全貌。 望着那向光秃秃的山体一样庞大的龙,夏无双脸颊僵硬,手中的轻缨闪烁不定。 黑龙的鳞片泛着冷光,映着那一片天空如同洒了一地的碎银子,是璀璨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呵呵……嘎嘎……” 笑声再次响起。 众人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一般,望向了黑龙的头顶。 那人盘腿坐着,狞笑着望着他们。他血红的眼睛同后头一众的黑衣形成的鲜明的对比,让人不寒而栗。 似乎很欣赏众人脸上的不安,他的神情可以用“得意之至”来形容。 猩红的眼睛,猩红的嘴唇,还有全身虬结的青筋,他全身散发着走火入魔的狰狞感。不仅如此,他周身似乎还裹着一团黑雾,那雾乌蒙蒙的如同沼气,远远一瞧竟觉得隐约闻到了恶臭。 “朱雀,好久不见。” 红鸢开口,声音如同是指甲刮在木板。 朱雀阴沉着脸,气氛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快要完结了。。这几天一直在琢磨最后这仗怎么打。。然后新文还在没心没肺地欢脱着。。顺便飞个新文小广告。。没羞没躁的逗比孟婆是也~~ 第一百四十章 朱雀在心里头默默念了句“最好一辈子都不见”,嘴上却没说什么,只是冷着脸望着上头黑黢黢的一团影子。.tw[] 出云凤曜他们跟着南风多年,对各种幻术禁术都略有见闻,他们一见头顶这阵仗,都倏然转头,忧心忡忡地望向了南风。 “大人,这不是……” 南风沉重地点点头,得到回应的两人脸色骤然有些凝重。 其实上次红鸢同他交手的时候,就已经用过这招,不过,当时的他不知是功力不足还是可以保留,并没有做到如此夸张的程度。 时空之弧。 顾名思义,就是跨越时空的界限。通过逆转时空来疗伤甚至提高功力,这术法的效果自不用说,可反噬也大得惊人,发动一次术法,通常都要减少好几年的寿命。红鸢这人虽说不计代价,可回想起他上次催动此术的时候,却也是小心翼翼,要不是南风将他逼急了,恐怕也不会用上。 可这次,双方还没正式交锋,他就堂而皇之地晾出了此术,可想而知,他如今是有多么的有恃无恐。 想到这么一层,众人都或多或少地为如今的处境担忧起来。 再看另一边,当夏无双看清红鸢样子时,几乎呆立在了当场。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分神往一旁的南风瞧了一眼,后者似乎察觉到她的眼神,疑惑地同她对上了视线。 夏无双眯起眸子,大为不解。 惊斥既然为他所用,他当是南家的人没错,可为何那人竟会用南家的秘法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个疑问像是水底冒出的泡泡,咕噜咕噜地涌了上来。 “嘎嘎……” 红鸢似乎对这紧迫的沉默很满意,他咧着几乎要裂开的嘴角,不羁地盘坐在龙头上,手甚至还悠哉悠哉地托起了腮。 “喂,朱雀,你怎么不说话” 他红色的眼睛里,那粒黑色的瞳仁小得几乎看不见,也因为如此,他的眼神显得十分的邪恶,就像是中了某种魔障似的,有种让人说不清的不适感。 朱雀一向爱笑,可如今他那张少年气十足的脸却没有分毫的笑意,他只是半敛着眸子,阴森森地望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刮起的凉风拂起他脸颊边的碎发,光影在他的脸上摇摇曳曳,将她的神情衬得越发得难以捉摸。 红鸢似乎对朱雀格外的有耐心,瞧着他如此冷淡的神情,他也不恼,只是一个劲地怪笑,那笑如同夜间肆虐的枭鸣,将林中的鸟雀惊得压着喉咙咕咕乱叫。 戎言赶到的时候,望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晦暗的乌云中,铁甲巨龙目呲欲裂,无数黑衣在风中猎猎狂舞。反观地上,却是尸横遍地,一片狼藉。双方就以如此不平衡的气势对峙着,谁都没有先出手的意思。(..tw好看的小说) 望着这一幕,他皱了皱眉,找了离矛盾中心较远的树避了上去。 从目前的情势看,奕国的那些人明显地处于劣势。不过…… 目光扫过六把闪着晶莹光辉的长剑,他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了一些。六剑聚齐,那么对付起不动明王令,倒还算有一线生机。 只是目前这人数上,还是不乐观。 