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做回单亲妈妈》 1、滚! 朦胧中,身边人影晃动,有人大声呼喊,有人低声相谈,张歆十分气恼。 过去的七天,她的睡眠时间总共不超过二十小时。最后四十小时,忙里偷空闭了几次眼,总计不到四十分钟。espresso当茶水喝,胃被泡得难受,正经食物倒装不进去。好容易两边大头都发来对项目书的认可,刚才还互相戒备寸土不让的两帮人马握手言欢,举杯共庆,然后作鸟兽散。上头发话,让他们几个外地来增援这场艰苦卓绝谈判的大小喽罗补休三天,休养生息,以便投入下一个战役。 张歆素有洁癖,受够了男士们在压力下勃发的烟瘾,回到酒店,强撑着先把自己从头到脚洗过一遍,然后——记不清了。 她确信自己进了客房,锁门前挂上了“请勿打扰”,没有叫客房服务,电视没有开。这些是什么人?什么声音?这酒店的服务怎么这么差! 想要大叫:“闭嘴!安静!滚出去!”却发不出声音。 想要看清怎么回事,眼皮好似被缝上了似的挣不开。 想要站起身,发现手脚绵软无力,大脑的命令根本送不到神经末梢。 也许只是一场梦魇,早先精神紧张的时间太久,一时难以完全放松,多睡睡,多睡睡就好了。张歆安慰着自己,努力往梦乡深处再沉一沉。 “梦魇”却不肯放过她。有人托起她的头。有人掰开她的嘴。凉凉的硬硬的细细的什么东西塞进两排牙齿之间,蛮横地撬开。紧接着,苦涩刺激的液体灌了进来。 张歆愤怒地发出含糊的呜咽,强烈的意念贯通身体,虚弱然而激烈地挣扎起来。 “姨奶奶动了!” “姨奶奶,求您喝了这碗药。” “药一定得喝。喝了药再睡。” 最后一句打动了张歆。喝下这苦涩的东西,他们就不再烦她,让她安睡么?那就喝吧。 她不再挣扎,任由那些人往嘴里灌那苦涩的汤药,两三口之后,也不那么难闻难喝了。 灌完药,那些人还不放她睡去。有人给她擦嘴抹脸,好像还要换衣服。张歆腹中的火气蹿得老高。 “姨奶奶,您喝点蜜水漱漱口。” “滚!”蓦地生出一股大力,暴喝一声,胳膊抡圆了一挥。 一声脆响后,四下安静了。觉得扶她抬起身的那股力撤了回去,张歆满意地侧了侧身,挨上枕头,立刻跌入黑甜乡。 紫薇怔忡地看着昏睡过去的周姨奶奶,想着先前挨的那一下,那一声“滚!”,两滴泪滚落下来。 认得主子十年,服侍她八年,这是第一次挨打,第一次听见她的重话,也第一次见她这般狼狈。 昏睡中的主子头上缠了一圈纱布,额角的血迹隐约可见,头发散乱,脸色白得发青,衣襟袖子上都是汤药的痕迹。 都怪她一念之差!都是她一点私心!然而,一边是相处多年,待她如妹,视她为心腹的主子,一边是红蔷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方才周岁的大小姐,小手段层出不穷的月姨奶奶在旁伺机发作,她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忠义两全? 刘嬷嬷犹豫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衣裳,拉起被子,细心为睡着的人盖好,低声说:“睡吧。睡一觉醒来,兴许就好了。”看着紫薇,摇摇头,对一旁站着的白芍作了个手势。 白芍原本忿忿地瞪着紫薇,很想提醒她,主子叫她滚出去,被刘嬷嬷一盯,连忙低头俯身,去捡瓷碗的碎片。 “大爷。”黄芪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一家之主的段世昌穿过打起的珠帘,走了进来,目光扫过退至两边躬身行礼的丫环,站在床头的婆子,在地上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痕迹微微一停,就投向床榻,却不走近,离着六七步就停住脚:“还没醒?药还是喂不进去?” 紫薇还没恢复状态,白芍还小,言语冒失。刘嬷嬷打点起小心,赔笑说:“回大爷,姨奶奶没睁眼,但动了动,说了句话,喝了药又睡过去了。” 段世昌神色放松了些,带了一点欣慰:“那就好,回头请吴大夫来再诊次脉。” 随段世昌来的大管家重阳在帘子外应了,立刻走出门去吴氏医馆。 “姨奶奶说了什么?” 段世昌随口一问,却让刘嬷嬷紫薇白芍十分为难,面面相觑。 段世昌有些意外,口气严厉起来:“到底说了什么?” 紫薇一张口,未语泪先落,忙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哭出来。白芍悄悄看看紫薇,偷偷看看段世昌,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眼看段世昌眉头皱起,显出不耐烦,刘嬷嬷硬着头皮回道:“回大爷,姨奶奶只说了一个字,是个滚字。” 段世昌一愣,脸色有些难看,望向床榻上面向里背朝外的身影,神情复杂,晦明难辨,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好生伺候着,按时喂药。经心着点儿,短什么,要什么,告诉管家。” 刘嬷嬷又惊又喜。三日前,大爷夺了表小姐的管家权,交给了月姨奶奶,原本还愁表小姐以后少不得要被月姨奶奶刁难,有了这句话,就不至于受钳制了。也是,好歹十多年的情分,大爷怎会不清楚表小姐是什么样人?何况表小姐腹中正怀着他的孩子。只盼这一胎生个健壮的男孩,大爷有后,表小姐苦尽甘来,九泉之下的小姐也能放心。 2、段府 晚些时候,二管家端午陪着大夫进来,先在院中候着,只等里面一切妥当传话出来,方才请大夫随丫头入内诊脉,自己却在外间门外站住,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吴望淮是家传的医术,尤其精擅妇科产科,在扬州差不多首屈一指。眼下扬州名门大户的少爷小姐,有一大半是他和他父亲照料着来到这世上。对诸多高门大宅都很熟悉,这城西段府,虽是第二次来,对里面的人事却是一清二楚。 只因这段府大爷段世昌,原是北门常府常大老爷赘婿。常大老爷与他父亲少年相识,几十年交情,极其推崇吴家医馆,并有几次解囊相助之恩。常府女眷生病生产都是请的吴家大夫。段世昌去世的夫人常氏三次怀孕两次生子,早已不出诊的吴老太爷先亲自上门诊过几次脉,待到分娩之时,又亲自坐镇。第三胎胎位不正,幸而吴老太爷经验丰富,准备充裕,才险险保住他母子性命。 然而,命数天定,不过几年,常老太爷并常氏母子三人先后归西。段世昌替岳父挑选嗣子,将常府家产尽数归还,自立门户。新的段府一半是从常府过来的旧人,只是女眷里,除了先前常氏夫人的表妹周氏,就是段世昌接纳的风尘女子,自有她们的手段,也请不动吴家父子。 前些天,周氏姨奶奶受伤昏迷,大夫诊脉发现已有近两月身孕,并有小产迹象。段世昌年过三十,膝下只有一个周岁的女儿,岂能不上心?当下带了重礼,亲自到吴氏医馆相请。若是旁人还罢了,周氏自幼父母双亡,被常老太爷接到家中养活,也是在吴家眼皮底下长大的。聪慧端丽,温柔可人,当初吴老太爷还想求来做自家小儿媳妇,可惜早早被常氏安排给了丈夫做妾。 见到重伤昏迷,奄奄一息的周氏,吴望淮吓了一跳,料想离了常家这两年,她的日子必不好过,不由暗自唏嘘,想到自己三弟已经娶妻生子,还念念不忘有过几面之缘的她,又叹造化弄人。施针开药,只是周氏的光景实在不好,伤病还算小事,看她面如死灰,紧咬牙关,水米不进,竟有些求死的意思,只能直言:尽人事,听天命。 回家说起,吴老太爷叹惜一番。吴家三爷听得眼眶都红了,扬言周氏若有不测,吴家医馆药铺再不救治段家任何人,被父兄好一顿训斥。 周氏昏迷三日,好容易有苏醒的痕迹,听说段府大管家上门,吴望淮不敢怠慢,忙忙处置了手头病患,就来了。 周氏房中都是常府带过来的人,刘嬷嬷更是常老夫人跟前出来的,自幼服侍前夫人常氏,周氏也是自小见惯的,也不需避嫌。 屋内打扫清洁过一遍,帘子全都打起来,一扇小窗开着透气,案上床头插了新鲜花朵,虽是仲春,床头还燃着一盆银丝碳。屋内虽站了几个人,却是静悄悄的。床上病人还在昏睡,显见已被人梳洗穿戴过一遍,换了干净的衣服被褥,脸色还是苍白,已不见那层死气。 先看过脸色,再细问病人这三日情形,吴望淮这才在坐下,凝神诊脉。稍顷,含笑点头:“缓过来了。脉象平稳,大人孩子都无大碍。往后,慢慢调养就是。” 屋里屋外,听见的人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刘嬷嬷自己生了四个儿女,已经有了六个孙子外孙,侍候过常府两代女主人,照顾孕妇的经验也算丰富,细细问过周氏的身体状况需要注意的事项,笑着说:“她们几个年纪小,我是个糊涂的,没见识,还要请吴大爷送两个得力的嫂子过来才好。” 内宅之中,即使大夫药童也不好时常出入,有时连病人的面也见不到,更不能接触女眷身体。吴氏医馆在家中仆妇中挑选身强体壮稳中可靠的,训练成看护稳婆。一来人数不多,二来内宅最容易生事,出了事还说不清道不明。随同大夫出诊还罢了,能够让吴氏医馆的看护稳婆□□的,着实没几家。先前段常氏两次生子都有吴氏派人全程护驾,一则两家交情不同一般,二则也常府内宅简单,常小姐招婿上门,常府上下都指着小姐的孩子延续香火,段世昌当时也没有其他妻妾。 而今情况不同,吴家父子怜惜周氏,可没想趟段府这混水。吴望淮有些僵硬地扯扯嘴角:“眼下实在抽不出人手。姨奶奶一向作息规律,饮食有度,底子好,过了这一劫,想必吉人天相。嬷嬷姑娘们尽心服侍,在下隔些日子过来诊脉开方,应无大碍。” 刘嬷嬷才不糊涂,不过欢喜之下,因着常府旧例,顺口说了出来,随即想明白此处已不是常府,而是段府了,周氏眼下也只是二房,心里一酸,连忙赔笑:“可是我糊涂了,得陇望蜀!没得让人笑话。只是,我们表小姐打小没了父母,原先还有个姐姐为她做主,如今真是无依无靠,只求吴大爷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多费心才好。我先替表小姐谢过大爷。” 吴望淮连忙伸手虚扶,连道:“不敢当!”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门口瞟了几瞟。 门外的端午也明白,刘嬷嬷这话明着在求吴大夫,实际却是说给他听,叫他转给自家大爷。这里是段府,她还唤周姨奶奶表小姐,委实唐突无礼。只是她原本常府老人,夫人和姨奶奶的教养嬷嬷,夫人跟前都能拿主意,姨奶奶更当作亲生母亲般孝敬着,就是大爷见着,也得给两分面子。大爷还是常府姑爷时,刘嬷嬷就同丈夫儿子离了常府,自立门户,虽有仰仗大爷的地方,却不是段府下人,倒是半个亲戚。听闻姨奶奶出事,刘嬷嬷赶来探望,自愿留下服侍。这份情意,非比寻常,虽然失礼,也是心疼姨奶奶,倒是不好同她计较。 外间早已备下纸笔墨汁,吴望淮写了药方递给端午,郑重说道:“眼下脉象无碍,胎儿也还好,可那一跤到底摔得厉害,伤了根本,须得好好将养,再不能伤筋动骨,也不好让病人伤心动气。” 端午心中苦笑,恭恭敬敬地答应了,送上谢银:“有劳吴大爷费心,小人代我家大爷谢过。今日盐帮有事,帮主召唤,我家大爷赶过去了。该日得空,必要亲自上门道谢的。” “不急。等到姨奶奶平安生产,段大爷喜获麟儿,再谢不迟。” 知他这是承诺为姨奶奶这胎尽心尽力了,端午喜道:“借大爷吉言,到时候,我家大爷必要重谢!”一边陪着出去。 刚出小院,周氏身边大丫环紫薇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端午哥,你等一下。” 几人都是一愣,还是吴望淮先开口:“怎么?姨奶奶有什么不好?” 紫薇暗悔冒失,又羞又愧,低头嗫嚅道:“不是,姨奶奶还睡着,睡得很安稳。是我,有几句话想同二管家说。” 吴望淮豁达宽厚,只当她忧心主人,有些计较,自不在意这番失礼,笑笑说:“二管家不必亲送,叫个小厮带我出去就是。” 端午连声道歉,赔笑目送吴大爷走远,转身对着紫薇,板起脸:“你一向沉稳,从不惹事,这些天可是怎么了?” “我——”紫薇脸涨得通红,眼泪都落了下来:“我只想问问,大小姐搬到月姨奶奶那边,可还好?这些天,姨奶奶不好,我走不开,也没能去看看她。” “大爷既将大小姐交给月姨奶奶照看,大小姐就是她的责任,她自然知道不可出错,该做的都会做到。你是周姨奶奶身边的人,等闲还是少往那边走动的好,别再弄出什么事来。如今周姨奶奶有了身子,若能生下一位少爷,弄得好——你原是她身边最得用的,可得想明白了,别做糊涂事。” 紫薇默默垂泪,想着早先那声“滚!”,那一巴掌,心里嘴里都是苦的。 端午看她这个样子,有些怜悯有些心疼,也有些厌烦:“还有事么?若是没有——” “端午哥,你说,还能让大小姐回来么?让她跟着月姨奶奶,将来——”不管能不能扶正,周姨奶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举人之女,端得是贤良淑德。那月姨奶奶却是勾栏院里的出身。大小姐是庶出之女,生母连个名分都没有,再由月姨奶奶抚育,将来哪里去说好亲事? 端午叹了口气:“就是没那件事,周姨奶奶如今有了身子,大爷也不会再让她继续照料大小姐。她恼恨红蔷,原不喜欢大小姐,出了那件事,又有了亲骨肉,更不会待见大小姐。月姨奶奶恐怕是不会有孩子的,身份也上不去,为了拢住大爷的心,为了将来有个依靠,也会善待大小姐。你就别操心了!” “可是,可是月姨奶奶——”不是善茬啊!所谓善待大小姐,怕是只做在面上,给大爷看的,谁知心底里如何? 端午明白她的忧虑,摇头叹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既明白这些,当初又干什么去了?我知道你和红蔷好,心疼大小姐,心里怨着周姨奶奶。大爷和两位姨奶奶,再怎么样,都是主子。咱们是奴才。奴才就不该掺和主子的事。大小姐是红蔷的女儿,也是大爷的女儿,是主子。她的事自有大爷操心,哪是你能管的?你就别添乱了。” 紫薇还想说什么,黄芪在院子门口叫她:“紫薇姐姐,刘嬷嬷要开箱子找东西,正寻你呢。” 紫薇应了,又央求道:“端午哥,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只求你和重阳哥看在我们都是一处长大的份上,好歹看顾些大小姐。” 重阳?重阳也恼红蔷呢!想着这两三年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端午除了叹气,也不知能说什么。乱!真乱!这才刚刚开府,自立门户,内宅就弄成这样,也不知大爷都是怎么想的! 3、姨奶奶 张歆弄不清自己睡了多久,还是没法从这个“梦魇”中醒来。几次朦胧醒来,都听人唤“姨奶奶”,身边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个声音,那几张脸,喂药喂粥,擦脸换衣,甚至搀扶她去马桶上方便,十分殷勤小心。 张歆以前有过两次睡“魇”了的经历,知道虽然各种体验好像都很真实,其实是在梦中。只是这次的梦也太像真的了,品得出药的苦,粥的香,嗅得到几个女孩发上的头油,脸上的脂粉,偶然开窗送进来的清新,感觉得到毛巾的湿润,脱衣时的微冷,甚至是多日不洗头洗澡,头皮和身上难以忽略的痒腻。如果不是场景环境,人物衣着,明显地古风诡异,真会让她信以为真! 只要梦中的生理需要得到解决,又不被人逼着喝药,张歆总是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告诉自己接着睡。既然是梦,睡够了,总有醒来的时候。她的睡功十分了得,也终有睡饱,睡撑,再也睡不着的时候。 闭目假寐好一会儿,发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张歆睁开眼,瞪着帐顶发呆。瞪着,瞪着,被她看出点门道。这帐子居然是真丝质地,很薄的轻纱,还不嫌麻烦地绣了繁复的花案,缠绕的枝条,貌似莲花的花朵。这么细致的针法,应该是手工刺绣,还是高手作品,足以摆进博物馆供人瞻仰的那种。 都说有所思有所见,才有所梦。她自负见多识广,逛过大小博物馆无数,然而刺绣手工艺一向不在她的兴趣之中,即使见过也没留意,不想随便一梦,就能梦见这样顶级艺术品的刺绣蚊帐,这么多的细节。她不是天才,谁是天才? 张歆还在欣赏并震惊着,帐子微动,悄悄探进一张属于中老年妇女的脸,圆润慈祥。张歆本能地转动眼珠,瞪向梦境中新出现的人物。 刘嬷嬷虽然挂心,却不能一直留在自家表小姐身边照顾。一则,小姐过世,姑爷另立门户,表小姐成了段府姨奶奶,她却不是段府的人。二来,她自己有家,一家老小,大大小小,媳妇孝顺能干,也还有很多事靠她拿主意,不能走开太久。听得大夫说大人无碍,胎儿安稳,刘嬷嬷好生叮咛嘱咐几个丫头一番,也就回家去了。隔两天打听一下消息,听说表小姐醒醒睡睡,这么些天了,还是浑浑噩噩,人事不知,又担心起来,怕丫头们不得力不安分,忙忙安顿好家里,决定再进来照看表小姐几日。 段府上下正拿周姨奶奶的怪异情景不知怎么办好,一时间也找不到忠心可靠又有经验的妇人服侍金贵的孕妇,见刘嬷嬷主动送上门来,哪有不欢迎的理?段世昌亲自接见,大管家重阳一路相陪,又派三管家七夕指挥一帮人在周姨奶奶住的涵院为刘嬷嬷收拾出一处安静舒适的居室,一应礼遇犹如对亲家太太。 重视她,自是因为重视表小姐和她肚里的孩子。刘嬷嬷心中欢喜安慰,脸上也不带出来,一进屋,先问过紫薇白芍,一边四下打量,估摸着底下人没有偷懒怠慢,了解到孕妇除了嗜睡不醒,并没其他不妥当,当下放心许多,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撩开帐子,亲眼探看。 不想一下对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刘嬷嬷微微一顿,欢喜地嚷道:“表小姐,你醒了!” “紫薇,白芍,快进来服侍!姨奶奶醒了!”刘嬷嬷忙不迭打起帐子,探身扶她坐起,不知从哪里抓过一个大靠枕放在背后,一边小心打量着她:“饿不饿?可是哪里不舒服?” 见她虽不言语,那神情分明清醒过来了一段时间,刘嬷嬷看向慌忙赶进来的两个丫头的目光就有些严厉起来,尤其狠狠地盯了紫薇一眼。 张歆愣愣的,还在消化“表小姐”和“姨奶奶”两个称呼。 “姨奶奶”,她已经听熟了。每次醒来,吃什么都有人喂,稍稍动一动都有人搀扶,她还以为在这梦中自己是行动不便的老妪,提前体验养老院生活,好教自己醒来后“惜取少年时”,趁年轻多干点事,外加多游山玩水,多吃喝玩乐。刚清醒时,还批判了一下,认为这梦境里放一个横眉冷对的护工,教育警戒的效果会远比放几个殷勤小心的丫头要好。 听见那声“表小姐”,忍不住疑惑起来,趁着被人扶起,从被中抽出双手仔细看了看,忍不住暗暗称赞。白皙细腻,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连指甲尖都经过细心修整精心保养。好一双她一直羡慕向往,却没条件保养出来,无缘的美手!圆润可爱的手腕,一边是一环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另一边是环白玉镯子。该不会是羊脂白玉吧?在梦里,她还真不亏待自己! 等等!她既不是老妪,“姨奶奶”自然不会是她小时候称呼祖母姐妹那般,又放在古代的环境里,意味着——她是这家男主人的妾!对婚姻避之恐不及,连正房大奶都不肯做的她,公认“异类”的张歆,居然做梦成了某古代男人的妾!天啊,降个雷劈死她吧! 遥想本科当年,隔壁寝室一女生梦见自己在民国做了回少奶奶,说漏了嘴,被半层楼的未来巾帼嘲笑了三年,顶着“少奶奶”名号直到毕业。如今她梦见自己跑到清朝之前,成了“姨奶奶”,这要被人知晓,一辈子抬不起头,不如直接买块豆腐撞死! 张歆被自己雷焦了,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都是木呆呆直愣愣,对身旁的一切视而不见,听了不闻。 “姨奶奶!表小姐!是我啊,你连嬷嬷我都不认得了么?这可是怎么了?”刘嬷嬷慌了神。那一摔磕到了额头,莫不是摔坏了头,落下毛病了? 紫薇白芍也吓坏了。这几天就觉得姨奶奶不对劲,好像不认得人了,还以为她恼着先前的事,不愿搭理她们。如今连刘嬷嬷都看出不好,恐怕真是不好了。 重阳送刘嬷嬷过来,还没离开,先是听说姨奶奶醒了,也是高兴,后来听见里面一片慌乱,带着哭声,唬得脸色都变了。好一会儿定住神,忙忙找到七夕:“今日是赵老爷子寿辰,大爷过去拜寿吃酒,端午跟着去了。你过去,悄悄找到端午,叫他看着差不多时候,提醒大爷早些回来,周姨奶奶这边恐怕有些不好。我这就去请吴大夫过来,也不知吴大夫能不能立刻就来。你办完那事就回来,倘若我还没回来,你就到这院门口守着,除非大爷回来,别放人进去,也别放人出来。仔细着点!别闹出大动静!” 七夕原也听见了几分,连忙答应着,去了。 重阳又叫过两个心腹小厮,一样嘱咐了,命他们守着,在大爷,他,端午,或者七夕回来前,不许放人出入,这才赶着亲去吴氏医馆请吴家大爷。 发觉屋里又多出来一个人,张歆涣散的神志才集中起来。从没觉得自己想象力丰富,这梦怎么做得越来越大?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吴望淮一边听着刘嬷嬷和丫鬟焦急地说明询问,一边仔细切脉,一边留意病人神情。见她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满是好奇,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留意着自己一举一动,不知怎么想起第一回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她刚到常家不久,跟在常大小姐身边出来见客,又随着常大小姐唤自己吴大哥。那是多少年前了?她当时也就六七岁吧? 吴望淮猛地察觉不对,越发仔细地观察。她很安静,始终不言不语,可显然不呆不傻,目光沉稳,若有所思,仿佛事不关己,看着他们犹如陌生人。拿不准是真忘了这些人和事,还是——吴望淮当然不会相信她先前摔跤受伤,会是简单的失足。 沉吟片刻,吴望淮对这屋里也许唯一真正关心她的刘嬷嬷说:“脉搏沉稳有力,气色也好。依我看,就是汤药也可停了,饮食起居注意些,好好调养就是。” “那就好,只是,怎么不认得人了?莫不是那一跤摔了头?” 听见“汤药可停”,她脸上分明闪过一丝极快的喜悦,吴望淮心中越发有数:“那一跤可不是摔了头?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我看姨奶奶眼神明澈,想必心里都是明白的。” 刘嬷嬷看看大夫,瞧瞧病人,约摸也明白了几分。 吴望淮迟疑一下,望着床上的病人,恳切劝道:“玉婕,你从前唤我大哥,我今日就赧颜说上几句。不管旁人如何,身子是你自己的,你腹中的孩子也是你自己的。你父母双亡,如今常家也没人了,段爷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薄待于你。你且放宽心,好好休养,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这世上便多了一个亲人,将来也有依靠。” 不明白这里自己怎么另有了个名字,可显然对方这番话是对着自己说的,又是好心好意为自己着想,张歆于人情世故上不甚通达,却从不怠慢别人的善意,心不在焉,还是本能地微笑点头,慢了几拍才捡出关键字—— “孩子?!”张歆目瞪口呆,终于破功冒出一句话。 “哎呀,你还不知道呢。”刘嬷嬷喜滋滋地在床边坐下:“你有了身孕,快两个月了。你也太不小心,这么要紧的事,也不知道留意,差点儿……” 出至外间,才知道段世昌已经赶回来,不知听了多久。想想自己一片好意,劝周氏那番话也合情合理,并无不妥,吴望淮心下坦然。 见礼寒暄一番,段世昌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胎儿,可还稳当?” “目下,胎儿很稳当。大人也很好。”吴望淮含笑看着段世昌:“段爷若信我,还请记得一句话:母亲好,孩子才能好。” 吴常两家交情深厚,如今,原先常府算得上主人的,除了他,只有玉婕一人。他虽是正经姑爷,在吴家看来却是外人。玉婕不姓常,没有常氏血缘,却是吴家关心的人。玉婕腹中是他的子嗣,能得吴氏医馆上心,是玉婕的福气,也是他的运气。段世昌忙道:“世昌记下了。有劳吴兄费心。待玉婕好起来,叫她过去给吴老太爷请安道谢。”又要留吴望淮吃酒。 吴望淮忙道:“不了,我馆中还有病人,恐怕忙不过来,还要回去看看。段爷的心意我代父亲领了。姨奶奶身子要紧,小心保养才是。来日方长。” 段世昌送到小院门口,命重阳亲自送出大门,自己又转回内室。 张歆还在发呆中,被刘嬷嬷悄悄推了一下,才发觉又出现了一个新人物,好象应该是她在这梦里的“夫君”。 通过目测比较判断,身量算比较高的,不胖不瘦,结实灵活型,剑眉朗目,鼻直口方,够得上英俊,外形好,看样子也有内涵,符合不少女子的理想。可在张歆看来,说不清哪里不对劲,不喜欢。这不仅出于她对男人一向的成见,更因为得知自己是他的“妾”,也许还是之一,不痛快。 段世昌在外间听到一些,见她也不行礼也不招呼,看自己有如打量一个陌生人,疏离批判,倒不十分意外,只是有点难堪,皱着眉带了几分责备地望回去,留意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她并无一丝羞涩或者惊慌,仍是直眉瞪眼地盯着他看,冷淡地审视一阵,好似失去了兴趣,掉开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而注视起床边站着的紫薇。 段世昌眉头皱得更紧,轻咳一声。 刘嬷嬷并紫薇白芍慌张不安起来。刘嬷嬷又推了张歆一把,挤眉弄眼。 张歆扭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望向段世昌,迟疑了一下,开口:“你,有事吗?”不是她存心摆谱,实在是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选择什么也不做。不知哪个天外飞来的灵感,让她在梦中把自己设计成了“姨奶奶”,可她真不知道“姨奶奶”该怎么说话做事。 段世昌的脸色很难看,弄不清她是真的摔到头,一时忘了他,还是有意借故赌气,不管哪一样,都让他很不满,想到她腹中差点流失,好容易才保住的胎儿,又把这不满生生压下去,温言说:“我让英儿搬到月桂那院去了,你几时想她,就叫她过来请安。你身子要紧,好生安养,想吃什么要什么,叫丫头去找管家。旁的事,都不需操心。” 说完这话,他紧紧地看住她。边上三人也看着她,等着。 看来,她必须参与。张歆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心里却在分析他的话。英儿是谁?难道说除了肚子里这个,她还有一个孩子?那月桂,莫不是他另一个妾?这梦怎么这么复杂?还越滚越大,没完没了? 好半天等不来她第二个字,段世昌恼火,又有点不安,心里竟觉得一些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无措。 外面一阵低语。端午走进来,到段世昌身边,垂头禀告:“月姨奶奶派了珠儿过来说,大小姐早上在院里玩了一会儿,大约吹了风,有些咳嗽,问大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晓得了。”段世昌站起来:“玉婕,你好好休养。刘嬷嬷,有劳。紫薇白芍,好生服侍,不得有错。” 在窗口看着段世昌出了院子,白芍撇撇嘴,看着紫薇笑:“月姨奶奶好容易接了大小姐过去,可真仔细!一天三趟有事来请大爷过去。紫薇姐姐这下可该放心了!” 紫薇紧抿着嘴,垂头不语。 “白芍,你是伺候姨奶奶的,还是来磕牙的?看姨奶奶好性儿,也学着不把姨奶奶放在眼里么?”刘嬷嬷板起脸教训。紫薇白芍都是原先常府的丫头。白芍还是常府家生子,刘嬷嬷丈夫表姐的孙女儿。刘嬷嬷教训起来自然不客气。 白芍口中说着:“我错了。”眼里毫无认错的意思。 紫薇脸色灰白,头垂得更低。 困惑苦思中的张歆抬起头,来回打量三人。 4、张歆(上) 先前睡得太多,数了几千头羊,做过全身肌肉的紧张放松,尝试过冥想,还是睡不着,黑灯瞎火中,张歆瞪大眼盯着看不见的帐顶花纹出神。 这不是梦!至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梦!梦里不会有失眠,不会有这么真实又丰富的感官体验。她脑中生出来的梦,不可能超越她的知识和思想,不会赋予自己全新的身份和名字。不可能全是陌生人,还眉目清晰,性格各异。不可能情节庞杂,还脉络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仔仔细细在记忆中探寻着,分析着,张歆得出一个悲伤的结论——莫非她死了?过劳死? “过劳死”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词。张歆听说过的,拐弯抹角能打听出姓名住址前因后果愿意的话可以与遗属会面的就有近十起,其中有一个还曾短暂合作。这只是猝死,还不包括疲劳驾车引起车祸害人害己,发现时已经是晚期癌症,胃出血,胆结石等等因为工作强度大间接引起的死亡负伤事件。 不过,张歆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过劳死,尤其不相信“猝死”会发生在她身上。听说过的无先兆猝死,差不多都是男的。相对而言,女性心血管出问题的比例就小,身体耐受力强,比较善于给自己减压,一般不会为了荣誉面子就把自己当牲口使唤。她自己两边家族多是长寿的,没有心血管疾病和癌症家族史。她自己除了不能持之以恒外,生活习惯良好,无不良嗜好。只要条件允许,她会自己下厨,做些简单有效的运动,保证八小时睡眠时间,外加把之前欠的补回来。工作是做熟了的,她的老板也都知道她挣钱是为了玩乐,不属于野心勃勃的,能偷懒的地方绝不勤快,一般也不多给她加压。也有紧张的时候,可大半日子都混得还算轻松。 这回这样连着一周高速运转,最后四十个小时不停机,是少有的事,也不全是工作的缘故。之前她度了半个多月假,以为回家还有一天可以休整,贪看航班上提供的电影,就没怎么睡觉。结果一下飞机打开手机就看到老板留言。原先跟这个项目的出了严重车祸,人虽清醒了,需得在医院住上几个月。正好她去休假前把原先的手头项目结了,正闲着,替补的机会就落到了她头上。同老板及那同事的关系不错,人家也信任她,没道理不接。 赶着看完相关资料,与团队见面通电话讨论,再与老板和同事通了个气,大家都觉得不该有大什么问题,就差人过去,一起坐下敲定文件,签字而已。 想起这边两个朋友,快两年没见,张歆试探着打了两个电话。两人都非常热情,要请她吃饭,为她接风。以为这趟差不过走个过场,张歆也就欣然答应。这两人还是通过大学男友认识的,一个是他远房表妹,一个是他中学学弟。都快扯证了,张歆突然翻脸,当时闹得很难看,大学里共同的朋友都站在那一边,谴责张歆小题大做,无理取闹。这两个却帮理不帮亲,支持张歆的理由,当然也有调解的意思。张歆和前男友决裂,这两个却还和她保持来往,见了面还是一口一个姐地叫。张歆很喜欢他们两个,也有点感激在心底。 两人带来了各自的未婚夫和女朋友,热热闹闹吃完饭又要去唱歌。不知怎么一语不和,两个男的开始斗酒,接着两个女的也对着喝上了。张歆这个客人,只好在一旁干看着。那四人直闹到人家要关门,才肯散。张歆不放心,打听了地址,开车送他们回家。gps不靠谱,夜里不容易找到人问路,好容易找到一辆出租车带路。请司机帮忙把四个醉鬼弄上楼,再送她回酒店,天都亮了。洗个澡,灌杯咖啡,就该起来和同事碰头,一起去谈判地点。 和他们估计的一样,没有大问题,可对方在几个小处非常坚持,寸土不让。这边觉得那几处属于细枝末节,可也不愿意就让步。拉锯战由此开始,为了在那几处达成一致,其他地方被拿出来商讨妥协,包括几处数字。一处改动往往意味着多处修正,甚至所有数据的重新评估。本以为走个过场的,变成了一场硬仗。 谈判开始之前,张歆的精力就透支了,完全靠着浓咖啡和偷空打小盹支持下来。真要说过劳猝死,也不是没可能。 最后的记忆是在洗澡,也记不清是盆浴还是淋浴了。洗澡时睡着,呛水窒息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浴室地板沾上水,她不小心滑到,被花岗石台面或者马桶或者地砖瓷砖撞破头。 好像这位姨奶奶就是滑了一下,额头撞在台阶上昏死过去,还差点流产。 这么一步步想下来,张歆差不多确定自己死了,才会来到这里,做了次时髦的“灵魂穿越”。 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天道酬勤呀!她怎么着也是因为工作才会出这趟差,才会疲劳过度。老天可怜她勤劳肯干,与人为善,给她这第二次生命,第二次机会。 想她张歆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好吃好玩,努力工作不过为了赚钱,没能含着银勺出世,没道理花爹妈的养老钱,不工作,哪有钱吃好吃的,到处玩?这回附身在一个富贵夫人,虽然只是个姨奶奶,穿金带玉有人养,一举一动有人服侍,也算弥补一下她生前的辛苦。 至于让她成为姨奶奶,而不是正室夫人,张歆约摸也能想到老天爷的理由。对她不知好歹的一个惩戒吧? 张歆出生在女人可以自由地选丈夫,任性地挑男人的时代。她挑选丈夫的标准还要比大部分女性苛刻——长相不能太好也不能差,身高不能太高也不能矮,家境不能太好也不能不好,学历才能堪与她比肩,自信却不能自负,言谈有物又不能油嘴滑舌,处事圆滑又能坚持原则,年纪与她相仿,健康干净,价值取向和她一致,兴趣爱好还得和她有相通之处。张歆自觉得作为终身伴侣的人选,这些只是最低要求。可别人都说张歆要求太多,标准太高,这样的好男人不容易找,遇到了一定要珍惜。 张歆还真遇到了,还是两个,却放弃了。 第一个是大学男友,高大阳光帅气,有几次被女生表白的经验,一次聚会相遇,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外表并不起眼的张歆,很快和暧昧了一阵的同班漂亮女生划清界限,一心一意追求张歆。男孩选择去做容易出头的销售工作,交际场中始终洁身自好,没结婚先落了个“妻管严”。同进同出,双宿双飞,自然而然开始谈婚论嫁。都约好时间要去□□了,张歆突然收到男友和一个浓妆艳抹女子拥抱热吻的照片。男友承认一次招待客户,喝了不少酒,在客户和同事半起哄半逼迫的情况下,和一个陪酒女郎逢场作戏了一番,仅仅是一个法式深吻,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在张歆的追问下,男友承认还有几次这样的逢场作戏,赌咒发誓仅此而已,除了张歆,不曾与任何女子发生过深度液体交换。 事实证明,要遇到一个与张歆思维合拍的人,真不容易!张歆想的不是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她想到的是人的口腔里可能带有多少种病毒,多少种细菌,还可能有寄生虫卵,一个三陪女郎可能和多少个男人还可能包括某些女人发生深度或者浅度的液体交换,这些会与三陪女郎进行液体交换的人群又会与多少其他人等进行这种交换。这世上已经有多少种传染性病菌,又有多少种在变异形成中,其中包括多少种可能影响甚至毁掉一个人一生的疾病。这些病菌有可能存在于一个三陪女郎的□□中。如果她的男友与这个女人逢场作戏一番,没于做足杀菌消毒,没有经过足够的观察期,而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之发生亲密接触,不巧她的口腔壁那天守卫不严密,那些病菌就有可能进入她的身体……不用再往下想,张歆已经不寒而栗。 他对这件事,对逢场作戏这回事不以为意的态度也让张歆警觉。没道理阻止他发展事业,可他所处的人群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改变着他。偶然逢场作戏发展到深度液体交换很可能只是早晚的事。 多少苦口婆心,多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能软化张歆的顽固任性。被张歆放弃的男友,仍是大多数人眼里的好男人,潜力股,不到一年,就高调幸福地挽着容貌身材至少比张歆高两个档次年纪又轻了几岁的娇羞新娘步入围城,并且很快升级为人父。 5、张歆(下) 张歆也不失落。介绍人带来另一位优秀男青年,学历事业比前男友只强不弱,其他条件也只高不低,工作和性格的关系,涉足风月场合的机会比张歆自己还少不多。这么齐整的羊羔怎会落到她嘴边?张歆一度怀疑别有隐情,后来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生理上和心理上有些洁癖,曾经相恋多年女友因为他工作繁忙有所冷落红杏出墙,使他痛定之余,对未来妻子的独立性和原则性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最中意的就是张歆这些方面的固执。 交往半年多,相处还算愉快,在双方父母催促下开始准备婚事了,张歆猛然发现婆媳矛盾就在眼前。未婚夫是独子,父亲几年前去世,母亲心脏不好,有高血压和心绞痛病史,搬来和儿子住在一起。先前见过几次,彼此都很客气,感觉未来婆母是个温和的知识女性,话不多,细心周到,应该不难相处。商议准备婚礼的过程中,接触多了,发觉未来婆母个性很强,喜欢为小辈拿主意,一切以儿子为中心,对未来媳妇的期待就是照顾好儿子,将来教养好孙子,委婉地劝说张歆婚后在事业上不必太要强,不要太辛苦。她提供的都是建议和参考,说法也很婉转,让人生不出什么反感,也没有一定要张歆接受什么做什么。可这些具体到细微的意见让张歆清楚地了解她的期待她的喜恶,让张歆感到压力。未婚夫却说:“妈也就是一说,不想听就不听,犯不着放在心上,更别和她顶嘴生气”。 张歆从来不真是个听大人话的乖孩子,十八岁离开家就基本上独立生活,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不大知道怎么和长辈耍太极。想和婆母分开过,在近处置个房子,请个保姆陪伴照看她,又被未婚夫否决:“这么做妈会伤心的,你我都忙,有妈帮着照看家里,不好吗?”张歆想来想去,不愿委屈自己,又怕刺激婆母犯心脏病。这个媳妇职位好像超过了她的能力范围,虽然惋惜,还是忍痛割爱,请对方另寻高人。 从这以后,张歆的挑剔出了名,再也无人问津。好在她自己也受了点刺激,破灭了对男人的幻想,一门心思自立自强,赚够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算被人当面指指点点,也不放在心上。 眼看早结婚的女友有些婚姻破裂,带着一颗创伤的心,和幼小的孩子开始单亲妈妈的艰难生涯,张歆还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太早步入围城,至少事业没被耽误,也没受伤。她决定不结婚,却想有个亲生孩子。 这个念头来自女性生物钟的警告:她的生育年限不多了。也由于前任未来婆母一次次向往的念叨:“等你们有了孩子……” 其实让前任未婚夫做孩子的父亲,还真是不错的主意。张歆还真想过先结婚,等有了孩子再离婚,或者干脆从他那里借种,只是估计那男人是个有责任心的,不会任由她带走孩子,他母亲的心脏更是经不住她这么折腾。 有精子库,女人也不是非要靠男人才能生出孩子。只是,虽然观念进步开放了很多,在中国,未婚生子,还是没有父亲的孩子,还是过于异类了。没对人说过,可最后两三年,张歆生活赚钱都有了目标——挣够攒够钱,找个平静安宁的地方,生个孩子,做单身妈妈去。只可惜,心愿没能达成,身体先玩完了! 也没真玩完,附身的这位姨奶奶不是怀孕了吗?那孩子差点流产随真正的姨奶奶去了,存活下来,难道不是老天爷送给她的? 没当成正室夫人,也不是坏事。小妾的工作只是伺候好夫主,正室夫人的职责范围大多了。她不懂姨奶奶该怎么说话做事,更不知道怎么当当家奶奶。小妾的命运比较惨,碰上个阴险恶毒的大妇,弄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生的孩子也归大妇,还不能管自己叫妈。反正,张歆是不会安分留在这里做妾的,不必在意这些问题。 眼下,她肚子里有孩子,是个护身符。这宅子里还有个得宠嚣张的月姨奶奶。暂时,很安全。 放下这头,张歆想到父母姐姐。十八岁离开家乡,一年回去一两次,每次住不了几天,一周打两三次电话,多半说个二十来分钟就挂了。她这么个女儿,对于父母来说,有也和没有差不多吧?从小乖张惹事,孝顺照顾不了他们,只让他们担心又没办法。 即使这样,知道她在某处好好活着,是他们的安慰和期望。听说她死了,还不知会多么伤心。事已至此,没什么办法可想,只希望父母子女之间一点灵犀,能让他们感觉到她在这边还“活”着,会活得很好。好在他们身边还有姐姐和两个可爱的外甥女。 张歆暗暗算算,也有些欢喜。她生前买过四份人寿保险,总保额很可观。抹不开情面给熟人帮忙,也是想着自己旅行太多,怕不知几时可能遇上万一。受益人,前面两份分别是父母,后面两份都是姐姐张音。她的那套房子,贷款快还清了,升值了不少。还有些投资和积蓄。她没有配偶孩子,遗产继承人是父母双亲。林林总总算下来,她能留给父母姐姐不少钱。父母经济独立宽裕,并不需要她这些钱,如果姐姐需要,自然会用来帮助姐姐。 张家两姐妹。姐姐张音,从小就是三好学生班干部,聪明好学,品学兼优,心存大志,却在大学里遇见命定的那个人,从此收起翅膀,乖乖做了贤妻良母。妹妹张歆,从小不求上进,得过且过,人生最大愿望就是“走遍五湖四海,吃遍四面八方”。 幸而有个善于引导的妈妈,启发她说:“你得好好念书,上个好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挣到足够的钱去实现你的理想。”张歆从此开窍,课外没少玩,课内功课也开始上心,身为“张音的妹妹”也占了点便宜,一路顺利升学,换了几个工作,钱途越来越好,小小也算事业有成。 张家两老每每想起两个女儿,总有点遗憾在心头。欣慰大女儿生活幸福平顺,又遗憾她为了爱情放弃了追求,可惜了她的才华能力。欣赏小女儿的独立风采,又发愁她固执,两次放弃那么好的对象,恐怕孤老终身。因为这消不去的遗憾,两老对女婿和外孙女,还比对两个女儿更待见些。 他们想不到,宝贝女婿正是彻底压垮小女儿对婚姻最后一点勇气的那根稻草。 担心和未来婆婆处不来,张歆闷闷不乐,出差中得一日空闲,到近处的风景点散心,恰好看见对妻子声称在另一个省份的姐夫与一年轻女郎耳鬓厮磨,亲昵不已。一直以来,众人眼中堪称典范的婚姻,自己和家人心中的完美丈夫和父亲,真相竟如此不堪! 张歆什么也没做。即使亲如姐妹,毕竟是另一个人的丈夫,婚姻,和生活。她上前撞破,受伤的首先是她的姐姐,她的父母。一时畅快,也许会把姐姐逼上不归路,也许未必符合她的家人的利益。 两三年过去,张音的婚姻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完美。张歆通过自己的渠道探知,姐夫换过两面彩旗,大有维持红旗永远不倒的意思。张歆看不透的是张音。张歆觉得张音比以前沉默了,没有以前开朗了,似乎有心事,对丈夫比过去冷淡了,全心全意扑在了两个女儿的身上。不知道是她心理作怪,不能客观,还是事实如此。也许夫妻之道就是如此,渐渐归于平淡?也许张音并没察觉什么,只是爱女心切?也许她察觉了,为了维持现状,选择隐忍? 