戎言一个刚到场的外人都能瞧出这些个名头来,他们一行人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因此,即便他们拥有圣剑,占足了先机,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么耗了许久,众人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此时,天空突然一亮,像是什么破壳而出似的,乌沉沉的天幕猛地闪现出无数或大或小的裂缝。接着,只听“轰隆”一声,穹庐间豁然炸开,整个天地都宛如随着这声响震荡起来。 洛白望着这一切,面露喜色。 邪风怒起,席卷四方,突如其来地,空气里隐隐冒出了些许草木的腥气。 南风的木杖原本因为方才布五重幻境阵而散落,如今一听这雷声,便像突然苏醒的雄狮一般,顿时光芒大盛,惊斥更是腾空跃起,带着霸道的破空声和噼啪响声,直直地落在南风的身后。 目睹这一场变故的红鸢脸上一僵,接着怒不可遏地望向了天空。 可天公似乎故意要忤逆他,他这一望,空中更是电闪雷鸣,乌云像是急急奔流的溪流,从他的眼前一阵阵地涌过。 他霍地起身,站在了龙角中间,瞋目切齿。 见状,五剑剑主对视一眼,缓缓地聚到了一起。 不知道是因为感觉到了杀气,还是以为圣剑聚集,一时间,剑光怒涨,几乎到了让人不敢逼视的程度。 “嗡……” 剑鸣齐齐发作,像是山谷中的巨兽在引颈长啸。 轻缨听到这声音也变得躁动不已,只见其剑身猛地颤抖,激烈地挣扎起来,夏无双皱了皱眉,握着剑的手上青筋暴突。 另一边,同样落单的惊斥剑尖指天,电光顺着剑尖的方向同天上的雷电连成一道。众人头发莫名地乱飞,耳边不断地响起噼里啪啦的细小声响。 红鸢似乎对惊斥还心有余悸,望着那些电光的神情有些不安。 可他也不是没有动作,虽然他没有出手,但黑衣人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大雨一般,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荆棘卫也不敢怠慢,他们纷纷亮出兵器,号令一下,便如晾翅的猛禽一般窜了出去。 金石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刀剑刺破布帛皮肉的撕裂声合着气势汹汹的叫喊声,好似组成了一曲血色的战歌。 血液飞溅,眼前的黑夜似乎都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众人的心被这气息惹得狂躁不安,厮杀声越来越响,残肢断臂迷乱了视线,本就狼藉的树林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修罗场。 除了惊斥和轻缨,其余五剑的剑主也都参加了这场混战,只见乌沉沉的夜幕中,五道光芒飞快地舞动,宛如一条条彩色的灵蛇,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所到之处,便是哀嚎遍地。剑光卷起妖娆的血珠子,如同下了一场红色的大雨。 轻缨沾了血,变得尤为的兴奋,顾不得紧握着她不放的夏无双,她长啸一声,如发狂的野兽一般冲了出去。夏无双脸色顿变,连忙用两手抓住,可即便如此,轻缨还是将她硬生生地拽了出去。 她咬紧牙关,脚下使力,却仍然止不住轻缨的去势。混乱中,只见她被轻缨硬拖着前进,经过之处,皆留下尘土翻飞。 似乎因为沉睡多时,这一站中显得尤为的兴奋。她剑身摇晃不止,蓝光层层暴涨,一众奋力抵抗的荆棘卫只觉得眼前一晃鼻尖一凉,再凝神看时便发现原本正怒目龇牙的对手已变成了一团冒着雾气的冰块。 红鸢看到此处,原本胜券在握的神情渐渐出现了裂缝。 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双掌一翻,掌心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天空雷电交加,风势渐长,借着这风,他手上的火如同被泼了火油一般,急速流窜,一瞬间,便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了烈火之中。 火焰之中,他的身影隐隐可见。 此时,那条一直窥伺战局的龙突然动了起来,只见那巨大的黑色身躯缓缓扭动,引起阵阵鳞片相击的桀桀声响,那声响回荡在天地间,让人整个身体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风越来越大,方向却是从地面往天空刮起。 一时间,飞沙走石。无数细小的尘土磕磕碰碰,顺着那风直直地飞向天空。乌蒙蒙的灰尘彻底混淆了视线,众人都本能地用袖子掩住口鼻,原本竭尽所能的搏击顿时变成了只能颠颠撞撞地以单手护住身体。 在这片狂野的沙尘中,七剑的剑光也变得模糊起来。 