姐妹俩性格不同,又都非常有主见,虽然互相关心,却从不曾亲密到“无话不谈”。张歆只能瞎猜,什么因素会迫使姐姐隐忍?不外乎经济和亲情。 张音的工作体面稳定轻省,收入却不算高,开完保姆工资剩不下多少。丈夫创业成功,一家人生活富足,吃穿用都是上等,双胞胎女儿的教育费用更是可观。在中国,很多财产收入不透明。离婚,女方在经济上多半会吃亏。张音骄傲清高,势必不会为了几个钱,一次次与曾经挚爱的人对簿公堂。那就必须让女儿们失去父亲之余,忍受生活水准大幅降低。 张歆不婚,张音的美满家庭是父母的安慰也是父母的骄傲。猛然告诉他们青年才俊又孝顺体贴的女婿实际上是个猥琐卑劣的浪荡子,女儿婚姻将告破裂,外孙女即将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这对他们会是多大的打击?那是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骄傲了一辈子的地方,爱面子的他们以后如何面对手足亲戚朋友同事? 她活着不能对姐姐有所帮助,死了倒还有点用处。有了那些钱,姐姐至少不会被钱束住手脚,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可以依心而为。 她死了,没白死。又不是真的死了,得到了一个新的机会,如愿的机会。 盘点完毕,张歆在黑暗中含泪而笑:是她赚了啊! 6、紫薇(上) 想要下床。刚探身坐起,两个丫环就上前来:“姨奶奶躺得闷了,想起来动动么?” 张歆点点头,从昨天的对话里,已经知道这两个,一个叫紫薇,一个叫白芍。一看就是一套的名字,却不像同一个人起的。 紫薇掀开被子,拿过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 白芍蹲下身,为她的脚套上床边的绣鞋。 张歆从没穿过丝绸鞋子,下意识将双脚举平,打量着页面上淡绿的梅花图案。 紫薇忙问:“姨奶奶嫌这鞋不舒服?想是躺得久了,脚有些胀,可要换一双?” “不必。”话刚出口,张歆就愣住了。昨天就觉得有些不对,这下才想明白。她们说的不是普通话,不是她家乡的话,也不是她漂在的那个城市的方言,在哪儿听过来着?弄不懂是哪里方言不要紧,她不但听得懂,还会说,自然而然就出口。 张歆沉思不语,落在两个丫环眼里成了另一回事。白芍偷偷看一眼主子,眼刀狠狠地挖了紫薇一眼。紫薇的头早已垂低,没有看见。 白芍眼珠转了转,笑着一指:“主子,你瞧这迎春开得好不好?” 张歆顺着望去,窗边木几上,绘着百子嬉戏图的半人高花瓶里,一把迎春花正怒放着。迎春!在北方,寒冷萧瑟的冬天后,突然见到一丛开得浪漫张扬的迎春,就知道春天已经来了。有些年没见过迎春了吧? “迎春不该这么插。拿个长颈白色细瓶来,挑一枝开得最好的,也别留太长,顶上垂下来,正好一个弯就够了。” 见她笑了,白芍心中高兴,却噘着嘴抱怨:“一枝就够了啊?主子怎不早说?害我白忙乎半天。” 白芍大约十五六岁,还有些天真浪漫,看来是爱说爱动的性子,照顾病人不如紫薇细心周到,却会想着弄些情调的东西,颇对张歆胃口。 “不让你白忙,也别糟蹋了这些花。再找个大肚子的深色矮瓶来,剩下的都修短些,插在那瓶里。” 白芍答应了,冲着外面叫:“黄芪。” 黄芪掀帘子进来:“姐姐叫我什么事?哎呀,主子醒来了!我去告诉刘嬷嬷。”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伺候她的丫环还不止两个。黄芪身量较矮,有些单薄,比白芍要小上个两三岁,小脸小鼻子小眼,白□□粉,好生可爱! 白芍没来得及叫住,躲着脚笑骂:“小蹄子,慌里慌张,也不知道先把花瓶拿来。”又替她解释:“看见主子起来,她这是高兴得傻了呢。” 白芍和黄芪关系应该不错,支使她,也关照她。她们和刘嬷嬷的关系也很好。这三个看来都是开朗外向型,没什么心机,对这位姨奶奶像一家人一样,关心却不怕她。这位姨奶奶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主人。 只有身边的紫薇始终垂着头不说话,在这里是个另类,也难怪刘嬷嬷和白芍不喜欢她。不过,好像紫薇才是这位姨奶奶最得力的心腹,自身的事都是交给她打理。听昨天话里的意思,紫薇这么低眉顺眼,忍气吞声,也不全是性格使然,好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家主人的事,心虚内疚。不管是无心之失,还有有意为之,她迷迷瞪瞪的这些天也有印象,紫薇可谓须臾不离,十分尽心,真正做到任劳任怨。 选生活秘书,她也会挑紫薇这样的,安静细心,不声不响地把一切都打点好。可问题是,紫薇太了解这位姨奶奶,又精细,很容易察觉到她的不同。什么都预先替她安排打理好,也让她束手束脚,没法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不过,如果真能收为己用,这么能干的秘书,能帮她不少。 她应该找个机会化开紫薇的心结,试着收服,还是应该借着她犯了错的由头,打发她离开自己身边? 张歆不声不响站着想事情,紫薇就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边,托着她的胳膊,半扶着她。 刘嬷嬷进来看见这幅情形,一迭声地埋怨:“这才刚刚可以不用吃药,怎么就这么站着?紫薇,白芍,你们两个是怎么服侍的?”就要扶她躺回床上。 “躺得头晕酸乏,想起来动动。” “动动也好,总躺着也不是回事。”刘嬷嬷立刻改口,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又指挥紫薇白芍找衣服拿首饰。 张歆被她提醒,想到要紧事:“躺着这些天,身上腻的慌,头也痒,先让我好好洗洗。” “不行。天还冷着,你如今怀着孩子,又刚好,可受不得冻。” “这孩子还得在我肚子里呆上好几个月,难道我这一年都不能洗头洗澡?” 沉默是金的紫薇突然开口:“我去跟管家说,叫人多点几个炭盆放在浴室里,再多烧点热水,多备几条大毛巾。左右姨奶奶也不出门,把门窗关严了,不让冷风跑进来。毛巾和替换衣裳先熏暖了,等洗完以后,细细擦干,穿得厚实些,再坐在炭盆边烤烤,想来不碍事。” 刘嬷嬷看看张歆神色,也就点头了,命紫薇这就去预备。 张歆看着紫薇答应着转身,暗道:紫薇啊,紫薇,这么贴心能干,真让人舍不得呢。 洗澡水还没来,大管家重阳先来了,向她请安,替段世昌传话说有事出门,晚些再来看她。 这里的人,张歆最腻歪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丈夫”,听说段世昌要来看她,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说:“我这里很好,真有什么需要,会叫人去找你。大爷有正事要忙,回家来自当好好休息。还有,月姨奶奶那边,大小姐好像还有些不好,大爷有空也该多去看看。” 听她这意思,倒像是不想见大爷。是在同大爷怄气?还是什么?重阳悄悄抬眼,隔着帘子,什么也看不见。还是呆会儿把紫薇叫出来问问吧。 晚饭前,段世昌回来,重阳细细报告府中这日发生的事情。前三条里就有周姨奶奶完全清醒过来了,精神心情都不错,洗了浴,指点丫头们插花,写了半篇小楷,收拾了自己的刺绣活,还叫人开箱子找衣料。 子嗣是段世昌心头的大事,也是一块心病。眼下,周玉婕自然是他关心的要点,听说她身体好心情好才能放心。听说她翻找衣料,立刻说:“你明天往瑞云轩祥福记跑一趟,挑质地上好颜色素雅花样新鲜的,叫他们送过来给姨奶奶挑。” 想起上一次见面,她陌生的目光,还得确认一下:“完全明白了?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 “是。听紫薇说,姨奶奶看着还比先前开朗了些,有说有笑的。” “可曾提起之前的事?可有不满委屈?”段世昌皱了皱眉,是他多心了么?怎么觉得有变化不是好兆头? “半分不曾提及。按紫薇的说法,姨奶奶一直高高兴兴,既不气恼,也没半点委屈的样子。” 段世昌沉吟着。玉婕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性子温婉柔顺,骨子里却是刚烈,认起死理,没人劝得回。先前闹成那样,差点掉了孩子没了命,除非忘了,不然不会一点不记恨。 “可曾提起月姨奶奶?” “这个,倒是提了。”重阳小心翼翼地把张歆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段世昌半天不语。这哪里是忘了?哪里是不恼不怨?分明是连他一起恼上了怨上了,疏远冷落他呢。 段世昌心里倒有些后悔先前的事,玉婕原没真做错什么,只是他心里恼火,有些怨她,便由着月桂挤兑她,只当给她一个警戒,谁知她一句也不辩白,只是眼神变得恍恍惚惚,走路还能摔一跤,更想不到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想到那孩子差点就没了,段世昌一阵后怕。她心里有气,就让她散散吧,憋着对孩子也不好。 就算心里有悔,段世昌也不会放下身段去哄。既然玉婕不想他去,他就不去。时候到了,他自会兑现前言,给她该有的名分。如果她能生下个健壮的儿子,就是要月桂搬到外面去住,也使得。 厨房来人问大爷的晚饭摆在哪里。 段世昌不肯纵容玉婕的脾气,也不想刺激她,沉吟片刻:“摆在风院,叫仙儿和兰香过来。” 重阳立刻了解了大爷的打算。就算为了周姨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大爷也不会由着她使小性子。月姨奶奶先前算计周姨奶奶,又拿大小姐做筏子,大爷不追究,也得叫她知道好歹。这大概就是男人的治家之道!便宜了仙儿和兰香。也不知她两个有没有足够的手段抓住这机会。 7、紫薇(下) 一脚都跨进浴桶了,张歆才想起来,她现在是孕妇。孕妇不宜盆浴。反正有紫薇白芍贴身侍候。读书时住学生宿舍,洗澡都在学生浴室,也没少被人看光过。张歆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指挥紫薇白芍,舒舒服服洗了个人工淋浴。 这种时候,安安静静地,还是让人感觉有点怪异。正好张歆也有很多需要打听,温暖湿润漂浮着水雾的浴室里,彼此坦诚相见,应该会让人比较放松,说实话。 张歆没想带球跑,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的,孕中生产坐月子照顾新生儿,可不是能闹着玩的。这里条件很好。等孩子大点,容易养活了,再走吧。这一年多也够她认识这里,做好打算。 张歆开始诱导性问话:“我睡着这几天,家里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外头呢?” 白芍活泼热闹,爱说话,想逗她开心,巴不得她问,鸡毛蒜皮的事都拿来讲给她听。她口齿爽脆,语言伶俐,诙谐有趣,好像听过一次的苏州评弹,悦耳好听。 紫薇就没这么容易上当。她手上不停地为张歆浇水按摩擦拭,偶然说个一句两句,轻柔平顺,却总能把白芍从一些敏感话题引开。 这些话题包括这段府的男主人,月姨奶奶,大小姐,大爷新抬进府的两个歌伎,下人间微妙的平衡,她们原先住的常府,甚至这位周姨奶奶自己的身世情感。基本上,在这个府第里生存需要知道的人事关系,历史资料,在紫薇看来都是不好谈论的。 察觉到张歆不出口的那一丝不满,紫薇的话慢慢多起来,从太太小姐间新近流行的衣服样子,到最近闹得纷纷扬扬的盗窃案,从京里成谜的传闻,到最近一次红妓评选结果。 张歆本想按照孔老夫子“修身养性,齐家治国”的顺序,从内而外,先了解“自己”和这个家的情况,然后再研究这个社会。拜紫薇避重就轻之赐,倒是先弄清了大背景。 现在是明朝嘉靖年间,她们住在扬州城。从紫薇没想卡或者没卡住,白芍漏出来的几句话里得知,段府的男主人与盐帮关系密切,很可能是个盐商。 张歆对历史仅仅知道一点皮毛,主要还是野史传说。印象中明朝是个朝廷积弱,四境不宁,宦官当权,臣子不好当,儒家思想发展昌盛,资本主义经济萌芽出现的朝代。除了□□成祖,上吊的崇祯,她知道的皇帝只有正德嘉靖万历,这三位在有关明朝的戏剧传说中出现的比较频率高。她知道嘉靖不是前任皇帝的儿子,过继来的,没登基就和大臣闹得很不愉快,后来为了长生不老,差点被宫女勒死。张居正,严嵩,戚继光,海瑞的事迹都发生在这个朝代。嘉靖年间,除了海上的倭寇,南方好像还算太平。 明朝的扬州城,好像后世的上海。明朝扬州盐商,经济实力或许可比后来的华尔街金融大鄂。 天时,地利,都得了,就看能不能人和。 给张歆洗完,紫薇白芍两个全身都湿透了。看看还剩些热水,张歆叫黄芪再去多催些,让紫薇白芍也好好洗洗。等她们洗完,黄芪银翘两个若愿意,也趁机一道洗了。 年轻女子多是好洁的。开春不久,天气尚冷,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的机会可不易得。黄芪银翘连忙欢欢喜喜去催水,帮紫薇白芍拿东西,再给自己预备换洗衣服。 张歆穿好衣服,被刘嬷嬷接着,拉到软榻前坐下。刘嬷嬷一阵忙乎,她手里多了一个暖呼呼的手炉,身上搭了一条毯子,榻边多了两盆燃烧的银炭。 张歆懒懒地歪着,有点好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 “小心无大错。你现在是双身子,先前又受伤流血,养了多少天才好些,再受凉生病,可怎么得了?”刘嬷嬷取了梳妆盒来放在手边,这才打开裹着头发的大毛巾,细细替她擦干。 张歆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舒服地叹了口气,几乎要睡过去,想起难得紫薇不在跟前,正好问刘嬷嬷:“嬷嬷,你说,紫薇是对我更忠心些,还是对大爷更忠心些?” 刘嬷嬷手上一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看她清醒以后,笑语晏晏,还当她真忘了,却忘了这孩子的心思最细最重。紫薇,哎!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让她留在表小姐身边。 “紫薇九岁到的咱们家,十一岁开始伺候你。你让她跟着认字读书学女红,不打不骂,连高声都没有过,每回得点好东西,总忘不了给她一份。这样的主子,紫薇要是还不知足,可真是不知好歹了。紫薇对表小姐,自然是忠心耿耿。只是,一旦到了大爷跟前,只怕在紫薇心里,表小姐就是第二位的了。” “你的意思是说?紫薇对大爷——”有意?暗恋? “紫薇可不像红蔷,敢踩着主子往上爬!”刘嬷嬷啐了一口:“贱蹄子,死得倒痛快!便宜她了!” 红蔷?这名字和紫薇就是一对,也是她的丫头?勾引姓段的,被这位姨奶奶弄死了?!张歆头疼了。 发觉她情绪不对,刘嬷嬷忙说:“别提那贱人了,不值得为她不痛快!你照看她生的丫头,不短吃不短穿,半点没亏着她。红蔷要是明白,也该感激你。” 那个英儿不是她女儿,是红蔷的,以后不用她管了。张歆松了口气,一想到“自己”害得人小姑娘没了妈,又觉得不是味儿。 “紫薇本分,就是死心眼。她虽是常府买的丫头,却是大爷去办的。那年闹灾,逃荒的人不知多少,一条街上乌鸦鸦地站的都是人,等人挑,等人买。能被人买去,就有一口饭吃,家人得了卖身钱,也能多活几天。红蔷紫薇那样的小丫头,要不是被大爷早一步买回来,弄不好就被卖进勾栏院,一辈子就完了。那丫头,一直记得大爷的恩。在她眼里,表小姐是主子,大爷除了也是主子,还是她的恩人。另外——”刘嬷嬷看看左右没人,压低声音:“我听说红蔷死后,大爷说要帮红蔷和紫薇找亲人呢。只怕她听说了,心里感念着。” 她的心腹丫头,他来施恩。存心挖墙脚不是?姓段的做事真不地道!张歆可没想到段世昌和这身子本该是夫妻一体,只想着段世昌是她最主要的对手和敌人,如果紫薇在她和段世昌之间选择对段世昌忠心,就不能用了。不但不能用,还不能留在身边做对方的眼线。可惜了一个好女孩,好人才! 刘嬷嬷不知道她的理由,却明白她的结论,叹息道:“要说紫薇这丫头,真是不错!细心又能干,嘴又严。在你身边这么些年,里里外外都是臂膀。真打发了,你身边可就没有真得力的了。” 先前瞧着刘嬷嬷对紫薇明嘲暗讽,还以为她讨厌这个丫头,没想到对她评价还很高。张歆想了想,笑着说:“我看白芍就不错。紫薇在,很多事用不着她。等紫薇不在了,她也能顶上。” 刘嬷嬷却没这么乐观:“你别瞧着白芍是我带给你的,就在我跟前夸她。打她一落地,我就认得她。这孩子机灵乖巧,讨人喜欢,在这府里就认你一个主子。论忠心,比紫薇强,比本事,拍马难及。紫薇从小受过苦,晓得人情冷暖,世事险恶。白芍虽然落地是奴籍,自家也跟小姐一样宠着,进府里当差,大小姐和你看着我和她爷爷的面子,也宠着她。没事陪着你,逗逗你开心还行,真让她办事,靠不住!” 原来,她身边四个丫头还不一样。紫薇和银翘是买来的。白芍和黄芪是常家三代四代的家生子,名字也不是进来当丫头以后改的,而是出生后请当时常府主人常老爷赐的。白和黄都是真姓。两人的祖辈父辈都在常家的生意铺子当差。常家旧例,家生子落地是奴籍,忠心肯干的,到了差不多退休荣养的时候,能得自由身和一笔养老金。常府家生子多,主人少,内宅用不了很多人。能挑进府在太太小姐们身边伺候的,都是几代的老人家里出来,忠心耿耿,品貌还得是上等。这么挑出来的女孩儿,跟在太太小姐们身边长几年见识,不满二十岁就给议婚,主人还会送一套体面的嫁妆。虽然婚姻的对象主要还是常家下人和商铺伙计,候选人也有些好的,女方还能挑拣,嫁过去后,男家也不敢看轻。 她身边原来还有个苏叶,打从她到常府就服侍她,已经二十多岁,早定了亲,就遣她嫁了,没带过段府来。银翘是过来后,她亲自从人伢子手上挑的。 张歆原来有个担心,怕自己到时候脚底抹油跑路了,连累身边的丫头无辜受苦。原来白芍黄芪是来镀金的,有背景,倒不用太担心段世昌发难。紫薇她会尽快调开。银翘,尽量少让她到跟前来吧。 8、本事 发现穿越到这个身体,她居然会听会说扬州话了,张歆又惊又喜。 在心里默想一遍,自己从前学的会的,大半都还记得,却没多少能在这里用得上,还是挖掘一下这次穿越让她继承了多少本事吧。 待刘嬷嬷为她挽好头发,张歆站起身,慢慢四下走动,尽量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宽敞的居室。 架上有两本佛经。张歆拿起来翻翻,读着好像也能明白,看着前页,约摸知道后页讲什么。这身子原本的主人信佛,却也不是特虔诚特有研究的那种。 瞧见窗前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张歆丢下佛经踱过去,从镇纸底下拿起一小摞写着字的纸。娟秀的簪花小楷,抄的就是方才那本佛经的一段。 张歆想了想,拿过一张空白纸,手指在十来只毛笔上滑过,捡了不大不小的一管,却不知去哪里沾墨。 “又没人考你功课,病才好,也不好好歇着,写什么字呢?”口里嗔着,刘嬷嬷还是放下在收拾的妆盒,过来磨墨。 张歆从没练过毛笔字,提笔舔墨落笔却做得熟练,一气呵成,头两个字还有点控制不住力道,歪歪扭扭,十来个以后,渐渐有了点样子,只是比那簪花小楷还差一截。 刘嬷嬷早年陪着常府老夫人念书,后来看着两个小姐读书,知道一点,怕她沮丧,赶着安慰:“病了这么一场,躺了那么些天,难免酸乏些,再养几天就好了。我好些年不磨墨,手也酸了,今日别写了吧?” 正好紫薇白芍洗完澡过来。张歆忌惮紫薇,笑着点头,随手把那张纸团起来扔了。 卧室另一头有个门,走进去,居然是个绣房。真正的“绣”房!不大,两面墙上开着大窗,采光极好,窗下支着一张绣架,差不多有设计师制图板那么大。地上架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绣架绣绷十几个。有的空着,有的绷着做了一半的绣活。墙上挂着一件新衣,袖口处还没完工,衣摆处的缠枝莲枝很眼熟。这不是帐顶的花纹么?那帐子居然是她自己绣的! 案上随意堆着两卷薄绢,张歆打开来。一幅静夜花鸟图,取的是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诗意。另一幅是白描观音绣像,只用丝线勾勒了主要线条和部位,却很传神。 张歆暗赞不已。在博物馆里也见过被誉为“古代刺绣精品”的百鸟朝凤嫁衣,花开富贵屏风,精工细作,手艺是没得说,却没多少印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雅致的绣品。《红楼梦》里有个“慧纹”,说是一位官宦小姐,能诗会画,精刺绣,绣品珍贵,富贵人家莫不以拥有为荣。这位姨奶奶的心思手艺,即使还没到那个境地,也差不远了。 若能继承这个技艺,离开这里,最不济也能绣点东西卖钱,养活自己和孩子。这么想着,张歆拉开一边的抽屉,发现里面分了一排排小格,整整齐齐地收着各颜各色的丝线。满满四个抽屉,每一个里面都有百来种颜色,单单绿色就有二十来种。 张歆看得眼都花了。就算这身体还记得针法,她也没原主人的眼光,更没这份耐性和毅力。此路不通! 紫薇跟了进来:“刺绣费眼费神,姨奶奶刚好,还是先做些别的吧。” 张歆笑笑:“没想绣东西,倒是想收拾收拾。” 这屋里纤尘不染,整整齐齐,有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她起了贪心,想看看自己到底继承了多少好东西。 好在这身体原主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刺绣,对这绣房也最上心,工具丝线的摆放都有讲究,紫薇等人早就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间屋子小,丝绢丝线最怕火,撩上一点火星就完蛋,屋里不能烧炭盆。刘嬷嬷还怕她冻着,搬了把椅子放在门口,又把炭盆移到边上,叫张歆坐着看紫薇和白芍收拾。 张歆自是巴不得,拢着手炉坐下,叫两个丫头一幅幅绣活拿来给她看,品评估计一番,分成三堆。第一堆是她准备据为己有,将来传给孩子的。第二堆是必要时可以拿出去做人情的,第三堆是在这里是她自己准备用的。 紫薇和白芍奇怪地看了她几次,想来是不能理解她的分类标准,却也没说什么。 半成品的绣活叫张歆作了难。她是没本事完成的,半途而废,又可惜了! 其中一幅“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张歆看来,已经够好,不知为什么还被绷在绣架上。 见张歆左看右看,摸来摸去,又揉眼睛又叹气,紫薇以为她大病初愈,眼神精力不济,又着急想要做完,忙要替她分忧:“这鸭子羽毛上再填三四个颜色就成了,姨奶奶若是放心,就交给我吧。” “姨奶奶,让她们做去。你有了身子,还是多养着,少做这些费精神的。你这里费眼,肚子里小少爷也跟着伤了眼。” 白芍也忙说:“这衣服,就差袖口的花纹。我来绣吧。我手脚慢,端午之前也总绣完了。入夏赏荷可以上身。” 怎么忘了?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府里没有长辈,眼下也没有正房奶奶,这位二房姨奶奶为大。不用请安立规矩,日子悠闲,紫薇白芍少不得跟着这位主子一起做些女红。在古代,女红好坏最能说明一个女子是否贤德灵巧,少有不肯用功的。 张歆由衷欢迎刘嬷嬷的怪论,紫薇白芍的热心,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确实觉得不如往常有精神,盯着一处看久了,就有些眼花。这几件也都交给你们了,你们慢慢绣,不急。倒是这件衣裳,绣好了,你们俩看看谁更合身,拿去穿吧。” 紫薇还不怎样,白芍已是喜出望外:“真的?谢主子赏赐。” 刘嬷嬷拦道:“姨奶奶,这不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料子,还是姨奶奶的绣活,也是她们配穿的?” “有什么配不配的?你看这衣服是收腰的,你老想想,到了夏天我是什么腰身?还能穿这个?” “那倒是!”刘嬷嬷转嗔为喜,想起了什么:“该另外给姨奶奶裁几件腰身宽松的衣裳,小少爷的衣服也该做起来。” 张歆偏头想了想,拍手笑道:“裁衣裳不急,倒是趁着今天兴致好,把咱们收着的衣料都翻出来,请嬷嬷参谋参谋,哪样做什么最好。”其实是想翻翻看,箱子里还有没有原主人的刺绣珍品。 紫薇白芍都笑了起来:“姨奶奶是兴致好,可要累死我们。睡房里两个箱子,外间三个箱子,后面一进库房里还有四五箱衣服料子,都翻出来,可得折腾上几天。” 她不过是个盐商的二房,怎么就奢侈成这样?!单衣料就有十个箱子?张歆被意外之财砸得懵了。 刘嬷嬷可比她有数:“给姨奶奶和小少爷做家常衣服,用不着毛皮料子。库房里收的丝绢绸缎,适合做家常衣服的不多,也不用去翻。这里的五个箱子,哪个箱子里收的是预备做小衣中衣的?” 白芍叫了黄芪和银翘进来。不一会儿,四人抬出来两个大樟木箱子,在卧室正中的空地上打开。 她们几个专心挑衣料,张歆的注意力却在塞空挡的小东西上。手帕,腰带,荷包,香囊,坠子,流苏……张歆一直欣赏简约,不喜欢滴里嘟噜的饰物,这下才知道,见到真正精巧别致的小装饰,不由人不爱! 刘嬷嬷嗔怪地夺了下来:“衣服料子翻出来了,你怎么又走神?还有一句要紧话!从今开始,孩子平安落地之前,什么香啊粉啊的,能不用就别用。香囊荷包,要用自己做,别人给的,不但不能佩,放在近处都不行。你们也给我记好了,没事少往回拿东西,在姨奶奶跟前,不许配香囊,也不许用香粉。” 除了紫薇,三个小丫头都是不解,却都乖乖答应了。张歆知道缘故,也笑着答应。她前世有过敏性鼻炎,如今是孕妇,怎么都是离那些东西越远越好。 也不放心染料,挑出来做衣服的都是素色原色的柔软面料。借口精神不济,尽量都交给她们做,自己只留下半匹白色软绸,说看看能不能给孩子做两件小衣。找机会背过人,测试一下到底继承了多少针线手艺,练练手。前世不学,那是用不着学,钉个扣子补个开线,也还是会的,虽然很慢很难看。在这里,一点女红不会,很难独立。 紫薇呆呆地盯着那半匹料子,看了好一会儿,抬头看她,终于忍不住迟迟疑疑地问:“姨奶奶原来不是说,这绸子最软不过,留着给大爷作里衣么?” 紫薇心里还真是把姓段的摆第一位呢。最好最软的留给他做里衣?弄不好还是她亲自动针线。原来那位也太贤惠!那男人也太好命!他不盐商么?还会请不起裁缝? “就因为它软,才不会伤着婴儿的皮肤,给小宝做衣服最好。大爷的东西,自有人会料理。” 瞧着她们把剩下的衣料收进箱子,张歆又命把外间另外两个箱子打开。她在这里最多住个一两年,再怎么也穿不完这么多衣料,到时候也带不走,还不知会便宜哪个,不如现在拿来买人心。 “除了白芍,每个人都去挑一两块喜欢的料子,拿去做一两身好看衣服来,养养我的眼。” 刘嬷嬷撑不住地笑,一边拦着不让丫头们真上前拿衣料:“躺这些天,倒养出败家德行了?嘴也促狭了。她们几个都是你□□的,是嫌我不会穿衣服,是不是?过年时才赏过,又刚做的春天衣服,这会儿又赏,算怎么回事?要打赏她们,也过些日子。” 这刘嬷嬷是真对周玉婕好,除了身份有别,真是当作了亲女儿一般。张歆自然要好好回报:“呀,被嬷嬷听出来了?你这身衣服也不是不好,只是颜色灰暗老气了些。别说什么你老了,没得老来俏被人笑话。如今我肚子里还有一双眼睛呢,你穿的喜庆些,我瞧着欢喜,他也高兴不是?” 不等刘嬷嬷回话,张歆把她推到一边,发令:“你们先别挑自己的,每人先给嬷嬷挑一块料子,顺便让我考考你们的眼力。” 四个丫头嘻嘻哈哈地上前,把箱子里的衣服料子都抱了出来,堆得满床满桌都是。好一会儿捡出一块深红色寿字纹的,一块湛蓝色祥云纹的,一块墨绿的,和一块铁锈红蝙蝠纹的。张歆暗忖自己猜得不错,外间箱子里的是玉婕准备拿来做人情的,里间的才是她预备自己用的。 “嬷嬷看,谁挑的最合你的意?谁的眼光最好?” “都好,都好。”刘嬷嬷看着这位表小姐长大,还不曾被她这么闹过,一时晕晕乎乎。 “既然都好,你都拿去。做了衣裳,换着穿给我看。”张歆再一挥手:“紫薇两块,黄芪银翘一人一块,自己挑吧。” 白芍跺脚噘嘴,气恼:“好容易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就成除了我?” “你要不想要里面那件衣裳,就去挑两块料子。” 白芍喜欢那件衣服,不是一天两天了。原本想着那样的衣服,主子也就是去要紧宴会时穿个一两次,下回打赏衣服时,看看能不能讨来。不想主子直接就赏给她和紫薇。正盘算着,怎么跟紫薇说,请她让给自己。两人原本挺要好,只是这回紫薇犯糊涂,站到了月姨奶奶那边,害主子吃那么大亏。白芍替主子生气,恨她胳膊肘往外拐,明着暗着说了不少难听话,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去求她。这下听说那衣服是她的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弄不好主子今日突然想起赏衣料,就是为了把那身衣服给她,又不让旁人说什么。这么一想,白芍更加感念主子的体贴,越发决定要忠于主子。 9、刘嬷嬷(上) 既然有了好些衣服要做,接下来十来天,几个人都忙碌起来。刘嬷嬷和四个丫环果然都做得一手好针线。刘嬷嬷还会裁剪。 张歆有足够的理由远离针线剪刀,趁着她们忙碌,东翻西找,察看玉婕到底给她留下多少财富。这一翻,先翻出七八盒首饰。张歆不懂珠宝,却能看出来这些珍珠宝石玛瑙玉石都是真的,成色极好,工艺精细。又翻出来两个田庄,三个铺面的地契,一盒面额不等共计八千多两银票,一盒里三四十张下人卖身契和奴籍纸。 玉婕住的是个三进院子。第一进目前基本空着,只有两间房住了几个粗使妇人,第二进住着她们,第三进据说作了库房,装着玉婕的私房事物,家具古董衣料书籍香料等等。 张歆彻底糊涂了。这个玉婕不就是个盐商的二房吗?看着也不得宠,怎么这么富有?一般的贵族小姐,恐怕还没有她这么多陪嫁私房。 段世昌带着他另外三个姬妾来过一次,说是探望她。张歆冷眼旁观。 那三房姬妾,美则美已,高调也罢,柔弱也罢,都带着风尘味儿,透着不自信。铜镜反射效果不好,水盆只能找个脸,她是不清楚自己的身材气质,可就觉得要不是现下名分上主仆有别,刘嬷嬷和四个丫头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压住她们。也怨不得刘嬷嬷她们压根不爱说起她们,提起来都是一脸不屑。 段世昌自己,看着还象个人样,有心机有毅力有手段那种,可摆脱不了穷小子倒插门女婿的历史,看在她眼里有点虚张声势。就冲他不仅在外面嫖,还往家里抬,张歆就没法对他有半点好印象。不仅不懂洁身自好,对先前娶的女子也没半点尊重。 周玉婕这样的品貌身家,落得给这么个男人做二房,和那么几个女人共侍一夫,真真是——暴敛天物! 除了可惜,也有点好奇八卦,只要刘嬷嬷在,张歆总是找机会,设法叫她单独陪着自己,有一句没一句,一点一点地从她嘴里套话。 这天,刘嬷嬷坐在床边替她缝着一件中衣,张歆一边同她说些闲话,一边打开两个首饰盒,拿出几件把玩。 刘嬷嬷突然指着盒中一块羊脂白玉牌说:“这还是大小姐百日没多久,老爷夫人带着大少爷和小姐回镇江省亲,大夫人从自己身上褪下来,亲手给大小姐戴上的。还是大夫人出嫁时,她祖母给的。亲家太老夫人又是从她娘家祖母那里得来。一辈辈,也不知多少年了。一面是福字,一面是寿字。那会儿五小姐还没出阁,养在大夫人身边,那日也在。” 张歆被那些个称谓绕得晕了,听着象是有些缘故,正要借机问下去,弄清玉婕的身世,总碍事的紫薇走了进来。 紫薇倒不是来阻止刘嬷嬷说话:“前些日子,姨奶奶赏赐的衣料,紫薇自己裁衣服有多的,就给大小姐做了两件衣裳。想给大小姐送过去。” “唔,你去吧。” 紫薇走后,刘嬷嬷叹道:“紫薇对英儿小姐还真是上心。要说真是个好的,可她这么感念着大爷,又惦记着英儿小姐,一颗真心真能放到你身上的也没几分了。” 张歆明白,刘嬷嬷这是提醒她,既然不想留紫薇在身边,不如早点寻个由子打发了她。张歆这些天何尝不在想这事?无缘无故捏个错发作人,她做不来,也不是原来的玉婕的作风。而且,她是喜欢紫薇的。这个女孩善良聪慧能干,重感情,唯一的缺点是就太重感情了,哪一个也不想亏待,偏偏她只是个丫头,到头来自己辛苦,哪边都不讨好。没法留她在身边,可也不想伤害她,总得找个机会,想个妥当的说辞。 紫薇回来时两眼微红,像是哭过,见刘嬷嬷白芍黄芪正围着张歆说笑,默默地退了出去,晚间伺候洗漱时几次欲言又止。 张歆在床边坐下,却不马上钻进被子:“出了什么事?” 紫薇跪了下去:“姨奶奶,求你把大小姐接回来吧。她虽不是姨奶奶生的,一出世就在姨奶奶跟前养活,只认得姨奶奶一个亲娘啊。” “大小姐在月姨奶奶那边还好?” 紫薇垂泪道:“面上没什么不好。可,她一见我就问,是不是她老生病,惹母亲生气,母亲不要她了。” 张歆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母亲”,心里很有些异样,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个小生命在成长,将来会叫她母亲呢。嗯,她还是觉得叫“妈”或者“娘”更亲近些。肚子里这个,虽然没有张歆的基因,却是她现在这个身体孕育的生命,在她的感知中一点点发育长大,是她的孩子。对那个没见过的便宜女儿,不管是张歆缺乏博爱的灵魂,还是周玉婕这个身体,都没有一点“母爱”的情绪。如果决定留在这里,她也许不会在意多一个女儿给孩子作伴。可她,从没想过留下。 “愧被她叫做母亲,可她毕竟不是我亲生。我对她照料也不周。如今,大爷把她交给了月姨奶奶。月姨奶奶远比我尽心。她在那边好好的。我有什么资格脸面接她回来?” 紫薇咬着唇,轻声说:“奶娘说月姨奶奶想遣她走,说是大小姐大了,用不着吃奶。原先服侍大小姐的三个丫环,都被月姨奶奶身边的珠儿环儿寻由子教训过,还有一个被捏了错打发出去了。月姨奶奶新近放了两位嬷嬷两个丫环在大小姐身边,我看着——” “紫薇,如今大小姐在月姨奶奶跟前,怎么教养她,月姨奶奶自有考量,也未必就不是为大小姐好。奶娘和原先的丫环,是从我这边过去的,只顾依了往日习惯做事,与月姨奶奶那边的人冲撞起来,也是有的。月姨奶奶新近开始管家,正要借机立威。我出头说话,就算能保住她们一天,还能保住她们一辈子么?她们服侍的是大小姐。她们若觉得占着理,月姨奶奶不公,何不去对大爷或者管家说?大爷眼下就这一个儿女,再不能不理。” 听出她绝无接大小姐回来的意愿,紫薇又急又悔,默默垂泪。 张歆看着她,慢慢说道:“你若不放心大小姐,我倒有一个法子,可尽量护她周全,只要你愿意。” “姨奶奶请讲。” “眼下,我身子不便,不管家,就连出府做客,也可借故推掉,每日除了吃睡,就是找人说话,悠闲得紧。大爷又托了刘嬷嬷,时常进来陪我,替我打点。白芍自比不得你精细,也是我用惯的人。我身边倒不像从前,许多事要靠你张罗,离不得你。本想让你们也借机松散松散,可你既然放心不下大小姐,不如过去照料她一阵。你是大爷信任的人,和几位管家又是从小的交情,有你盯着,月姨奶奶再不敢怠慢大小姐,大爷也能放心。” 紫薇着急起来,眼泪仆仆地往下掉,膝行两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姨奶奶这是恼我,要赶我走么?姨奶奶,紫薇知错了,再也不敢——” 这几天,张歆已经从白芍口中大概知道那件事。其实,紫薇并没做什么。只不过,周玉婕一向对英儿不冷不热不关心,紫薇暗存不满,在周玉婕外出做客不归,英儿突然高烧,月姨奶奶借故发难时,没有替她辩解,而是以沉默坐实了自家主人的失职。 “紫薇,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希望有人真心疼爱大小姐。可惜,那个人不会是我。大小姐可怜,的确需要一个人好好爱她照顾她,那个人可以是你。眼下,她更需要你。我明白,你是个重情义的,谁的好谁的情,你都记得。你希望大家都好。然而,世上没有万全之事,有些时候,由不得你不取舍。你下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这些,是实心话,还是恼你。你是愿意过去大小姐身边,还是想要留在我这边,都由你,几时想好了,再告诉我。” 紫薇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答应了退下去。 张歆叹了口气,紫薇的事这么着就解决了吧?不知怎么竟有点辛酸惆怅。 10、刘嬷嬷(下) 紫薇想了一夜,次日果然说愿意去照看大小姐。张歆立刻叫来管家交待了这番变动。 重阳当面只得应了,一出来忙把紫薇叫到外面说话:“这是怎么了?是姨奶奶要打发你,还是你自己要去?” 紫薇垂着头:“不是姨奶奶打发我。是我放心不下大小姐,姨奶奶如今关门静养,身边的人尽够服侍,倒是大小姐跟前没个得力的人。” 重阳瞪着她,好半天长叹一口气:“紫薇,你让我说你糊涂好呢,还是说你——”红蔷紫薇不是姐妹,情逾姐妹,性情却有天壤之别,那一个薄情寡义,这一个却痴得可以! 端午听得信,满头大汗地跑来,指着紫薇就骂:“我不是叫你好好服侍姨奶奶,别再生事么?你怎么又弄出一出?还不赶紧进去好好求求姨奶奶?姨奶奶心软,兴许看着多年情分上就算了。” 重阳拨开他的手:“紫薇没有开罪姨奶奶,只是放心不下大小姐,自请过那边去。这事先得怪我们,对大小姐照应不周。不然,也不会逼得紫薇走这步。你真过去也好,月姨奶奶做起事来也能有点顾忌。” 紫薇过去了,第三天就带着大小姐英儿过来请安。 英儿已经两岁了,还走得不好,口齿倒还清楚,能说些短句子。五官很漂亮,苍白娇弱,眼神躲闪胆怯,像只受惊的兔子,完全没有这年纪孩子该有的旺盛精力和好奇心。年纪虽小,行礼问好,都做得一板一眼,最挑剔的大人也找不出错。 这孩子,真是可怜!张歆心里想着,神情间语气里就带出了怜惜。 紫薇和奶娘见了,暗暗都有两份欢喜。 英儿更加敏感,眼中立刻流露出一丝向往渴望。 张歆全没看见,正暗自感叹:这种变态的家庭,果然不适合孩子成长,养出来的孩子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脑子有病,或者都有病。等孩子生出来,得尽快带他离开才行! 刘嬷嬷可是全看在眼里,急忙找个借口把紫薇叫出去:“你这是要做什么?还嫌姨奶奶吃的亏不够?恨不得真弄掉她肚子里那块肉,才甘心?才算给红蔷报了仇?” “不,我没有——”紫薇急白了脸,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苍天在上,我对姨奶奶真的没有半点坏心。” 刘嬷嬷不为所动:“没有坏心?没有坏心,就做不得坏事了?紫薇,你虽是大爷买进来,却是常府买的人,吃常家的米喝常家的水长大,要报恩,也该认清恩人到底是谁。表小姐还是姑娘时,你就跟着她,换在别的人家,你就是陪房丫头,能定你生死,你该尽忠的只有你姑娘一个。我们大小姐表小姐都是好性子,从没想过该防着谁,先前又是在常府,就没在这些事上多提点你们,结果弄得一个两个都失了本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为了攀上大爷,连自己主子也能踩,也能害。” 刘嬷嬷越说越气,简直咬牙切齿。 紫薇捂着脸,缩做一团,头快要埋进土里。 刘嬷嬷喘了口气,一脸萧索:“大小姐去了,常府没人了,你觉得自己是段府的人,亏得大爷才有今天,都由你!可对着表小姐,你是不是还该摸摸自己的良心?先前多么凶险,她好容易活过来,好起来,你就不能让她过两天安生日子?” “不是,嬷嬷,我真的不是——” “我明白,你没想害表小姐,只想带英儿小姐过来走动走动,叫她看着心软,好等个机会求她把那孩子接回来。你先前也没想着要害她,只是看不过她不把那孩子当回事,想叫大爷替那孩子出回头。你怎么也没想到,大爷会把那孩子交给那个娼妇去养。你后悔了,是不是?” 紫薇无言以辩。 刘嬷嬷冷哼:“你想那些做那些时,可想过这是你的主子,不是你可以利用的方便?做奴才的,敢起那样的想头,就已经死有余辜。你看表小姐不追究,一次完了,还敢来第二回!在你眼里,红蔷就是你亲姐姐,她勾引姑爷,气死大小姐,都没什么。表小姐惩治她,要卖她。她害怕,生完孩子自己死了。表小姐就是犯了大罪,是不是?那贱婢生的孩子,合该表小姐替她养活,还不能怠慢,是不是?先不说奴才的本分,也不管她母子配不配,紫薇你好好摸摸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占不占理?” “嬷嬷,红蔷做错事,她有罪,死有余辜。可大小姐无辜,她只是个孩子,生下来就在姨奶奶跟前,在她眼里只有姨奶奶一个娘。她是真心想亲近姨奶奶啊。” “表小姐仁慈,倒叫你们得寸进尺了!也不想想,她是怎么离了表小姐这里,到那娼妇那边去的。是姨奶奶撵她走的么?要我说,姑爷难得替表小姐做了点事,你无意中也算给你主子帮了个忙。那孽种也配叫表小姐费心?正合适交给那娼妇去养!想回来?表小姐点头,我还不许!低三下四心口不一的贱婢子,能养出什么好货色?留在身边,表小姐劳心劳力还要落不是。不定哪天她不顺心了,起点坏心,把表小姐和小少爷给害了。” 段家常家,常府段府,人事纠结,暗潮汹涌,她浮萍一样的女子,能够何去何从?恩怨太深,误会难解,紫薇终于明白:大小姐是姨奶奶这边人心中的刺,连带的,她也被厌弃抛舍。 那时,姨奶奶说:“有些时候,由不得你不取舍。”她放不下大小姐,姨奶奶只好舍了她。就算姨奶奶怪她,恨她,舍了她,她又怎能真舍了姨奶奶?姨奶奶身边回不去了,她只能好好带大大小姐,既报答红蔷姐姐早年的救护,也不叫她被人利用来害姨奶奶。紫薇的心境慢慢平顺。 藏在心里的怨恨发泄出来,刘嬷嬷也渐渐恢复常态,叹息道:“不叫你带英儿小姐过来,也是为她也为她身边人好。越同这边亲近,那边就越会找事为难,回头就越吃苦。回头有点不舒服,还不定被人诬赖在这边吃了什么碰了哪里,连这边带你们,都没个好。你看看跟着来那个丫头,贼头贼脑,东张西望,不定打着什么主意。一明一暗,防不胜防,万一被动点手脚,哪个受的住?你当那一位谋着把英儿小姐接过去养,就只是为了拴住大爷?” 紫薇才有点血色的脸上又白了,又愧又怕,经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紫薇年轻不懂事,差点被人利用害了姨奶奶。多谢嬷嬷教导!” “罢了,我方才的话有点重。但愿你明白,我没把你当外人,才会那么说。” “我明白。嬷嬷原是为我好,怕我再犯糊涂。” 刘嬷嬷目光微闪,幽幽地叹了口气:“糊涂?女人有几个真能不糊涂呢?红蔷不糊涂,能怀上孩子?舍出命生下这点骨血,也没能让当爹的看重些。表小姐不糊涂,能委委屈屈做这个姨奶奶?咬碎压往肚里吞,帮着支撑起这府邸的门面,被人背后下绊子,也得不到一句公道话。大小姐不糊涂,能有这个段府?糊涂的可不光你一个呢!” 紫薇一愣。刘嬷嬷这话针对的谁,她自然明了,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思索起来。 11、身世(上) 调走紫薇,张歆没让管家往自己院子补人。 白芍接下原先紫薇管着的各项事务,有刘嬷嬷指点,慢慢也就上手了。顺便地,张歆跟在旁边看着听着,心里差不多也有了数。白芍要个下手,正好让黄芪上来。 白芍黄芪两个年纪虽小,祖辈父辈都为常家服务,对常家的事知道的可不少。又正在天真浪漫的时候,对张歆没有半点防备之心,哪经得起她娴熟的诱导,三下两下,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刘嬷嬷活了几十年,经多了人事,心眼自然也得多长几个。张歆少年时没少陪伴祖母辈的女性尊长,知道年纪大的人爱怀旧爱讲古,找个合适的契机,打开她们的话匣子,只要认真听着,适时发问感叹,就能从她们嘴里掏出一部历史。 不过几天工夫,张歆收集到足够的情报。略加梳理,周玉婕让人唏嘘的身世家史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还是从刘嬷嬷说起。刘嬷嬷年轻时叫做小晴,是常老夫人余瑛兰的陪嫁丫头,一起从镇江余家过来的。因为她的母亲是余瑛兰的母亲罗素锦自娘家陪嫁来的心腹丫头,她又正好比余瑛兰小一岁,很小就被放在余瑛兰身边做玩伴小丫头,见证了罗素锦余瑛兰常玉娥祖孙三代的人生。 罗素锦出嫁时,她母家正得势。若不是当年两家祖父游宦一处,相处甚得,指腹为婚,她多半不会嫁入已经开始衰败的余氏家族。 余氏在镇江是百年大族,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人口支系繁多,长幼尊卑等级森严,规矩很大。人性也是有趣,处于上升阶段,春风得意,往往心胸也会放开,不大拘泥于细节,越是后劲不足,缺乏自信,越是谨小慎微,总想在身份上细节处压人一头,拿人一下。 在娘家娇生惯养大大咧咧的罗素锦嫁入余家头几年,吃足了苦头。每天早起晚睡,跟在婆婆身边端茶送水立规矩,眼睁睁地看着妖娆狐媚的妾侍纠缠自己的丈夫,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指责,流了多少眼泪。婆婆的指派训诫,虽然苛刻,无一不能站住道理,纵然丈夫怜惜,心腹丫头不甘,也是无奈。 幸亏婆婆身边善良伶俐的小丫头青雯屡屡暗中相助,悄悄告诉她婆婆的喜好,长辈的避讳,提醒她小心避过几次暗算,又时时在婆婆面前帮她说好话,甚至在丈夫对她生出误会时,帮她设法澄清。罗氏第一次怀孕,要不是青雯察觉不对,央求老夫人让她休息,恐怕不等诊出喜脉,就要在立规矩和受罚中流产了。罗素锦对青雯感激涕零,自不必说,私下里只以“妹妹”相称。 青雯与余老夫人关系非浅,是她奶娘的孙女,陪嫁丫头的女儿。青雯的祖母和母亲忠心耿耿地侍奉老夫人,最终还因为老夫人的缘故送了性命。老夫人因而将年幼的青雯接到身边,当作女儿一般养大。青雯乖巧本分,聪明能干,生得又好,不但深得老夫人信任,上上下下人缘也是极好。 这样的青雯,老夫人舍不得嫁出去,就偏了最宠爱的小儿子耀祖。余耀祖文静温和,沉稳恋旧,与青雯青梅竹马,感情极好。本来可以是一对佳偶,可惜青雯身份低下,只能做妾。余耀祖娶的正妻嫁妆丰厚,家境豪富,泼辣善妒。青雯跟了他后,就从天堂落进了地狱,没两下就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多亏大夫人罗氏素锦暗中周全,又被老夫人召回身边伺候,这才勉强保得平安。余耀祖虽爱青雯,却拿嫡妻无法,只能趁着来给母亲请安的机会,略略温存一两下。 没几年,老夫人病故,青雯失了庇护,只能回去仰仗嫡妻鼻息生活。好在余耀祖学了点聪明,故意娶了个厉害的小户人家女儿进门,故示宠爱,又在人前故意冷淡青雯,才使得青雯在两虎相争的夹缝中得到片刻喘息。故意经营的表象,在青雯怀孕以后,被手段终归不够老辣的余耀祖自己打破。虽然余耀祖极力周旋,熬成当家主母的罗素锦几次相护,青雯还是在生下女儿后缠绵病榻,一病不起,半年后误服虎狼之药,不明不白地死了。 余耀祖抱着襁褓中的余家五小姐,跪在罗素锦跟前,求长嫂看在母亲和青雯的份上代为抚养女儿。从此之后,余耀祖流连酒肆青楼,不务正业,不到三年也就病死了。 罗素锦身为大家小姐,嫡支长房嫡妻,不会遭受青雯那样的陷害侮辱,却并不比青雯幸运。丈夫眼高手低,不通实务,却又自以为是,喜新厌旧。她不但要管家务,还必须处理调停族中大到祭祀小到妯娌纠纷的各种事务,还得时时提防内院里,丈夫那些姬妾的冷枪暗箭。长女瑛兰因是女儿,得以顺利长大。长子四岁上在自家花园的阁楼玩耍,好好的楼板突然断开一个裂缝,正好摔死了长房嫡子。她当时正怀着第二个儿子,又不得不亲自处理一连串的突发事件,再闻噩耗,登时晕了过去。余家嫡支长房第二个嫡子也没了。罗素锦受创,不能再生育。 事后,丈夫狠厉地处置了一批下人,给了她一个交待,罗素锦的心却已经冷了。既然余氏众人目光短浅,只想从她这里得些什么,夺些什么,不在意余氏基业,子孙未来,不在意嫡支长房有没有嫡子,她又何必在意?既然丈夫不珍惜她的付出,他们的孩子,她又何必在意他的感受,他的家族? 素锦心里倒是羡慕青雯的,虽然身份低下,境遇凄苦,到底得到了一颗真心。耀祖虽嫌懦弱,能为青雯做的,差不多都做了。她拒绝收养丈夫的庶子,借口身体不好,将族中事务让给有心人去管,一心一意为瑛兰挑选夫婿。瑛兰出嫁后就专心教养佩兰,等着她长大也为她择一门好亲事。 瑛兰是余家嫡长女,外祖家势力又大,赶着求亲的人不少。瑛兰陪着母亲经历过种种伤痛,性子刚强,在素锦的挑选和纵容下,与扬州常家的嫡子常烁互生爱慕,结为连理。常氏是扬州望族,官宦人家,钱财万贯。常烁的父亲多情好色,后宅姬妾无数,只是他的正室夫人心机手段却比素锦高明不知多少,虽不得宠,虽恶名远扬,却保得常家最终只得常烁一个儿子,就连心怀叵测的叔伯都被压制的无法抬头。好在这位叫素锦又敬又畏的亲家母卧病多年,瑛兰过门不久就去世了。常烁也许是从小被母亲与父亲姬妾的恶斗吓坏了,略被素锦逼迫就许下了“瑛兰进门十年无出,方才纳小”的誓言。瑛兰也是争气,七年里生下三子一女,让素锦大为放心。 养女佩兰的婚事叫素锦费了不少心思。佩兰父母双亡,虽说跟着大伯母素锦生活,到底还有嫡母在堂,兄长在上,少不得受辖制的地方,多有委曲求全的时候。虽然素锦愿意为她出嫁妆,庶出之女的身份,很难嫁进大户人家作嫡妻。素锦也怕她性情温顺,在婆家受欺负,看来看去,最终选定同是镇江名门的周氏旁支的一个少年。 周氏也是官宦之后,却比余氏还早开始败落,败落得也更快,说得好听是“耕读传家”,不过就是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家里还剩几本书罢了。周敏之父早丧,分家时,狠心的叔伯愣是不肯给孤儿寡母一分田一寸屋。周母不是当地人,也没有娘家可靠。还好周敏有个嫁到余家的一个堂姑姑好心,腾出家中空余的一间柴房收留了他们。周母接些针线活,挣几个钱,勉强能够糊口。 周母为人本分,寡言少语,针线极好,尤其善于刺绣,入了罗素锦法眼,请来教佩兰女红。后来又出面,让周敏在余氏学堂附学。周敏聪颖好学,勤奋用功,克己守礼,又极孝顺。素锦冷眼看着,倒比余家那么多位少爷都强,若能有些运气,将来说不定真能出人头地。周母与佩兰相处日久,很合得来。佩兰时不时听人说起周敏,也照过几次面,颇有好感。而周敏看到佩兰时,少见的局促,分明透出几分倾慕。 待到周敏考中秀才,素锦欢欢喜喜地把佩兰嫁了过去。有了佩兰的嫁妆,周家境况改善,周母不必再做针线活养家,周敏也可安心读书。佩兰嫁在近旁,夫妻恩爱,婆媳和睦,不出两年就生了女儿玉婕。 那几年是素锦一生最舒心的日子。虽然没有儿子,丈夫一年也照不了几面,当家主母的地位被架空,看着近前的佩兰幸福美满,听说远方的瑛兰一切顺利,她很满足。 12、身世(中) 然而,好景不长。常烁在北方做了几年官,厌恶宦海沉浮,辞了官,携家眷回归故里。路上,两个小儿子不幸染上伤寒,不治而亡。瑛兰受此打击,也病倒了。好容易回到扬州,瑛兰的病养了两三年也有了些起色。不晓事的长子被堂兄们带着出门交际,渐渐开始留恋风月场所,风雨之夜瞒着父母,悄悄出门赶一个约会,翻船,溺水而亡。瑛兰没承受住这个噩耗,倒下后再没能起来。 常烁没让素锦错看。失去了最后的儿子,他没有纳妾,甚至没有续娶。愤恨侄子们带坏并且间接害死儿子,怀疑堂房兄弟有意谋夺财产,他拒绝族中过继的建议,全心全意培养仅剩的女儿玉娥,打出了招婿入赘的旗号,花了两三年选中了人品不错,才干过人的盐帮中贫寒少年段世昌。 周敏第二次乡试中了举人。周氏一族四五十年里总算出了第二个举人,族长亲自过问,逼着当日狠心贪婪的叔伯吐出周敏应得的田产房屋,加上有心攀附之人投来的田地奴仆,亲自来迎周敏母子回归。佩兰舍不得养母,可周氏母子苦熬这么多年,总算能够衣锦荣归,哪能不愿意?周敏匆匆安顿了母亲妻子和年幼的子女,赶往京城会试。 家境虽然贫寒,可身边之事向来有母亲和妻子为他打点妥当,周敏只知读书,并不会照顾自己。素锦不放心,派了个常出门的老仆跟了他去,周氏族长也安排了两个人陪同照顾。且不说是否忠心贴心,他们不了解周敏的习惯,周敏也不好意思太多差遣他们,差不多的不方便不舒服只有忍着。赶路匆忙,饮食不周,水土不服,在路上染了风寒,没能痊愈就到了会试之期。贡院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鲤鱼跳龙门之所,却离金光闪耀,高大巍峨这些形容差得很远,实际如同牢房,光线昏暗,夜里阴冷。一旦进入单间,三天时间,吃喝拉撒答题都在里面,躺下连腿也伸不直。周敏原本的风寒还没好完全,在贡院中又犯了起来,还加重了几分,勉强撑着写下答卷,出了号子就倒下了,高烧不止,人事不醒。拖了些日子,到了放榜那天,突然醒来,得知自己落第了,往后一仰,一命归西。 原本一试不中,不是什么大事,下回再考就是。可这一死,前功尽弃,再无指望。消息传回镇江,周氏族人立刻翻脸,先前来投靠的要走,头日还一脸巴结谄媚的亲戚又一次恶形恶状地抢夺田产,霸占房屋,就连佩兰陪嫁的家具细软也被夺去。总算族长还知道要些脸面,命人留了一处屋舍给她婆媳母子存身。 佩兰惊闻噩耗,连伤心的时间也没有。儿子生着病,正在请医延药,被这乱哄哄一闹,连请大夫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簇新温暖的被褥棉衣也被抢走,小孩子冻得发抖,烧得发烫,眼看活不成了。这么多年来,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生命的支柱,一听说周敏的死讯,周母就垮了。年幼的玉婕懵懵懂懂,被突来的一切吓得痴呆。 总算还有一两个看不过眼的人,急忙往佩兰娘家余家报信。余耀祖之妻一向视这个庶女有如眼中钉,巴不得她倒霉。先前周敏中举,余家大老爷才对这个侄女婿重视起来,夸耀妻子有眼光,结了门好亲事,如今人走茶凉,懒得为侄女出头,与周氏一族对抗。唯一肯为佩兰出头的素锦,被瑛兰那边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倒,中风,缓过来以后,也没法下床。 幸好那日,外孙女玉娥带了新婚夫婿段世昌回来拜见长辈。听得姨母家悲惨变故,看出外祖父无意相助,玉娥一边瞒住素锦,一边让段世昌以余家老夫人的名义过去帮忙。 段世昌从小家破人亡,入盐帮后从苦力做起,能够被盐帮帮主看中,收做义子,又被常老爷看上,招为女婿,自有过人的胆识和手段。他一面亲自带人赶过去护住佩兰等人,一面递帖子请官府出面。 余氏是镇江大族,常家巨富,常烁是告老回乡的六品官,段世昌有盐帮背景,结交三教九流,周敏死了也还是举人,官府不能不出面。段世昌又招来几个心腹小弟,使了些手腕,先讨回了周敏那份田产房屋,佩兰的陪嫁家具,又逼着周氏族人高价买回去,再赔上一笔银子压惊赔礼,最后迫着周氏一族为周敏,周母,和周敏的幼子风光大葬。一切搞定,段世昌才陪着佩兰玉婕母女回到余家。 有段世昌逼出来的那笔银钱,加上原本留在素锦处的佩兰嫁妆里的值钱首饰和金银,佩兰母女二人的生活不成问题。然而,族中难以存身,娘家唯一的依靠危在旦夕,孤女寡母,何去何从?佩兰一生全靠素锦庇护,年幼的玉婕又能靠谁? 佩兰狠心将玉婕和自己的所有财产托付给了常家,自己留在余家侍奉得知她遭遇不幸,二次中风的素锦。一年后,素锦在睡梦中离去,佩兰在葬礼后不知所宗,被人发现时,上吊在周敏坟前。 周氏家族这回倒会做,上书请求,请回来一道贞节牌坊。 周玉婕到常家后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常烁对周敏一家的不幸唏嘘不已,赞赏周敏的才华,钦佩佩兰的贞烈。常烁重情义,性子固执,自家遭逢大变,自然不会嫌弃玉婕的身世,对她只有怜惜疼爱。况且他失去三个儿子,发妻已故,膝下只有女儿玉娥,也觉得荒凉。玉婕安静乖觉,悟性过人,是个体贴的女儿,也是个聪明的学生。常烁当作小女儿一般疼惜,又当作儿子一般教养。常玉娥和段世昌自然也是当作了亲妹妹一般看待。底下人真的怜惜这个孤女也罢,顺着老爷小姐的意思也罢,也都把这个表小姐当明珠一样捧着护着。 三个姓的四个人组成这么个家庭,比那些完全的大家庭更加和顺安宁。周玉婕平静安稳地过了几年,除了学习闺中小姐的各项技艺,为了能陪常老爷天南海北地聊天,还读了不少书,偶尔也帮着表姐玉娥管管家务,照顾孩子,渐渐地在常家亲友圈子里,成了人品才貌都是上选的儿媳妇人选。 玉娥三次怀孕。第二次因为生病落了胎,亏了身子,休养了两年才怀上第三胎。胎位不正,胎儿大,又是横着的,难产,幸亏吴老太爷医术精湛,勉强保住了母子性命。玉娥的身体受了损伤,不能再生了,还落了病根。 段世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顾忌上门女婿身份,顾忌常家势力,这些年一直很安分,保持着对玉娥的忠诚,没有纳妾,也没有偷腥。甚至在玉娥第二胎流产,不得不避孕调养的时候,拒绝了玉娥给他安排通房丫头的好意。可这一次,也许打击太大,也许感觉翅膀硬了,也许无法推却朋友的好意,段世昌高调地梳拢了一个刚出道的□□——月桂。 听说这件事,玉娥思虑再三,向父亲提出了一个想法:让段世昌以平妻之礼迎娶玉婕,允许并帮助他在打理常家产业之余,支起自己的生意。按先前的约定,玉娥所生的两个儿子姓常,将来继承常家财产,延续常家香火。以后玉婕所生子女则姓段,继承段世昌自己打下的家业,延续段家香火。 常烁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委屈了玉婕。虽是孤女,出身并不低,才情容貌还在玉娥之上,脾性比亲生女儿玉娥更合他心意。常烁本意是要在近亲好友中为她挑一个好人家,好夫婿,才不愧对岳母和姨妹托孤的信任。 玉娥不死心,先去说合玉婕,得到她首肯,再来劝说常烁。 此时,段世昌的翅膀确实已经硬了。常烁经历丧妻丧子之痛,身体大不如前,精力差了很多,加上之前他在外做官,家中的生意一向交给几个信得过的管家打理。段世昌入赘之后,常烁更是把具体事务全都丢开,只定期叫来女婿和管家们问几句,翻翻主要的账本,大多时间都用来含饴弄孙,指点玉娥玉婕姐妹。 管家是忠心可靠的。段世昌是上门女婿,外姓人,可毕竟是主子,一旦常烁去世,常府就是他当家。段世昌是个敏锐的人,善于学习,胆识过人,手段过硬。何况,常烁当初选他做女婿,也是要借助他在盐帮的关系,帮助常家在最赚钱的“盐”上扩展局面。对于管家们来说,有没有这么位姑爷,许多处置对应大不相同。 这些年来,段世昌把常家的产业打理得很好,好到除了他,不论常烁玉娥,还是底下的管家,没有一个人能够全盘了解常家产业现今的真实情况。他的人脉手段,加上常家的财势,也确实在盐务上打开了新局面,只是新开的生意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常家鞭长莫及。 入赘之时,段世昌还很年轻,虽然崭露头角,到底毫无根基。盐帮帮主有四个儿子,两个已经成年,还有六七个义子。段世昌并没有多少机会。常烁相中他为婿,好似天下掉下来个大馅饼,段世昌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对于不得纳妾,所生子女皆姓常等等条件,全都毫无异议地接受,只请求能保留自己的段姓。 段世昌比他预计的还要能干,常烁惊大于喜,发觉之时,已经没法压制他,只能考虑牵制。原想要是玉娥能多生几个儿子,大的两个姓常,其他的姓段也无妨。不想玉娥再不能生了。仅有的两个孙子,大的自然要姓常,小的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也不知养不养得大。 常烁深深了解男人没有继承人的痛苦。段世昌必定不甘心自己打下的家业无人继承,或者要让姓常的继承。玉娥的容貌只是中等,生孩子落下病根,失去生育能力,已经丝毫不能吸引他。当初的契约可以制约他不在常府纳妾,却不能保证他不在外面养女人生孩子。事实上,段世昌已经开始在外面找女人,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 他还活着,都已经把握不住段世昌。等他不在了,玉娥母子该怎么办?玉娥是他一手教大的女儿,眼光能力都有一些,管理家务是把好手,商铺的事也能管上一点。他只有一个发妻,玉娥自小家庭简单,顺风顺水,从没受过委屈,哪里知道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怎么回事? 常烁回想起早年见到母亲和父亲那些姬妾明争暗斗,步步为营,血雨腥风,暗自心惊胆寒。必须找人帮助玉娥,最可信最可能的助力就是玉婕。既然玉婕也愿意,就这样吧。 13、身世(下) 常烁对段世昌说:玉娥身体不好,不能生养,甚至不能侍奉夫君,自觉对他不起,有意再为他另择一位妻室,生儿育女,承袭段氏香火。玉婕及笄,该说婚事了。他怕玉婕嫁低了委屈,嫁高了受气,怕对方嫌弃玉婕孤女的身世,不懂珍惜她的好处。正好玉娥玉婕姐妹情深,不忍分离,不如让世昌娶了玉婕。世昌一向爱护玉婕,想来会珍惜善待于她。不好委屈玉婕在常府做妾,段世昌若想自己另起一摊生意,常家会全力支持。差不多的时候,段世昌自己开府,把玉婕迎过去做段府夫人。段世昌一肩挑两姓。将来玉娥的孩子承继常家,玉婕的孩子承继段家。 明知常烁拿他没法,不过是给个借口让他的私产由暗转明,又要借由玉婕笼络住他的心,段世昌仍然喜出望外,感激莫名,十分敬服岳丈的心胸,感佩妻子的贤德。 段世昌再怎么也没想到能娶到玉婕,大喜过望,当下拿出自己私产的大半,整整齐齐操办出一份平妻的聘礼。玉婕的嫁妆由常烁办置,不比扬州哪家富户嫁女简陋。 玉婕姓周。虽然周氏族人当初不仁不义,这些年也没关心过玉婕,毕竟还是玉婕本家。玉婕的婚事,常烁仍然要通报周家和余家。本以为不过告知一声,不想招出玉婕一位远房伯祖父周璜。 周璜正是周氏家族于周敏之前出的那位举人。周璜也是少年丧父,一心读书不善农事,考了七八次才中个秀才,婚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常被兄嫂族人嫌弃嘲笑,只有他母亲相信他能出人头地。周璜倔犟好强,索性扬言先求功名,再娶妻室,埋头读书,终于中了举人。会试也是不第,返家不久,母亲病逝。埋葬了生母,周璜飘然而去,近二十年间不与家人通音信。他在京中先于高官门下做清客幕僚,又考了两次会试,皆是不第,却入了一位大人法眼,帮着补了个缺,才进入仕途。周敏进京赴试那年,他正在西北做知县,一年以后才得知家族中又出了位举人,不幸从贡院出来就病倒,一命呜呼,物伤其类,很是哀叹了一番。 这番,周璜升迁知府,往徽州赴任,途中顺道回乡祭祖,瞧见佩兰的那道牌坊,问起来,才知道族人道德沦丧至此,生生将孤儿寡母逼上了死路。得知周敏尚遗一女,本家和外祖家无以托身,竟是靠姨夫表姐养活,以为周氏耻辱。正准备来扬州拜访常烁,把玉婕接到跟前抚养说亲,就听说了常烁给玉婕安排的这门亲事。 周璜以周氏长辈的身份,反对将玉婕嫁给盐帮出身的穷小子,常府的上门赘婿。常烁也做过官,品阶还没有周璜高。周璜虽然没养过玉婕一天,却是玉婕本家长辈,对玉婕的婚事远比常烁有发言权。 关键时候,玉婕站了出来,对周璜说:养恩大于生恩。表姐夫妻救她母女于危境,姨夫精心抚养教导十年,恩同再造。终身大事,全凭姨夫做主。逼她离开常府,就是逼她去死。 周璜无言以对,只得罢休。大概不齿族人的无情无义,对这个侄孙女也有几分真心爱惜,也觉得周家女儿的嫁妆全由常家置办失了面子,在扬州城外买了个中等田庄给玉婕添妆,又让夫人留下,代表周家主持婚礼。 世上多有愿意锦上添花的人。余家四房,佩兰同父异母的哥哥,听说周璜买了个庄子给玉婕添妆,也送了个庄子。出嫁那日,和嫡妻两个早早到场,摆足了舅舅舅母的排场。 这就是玉婕手中那两个庄子的来历。至于那三个铺面,却是段世昌的聘礼。常烁自己不好收,也不肯给周家那些人,就让玉婕自己收着。三个铺面都是段世昌拿着开铺子,每年却要向玉婕交一笔租金。这大概也是常烁用以牵制段世昌的一步棋。 有现役徽州知府夫人主持,当地的大小官员自然要来随礼喝酒。和常家周家余家有关系的富商大户,少不得跟风。段世昌今非昔比,冲着他来的人也不少。于是乎,段世昌和周玉婕的婚礼办得比当初娶玉娥还要排场热闹,贺客如云,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玉婕也算嫁得风光。 玉婕以平妻之礼嫁给段世昌,说是将来段府的正室夫人。段世昌的能力一时之间还不足以另外开府,也不好意思立刻另立门户。玉婕仍住在常府,陪伴姨夫和表姐,还住在原来的小楼,周围还是那些人,下人对她的称呼还是“表小姐”。她成了姐夫的另一个妻子,除此以外,一切照旧。这份熟悉,这份不变,令玉婕安心。 娶到玉婕,段世昌心存感激,果然对常家父女开诚布公了很多,减少了很多应酬,尽可能地回家陪伴妻儿,与玉娥相敬如宾,对玉婕疼惜宠爱,对两个儿子有求必应。 然而,好景仍是不长。玉娥小儿子夭折,虽说预料之中,还是让人难过。年事已高,身体不好的常烁受的打击最重,拖了两年,在不安中去了。 常烁身后,段世昌成了常府家主。玉娥为了表示尊重,命下人称呼段世昌“大爷”之余,不再称她为“大小姐”,而是唤“奶奶”。这么一来,玉婕的称呼就有些尴尬。常府毕竟只能有一位当家奶奶。 还是玉婕自己说:“不管在哪里,姐姐跟前,我总是小的。” 于是,玉婕就被称作“姨奶奶”,以示低玉娥一头,生生从“平妻”降成了二房。 段世昌自己的生意做大了,每年收入不比常家诸多产业差。人脉和势力也不逊于当日的常烁。在盐帮,段世昌的威望和势力远远超过其他帮主义子,隐隐操纵着不少事务,可以和两位盐帮太子分庭抗礼。而他才二十多岁,来日方长。 段世昌买下紧邻的一大一小两个宅院,筹建完全属于他的“段府”。听管事说将来的段府会比常府还要大,玉婕忧多于喜。 玉娥的笑容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差。就在大人们各怀心事,各有打算的时候,玉娥的长子不慎感染时疫,病死了。常家最后的继承人,常烁和瑛兰最后一点血脉,断送了。玉娥一病不起,终日自责,以泪洗面。 段府落成,玉婕却没法立刻搬过去,终日忙于照顾病人,疏忽中流产了第一个孩子。 玉娥卧病。玉婕强打精神代理家务,服侍玉娥,顾不上她们的丈夫。玉婕身边的大丫头红蔷瞅准机会,爬上段世昌的床,等玉婕发现时,已经有了身孕。从不曾高声说话的玉婕勃然大怒,与段世昌吵了一架,将红蔷贬去洗衣。红蔷却找了个机会,跪到玉娥床前,控诉玉婕嫉妒,请求玉娥为她做主。 玉娥挨了当头一棒,吐血晕厥,苏醒后找来段世昌,要在常氏家族内挑选身体康健,资质好,父母缘浅的男孩过继给常烁为嗣。 也许心怀愧疚,也许常家的财产已经不在他眼中,段世昌同意了,并以他一向的精干老练,尽快办成。 见到过继的幼弟,看着所有的仪式完成,玉娥灯枯油尽,哀求玉婕答应代为看顾幼弟,使他平安长大,重振常家,撒手而去。 办完玉娥的丧事,带着悲伤惶恐,玉婕搬到了段府,却发现这里已经住了位怀孕的月姨奶奶。身为家主的段世昌没有发话,在月姨奶奶手下过活了些日子的段府下人自然不认她为主母,常府跟过来的那些人也不好改口,玉婕因而不明不白地从说好的段府正室夫人变成了周姨奶奶。周家余家有人为她鸣不平,被段世昌一句“为发妻守义三年”挡了回去。 没有段府当家奶奶的名分,却要担负段府女主人的责任,玉婕不但管理家务,还要安排宴客,出门交际,周旋于诰命贵妇富家奶奶之间。“姨奶奶”本不能参与那种场合,然而,这城里大户人家当家奶奶有几个不知道当年那场轰动的婚礼?有几个不是在玉婕未嫁时就认得她?有几个不知道她是举人之女,以平妻之礼嫁给段世昌?又有几个不知道只等段世昌一句话,她就是名正言顺的段府正牌女主人? 扬州城的夫人奶奶们接纳了玉婕。然而,一个称呼的差异,毕竟令她低人一头,不得不处处陪着小心,不得不忍受很多嘲讽讥笑,不得不投曲意奉承。为了几年的夫妻之情,为了玉娥的临终嘱托,玉婕一直默默忍受,直到忍来丈夫坐视一个身份低下的女人陷害她嘲弄她,直到忍来最信任的心腹丫头背后温柔一刀,直到忍来那一致命跤让她的魂魄不知所终。 回顾一遍玉婕的家世身世,好似读完一部长篇巨作的悲情小说,张歆胸口憋闷,深深陷在哀伤和酸楚中,许久不能回神。 这么多死亡!这么多意外!这么多伤痛!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活得如意! 纵然身份高贵,纵然手握财富,纵有心机智慧,纵有美貌才情,女人的命运仍摆脱不了“艰难委屈”。福寿双全只是一个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 作为旁观者,张歆可以体会每个人的辛酸不得已,哀叹上天捉弄命运无情。有时候,在她看来,事情本可有另外的走向,结果本可不那么糟,一旦细细体会,又觉得对于那些人,几乎是命定的不可改变的。 张歆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更不会伤花悲月,从小的科学教育使她头脑简单,思维一根筋三段论,面上和气,私心里总要分个因果对错。这一回却是越想越糊涂。总觉得有些人有些事错了,又说不清那些人那些事到底怎么错了。也许,在命运的漩涡里,再不甘再有能力,也只能眼睁睁地被吸进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14、玉婕(上) “二更天了,主子还不睡么?”白芍手持蜡烛,站在门外探头探脑。 张歆这才发现周围一团漆黑。刘嬷嬷回家去了。张歆专注于整理之前打听到的情报,沉迷于玉婕身世和相关故事,魂不守舍,晚饭喝了碗粥就撂下,不知不觉中走进了玉婕的绣房,一直坐到现在。 之前的玉婕喜欢刺绣,喜欢安静,没事时常爱独自呆在绣房,白芍早就习惯了。她心思单纯,却懂规矩,看出主子有心事,也不多问。刺绣费眼,玉婕极少在夜里做活,绣房里更是不用火烛。白芍只远远出声发问。 张歆还没摆脱看多悲剧以后的情绪,胸口有点堵,脑子里一团兴奋,并无睡意。只是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事干,况且她不睡下,白芍也不能睡。反正是胡思乱想,不如躺到床上去出神。 钻进薰暖的丝绸被子,深深吸进两口淡淡的茉莉花香,缓缓叹出一口气。还是活着好! 玉婕的物质生活还是很不错的。身边又有真心关心她的人,受到良好的教育。嫁的这个丈夫,张歆是看不上眼,可也得承认比起很多男人,还可以了。比起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人,玉婕还算幸运的,怎么就一下想不开,要往死路上走呢? 走了多少趟的路,就那么两级的台阶,就能恰好撞倒额角,摔个半死不活,在张歆看来,不可思议,不觉认定玉婕是故意的。 玉婕这样年轻漂亮,温柔典雅的女孩,手上还拽着大把遗产和家私,放在现代,就算离婚,追求者也会大把,弄得好不等段世昌开始冷落她,挖墙脚的就出现了。放着这么好的条件和资源,过得那么委曲求全,没有存在感,张歆都替她憋屈。 玉婕最大的错,就是同意嫁给自己的姐夫。虽说寄人篱下,常老爷子是个好长辈,并不想委屈她,她爹死得早,可也是个举人,有功名的,若不是玉婕同意,没人能逼她。 也不是没其他机会。比如,吴家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开医馆的,家世比不上做过官的常家,富裕也比不上盐商的段府,可清白干净。从张歆现代人的眼光看,象玉婕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孩儿,还是嫁给古板方正一些的职业人士好。她对吴望淮的印象很好,连带地,看高吴氏一门,可惜没能在玉婕未嫁时穿过来,帮她择个好夫婿。 这讲究从一而终的时代。唉,玉婕,你怎么就嫁给自己姐夫了呢?因为玉娥辖着恩情求你?以姐妹之情打动了你?你不明白,再好的感情,女人可以轮着穿一套衣服,可以共用一只口红,却不可能和平共享一个男人。你答应嫁给她的丈夫,就是选择去做她对手,敌人。玉娥一时感激你,却在长久的后来,无数的日夜嫉妒你,怨恨自己。 你恐怕是明白的,明白玉娥的悲伤消沉里有自己的一份原因,所以才放弃尊严,隐忍退让。想要报恩,却害了恩人姐姐,你心里的苦又有谁明白? 又或者,你答应玉娥的请求,只是希望能留在常府。常家以外的世界让你害怕? 朦胧中,身边人影晃动,嘈杂喧闹,有人破口对骂,有人嘤嘤哭泣,有人哀声求情,有人大声训斥。嘭,什么碎了?嘶,什么破了? 这回是梦,还是她又穿越了?穿到了战场?还是土匪打劫的现场? 张歆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弱很无力,惊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冷得浑身战抖,心中充满恐惧。 一件带着体温的斗篷轻轻落到她身上,裹住她颤栗不已的小小身子。 一只温暖的手抚摸她的头顶。随着一声叹息,有人说:“别害怕!闭上眼,别让这些人的丑态污了你的眼。” 她没有依言闭眼,而是看向头顶声音传来的方向。 微拧的浓眉,积蓄着怒气的大眼,刚直的鼻梁,坚毅的嘴角。竟是段世昌,不过是年轻版,二十来岁的样子。从这个角度看去,高大英武,如同天神。 他开口说了什么,喧嚣渐渐沉淀。她的眼前黑了过去。 四周重新明亮起来,她看见一片的白,好半天才明白是被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搂在怀中。 女子呜咽抽泣了一阵,缓缓止住悲声,抚着她的脸,郑重地说:“玉婕,你父亲祖母俱已不在,你弟弟也没了。我们娘俩已是无家可归。好在你姨夫是个好人,已经答应抚养你。你明日就随你表姐和姐夫去扬州。到了姨母家,要记得乖巧听话,听姨夫的话,也要听你表姐和姐夫的话。将来,要报答他们的恩德。” 她张嘴,吐出稚嫩的声音,含着不安:“娘的话,我记住了。娘,你呢?你不同我去么?” 女子悲伤地摇头:“娘不能同你去。娘是个不祥的人,一出世就害了自己的爹娘,嫁到周家又连累了你爹和你奶奶。大伯母辛苦拉扯我,我不能尽孝报恩,反累得她操心又病倒。你恨娘无情也罢,娘已经没有力气——娘要留在余家,侍奉你外伯祖母。” 场景又变了。她跪在一座新坟前,呆呆的,望着相邻并立的两块墓碑。 熟悉的温暖,还是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玉婕,时候不早。再给你爹娘磕个头吧。” 眼泪哗地流了出来。爹娘都死了,祖母和弟弟也没了,她无家可归了。娘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去呢?为什么留下她一个?让她怎么办呢? 熟悉的叹息,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拍打她的背:“玉婕,别哭!别怕!你还有姨夫姐姐姐夫呢,你的家在扬州。跟我回家吧。” 扬州,常府。常老爷看着她连叹好几气:“你娘,唉,是个有骨气的!你先回去歇歇。陈夫子三天后到,到时候,我带你过去行拜师礼。” 一个少妇走近,拉起她的手,俯身看着她,声音温柔:“定了后日在大明寺做法事,为外祖母和姨母一家祈福。妹妹陪我同去,可好?” 年轻的段世昌示意跟着的小厮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对少妇笑道:“不知道妹妹喜欢玩什么,我让重阳端午七夕到集市上买了些小孩儿家的玩意,让妹妹瞧个新鲜吧。” 她长大了,坐在窗前,皱眉望着绣了一半的梅花,不大满意。 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红蔷,红蔷,表小姐在么?” 坐在她身边脚踏上,也在做针线活的苏叶抿嘴笑道:“红蔷,重阳叫你呢,还不快去。” 她丢下绣绷子,忍着笑,扬声道:“红蔷,去告诉他,找你就找你,别老拿我做筏子。小心我恼了,到姐姐那里告你们私通曲款,偏不让你们如意。” 红蔷容貌明艳,羞红了脸越发显得动人,丢下鸟食,跺脚辩白:“他来自是替大爷传话,找表小姐有事,哪里是找我?不信我去问他。” 红蔷摔帘子出去,少顷捧着两个卷轴进来,脸上有些失落:“大爷寻了两幅画来,给表小姐。” “什么画?”她好奇地走过去,放到桌上打开。两幅都是梅花,那幅红梅还罢了,那幅墨梅——“啊,是王元章的《墨梅图》!姐夫哪里寻来的?”她又惊又喜。 重阳在门外听见,答道:“大爷听说表小姐在绣梅花,苦于不得神韵,就想着若能得幅好画,表小姐照着绣起来,大概容易些。听说夏家老太爷身前倾家荡产收集的字画里,就有一幅王冕的《墨梅图》。原想着他家老太爷不在了,家业也凋零了,兴许会卖。谁知当家的夏老爷还真是夏老太爷的亲儿子,任大爷说破嘴皮,也不肯卖。好说歹说,才答应借一个月。那幅红梅,是凑巧见到,大爷觉得有些意思,比不得王冕大家,在时下,也算好的了。虽然说的一个月,大爷说,表小姐只管慢慢绣,到时候再同夏老爷说说,多延一两个月便是。” 她心中满满都是欢喜感动:“多谢姐夫费心!一个月尽够了。我先试着临摹下来,若能画下来,将来就能绣出来。” 捧着两幅画,她心想:“都说姐夫做生意有一手,可惜出身贫寒,学识只是平平。胸中没有沟壑的人,又哪里会懂梅花,懂画,懂绣?世人毕竟还是看低了他。” 段世昌生日,她送上自己绣的《墨梅图》作为寿礼:“玉婕别无所长,只有一点绣活还算拿得出手。望姐夫莫要嫌弃!还要多谢姐夫帮着寻画。也请姐夫评判一下,玉婕的梅花如今绣得如何?” 段世昌仔细欣赏一番,含笑赞扬:“极好,已是神形俱备。” 她欢喜之极,抬头望去,正好他也看过来。双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到似水柔情,心中又酸又甜,两颊飞红,垂下头:“姐夫过奖!” 听见那声“姐夫”,段世昌眼中闪过不易觉察的尴尬酸痛。 屏退吓人,玉娥拉着她坐下,垂头沉思良久,在她的疑惑不安中,下定决心,开门见山地问:“玉婕,你看世昌如何?你可愿嫁他?” 她惶惑地眨眨眼,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惊得跳起来:“不,姐姐,他是姐夫。我,我——” 玉娥拉住她,笑得有些勉强:“我明白你敬爱他有如兄长,况且,也委屈了你。不过,我看着,世昌对你倒是真心喜欢,听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总会设法弄了来。” 她惊慌失措,含泪跪下:“姐姐,你弄错了。姐夫疼我,不过因为我是姐姐的妹子,不过爱屋及乌。” 玉娥拉起她,眼中滴下两行泪:“他对我哪有什么爱?他是要强的性子,若不是当日处境不好,若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若不是看上爹爹的钱财势力,他哪里会肯娶我,哪会给人做上门女婿?当日,爹爹虽看中他,也没想到他竟这般能干。如今,爹爹年事已高,我的身子已经垮了,图儿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我们常家如今都握在他手里,万一他——” 她连连摇头:“姐姐,你放心,姐夫不是那样的人。” “我并不是不信他的为人。只是如今这样,身为妻子,不能侍奉丈夫,更不能为他段家传宗接代,我心里愧对他。妹妹,我这些话埋在心里,除了你,也没人可说。我兄弟俱亡,爹爹老迈,除了你,也没人帮我……” 玉娥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她默默地听着,明白了几件事。 姐夫和姐姐的关系,名存实亡,危机潜伏。姐夫的才干开始让姨夫和表姐顾忌又无奈。姐夫似乎有意另立门户。 姐姐希望她嫁给姐夫,替姐姐拉住他的心。她是应该报恩的,眼下就是她报恩的机会。 她无家可归,是常府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家。如果常家散了,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能感觉到,姐夫在意她,尽量不着痕迹地讨好她。也许真像姐姐所说,他暗暗喜欢她,并不是为了姐姐的缘故。 她也是喜欢姐夫的。听说自己的婚事将被提上议程,不止一次暗自祈祷将来的夫婿能像姐夫。世上有几个男人真的可亲可靠?她真能有幸遇上一个么?出嫁,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命运?象外伯祖母?象母亲?还是,更加不堪? 留下吧,留在这个家里,留在姐夫身边,报了恩,也成全自己的心。 15、玉婕(下) 新婚夜,小楼外宾客如云,热闹喧天。她静静地坐在喜床上,喜悦期待又紧张忐忑。 他送走客人,回到新房,脸颊因为酒醉染上了春意,越发明亮有神的眼里满是欢喜。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一遍遍轻唤:“玉婕,玉婕,我可是在做梦?” 他始终温柔小心,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事后紧紧拥着她,沉沉入睡。 次夜,他搂着她,柔声问:“将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府第?” 她其实希望和他一起,一直留在常府,却也明白自立门户是他的理想。想了想,她说:“我想要个园子,里面有一口荷塘,再植几株梅树。夏天开窗就能见到荷花。冬天出门就能闻见梅香。” 他亲吻着她:“还有什么?” “没有了。” 他笑,凑在她耳边承诺:“必如卿卿所愿。” 夜晚,在房中,他们如漆如胶,水乳交融。他宠她,如对至宝,如对孩子。偶尔,他自己也会露出两分孩子气。 白天,在人前,他们努力显得疏离冷淡。因为每次看见他们同时出现,姨夫和姐姐的笑容都那么勉强。 姨夫去世。姐姐让下人改口唤自己“奶奶”。 姐姐的奶娘方嬷嬷说:“这府里总不能有两位当家奶奶。”说话时,看着她。 姐姐也看着她,不说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着姐姐,不说话。 她不能不说话。她低下头,谦卑地说:“不论在哪里,姐姐跟前,我总是小的。” 方嬷嬷笑着点点头。姐姐绷紧的脸略略放松,扯扯嘴角,象笑更象哭。他仍旧皱着眉,不说话,也不看她。 夜里,他紧紧拥着她,热烈而缠绵,在她耳边低声安慰:“委屈你了!我会尽快置办宅院,让你搬过去。” 搬过去?她终究还是要离开常府了吗?能不能不要?可是,嫁给他以后,尤其姨夫去世后,这个常府就不再是她长大的那个常府了。或者说,常府的人,包括姐姐,已经不再把她当作自己人,也许并不欢迎她留下吧。 重阳欢欢喜喜地跑来告诉她们:“大爷买下了紧邻的两处宅院。一个五进的大院子,一个三进的小院子,中间夹了一块空地。大爷正让人拆围墙,修园子,粉刷修葺房子。等弄好了,那府怕比这边还大还整齐呢。” 红蔷紫薇都很欢喜。她却担心这话传到姐姐耳中,会怎么想?其实,要那么大院子又有什么用呢?原先还不觉得,自从姨夫去世,就觉得常府地方太大,人口少,太空荡太冷清了些。等她搬到那边去住,姐姐身边是不是更冷清了?会不会想她?还是,姐姐巴不得她早早走开?她自己守着那么大的房子,他在的日子还好说,他不在的日子,想想都有点吓人呢。 图儿病了。姐姐很难过很自责,恨不得时时守在床边。可是,姐姐的身体也不好,经不起这么折腾。他要照顾铺子生意,要出门应酬,顾不上家里。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家里的担子只有她来担。 她不知道那孩子的存在,直到他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坐在床边,沉着脸,冷得吓人,见她醒来,想说什么,忍了又忍,半天叹口气:“你——罢了!你先把旁的事都放下,养好身子再说。” 姐姐来看她,眼睛红红,语带悲伤:“妹妹,对不住!连累了你。” 他推掉好些应酬,尽量留在家里,又把苏叶调去帮忙照顾图儿,把七夕派到她院里名为听候差遣,其实是看守她。 小月子没做完,图儿去了,姐姐当场昏了过去,从此一病不起。 她不得不挣扎着起来,打点一切。 她累得昏头昏脑地回到房中,他没来,红蔷也不见踪影,紫薇眼神闪烁。 姐姐病得厉害,上上下下都不好过。只有红蔷穿红戴绿,涂脂抹粉,口哼小曲。姐姐的丫头金桂看不过眼,同她吵了起来。 她听见,一阵气恼,过去扇了红蔷一巴掌:“不看看什么时候,打扮得妖精似的,想勾谁的魂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红蔷直挺挺地跪下,直挺挺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算计成功的得意:“奴婢腹中有了大爷的骨肉。姨奶奶伤了奴婢不要紧,伤了大爷的子嗣可怎么是好?” 又惊又怒又痛,胸口象要炸开,心象要撕裂,用自己听了都害怕的尖声下令:“拉她下去!满府里小厮婆子的衣裳都交给她,洗不完,洗不干净,不许吃饭睡觉!叫大爷来见我。” 他来了,带着她不曾见识的冷然,好似犯错的是她:“红蔷不安分,冲撞了你,是她的不是。可她腹中的,毕竟是我的骨血。我这么大年纪,落得一个子女也无。你也该替我想想。” 这是谁?还是那个爱护她疼她宠她的人么?她不认得这个人!是他变了?为了一个丫头变了?还是她从来没认得他?她害怕,她觉得冷,她浑身发抖。 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带着责备。 她尖锐地冷笑:“大爷怎么忘了?那是我的丫头。是生是死要给谁,都由我。大爷想要她,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未必没有那样的度量。不告而取,这般偷偷摸摸,别有意趣么?重阳和红蔷的事,满府里都知道,大爷和姐姐一向也是默许的。做皇帝的还知道不可夺臣下之妻,大爷这个做主子的,抢了奴才的老婆,很荣耀么?还是说,一个丫头,你奴才的女人,比你明媒正娶的两个妻子更般配大爷你?” “你,你——”他大怒,跳起来指着她,半天哆哆嗦嗦挤出半句话:“亏得我——” 泪水哗哗流下,眼前一片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自己片片碎裂的心:“亏得我一心一意信你。到头来——” 他不说话了。 她擦干眼泪,冷冷道:“想留下她肚子里那块肉?不是不行。就看大爷,还有红蔷,怎么做了。姐姐若是不好,常府也就倒了。我一个人,大不了同你们鱼死网破。” “你——”意外于她的强烈反应,震慑于她的冷森决然,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长叹口气,走了。 她赶进屋里,震惊地看到被头上猩红的血迹,姐姐脸色灰败,口不能言,眼睛恨恨地瞪着床前跪着的红蔷。 金桂和青藁连忙把红蔷架出去。她赶上前,为姐姐拍背抚胸:“姐姐息怒!