洛白暗道不妙,赶紧道:“小心!” 其余几人心领神会,全部循着声音聚了过去。他们背靠背围成一圈,眯起眼睛,将力气一通集中在了耳朵上。 七剑似乎也是心灵相通,就像先前轻缨硬拖着夏无双一样,七剑齐齐使力,将剑主拖到了一处。混混沌沌中,只见七道光芒像是会合的河流一般融成了一股,那一道光无比璀璨,无比明亮,如同拂晓的第一缕阳光刺破晦暗的云层,一下子驱散了眼前的阴霾。 一阵刺目的光芒之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 “快看!” 朱雀瞪大双眼望着七剑的方向,不知不觉地喊出了口。 其他人听到他的吆喝,这才连忙看过去。 “这……” 七剑凌空飞旋,光芒更甚,美不胜收。而当众人的眼神转向七位剑主的时候,却是忍不住脑袋嗡嗡一疼。 “这些人……不会是……” 洛白瞳孔紧缩,嘴唇不自然地发白。 “大人……”出云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望着惊斥剑下完全陌生的男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怎么回事……”不仅他们,连一向冷静的牧王爷都变了脸色,他一再端详那七人,生怕是自己看走了眼。 “不是吧……”朱雀喃喃自语。 七剑剑光中,站着七个,不对,是六个他们完全陌生的人。 除了夏无双,其余六人到底是谁,他们心里虽然隐隐有答案,却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的答案。 如果他们的想法是真的,那原来的六人,到底去了哪里…… 如此如此,层层深思,每深入一层,众人的脸色便更差一分。 而就在这个时候,早前不见踪影的红鸢突然从茂密的树丛后面探出了头,他全身的火焰已经褪去,却像是被烧焦一般,全身炭黑。 在这团焦黑中,他的那双血红的眼睛便更加刺眼起来。 他嘴角阴仄仄地咧开,望向了地面上的一个身影。 那人正处于强烈的震惊,并没有注意到浓荫之处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细碎的光芒从他焦黑的手掌中闪现,他用阴沉沉的眼睛久久凝视手中泛着青色的短刀,而后缓缓地将视线转向了他的方向。 咻。 短刀离手,在空中划出了直直的轨迹。 那轻微的破空声被七剑的剑鸣遮盖,竟无人注意。 刀光闪烁,直取那人的后心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一声嘶哑的尖叫声拔地而起。众人猛一激灵,齐齐地望向身后。 在大家震惊的注视中,一把细小如鸟喙的涎着毒液的短刀,还有一把泛着油光的硕大菜刀齐刷刷地刺向某人的背后。 这时候,时间好像变得尤为尤为的慢。 在这慢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中,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短刀和菜刀,几乎就在眼前。 时间好像瞬间停止了。 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那惊天动地的尖叫声,还有马匹精疲力尽的喷鼻声。 他睁大了眼睛,却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这应该算是完结章里面的了。。算起来。。应该还有三章。。至于每章多少字。。不好说。。终于快要完结了。。我好感动。。好啦。。继续飞小广告。。我觉得我新文比旧文好看哈。。各种无节操。。各种滑欢快。。各种脑洞大。。求个围观啦啦啦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结局 “后来呢” 小女孩仰着脖子,问着一旁的老者。(..tw好看的小说) 老者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后来的故事,就没人知道了。” “咦,怎么这样” 小女孩嘟起嘴巴,似乎很是不满。只见她一边扒拉着老者的衣襟,一边撒娇道:“爷爷,爷爷,快告诉我后来的事嘛……”说着,手竟然拽上了老人的山羊胡。 “哎哟哟……”老人吃痛地嚷着。 “快放手快放手……” “爷爷不说,我就不会放手!” “后来的事情爷爷是真的不知道啊……唉哟……快放手,快放手……” “爷爷大骗子,哼!” “唉哟,唉哟……” 老人的痛叫声一声赛过一声,船上的笑声也是一声赛过一声。