不值得为这种人这种事生气。” 姐姐好容易缓过气来:“去叫王媒婆来,把那丫头领走,卖到窑子里去。” 她沉默片刻,劝道:“大爷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先让她生下来,再做处置吧。” 姐姐一怔,看着她流泪:“当日,我原要把红蔷给他。他不要,说娶得我已是福份。若不然,我也不会劝你嫁他。他答应了爹爹,决不让你受一丝委屈。这才几年——妹妹,是我害了你!我对不住你!” “若不是姨夫和姐姐援手收留,玉婕早已尸骨无存。何来害我之说?” 姐姐拉着她,泪如雨下:“妹妹——” 弥留之际,姐姐拉着她:“妹妹,我欠你良多,如今还要把四弟托付给你。除了你,姐姐没人可托。” 她说:“我明白,姐姐放心。” 段府二门外,一个妖娆的女子率众迎了上来:“月桂恭迎大爷回府。这位就是玉婕妹妹么?我比你长了两岁,涎着脸自称一声姐姐了。” 她愕然,向他看去。他接着她的目光,静静转向一旁。 她攥紧拳头,冷冷一笑:“玉婕今生只有一个姐姐,八天前下葬。阴曹地府走过一圈,难道就变了模样,转了性情?” 他顿了顿,皱皱眉,淡淡开口:“无亲无故的,什么姐姐妹妹?乱七八糟的习惯,不许带到这府里。” 入夜,他来她房中。她木然呆坐。他只好静坐相对。 前院突然骚乱。红蔷挣开金桂和青藁,闯过来要见他和她。 他没有见红蔷,却问她准备如何处置。 她说:“既然大爷稀罕她肚子里那块肉,就让她生下来。至于她,姐姐早发过话,卖到窑子里去。” 他沉默很久,轻声说:“夜深了,歇了吧。” 那夜他温柔如昔,却暖不了她。她在他怀中僵直发冷,从头至尾打着颤。他从此甚少来她房中。 金桂青藁恨极了红蔷。她们都是定了亲的,只等料理完红蔷的事,就嫁人,也不怕触怒大爷。每日好吃好喝地供应着,嘲笑辱骂也是一天三顿,加四五顿点心。红蔷苦熬到生产,也没能见到他。得知生的女儿,他失望地叹口气,看了眼孩子就走了。 红蔷一声声地唤着“大爷”咽了气。她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心寒,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放松了些,还是纠的更紧。 如果可以,她情愿缩在这个小院,不要见他,也不要见别人。然而,他的生意和势力越来越大,常家余家周家都有求于他,都想通过她去求他办事。刘嬷嬷时不时来看她,带来常四爷如何如何,余五老爷如何如何。 她不得不打点精神与他周旋,也不得不打点精神为他出去与人周旋。 他还很不满意:“玉婕,你当明白,你现在段府,不是常府。你是我段世昌的夫人。” 她淡淡更正:“是如夫人吧。” 他脸色很难看:“我不过发愿为玉娥守义三年。你想如何?” 她想如何?她希望当日没有答应姐姐,那样,他永远是可亲可靠的姐夫。她希望因时疫死去的是她,那样,她只会记住宠她爱她的他。她希望当日追随姐姐离去,就不用负担她做不好的重任,孤零零地面对他的指责。 每一回,看见窗外的荷塘,站在院门口就可以望见的梅树,她的心又会于绝望之中生出几分希望。 最后,她看着月桂的嘴一张一合,明白她不敢当着他污言秽语,却也绝不是好话。她本能地看向他,见他淡淡地坐着,稳稳地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喝。 她心中苦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人间原多薄幸郎,是她错了! 他的茶喝完了。月桂的话说完了。她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走了两年多的路,熟了,不用看也错不了。可她心里知道,她走错了路,已无路可走。 她走向荷塘,没等靠近,就被紫薇拉住。看见紫薇,她又想起红蔷。她自负聪明,总是看错人。 天大地大,何处是她的家?天地间,还有谁可信?还有谁可靠?不如,去追寻亲人的脚步…… 16、第一回合 张歆腾地坐了起来,一手紧紧捂着胸口。那里堵得发闷,涨得发酸,痛得发晕。 张大嘴,狠狠深呼吸十几下,略微好了些。 伸手去抹脸,满面都是泪水。 玉婕,玉婕,以为你富足舒适,原来你如此孤独!你的心这么苦,这么绝望! 玉婕最大的苦,来自于她对段世昌的爱吧。也难怪,玉婕养在深闺,统共没见过几个男人。段世昌出现在危急之时,救了她,又一直披着姐夫的外衣关心她,还能理解支持她的爱好,又长得人模狗样,办事干脆利落。玉婕对他生出信任和依赖,自然而然。假如玉婕另嫁,顶多大姐夫小姨子之间关系好点,双目相对时交换些微的暧昧情思。偏偏玉娥为了私心私利,把玉婕拖进他们夫妻间。以夫为天的时代,玉婕能在愤怒和失望中小小反抗一两下,已经是绝大的勇气和刚烈了。 可怜的,没见过世面的,倒霉的娃娃!遇到人竟没几个真淑的。 就连慈爱的刘嬷嬷,还以为是把玉婕当亲生女儿疼爱,原来也不单纯。关怀用心都是为了让玉婕的心向着常家,余家。事实上加剧了玉婕和段世昌的矛盾。也难怪,生存面前,归属面前,就是亲生女儿,多半也是一样。 意外地得知段世昌对玉婕付出了不少关心,花了不少心思。直到闹僵,冷战,他心里仍然在意着她,仍然怀着一份真心吧。如果不是那样的开始,如果没有那些纷乱的人和事,只是他们两个组成一个普通的家庭,也许不会有那些矛盾,大概会幸福吧。 然而,转念一想,张歆对段世昌刚刚好一些的印象,立刻更坏了三分去。 封建时代,什么最重要?名分!尤其对于女人。嫡庶有别,有如云泥之分。段世昌以平妻之礼娶的玉婕,在常府,玉娥是恩人姐姐,玉婕自愿低一头,愿打愿挨,也就罢了。早进门的段府正室夫人,进了段府,却成了姨奶奶。简直黑白颠倒!说是守义三年,新人照纳,到底是他守,还是要玉婕替他守?对玉娥无爱,那么多年陪着小心,不敢冒犯。对玉婕有情,却可剥夺她应有的名分,任由身份远比她低下的女人欺凌她。说到底,不过欺负玉婕孤苦无依,没有人为她出头,欺负她善良温柔,只会忍气吞声。 那天她翻箱倒柜找衣料,第二天,段世昌就让人送了好些上等绸缎进来由她挑。张歆当然是看都没看,直接打发了出去。如今想来,段世昌大概是宠玉婕的,小猫小狗小玩意一样宠着,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地宠着,却没有发自真心的尊重,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替她想过,更从没有过心灵的了解和默契。 以爱之名,行侮辱之实,令人发指! 既然让她穿进这个身体,就让她替玉婕好好过活下面的日子。 玉婕,你若还有一丝清明留在这个身体里,就好好看着吧。该你的,我帮你拿回来。然后,我带你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女人,不需要靠着男人,也能好好活下去。 心中渐渐平复,豁然开朗。张歆倒头接着睡,养精蓄锐。 早上,张歆起得晚了,由着白芍给她梳头时,听见院子里黄芪银翘在同什么人争吵。 白芍小心地看着她,试探地问:“主子? ” 张歆摇摇头,示意她静静听着。 来人走了。黄芪气嘟嘟地吩咐银翘去把煮茶熬药用的泥炉子点上,把姨奶奶的早饭热上一热。 “不用了,我还不饿。”张歆提高声音唤两个小丫头进来:“黄芪,你去请管家来一趟。银翘,你去厨房跑一趟,打听看看厨房采办换了多少人手,我从前用惯的那些人都换到哪儿去了。” 段府人口少,只设了一个厨房,在五进院子的第四进边上,离涵院还隔着两重院子和一个园子,远是有些远。从前,玉婕管家,送到这边院子的饭菜至少都还冒着热气。 张歆来这儿前后几天,管家的人虽然换了,管家大夫,甚至段世昌本人,时不时进进出出,待遇一时也没下降。 张歆好了,又不软不硬地给了段世昌两个排头,大爷管家都来得少了。觉得月姨奶奶得宠得势,底下人渐渐不把这边“冷宫”里的主子放在眼里,体现在吃食茶饮上日渐怠慢。 先前都是银翘带着两个婆子过去取饭,察觉鱼肉少了,菜肴等级下降,有几回都已经凉透,也弄不清是出锅早了,还是根本是剩菜。银翘扬言要告到管家那里,闹起来,逼着厨房重新做过几回。 头些天,张歆心事重重,加上害喜,没什么胃口,不怎么吃饭,倒是靠着刘嬷嬷家里带来的零嘴点心度日,也没在意。 紫薇去了大小姐处。张歆没让补人。重阳怕这边人手不够,就免了这边过去拿饭取水的手续,定了时间,让厨房那边送过来。本意是好的,却也给了小人们发挥的空间,自由表述他们的轻视无礼。 段府厨房做菜是淮扬之地富贵风格,用料讲究,精工细作,注重火候。在张歆看来,却嫌油腻,鱼肉多了蔬菜少了,加工过度营养流失。再一冷,上来就见到一层浮油,看了就倒胃口。这些天张歆都是让黄芪银翘用一个紫砂陶罐放在小炉子上慢火煲粥底,再加入新鲜鱼肉蔬菜和干货,做菜粥。 刘嬷嬷对段府这干小人咬牙切齿,倒也赞成张歆的谨慎,还叫家里人以给她送东西为名,隔一两天送少量新鲜食材进来。 原本,张歆还比较看好厨房送来的早饭,喜欢配粥的酱菜。 大约玉婕总是“打碎牙往肚里吞”误导了他们,张歆在饮食上的朴素省事被归结成好欺负。今早的粥是冰凉的,面点是发酸的,酱菜是不干净的。 送上门来的机会,张歆是不会放过的,正好省了费劲找借口。 过来的路上,重阳已经听黄芪说明了原委,再瞧见桌上纹丝未动的早饭,连忙跪了下去:“奴才失察,竟使底下人怠慢至此。奴才这就去查清这事,发落以下犯上的恶奴,然后再来姨奶奶跟前领罚。”也不知大爷知道姨奶奶和她肚里的孩子被欺负到了这个份上,会是什么反应。 张歆斜靠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放下手里的书,笑了:“请大管家跑这一趟,可不是要你替我出头,处罚哪个。说起来,厨房那些人说的也有道理,这院子偏僻,离正房那边是远了点。如今天气还凉着,出锅热乎乎的,端到这儿,也就凉了。再说,我如今口也有点刁,嫌厨房做的菜油腻厚重,想吃点新鲜清淡的,托刘嬷嬷弄了点新鲜野菜来,厨子嫌东西简陋委屈了他们的手艺,不肯弄。我院里两个泥炉子,原是煮茶熬药用的,熬个粥还行,做不了别的。一天三顿地喝粥,我倒是喜欢,只怕对孩子不好。” 重阳听得一脑门汗,口中唯唯诺诺。周姨奶奶摔那一跤后,面上越发淡然,手段越发绵里藏针,轻言细语的,却是要人命呢。 “我昨日在这附近转了转,瞧见这边第一进院子西边离着外墙还有一块空地,就想着在那里起个小厨房,挑个合意的厨娘,专管我这院里的吃食。你看,使得么?” “使得,使得。奴才这就去找人。” “别急,我还没说完。听说外墙那边是条巷子,平时也不大有人走动。我想在小厨房开个小门通到巷子里,也好方便采买些东西。总麻烦刘嬷嬷,也不合适,传出去,那些个亲戚还不定编排成什么呢。小厨房怎么盖,得听我指示。厨房里用什么人,也由我挑。盖厨房的花费,以后小厨房用的人的月钱,采买的花费,都由我出,不入公帐,省得你们为难。大爷若是不放心这个小门,担心有人进出,私相授受,也可派人日夜守着。这份月钱,我会交到公帐,由管家派发。”她有钱,用不着吃姓段的嗟来之食。听说,又快到段世昌向她缴租的时候了。玉婕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在内管家出外交际,恐怕拿私房贴补了不少,要不然攒下的岂止八千两。到她这里,除了给自己买方便,对不起,有进无出! 重阳越听越心惊:这是准备要单过呢? 张歆莞尔一笑:“知道你做不得主,还是先去问问大爷吧。” “是。”重阳昏头昏脑地往外走,暗自嘀咕:弄成这样,大爷的治家之道该怎么说啊? 他身后,张歆的声音轻快起来:“快叫人把炉子点起来,我记得还有虾皮,咱们今天熬个虾皮粥。” 白芍黄芪哀哀惨呼:“等那粥好,还得一个时辰。主子啊,我们要饿死了。” “饿不死。早饭在桌上摆着呢,外头的苦力怕还吃不上呢。你们要饿,先垫垫。” “啊?嬷嬷带来的点心还有没有啊?” 让女主子小主子大早上饿肚子?自个儿熬粥?吃苦力的吃食?他这大管家当的!重阳羞愧地加快了脚步。 半个时辰后,写着“状元楼”字样的三层大食盒盛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白粥豆浆面条包子小菜各式点心,送进了涵院。 银翘打探消息回来,一边报告,一边大吃大喝,好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摸着圆溜溜的肚子:“主子,要是一日三餐都能叫状元楼送,我看这院也别起厨房了,还省点花用。” 重阳听说这话,差点哭出来:还一日三餐?这顿早饭就花了他近一个月的月钱啊。 17、月桂(上) 令重阳安慰的是,大爷知情后,不但把买早饭的钱还给他,还赏赐了一个月月钱。 “厨房都是怎么回事?连涵院的伙食也敢克扣怠慢?”即便没明言“夫人”身份,玉婕也是这府里身份最高的女主人,肚子里还有一位小主人。不长眼的东西才敢把注意达到他们身上! 段世昌很恼火很烦。男主外,女主内。十几年里,有玉娥玉婕打理,他没怎么操心过家务。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头绪越来越多,却得回家来断柴米油盐的家务案。月桂看着是个伶俐的,怎么连个厨房都管不好,连个轻重利害都分不清? 重阳已经查明白月姨奶奶管家后更换了哪些人手,是哪几个人怠慢周姨奶奶,又拿来了厨房的账本。 段世昌略微一看就了解了来龙去脉。月桂管家,其实真让她管的只有厨房。不过一个月,帐上支出已经比从前三个月还多。一是用人不当。原先玉婕用的采办是常家带过来的,用得多是常家几十年的老关系老规矩。月桂换了新人,那些商家自然不认。要紧的位置换上自己心腹,无可非议,问题是月桂用的这些人既不能干,也不规矩,欺负她不懂行情不会算账,暗中捞钱捞得厉害。 二是十多天前月桂宴了回客,请的盐帮几个头目的如夫人侍妾。菜肴酒水点心的花费全部入的公帐。玉婕以前宴过几回客,请请出阁前的手帕交,常家余家的姻亲故旧,还有她自己偶然想起要什么特别的吃食,都是用的梯己钱,不入公帐。公帐上几乎月月持平。 月桂用公中的钱请客,没什么。原是他嘱咐月桂多与盐帮兄弟的内眷联络走动。玉婕有庄子有铺子有进项,出得起,单是他每年交给她的租金,就够她月月大宴宾客。月桂爱排场,却没钱,自是贴不起。 月桂大约也发觉账目与从前差得太多,怕人说她无能,有心节流。不敢减他的。因他近来常往仙儿和兰香房里去,也不敢减她们的。她自己和英儿的不知减没减。瞧见玉婕份例高,正同他冷战,素来花钱散漫,又不肯同他抱怨,就把脑筋动到她身上,以为玉婕还会不声不响地忍了。 到底出身不行,月桂这点眼界,比起玉婕差得实在太远。当初,玉婕恨红蔷入骨,每回见了都象恨不得把她撕碎,可一日三餐点心茶水汤药从不克扣,衣服被褥冬天的碳夏天的冰,该给的没一样短少。 想到玉婕,段世昌心里又是一阵后悔。这几年,玉婕管理家务,应酬交际,有条有理,样样妥当。他习惯了,以为理当如此,一时糊涂夺了她的管家权交给月桂,过了这些日子,才明白她的难得和不易。 月桂连个厨房都管不好,人情往来更是指望不上。前几日崔家添丁,贺礼还是重阳找了紫薇商议着办的。月桂能应酬盐帮中人,可以笼络住他们的女眷,深宅大院,她进不去,也弄不明白。 高门大户规矩多,相互间盘根错节,恩怨利害错综复杂。他自己,当初玉娥一家家一件件掰开了讲给他听,背地里教他对应,花了两年才让他游刃有余。 玉娥,是他的妻,也是他半个老师。是她把他带进了这繁华的名利场。而他,有多久没想起她了? 段世昌收起思绪,沉声道:“不规矩的奴才,打过板子,该卖该撵,你看着办。几个钱几顿饭是小事,这股歪风不杀一杀,不知生出多少弊端。采办厨子都把原来的找回来,这一个月工钱月钱,双倍补给他们。” “是。只是,厨房还是交给月姨奶奶管么?”重阳犹豫地问。这可是明着打月姨奶奶的脸了,还让她管?不是白折腾一回?将来只有更糟。 段世昌怎会不明白?他倒想还交给玉婕管,可玉婕如今都想另起炉灶单过了,哪象肯管的样子?她怀着孩子,他也不愿累着她。 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先让紫薇管着。盐帮最近有些事,也要月桂多往那边人家走动走动。” 既要紫薇管事,还住在月桂那院子,倒恐怕束手束脚。英儿有她照料,也比跟着月桂强。 至于玉婕要在涵院另设小厨房,段世昌准了。入口的东西,有她自己盯着,也放心些。没准开那个小门。涵院离大门离两个小门远远的,本是他刻意为之。原先那家用的大门还特意堵上,砌成了高墙。 巴结上月姨奶奶谋到差事的新采办新厨子,肥水还没捞到多少,被打得屁股开花,卖的卖,撵的撵。 原先那些人被恭恭敬敬地请回来,一个个喜笑颜开,称颂“大爷英明”。 管家权还没在月姨奶奶手里捂热,又被交给了紫薇。 紫薇被委以内管家的职责,月钱翻了一倍,带着大小姐搬进单独的一进院落,还给配了两个小丫头。 大爷自己掏钱给周姨奶奶另设了小厨房,叫了六七拨二十多个厨娘进来供她挑,又发话让把涵院的份例从公帐分出来,吃什么买什么都由周姨奶奶自专,不足部分从他的份例里扣。 段府下人,尤其那些见风使舵的,看得直晕乎。瞧这意思,两位姨奶奶厨房斗法,月姨奶奶惨败,周姨奶奶大胜。大爷明摆着给周姨奶奶撑腰,却又很少往涵院去。得宠爱的反是月姨奶奶。大爷那晚吩咐过在仙儿屋里摆饭,顺路去月姨奶奶那里说句话,结果就没出来,接着十来夜都宿在月姨奶奶房里。紫薇,又是怎么回事?莫非也将是位姨奶奶。 渐渐地,就有这样的私下议论:周姨奶奶爱摆大家小姐的谱,给大爷冷脸子看,不识好歹,才把自己弄得这么上不上,下不下的,哪比得上月姨奶奶温柔和气,会服侍男人?大爷也就是看着子嗣的份上,且给周姨奶奶些脸面,心里还是爱着月姨奶奶。周姨奶奶这胎若是不能生出个儿子,将来,这府里还不定谁当家谁主事呢。 气呼呼的银翘少根筋地把这些话传回涵院,刘嬷嬷白芍黄芪,一个个气得倒仰,恨不得冲出去把说这话的人拎出来,一顿臭骂好打。 只有张歆老神在在,甚至可以说津津有味地听完,还笑眯眯地打听了些细节。她对“周姨奶奶”没带入感,日子过得有些无聊,正想找点八卦做调剂。 “银翘,白芍黄芪她们也不大出去,还好你机灵,若不然,这院子外面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张歆随手取了支绢花,插在她头上:“你还小,性子活泼,这院里也没什么事,喜欢就多去找要好的姐妹玩耍。” 银翘得了夸奖,满心欢喜:“主子喜欢听,我就多去打听些消息来,给主子解闷。” 张歆含笑点头,不语。 刘嬷嬷欣慰自家表小姐变得厉害了,又不满她冷落夫君,打发丫头们下去,坐到她身边劝道:“我瞧大爷心里最在意的还是你。可男人的心,是跟着身子走的。你这边总把他往外推,那边出尽花招往里拉,天长日久的——” 张歆故作惊讶:“嬷嬷不是说,那种地方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了霸住男人,什么下三滥的旁门左道都使得出来。难道要我也去学着下三滥?同她抢男人?” 刘嬷嬷好气又好笑:“你用得着学她?只要你见了大爷,温婉些,多笑点,多说几句话,就象老爷还在时那样,她就算出尽法宝,也争不过你去。” 听她提及从前,张歆想到玉婕,神情不觉冷了几分:“我如今这样,她就能争的过我去?嬷嬷不是洽定我肚子里是个少爷么?还担心什么呢?” 刘嬷嬷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就有些讪讪的:“眼下这样,虽也过得,总不如夫妻恩爱,甜甜美美的好。” 张歆摇头叹道:“夫妻恩爱?甜甜美美?这话能欺人,难自欺。我好容易明白了。嬷嬷何苦又哄我走回老路?” 这些日子,刘嬷嬷也看出来表小姐原本对姑爷的那颗心怕是已经冷透了,却是第一次听她说出来,鼻子一酸,流泪叹道:“我苦命的小姐!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可怎么办才好?” 一走了之,海阔天空!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张歆故做坚强状:“嬷嬷别难过!多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也不比别个命苦。恩爱不在,情义还有些,就象吴大哥所说,大爷再怎么也不会太薄待于我。” 白芍笑着走进来:“主子,七夕管家送书来了。满满一大箱呢,收在哪里好?” 小厨房早已建好。做不了几个人的饭菜,用不了大锅大灶。照顾张歆的饮食偏好,除了一口普通的铁锅柴灶,边上另设了三口小灶,配上特地打造的深直的铁锅。小火的两个,一个烧水温水,一个煲汤熬粥。大火那个预备蒸东西。 来这里后听到的故事,有太多病,太多死亡,太多体质不佳。张歆想来想去,觉得大环境压抑,心情郁闷不畅是一个因素,更大的原因就是卫生条件不好。张歆来自科学医学发达的未来,明白水洗布擦并不足以清洁。 在现代,人们谴责化肥杀虫剂消毒剂抗生素的滥用和危害,提倡自然有机,早忘了化工发展起来以前,原始的自然有机是怎么回事,忘了几千年里,人类的身体与肉眼看不见的敌人作战的惨烈。 刘嬷嬷想着防备段世昌的女人,张歆更注意防范无孔不入的环境敌人。她要求厨房宽敞明亮通风。肉案面案生案熟案分开隔开。餐具每天开水煮沸消毒后吊在通风处自然风干。毛巾抹布每天更换,洗净后须经日晒风干才可再用。所有台面必须保持干燥整洁,不得有水迹油污残渣,每天晚上还要用浓茶水擦洗。此外还对食材的保存和预处理提出了一套细致的要求。 张歆没有考察厨娘候选人的厨艺,只让白芍对她们从头至尾宣读一遍注意事项,然后让她们去厨房整理打扫,从中选出没有一丝不满一句抱怨,接受了指示,认真完成清洁的四五个人,打听过身世来历,留下为人最安分做事最麻利的两个。 段世昌愿意出工钱,张歆就出奖金。只要她们认真做到她的要求,就能拿双份月钱。 18、月桂(下) 至于她的口味偏好与玉婕的差异,张歆只往养生养胎上说,还叫管家去买相关书籍,准备找点这时代的理论基础,以备万一。 张歆叫丫头们先把七夕拿来的书分门别类。发现有讲养生的,有讲食疗的,有讲胎教的,有药膳菜谱,有粗浅的医书,还有好几本某某《本草》。翻了翻,没有最著名的《本草纲目》,大概还没有成书刊行。 瞧见几部传奇话本小说,张歆随手翻阅,好几个熟悉的故事,应该是《三言二拍》里读过。没见《三言》,想来也还没成书。 白芍看着手中的几本书,噗哧笑出来:“也真难为了他们,连酿酒的方子和泡酱菜的法子都能写成书,也亏他们找得来。” 张歆丢下小说:“这样的好书比那起无病呻吟的酸文更加有用。拿来我看看!对了,起厨房时忘了叫他们顺便挖个地窖。” 黄芪一听,连忙把手里抱着的书放在桌上,往外就跑:“我这就去对管家说,再挖个地窖。” 张歆一下没叫住,摇摇头:“拿根鸡毛当令箭,说的就是黄芪吧?” 白芍却笑:“有什么呢?大不了主子自己出工钱。主子赔了几年小心,也该扬眉吐气,作威作福了。” 张歆啐道:“我哪里作威作福了?是你们想狐假虎威吧?” 白芍被她惯坏,才不怕她:“主子花容月貌,娇滴滴一个美人,哪里像老虎?我们自然也做不成狐媚子。” 刘嬷嬷也给逗得笑了,骂她:“做不成狐媚子倒亏了你了不成?” 白芍拍手笑:“哪里就亏了?那狐媚子哪有我们主子又威风又自在?” 刘嬷嬷一想,表小姐断了情思,转了性子,比以前开朗,连气色都好了许多。以她如今的脾气手段,断断不会吃亏,比起委曲求全讨好大爷,确实更自在威风。这胎若能生个小少爷,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张歆叫把八宝格上的摆件收起来几样,换上书,一边拿了本药膳菜谱坐到窗前翻看起来。 刘嬷嬷骇道:“好小姐,你莫不是真要把这些书都读一遍吧?” “嬷嬷,这叫胎教。我读书,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读书,将来生出来,也会喜欢读书。不好么?”张歆已经习惯拿孩子堵嬷嬷的嘴。 刘嬷嬷怔了下,咕噜道:“那就该读《四书五经》。小少爷读这些有什么用,也不能科举,难道将来去做厨子?” 张歆一愣,捧着肚子吃吃笑起来。考虑作厨子的,是她呢。想到将来要独立生活,抚养孩子,没有一技傍身,总有些没底。在古代做女人,能做的事不多,研究点膳食草药,一来保命,二来指望找条出路。 第二天,七夕果然过来询问地窖要挖在哪里挖多深多大。这笔费用又是从段世昌私房钱里掏银子付的。 消息传开,舆论的风向开始变了。就有人说起周姨奶奶本来就是段府正夫人,不过是为了对先前的常氏夫人表示尊重,暂时退下一步,以明心志,要不然别的府那么些正房奶奶也不会肯与她来往。一边是名门小姐,大家千金,才貌双全,明媒正娶,冰清玉洁,一边不过是从良的□□,以色侍人,千人骑,万人枕。大爷是做大事的,下半身虽被月姨奶奶使手段勾住,头脑仍然清醒,明白什么要紧,所以频频讨好周姨奶奶。论起青春美貌,也是周姨奶奶略胜一筹,眼下怀着少爷,身子不便,才让月姨奶奶侍奉大爷。少爷落地,定是嫡子。等夫人养好身体,大爷眼里哪还看得见残花败柳? 这番说辞有鼻子有眼有实据,怎么听都更加可信,原先巴结指望月姨奶奶的慌了神,忙忙反水。涵院自成天地,轻易进不来,巴结不上,就帮着踩月姨奶奶,以明心志。月桂的背景来历摆在那里,也实在有很多可说可嚼的。 下人间,有关月桂的秘闻满天飞,有名有姓的曾经入幕之宾似有奔两位数的势头。据说,月姨奶奶听说,把屋里能砸的全都砸了,哭了一夜。那两晚上,大爷没回府。 张歆很怀疑那番话是有人为了帮她出气,有意放出去的。说的有条有理,有根有据,不是她跟前这几个,会是谁呢? 这人是好意,可她却不怎么领情。做人最重要低调,大家拿月姨奶奶闲磕牙也够了?何苦又把“周姨奶奶”拿出来说事?月姨奶奶要是懂得低调,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 没几天,府里又有新说法,月姨奶奶虽然不幸落入风尘,却是刚烈坚贞,洁身自好,还是小姑娘时认得了大爷,从此一缕情丝牢牢系在大爷身上,为了大爷守身如玉,吃了许多苦头,才到了大爷身边。 不管古代现代,不论老少尊卑,是女人都爱八卦。听说有月姨奶奶的八卦可听,银翘马上被打发出去,不打听明白,不许回来。张歆还特地提供两包糖一盒点心作为她这次出任务的经费。 一顿饭过后,银翘两眼发亮,昂首挺胸地回来。 月姨奶奶,姓氏不祥,四岁被人拐卖到琼华院。依稀记得家中亭台楼阁,呼奴唤婢,父母在堂,只是当时年幼,记不得故乡籍贯姓名。得当时琼华院头牌琼芳怜爱,带在身边做了小丫头。琼芳后来入了盐帮帮主的眼,最终被盐帮帮主抬进家门,收做了第四房妾,生了一儿一女,非常得宠,几乎言听计从,在盐帮中有一定势力和影响。 月桂初见段世昌时,段世昌不过志学少年,刚刚在盐帮崭露头角,得到帮主青眼,调到身边跑腿。他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待人诚恳,进退有据,做事极有分寸。当时琼芳大概还在欲擒故纵,盐帮帮主已经深陷情网,隔三岔五地去,不去的日子,也要送点小礼物过去。因为段世昌比较拿得出手,经常被派去跑这个腿,一来二去和琼华院上下人等都认得了。段世昌会来事,每次去都会顺便带点小零食给琼芳身边的丫头。丫头们自然没少在琼芳跟前帮他,帮盐帮帮主说好话。 盐帮帮主终于俘获美人芳心,欢喜之余,听了美人的举荐,认段世昌为义子,开始重用他。 月桂容貌出众,聪明过人,弹琴唱曲跳舞都学得很快,假以时日,必是一名红牌。鸨母自然不肯让琼芳带走。 月桂接受训练的时候,段世昌成了盐帮帮主的得力助手,又被常老爷看中,招了女婿。 月桂十四岁开始挂牌见客,果然很快红了起来。她小小的芳心里早住进一位良人,盼望再见的一天,心上人倾倒于她裙下,从此恩爱缠绵,携手一生。 可惜此时,段世昌正勤奋而老实地做着常家上门女婿,绝无绯闻艳遇,偶尔跟别人来捧她的场,也是来去匆匆。 月桂做了几年清倌人,拒绝了好些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一亲芳泽的要求,得罪了客人,也得罪了鸨母。虽有如花的容貌,过人的技艺,奈何心有所属,不识抬举,渐渐失了客人欢心,没等大红,门前就冷落下来。鸨母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都不能改变她的心意。要将她转卖,她又寻死。 琼芳听说后,找来段世昌,对他讲了月桂的一片痴心。正好那时玉娥难产毁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很长时间内也不能同房,段世昌心情烦闷,荷尔蒙无处发泄,被月桂感动,在盐帮众人撺掇下,摆了三天酒,梳拢了月桂。 月桂好容易心愿得偿,可没多久,段世昌又娶了玉婕,再次乖乖做起好丈夫。 不管鸨母如何打骂折磨,甚至下药,月桂就是不肯接客,铁了心要等段世昌,只落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还是琼芳怜惜她的心志,帮她赎身,叫了段世昌来见她。段世昌买了一个小院,安置月桂。 段世昌不方便在常府接待盐帮大小头目,三教九流的人物。有了外宅后,常常把这些朋友带到月桂处。月桂周旋于这些人中,又帮几位原来的姐妹找到归宿。女眷交好,段世昌与这些人也进一步拉进了关系。段世昌在盐帮的实力势力快速膨胀,也有月桂的一份功劳。 段世昌另立门户,月桂怀孕。玉婕还在常府照顾玉娥,安排玉娥的葬礼,渴望子嗣的段世昌已经把月桂接进新的段府。虽然没多久那个胎儿就掉了,毕竟让月桂进了段府的门。 不知别人如何,张歆听了这个故事,还是很为月桂的痴情感动的。并且私下觉得,相比之下,段世昌和月桂的故事,更加文艺,更加唯美。一边是草根出身的黑道大哥与坚贞不屈的红牌□□,曲折坚贞,可歌可泣的爱情,一边是大姐夫和小姨子糊里糊涂的婚姻,选题材的导演编剧投资人会挑哪个?不言而喻。 只不过,月桂把自己的过去摆出来让人八卦,很不智。即使她不在乎,段世昌在乎自己的过去啊! 张歆觉得段世昌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如今发达了,有钱有势,过去的落魄和倒插门越发成为他不愿触及的伤疤。作为旁观者,张歆差不多可以肯定,玉婕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的一句话,是导致她后来被段世昌冷淡打压的起因。 玉婕不过说了一句气话。月桂可是把段世昌最不堪的过去摊开来,晾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段世昌会是什么反应? 月桂应该是会看脸色的,爱了跟了段世昌这么多年,应该清楚他的忌讳,怎么会傻得出这个昏招?张歆很奇怪。 银翘又领了一笔“经费”出门,费了些力气,带回如张歆猜想的答案——故事的原始出处是前几天来串门的某盐帮头目的小妾,也是琼华院出来的,当初没有月桂红,如今的男人粗鄙丑陋。 这位好姐妹是出于打抱不平,好心做了坏事,还是因为什么缘故,居心不良,只有她们姐妹自己知道了。 昏招的后果,月桂却是不得不担。 听说段世昌回府,月桂立刻赶过去见他。段世昌却叫了三个管家进去,关起门来议事。月桂在院子里站了小半天,只等到段世昌传话叫她回自己院子呆着。月桂吹了风,回去第二天就病了。 段世昌又是好几天不着家。张歆这才听说他在外面还有女人。月桂进了段府后,盐帮接待处的外宅又迎进一个女主人。前些日子,有位大人物送了他一个歌姬,本来是要抬进府的。那女子机灵,主动要求住在外面。段世昌又租了一个小院。 想想他在常家夹着尾巴做了十多年人,也够压抑的,张歆颇能理解他如今的风流——原是匹种马么。 19、胎动 风和日丽,空气清新,张歆很想躺在阳光地里睡觉,做一只晒太阳的猫。 刘嬷嬷不许,理由仍是怕她着凉。于是,张歆捧了本书,坐在大开的窗前,发呆走神。 肚皮上闪过一丝麻痒。张歆惊叫着跳起来:“啊,虫子。” 刘嬷嬷和丫头们都被惊动,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在哪里?什么虫子,要哪里了?哎呀,快把窗户关上。快去拿药来。” 张歆一脸惊惶,哆哆嗦嗦地指着自己的肚子:“里面,衣裳里面,在我肚皮上。刚才挠了一下。”别人是以大欺小,她张歆不怕大个儿,越小的活物,她越怕。 听说那不长眼的虫已经侵犯到皮肤,刘嬷嬷和白芍吓坏了,连忙把张歆扶到避风温暖的地方,揭开一层层衣裙察看,又命黄芪银翘叫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婆子进来,屋里四下找,看还有没有同党。 白生生还没怎么凸起的肚皮露出来,没有伤口,没有红肿,一点点痕迹也没有。刘嬷嬷不放心,让白芍拿起衣裙一件件抖过检查过,又小心察看了张歆的腿和背部。什么也没有。 那边,黄芪银翘和两个婆子也是一无所获。 张歆已经快要脱光了,只顾着害怕,也不觉得尴尬,想起头上层叠的发髻,苦了脸:“那虫该不会爬进头发里了吧?” 白芍听了这话,头皮也发麻,颤声问:“主子觉着那虫爬到头上去了?” “没。就觉得方才在肚皮上挠了一下,刚觉得麻痒,就没了。可能飞走了。” 刘嬷嬷盯着张歆所谓被虫子挠了一下的地方,若有所思:“那麻痒是在肚皮外面,还是里面?” “好像——好像是里面。”张歆一把拉住她,快要哭了:“嬷嬷,怎么办?虫子爬到我肚子里去了。”想起《木乃伊归来》里面那些吃肉的虫子,张歆吓得浑身发抖。 刘嬷嬷哭笑不得:“傻小姐,那不是虫,那是小少爷。小少爷在同娘亲打招呼呢。” “啊?”原来那就是传说中的第一次胎动?回想起来,那一下虽然有些麻痒,倒是祥和美好的感觉,就像蝴蝶轻轻停了一下。 美好的第一次胎动,被她当成了怕人的虫子,还联想到邪恶的僵尸,张歆被自己的乌龙闹了个大红脸,穿好衣服就找借口撵人,说要睡觉。 都知道她臊了,众人也不多说,唯唯诺诺地退下。刘嬷嬷还替她放下帐子。 张歆坐在床上,盯着自己的肚子,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敲了敲。 穿过来,肚子里就有个小小的生命。跟着刘嬷嬷,张口闭口孩子,心里其实没多少感觉。这孩子是她的挡箭牌,护身符。就算段世昌对玉婕还有两分柔情爱意,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绝不会给她这么多方便,由她这么张狂。 想到将来,她也为孩子打算了很多,都是大而化之的方向。害喜呕吐的时候,她还抱怨过。在她的不经意间,这孩子还是一点点地长大了,能挠她,应该手脚俱全了吧? 但愿是个男孩。以前的张歆希望有个女儿,可以由着性子打扮,长大点还可以像朋友一样交流穿衣服的心得,一起逛逛街。对于单亲妈妈,男孩子比较棘手些吧。可在这个时代,做女人实在太难太苦。她是穿来的,还好。女儿的话,土生土长,跟着单身的妈妈漂泊,以后可怎么办?果真生个女儿,她也许得考虑改变计划,看能不能同她的生父和平共处,各自为政?还是生儿子好,将来长得高高大大,可以给妈保镖。 嗯,说定了,你一定是男孩!宝贝,真是同我打招呼么?还是自玩自的,不小心碰了我一下?你在里面快活吗?营养够不够?以后,每天都和妈妈交流交流,好不好? 七夕例行过来问安,瞧见黄芪和银翘躲在一旁唧唧咕咕说悄悄话,抿着嘴,乐不可支,不觉笑道:“你两个说什么呢?乐成这样?” 紫薇被调走后,段世昌在涵院的消息就不灵通了。偏偏玉婕又象换了个人,难以捉摸起来,这时节又容不得任何闪失,段世昌合计一番,把派去管账的七夕给调了回来,让他找机会多接近涵院。 七夕和重阳端午原先都是一个村的,沾着亲,水患逃荒没了亲人,遇上段世昌和玉娥,被收留进常府。重阳端午年纪大些,给段世昌做了小厮。七夕那时还年幼,常老爷看他聪明,留在身边做了个铺纸打扇的小童,兴致好了,随手教他认几个字,读两句书。玉婕来了以后,常老爷有时亲自教她,七夕也跟着听,倒有点同学的意思。图儿少爷到了启蒙念书的年纪,七夕就被派去照顾少爷,直到少爷没了,才归队到段世昌手下,与重阳端午一处管事。 七夕读的书比重阳端午多,做事有些文气古板,比不得另外两个从小跟着段世昌,学得八面玲珑,手段了得。七夕是常老爷带出来的人,常家的人愿意与他亲近,他也对常家忠心。这本来让段世昌有些不喜,眼下倒正是优势。玉婕和她身边的人对重阳端午会有所保留。让七夕去和他们打交道,容易多了。 从监督建小厨房开始,七夕就成了涵院编外成员,每天来个两三次,看看姨奶奶有没有吩咐,同丫头嬷嬷们说几句话。刘嬷嬷白芍黄芪都认得他好几年,不拿他当外人,小厨房做了好吃的,也会给他留一份。 这回听他问起,黄芪银翘也不隐瞒,忍着笑说:“方才小少爷挠了主子一下,主子糊里糊涂,还以为被虫子抓了,吓得我们都去捉虫,闹了场笑话。刘嬷嬷也被吓糊涂了,好容易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主子臊了,这会儿躲在床上不肯出来。” 一个时辰后,巡视完铺子,和掌柜议完事的段世昌就从重阳口中听说了这个笑话。 段世昌也笑了,笑完了就觉得心里有点异样。三十多岁,当过几个孩子的爹,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三个多月的胎儿会挠母亲的肚子。玉娥怀孕,怀的是常家子嗣,他不过是个借种的男人,想起来就悲哀,例行问候也要打点起精神。红蔷,他压根没关心过,听说玉婕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就放心了。月桂那胎,不到三个月就掉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这个孩子现在玉婕的肚子里,是他段家的嫡子啊!这么点大就会闹腾娘亲,定是个皮实的小子! 想象玉婕那时的慌张,后来的窘迫,段世昌的笑意越发深了。玉婕还是那么孩子气。 兴冲冲地回到府里,明明想往涵院去的,迟疑半天,还是回了自己院子。 重阳察言观色,心知肚明,第一次悄悄同情一把大爷:死要面子,结果就是搞得自己难受! 周姨奶奶怄人的本事,也够高明,以前都没看出来。 前些日子,大爷的里衣不小心挂了一道口子,找替换的时,才发现这一季的,周姨奶奶还没做好送来。娶了周姨奶奶以后,大爷的贴身里衣都是周姨奶奶亲手裁剪缝制,一季三件,从没断过。大爷再没穿过别人做的里衣。想着前些日子的事,想着她有孕在身,大爷也舍不得叫她操劳,就让七夕把破了的衣服送过去,请她缝补一下。 谁想周姨奶奶听了,动也不动,还问七夕:“这府里没有针线上人么?” 七夕不知怎么回答。 周姨奶奶又说:“拿去请月姨奶奶缝吧。嬷嬷说有孕时动针线,对孩子眼睛不好。” 七夕更加不知说什么。 见七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周姨奶奶就叫正给她夹核桃的黄芪洗净手,把那口子给缝上了。 大爷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周姨奶奶的针线,问明经过,脸都黑了。 吴大人宴客,那个轻雪一出来,大爷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重阳看着也有几分眼熟。吴大人是老狐狸,早想拉拢大爷,当晚就安排轻雪服侍酒醉的大爷。还好轻雪明白,主动要住在外面,要真抬进府,这府里还不定又闹出什么。 没个能干的主母当家,这后宅就是不安宁! 沉着脸转了两圈磨,段世昌开始询问府里最近的情况。 重阳硬着头皮说起另一件头疼事:“再过十天,就是张通判的寿辰,大爷预备怎么办?” 张通判是去年秋天到任的。曾与玉婕的父亲周敏同年进京赴试,认得,周敏病中曾来探望,逝后也曾来祭奠,还帮衬了几个买棺材的钱。到任后还命人去镇江看望周敏的亲眷,算是个长情的人。得知玉婕下落,下帖子请过府相见,颇有当作世侄女来往的意思。 不管张通判真是长情,还是有别的打算,以那样的渊源多攀个靠山,总是好事。所以这回张通判寿辰,段世昌命人备了厚礼,准备带着玉婕一同上门拜寿。 重阳会这么问,定是玉婕又不合作了。段世昌头疼道:“她不愿去?又有什么说辞?” “姨奶奶说要安心保胎,说万一磕着碰着摔着,或者吃了不合适的东西,可是没后悔药吃的。还说——”重阳放低了声音:“非得带姨奶奶的话,大爷带月姨奶奶去也是一样。” “胡说!”段世昌猛地一拍桌子,脸却白了,好半天,才问:“常氏夫人的忌日,还有多远?” “还有四个多月。” 段世昌算算日子:“那日子过后就是她生日。你让人好好筹备筹备,好好给奶奶过个生日。多请些客人,办的热闹些。” “是。”重阳明白,大爷这是要借过生日的机会,昭告周氏夫人的身份。拖了三年,不大办,不足以补偿奶奶的委屈。只是不明白,既然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又何苦非要拖三年,惹出那么些是非? 但愿把名分还给她,能让奶奶气性小些,给大爷一点好脸色。 *明朝好似没有通判官职。我挺喜欢这个官名,拿出来用下,大家姑妄看之。 20、疑惑 张歆一夜无梦,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刘嬷嬷白芍黄芪银翘一个个喜气洋洋:“给奶奶道喜!” 刘嬷嬷还直抹眼泪:“表小姐终于熬出头了。” 一头雾水的张歆,听完来龙去脉,终于明白:段世昌要给玉婕转正。细究起来,玉婕本来就是正的,不过失了他的欢心,降职留用,如今刑期将满,可以恢复原职了。原告法官刑监牢头都是他,玉婕连鸣冤上诉的可能都没有,有何可喜? 不知玉婕听得这个消息会不会感觉一点安慰,张歆只觉得是个麻烦:“去叫管家来。” 重阳跟着段世昌出门了,来的是七夕:“奶奶有何吩咐?” “你先把奶奶这称呼改了。”就算未婚先孕,儿子还没生呢,她怎么就老成“奶奶”了?还不如被叫“姨奶奶”,只当认了个老大姐,这些人都是她孙子就是。 “这是大爷的吩咐。” “大爷不是要给我姐姐守义三年?如今满了?” “还,还没。” “守义这种事,也是好偷懒的?哪怕差一天呢,传出去也会被人说嘴,还不如一天不守。再说,我现在也不能管家。” “是。奴才会把奶奶,主子的意思转给大爷。” 段世昌听了是什么表情?张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她儿子保驾,那男人暂时拿她没法。 跟前的刘嬷嬷很是感动:“大小姐去了快三年,也只有你还敬着她。为了大小姐,情愿委屈自己。”到底是姐妹,血缘相连,十多年的感情。 张歆淡淡一笑:“没有姐姐,哪有我?” 向着她,能帮她做事的,都是常家旧人,张歆不在意把自己的“常家”色彩抹得浓些。除了过继来还没养熟的那个孩子,还有结怨重重的远亲,常家人能马首是瞻的主人只有玉婕。 以前,周玉婕纤弱敏感,被两边来的压力夹得透不过气来,最终被碾成齑粉。现在,张歆心如明镜,不染尘埃,有两堵墙更好踏脚,奔向自己的目标。 世界变得太快,段府下人这下真的晕菜了。早上被告知得改口叫涵院那位“奶奶”,下午又被告知这几个月还得叫“姨奶奶”,到时候再改口。还听说这是那位的意思。晕是晕,也算看明白了,管他怎么叫,涵院才是这府的正宫。就算正房奶奶不管事,派个丫头出来也能当家。 除了厨房,紫薇还管着府中管事下人的应季衣裳。这府里“吃穿”两大宗都握在她手里。除了涵院和大爷的上房,没有哪处真是不需要巴结她的。原先周氏当家,紫薇是她跟前第一得用的,许多小事细节就是紫薇决断,如今,自然一切都按旧例。 离开姨奶奶,不必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替她排解忧愁哀思,对应各方面的试探要求,不必陪她出门应酬,刺绣做针线,虽然也要当家理事,紫薇倒比从前空闲许多。英儿还小,有奶娘照顾,丫头陪伴。虽然私心里视若己出,紫薇终归是丫头身份,年纪又轻,当不起教导的责任,能做的不过每天陪她说说话,同她讲些道理,提点提点她身边的人,防着有人轻慢失误。 大多的时间,紫薇还是花在管事上,经常各处走动察看。不多久,府中下人就发现,紫薇为人和气却精细,手腕轻柔却果断,就管着这一亩三分地,更本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能逃过她的眼睛。月姨奶奶已被打垮,新来的两个还不成气候,紫薇治理下,段府后院很快安静下来,各处各人至少表面上都本分做事。 看见紫薇进来,厨房门口几个正在择菜的婆子连忙站了起来,赔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紫薇摆手笑道:“没事。大娘嫂子们别管我。今日得空,借你们的地方做些青团子。” 方嫂子听见,迎出来:“姑娘来了?我已经把东西器具都预备好了。” 紫薇笑着道了声谢,挽起袖子,洗净手,先过去翻翻方嫂子准备好的材料,确认茶叶新鲜,米粉细腻纯净。豆沙是她前一日亲手洗出来,炒好。 青团子是应季食物,差不多家家都要吃,段府大厨房晚两日也要做,只是用料一般不会这般讲究,染色用的多是桐杨叶或者麦叶。 看着专心煮茶叶捣汁的紫薇,方嫂子暗想:周氏奶奶随了从前的常家老爷,好茶好美食,饮□□细。用茶树新芽嫩叶捣汁染色的青团子,是她喜爱的吃食。每年到这时,紫薇都要为她做上一两回,总有七八年了。奶奶打发她去了大小姐处,紫薇轻易也不去涵院,也不知她主仆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年紫薇做的青团子,奶奶会不会吃。 众人都知道紫薇不爱说话,更不喜背后议论人事,见她在场,都减了谈兴,认真做事,偶然说几句孩子物价的闲话。 银翘笑嘻嘻地跑进来有如一颗石子投进安静的水池:“婶子大娘们好!” 上回月姨奶奶的事,银翘打探有功,不但主子,就连刘嬷嬷也夸了两句。实在刘嬷嬷平日总爱挑毛病,少有说她们好的时候,得她一句好话,银翘比得了主子赏赐还高兴,认真考虑把“包打听”当作专业来做。 原本在家时,她母亲寡婶接针线活做贴补家用,年幼乖巧的银翘总被派去取送活计,大户小户的去过不少人家,很明白厨房在一宅一府的重要性。大户人家规矩多,院子间轻易也不好串门,可不论哪一处,只要有人就得吃饭,就是有小厨房的院子,下人的三餐多半也得到大厨房拿。在高门大户,大厨房就是小道消息接受发送的枢纽。 主子管家时,银翘和厨房这些人就处得不错,月姨奶奶管厨房时,银翘闹了几回,和回来这些人倒是一条战壕的,越发亲近。如今,主子名分已定,银翘也跟着水涨船高,俨然当家奶奶跟前得用的丫头。 “银翘姑娘来了。”众婆子满脸堆笑:“姑娘好!怎没在奶奶跟前伺候?可是奶奶想吃点什么?” 银翘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主子歇觉,嬷嬷让我们也去歇歇,我偷空溜出来玩玩。主子养胎,小心着呢,如今除非自己小厨房做的,都不吃。对了,大娘婶子们还是先把称呼改回去,三年还没满呢。如今这么叫着,明白的知道是你们尊敬,糊涂的还不得当我们主子轻狂?” 就有人说:“银翘姑娘说话越来越周全气派,用不了两年就该升做大丫头了吧?” 众人被提醒,想起这里还有一个府里最大的丫头,不由都噤了声,像紫薇看去。 银翘这才看见正在揉粉的紫薇,连忙规规矩矩走上前,福了一福:“紫薇姐姐好。” 从前,涵院的丫头婆子都归紫薇管,除了白芍,其他人对紫薇都有点敬畏,不敢亲近。银翘心里倒是喜欢感激紫薇的。当初她父亲的病拖了半年,家里揭不开锅,还借了不少钱。她母亲无奈想拿她换几个钱,也给她找个吃饱饭的地方,托了临街做媒婆牙婆的王婶娘。可巧段府要寻机个小丫头,王婶娘带她过来,见的就是紫薇。听说她家情况,紫薇回了主子,不但留下她,让她在涵院打扫,还给了她家里一些银钱应急。主子性子好。紫薇处事公平,又肯关照手下人。白芍黄芪都是好相处的。银翘在这里吃饱穿暖,活计不多,比在家还轻省,托人把月钱赏赐送回家,还能贴补家用。 听见那句“除非自己小厨房做的,都不吃”,紫薇的身体僵了僵,随即不声不响地继续揉粉,此时见银翘小心又讨好的神情,微微一笑:“姨奶奶这些天,胃口还好?睡觉还好?嬷嬷白芍黄芪也都还好吧?” “都好。白芍姐姐昨天还说紫薇姐姐最近都不来涵院,莫不是与我们生疏了?” 紫薇笑笑,有点苦涩:“姨奶奶身子不方便。我每日各处走动,见的人多,一个疏忽,带了病气过去,可不添麻烦?就是你,每回在外面跑过,回去洗了手脸,换身衣服,再到姨奶奶跟前去才好。” 银翘连忙惭愧地答应了:“还是姐姐想得周全。” 紫薇摇摇头,问起姨奶奶日常做些什么,好些日子不出门,闷不闷,叫银翘转告白芍,若是姨奶奶刺绣时间久了,要记得劝阻。 银翘笑道:“姐姐太操心了,有嬷嬷呢。嬷嬷拦着不让主子刺绣,怕费眼睛,怕窝着小少爷。主子如今可听话了,压根儿就不动针线。嬷嬷还嫌主子看书看得太多,费脑子。” “姨奶奶这些日子都没刺绣么?”紫薇微微一怔:“都读什么书呢?除了读书,还做什么打发时光?” 银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姐姐知道的,我不认得字。听黄芪说,主子读的书可杂,连教怎么做菜酿酒的都有。除了读书,主子每日还临帖炼字,教李嫂子张嫂子做菜。” 紫薇手上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姨奶奶进去厨房么?” “进啊。还亲手做过几个菜呢。主子可能干了!从前都不下厨的,在书上看个大概方子,学着做起来,又新奇又好吃。李嫂子张嫂子都服得不行。” 这——怎么可能?紫薇心中骇然。除了先前的苏叶,她是跟姨奶奶最久的。因为年纪相近又听话用功的缘故,还是她的伴读,对她的喜恶习惯,比谁都清楚。姨奶奶到常家前,就跟着祖母母亲学刺绣女红,从到她身边,就没见过她哪一日不动针线。欢喜时绣,失落时绣,难过时更绣。刺绣是她的寄托,也是她平复心情的方法。而厨艺—— 便是大家小姐,嫁到婆家偶然也会有要下厨调羹的时候,当真一点不会,公婆面前不好过关。常老爷也曾安排玉婕学习下厨。不巧玉婕第一天进厨房就遇上厨房走水,婆子小厮来回取水,现场嘈杂混乱。玉婕受了惊吓,病了一回,好了再去,还没进厨房那院子就开始发抖。常老爷极怜惜她,便不再让她学厨,而命紫薇学习一点厨艺,将来帮衬。 紫薇难以相信一个几乎从不进厨房,而且害怕进厨房的人,仅仅在书上看个大概,就能做出新奇好吃的菜式。细想起来,姨奶奶从昏迷中醒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紫薇深深疑惑,混乱的心底里朦胧不清地有个她不敢更不愿碰触的答案。 21、二次接触 银翘捧着热乎乎的青团子,半跑半走着回涵院,不时停下来,轻嗅那股清香。 想到紫薇做青团子时的认真,银翘的心里有点酸涩。紫薇姐姐对主子的忠诚在意只怕没人能比,当初怎么就能做出让主子伤心的事呢?做下人的,最要紧忠心,有的错一次都嫌太多。虽然说是让紫薇去照料大小姐一阵,可就连银翘也看得明白,主子怕是不会让紫薇回来了。多少年情分,多少殷勤小心也抵不过那一次。 一转弯,看见前方小路上婷婷袅袅,缓步而行的主仆二人,银翘滞住脚步。那是月姨奶奶?这是去园子里赏花?花园里除了冬末春初的梅花,夏天的荷花,并没什么出色景色。这时节梅花已谢,荷叶都还没长出来,园子里有什么花可赏?不是赏花,莫非要去涵院?去做什么? 银翘脚下一转,走上略微绕远的一条路,一路小跑,抢在前面回去报信。 听说月姨奶奶往这边来,刘嬷嬷又是气急又是担心:“那狐媚子,想做什么?” 张歆笑着安慰:“嬷嬷一向最沉得住气,怎么倒被她吓着了?她既送上门来,我们就捉弄捉弄她,给嬷嬷压惊,如何?” “不能让她进屋。”刘嬷嬷略一思考做出决定:“ 你们是不知道厉害。她们那种人爱用些不三不四的香,平日还不怎样,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便是一丝半丝也闻不得。白芍黄芪,你们两个去门口守着,那个不要脸的若真往这院来,就说姨奶奶身子不适,还睡着,叫她改天再来。” 张歆见过月桂,只是那时忙着对应段世昌,没太留意她,听说了她的八卦,就有些好奇,想好好瞧瞧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月桂这一阵也够倒霉,要是从此老实就算了,若是贼心不死地想对付她,张歆定要连着玉婕的一份讨还。听刘嬷嬷的意思,月桂怕是经常佩着催情的香料,怕会用这一手害她。 张歆眼珠一转,笑道:“嬷嬷,不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芍,叫人抬把椅子到院子里。今日春光好,我要坐着晒会儿太阳。” 刘嬷嬷阻拦说:“不行,今日风大,着了风怎么办?” 白芍是个淘气的,只盼见着主子捉弄月姨奶奶,忙说:“我记得后面西厢收着一个八屏的楠木屏风,又宽又厚实。叫人抬出来,放在上风口。主子坐在屏风里,又能晒太阳,又不怕吹风。” 张歆称好,便叫白芍去布置。 刘嬷嬷还怕张歆冷,非又找出一条披风把她裹住。 大红缎面,金线绣的牡丹凤凰,晃得张歆眼晕:“嬷嬷,换一件吧,这件太艳了。又不是出门做客。” “非得这件。”大红正金,凤凰牡丹,刘嬷嬷就是要彰显表小姐身份,安心要晃得月桂眼睛酸疼。 屏风椅子小几才在院里摆好,守在大门口的银翘已经飞跑进来报告:“月姨奶奶和珠儿正是往这边来,还提着食盒。快到了!” 张歆不慌不忙走到院中坐下,吸了两口气。还是室外空气好啊! 月桂和珠儿跟着银翘走进来时,张歆已经又昏昏欲睡了。 白芍赔笑迎上前,屈膝福了一福,悄声道:“姨奶奶来的不巧,我们主子正打瞌睡呢。” 大红正金被阳光一照,分外刺眼。月桂看了两眼就掉开头,示意珠儿把食盒交给白芍:“听说鸽汤滋补,可巧得了两只鸽子,炖了些汤,想着,想着奶奶的身子也需要进补,就分了一半送来,还请,请奶奶不要嫌弃。” 难得见月姨奶奶这般低声下气,还不是在大爷跟前,白芍心情大好,就不想放她走:“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月姨奶奶有心了。”声音比方才高了许多。 闭目假寐的张歆动了动,懒洋洋地问:“白芍,你在跟谁说话呢?” 白芍连忙答道:“是月姨奶奶,月姨奶奶来给主子请安。” 月桂暗暗咬了咬牙。月姨奶奶是不必向周姨奶奶请安,可如今大爷发话,眼见嫡庶分明,不但每日请安,就是要姨娘月桂给大奶奶倒马桶,也不出格。不甘心不情愿,月桂也清楚拖了三年,躲了三年的事还是要发生。可恨之前周氏的人暗中为难,葡萄又趁机落井下石,致使她失了大爷欢心,不得不忍气吞声。 珠儿环儿劝她早些低头,送些小殷勤改善与周氏的关系,以免将来受辱。 听说周氏命人暂不改换称呼,仍唤她姨奶奶,还以为她要装贤惠,多半不会为难自己,却不想她在自己院中已是这般张扬。 精于刺绣的玉婕有一双好眼睛。离着一段距离,张歆还是分辨出月桂极力想隐藏的怨愤不甘,暗觉有趣,眉毛微扬,嘴角微翘,不言不语地望着月桂,等待着。 月桂不得已上前来,弯身行礼:“月桂给奶奶请安。” 不是说周氏听人称呼“奶奶”,总会让把称呼改回去么?为什么只点头“唔”了一声。 这一声算是嫡妻认可了庶妾的身份?礼貌到了,她是否就可以起身?张歆不知如何做当家奶奶,月桂更不知在当家奶奶面前怎样才能恰如其分,不算失礼,也不太委屈。想起身,一接触刘嬷嬷冷冷扫来的眼刀,又觉得必须等周氏发话让她起来,以免落下话柄。 张歆的目光上下左右地围着月桂打转。刘嬷嬷称之“狐媚”,仔细瞧瞧,月桂长得还真有点像狐狸。在哪里听说过,漂亮女人长得都像狐狸。玉婕长得也算漂亮,就没这感觉,只觉得端庄可亲,看来还是像由心生。单论五官,玉婕确实还略强些,可月桂身上有一种风情,令男人失魂,女人害怕的风情。 月桂的腰肢纤长柔软,伸手投足无不动人,眼波颦笑莫不传情,更有诸般女人不齿男人不舍,不能对人言的妙处。好一件精心训练打造,专攻男性市场的高级奢侈品和致命武器! 张歆还沉浸在终于开了眼的兴奋中,刘嬷嬷平淡的声音响起:“表小姐,月姨奶奶第一次请安,照理是该磕头。风冷地硬,月姨奶奶又还病着,今日且算了吧。” “唔,好,你起来吧。”张歆这才发现月桂还保持着弯身行礼的姿势。 张歆坐着,刘嬷嬷站着,都有屏风当风。月桂却是面向风口,额前鬓角都被吹得有些乱了,咬牙保持着容易腰酸腿疼的姿势超过五分钟,不露声色。 果然外表娇娆妩媚,内心却很坚韧,张歆暗暗点头。念头略转,想到她的坚韧是以从前的玉婕,现在的自己为敌,就好似被一条毒蛇盯住,再也欣赏不起来。 院子里只有张歆坐的那一把椅子。张歆不请月桂坐。其他人更不会想到给她搬个椅子凳子。 有的没的说了几句,冷场了。 月桂提到她拿来的鸽子汤,请张歆趁热喝。 听见刘嬷嬷用力咳了两声,张歆满脸堆笑:“难得你有心,多谢了!午间吃得太饱,没有胃口,叫她们先隔水温着,我晚些再喝。” “我竟忘了,奶奶这院现有了小厨房,倒是方便。”月桂笑得有些勉强。 “确实方便,也放心。”张歆笑眯眯地:“哎呀,我贪着晒太阳,倒叫你站在风地里说了这半天话。我这里没什么事,倒是你身子不好,多静养才是。怎么只带了一个丫头出来?白芍,回头帮我送送月姨奶奶。” “躺了些日子,正想走动走动。不敢打扰奶奶休息,月桂告辞。”杨柳风吹面是不寒,吹久了也让人头疼,月桂有些受不住,巴不得告辞。 张歆好整以暇地看着月桂腰肢款摆地走出院子。单以今天所见,也算得恭良俭让,不大符合原先的印象呢。无事献殷勤,月桂这又打的什么主意? “表小姐,那汤你可不能喝,快叫她们倒了去。” “嬷嬷别怕,先让李嫂子看看。就算她有什么算计,也得先投石问路,这鸽子汤料想是好的。倒了,怪可惜的。”李嫂子父亲是吴家药铺的药工,母亲是吴家医馆的药婆,丈夫是常家茶叶铺子的伙计,于药材茶叶都有些造诣,是吴家大哥暗地里安排进来照顾玉婕的人。 李嫂子验过,果然没查出什么。刘嬷嬷还是不放心,张歆也不想冒险,月桂送来的鸽子汤最终便宜了嘴馋的黄芪和银翘。 “不过请了个安,行了个礼,吹了吹风,都是她该尽的本分,主子就要放过她了么?”白芍不满意。 张歆有些好笑:“白芍姑奶奶要怎么着才肯放过她?” 张歆站得高看得清,月桂也是个可怜人,玉婕的不幸其实并不是她造成的,至多是一点催化作用。然而,从刘嬷嬷到丫头们都不这么看。也许并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那个“真凶”是一家之主,难以对抗,是玉婕和她们以及她们的亲人不得不仰仗的对象,她们不能也不敢正面抗争报复,只好把怨恨和怒火倾泻在“帮凶”身上,打落水狗。 不过呢,她愿意同情放过月桂,月桂就能领情,就愿意放过她吗? 沉吟片刻,张歆笑道:“后面一进院里那株樱花开得正好。回头挑两枝没怎么大开的好的,折下来,叫个会说话的给月姨奶奶送去。就说,鸽子汤我喝了,很喜欢,多谢月姨奶奶费心。” 22、昨日不再 段世昌不许她开个便宜的后门,张歆只好从正门大大方方地走出去。第一次出府是清明去常家的坟山扫墓。 段世昌当年也是因水患逃难到扬州的,据说整个村子被洪水吞没,父母家人都被洪水卷走,不知下落。发达后,段世昌曾返乡寻访,只找到零落的几个远亲。哀情思念都只能寄托于几个木刻的灵位。 先前是常老爷,后来是段世昌,每年清明重阳都会派人去镇江,为玉娥玉婕的外祖父母,玉婕祖父母和父母扫墓。两地虽然不远,对于玉婕这样的深闺女子,还是不方便。这么些年,玉婕自己只在成亲的第一年回去扫过一次墓,算是让长辈见见自己的良人。 段府清明扫墓,就是扫常家的墓。 不知真是趁便,还是有心示好,清明前两天,段世昌去了趟镇江,说是谈生意,顺便去了余氏与周氏祖坟,一尽晚辈之礼。 刘嬷嬷听说,眼中就有了泪花,脸上就有几分感动和欢喜。 张歆猜想玉婕若是活下来,必定也会感激,就算原先存了几分怨恨,这一下也会淡去许多,加上段世昌要为她正名,又有了孩子,只怕真能前嫌尽释,认真尽责地做起段世昌夫人。也不知玉婕若是知道她“死”后的这些变化,会不会后悔没有多忍一下,守得云开见明月? 只可惜,有些错事后无法描补,有些事发生了就不能逆转。玉婕去了,如今在这里的是张歆,任他段世昌再怎么温柔小意,殷勤示好,在她眼里都如一出戏,落在眼里,碰不到心。 这是张歆第一次乘坐古代的马车。车厢还算宽敞,内部空间可比豪华车了。平的,没有座位,只好盘腿而坐。虽然垫了厚厚的褥子,没有像批轮胎,没有减震弹簧,恐怕免不了颠簸。 张歆的肚子还不怎么显怀,感觉上已经难以忽略。听说路上要走一个多时辰,两三个小时呢,躺着的话,会不会舒服点? 张歆刚预备躺下,却见段世昌一撩车帘钻了进来,立刻石化。 段世昌原本有心利用这一路车上私密小空间,拉近与玉婕之间日渐疏远的关系,还想有机会发生些身体接触,至少摸摸她的肚子,感受一下渴望多年的儿子的存在,却不想一上车就撞进一双清清冷冷充满戒备的眼睛。 无声地叹了口气,段世昌靠着车门坐下,柔声说道:“路远,你恐怕受不住,躺着睡一阵子。到了我叫你。” 这是他的妻,也是他最在意的女人。前几年,他是糊涂,错待了她。如今他已经醒悟,明白了她的好。他要怎样做,怎样弥补,才能让她欢喜如昔,才能同她回到往昔的恩爱? 轻雪年纪很轻,身上隐隐有当年玉婕的影子,孩子般的娇憨天真,小女人的羞怯柔弱,对他一心一意的依赖,都叫他想起从前的玉婕。很象,可毕竟不是。段世昌分得清其中的区别,玉婕的天真带着大家小姐的任性,而不是收放自如的手段,玉婕的娇羞纯粹由于未经人事,而不是察言观色的小心,玉婕选择他依赖他是因为信他爱他,而不是迫不得已依附于他。 这一比较,越发提醒段世昌玉婕的难得,他的幸运,再一联想玉婕如今的疏远冷淡,他越发后悔,越觉棘手。 去镇江,一来一回一路上很多机会提醒他两人新婚时的恩爱甜蜜。记得那时,玉婕的目光总是悄悄随着他走,一被他察觉就慌忙避开,脸颊却不争气地飞起红晕,令他欢喜之极,满足之极。 他最爱玉婕的眼睛,即便后来她不再爱笑,怀着对他的怨,那双眼睛也是清清澈澈,透着暖意,让他安心。如今,这双眼睛仍然清亮,却闪着冷意,甚至敌意。 段世昌的眉毛受伤地皱成一团,表达着不满。 张歆恍然醒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对于她,这男人是陌生人,敌人,可对于玉婕,再怎么怨恨,也是她的丈夫。莫要在小处失足露了破绽才好。连忙垂下眼睑,微微欠身:“有劳大爷替妾身去镇江祭扫周余两家祖坟,妾身感激不尽。” 段世昌原是指望要玉婕感动的,却不想听这般生分的“感激”。玉婕生生要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河,垒起一座山,他不喜不满,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好干巴巴地说:“夫妻一体,那些原是我该做的。” “孩子可还乖巧?还闹得你难受么?”段世昌转开话题。他们有了孩子不是?这才是最要紧的。显然如今在玉婕心里,这个孩子才是第一位的,常家余家周家那些人和事都放到一边去了。那些事过去了,那些人死了,而他们的孩子将要出生,玉婕自然会明白段府才是她的家,他和孩子才是她的亲人。 “还好。”张歆回答得有点涩。她不习惯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谈论自己的身体。 段世昌将她的不自然误以为羞涩,微微一笑,身体前倾,探手过来。 张歆两手撑在身侧,敏捷地往后一躲,顺手抓了靠枕挡在胸前,并不清楚预备当盾牌还是凶器。 段世昌心上如同挨了一记重拳,酸痛苦楚。玉婕怕他防他,竟到了这个地步?!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她可还记得他们有过得好时光?就是这三年,虽然互相不满,嫌隙日深,时不时也有肌肤相亲恩爱缱绻,要不然,哪儿来的孩子?难道那一跤,当真摔到脑子,叫她把恩爱情分全都忘了?还是她伤心太过,怨极了恨极了他,故意冷淡?那为何,又能对月桂和颜悦色? 因此责怪玉婕?也不该。玉婕从不曾要他为她做什么,却因他受了许多委屈,心里再有怨,也没失去分寸,让他人前难堪。其实,他又何尝真愿意委屈她?当初赶着买宅子建府第,甚至有意超过常府,不就是为了补偿她,想叫她早一天扬眉吐气? 弄成今天,错在他。红蔷的事闹出来,他若不是只顾着难堪气恼,好好同她分说解释,玉婕多半也能谅解,也不至于弄成后来那样。玉娥毕竟是他的发妻,红蔷是他的女人,可能的话,他也希望她们都能好好的。更不该当初为了月桂肚子里一个没成形的胎儿,让玉婕妻不妻妾不妾地到如今。纵然抬出为玉娥守义的牌子,便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事他不占理,他背信毁诺,负了玉婕,只是他并没有另娶的打算,将来再补偿也不晚。这三年,他是纵容了月桂,可他心里更偏的始终是玉婕,不过想让她吃些苦头,想明白他才是她唯一的依靠,等着她来哭诉委屈,向他求助。 他没想到玉婕娇柔的外表下,竟是那般倔强,能周旋的她自去周旋,不能周旋的她咬牙忍了,愣是不对她开口。最后那一逼,让她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心和身都开始排拒他。想起来,叫人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更是恼火! 段世昌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他的妻啊!他当妹妹一般怜惜疼爱了好多年,几乎倾尽所有欢欢喜喜地迎娶回来的段府嫡夫人,正怀着他的骨肉的爱妻,为何防备他如流氓浪荡子陌生人? 段世昌烦躁的想要打人,突然大喝:“停车!” 马车猛然停下。重阳走近,隔着帘子问:“大爷,有何吩咐?” 张歆也被吓了一跳,抓着靠枕的手紧了紧,屈膝蜷腿,全身紧绷,眼睛已经暗暗瞄准他的一两处要害,随时可能使出无敌连环腿。 察觉她的紧张,段世昌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放柔声音:“我不惯坐车,还是出去骑马。你身子重,别窝着自己,安心躺下。我叫丫头过来陪你。” 张歆松了口气,挤出个笑容:“不用,我自己呆着就好。” 这个笑很勉强,很难看,可在如今的段世昌眼里,已是安慰。他笑着点点头:“好吧。有什么事说一声,我就在边上。” 盐帮人事诡谲,生意场上风浪迭起,他都有自信面对,却不知如何挽回往日贤内助的小妻子的心。三年的疏离冷淡,不是一朝一夕弥补得回来,慢慢来吧。她人在府中,怀着他的孩子,又没有娘家可靠,老天爷还是帮他的。 段世昌下了车,不一会儿,马车再次前行。 张歆发了会儿呆,觉得姿势不大舒服,想了想,还是慢慢躺下,伸个懒腰,回想起刚才情形,总算给段世昌打了一回正分:还算有点君子风度,自制力不错。 老天,这种“夫妻相对”的场面,以后还是能免就免了吧。对着种马,她容易生出暴力倾向。马车晃动得像个摇篮,张歆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就睡着了。 段世昌心事重重,倒是始终留意着车里的动静,半天不闻声息,倒有些不放心,示意马车缓缓停下,下马撩开帘子。 马车里,张歆靠在枕上,半侧着身,一手搭在腹部,睡态安详,脸下压了个小枕头,口角细细地流下一小段水线。 段世昌的心蓦地柔软,探身拿起叠放在一角的薄被为她盖好,有心趁机一亲芳泽,又有些怯意,最后只是拉起袖子轻轻擦去她颊畔的口水,心中说道:“玉婕,我们从此好好过日子,好么?” 23、常家四弟 段世昌让马车一路慢行,以免打扰玉婕睡觉。等他们到达常家祖坟所在,常四爷一行已经等了很久了。好在张歆很快醒来,没有再耽搁他们的工夫。 略略整理过鬓发容颜,张歆扶着白芍的手下了马车。 一个瘦弱文静的男孩走过来,躬身作了个揖:“表姐安好。” 常府过继来的四爷常正鸣刚满十岁,身体不是很壮实,脸色不够红润,不过,看着还算健康。也许因为年纪差异巨大,也许因为他是段世昌找来的嗣子,他对这个姐夫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倒是偶然看向玉婕的目光带点小弟弟对长姐的依恋。 三个主要人物,一个孩子,一个孕妇,人高腿长的段世昌也只好放小放缓步子,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关切地询问这个比图儿还小的内弟身体情况,学问进度,有无困扰之类。这些话三年里也问过几回,都没有今天这么真挚热心。 养不教,父之过。等玉婕肚子里那个顽皮的小子生出来,就是他最重要的责任,段世昌热切地想在常正鸣身上摸索些感觉出来。 可怜常正鸣,一边爬着山,还要跟上段世昌的步子,一边还要回答他东一锤西一棒的问题。他对这个大姐夫很是敬畏,每个答案莫不要在心里过一过,确定合适,才敢说出口。如此一心多用,很是辛苦,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脑门上全是汗,脚下滑了几回,要不是身边跟着的人及时扶住,已经摔了几次。 段世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不时回头留心玉婕,压根没注意他在苦撑,倒是发现玉婕走得辛苦,环视四周,指着那边树下的简易石凳提议:“四弟,我们到那边坐着说话,也等等你姐姐。” 常正鸣连忙躬身答应,心中十分感激姐夫体贴爱护。 张歆从前是登山好手,从没想到不高的一座山也能让她四肢发软。要说玉婕这个身体,最让她不满意的就是这双脚。 曾听人说过“苏州的头,扬州的脚”,说旧时扬州女子以小脚出名。那些多是扬州瘦马一类,预备给人做妾的小户人家女儿。可风气如此,大家闺秀也是要缠足的,只是不会当作进身之阶来下功夫。 玉婕的脚也缠过。约摸就是她父亲成了举人老爷之后,玉婕也到了缠足的年纪。可能玉婕反抗,她祖母和母亲也觉得心疼,加上有许多事需要操心,缠是给缠了,却不太认真。后来家中出事,玉婕到了常家。常老爷是疏朗男人,想不起这个。玉娥等人或者也没想到,或者不忍再给她添伤痛,也没太管。 玉婕的脚离三寸金莲差得远,可能更接近于“解放脚”。不知玉婕成年后有没有为这点“美中不足”懊恼,张歆很是庆幸这“不幸中的一点侥幸”。 张歆来后,这双脚是彻底解放了,平日在自己院子走动,逛逛花园,没觉得问题。可毕竟不是天足,筋骨受过创伤,一走山路就显出劣势来。玉婕好静少活动,张歆来了这些日子,也一直静养安胎,这个身体的体力非常可怜。 好容易来到常烁夫妇与子女合葬墓前,香烛供品,诸般事物都有下人安排准备,张歆跟在常正鸣段世昌后面,磕头上香,默默祷祝了几句,希望他们去得安详,早登极乐,如有来世,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诸般仪式完成,准备离去时,段世昌突然说:“四弟,你生母坟茔也在这座山上,你不如趁便过去祭扫一下。” 常正鸣只略微迟疑,随即坚定地摇摇头:“多谢姐夫好意!还是不要了。我回去后为生母遥祭一番,略表心意,也就是了。” 跟在常正鸣身边的一个常家老仆凑到段世昌耳边说了几句。 段世昌冷哼一声,抬头对上内弟倒还算和颜悦色:“这种事,四弟怎不告诉我?你年纪虽小,却是常家嫡支独子,未来常家之主。理法人情之内的事,想做便做,何须看什么人脸色?更不该怕人生事就忍气吞声。” 常正鸣一脸惭愧:“姐夫教训的是,小弟记住了。” 今日扫墓,三位管家都跟了来。段世昌当下吩咐端午带人陪着常正鸣前去祭扫他生母坟茔,重阳带人护着玉婕慢慢下山,七夕随他先行去会几个常家远亲。 张歆之前打听过,知道常正鸣原是常氏远支的贫寒子弟,血缘上与常烁已经很远,胜在几代都是嫡出,追本溯源,出自同一位嫡夫人。如此一来,才叫常烁那些位堂兄弟侄儿没话可说。常正鸣三岁丧母,不久父亲续弦,在继母手下很是过了四年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非打即骂的苦日子。生父是个糊涂虫,早先与生母感情不和,后又被继母洗了脑,瞧见常正鸣如见眼中钉,不但不知护犊,打骂虐待起来,比继母还狠。过继过来时,常正鸣已经七岁,该记得的,都记得了,有常氏族长做主,在官府报备,与生父继母断了关系,过嗣给常烁为子。 刘嬷嬷提起来时,有些不满意,觉得常正鸣年纪大了,记得事多,怕他将来掌权尊生身父母胜于常家老爷夫人。当今皇帝继位之初,就闹了那么一场,也难怪刘嬷嬷会这么想。张歆倒觉得段世昌这事办得好。且不说嗣子掌权不象皇帝登基,拥有绝对权利,能制约他的因素很多,常正鸣对生母印象不深,生父继母的作为早把孩子心里那点慕孺之情磨光,剩下的只有怨恨,常家给了他温饱和安全,加上适当的关照和教育,收养这么个已经有了是非判断的半大孩子,比从白纸一张的小婴孩养起容易多了。所虑的倒是早年的境遇会不会在他心中留下阴影。 常正鸣生母的墓大概离得真是不远,张歆刚走到方才歇脚的树下,他和端午已经赶了上来。 这么会儿,张歆已经自重阳口中知道,段世昌去会的就是常正鸣的生父,以及常烁的两个堂兄弟。常正鸣到得早,已经同他们打过照面。那个糊涂生父非要常正鸣把他和后妻,以及后妻所生子女接到常府供养,否则就要把他生母的棺木从祖坟中赶出去。 从方才的反应看,常正鸣一定是拒绝了。这孩子看着有些懦弱,心里也是个明白有主意的。 既然段世昌那边有麻烦,她和常正鸣还是走得慢些的好。张歆叫住这个四弟,一路漫漫闲话。 原来的玉婕大概颇具亲和性,常正鸣显然很仰慕喜欢这个表姐,一反在姐夫面前问一句答一句的拘谨,回答具体详细,还主动说一些趣事,指点给她看附近一些景致。原来,他先前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山上打柴割草,水边洗衣摸鱼,对这一带很熟悉。 有说有笑了一阵,常正鸣认真打量一阵她的脸,放心了地说:“先前听说姐姐和姐夫吵架,摔了一跤,好些天不醒,我很担心。想去看姐姐,又怕惹得姐夫不痛快,更生姐姐的气。后来听说姐姐有了身孕,我去道喜,姐夫说姐姐需要静养安胎,没让我见姐姐。刘嬷嬷传话说姐姐很好,比从前还精神了,我还怕不实。今日见到姐姐,总算可以放心。姐姐人好,菩萨保佑,一定平平安安。” 张歆心中温暖,笑道:“劳四弟牵挂,我很好。你前些日子送来的那对鸟儿,叫得很好听,我很喜欢。多谢费心!” “真的?”常正鸣高兴的脸都红了:“眼下春暖花开,林子里鸟鸣一片,更加好听。” 这才像个孩子!被选中做了常府四爷,衣食无虞,进出都有人伺候,将来也有了保障,可谓一步登天,却也是有所失的吧。想到偌大一个常府,只有他一个半大主子,又是半路过继来的,其中寂寞委屈困难之处,也难以对人言,张歆对这个弟弟又添了两份怜爱。 原本,她就在想着怎么帮常家那个嗣子安排一下。玉娥的临终嘱托,张歆可没放在心上。不管对玉婕有多大恩,开口要她嫁给自己的丈夫,而后克服不了心理的嫉妒,用身份和恩情逼得玉婕放弃最后所有的一点尊严,在张歆看来,玉娥早已无权再要求玉婕做任何事。然而,常烁却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好养父,教养方式不尽正确,对玉婕的疼爱却是实打实。 武则天好容易把李家天下改得姓武,只因侄儿不祭祀姑母,担心死后无人供奉,还得做回太后,找姓李的儿子来继承皇位。可见古人对于子孙的供奉看得有多重!张歆本是不信灵魂之说,穿了这一回,宁信其有,不忍见常烁夫妻身后萧条,死得不甘心。 段世昌既然挑了常正鸣承嗣常烁,应该没有要争夺常家财产的意思,不会对常正鸣不利,但也不会希望他有大出息。他想要长久地保有对常家和常正鸣的控制权,一方面继续以常家做梯子,开拓自己的局面,另一方面彰显他义气深重,赢得人脉声望。 如果不是“丈夫”,只是同事,或者朋友,张歆大概会比较欣赏段世昌。面对利益,这个人既有赌徒的勇气,也有开阔的眼光和胸怀,他不贪图常家的巨大财产,自立门户,为常家立嗣,扶持幼弟,生生把不光彩的“赘婿”历史,变成为人称道的“义举”,还落下许多实惠。在后世说来就是——化危机为机会。 常正鸣需要小心的是来自常氏家族的算计,他需要更多更好的教育,才能自保,将来才能真正坐稳“常家之主”的位置。 张歆和常正鸣下到山脚时,段世昌已经成功镇压了混球生父的恶意生事。从那几人难看的脸色就可以知道,他们没讨到什么便宜。 看见常正鸣,站在段世昌身边的两位老者嘀咕了两句什么。 段世昌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扬声对这边唤道:“四弟,过来见过后街的炫四叔和焰七叔,听听两位长者有何见教。” 24、白衣庵 事关孩子教育,少年成长,她又没有很多时间,当然要尽快安排好。 清明过后不久,吴老太爷六十寿辰将至。张歆觉得该有所表示,她这一阵子所有交际应酬一概不去,不好也不想在正日子露脸,提前两天,带着常正鸣登门拜寿。常正鸣还是孩子,没有大人带着,也不方便出席酒宴。 段府的寿礼,回头段世昌会带来。张歆献上的是玉婕绣的观音大士像。心里有点舍不得,可怎么看都是最能表达心意的礼物。 吴老太爷果然非常喜欢,大大夸赞了一番。 张歆这才说明来意,请吴老太爷为常正鸣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需要调养的地方,再教点养生健体之法,可能的话推荐一个武学师傅。师傅的武功不必多高强,最重要为人可靠,不古板,有阅历,最好再能懂点黄芪之术。七岁以前,本是身体打基础的时候。张歆担心常正鸣早年营养不良,身体受过虐待,存下隐患。如果有,尽早发现治疗才好。要能找到那么一位师傅在身边,安全和健康也能放心。 吴老太爷有些意外她的要求,却了解并同意她的想法,望向她的目光赞赏有加,又带着一点遗憾。 经过细细搭脉检查,又问了不少话,吴老太爷得出结论:总体上还算健康,幼时三餐不继,营养匮乏确实落下一些后遗症,好在年纪尚小,留心调理养护,可以补救。左胳膊曾经骨折,当时没有妥善医治,虽然长好了,位置有些不对,却也不是大问题。 常正鸣是山野田间跑大的苦孩子,不知娇气为何物,听说表姐有意要他学点武锻炼筋骨,吴老太爷也说饮食药物调养之外,户外活动也很重要,真心真意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身体无碍,下面就该操心德智了。常正鸣本性良好,只要周围人能够正常对待他,没有太多坏的引导,会是个善良本分人。 业师的选择很重要。张歆仔细询问过后,对常府现在聘请的那位先生不大满意。学问听说不错,孤高狷介了些,迂腐不善变通,还自以为是,多有言行不一之处,一味严厉,要求常正鸣服从,瞧着府中别无大人长辈,仗着先生身份,还喜欢指手画脚。 常府中人不少对他心怀不满,一听说四爷有表小姐撑腰,要换老师,没几天就找出几条先生失德的证据,逼得他老老实实走人。 接下来,张歆就带常正鸣去拜访常家的几位姑太太。其中两家有子侄拜在王阳明门下。张歆让常正鸣携带重礼,上门拜望,请这些学问声望闻名一方的长辈亲戚推荐老师,又嘱咐他时常与这几家走动,过两年,争取得到他们的推荐,去知名的书院读几年书。 玉婕一直关照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是常正鸣在这个世上感受到得最真切的温暖和亲情。如今张歆不顾身体不适,段世昌不赞成,多处奔走,陪尽好话,为他找先生找师傅。常正鸣是个懂事的孩子,明白这份用心比关心饮食衣裳更加深远厚重,感激不已:“正鸣自当勤奋努力,方才不负姐姐苦心厚望。” 张歆笑着拍拍他的手:“你能明白就好。不过,我并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圣人有训,首孝悌,次谨信,有余力,则学文。你想想,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对你的期望是什么?不过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接掌常家,传承香火。姐姐我对你的希望也是如此。保重身体,平平安安,才是第一位的。姐姐这辈子坏消息听得太多,再经不住了。” 常正鸣年纪虽小,周边人事,该知道的都知道,想到这位表姐命运坎坷多难,比自己还要不幸,不觉红了眼圈:“姐姐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小心自己,不让姐姐操心,以后还要给姐姐,给外甥撑腰。” 十岁的小大人啊!张歆眼里也有了泪花:“好,我等着四弟为我撑腰。四弟要记得择友而交,睁大眼睛,用心看人断事。叫你多往方谢两家姑太太处走动,多与他们家读书上进的爷们来往,并不是要你也去求取功名,只是希望你能认识一些洁身自好又有本事的朋友。一个好汉,也要三个帮,常家只有你一个伶仃少年,四下里多少眼睛盯着你这块肥肉。你只要站住脚,守住业,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什么光宗耀祖,留给你的子孙去做好了。”她能帮他筹划排解的,只有这么多了。 常正鸣心思敏感,早就查知姐夫不大喜欢表姐与他亲近,也许因为他年纪已经不小,又与表姐没有血缘吧。想到表姐生下孩子,能给他的关心就更少,以后怕是等闲连面也见不上,不由暗自伤心难过,转而一想,他方才说过要给姐姐撑腰,就不该总指望姐姐照顾,要学着帮姐姐才是。 张歆看着常正鸣挺着小肩膀的稚嫩坚强,又是怜惜又是嘉许。难得这孩子受了那么多苦,还能这么懂事明理。 摸摸肚子,心中暗道:“但愿你也是个省心的,别太为难妈妈。” 小家伙照准她的手掌处,狠狠地踢了三脚,也不知道是承诺让妈妈省心,还是抗议妈妈对他要求太高。 从谢家出来,与常正鸣作别,在他依依不舍的目送下,乘车回家。 拐个弯,白芍撩开帘子看了看,问道:“前面左拐就是白衣庵,主子要不要进去上柱香?” 张歆这些日子在外奔跑,除了放不下常正鸣,为他做些筹划安排,也是借机出门,亲身了解体验这个时代和社会。可是从大宅院到大宅院,能了解到的有用东西,实在不多。这下有机会光明正大搭上三姑六婆,哪肯放过。 “既然顺路,就进去上柱香吧。” 黄芪有个姨婆陪嫁去了谢家,当下说起先前从亲戚那里听说的消息:“听说如镜师太身子不大好,谢氏宗族预备着等她过身就把白衣庵的房屋土地收回去。” 白芍奇道:“这白衣庵也有一百年了,在扬州城里小有名气,好好的,谢家为什么要收回去?” “房屋土地,本就是谢氏产业,地契还在谢氏宗族手上。如今,白衣庵里,只有如镜师太可算谢家人。一旦如镜师太去了,谢氏宗族收回产业,也没什么。谢氏人丁兴旺,三条街都快住不下了。白衣庵边上的几家,人多屋少,住得逼仄,盯着白衣庵好久了。” 谢氏在扬州繁衍生息了十一代,无论财力势力人数声望都是本地无可争议的第一大族。历经近两百年,仍然兴盛,现今子弟中有得势的高官,有成功的商人,有声名在外的儒士。外面看着赫赫扬扬,内里却也吃力。 谢氏家教严谨,家风古板。谢家男人相较起来姬妾人数少,不过,丧妻一定要再娶。财产分配继承的方法比较公平。后院较为平稳,人丁增长速度可观,且多嫡子女。只是这么一来,祖产一代代稀释,如今一多半族人都只能算小康,孩子多的,已露出窘境。能够科考中举出仕为官的,能够搏击商海打出一片天的还是少数,大部分还是靠着祖产,依附着亲族生存。僧多粥少,兄弟叔侄争夺资源的斗争渐有白热化趋向。 这白衣庵本是第三代一位辞官返乡的老爷为母亲修建的,方便身体不好的老夫人在家修行礼佛。他有个女儿,受祖母影响,一心向佛,及笄后,不肯嫁人,非要出家。老爷夫人舍不得,索性就着原有的佛堂,建成白衣庵,请了位修行多年,精通佛法的老尼前来住持,让女儿就在家里出家修行,一应用度仍与从前一般。其后几十年,谢氏家族亲族中又有三四位守寡的夫人到此出家。白衣庵也成为扬州城里大户人家女眷礼佛参禅的首选去处。 如今的主持如镜原是谢氏一位少爷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不幸成亲前半年,少爷出门访友,路遇强盗被害。如镜一片深情,不肯另择夫婿,竟要一生守节明志。父母兄长反对,如镜就剪头发闹着要出家做尼姑。最终,如镜与未婚夫的牌位拜过天地,进了谢家门,立刻到白衣庵削发为尼。 三十年前,谢氏宗族就断了白衣庵的供给。白衣庵的收入不错,倒也不在乎那点用度。而后族中就有人闹着要收回房屋土地。如镜夫婿的侄儿现在京城做官,娘家势力也不小。如镜在,他们不敢动真格的。一旦如镜死了,庵里那几个尼姑哪里在谢氏族人眼里? “象如尘师太,五六岁跟了前任住持,在白云庵过了四十多年。白云庵要是没了,叫她们上哪里去呢?” “如尘师太八面玲珑,广结善缘,私蓄怕也不少,还愁没有去处?只不过,不能再这么体面自在罢了。”白芍到底年长几岁,看得比黄芪通透。 常府几代女主人都与白衣庵有来往,每年总要来几次上香礼佛。玉婕从前也是来过的。 张歆刚刚下车,圆圆胖胖一团和气的如尘师太已经热情地迎了出来,请到静思奉茶。一路上如尘口中不停,话语间对玉婕受伤怀孕,段世昌即将为她大过生日,这些段府近事都很了解。想想段府目前在扬州城里只是中等人家,玉婕加上她已经半年多没来过,张歆对三姑六婆的情报丰富消息灵通叹为观止。 上茶时,如尘提及几位年轻夫人,似乎觉得张歆该对她们感兴趣。大约是玉婕关系较好,来往较多的闺中密友。 说到张歆腹中胎儿,如尘大包大揽地说:“奶奶放宽心。得知喜讯,贫尼就为奶奶在佛前卜了一卦,是位少爷呢。这些日子,早晚功课,贫尼都为奶奶念上一段平安咒。奶奶慈悲虔诚,一身福相。菩萨必会保佑奶奶母子平安。” “多谢师太,但愿如你所言!”张歆微微一笑,命白芍送上谢银和香火钱,心中忽然一动:“还请师太带我到佛前上柱香,许个愿。倘若这胎果真能为段家生个麟儿,满月之后,还要请师太颂上几日经,玉婕也要亲来礼佛还愿。” 25、来了只猫 回到涵院,意外地见到院子里多了一个新成员。 一只雪白可爱的波斯猫正专注地盯着檐下的鸟笼子,跃跃欲试。 银翘蹲在一旁看得有趣,不时抚摸撩拨一下那猫,看见她们回来,连忙站起来:“月姨奶奶送来一只猫,生得倒是漂亮,就是闹得那对鸟儿不安生。” 猫?张歆的眼睛眯了眯。月桂还真是无所不用啊! 那日接了她的鸽子汤,派婆子送了两枝鲜花过去,一是客套,二是试探。倘若月桂只是因为先前结怨,害怕玉婕得势报复,接受了她的殷勤,还以好意,应该可以使她放松一点,安稳一阵。倘若月桂另有所图,听说玉婕喝了她的汤,会觉得有机可趁。假如月桂有所图谋,必要设法在她院中收买一两个人,打探消息,她干脆主动送一个给她。 果然,月桂很慷慨地打赏郑婆子,拉着问了不少话,过了两日,又送过来一盘亲手做的点心。 那点心,李嫂子仍旧没有验出什么,却也没人想吃,被黄芪和银翘拿到园子后头偏僻处喂了野鸟野猫蚂蚁。 张歆还让郑婆子过去道谢,顺便送上两张新鲜的花样子。七夕过来问好时,张歆不经意地提到月姨奶奶气色不好,恐怕并未痊愈,又操心,还要彻底根治,好好调养,才不致落下病根。 段世昌最近很忙,重阳和端午也是整日在外面跑。夫人外交的作用好比润滑剂,运转顺利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可一旦没了这润滑剂,不少地方就会滞涩起来,更要多加不止一倍力气。 段世昌现在压根没有精力管理内宅,听得玉婕无事就好。得知月桂经常去给玉婕请安,两下不时互赠些小东西,就觉得妻妾和睦,后宅安稳。玉婕善良温柔,贤良大方,他很放心。 府里内外管事的就是紫薇和七夕,算起来都是玉婕的人。真要想象刘嬷嬷白芍希望的那样,把月桂恶整得哭天不灵叫地不应,也不是多大难事。 