众人眯着眼睛,愉快地看着这一对爷孙,似乎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在这让人会心一笑的混乱中,角落里一直低着头的人勾起嘴角,微微侧过头,将嘴巴递到旁人的耳边。 “要不,你去说说后来的事,救救那个可怜的老爷爷” 那人听了,缓缓地张开方才一直紧闭的眼睛。那细长的眸子流光熠熠,居然是无比好看的一双眼。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人口气淡淡地,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是懵懂。.tw[] 先前那人瞧着如此,撇了撇嘴,露出了左边脸颊的酒窝。 “没什么吗”酒窝似乎变得更深了,将旁边人的手臂拽到了自己膝上,低头抻了好一会儿的袖子,才道:“也对,后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说起来,被菜刀砍死这样丢人的死法,也没有好值得说的吧。 船悠悠然地靠了岸,众人重重地摇晃了下,便稀稀拉拉地下了船。江上的风拂在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角落里的两人最后走出船舱,矮的那个紧了紧衣领,打了个冷颤。 “天气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冷……” 闻言,旁边的人垂首瞧了她一眼。从这个角度,能瞧见她脖颈上突出来的鸡皮疙瘩,那细细的突起不知为何,竟变得十分的温柔可爱。 “看什么” 一直被盯着的人终于发现了他的视线,不自然地摸了摸后颈,问道。 “没什么。” 被问的人偏过脸,将视线投向了面前巍峨的雪山。山脊上的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的瞳仁一阵阵地紧缩。遥遥望去,还能望见纷纷扬扬落下的细细雪沫。云层厚厚地堆积在山顶上空,沉重得好似随时会落下来。 得了这么个敷衍回答的人倒没生气,而是循着他的视线一路望了过去。 “雪真大啊……” 细长的眸子闪了一闪,微眯着望了下来,“不想上去了” 被这么说的人似乎不太服气,摸了摸鼻子,有些躲闪道:“不是,只有有些可惜,不能带着璇玑……” 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却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是谁说的,自己要出来修行了” 那人的口气是明显的调笑,眸子更是笑成了温软的月亮。 抱紧了旁人的胳膊,被调侃的人毫不在意地呵呵傻笑,“总不能跟戎言说,我是出来偷汉子的吧” 旁边的人笑意更深,“偷了个这么了不得的人回家,不是应该到处说说炫耀一把吗” 仰头望了望那人白净好看的面皮,原本傻笑着的人笑得更是得意洋洋了。 “也是,这就回去说去。” “说什么” “说戎言你有接班人了啊……” “要徒孙的事不说吗” 脸蓦地红了红,“这个也要说吗” “那就不说,让他自己去猜吧。” “嗯!”脚步徐徐地往雪山上去,两人依偎得更紧了。 “话说,朱雀和云雀去哪里了” 将一旁瑟瑟发抖的人搂了搂紧,那人才答道:“大约去哪里私会了。” “顾宸不会找他们吗” “他天天忙着天南地北地逮娇妻,哪里来的时间管他们死活。” 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应道:“也对,不过不啼也真是脾气够硬了,居然能气这么久……诶,不对,顾宸不在,朝……”鬼祟地望了望四周,清了清喉咙,压低了嗓子,才继续问道:“他不在,家里的事,谁来管” 那人被他问得哭笑不得,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你以为所有的事都只有他一个人做吗” “对哦,你以前也是游手好闲来着。” 那人的神情愈加的哭笑不得了。 “这里好冷,好想回念无岛啊……” “是想见戎言吧” “诶!才不是……” “呵。” 被取笑的人面红耳赤,一把甩开了那人的袖子,“你耍我是吧。” “不敢,娘子误会了。” 听到那声“娘子”,本来面红耳赤的人一下子变得十分忸怩,只见她双手绞着衣角,一双眼睛使劲地乱飘,脸颊也出现了诡异的红。 “再叫一声……”这句话说是细弱蚊蚋,当真一点都不夸张。 “娘子。” 窃喜地憋着笑,她板着脸,继续道:“再叫一声。” “娘子……” “还要听。” “娘子……” “以后都这么叫。” “好,娘子。” “再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