只是以张歆的教育,阴损招数,暴力行为,不是想不到,实在做不来,倒是略施小计,让对方破财甚至破产,不违反她的道德准绳。况且她手中资源有限,还指望月桂能多派几处用场。 月桂如今失势失宠,支使不动几个人,要想使坏,只有用钱收买。从前,月桂打赏就是很大方的。除了月钱,月桂没有固定收入,传言属实的话,从琼芳院应该也没带出多少私房,有的都来自于段世昌,或是情浓时的赏赐,或是帮他办事多的经费。张歆估计,月桂的梯己不到玉婕的零头,大半还是不能不好出手的东西,能运用的流动资金实在没多少。 张歆的想法很简单,一边掐断她的灰色收入,一边一点点掏空她的积蓄。没钱没势,使不动人,看你还能使出多大坏! 七夕和紫薇算起来都是与玉婕师出同门,还是有点默契的。隔个三五天,七夕就会请大夫进来给大小姐和月姨奶奶诊脉开方。病去如抽丝,月姨奶奶先前的风寒头疼,本不是大毛病,只是早年亏虚,又曾流产,需要一边治一边用药调养。段府不缺买药钱,大夫开的滋补药,每回都得抓个十几二十两银子。鉴于大小姐和月姨奶奶都在服药调养,紫薇特别嘱咐厨房,这两处的饮食要小心避讳,不能有水产,少用肉和油,力求清淡,量不可多,一定要准时。至于月姨奶奶身边丫头嘴馋耐不住,私下里拿钱托人做个小菜,买些点心,紫薇倒是不管。 这一阵,月桂确实感到银钱吃紧。说起来,诊金药钱,银子哗哗地花在她身上,可她半点也摸不着。更要命的是,她生着病,就不能服侍大爷,有多少手段都使不出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大爷心上挂着孕妇,怀里搂着新欢。长此下去,大爷心里没了她的影子,觉得她身子不行了,打发去城外庄子上休养,也不是没可能。生着病,她也不能出门,起不到大爷希望的作用,也许就会被人取代,也没法找人商量帮忙。明白七夕和紫薇都向着涵院,紧盯着她,也不敢随便往外传信,只能干等着,指望哪个姐妹想起来,登门看望。 别处都使不上劲,月桂对涵院的事越发上心,请安送东西,越发勤了,指望这头能有些突破。 只是她的见识手段实在有限,心里又急迫,好容易想明白周氏从没当面吃过一口她送的东西,送来的都是不能入口,半丝挑不出错的无关玩意,终于决定改方向,不送吃的,就送来只猫。 就算不知道弓形体这回事,不知道猫毛可能引起过敏,难道不知道猫有爪子,会抓人?不知道孕妇怕惊吓怕感染? 幸亏刘嬷嬷回家了,要不然,这只可爱的小猫怕是要没命!张歆暗地盘算着怎么处理这只猫。其实,猫是张歆最喜欢的动物。也养过这种长毛波斯猫,后来查出过敏性鼻炎,又听说小孩对猫狗毛发过敏引发哮喘的事,就决定以后家里绝对不能养爱掉毛的动物。 “月姨奶奶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生怕我们不明白她的居心么?”白芍十分气愤。 黄芪和银翘这下也知道这猫不能养了,还有点舍不得:“要不,我们把猫抓了,给月姨奶奶送回去?” 那猫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在这些人脑中翻了好几翻,一门心思仍是执著地围着高处那两只鸟打转。 张歆摇摇头,笑了笑:“先留下吧。这么多人呢,哪里就怕了个长毛的?黄芪,去把多余的那本《南华经》拿出来,叫郑婆子给月姨奶奶送去。就说这猫活泼可爱,正好给我解闷,多谢她。” 白芍跺脚气道:“主子——” 张歆捏捏她的手,安抚地笑笑:“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白芍恍然大悟,主子这是欲擒故纵,等着拿稳十足证据,猛一下把那妖妇打落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呢,连忙赞同地点点头。 张歆的用意可不是这个,不过,她们这么想最好。 把那个鸟笼盖上收起来,那猫也就安生了。黄芪和银翘抱回屋去,逗着玩了一晚上,好好过了把瘾。 次日,仙儿和兰香过来请安。 张歆仍旧坐在院里,晒着太阳接见。春末夏初,最舒服的天气,假如不下雨,张歆天天出来晒太阳吹风。 仙儿和兰香没根基,也不是很得宠,自然谦和小心,尽量不出头。早想着要来讨好周氏奶奶,一直等到月姨奶奶动了,才动。她们入府不久,同玉婕没什么恩怨,态度倒也坦然,知道这位奶奶和气却谨慎,也不过分殷勤,只求礼数到了,不叫奶奶讨厌挑错就好。 张歆每每倒会留她们多说会儿话。只因这些日子,段世昌若是回府,都是歇在她们那里,她们自然能得到一些消息。而她二人,明知越不过玉婕和月桂,倒是更留心外面的两位竞争对手,着意打探,也能知道不少。 张歆讨厌段世昌的接近,却一直小心地打听着有关他和他生意的情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天好,心情就好,想找人聊天。张歆命人给她们看座,又叫人摆上茶水细点。 仙儿兰香可是知道,月桂往这边送了不少东西,虽说奶奶每次都让人道谢还礼,却从没让她在这院里坐下过,得意之余,越发小心。 她们一进来,就看见一只雪白的猫儿在花影里打盹,两个小丫头不时上前逗弄抚摸。那猫儿懒懒的,憨憨的,被逗得极了,把自己的尾巴当对手,抱着狠狠地咬,咬下去才知道不对。好生有趣! 张歆看得发笑:“疼了才知道是自己的,咬不得,可不糊涂?” 一会儿工夫,同样的糊涂,那猫儿就犯了几回。众人都笑。 兰香不过十五岁,童心未泯,忍不住走过去与黄芪银翘一起逗那猫儿。 张歆微微一笑,望了白芍一眼。 白芍会意,才想起来似地:“难得这么好的天,也该叫那对鸟儿出来晒晒太阳。”起身进屋,取了鸟笼出来,却不立刻挂在檐下,而是放在一个瓷凳上,喂食喂水,一边引鸟儿叫唤。 原本懒洋洋的猫儿,一听鸟叫,猛地翻身起来,肚皮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向鸟儿的方向爬去,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一跃而起,把鸟笼子扑倒在地,低吼着露出尖牙,绕着坚固的鸟笼打转。 鸟食水盆翻倒,两只鸟吓得尖声鸣叫,胡乱扑腾翅膀,一派慌乱。 几个丫头连忙上去,撵开那猫儿。白芍扶起鸟笼,忙忙挂到檐下。 猫儿被赶开了又回来,两眼直直盯着笼中的鸟。鸟儿没有安全感,乱飞乱跳乱叫。 张歆叹道:“月姨奶奶好心送来这只猫给我解闷,却不知我这里已经有对鸟。这猫别的都好,就是见不得鸟。看这样子,是不能一起养着了。这对鸟,常家四爷从雏鸟就抓来,养了两年,送来给我,要是断送在猫儿嘴里,我可不知该怎么对他说。” 言罢,目光掠过垂首不语的仙儿,落在含笑望着猫的兰香身上:“兰香可是喜欢这猫?若是愿意,就将猫接过去养上一阵,如何?也算替我解难。” 兰香年轻,闺中寂寞,见了那猫已是喜欢,听她这么一说,哪敢不应。 继续闲话一阵,眼见张歆露出一点疲态。仙儿识趣地起身告辞,带着抱着猫儿满脸欢喜的兰香离开。 目送这两个目前看来确实本分的侍妾,想到月桂,张歆就有点不明白。 要论出身,月桂比这两位还要低下些。段世昌除非破产倒霉,或者脑袋烧成糨糊,不可能以她为妻,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做妾的女子,除了男人的宠爱,最盼望的不应该是位温和大度的正妻吗?如果没有别的原因和目的,就该象仙儿和兰香这样,小心守规矩,希望大夫人能容纳自己吧。 遇到玉婕这位奶奶,她们算是幸运的了。月桂自己也没孩子,为什么还要算计玉婕的孩子?就算为了她的爱情,排斥玉婕,使点小动作,离间他们的关系和感情,为自己捞点实惠,也就罢了。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像是要至玉婕于死地?段府人口并不复杂,除了她也没别人有动机,万一玉婕有个意外,她没有好下场。 玉婕不是个容易与人结怨的,又怎会同月桂结下死仇?倘若玉婕果真害过月桂,紫薇她们不可能不知道。 难道,玉婕的祸根就是段世昌对她的那点爱情?月桂的爱还真是偏执得疯狂! 26、陪嫁庄子 得知周璜送的那个陪嫁庄子离运河码头不远,张歆就盘算开了。 说不远,走路也要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左右,不过,已经是极方便的位置了。 张歆对周氏家族实在没有好感。不能说周氏就没一个好人,只能说这个家族还有点良心的都没胆量没本事,缩着头过日子,没法让人看见。送玉婕这个庄子的周璜么,张歆有理由断定他是个伪君子。 兄弟不和,与家族断绝来往,不知道,因而没帮忙,正常。问题是,玉婕被常烁收养十年,疼爱如亲女,到了说亲的年纪,他一个远房堂叔祖,突然冒出来,就好意思说要把玉婕接到他家,由他来安排婚事。都说养恩大于生恩,玉婕还不是他生的。没费一天心力,没花一点银子,也好意思抢摘果实。如果玉婕长得鼻歪口斜,丑陋不堪,还粗俗蠢笨,又或者疾病在身,请医延药,要花好多钱,他还会口口声声家族脸面,要接玉婕去养么?他会给玉婕安排什么样的婚事?是不是预备拿这个才貌双全的侄孙女去做一块荣华富贵的垫脚石?没证据,可张歆以女性的直觉怀疑他的用心。玉婕显然也不敢信任这位长辈。 他是送了个庄子给玉婕陪嫁,却也借此主导了那场婚礼,把常家操办的喜事,变成了他的一场盛大交际,有赚无赔。那个庄子,一直是他指派的人在打理,玉婕不过是名义上的主人。他若借那个庄子弄出什么是非,弄不好玉婕还要替他背黑锅。 最明显的是玉婕搬至段府,却得不到嫡夫人的名分,而被称为姨奶奶,玉婕不堪,又何尝不是打了周氏一族一个大耳光?他堂堂徽州知府,四品官员,怎么又突然不在乎家族颜面了呢?只派儿子过来了一趟,得到个“守义三年”的糊弄人玩意就铩羽而归,再不过问。张歆断定他要么是得了段世昌什么好处把玉婕卖了,要么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段世昌拿住了。 张歆开始查那个庄子的账目,发现地租收入逐年减少。头一年还勉强说得过去,而后每况愈下。玉婕到段府后,那庄子交上来的租子基本上就将够填补税额了。 古代没有健全的财务制度,别的税不好收,国家税收重点放在田地和人丁上。段府无功名,玉婕非诰命,不管收入多少,这田庄都是要交税的,交得还不少。 玉婕对周家人没什么感情,大概也没把这个庄子当回事,加上不缺钱,不但从未去看过,就连账目也不管。张歆如今能有个账本可看,能有点头绪,还多亏了紫薇的认真仔细。 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终于发展到最后这年,玉婕要倒贴一半税金了。 也许玉婕不在乎这点钱,张歆的性子却是可以明借不许暗亏。也许玉婕顾及家人埋葬在周氏祖坟,不好撕破面皮,张歆却坚信忍气吞声不是解决办法。 踩进了玉婕的鞋子,她就要维护玉婕的权益,甚至还要替玉婕出上一口气。况且,她看上了那个庄子,既然说是“她的”,她就要拿过来用。 借着过常府去帮常正鸣安排业师事宜,张歆把这事告诉了那个弟弟,让他把刘嬷嬷在常家做管家的小儿子常平叫来,委托他先去查访。那个族兄到底是无能,经营不善?还是贪婪,谎报账目?周璜父子在庄子上是否有点什么勾当?介入多深?弄明白了,才好发作。 张歆一点不瞒常正鸣,把自己的怀疑和打算都告诉他。在这宗长至上的社会,最难对付的不是外姓敌人,而是本家宗族,一个不慎,被扣上“触逆不孝,欺祖忘典”的罪名,只能被动一辈子。常正鸣将来很可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不能次次指望段世昌帮他出头。 常平能力不错,手下也有能人,没几天就把该查的都查清楚了,交待他娘子,借着过来看望婆婆的机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张歆。 常平的娘子也诊出了身孕。他二人成亲四五年,还是第一胎,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想要接刘嬷嬷回家,好有个主心骨。 刘嬷嬷又是欢喜,又有点发愁,想回家帮小儿媳妇保胎,又放心不下表小姐。 张歆连忙道喜,叫丫头翻了许多礼物出来,又再三保证自己和胎儿都是身体倍儿棒,好得很,叫刘嬷嬷放心回家。 说句没良心的实话,张歆如今度过了最初的难受期,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再安于室,想要往外发展,就觉得刘嬷嬷管头管教的,是个束缚,正寻思怎么送走这尊佛呢。 听出张歆为了陪嫁庄子,准备同娘家长辈叫板要公道,刘嬷嬷很是担心:“我的小姐,这事你自己出不得头。一个不好闹起来,旁人不知底细,还不得戳你的脊梁骨,骂你忘恩负义?还是告诉大爷,让他去办的好。” 一点小事也要求他,还怎么在他面前挺直腰杆做人?张歆不以为然。不过,这事,她会提前告诉段世昌,探探他们到底勾结到什么地步,也好叫他知道不要拖她的后腿。 当着刘嬷嬷的面,她把七夕叫来:“我瞧着我城外那个陪嫁庄子的账目不对,让人去附近打探了一下。好似这些年收成还好,庄户的租金也没少教。不知怎么回事。听说那一带风光不错,我今年也没能出门踏青,眼下天还不大热,想去看看。你问问大爷,过两三日,能不能借些人手,陪我走一趟。” 七夕约摸猜到她要去干什么,试探地问:“要不要派人给庄子那边送个信,让他们预备预备?” “我自己的庄子,又不是去做客。再说,不过静极思动,随便逛逛,保不齐,路上没了精神,走一半就回来了呢,何苦兴师动众?”她就是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听到七夕转述玉婕的一番话,段世昌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这么些年都不管不问,怎么突然想起她的陪嫁庄子了?难道常家有人知道了那个消息?” “小的问过白芍,奶奶并没得到什么消息。只是前些日子,在家闷得久了,找出账本翻看,发觉去年的收成还不够税金,觉得不对,使了常平去打探。想是周二爷贪心太过,惹得奶奶恼了。” “有了孩子,火气反倒大了。”段世昌苦笑着摇摇头。她发现账目不对,不是立刻来找他商量,而是先去常家找人,让他有些不满。不过,她能想到借他的力量去对付周家,还是值得高兴的。 “周二不是东西!我原想先放他两年,再叫周璜连本带利吐出来。不过,眼下对付他们,倒是个巧宗。”段世昌略微思量,觉得让玉婕去同周璜闹一场,也是件好事。 到了涵院,段世昌笑得很真诚很温柔地说:“你的陪嫁庄子,你要怎么处置都行。只要记得一样,我们家不靠庄子那点出息过活,庄子上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论什么,都比不得你身子要紧。你要如何做,我都依你。你也得答应我,不可动气,不可操劳。遇到什么人什么是惹你生气,回头告诉我就是。” 出乎意料,张歆呆了呆,才想起答应一声。似乎,段世昌和周璜并无勾结,还支持她去寻晦气。难以相信真是出于丈夫对妻子无条件的爱护!莫非他们之间有嫌隙,有利益冲突?又或者他巴不得玉婕同娘家亲戚都闹翻,再无一点外援,只能靠他,由他搓揉? 不管是何居心,与她张歆都不相干。就事论事,这种事她不擅长,心中算计,一举成功的把握不超过五分,有他相助,当然好。 “我最近忙得很,抽不出空陪你去。已经吩咐重阳和七夕,挑选可靠人手,那天跟着你去。”说着,段世昌靠过来,拉起她一只手,又替她将鬓边一屡碎发挂回耳上。 张歆坐在椅中,无路可退,房中有丫头,门外有管家,也不好怫然而起,直接驳他面子,更何况眼下还有求他之处,只得垂下头,咬牙忍住,听他凑在耳边轻声喟叹:“玉婕,从前是我不好,看在孩子份上,不恼我了,好么?” 张歆一怔,这算是薄情郎的道歉和忏悔吗?随即心中腾起怒意。人都没了,“从前”是他一个“不好”一个“不恼”就能抹去的吗? 段世昌的手慢慢滑下,落在她开始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摩挲着:“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告诉我。我总会替你设法。你没了可靠的近亲,我段家也只剩我一个,你我有缘,结成夫妇,相依为命。我在外面苦挣苦求,也不过指望能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点家业,好教他们不受那份苦。” 这番话说得柔软又衷心,坐在这里的若是玉婕,多少怨恨,只怕都要化为乌有,弄不好还要扑进他怀里,哭上一通,从此情爱更深。心肠冷硬如张歆,脑中也飞快地闪过一句感叹:其实他也不容易啊! 只是张歆实在受不了他这么人前秀恩爱,愤怒加上困窘,偏偏不能发作,憋得满脸通红,身体微颤,两手紧紧攥着衣裙。 段世昌只当她被感动,触动心中委屈,一时情绪莫名,倒怕她太激动,动了胎气,就要将她搂进怀中安慰。 张歆急忙用手推挡,一面高声唤白芍。 白芍在门外答应。张歆诧异地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丫头们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段世昌只说她害羞,也不生气,还笑着问:“你叫白芍做什么?” 张歆一愣,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发现口干:“叫她倒杯水来。” 段世昌突然发觉自己也渴了,不但口渴,心也渴了,竟有些情难自抑,一想玉婕眼下状况,暗叹一声,老实坐回座位。 不多时,白芍黄芪送茶水进来。给段世昌的是龙井,给张歆的是泡了干玫瑰的白开水。 他二人默默喝完,又说了一会儿话。 张歆得到一个有用的消息。周璜背靠的那股势力,在朝中有些不稳。周璜最近刚被御史弹劾了,说他在徽州收受贿赂,草菅人命。 27、男女问题 段世昌给安排的出行阵容相当强大。重阳七夕两位管家一前一后,各自带了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护驾。除了白芍黄芪在马车上陪伴伺候,还有六个强壮的仆妇跟在马车左右,将马车护卫得铁桶一般。 在路上,被唤做胡大嫂的边走边在车窗外低声说了些事情:“大管家让奴婢告诉奶奶,出门时见到奶奶的庄子这边的里正派过去的人。庄子生有人闹事,里正怕出人命,想着奶奶才是庄子的正经主人,觉得该叫奶奶知道。” 张歆一听涉及人命吓坏了,就要叫重阳过来问个清楚。她只是想要那个庄子的使用权,可没想要谁的命啊! “本不该说出来污奶奶的耳,只是既闹出来了,奶奶也要知道个头绪才好处置。是周二爷勾搭了在庄院帮佣的一个妇人,被二奶奶察觉,打了一顿撵回去,闹了出来。她婆家要休妻,娘家要讲理,那妇人要寻死,闹来闹去闹就要往庄院来找主家评理。这事与咱家无关,请奶奶放心。就算真闹出人命,奶奶从未去过那庄子,周二爷又是族兄,谁还能责怪奶奶不约束族兄不成?” 真巧啊!有这种事不奇怪,怪的是玉婕多年不管那庄子,也没什么事闹到跟前,她才想起来要理理庄子,而且就在预备动手的这天,就闹出事来,里正都出面了,下一步是不是还要惊动官府? 出门时见到里正派去的人,重阳不亲自过来告诉她,而是让个婆子在路上说给她听,明显没当回事。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事在他们掌控中,可能根本就是他们安排好的。 无论什么时代,从男女关系上搞臭搞垮一个人,都是最容易的。常府原先请的那位先生就是在这方面被揪住短处,不但乖乖走人,还再三请求常府不要声张。张歆让常平去调查庄子情况时,也未尝不曾希望能抓到周璜父子和周二失德不检点的把柄,让事情容易些,只是,这种隐私的事,哪里是随随便便打探几天就能知道的? 段世昌能够让这种事在恰好的时间发作,在那庄上应该是布了人的,手中也多半有周璜等人的把柄。他早就在等待时机,落井下石了吧?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周璜怎么就得罪段世昌,被惦记上了呢? 张歆下意识地一哆嗦,提醒自己下次对上那个男人,一定要更加小心。 他们到达时,庄院里又是哭声又是骂声,正热闹着,不少农户仆佣正事不做,挤在门口看热闹。重阳带人吆喝了几遍,才使他们让开一条道,放马车进去。 庄院地方不大,前面的院子还算宽敞,只是此刻挤满了人。 初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倒是众目睽睽之下,安全一些。有里正在,她又是这个庄子的正经主人。庄户们不会对她如何,充了几年“主人”的族兄族嫂却是不好说。 张歆戴上纱帽,让垂下的轻纱遮住大半个身子,在丫头的搀扶下下了车,立刻被六个婆子团团围在中间。 周二妻子丢下那一干人,赶过来相见过,就要拉张歆:“妹妹身子娇贵,天这么热,这里人又多,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还是到后面去,让丫头上些茶水点心,我们姑嫂好好聊聊。” 几个婆子不着痕迹地把她挤开:“二奶奶也知道我们奶奶身子娇贵。出门前大爷再三吩咐过,命我们好好守护奶奶,不许人近身,以免有人趁机动手脚。还请二奶奶体谅我们的难处。” 周二妻子脸上挂不住:“没上没下的东西,我是你们奶奶的嫂子,难道会有心害她?” 纱帽下传出张歆冷淡的声音:“嫂子多心了。她们不过小心防备无心之失罢了。我今日是来理事的,事毕再同嫂子聊天吧。” 重阳点头哈腰地赔着笑:“好教二爷二奶奶知道,我们奶奶今日原本要往大明寺礼佛,出门的车马都是现成,听说里正传唤,不敢耽误,连忙就过来了。” 果然是他们安排的!张歆吃了颗定心丸,上前对气定神闲的里正施礼道:“劳里正久候!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但愿没耽误什么。” “没耽误,没耽误。”里正是个清瘦的长者,精明严肃中透着圆滑:“段家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本不该打扰。小老儿也知道,这庄子上的事一向都是周二爷在替奶奶打理,大事小事都是周二爷周二奶奶拿主意。奶奶对周二爷信任有加,竟是从不曾过问过。只是今日这事,正由周二爷周二奶奶身上起,他二位的主意做不得数。小老儿无奈,只得惊动奶奶了。” 张歆温言道:“长者言重!关系周氏声名,又是在妾身的陪嫁庄子上出事,妾身自当过问。” 里正指点着几个苦主,让他们把事情再说一遍。事情不复杂,差不多就像胡大嫂说过那样。 指到那个原本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哭泣的妇人,她突然往前爬了几步,猛地磕起头来:“奶奶,您也是眼看当娘的人,就请可怜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这飞来一记,几乎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她婆婆大张着嘴发了阵呆,猛然反应过来,指着大骂,又对里正与张歆陈情:“我儿子出门三个月,前晚才回来,她肚子里的孽种,断不会是我家的。还请里正和奶奶主持公道,惩治奸夫□□。” 里正咳了一声,板着脸问:“那妇人,你怀孕几个月了?可是你丈夫的孩子?” “回大人,不是我丈夫的,是周二爷的,约摸有两个月了。丈夫回家,我想寻二爷讨个主意,被二奶奶看见,一顿好打。我怕她害我的孩儿,就没敢说。小妇人失贞不假,可并不是我勾引二爷,是二爷逼我。他把我丈夫派出门办事,叫我留宿在庄院里,照看有孕的陈姨娘。他夜里来找我,逼我顺从他,不然就要害我丈夫,还要诬蔑我偷东西告官。” 周二跳了起来:“胡说,血口喷人。玉婕妹子,你是周家女儿,要明白利害。分明是——是他们一家串通一气,想要讹诈。” 要说这妇人的事,周二确有几分冤枉。原是她男人自己牵的线,想用有几分姿色的老婆,从周二这里换些好处。这妇人当初假意拒绝他亲近,其实不过吊他胃口,多要些好处。这点实情,实在不比胡说的体面到哪里去。周二好歹也读过几年书,说不出口。 却不想他情急下的一句话,已经得罪了张歆:“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弄个明白?不是为了周氏名声?小妹已嫁做段家妇,还请兄长注意口舌。”女子一出嫁就只是某门某氏,是很可悲。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呼玉婕闺名,不但失礼,更有损玉婕清誉。看来,这个周二还真没把玉婕放在眼里。 里正不慌不忙地说:“周二爷莫急。段家奶奶,慢慢问话,总能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张歆点点头,对那妇人说:“怀孕辛苦,我是知道的。你既是双身子,就不要跪了,起来回话。”又对:“这附近可有医术高人品好信得过的大夫?还请里正派人去请两三位过来,看看这妇人说的两个月胎儿是不是真的。不好叫大夫平白跑一趟,这事既从二哥身上起,诊金还需二哥破费。” 周二万般无奈,也只得拿出银子,交给里正的人去请大夫。周二妻子在旁心疼不已,嘴里嘟嘟囔囔。 张歆又叫其他人也都起来,站到阴凉处,等会儿好回话。众人纷纷称赞奶奶心好,也有人觉得她心软好糊弄。 那妇人心下略安:果然如周二夫妇所说,这位奶奶是个和软性子,自己今日一点生机都在她身上了。丈夫人品粗鄙,家里穷,婆婆厉害,姑嫂精明。明明是男人卖老婆,事发了缩在一旁一声不吭,由着婆婆小姑打骂他。□□的罪名坐实,被休还是好的,弄不好命都保不住。她只能把拼命把自己说的软弱可怜,周家是大家族,有钱有势有人做官,总得要几分脸面。万一侥幸借着肚里的孩子,进了周家,可算一步登天。 张歆才不在意这些人怎么想,她今日要处理的是经济问题,不是生活作风问题。当下,一心一意地同里正和院里的庄户们攀谈起来,询问他们佃了多少地,田里都种些什么,这几年收成如何,交几成租子,自家够不够吃,生活是否过得去,又问附近的几个庄子,都是谁家的,有多少田地,多少佃户,田庄收入如何,等等。 众庄户好容易得见真正的庄主,听她想要了解民情,纷纷抢着说话,哪怕张歆问得不大对路的问题,也都一一解说。 周二夫妇心中有鬼,几次想要岔开话题,都不成功,互相猛递眼色,却是无法。 张歆听众人说够了,这才转向他们:“二哥,听诸位这么一说,伯祖父送给我的这个庄子还真是旱涝保收的,我真该好好谢谢他老人家。二哥可是在经营中遇到了什么难处?” 周二喏喏地说不出话。玉婕抓住了他贪污的把柄,却暗指他无能,已经是给他留面子了。那些事,私下还可以求情通融两分,哪里能够当众说?玉婕抓住这个机会,当着这么多人发作,定是不肯善了。不但这个差事要飞,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恐怕也要保不住。 周二妻子赔笑说:“两兄妹的事,何必当着这么多人说。你二哥不对的地方,回头叫他给妹妹赔不是。” 张歆微微一笑:“二哥是伯祖父派来帮我管庄子的,既被伯祖父看中,定是才德兼备,我可以放心的人。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周二妻子张了张嘴,勉强地说:“没告诉妹妹就自作主张翻修扩建了庄院,是我们不对。不过,这庄子是妹妹的,好处自然也是妹妹的。” “我原也没想来住,也没问过二哥二嫂在庄院住得可还舒心,真是失礼。翻修扩建的款项,从租子收入里走也是应该,二哥二嫂总该告诉我一声,免得我多心。回头可要好好看看我这花了四千两多翻修扩建的庄院。” 四千多两?周二夫妇以翻建庄院为名侵吞了四千多两地租!不但穷庄户里正,就连重阳也瞪大了眼睛! 28、周二的麻烦 在庄户人眼里,这可是了不得的一笔钱。人群嗡地炸开,比方才看人捉奸还要兴奋,对周二夫妇指指点点。 就有人高声说:“奶奶上当了!他们扩建那个院子,叫了我们来帮工,我们都是知道的。木方石料都不是上好,能花个二百两就到头了。倒是里面的家具摆设和美人值钱。” 重阳笑道:“记得周二爷一家刚搬来时,不过夫妻二人带两个孩子。这几年,添丁进口,家当也多了许多,还要添下人,难怪二进院子不够住,要加建院子。这人口一多,花销就大,原先说好的一年三百年例银不够花,同大爷奶奶直说,涨一些也就是了。二爷也是读过书进过学的,怎地做出不告而取的事?” 张歆不悦道:“不可胡说。我们周氏世代耕读,诗礼传家。二哥是伯祖父赏识的人,怎会贪昧我的庄子出息?必是有苦衷有缘故的。二嫂,你说是不是?” “是,是啊。妹妹你不知道——”周二妻子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鸡啄米一般点着头就要开讲。 “闭嘴!无知妇人,还不给我滚回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周二猛地站起来,指着妻子暴喝:“今日之事全因你这蠢货而起!别以为我不敢休你!” 见妻子被吓住,蔫头蔫脑地往后宅退去,周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转向玉婕,发现她身边的丫头婆子,甚至管家家丁,全都铁青着脸,恼怒地瞪着他,这才想到骂老婆的一番话,听在族妹老板耳朵里怕是另一回事。 纱帽下,张歆嘴角翘起,心中高兴,发出的声音却冷得掉渣:“请嫂子留步。嫂子也是当事人,事情还没弄清呢,怎好走开?一般是妇人,嫂子若不能坐在这里,这事也不是我该过问的了,诸位还是到衙门去评理吧。” 衙门?!衙门也是好进的?闹事的婆家娘家和那妇人都慌了神。 周二比这些庄户更怕去衙门,更怕事情闹大。原来还有两分指望,玉婕为了周氏声誉,会帮他压下这事,不想她竟借这个机会发作他。通奸是实,那妇人一口咬定有了他的孩子,闹出来,不管结果如何,都没他的好处。万一再把周璜父子在这庄子上做的事抖出来,周璜完蛋,他更完蛋,恐怕在宗族中都无法存身。保住周璜父子的秘密,只要周璜还做着官,还肯用他,钱,还有机会挣回来。 打定主意,周二上前,对着张歆一揖到底:“妹妹,二哥对不起你!妹妹信任我,这些年从不过问庄上事务,我真不该一时糊涂,挪用了庄子的收入。本想着妹夫长袖善舞,家业一日比一日大,妹妹不缺钱,而我那不长进的弟弟——实不相瞒,我那个一母同胞的六弟,染上了赌瘾,输了钱又瞒着家里去借高利贷。债主逼到家门口讨债,不给钱就要他的命,还要拿他妻子女儿抵债。你也知道,我们家族几代清贫,不过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高堂健在,兄弟几个还没分家。我先帮着叔祖做事,再来给妹妹管庄子,拿着叔祖和妹妹给的例钱,是兄弟几个里最宽裕的。他们自然想着要我帮衬。 “母亲送信来命我帮六弟还债时,可巧我收齐租子,换成银两,正要给妹妹送去,听说那边催债催得紧,一着急,就拿了租银交给来人,让他先去救六弟一家。去府里时,本想同妹妹解释一下,过些日子就设法补上。不巧妹妹出门会客,家中这点丑事,实在不好同妹妹府里的管家说。 “说起来,妹妹待我极宽厚的。我一家吃住都在庄子上,妹妹又时不时赠送布匹衣料,一年三百两例银花不了几个子。也怪我自不量力,看着妹夫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是眼热,经不住几个当年同窗撺掇,把积蓄交给他们去合伙。几年下来,虽不曾大赔,也没赚到什么钱。拖到现在,也没能把挪用的那部分补上。 “可气六弟!不但不思悔改,反而以为我手中有钱,赌起来越发大方。妹妹是不知道,赌坊那种地方,说起来有输有赢,其实是有进无出。这些年,我也不知替他填了多少窟窿,劝了他多少回。我经手的钱,就是这庄子的收入。虽说母命难为,也是为了救急,却也是府上管家说的,不告而取。惭愧,惭愧!” 周二一脸愧疚悔恨,说到动情处,长叹几声,洒了几滴泪:“借妹妹的钱,我砸锅卖铁也要补上。我这辈子还不完,儿子孙子,接着还。” 张歆只拿眼睛去看重阳和七夕,见他两个垂着头,互相挤眉弄眼作怪样,就知道周二这番话,避重就轻,真的少假的多。周二多半有个好赌的弟弟,也替弟弟填过窟窿,可最多不过是“四千多两”里的那个“多”。“四千多两”是张歆用第一年收入和庄户们提供的情报对照,压低着估算出来的,实际上短少的应不止这个数。 这个周二到底是周璜看中的人,巧舌如簧,也有几分急才。一番话把个“贪污”变成了“挪借”,死死咬住母亲弟弟,占住“孝”和“悌”两项。国法不容情,真宣判时也会“酌情”,何况家事多是情大于理! 人群中已经有人在说:“这周二爷倒是个孝子,也是个好哥哥,就是有点糊涂。” 还有人说:“方才周二爷说这家人串通了讹诈,弄不好也是真的。” 张歆听见,暗叹高明,只可惜遇上她,总不会让周二这么便宜逃脱。 周二口口声声说要还,张歆很清楚他还不起。那些银子主要是被周二拿去填窟窿了,填的不是周六,而是他的堂叔叔,周璜的两个大儿子。真正落进周二腰包里的,不到一半。 周二拿什么还?指望留在这里,用今后抠的油水,还从前的亏空?张歆的目标可是撵他一家走。 张歆放软声音,幽幽地叹口气,象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二哥真该早点告诉我。银子事小,我在意的是二哥的为人,是二哥是否真将我当做周家人。我们兄妹间的事,周家的事,还是回头关起门再说吧。” 周二有些失望。他老婆总说玉婕心软,要面子,息事宁人,遇事忍让,手里钱多,根本不把这个庄子,这点地租当回事。还以为她听了那番动情的话,会说不用还了呢。说来说去,都怪他命运不济,娶妻不贤,遇上这么个又蠢又贪的女人,才弄出这些事端。 曾经,周二是被公认前途远大的好青年,有点聪明,又肯用功,在学堂经常受先生夸奖,断定少说也能中个举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轻轻送松娶到附近几个村子最漂亮的女子。然而,他的运气似乎在娶妻后就到了头。考了五六回院试,连个秀才也没捞到。原先对他寄予厚望的家人,妻子,指望攀个举人女婿的岳家,说话越来越不客气。 叔祖周璜回乡祭祖,也查问了族中子弟的学问,见了他的文章应对,有些遗憾地说:“资质是好的,没遇上好老师,科举之路很有些难了。”倒喜欢他忠厚勤奋,叫他随去任上帮忙。 周二很有些不服气,以为周璜看重他的才干,指望他去帮忙,故意灰他的心,婉言拒绝了,暗说周璜自己也没混上进士,未见得真高明到哪里去。 又考了一回院试,还是落榜。头年跟着周璜去任上帮忙的一位祖叔,一位祖弟,混得衣着光鲜满面油光地回乡来买田。反观自己家中每况愈下,周二终于在母亲和妻子的指责唠叨中,放弃科考,投奔叔祖而去。 周璜到任一年,手下好差事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有人占了,虽然欢喜他来,一时也没什么好差事给他。 夫妻俩打杂跑腿了大半年。原本派在扬州替族妹打理陪嫁庄子的老管事得罪了常往那边跑的周璜的两个大儿子,给打了个半死,愣是夺了差事。 这个庄子在族妹玉婕名下,于周璜却是大有用处,必须派个心腹打理。周璜很明白儿子的毛病,挑上了周二。周二是本家近亲,不是奴仆,还是童生,想来他的两个儿子总该有些顾忌。 除了玉婕从庄子出息里给他三百两,周璜每年另给二百两,贴补他儿子来这边时的花费。然而,周璜实在太小看两个儿子撒钱的能耐。有前车之鉴,周二夫妇不敢得罪这两位太岁叔叔,不甘心自己贴补。反正这个庄子是周璜给的,出息拿来给他儿子花,料想玉婕也不好说什么。 随着两个太岁在这边养的女人越来越多,需要贴补的数额越来越大。玉婕不闻不问,助长了周二夫妇的胆量,开始也往自己腰包里划拉。 两位知府衙内,时不时来一趟,可真住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他们豢养的几个女人哪里耐得住寂寞,看得见能入眼的男人,只有周二一个,便争相对他抛媚眼,争风吃醋起来。 周二再忠厚老实,也是个男人。不说老婆已经年老珠黄,就是花开最盛的时候,也不够给人提鞋的。周二心存顾忌,不敢有什么实质的举动,暧昧中也落了不少把柄,被老婆抓住,吃死,不得已把当家作主的位置让了出来。 周二妻子往段府走过几回,眼瞧玉婕连该得的名分都抓不住,被一个青楼出来的侍妾压得毫无火气,更加不把她放在眼里,索性把自己娘家来奉承投奔的人也收在庄子里,看收上来的租子也都当自己的,不肯送给玉婕。 周二知道不妥,奈何这庄子已是他老婆的天下,郁闷中勾搭上眼前的妇人,又被老婆发现,好一顿发作,才有了今日这一难。 这些事传出去,童生的资格怕是要被取消,以后也没法抬头做人。 妻贤夫祸少!他这个妻,不但不贤,而且愚蠢贪婪,生生要毁了他! 张歆这边,也在寻思该怎么了结这件事。亮亮爪牙,叫他们知道厉害,不来惹她就好。本家宗族,还是不要真得罪了。那些银子有没有无所谓,重要的是让他们走人。 默想片刻,张歆招手叫白芍靠近,凑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白芍点点头,就往一脸惊惶,回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周二妻子走去。 29、撵人 大夫来了。前中后三个大夫诊脉的结果都是证实那妇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张歆慢条斯理地问她这一阵是不是一直住在庄院,有没有回过家,在庄院里都做些什么,能接触到什么人。 周二妻子抱了一本帐簿,匆匆从内院跑出来:“妹妹不用问了。都怪我,忘了这女人早被她男人卖给我们家为奴。”说着,翻到一页,念到:“某月某日,赖二支银三十两。这里有他的手印画押。” 众人又炸锅了:“赖二卖老婆。这女人也能卖三十两?怪不得那几天看见他进出万花楼,原来是拿卖老婆的钱去嫖。” 一直缩头缩脑,不开腔的赖二,连连喊冤:“我没卖她,那是二爷打发我去买菜田种子,外加修大车的钱。” 周二妻子冷笑着往前翻:“同样的菜田,去年谁谁买的种子,才花了多少。那大车,新买一个不过多少。三十两,难道你买来的菜种是金瓜子银豆子?” 周二脑瓜好使,立刻明白老婆想做什么,不急不徐地说道:“三十两是我叫他去支的。十两让他买种子,修车,外加出门跑腿辛苦费。十两是他女人的卖身钱,贵是贵了点,好在知根知底。他说他老娘病得厉害,没钱看病,不得已才卖老婆,我看在他孝顺的份上,答应另外借十两给他老娘看病。你把卖身契和借据拿出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周二妻子惶然道:“回爷的话,当日他来时,我正忙着,账房又回家了。我认的字少,记两笔账还成,哪里会写卖身契借据?因他催得急,就让他先拿钱办事去,回头账房写好单据,再过来摁手印。谁知账房还没回来,他就出门去了,拖到今天。” 周二妻子向来一两银子恨不能掰成三两,会这么好说话?谁信?!只是他夫妻一口咬定,又翻出赖二画押摁了手印的另一张借据。赖二不承认卖妻,却解释不清支那三十两都干什么了。 旁人听着听着也就明白了。赖二卖妻,必是真的。不是明着卖,也是暗着卖了。 两边争执不下,都请里正和张歆评理。里正今日这趟,不是白跑的,却也不需要他断案,只要给张歆摄住阵脚就好,只说请庄主决断。 张歆想了想:“赖二,你妻子怀着他人骨肉,你可还要她?” 赖二母亲抢着说:“不要!我们清白人家,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媳妇。” “赖二,你的心意若同你母亲一样,今日就签下卖身契。我做主,叫二爷二奶奶把你签的那张借据还给你抵卖身银,也不再追究不明白的银钱帐目。你看如何?” 周二妻子嚷道:“妹妹不可。这赖二经手的好几笔款项都不明白,加起来怕不有四五十两,这女人哪里值得这么多!非要他吐出来不可!了不得把他老娘妹子卖到那种地方,他和他哥哥卖到盐场去。” 赖二母亲没见识,吓得半死,生怕张歆被周二妻子说动,催着儿子连忙把卖身契签了。 与奴仆通奸,也难听掉价,好在不用担心闹到衙门,勉强保住脸面。周二早看见老婆听完白芍一阵耳语才急急往内院跑,明白是张歆点化,一等众人散去,关上大门,连忙向张歆行礼道谢。 那妇人也上来叩谢张歆救命之恩。 张歆淡淡道:“我只能救你这一回。你如今是二爷二奶奶的奴仆,是好是歹都在二爷二奶奶一念之间。你好自为之。”这妇人只怕比周二妻子要机灵得多。送上一份“家宅不宁”的厚礼,也够解气。 转向周二:“今日既来了,烦劳二哥把庄院里的人都请来,见个面。” 不多时,地下呼啦啦站了一片。张歆不满道:“怎么用了这么多人?二哥难道不知道人浮于事怎么写?” 周二已知这份差事保不住,垂头道:“是我无能,辜负妹妹信任。” 张歆让本地雇来帮佣的站到一边,周二夫妇的亲友奴仆站到另一边,一边问:“方才听那妇人提到一位怀孕的陈姨娘,可是小嫂子?何不一并请出来相见?” 周二有些尴尬地解释:“那几位是徽州的两位叔叔的外宠,寄住在这里。” “两位叔叔的姬妾怎会住在我的庄子上?伯祖父和伯祖母知道么?” “这个,有些事待会儿私下再同妹妹说,可好?” “二哥既然为难,不说也罢。”眼见两下人员已经分开,周二家人奴仆这边竟有快二十人,张歆点头叹道:“二哥家中这几年还真是添了许多人口。长此下去,半个庄子都盖成庄院,怕也不够住,全部的租子怕也养不起。” 周二脸红。周二妻子不是个明白的,见张歆帮了他们那一下,还当她顾忌周璜,心软好揉捏,赔着笑说:“那里面,只有几个真是我们的人,其余都是我娘家亲人,过来看望我,帮几天忙,正好叫妹妹赶上了。” “嫂子的意思是,我来的不巧?还是压根不该走这趟?小妹还有一事不解。二哥二嫂都是精明人,怎么就能让赖二那个无赖弄出去那么些银子呢?今日是过了,可赖二以后还会不会寻二哥二嫂生事要钱呢?” 此话一出,周二夫妻俩的脸色都是青一阵,白一阵。 张歆就知道赖二手里必定还有他们的短处:“二哥二嫂继续留在这里,怕是有些不妥呢。” 周二妻子舍不得这块肥肉,还要说什么。周二躬身垂头:“辜负了妹妹信任,德行有失,为兄确实没脸留在这里了。”好歹保住了周璜的秘密,回徽州兴许还能有条出路。 “弄到这地步,二哥若是留下,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传回镇江,还得被族中长老责怪。还是换个地方好。但不知,二哥想什么时候走?今日还是明日?” 周二夫妻都是一愣。这是明明白白撵人? 张歆已经自说自话下去:“今日走,手脚快些,倒也过得江,只是赶了些,看在旁人眼里,也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不体面。还是明天吧,二哥二嫂还有家下人等,好好收拾收拾,别落下要紧东西,免得回头还得回来取。明日一早,我叫管家雇车来接你们,送你们到码头。二哥是要回镇江,还是直接去徽州?端午节快到了,我预备了些节礼,还要写两封信说明这边情况,请二哥转交给伯祖父,伯祖母。二哥二嫂帮我这些年,我也该备份薄利相谢。二哥,明日叫管家雇几辆车才好?” 周二夫妻这才知道大家奶奶的手段,娴静温和不等于好欺负,发作起来能让人鼻青脸肿,还得没口道谢。 周二最关心的是“挪借”的那笔巨款怎么办:“那些钱,该怎么还,还请妹妹给个章程。”实指望能免则免啊! 张歆微微一笑:“二哥是伯祖父请来帮我的。我有事,也得先请示伯祖父再做道理,是不是?” 周二略一思索,懂了。怎么还,还要看他到周璜面前怎么说。那些钱,他夫妻贪得少,周璜的两个儿子用的多,弄得好就没他什么事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哪怕周璜不再用他,这几年用攒下的钱在镇江买的田地铺子,也够一家人过一辈子了,不用再看人脸色。 这么一想,周二对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族妹还真生出几分感激。 “我瞧这庄子,倒是个避暑的去处。难得二哥二嫂替我收拾得齐整,过些日子,兴许来住个两天。两位叔叔再来,就不便宜了。还要请二哥把里面几位姨娘送去徽州。倘若家中两位婶婶不容,伯祖父嫌脸上不好看,哪怕在府衙外另租个院子安置呢,也比这两地悬心,来回奔波好吧?那位陈姨娘既然有了周氏骨肉,也该生在家里才是。” 周二又是一惊。原以为她会让周璜换个人来管这个庄子,没想到竟是要完全收回去。那几个女人也就罢了,那院子库房里的——那才是这庄子说不得的秘密! 转念一想,就像那些女人,那些东西不是他的,摸一下碰一下也不能,何苦为之陪上自己?能不能从玉婕手上再弄回去,是周璜的事。玉婕若是因此开罪周璜,也与他无关。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见周二唯唯诺诺地答应,张歆在纱帽下悄悄地长吁一口气。这庄子是她的了!总算有了个自己的据点,进可走,退可守。 今日跟来的人里,有胡大方成两对夫妇。张歆命他们留下,带着来帮佣的庄户看守院子,帮着周二等人收拾打包,吩咐人手不够,就再到村里找些人。 那些庄户平日没少被周二妻子和她娘家亲戚支使欺负,眼见庄主奶奶来了一趟,龙卷风一般把他们扫了出去,无不暗地称快,严严地守着,不许这些人临了打砸抢,只许带走随身之物。 张歆一路打着腹稿,回到涵院,铺纸沾墨,不多时写就两封书信。给周知府的只有薄薄三张纸,给知府夫人的足足写了十几张,还附上这几年庄子账目的抄本。信封不封口,叫来重阳七夕,连着头两天就预备好的礼物,让第二天带去给周二。 重阳和七夕一转头就去了上房。 段世昌兴致勃勃地听完他们讲述这一天经过,哈哈大笑:“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打上一棒,再给个甜枣。你们奶奶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庄子的事,若让他来处置,必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周二,也会让周璜更难堪。玉婕到底姓周,还是不愿同他们撕破面皮。不过,这样的结果也是极好的了,也许更好。将来的事,还真不好说。 打开第一封信,段世昌眉头皱起:“这是奶奶亲笔写的?字迹怎么变了?” 七夕回道:“奶奶醒来后每日临颜真卿的帖,再不写簪花小楷,也不学柳体了。” “颜真卿。”段世昌喃喃地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低头读信。 放下信,段世昌笑着点点头:“你们回头指点一下周二。这封信一定要直接送到知府夫人手中。知府大人见信时,知府夫人也要见到信。他需不需要还那些银子,能不能保一家平安,都落在这封信上。这事若是办不好,他在镇江也别想存身。” 一边亲手封上两封信,一边笑叹:“周璜哑巴吃黄连。徽州那两位大衙内,这回不死也得脱两层皮。痛快!” 30、周璜的家事 张歆给周璜的信里简单解释了一下她因为什么是去庄子,又因为什么是决定不再让周二代她管理,希望得到谅解。具体情况,请周璜向周二了解。 周二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经过都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对两位叔叔的害怕,因为什么事被老婆抓住痛脚,夫妻俩中饱私囊的数目,最后因为什么惊动了玉婕,玉婕又是如何周全如何赶他走人。实话实说,毫无隐瞒。 周二犯的错,在周璜眼里并没什么大不了,说到底根子在他两个儿子身上。周二差点身败名裂,到最后也没把他父子俩的事说出去,也算忠心。 周璜不但不责怪,反而好言安慰了几句,叫他不要再担心这事,先下去休息。 周璜没说该谁还玉婕那笔钱,周二也不敢提。他记得段府管家的话,知道这事要着落在夫人身上。最不济,他把事办好,段世昌和玉婕总会卖点面子。庄园库房里的那些东西,十倍二十倍这个数目也有,这些人应该不会揪着自己不放。 打发周二下去,周璜背着手站在窗前,想了很久心事。 那一年,他立誓不得功名不娶妻,却也有些担心老来无后。 第二次上京的路上,遇到孤女腊梅,出于怜悯,帮她埋葬了父母。腊梅一定要追随服侍以为报答。很快他们有了夫妻之实,又生了两个儿子。那几年,他会试不第,滞留京中,在显贵府中做清客幕僚,有时也教几个学生。日子清贫,好在腊梅善于操持,两个儿子聪明可爱,也会念书,一家人也还和美。 一位大人看中他的人品,将自家因连续为父母守孝耽误说亲,二十岁尚未出阁的堂侄女嫁给他,又帮他谋补实缺。 嫡妻还没进门已有了八岁和七岁的两个庶子,他虽自觉问心无愧,脸上也有些羞惭。好在妻子很快接纳了两个儿子,接到身边,亲自抚养,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照顾得无微不至。 只是腊梅跟了他这么多年,无名无份。嫡妻怀孕,让他纳了陪嫁丫头为妾,然后才接了腊梅敬的茶。腊梅管家多年,很多事上有自己的主意,未免不合大奶奶心意,明里暗里吃了许多苦头,日渐忧郁憔悴。 好容易得了个西北的县令实缺,只有腊梅陪着他去上任,两人才算又有一起过了几天恩爱日子。只是那边荒凉苦寒,很是艰苦,腊梅身体不好,又挂念儿子,不多时就病故了。 等他熬成知府,嫡妻带着亲生儿子到了任上,却把两个庶子留在京城,交给妾室照顾。说是两个大的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恐怕吃不住路上辛苦。 又过了两年,他才再次见到两个大儿子。印象中乖巧机灵资质不错的两个孩子,已长得油头滑脑,目光闪烁,不肯读书,只愿享福。他也曾下决心管教,想改掉他们这几年养成的坏毛病,扳回正道上,奈何说教已经无用,一要动板子就被嫡妻死死拦住。 妻子是有名地贤德,生怕两个庶子受了委屈,传出去被人说是她教唆他们父子不和。 十四岁上,大儿子玷污了府里一个丫头。嫡妻二话不说,瞒着他就把那个丫头收进儿子房中。 十七八岁,该说亲了,两个儿子每人都已经有了三四个侍妾,两三个通房,有钱有机会还要往青楼妓馆跑。本来就是庶出,无才无能,又是这样的名声,哪个好人家肯与他们做亲?到头来只能娶无才无貌,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女儿。 周璜自己于女色上是极淡的。早先同腊梅,是以沫相濡,也是为了子嗣。娶了嫡妻,便处处以她为尊,就连她给安排的那个妾室处都很少去。 两个大儿子无才失德,不服管教,周璜失望之余,渐渐也就懒得操心。 嫡出的两个幼子,在妻子的严格管教下,倒是颇为成才。大的已经是秀才,今年可望成为举人。小的更加聪颖,考个秀才当如探囊取物。 有时想到“爱之深,责之切”,就怀疑妻子有意放纵两个庶子,再想起腊梅临终哀哀恳求,他觉得对不起两个大儿子,有心于科举之外,为他们安排一条出路。 他没有进士出身,升到知府,已经到头。在西北熬了几年,熬白了头,也没捞到多少油水,好容易靠着岳家的力量转任徽州,实指望太太平平混过几年,捞些白花花的银两回乡养老。周氏荣光的期望,全寄托在两个小儿子身上。 对周敏的不幸,他真是感同身受。人和人之间,很多时候差的不是道德文章,只是一点运气。 当初也真心想给玉婕结一门好亲事。周敏很遗憾地没能考中进士,没儿子替他实现遗愿,如果能有一个进士女婿也算一个安慰。玉婕才貌双全,要嫁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做填房,并非难事。运气好,将来也能诰命加身,子孙荣耀。 玉婕非要留在常家,要嫁给表姐夫。他也不好勉强,买那个庄子给她陪嫁时,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怕她被常家人看扁。在西北,他官声不错。除开打点上面的花用,宦囊里着实没落下几个子。买那个庄子的钱,还是夫人当了陪嫁的一对玉瓶才凑齐。 到了徽州,了解了一些事,才发觉此地人杰地灵,出了不少士子官员富商巨贾,是个肥缺,也是块不好啃的骨头。尤其他只有举人功名,依靠裙带关系上位,在那些世家士族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很多人压根不愿向他这个老爷行礼,心心念念要赶他走。 周璜在徽州行事极为小心,如履薄冰,又不肯放弃可以到手的白花银。况且上面的人帮他谋到这个肥缺,也指望他进贡更多。他没有退路。 在徽州,大点的家族都有人在外做官行商,暗里的很多事并不需要在徽州进行。镇江那些本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周璜不放心。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送给玉婕的那个庄子。 他已经知道,玉婕嫁的夫婿不是平常人,出身虽然差些,却是极有手段的,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在扬州人眼里,玉婕是常家嫁出去的甥女,与周氏家族联系很少。玉婕又没把那个庄子当回事。 周璜派了个心腹老家人过去打理这事。只是,很多事还得有个“主人”出面。除了自己夫妻,最能相信的就是儿子。小的两个还小,要读书求取功名。让大的两个去,除了办事,也想让他们历练一下待人接物,如果能学些行商本领,也是一条出路。 可叹,扶不起的就是扶不起。在庄子上弄出那些事还罢了,毕竟都是自己人,他这个做爹的还兜得住。在外面争风吃醋,与别的官家子弟斗气斗狠,贪心不足,逼急苦主。这回害他被弹劾的事,就是两个大儿子闹出来的。 当日,他让长子过去,带去一封措词激烈的信,要段世昌给玉婕正名。可恨他竟睡了段世昌义兄的一个小妾,还要靠段世昌圆场才能脱身回来,带回一句“为原配守义三年”交差。周璜心有不甘,奈何儿子被人抓住痛脚,只得转而劝玉婕忍耐三年。 两件事加起来,足够让玉婕夫妇对他生出芥蒂。 这回周二的事,发生的这么巧,周璜不能不疑心与段世昌有关。段世昌能知道周二的□□,那庄子上的事,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好在玉婕还留了几分余地。 听说夫人有事相请,周璜连忙回到内堂。 知府夫人身边多出来的女子就是周二新纳的妾,甘草。虽说甘草那日迫于无奈,咬了他一口,周二倒爱她行事知机,温婉可人,比自己老婆强,当夜就让她给大妇敬了茶。明白若让她跟了妻子去,必是一尸两命,就带着来了徽州,倒把两位周衙内的女人们交给妻子暂先带去镇江安顿。 甘草进到衙门后堂,拜见知府夫人,呈上段家奶奶的书信和礼物,然后就如周二嘱咐的那样,问什么答什么,把知道的那庄院里发生的事全说了出来。 这封信上,张歆详细说了自己如何偶然发现账目问题,如何命人打听了些事,如何为难,那日如何被里正派人叫去,如何觉得丢脸,如何恼怒,又不得不指点嫂子摆脱困境,庄院里是什么光景,她为何赶周二一家走,如何为周璜的官声,周氏家族的名誉担心,等等。 甘草死里逃生,如愿地一步登天,对张歆真有两分感激,对孩子的爹也有几份真情。虽是实话实说,却给人一个感觉,周二和张歆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两位大爷在庄院里做的事,实在是—— 知府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迎着知府老爷,劈面就问:“老大老二在姑娘庄子上养的几个女人中有一个怀了周家骨肉。老爷觉得让老大收房好,还是让老二收房好?” 周璜一愣,随即明白原委,怒道:“两个畜生!我打死他们!” 夫人这才把信递给他:“不是我说他们,在家里闹也就罢了,竟把脸丢到亲戚小辈家去了,教我们把脸往哪儿放?难不成非要把老爷的官职弄没,两个小的功名弄丢,把我们全家搞垮才算完事?我们完了,他们又能落个什么好?” 周璜脸色十分难看。 夫人沉吟着叹道:“总是我做母亲的不好,总想着他们不是我亲生,年纪又大了,恐怕与我不亲,这些年竟没狠下心管教他们。如今却是不好再放任,若不然,闯出更大的祸事,真得把一家人都赔进去。我有个表兄,在宣化戍边,听说那边正是用人之际,虽然凶险些,弄得好了,得些个功劳,也是个出身。老爷以为如何?” 一个不好,小命可就没了。到底是亲生的,周璜哪里忍心送去前线:“两个畜生也该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夫人的主意甚好,只是怕两个畜生去了给舅兄添乱。我才想起一件。腊梅当日草草葬在西北,如今我们一大家都回江南,也该接她回来才好。” 夫人心中冷笑了几声,面上却一片欢喜:“正是。就让他两个跑趟西北,把生母的灵柩接回镇江,也算一片孝心。” 31、端午香事 拿回庄子,张歆忙了起来,隔个一两天就要往庄上跑,指点底下人收拾庄院,又开出一块菜地,专门给她种菜。 周二留下的家具摆设全被清理一遍,看上的留,看不上的分送给庄户。又让人去添置了新的床柜桌椅,被褥帘帐。 转过清扫粉刷一新,家具簇新的正房厢房,张歆得意洋洋地坐下,问两个丫头:“怎么样?这院子可住得了?” 白芍黄芪惊道:“主子真要到这边住?” “当日不那么说,怎么撵得走那些人?既然说了,总得过来住个几天,才能不被人抓住把柄。” 两个丫头连连点头,又问:“主子为何又把后来加的那个院子锁了?听说那院子要大得多,房间宽敞,家具齐备,还都是上好的。” 张歆摇头笑道:“那院子的好处还不止这些呢。只是咱们清白人,何苦去碰那些不清白的东西?” 她早就吩咐过胡大嫂和方成妻,不要进那院子。一见原来住那院子的最后一个人出来,就用两把大铁锁,锁了院门,谁也不许进。 白芍和黄芪不知其中厉害,只当她嫌那些人脏,倒也有同感,自然放下不提。 张歆心里是有点愤青的,从前就对官员腐败比较介意,听重阳七夕隐约提到一些,加上自己的推理,八九不离十地明白了周璜父子在这个庄院干的勾当。 在心里早把周璜那个糟老狐狸骂了几十遍,踩了个半死。权势如冰山。靠山在一天,周璜捞一天钱,玉婕不但没有半分好处,还得帮他养儿子养儿子的外宠。靠山化了,周璜完蛋,玉婕和段世昌也要被牵连进去。谁会相信他们真不知情,真的无辜?段世昌暗中命人渗透进庄院,留意动向,也是为了自保。张歆很怀疑段世昌手里有一本针对周璜的变天账,随时可能拿出来胁迫周璜,或者讨好他的敌手。 换玉婕来处理这事,也不会把那些赃钱赃物放在眼里,不屑于据为己有,也不愿惹火烧身,最稳妥的就是撇清,什么都不做。 她一番做作,也不是没有好处。周璜的夫人派心腹送来一封感谢安慰信,一张五千两银票,一对玉镯,一付给孩子的长命金锁,上等补品药材若干。 心腹大患的两个年长庶子被打发去西北为生母移灵柩,随身只有几个贴身奴仆和不多的银钱,就算一路顺利,没个一两年也回不来。想必知府夫人最近心情不错。 看完屋子,张歆戴上纱帽,又去菜地转悠,正好见到一个农妇在同庄上的一个小丫头争执。 看见张歆,小丫头扣儿忙说:“同你讲不清,奶奶来了,你听奶奶亲口说吧。” 张歆笑问:“要我说什么?” “奶奶不是说,这块地里种的菜不许浇粪水,只能用豆子泡水沤烂施肥?我同她说,她非不信。” 那农妇忙说:“听说这块地的菜是专门给奶奶种的。奶奶好洁,嫌粪水污秽,可奶奶不知道,庄稼要种的好,肥一定要足。菜要长得好,全靠粪当家。”她也是听说这块地是奶奶的专用自留地,才赶着要来施肥的。这位奶奶是好人,又怀着孩子,合该吃上肥嫩水灵的好青菜。 张歆胃中冒起一股酸水,弯腰干呕。 白芍黄芪连忙赶上前,抚胸拍背,一面埋怨:“婶子,不是说你。你知道奶奶嫌污秽,还非要说。” 农妇吓了一跳,又不服气,固执地辩解:“奶奶姑娘们都是洁净人,可我们庄户人才知道怎么侍弄地里的东西。奶奶和姑娘们这时看见听见了,觉得污秽,不知道你们在城里在府里吃的菜也都是粪水养出来的。” 白芍和黄芪也开始觉得胃里不大对劲起来。 张歆终于觉得好些,点点头,弱弱地说:“婶子说的极是。我不懂桑农,原不该任性指示什么。原本就是因为无意中听人说起我们平日吃的菜都是用粪水养的,心里难受,才特地叫他们弄出这么一块地,想吃个放心。我的这个毛病,还请婶子们体谅些个。” 农妇眼见张歆虚弱的样子,再瞧两个丫头脸色也青白,虽然见怪城里人娇气,倒也惭愧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忙说:“奶奶说的用豆子泡水沤烂施肥,也是极好的。再叫厨房把洗米水攒着拿来浇菜,也就够了。”只是浪费! 张歆连忙称是,就把这块菜地交给这位尽职的农妇和那个认真的扣儿。 除了庄子,张歆又去了两趟白衣庵。她喜欢听如尘师太说道张家长李家短,偶然出言评判,都合佛性,把个如尘师太哄得又是欢喜又是敬服,加上出手大方,直叫如尘敬爱到骨子里去。 段世昌本是不喜她出门,担心她跑来跑去累着惊着或者中暑,却是见她每次回来眼睛明亮,嘴角含笑,心情大好,对他也不那么排斥,能够说笑两句,自己心头也不由跟着松快,渐渐也就由着她去,只再三叮嘱底下人小心伺候。 万事俱备,只欠一股东风。端午越近,张歆心里倒起了几分紧张,深怕月桂不配合,耽误她的计划。 端午这日,月桂仙儿兰香不知是不是约好,竟是一块儿来的。 天气有些热了,张歆不好在院中接见,只好坐在外间,接受她们请安。 说了几句话,小丫头呈上一个托盘,盘中五颜六色,丝光闪耀,是众人做了献给大奶奶的香囊香棕。 张歆眼睛一亮,没口地赞好,一件件拿起来看过。兰香做的荷叶香囊,月桂和仙儿做的都是费心思的五彩母子香棕。月桂的母棕带着七个子棕。仙儿的母棕带着五个子棕。一般精巧可爱。 张歆赞口不绝,立刻命丫头拿去挂在床帐上。 三人说了会儿话,就告辞了。身影刚刚消失在院门口,张歆就下令把她们送来的香囊取下来,拿去请李嫂子检查。 不多时,李嫂子来报:“香囊和两个母棕里都塞了香粉,三位用的香粉都不一样,还不是一种香料调的。子棕虽然没放香粉,却也有香味,好似用药水泡过。没发现麝香,只是用的药物香料有好多种,到底有害无害,不好说。奶奶还是小心为上,不要用的好。” 张歆点点头,请她下去,想了想,把放满香囊香棕的托盘拉到跟前,凑近了,深深吸了几口气,登时有些头晕,连忙推到一旁。 白芍赶忙扶住:“主子,怎么了?既然可能不妥,还是扔了吧。” 张歆从前就闻不得浓重些的香水,不知是这个身子也体质过敏,还是这些香有问题,苦笑道:“人家辛辛苦苦地做出来,再怎么也是一片心意,怎好随便扔掉?我有些头晕,心跳也有些急了。着个人去吴家医馆看看,请位大夫过来。” 白芍连忙命黄芪去找七夕,自己扶着张歆回房躺下,又叫银翘把窗户全都打开。 除了龙舟大赛,盐帮内部还有一些节庆活动,以及一场宴席。 宴席散场,夜已经深了。段世昌犹豫了一下,决定就近到外宅海棠处过夜。玉婕今日也没准备出门,在府里,想必不会有事。 海棠接了他进去,服侍他洗漱更衣,又亲手端来醒酒汤为他解酒。 耳鬓厮磨一阵,正要奔主题而去,就听见外面有人说:“府里三管家来了,求见大爷。” 七夕有急事求见,多半与玉婕有关。段世昌心里一惊,连忙披衣坐起,出到厅上。 七夕行过礼:“小的该死,深夜惊扰大爷。” “奶奶出了什么事?” “回大爷,奶奶安好,只是心中不安,已分赴丫头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要搬到庄上去住。” “胡闹!”段世昌气道。早知道就不该帮她收回那庄子!深吸两口气,平稳了一下心情:“出了什么事?她为何不安?” “今日,月姨奶奶与仙儿兰香两位姑娘一同来向奶奶请安,各自都做了香囊香棕送给奶奶。奶奶看那些东西精巧,原本十分喜欢,立刻命人挂在房里。谁知过不多久,奶奶就觉得头晕心悸。白芍觉得不妥,连忙把那些香囊香棕都收了,又去请吴大夫来为奶奶诊脉。吴大夫说奶奶受了药物刺激,脉象有些不稳,好在发现及时,若能静心安养几天,也不必服药。白芍请吴大夫验看那些香囊香棕。吴大夫仔细检查后说香囊和母香棕里一共放了十几种香料碾的粉末,子香棕没放香粉,而是用药水浸泡过,也有很重的香气。因用的是香粉药水,吴大夫也只能分辨出主要几种,不能肯定所有成分。吴大夫说单个香囊香棕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三个放在一起,生克之间,对孕妇就不大妥当。倘若再加上端午常用的几种香料,发作起来就会十分厉害。 “幸亏刘嬷嬷先前百般嘱咐,不许奶奶和身边的姑娘们用香。奶奶院里今年也没做香囊,没用香。奶奶自己对香料又敏感。方才及时发现不对。吴大夫说这个调香的人十分高明,于药材上的造诣恐怕还在他之上,他也不能完全看破其中手法。 “吴大夫走后,奶奶惴惴不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快二更时,突然起来,命令白芍黄芪收拾东西,又叫婆子吩咐二门一早备车,要搬到庄子去住。” 段世昌颓然坐下,头疼地揉着额头:“你看是谁做的?月桂么?” “小的不知。不过,月姨奶奶近来不□□分。”七夕把奶奶和月姨奶奶进来的往来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奶奶命人给月姨奶奶送去新鲜的花,送经书花样,本意是劝诫她珍惜福分,修身养性,做些女红消遣。月姨奶奶先是送了几回吃食。奶奶不好驳她的面子,也不敢用,当面收了,回头就命人处理掉。月姨奶奶不送吃食了,就送来只猫,差点害了常四爷送给奶奶的鸟,惊了奶奶。这回又闹出这事。” 段世昌一呆,玉婕和月桂互相送东西,他原是知道的,还当是好事,哪知是在过招,玉婕竟经历了许多凶险:“那猫的事,先前为何不说?” “奶奶不让说,怕大爷知道会要了那猫的性命。奶奶把那猫送给兰香,也就算了。白芍说,奶奶早知道月姨奶奶不愿见她好,一直提防着,却道仙儿兰香两个本分。今日的事牵扯到那两位,才把奶奶吓坏了,不知道府里还有多少人不想让她把少爷生下来。” 段世昌左思右想,也不放心。玉婕腹中的孩子,一定要平安! “既然奶奶需要静心修养,就到庄子住几天吧。你和重阳仔细安排好了。” 32、消失的人 同银翘说完话,七夕出了涵院,一眼望见荷塘对岸紫薇正呆呆地站着,眼望荷塘,不知在想什么。 总觉得紫薇近来有很重的心事,原先话就不多,如今更是沉默寡言。七夕有些担心,不由走了过去,站到她身旁:“荷花开始打苞了。” 紫薇回头看他一眼,挤出一个笑:“是啊。奶奶还是不肯搬回来么?” 提到这个,七夕也只有叹气:“大爷去了四五次,都没能劝奶奶搬回来。瞧着奶奶确是在庄子上更快活些,大爷也只好由着奶奶。” 段府眼下的情形,很有些怪异。女主子不住府中,男主子不时宿在外面,诺大一个府邸只剩下三个不得宠的姬妾,一位庶出的年幼小姐,内宅事务都归一个丫头管。 紫薇望向荷塘之畔不知何处,幽幽地问:“大爷若是真心想接奶奶回来,又为何不肯惩处有意加害奶奶的人?” “说起来,月姨奶奶是盐帮帮主做主给大爷的,总要给几分体面。没有真凭实据,月姨奶奶不认,不好发落。不动月姨奶奶,另外两位,也不好动。”仙儿兰香一口咬定做香囊香棕是同月桂一道,东西都是月桂预备的。 “是不是非要等奶奶被害了,孩子没了,才算有真凭实据?”紫薇的口气带着嘲弄。 “紫薇,你这是怎么了?”七夕有些不解。他清楚地知道过去那些事,却不明白为何一向温顺的紫薇会比当日受害的奶奶怀有更深刻的对月姨奶奶的恨意。 紫薇咬着唇,沉默了好一阵,才问:“奶奶她,在庄子上,还好么?” “很好。我从不曾见她那么开怀过。”那个庄子确实比这四面高墙的府邸让人舒心得多,紫薇若能到那边住上一段,兴许也会开朗起来:“你可是不放心奶奶?要不,明日同我一道过去?大爷一直说还是有你在奶奶身边,才能放心。” “白芍黄芪伺候得很好。我听银翘说,厨房的两位嫂子也很得奶奶信任。” 七夕迟疑地说:“白芍毕竟年轻,有些事上不大通透。” “白芍她,什么都听奶奶的,没把大爷放在眼里,是么?”紫薇凄然一笑:“她那样,才是做奴才的本分。” 不会像她,希望人人都好,自作主张,到头来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还——把自己的主子弄丢了。 “紫薇?”七夕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紫薇对奶奶的感情极深的,奶奶不要她,把她从身边调开,才是她如此难过的原因吧? 七夕记得,紫薇陪着表小姐一同读书,表小姐的需要她总能不声不响地打点妥当,伺候表小姐做完功课,再完成自己的一份。休息时,主仆二人躲到一旁窃窃私语,亲如姐妹。 好好的,一次不算大错的过失,就弄成这样!七夕也替紫薇难过。 “七夕,你不觉得,奶奶与从前不同了么?”紫薇犹豫着,仍是忍不住问出来。她越看越能确定,现在这位奶奶不是她的主子。明明是两个性子,两样行事,差得那么多,为何除了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是变了不少。不过,你不觉得,现在这样更好么?奶奶从前,太委屈自己了。” 原来不是感觉不到变化,而是认为这样更好!紫薇不但不能释怀,还更觉得伤心。 原来,看着她长大的刘嬷嬷,服侍她几年的白芍,还有七夕重阳他们,对原先的奶奶,都是不大满意的,嫌她太过懦弱,太过无能。原先的奶奶那么努力地做每一件事,在意着他们每一个人,最辛苦最委屈就是她,可她还是做得不够多不够好,让他们跟着她一起被动,一起难受。 于是,他们这么容易地就接受了这位“更好”的奶奶。因为她能轻轻松松治住月姨奶奶,摆平周家,从从容容耍着大爷转。因为她带给他们所有人扬眉吐气的畅快。 紫薇看得很清楚,这位奶奶的见地手段确实胜过她主子许多,可最主要的是,她无情!对这个府邸,对这些人,对段家常家周家余家,无情义,不用心。所以,她能轻松布局,利用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而这些人,这么轻易就喜欢上她的“好”,忘了她主子的苦心和用情! “大爷也觉得奶奶现在这样更好么?”她主子的委屈和哀伤全都因为那个人,全都来源于那个人。主子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也觉得现在这位更好么? 七夕仔细想,想不出答案。大爷如今完全掌控不了奶奶,心底应该是恼火的,也是无奈的,迁就的地方,用心的程度,都是这三年中没有过的。大爷应该是希望奶奶还像从前那样吧?奶奶撂挑子,大爷辛苦了许多。 七夕的教育不允许他非议主人:“大爷如今最在意的就是奶奶腹中的孩子。” “倘或奶奶没有身孕,又或者别的女人先生下孩子,又会如何?” 七夕觉得紫薇钻进了牛角尖,耐心开导说:“那些女人就算先生下孩子,以她们的出身,也越不过奶奶去。奶奶是段府正室,也是那些孩子的嫡母。” “正室?嫡母?”紫薇冷笑:“你别忘了,大爷要为常大小姐守义三年,还没满呢。” 若不是为了讨好现下的奶奶,大爷如何会让底下人提前改口?她的主子委曲求全那么久,直到消失,也只是姨奶奶。 不但奶奶变了,紫薇也变了。奶奶变得开朗,紫薇却变得偏执。她的怨气竟好似针对大爷,这可不好!大爷对奶奶是有不好,那也是他们夫妻的事,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评说的。虽然这么想,七夕还是忍不住想要开解紫薇:“我听重阳说,大爷那时是同奶奶斗气,想要奶奶服个软,答应好好待月姨奶奶和红蔷。被周知府父子横插一杠,大爷误以为是奶奶回娘家搬兵,一怒之下就说要守义三年。冷静下来时,这话已经传了出去,骑虎难下,只得委屈奶奶。” 紫薇怔住,然后苦笑。原来,她主子之所以会有那么多辛苦委屈,不过因为大爷一时的误会一时的不冷静。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主子再多的付出和包容,也比不上大爷一时的面子要紧。 那是不是真相?真相到底如何?不重要了。她的主子已经消失,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回来。 紫薇知道那一跤不是事故。如果不是被她拉住,主子原本是想以这荷塘作为归宿。她跟在后面,看着主子几乎是直着地向那石阶撞去。眼看主子醒来,不哭不闹,她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切都会回到原样,却原来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被现在这位奶奶取代,却知道她的主子不会回来,不想回来。她放下了这里的一切,没有留恋。 这里则有了位“更好”的奶奶。 段世昌陪着孙老夫子在府邸里转过一圈,一路下来见他摇头叹气的时候远比点头认可的时候多,不由心中忐忑,七上八下。 这孙老夫子是他一位义兄的舅舅,自幼聪颖,也有功名,却不知几时对道家之术发生了浓厚兴趣,丢开正经书,整日钻研道家经典,结交些道士半仙,最后干脆丢下家人,云游四方去也。今年不知从哪里云游回来,还想起来看外甥。 当今天子崇尚道家,致力修仙。走偏门求富贵,跑去当道士的人也有。这孙老夫子读遍道经,交结道士,却偏偏不出家。说是放不下家中亲人,更舍不下红尘热闹。还一定要后生晚辈称他为“夫子”,说可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 在义兄家初见,段世昌只觉这老头有趣,攀谈之下,发觉他广闻博识,虽然有些峰巅怪癖,言谈中却大有深意,不由敬重起来。前些日子拿了些问题去请教,经孙老夫子几句话点拨,茅塞顿开。 孙老夫子好似也对他很有好感,竟主动提出到府里为他看风水。 据义兄说他这个舅舅于风水相面上颇有造诣,只是轻易不肯为人看风水,更不肯为人相面。由他主动提出,更是没有的是。 段世昌年轻时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年纪渐大,经历渐多,慢慢地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是人力难以勉强的,不由寄希望于外力的帮助。 回到厅上,敬过茶,段世昌忍不住问道:“我见夫子一路摇头,可是这个宅第有什么不妥之处?” 孙老夫子慢慢喝完那杯茶,赞了几句好茶,放下杯子,颇有深意地望着他:“宅第本身并无不妥。只是宅第太大了,人太少了。” “请夫子详细指教。” “段爷白手起家,年纪轻轻就攒下这诺大家私,想必春风得意,置办这宅第时也是极力铺张。这么大宅第,换一家,怕不要住好几房人。” “不瞒夫子,买宅第时确实买的大了些,也是盼着将来儿孙满堂。” “人同此心。只是段爷心急了些。宅子很大,段爷家中人口,如今却还不多,更没几个男子。阳气不足,阴气易起,反而导致子息艰难。尤其奶奶住的三进小院,远离正院,乃是夫妻离心,家中不和的征兆。那院子临水,只有奶奶住着,身边使唤的都是女子,乃是府中阴气最重的地方。长期住在那里的人,心中郁结难解,必是少有笑容,也难得享天年。” 段世昌好似被一瓢冰水浇下,机灵灵打个冷颤:“原来如此!怪不得自从搬进这个府邸,三年了,只得英儿一个,与玉婕的关系更是每况愈下。”玉婕在那院子住了快三年,可别落下什么不妥。 33、快乐农庄 张歆面向窗外,盘腿而坐,双手放在腹部,两眼微合,进入冥思。 我是一棵树。树冠向天空伸展,树根向地下延伸。树冠,枝叶生长,微风吹拂,小鸟在其中鸣唱,头顶蓝天,伸手可以捉住云彩。地面上绿草如茵,繁花盛开,虫吟兽跑。树根往黑暗温暖的地下探索,小虫小兽躲在洞穴中安眠,河水无声地流过,滋润每一处须发,引导它们在岩石丛中寻找深入地下的路径。 我是一棵参天大树,无限伸展。树冠冲破地球的阻力,似要伸进无垠的太空。树根无尽地钻营,似要碰到核心处的热炎。 感受到腹部一阵兴奋,神识慢慢从外传内,看见自己身体内一汪小小的空间,充满着温暖柔和的液体,一个小小的婴孩张手张脚,欢畅地游来游去。他是那么灵活那么健康,满足于这方安全慈爱的天地,丝毫不嫌狭□□仄,欢快的打挺翻身,时而用手脚感知空间的限制。 婴孩毫不厌倦地玩,母亲满怀喜悦地看。 不知过了多久,小家伙累了,动作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蜷起小小的身子,要睡了。 母亲微笑,有些顽皮地轻拍:“喂,这就玩够了?累了?睡着了?” 婴孩动了动,终于不堪骚扰,狠狠一脚踹向那只烦人的手,然后一翻身,蜷缩得更紧些,不动了。 张歆轻笑出声。小不点点,就有脾气有个性了呢。 睡吧,好好长大,你会拥有强健的生命,和天地间的一切! 张歆睁开眼睛,起身走到窗边,拉着扶手,缓缓做了一系列刘嬷嬷看见绝对会惊叫阻拦的动作。 在古代,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真过去前,都是提心吊胆的。张歆却有信心,她和孩子都会平安。 多少人渴望永远年轻,其实多活些年岁才好,就算不吃猪肉,跑的猪见得多了,也能有些经验。张歆没结过婚,没怀过孕,妇产医院可是进出了几次,探望过的孕妇产妇,超过一个排。那些孕妇产妇多多少少都会以过来人身份,指点教育一下她这个后进分子。张歆接受的科普教育是比较充足的。 最重要的是她有张音这个榜样。人比人,气死人,张歆一般不跟人比,只跟张音比。一样的基因,一样的饲料,张音做得到的,她也能做到。张音明知自己怀了双胞胎,拒绝剖腹产和麻醉,经过认真的前期准备,顺利地自然分娩。 张歆没有陪伴她经历这个过程,一两天一个电话,零零碎碎地,了解记得一些情况和做法,如今倒可以派上用场。 玉婕的身体也实在娇弱了点,肌肉松乏无力,再加上这里对待孕妇经典的做法,静养和进补,几乎是一定要难产的。 搬到庄上的第二天,张歆就开始早晚徒步巡视田间菜地,一来与庄户培养感情,了解情况,二来锻炼身体。早上巡视回来,累了,就要关门歇上一阵,不许打扰。其实是在室内做些轻柔的运动。虽然缺乏专业指导,大概清楚孕期需要注意的事项,锻炼的重点,自己约莫地摸索设计出一套锻炼方法。一个月下来,颇见成效。 张歆收功,喝下一杯晾凉的白开水,开门出去。 白芍黄芪已经等在外面。白芍兑了温水让张歆洗脸。黄芪把预备好的水果端了上来:“主子,这桃子又大又香甜,可好吃了!” 白芍笑骂:“你这嘴馋的!主子还没吃呢,你倒先吃上了。” “姐姐可冤枉我了。我没吃。看小虎晚妹吃得狼吞虎咽,馋得不行的样子,就知道好吃。我特地给主子留了两个最大最好的。” 张歆看了一眼,笑道:“这么大的桃子,我可吃不下两个。我吃个大的,替你家少爷吃个小的,也就是了。其余的你们吃吧。” 在这庄上,白芍黄芪也没那么多规矩讲究,坐下陪张歆吃水果,一边说些听到的闲话。 前面院子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张歆笑问:“今天来了几个?张嫂子预备做什么好吃的?” “已经来了十个,张嫂子说午间吃五彩包子。” “哪五种馅儿?” “香菇,肉馅,鸡蛋,豆腐,和韭菜。张嫂子知道主子不爱吃韭菜,另外包一笼青菜叶的。” 净过手,主仆三人说笑着,往前院来。 张歆搬到庄子上,李嫂子张嫂子也跟着过来。感激李嫂子的帮助,念着她家在城里,有父母公婆丈夫孩子,就让她在庄上呆个两天,回家歇个两天。这边人员简单,需要担心的事也少,也不需她日日值班。张嫂子家也在城里,丈夫常年在外跑,孩子半大了,索性让她把孩子接过来。孩子在跟前,吃用还都不花钱,张嫂子也是感激。 小虎晚妹来了没几日,就同庄户的孩子混熟了。白日里父母下地的下地,帮佣的帮佣,那些孩子若不需帮着干活,便四下放羊,有时摔着伤着,有时打架,有时闯祸,就有一阵鸡飞狗跳。 张歆要做妈了,看那个孩子都是好的,就决定开放前头院子,办个免费托儿所。庄户家里四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孩子,白天都可以过来玩,管中午一顿饭。主仆三人有时兴致起,也教他们读书识字,学不学随便,不调皮捣蛋就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庄户人家七八岁的孩子就要给大人帮忙。每天一早过来的多是年纪较小,做不了什么伙计的。大些的孩子很多是快中午了才过来,吃一顿饱饭,玩一会儿就走,给家里省几口。张歆浑不在意。 孩子们带给她的欢乐和热闹,远远超过了那顿饭的价值。 张歆有所顾忌,并不同他们近距离接触。孩子们都知道她是主人,也不敢在她面前随便,只有一个小女孩曾经怯怯地走近,要求摸摸她的肚子。但几乎每天,都有孩子盛重而又兴奋地送礼物给她。张歆已经收下了几只小鸡,两只兔子,鱼虾鳝鱼些许,鸟蛋蛇蛋若干,稀奇古怪的零食多种,还有——很多种虫子。 第一次,张歆强撑着才没尖叫着把那两只肥胖的毛毛虫丢掉,转身逃跑。听着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毛毛虫如何神奇,如何结蛹化蝶,她不那么害怕了,还学着他们让毛毛虫在自己手上爬了一阵。 一次又一次,在孩子们的引领下,生长于水泥森林的张歆慢慢地认识了解了这个小尺度的世界,不知不觉中,战胜了源于无知的莫名的恐惧。 张歆和两个丫头每天都会向往地猜想今天会收到什么。 这日,礼物丰厚。除了一木盆的泥鳅,还有抓泥鳅时顺便抓到的田螺和蚂蟥。 听着那个男孩满不在乎地说他抓泥鳅时被蚂蟥咬了,张歆一阵惊呼,忙叫刚从家来的李嫂子给她检查,又叫张嫂子给这孩子加些营养,补补血。 热闹中,李嫂子扯了扯张歆的袖子:“大爷来了,还带来位客人,正在外面说话,一会儿就该进来了。” 张歆一愣,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在这庄子上过得很好很自在,如果没有这个便宜老公,或者他完全地把她忘了,就更好更自在了。 一进院子,就感觉到原本欢快流动的气流突然地硬生生地停滞下来,段世昌知道自己被列为不速之客,不受欢迎。好在,早不是第一次,他的承受力和脸皮已被锻炼出来,脸上半点没露出异样。 孙老夫子则是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微微一停,而后掠过,最终落在张歆身上,带了十分的兴味。 白芍黄芪都感觉到了,暗骂这老头无礼,只因为他是同大爷一起来的,貌似还很得大爷敬重,不好出言叱呵,只得狠狠瞪了几眼。 张歆却是落落大方,向段世昌行了个礼,淡淡瞟了一眼他身边的老头,与他玩味的目光轻轻一触,不慌不忙地转回便宜老公身上:“大爷今日过来,可有事么?” 没事就不该来么?玉婕,你可还记得我是你夫君?段世昌心中发苦,想到孙老夫子的说辞,想到今日求他跑这一趟的目的,强作镇定地介绍:“这位是赵义兄的舅父大人,姓孙,说起来也是我们长辈。” 张歆从善如流地上前万福:“晚辈周氏,见过孙老先生。” 孙老夫子笑呵呵地伸手虚扶:“段奶奶不必多礼。老朽突然前来,打扰奶奶兴致,还望奶奶海涵。” “老先生说笑了。”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歆小心应对。 孙老夫子好似猜到她心中怀疑,望了段世昌一眼,摸着自己不多美的胡子,呵呵笑道:“前几日,老朽去贵府做了一回客,顺便替贵府看了看风水,发觉府中地方大人口少,阴气重阳气少,尤其不利于当家奶奶。段爷担心奶奶,再三求我跑这趟,为奶奶看个相,寻个消灾避邪的挽救法子。” “原来是位老神仙!晚辈失敬!”张歆连忙又行了个礼,弯腰幅度比刚才还大:“老先生善看风水面相,窥知天机,可曾在晚辈身上看出不妥之处?” 玉婕的不幸分明是人为,扯上风水,想说都怪她命不好,活该么?要说补救,你来得也太晚了些! 张歆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人和事,一向不屑一顾,认定了都是骗人骗钱的。她身上正有个天大的秘密,倒要瞧瞧,这老头看不看得出来。没看出来,自然是骗子。看出来,也要看他有没有胆说出来。说出来,走着瞧,看先倒霉的是那个。 好似察觉她的光棍想法,孙老夫子有些为难地低咳几声,讪讪地问:“奶奶贵姓?” 34、算命 “晚辈段周氏。老先生可有疑虑?” 孙老夫子干笑几声:“不是,奶奶误会。许是混饭吃的半吊子太多,以致世人对风水面相算命之术多有误解。其实,运数运道虽有天定之数,人力也不是不能改变。房屋是死的,房子里住的人却是活的。五官是爹妈给的,还有相有心生一说。八字虽是天生,福德却是自己修的。” 段世昌听得不住点头。 张歆兴趣缺缺,礼貌地笑着,视线早就跑到一旁的孩子们身上。 丫头仆妇或敬仰或怀疑,迷茫的脸上写着同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老夫子清清嗓子,回到正题:“虽然知道奶奶的姓氏,老朽还是要请奶奶自己说出来。奶奶先前自称‘周氏’,方才说‘段周氏’,于命理上已有变化。” 段世昌忙道:“夫子,请讲仔细。” “若只自称‘周氏’,泄露奶奶心底认为祸福皆在自身,需依仗娘家,与段氏却嫌疏远。自称‘段周氏’,可知奶奶心中已有嫁为人妇的自觉,明白自身与段爷休戚与共,荣辱相承,已是密不可分。奶奶今后能否顺利,全在段爷心念之间。而奶奶的命运也会极大地影响段爷和整个段府的将来。也说明奶奶明白你腹中的孩子乃周氏之后,更是段家香火。”孙老夫子含着笑,缓缓道来,深邃的目光扫过段世昌,落到张歆身上时就带了两分诡秘。 一番话简直说到段世昌心坎上,不由大为叹服,尤其最后一句,简直是颗定心丸:“夫子能确定内人这一胎怀的是个男儿?” “老朽担保段爷今年之内必得麟儿。而且,这孩子一落地就不同凡俗,福寿双全,老来儿孙满堂。” “当真?愿借夫子吉言!”段世昌喜不自胜,对着孙老夫子一揖到底。 “谢老先生吉言。”张歆垂首,敷衍地道了个万福,暗暗撇撇嘴。刚才还说命数是可能变的,这下就敢打保票我儿子福寿双全,儿孙满堂?这话我是很爱听,可拜托您说得圆乎点儿,行不? 好像总能察觉张歆心中所想,孙老夫子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尴尬:“说起来,这孩子也是沾了母亲的光。奶奶善良慈悲,身俱福相,早年虽有坎坷,如今已是否极泰来,将来必是极好的。” 都说得陇望蜀,段世昌心念一动:“夫子,我夫妇将来可还能有别的孩子?” 孙老夫子的目光在院中十几个孩子身上溜过,又上下打量一番张歆,点点头:“奶奶是旺夫旺子之相,得享高寿,有二子二女送终。” 二子二女?昨日请孙老夫子吃酒,得他醉后告知自己会有两个庶子。玉婕现在怀的这个嫡子福寿双全,给她送终的二子二女中是否包括庶子呢?还是,都是她亲生子女?想到将有两个嫡子两个嫡女,段世昌两眼发亮。 受不住这人的灼灼目光,张歆非常温婉地施了个礼:“老先生若无别的见教,请容晚辈告退。” 眼见妻子带着疏离退去,段世昌脸上闪过黯然,想起什么,眼神又转为幽深。那一年,玉婕流产后不久,他曾经让人为自己和玉婕批过八字。那位名气颇大的半仙一口断定玉婕命带孤寒,无子,而他也只有两个庶子送终。若非他听信了那个断言,后来的很多事,大概不会发生。 孙老夫子和那位半仙都说他将有两个庶子,大不同的是关于玉婕的说法。本能地,段世昌更相信孙老夫子,因为他无欲无求,游戏风尘,因为玉婕现怀着一个健康的胎儿。一个批八字,一个观面相,玉婕与人为善,做下积福纳德的事,是有的,竟会差这么多么? 突然间,他想到悬而未决的端午疑案,想起当年他之所以动心找那位半仙批八字,是因为听月桂和琼芳说了几次,她们吹捧那人多么神奇。甚至,他去找半仙,也是同她们一起去的。不,是她们要去,借口还愿礼拜,请义父开口要他护送陪伴。 他还记得半仙先给琼芳和月桂算的命,说了许多好话。依稀记得他说琼芳的一子一女将来大富贵,说月桂命中将有二子,其中一个会做官。图儿去了,玉婕流产,他的心情很不好,本是最不想听关于孩子的事,听半仙说月桂将有二子,也没多想,直到月桂含情脉脉地嗔怪,才明白过来,月桂一心跟他,如无意外,她的儿子自然是他的。 心念一动,他便顺从琼芳的提议,让半仙批了自己的八字。半仙果然说他将有两个庶子送终。他很清楚嫡庶的分别,玉婕又还很年轻,难道就不能有嫡子了么?又让半仙批玉婕的八字,被告知玉婕注定无子。他都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常府的。 红蔷那丫头的心思,他早就看出来了。那丫头生得好,早几年,玉娥就有心把她放到他身边,他既然拒绝,就不会再偷偷摸摸要了她,打自己嘴巴。更可恼她为了接近自己,对重阳虚情假意。重阳是他看好,想要重用的人。不想为个女人让重阳生出芥蒂,才由着那丫头闹腾,指望重阳自己看穿她的居心,长些见识。 那晚,他喝了不少闷酒,独自歇在书房,半夜里察觉屋里进来个女人,猜到是红蔷。虽然厌恶,他还是顺势要了她。她是玉婕的丫头,总不可能翻出玉婕的手心。玉婕不能生,可以让丫头替她生。月桂能生儿子固然好,可月桂的儿子,就算让玉婕养,玉婕也很难养熟。为了玉婕的将来,她必须有个靠得住的孩子。 他没想到红蔷会那样去挑战玉婕和玉娥,没想到玉婕会那么恨红蔷,甚至讨厌红蔷为她生的英儿。 年初,得知玉婕怀孕,他虽也欢喜,却不敢抱太大希望,生怕空欢喜一场。后来想到玉婕命中无子,若能平安生个女儿,也是一份寄托依靠。再后来,听说胎儿康健活泼,大夫也说看脉象十有七八是个男胎,他是又欢喜又担心,心中不知转过多少念头。 玉婕同他生分,就是从那时开始,从那次算命开始。如今,“命中无子”的玉婕就要诞下嫡子,月桂的儿子还属子虚乌有。可笑他自负聪明,竟被那两个女人算计,牵着鼻子走了这些年,险些害了自己妻儿。 月桂!琼芳!段世昌危险地眯了眯眼。 张歆走掉,孙老夫子的注意力就放到了段世昌身上,眼见他思索一阵,恍然大悟后流露出一丝阴狠,暗暗叹道:“又有几个人的命运要改变了。” 其实,见到段世昌前,他就听说了段府的事。 那天,在外甥家花园里,他光着膀子,躺在花草丛中晒太阳打盹,吸收地气,吐纳日月精华,本是神仙乐事。怎奈外甥的一个小妾,和她的两个闺中朋友,非要跑到离他不到五尺的地方八卦,叽叽喳喳的声音愣是把他从天上拽回了人间。 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只好却之不恭地听了一出。 她们闲话的主题就是段府奶奶和姨娘的斗争。鱼找鱼,虾找虾,三个都是那种地方出身,都是与人做妾的,熟悉的也是那个月桂。 不无羡慕嫉妒地说:“月桂好手段,段爷也是个厉害人,竟被她笼络住了这么些年,还生生把个正室奶奶压成了姨奶奶,不得好过。” 幸灾乐祸地说:“她的好运气到头了。段家奶奶摔了一跤后,性情大变,拿月桂当小猫小狗逗着玩够了,再叫她手下丫头管事出头,愣把个谋害子嗣的罪名扣在月桂头上。段爷恼怒,也不听她辩白,连一面也不见她。” 那明白的就说:“哪里是性情大变,都是有了孩子的缘故。谁不知道,段爷娶了两位夫人,只落下一个丫头生的女儿,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当初月桂要不是有了身孕,说是个儿子,哪里进得了段府?周氏奶奶韬光养晦了这些年,总算怀上了,听说还是个儿子,能不威风起来?那段府里一多半都是他们从常府带过去的人,奶奶不发作还罢了,奶奶发作,哪个会倒过来帮月桂?” 另一个就笑:“可笑月桂看不透,还想算计大妇腹中的孩子,倒被人算计了。如今又怀疑她家奶奶被鬼怪附身,才会变了个人似的。” 第三人笑:“可真是疯了!听说过自己往佛堂跑的鬼怪么?听说周氏奶奶同白衣庵的如镜如尘两位师太交好,还去大明寺进香礼佛。如尘师太还对我们奶奶说段奶奶是极有佛性的一个人,将来必有造化。” 三人都笑:“想是这几年太顺利了些,月桂自己变得蠢了。就凭她这些年做下的事,被撵出去卖了,也是活该。” 连一般出身的“姐妹”都说“活该”,可见那个姨娘月桂,必定不是与人为善的。反观那位大妇,厉害不厉害,在她们眼里应算个好人。鬼怪之说虽然无稽,段奶奶摔了一跤后行事大变,确有蹊跷。孙老夫子平生最喜欢的就是稀奇古怪的事,寻还要寻去,可巧遇上了,哪肯放过? 找外甥外甥媳妇打听段府的现在从前,越听,他对段家奶奶的兴趣越大。 且不说这位奶奶已经搬到自己陪嫁庄子上去住,大家闺秀,富家奶奶,哪里这么好见?只得先认识段世昌再说。 段世昌心机极重,手段狠毒,心中藏有大秘密。以孙老夫子的能耐,也有看不透的地方。 好在,段世昌关心的焦点在于子嗣,和他的夫人。孙老夫子的兴趣正好也是他家“奶奶”。 看过段世昌面相,再到段府走过一圈,孙老夫子约摸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是个谜。既然发生了,自有其合理性。道家讲究清静无为,孙老夫子看不出来这件事里,他有何可为之处。这位奶奶的到来和存在将会改变不少人的命数,多是往好里改,也是那些人的善报。被她挫折了运道的几个,也不过提前一些得到注定的结局。 段世昌醒悟过来,连忙向孙老夫子道谢。将有嫡出“二子二女”的美好未来,压倒了发觉被女人欺骗利用的恼火,让他心情大好。 孙老夫子有些怜悯地看着他。那另外三个,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这话他不会说,也不能说。他可不希望自己是被改坏命数的少数几人之一。见到这样的奇人奇事,很可以拿去同道友们吹嘘,可也得还有机会吹嘘才成啊! 孙老夫子心中念头飞转,笑眯眯地说:“待到令郎满月,老朽再给他看看相。” 初生婴儿总不会像他娘那么厉害吧?段奶奶既然能与尼姑交好,应该也不会太排斥他这个槛内道士吧? 35、戏班 常玉娥的忌日到了,段世昌在大明寺和白衣庵都安排了法事。以玉婕的身份,是必须参加的。 本以为完事后就能回庄子,不想段世昌又给她安排了一系列社交活动。都是常余两家的亲戚,又是请人家到府里来,张歆实在找不到理由推拒。好在其中一半人,之前这个那个场合已经见过。剩下的,这些日子通过白芍和如尘,对她们的家庭和为人多少都有一些了解。多是玉婕的长辈和姐姐嫂子,张歆只要摆出和婉乖巧的笑容,多听少说,多劝吃喝,少扯闲事,也不担心穿帮露馅。 以玉婕的性子,难得同人结怨。就是看上她的刺绣针线,有人想叫张歆帮着做些绣活,也被年长的拦住了。肚子摆在哪儿呢!好容易等来个孩子,也没个婆婆妯娌帮忙,一两年里,这做娘的,除了孩子衣物怕是不会有什么闲心做绣活。 从如尘师太那里,张歆已经明白,这扬州城的大户人家,除非下死力,是保守不住内宅秘密的。这些个太太奶奶都知道了,段家奶奶母凭子贵,已经将夫妻关系来了个大逆转,如今是段大爷千方百计要讨小妻子欢喜。常余周三族,眼下权势最厚的周知府夫妇赶着表示关怀亲近,其余人也忙把从前那点轻视收起来,摆出一脸亲热劲。 段府开始张罗给奶奶过生日,不时有事报到张歆跟前,要她拿主意。 张歆烦了:“是你们给我过生辰,还是我自己做生日?就不能自去安排好,倒是给我个惊喜?” 这话出去,安生了不少,张歆就想搬回庄上,只等正日子过来一趟,享受“惊喜”。 段世昌又借了个戏班子来,说是生日那天宴客,要搭台子唱戏,干脆早些接她们进来,住在府中排练,也给她解解闷。 张歆这下明白了,段世昌这是要叫她留在府里,不想让她在住到庄子上。也不知照顾面子的成分多点,还是担心孩子的成分多点。也不想想人多事杂,手脚多,万一有点事怎么办。 第二天就有耳报神来告诉消息。这是盐商汪家养的小戏班,四下采买来七八岁的小女孩,打小教养起来,学出来的几出戏,扮相唱腔都很是齐整,在大宅院间也有些名气。内宅宴会,看戏听曲是主要娱乐,请外面的戏班总有不便,太太奶奶们又不愿给歌伎捧场,家中没养戏班子的,多有去有戏班的人家借。 为着玉婕生辰,段世昌向汪家借了这个小戏班。本来只答应借两天,唱半天。不料汪家父子同这戏班的小旦小生分别有些首尾,被婆媳两个捉到,一起闹了出来。太太奶奶非要卖那两个女孩儿,甚至想把整个戏班都卖了,断绝后患。汪家父子为了暂避锋芒,连忙提前把个戏班子送到段府,瞧那样子是想让段府帮忙养上一阵子。 汪家少奶奶气不过,还亲自过来看望张歆,对着唱戏的女孩子们耍了一通威风,又让张歆对她们严厉些。 赔了许多笑脸,好容易送汪少奶奶出门,张歆想起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张歆暂时还不想同段世昌正面对抗,再次找到合适借口之前,只好留在府中,等着他给玉婕过生日。 丫头婆子们倒是都对这个戏班很有兴趣的样子,听那意思,玉婕也是个戏迷。左右无事,养着也是养着,张歆从善如流地吩咐下去,叫十二个女孩儿都装扮起来,两三个配戏也行,单个唱也行,拿出最拿手的,挨个唱上一回。 到了说好的开唱时间,白芍黄芪早早撺掇主子摆驾,蔫了很久的月桂仙儿兰香来了,各处丫头婆子也来了不少,走得开有身份来听戏的内院妇女差不多都来了。那阵势,让见惯了戏曲式微的张歆大大震惊了一下。 白芍黄芪指挥着可靠的嫂子婆子,把张歆护得铁桶一般,茶水点心都是自己小厨房带去,也不怕别人打主意。 一溜唱完,十二个女孩儿一字排开,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张歆。 这是该嘉奖打赏了。张歆是外行,只看了个热闹,也觉得小旦小生扮相俊美,声音甜润,表演动情,是最好的,想了想,下令每人赏银二两,把唱老生的和唱花脸的叫到跟前,夸奖几句,另外又各赏了三两。 虽然一向是她两个出头露脸得好处,少奶奶特地走那一趟,小旦小生两个就知道自己在这段府难以过得如意,小心翼翼,也分外卖力,只同大家一起得了二两银子,倒也不如何失落。段奶奶总不能不给自家太太奶奶面子,这么待她们,已经是大方的了。 老生和花脸两个却是受宠若惊,喜出望外。 张歆也喜欢她两个老实,没事便把她们叫到跟前,让她们唱上一段,说些有趣的事。 这日,张歆突然对她们的步态发生了兴趣:“我瞧你们平时走起路来,也有女儿之态,可一扮起来,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 二人都笑:“奶奶夸奖,这台步可是我们的基本功。” “怎么练的?说来我听听。”张歆来了兴致:“你两个想是都没裹过脚吧。若是小脚,必然练不出来。” 老生笑道:“我家里穷,生来是劳碌的命,自是没那个福气。她却是裹过的,为这多吃了不少苦。” 花脸接口道:“好在裹得不长,还没成小脚。” 老生同花脸原来交好,知道些内情:“她生的好,原本是买来唱小旦的,裹过脚倒是好事。不想另一个采办买来蕊儿,比她还出挑,抢了她的小旦。只有花脸还没人,她便主动要学花脸。” 花脸道:“那时采办说了,我若不学花脸,府里也不留我,仍旧卖出去。汪府是好人家,老爷太太都是好人。再卖出去,还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一般唱戏,花脸也不比小旦低下。” “师傅却嫌她生得太好看,嗓子太娇嫩,又裹过脚。她先是跪了一天才求得师傅点头,花了许多功夫,下了狠心才学出来。” 张歆肃然起敬:“想不到你倒是个有志气,有毅力的。” “奶奶取笑了。不过命贱,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罢了。” 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个花脸的五官生得相当甜美,嗓音也很轻柔,许是常年学着扮演粗豪男子,气质举止都添了几分刚气,又刻意地在眉眼嘴角动了点手脚,掩去了五分美貌。真真是个聪明女子!张歆不由大为赞赏好感:“以你的天赋,倒是可惜了。下回见到你们奶奶,我要好好谢谢她,叫我认得了一个奇女子。” 花脸这些年一味低调求存,有时想到前途,也觉得茫茫无措。冒尖,有危险,不冒尖,难有机会。天可怜见的,遇到这位奶奶,竟是真地欣赏她,要把她荐给少奶奶。她是汪家家奴,不是贱籍,不是非得唱一辈子戏。她没有那种心思,不会触犯奶奶的忌讳。奶奶新近接管家务,要用人,入得她法眼,配个管事,做个管事娘子,是极安稳的出路。 花脸真心实意地谢过张歆。 “谢我什么呢?你又不是我的人。”张歆笑道:“倒是你既无意长期吃戏饭,不妨把你的窍门一一说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也不用怕我们学了去。” “奶奶说笑了。奶奶这般富贵,看得起我们的玩意,是我们的福分。” 花脸当下果真把自己扮男子的心得窍门娓娓道来,从鞋底是怎么特制的,到怎么迈步,从如何发声使嗓音低沉,到怎么勾画眉眼。 张歆白芍黄芪银翘等人听得惊叹不已,忙忙请她示范,不知不觉就耗过去一整天。 “怪不得说台上一会,台下十年呢,我们只知好看,哪知道你们下了这么些功夫。你别说,我都真动心想学两句戏耍耍。” 白芍黄芪吓得忙说:“主子,想想小少爷,消停些吧。” 张歆眼珠一转:“好吧,我消停些。白芍还有针线要做。黄芪银翘,我瞧你两个这些日子也闲得慌,不如趁机学出戏。回头几位姑娘回汪府,我想听,你们唱给我听。” 换几个人必说这主意胡闹,黄芪银翘本是淘气的,又对张歆言听计从,居然真就张罗起要学戏来。 “别学那些莺莺燕燕,卿卿我我的,听着丧气,教坏了少爷。就学她们两位的,有点刚性。”张歆想了想:“花脸难了些,找出老生的戏吧。嗯,《萧何月下追韩信》,你们会不会?” 二人笑道:“可巧正是会的。我学萧何时,求她帮忙配戏,她便学了韩信的唱词。” 张歆拍拍手:“那好,明日开始,你们定个时间过来,教她两个学这出戏。不但唱词,台步,扮相都要教。你两个,好好学,从头到脚地学,以后就是我们府里的萧何韩信了。” 众人笑成一团。黄芪银翘“萧何韩信”的名号不胫而走,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府上下,连刘嬷嬷都听说了。 年轻的,见到黄芪银翘就上来取笑。年长的都说奶奶肚子里的少爷必是个淘气的,以至于一向端庄的奶奶都淘气起来。 段世昌自然也听说了。让那戏班进府来,就是为了给她解闷,逗她开心。她怎么高兴怎么好。 有事干,这日子就好混。 黄芪银翘每日抽半天出来学习。她两个没半点基础,真是从举手抬足学起,闹了不少笑话,好在都有股机灵劲儿,又是从小看戏,很快就有了点模样。 张歆坐在一旁看她们学,高兴起来,也跟着走几个台步,唱上两句。 池中荷花开始结子,涵院不时飘出几句乐声,一串笑声。被批为阴气太重阳气不足的院子,一时间,生气勃勃。 36、做客盐帮 玉婕今年的生辰过的很热闹很隆重。毕竟挺着个大肚子,避讳小心也多,寿星露个脸,寒暄几句,没坐多久就告罪,躲回自己院子休息了。 这一日,平安无事,只有银翘在女客带来的丫头仆妇中周旋一番,带回来一条绯闻消息。 二管家端午同外室海棠的表妹“好”上了。 段府三位管家,张歆接触最少,最没印象的就是端午。七夕被调回来,专门负责张歆身边诸事。重阳最得段世昌信任倚重,身为大管家需要常在府中。这阵子,生意上的琐事大多落在端午肩上,常在外面跑,很少在府里。 三个管家中,属端午去段世昌外室那边次数最多,同先前的月桂,后来的海棠,最熟悉。海棠表妹前来投奔表姐,就认识了端午,互相颇有好感。“好上”却是最近的事。 段世昌这些年通过月桂和海棠,给不少盐帮头目安排了女人,太明白美色对男人的诱惑,太清楚女人能起到的作用。一直以为海棠比月桂本分,容易掌控,没想到她竟然“安排”到了自己管家身上。 虽然海棠表妹只是贫穷无依,不得已投奔做了有钱人外室的表姐,十足清白女儿家,段世昌却很不满意这个“两情相悦”。 海棠还在争取这桩婚事。当事人的端午却好似并不积极。这事发生在府外,还没分晓。重阳七夕和几个知情的小厮不说,这府里的人全不知道。倒是段世昌关系好的几位义兄家里知情,还有人借故打听端午是不是另有心上人。 银翘高度重视这条新闻,乃是因为无意中听见一个少根筋的婆子没心没肺地告诉客人:“端午是大爷的二管家,原是要娶奶奶跟前的紫薇姑娘的。不过,原本该是红蔷配重阳,如今红蔷没了,重阳还没娶。端午大概轮不上娶紫薇,只好娶白芍了。” 银翘是外面来的,在段府时间短,对从前的事不是很清楚,一听这句话涉及她两个好姐姐的终身大事,不知真假,连忙拿回来问。 别人还好,白芍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撸袖子,就要冲出去,找到那个乱说话的婆子,撕烂她的嘴。 张歆笑得肚子疼,一边揉一边叫黄芪和银翘拦下她:“客人还没全散去呢。你这么疯疯癫癫地跑出去,回头人家问起,我可只有把你嫁给端午了。” 白芍僵僵站住,咬着牙,一脸委屈地望着她主子。 张歆头疼地说:“其实,我觉着那婆子的主意挺好。男一列,女一列,老大配老大,老二配老二,老三配老三,这鸳鸯谱点得多顺啊!要说把你配给七夕,我看你怕就乐意了。可这顺序一变,七夕这块肥肉,就从你嘴里落到黄芪嘴里了。” 这下,黄芪也臊了:“好好的,主子做什么拉扯上我?” “咦,难不成你人小心大,还看不上七夕?” “我还小呢,主子还是先操心两位姐姐吧。” “哦,也是,等你该配人,七夕都老了。白芍,看在你尽心听话的份上,我们把法子改改,让你挑,你看上谁,就是谁。你说,重阳端午七夕三个,你喜欢谁?干脆,满府里,连大爷都算上,你瞧哪个顺眼?说出来,主子给你做主。”张歆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兴奋。 白芍红着个脸,眼中含泪,撑了一会儿,黯然地垂下头,轻轻抽了抽鼻子:“我谁也不挑,我只要留在主子身边。” “好丫头,我不能留你一辈子啊。你,真不要七夕?”难道她感觉有问题?怎么觉得白芍对七夕有点意思呢? 人小鬼大的黄芪悄悄凑近,凑到她耳边:“主子,七夕同紫薇一道儿长大,情分更深些。” 紫薇啊?那丫头心里装着的又是谁?张歆叹口气,招手叫白芍到跟前,郑重说道:“这世道对女人不公平。女人只能嫁一次,男人可以娶好几个。所以啊,如果他心里没你,你千万别把他往心里放。就算他心里有你,你也得仔细秤秤你在他心里够不够重。女人不怕笨,不怕丑,最怕识人不清,嫁错人。明白吗?” 白芍连连点头,想到主子身上,直后悔怎么说到这种话题。 张歆拍拍她,笑了:“怎么忘了,你们三个都是有爹有娘的,这种事,哪需要我来操心?” 紫薇却同玉婕一样,没爹没娘,连个说得上算亲人的都没有,年纪也大了。她要不管,大概没人会管了。张歆总觉得紫薇身上有玉婕的影子,帮不上玉婕,希望能帮上这个丫头。只是,紫薇心思怪重的,对着她,又没法象对白芍黄芪银翘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有点棘手呢。 第二天,宴会后的收拾打扫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张歆才让银翘去叫紫薇过来一趟。 一路上,听银翘说了那件绯闻,知道了奶奶叫她的缘故,一到张歆跟前,就跪了下去:“奶奶明鉴,我同三位管家都是一道儿长大,情分是不假,却不是私情,自问对三人也是一视同仁。我连性命都是奶奶的。奶奶若是命我嫁人,我会安分出嫁。奶奶若是问我心意,我的心意就是服侍奶奶,和小主子。” “你是这府里的人,就是成了亲,也可以留在府里服侍。你难道不愿成亲?” 紫薇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一个人,清静些。” 玉婕的遭遇,怕是在紫薇心里留下阴影了。张歆自己也觉得多个丈夫多好些事,也不好劝她,只得说:“事出突然,你也不必急着今日就答复我,回去慢慢想想。” 既然身边两个丫头都没看上他,张歆对端午的婚事就没了兴趣。后来听说,她房中的两次谈话,不知怎么被段世昌和三个管家知道了。海棠再次争取时,段世昌同意了,端午也应允了。娶了海棠表妹后,端午不再是段府管家,而是被派到一个新开的铺子做掌柜。 盐帮帮主想起来办个“家”宴,义子义媳妇都在“家人”之列。 段世昌回来对张歆说起,那神情却没有要求她一定去,而是等着她找借口推托。 盐,在张歆的印象里,极是便宜。有买不起这儿那儿的,没听说吃不起盐的。而且一家人一年又能吃多少盐呢?这古代,盐商竟是第一等富豪,都是垄断的缘故。虽然官府管制严格,盐价高,暴利,就有人铤而走险,于官盐外又有了私盐。不起眼的盐巴上,有权钱交易,有官府和民间势力的斗争,有阴谋诡计,血雨腥风。 盐帮,是贩运和买卖私盐的走私商人或草莽与他们的下属形成的组织。成员真是什么样的都有。干的是违法勾当,一开始大概是见不得光的,随着实力发展壮大,同官府和大商人的关系逐渐密切,渐渐从暗转明。一部分混得好的,比如段世昌和那位赵义兄,甚至取得了合法盐商的地位。然而,大部分人赖以糊口的手段,仍然是走私,所以,盐帮的性质仍是黑色帮派。 张歆倒有些好奇,想瞧瞧盐帮里都是些什么人,随口说好。后来才知道,玉娥还曾经去过两次,玉婕从没参加过盐帮的宴会,只在重要的节日,随段世昌过去给义父义母请安。除了通家来往的两三家,玉婕也认不得几个盐帮中人。 段世昌很是讶异了一下,却也有些嘉许。 其成员,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回赴宴,段世昌做足了防范。 马车停下,段世昌亲自过来扶张歆下车,走出没几步,就被三个男人拦住。 三个人的身高成等差数列,一排站着,头顶成一条斜线。高的那个,只比段世昌略矮一点,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矮的那个,瘦小如猴,獐头鼠目。衬托之下,中间这个可算美男子了,就是眼神阴翳了点。 张歆也算是见过各色人等大场面,沉得住气的了,被他们一盯,还是禁不住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往段世昌那边靠了靠。中间那人盯着她,尤其她的肚子,像看见猎物。另外两人象在用眼睛脱她的衣服。 段世昌上前一步,挡住张歆,笑吟吟地与三人打招呼:“成兄,许兄,吴老弟。” 许吴两人的兴趣很快从大肚婆转向边上两个俏丽的丫头。白芍黄芪搁丫头里也算胆大厉害的,竟被看得小脸发白,腿脚打颤,竟不是搀扶张歆,而是靠她支撑着才没吓得瘫倒在地。 许大个瓮声瓮气地发难:“老段,这就是你的宝贝夫人?舍得带出来了?不怕被我们这些粗人碰着摔着?” 吴小个阴阳怪气地接口:“嫂夫人是什么出身?段兄都还不放在眼里,哪里瞧得上我们这些人。” 姓成的好似和稀泥般:“你们少说两句。弟妹身子不便,还是快些进去吧。” 这时,月桂从后面赶上来,与三人见礼,轻轻柔柔说了一番话,春风化雨般引来三人一阵大笑。 张歆终于理解段世昌为什么会弄个外室来处理与盐帮有关的人事。这些人不是玉婕这样的闺秀应付得了的。 月桂抓住机会立了功,显摆了能耐,凸现玉婕的笨拙,暗自有些得意地瞟向段世昌。 段世昌面带微笑,不露声色,略略又说了两句话,告了个罪,扶着张歆往里走,竟是看也没看月桂一眼。 张歆吃了这个下马威,有些担心起来,后悔走这一趟。 段世昌见状安慰道:“别怕。到了里面,男女席位分开。就是女眷,你需要应酬的也没几个。赵义兄家嫂子在,帮主夫人也会照拂你。” 37、正室的反击 这个家宴是琼芳提议,也是她张罗的,本以为也会由她主持,可以达到一些预期的目的。 盐帮的交际生活与官绅大户的圈子不同,出身良好自持身份的大妇大多适应不良,非不得已都是能不来就不来,来了也是坐坐就走。小门小户出来的,就算占了正室身份,也压不住场面。反是行院出身的侍妾,虽然恩恩怨怨,明争暗斗,由于共同的经历训练和生存危机,缠连瓜葛,形成一个网络。许多年里,琼芳是这个群体的首领,就像蜘蛛,在自己编织出来的网上进退自如,俟机狩猎。 这一次的家宴脱出了琼芳的掌控。帮主亲子义子加一起,混得最好的赵段两府的当家奶奶都来了。早已洗手不干,安心做田舍翁,几乎从盐帮退隐的刘府的大奶奶也来了。一年到头在佛堂吃斋诵经的帮主夫人,领着两个嫡亲儿媳,盛装而来。 不是坐坐就走,而是稳稳地坐了下来,当作了她们的聚会。规矩毕竟是规矩,大奶奶们不发话,妾室们就得站在她们身后立规矩,哪怕大奶奶们身边丫头婆子环绕,根本用不着她们。 此日,盐帮内院,嫡庶分明。最蠢笨丑陋没分量的正室也有座。再年轻美貌被男人捧在心尖上的妾室,也只好站着,别指望有人心疼她们的玉足小脚。 端茶上菜的一道道指令仍是由琼芳口中发出去,她却丝毫没有做主的得意,感觉自己就是夫人和奶奶们的一个使唤丫头,一个不对就可能体面全失,出丑露乖。 眼看赵刘二位与夫人和两位奶奶越聊越热乎,一向冷淡的夫人对周氏照拂有加,和蔼可亲,琼芳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和危机感。 很多年了,帮主夫人在盐帮中就同一道招牌,在那里,可没人当回事。她自己也万事不理,一心礼佛,连两个亲生儿子的事都很少过问。最近,突然走出佛堂,管起儿子的家务事和长孙的婚事。有婆婆撑腰,两位奶奶突然厉害起来,找借口打发出去了好几个女子下人。那些人中有几个正是琼芳费心安排过去的。头些天还宠得不行的女人被正室借故发卖出去,两位大爷一声没吭。琼芳想要为帮主长孙牵红线的好心也落空了。 刘成年长,虽已不再混盐饭吃,早先建立的人脉和威信还在。他早年多得夫人照顾,琼芳试了几次都没法拉拢,只求他真的退隐,别再过问盐帮事务。 赵赫本是大家族子弟。其父被人诓骗去了家产。他为了重振家业,带着忠实可靠的家人开始贩卖私盐,头脑好使,又有做官的亲戚,在段世昌发迹前,是盐帮最有钱的财主。 段世昌是琼芳看中的人才,琼芳一直把他看做自己的力量,尽量提携,自觉段世昌能有今天的局面,离不开她明里暗里的帮助。 帮主前后收过十二个义子,都是盐帮中才干突出,自成一股势力,将来值得期许,适合拉拢为己用的年轻人。与其说有多少欣赏和感情,不如说扣上一层“父子”关系,减少犯上作乱,黑吃黑的可能,也希望将来能借着他们的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 这些年轻人,一时间离不了盐帮,有需仰仗帮主的地方,只得接受这层关系,否则就会被认为心存不轨,被“吃掉”。 这么建立起来的“父子”“兄弟”关系,可想而知。琼芳入门后,通过给义子们安排女人,增进了他们之间的来往和交情,却也使得小团体分明起来。 赵赫只同段世昌交好。段世昌结交广阔。琼芳如今根本摸不清他的势力。若是他二人投向夫人,刘成也趟进来,两位大爷释去嫌隙,手足相亲,琼芳这些年可算白忙一场。她儿子哪有半点机会? 段世昌的态度至关重要!想到这里,琼芳不禁埋怨月桂。好好地,自家守个宅院,做奶奶不好?非要钻营进段府。若不是她去了,来了海棠和她母亲,段世昌在盐帮的势力就在琼芳掌握中。好容易进了段府,几年了也没生出儿子,连男人也守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没有别的子可用,还得帮她一把。心知段世昌如今恨不得把周氏捧在手心里护着,琼芳半点不敢打她腹中孩子的主意,却想她一向温顺,今日也是一付乖巧腼腆作派,对付月桂的那点手段,说不定来自手下精明的丫头管事,只要当着这么多人面,迫得她松口答应,段世昌那里就好办了。 打定主意,琼芳笑吟吟地盛了一碗汤,端给张歆:“段奶奶是双身子,该多补补。拖了这几年,也该叫月桂给奶奶敬茶了。” 厅中突然安静下来,真恐怕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见。 张歆侧着头,沉静地望着琼芳。说得好象是玉婕拖着不肯给月桂定名分似的。这个琼芳凭什么身份来管段世昌家事?不记得便宜老公还搭送了个便宜婆婆。要说是义父的关系,这还坐着正经义母呢。 张歆不慌不忙地对帮主夫人抱歉地笑笑:“说出来叫义母骂我张狂。实在是我这些年无出,我们爷跟前也没有半个子息,好容易得了这一胎,护得比眼珠子还金贵。在家只敢吃眼皮底下小厨房做的东西,出门做客,连茶水都是自己带,半点不敢大意。到义母这里做客尚是如此,不明不白的,尚不许进身,伺候吃食茶水,更加不行。” 她是同情月桂的爱情,也乐意段世昌同她你浓我浓,不来烦自己。可她穿进了玉婕的身体,使用着她的资源,不能不顾玉婕和这边人的感受和心意,给大家添堵。再说,月桂有不良居心是真,那还是对从前与人为善的玉婕,被她反将一军,落了个萧条,哪能不怨恨?孩子快来了,往后她还能分出多少心防范月桂?这时节给她“名分”,方便她行事的,是傻瓜! 众女客好似这才注意到张歆面前的食具茶具与大家不同,竟是碰也没碰主家送上来的菜肴茶饮,一直吃喝的都是自己从家带来。也好似才看到月桂立在张歆身后,被丫头婆子挤得看不见脸。 帮主夫人不以为意,慈爱地探身拍拍张歆的手:“很该如此!到我这里来,不讲那些虚的,该怎样怎样,才是真心当作一家人。我同帮主自是盼着你们这些孩子个个家里都好好的,夫妻恩爱,子女绕膝。可架不住我们这里,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人多手杂,一个疏忽,不定就被谁钻了空子。就当在自己家,自便就好,我也不劝你什么,免得老糊涂,被人利用。” 她那二儿媳接口道:“段家弟妹很该小心。早年,我们三姨娘就是在吃食上大意了,被落下个成型的儿子,致了病根,才去的。四姨娘,你也是记得的吧?不但吃食,行动上也要当心。大哥院里几个月前,还有个姬妾无故摔了一跤,两个月上小产了。” 琼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捧着汤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夫人的大儿媳淡淡地望她一眼:“段家弟妹不喝这汤,四姨娘莫要强迫。刘嫂子的酒杯空了,还不快些斟上?” 琼芳心中暗恨,不得不应了,将汤碗交给小丫头,转身去斟酒。 刘大奶奶稳稳坐着,让琼芳斟酒,只含笑道了声“有劳四姨娘”。 帮主夫人嘉许地对大儿媳点点头:“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你两个也该麻利些,把这个家收拾收拾整顿整顿,也免得亲戚们来做客都不自在。” 两个儿媳连忙起身,垂首答应。琼芳手上使力,差点把酒壶的把手掰断。 回到家,张歆就叫白芍和黄芪收拾东西,又把七夕叫来,让备车,要到庄子上再住一阵。 张歆借口说:“这阵子应酬太多,累了,想到庄上清静休养一阵。庄子那边秋收该完了,也该去看看。”她没提月桂,可众人都想到必是“让月桂敬茶”的提议恼着了她,也叫她不放心了。 段世昌这阵子也在烦恼怎么处置月桂。原本月桂身上是有让他着迷的地方,不过,也不是非她不可。嫡子有了保障,哪里还在意至今无影无踪的庶子?他甚至怀疑那次算命根本是设计好来算计他,对月桂一番深情的最后一点感动也没了。为着玉婕母子的安全,把月桂送出府才合适。 只是,月桂对他一片深情,为他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盐帮兄弟很多都知道。月桂在盐帮中还有些人缘关系,没有明显不检点之处,所谓谋算嫡子,没有一点真凭实据。无缘无故打发她,倒好像玉婕不贤,他不义。恐怕有人利用这个生出事来,破坏他在盐帮的根基,得不偿失。 原想着玉婕是当家大奶奶,管理内宅是她的责任,月桂也该交给她发落。不想玉婕对月桂的事,一味防守躲避,又或者是以退为进,逼着他亲手料理。恐怕,他不料理清楚月桂的事,玉婕就不肯安心住在府里。他的儿子,总不能在玉婕陪嫁的庄子上出生。这些年用月桂逼她,如今她也用月桂逼他,段世昌苦笑。 段世昌正在寻思法子,刘嬷嬷进府来请安了。 段世昌大喜,忙叫请进。刘嬷嬷出自玉婕外祖家,玉婕一到常家就交给她教养,名为主仆,实则母女情份。刘嬷嬷的话,玉婕从不违背。也只有刘嬷嬷能劝得她早些搬回来了。 刘嬷嬷听完段世昌的要求,不慌不忙地说道:“大爷心急了。离孩子出世还有两个多月呢,许多事是该预备起来,倒也不需奶奶操心。孩子平安落地前,奶奶最要紧的是周身平安,无惊无险,心平气和。一惊一怒一恼的,动了胎气可不好。再说,孩子落地到长大,还有好些年。一个小人呢,要吃要喝会跑会跳,可趁的地方多了,可不如在娘肚子里,有奶奶护着,省心。说句不怕大爷气恼的话,奶奶平安把孩子生下来,能不能平安长大,还得看大爷肯不肯给他个平安的家。常家前头太太的兄弟是怎么没的,大爷想必也听说过。” 这话又是逼迫又是吓唬,段世昌真不爱听,那脸就有些拉下来了。 “话糙理不糙,怎么想就怎么说了,还请大爷体谅我的心。” 段世昌苦笑点头:“我明白你是真心疼玉婕。” “老婆子今日来,是有些陈年旧事,想要说给大爷听。” 38、落井下石 刘嬷嬷说的是几十年前,余家的事,余家衰败的开始。 有人送给做官的余老爷一个美貌女子。彼时余老爷已过而立之年,有一妻二妾,五子三女,仕途顺达,人生如意。 不知那个女子使的什么手段,迷惑住了余老爷,有求必应,完全把年长色衰的妻妾抛在了一边。 那女子有了身孕,不久,又莫名其妙地流产了。当爹早该当腻的余老爷居然十分重视这个流失的孩子,正经八百地调查其小妾流产的原因。 小妾是在花园里见过余夫人后摔倒流产的。虽然有好几个人作证,是小妾找来要服侍夫人,又在路上打发自己的丫头走开,夫人不过受了她一个礼,听她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走了。余老爷在小妾的哭泣哀求声中,发了疯,吵着闹着骂嫡妻嫉妒,害他子嗣,犯了七出,铁了心要休妻,他三子一女的生母。 眼见余老爷不可理喻,马上就要掷下休书,余夫人气恼攻心晕了过去,孩子们哭成一团。余夫人的奶娘看着不是事,硬着头皮出头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撞了姨娘一下。 余老爷也不细问,就让人打板子。可怜奶娘年纪老大,受此侮辱刑罚,一口气上不来,死了过去。奶娘的儿媳闻讯而来,为婆婆求情,愿意代为受刑。余老爷不问青红皂白,就命拖下去打,打死完事。 余夫人醒来时,婆媳二人已命赴九泉。余老爷最后一点清明,担心她家里人怀恨报复,干脆将奶娘全家发卖去远方。只有他家的小女儿被少爷小姐藏起来,逃过一劫。后来,余夫人暗地里托人赎了奶娘一家,好生安慰,送去远处安置。 余老爷这番大动干戈传了出去,很快遭到弹劾。宠妾灭妻。刚愎自用。做官断案的能力更是遭到极大质疑。余老爷对奶娘一家的绝情看得底下人心寒,就有人投靠了对头,揭发出来一些事。 余老爷丢了官,更丢了脸,接着发现心爱的小妾和府中一个小厮有□□。 严刑逼供下,小妾承认使用药物催情,迷惑余老爷,那些药物也使她失去生育能力。她用药物推迟月事,改变脉象,造成怀孕的假象。所谓流产,不过是药物失效,月信来了。她本是对头安排给余老爷的,这么做不过是让原本名声清白的余老爷失德,丢官,众叛亲离。 余老爷盛怒之下,打死了小妾。然而,一切都晚了,完了。 以那样的缘故丢官,余老爷自己一辈子毁了,还牵连了子孙。罗家没有借机解除婚约,如约地把嫡女嫁过来,本是余家复兴的最后希望。可惜余家长子传承了父亲的糊涂,断送了嫡子,和妻子的情分,导致余家没落,反而是常家得到了罗家的帮扶。 余家的事,段世昌知道一些。这一件,却是第一次听说。刘嬷嬷口中的余老爷,是玉娥与玉婕的外曾祖父,原本声望很高,升迁有望,突然间被免职,还定了个永不复用。外人的说法是德行有失,草菅人命。余家人则说是被奸人陷害。事情发生在千里之外,余老爷当日任所,余家人不肯谈及,外人自是无法知道详情。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刘嬷嬷是余家家生子,母亲又来自罗家,难怪会了解余家最不堪的秘密。只是,又为何突然专程跑来告诉他这个?段世昌紧紧盯着刘嬷嬷,等待下文。 “我是余家出来的人。照理说,旧主人的难堪事,知道了,也该烂在肚子里,不该说出来。不过,那奶娘留在余家的小孙女,名叫青雯,正是奶奶亲生的外祖母。这事,与大爷也算有些关联。 “这事,还是小时候,太太与母亲感叹青雯姨娘身世时说起,叫我无意中听见。时隔多年,本来都快忘了,却是奶奶搬来这个府第后,认得有个月姨奶奶,听底下人说月姨奶奶极有手段,叫大爷放不开手,言听计从,对奶奶全无从前情意。可巧,月姨奶奶那时也是有孕的。我想到那件事,唯恐旧事重演,暗地里告诉了奶奶,教她小心提防。 “月姨奶奶那时的行止也很奇怪。那时,红蔷也怀着孩子。奶奶恨她借着身孕闹事,觉得若不是她,我们大小姐还能多活些日子。又因为红蔷是奶奶的丫头,自觉疏于管教,以致出了这种事。便将红蔷丢给金桂和青篙,任由她们折磨,是为自己,也是为了让常家上下出口气。奶奶待红蔷不善,大爷想必看在眼里,以为奶奶嫉妒,容不得红蔷,竟连大爷的血脉都不放在心上。 “大爷那时不肯给奶奶确立名分,是怕一旦嫡庶分明,奶奶也会那般对待月姨奶奶和她腹中孩子吧?红蔷是奶奶的丫头,大爷不好多说什么,唯恐她腹中胎儿被奶奶折腾没了,宁可委屈奶奶,也要保住月姨奶奶肚子里那个。” 段世昌被刘嬷嬷说破当日心思,有些难堪地掉开头,嘴角紧抿,不说话。他不觉得自己当日想法做法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香火传承是第一要紧的大事,他的心意,玉婕的感受,都只能往后排。只是,得到如今诸般结果,回头再看三年前,自己好像并不高明,倒像被耍了。 刘嬷嬷轻轻地叹口气:“奶奶是什么样人,大爷本该是最明白的。常家人口简单,老爷又是最慈爱不过,大小姐和表小姐从小哪里同人争过什么?哪里会同人争?遇上不高兴,生两天闷气,过后就丢开了。大爷当初若肯好好哄哄奶奶,小少爷如今都该会说话了吧?何至于—— “还是说月姨奶奶吧。大爷委屈奶奶,无非怕奶奶逼她立规矩,近前侍候。照说这么个伶俐不过的人,还能不明白大爷的意思?她不需要奉承奶奶,奶奶也没给她好脸,正该敬而远之,在自己院子安心养胎。月姨奶奶却总要往涵院凑,奶奶让人拦在门口,不让她进门,她也要在院子外面转上两圈。 “我那阵子总想着余老爷那个妾的事,悄悄让洒扫的人从月姨奶奶房中弄出了一些她日常用的香粉熏香,拿去请吴大夫检看。吴大夫说那些东西不是好人家用的,不妥当,一时可以助兴,长久必定子息艰难。听我说是位有身子的姨奶奶用的,吴大夫说就算侥幸怀上,胎儿也有不妥,多半两个月内就要流产。我问这样的胎可有法保住,吴大夫摇头说不能,也不该。 “我觉得月姨奶奶这胎有些古怪,怕她早已知道,不知用了什么厉害药物勉强保住这个身孕,要找机会嫁祸奶奶,就同奶奶商量,请大爷劝月姨奶奶别到涵院来,以免腹中的孩子与红蔷的冲撞了。大爷或许还记得这事。 “也是老天有眼,那话说过才两天,月姨奶奶在自己房中睡觉,就把孩子睡得掉了。若是再晚些日子,还不知要牵连到谁呢。” 段世昌当然记得,在月桂无缘无故流产时,还曾疑惑:难道真有孕妇照面,胎儿冲撞这回事? 又想到月桂流产后身体不好,去吴家请大夫,吴家父子连番推托,就是不来。还以为是看不起月桂出身,却不知人家早知底细,不肯趟他府中的浑水。只有他,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傻子! 段世昌咬牙暗恨:“这些事,何不早说?既知道她要害玉婕,还不告诉我,揪了她出来。倒叫玉婕忍气吞声?” 刘嬷嬷从容以对:“大爷那时正嫌奶奶不够贤良,月姨奶奶又刚流产,我们这些都是奶奶的人,说出来,也不过被人说落井下石。大爷是做大事的,遇事讲究个凭证。没抓住月姨奶奶用的那个游医,空口白牙,如何取信于大爷,没得叫大爷更恼奶奶罢了。” 在他们眼中,他就是被□□迷了心,是非不分,宠妾灭妻的糊涂虫?这会儿说出来,就有凭据,就不是落井下石了?不过等待一击成功的好时机。段世昌咬碎牙,也是无法。 “今日对大爷说这些话,却不是为了奶奶,而是为了小少爷。小少爷眼看要来了,请大爷给孩子个清静的家吧。奶奶连失亲人,哪里还受得住孩子出什么差错?”早先不说,一则这事并没对表小姐造成伤害,二则抓住了月桂的把柄,知道她不能生,正好利用她守住大爷的身子和这个府第,免得三年里真抬进来个有身份有本事的,抢在表小姐前头生下儿子。 段世昌恼火地瞪着刘嬷嬷,半天方道:“明白了,我会处置月桂。” 刘嬷嬷出去,重阳犹犹豫豫地进来。 段世昌心情很恶劣,口气很糟糕:“什么事?” “大爷,刘嬷嬷的话,小的在外面听见了几句,想起来一些事。大爷可曾注意?每回大爷过去海棠姨娘那边,海棠总是先服侍大爷换衣服,甚至还要洗澡。端午曾问过缘故,海棠的表妹悄悄告诉他,是海棠的娘闻着大爷衣服上的味儿不对,知道大爷身边有人爱用香助兴。她娘说那种东西对男人虽也不好,调养回去还容易,女人沾上就难怀孕,连着用上两三年,一辈子别想有孩子。端午问过我,该不该告诉大爷。小的想着海棠的娘也是极有心计的,弄不清是不是故意说给我们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没说。” 段世昌这会儿听见什么都奇怪了:“你让人把城北的庄子——算了,还是在城里租个小院吧,不必太好,过得去就行。”那庄子离玉婕的陪嫁庄子不过几十里,月桂的性子还不定会怎么闹,倒是放在城里,眼皮底下放心些。 段世昌还没让人叫月桂,月桂自己来了,梨花带雨地诉说委屈。 这月的月例发下来了。最近府里事多,管家们忙不过来,发放月例的事交到了紫薇手中。紫薇以一向的精细,核对梳理了一遍月例清单,把月桂的份例银子从二两减成了一两,与仙儿兰香相同。身边的大丫头也跟着减等。 月桂如今穷了,没法不把月例银子放在眼里,更加丢不起这个人。她认定是奶奶报复,给她小鞋穿,找不到奶奶,只得屈尊找紫薇理论。 紫薇跟前站着好几个婆子回话呢,三言两语地打发她:“姑娘是大爷的人不错,没有媒妁之言,不是花轿抬进府的,算不得二房奶奶,又没给当家奶奶敬过茶,没有名分,称不得姨娘,至多算个侍妾,等同通房丫头。我不过照章办事。 “哪来的章程?开府也没几年,总算有了名正言顺的当家奶奶,该有的章程也该立起来。自然是比照扬州城里差不多人家的做法,否则,乱了分寸,传出去叫人笑话大爷奶奶。” 那些婆子见风使舵,一口一个姑娘地劝月桂接受这个改变。还有人说:“奶奶的性子最好不过,月桂姑娘好生服侍大爷,奉承奶奶,早日敬了茶,也好定下名分。一般是服侍主子的,姑娘何苦为难紫薇姑娘?” 奶奶连琼芳的脸都打了,明说了不喝她的茶,月桂能指望的只有大爷。 段世昌耐着性子听完,淡淡道:“既在府里不痛快,你还是搬出去住吧。” 39、生了 月桂被迫搬出段府,最遗憾最惋惜的,是张歆。叫她上哪儿再去找这么方便这么好用的借口应付段世昌? 清理过门户,段世昌理直气壮了,连连催她搬回府中。刘嬷嬷也跑了两趟做说客。 天气凉了,孩子也快出来了,继续住在庄子上确实不便宜。张歆设法拖了几天,也就乖乖搬了。 段世昌记得孙老夫子说的,涵院阴气重,对玉婕不利,夫妻住处分开太远,容易离心不合。上一次,就想让张歆搬去上房,被拒绝。张歆说上房人事太多,不如涵院清静。 玉婕原是喜静不喜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涵院就是特意照顾她的爱好改建过的,也是清静。段世昌想出了折衷的办法,腾空紧邻上房的院子,在墙上开一道门,连通两边。院里改造一遍,同涵院一样设了绣房和小厨房,考虑到玉婕将在冬天生产坐月子,又在三间正房修了地炕。 别的还罢了,张歆从前就怕冷,眼看这里取暖设备落后,对那地炕还真有几分动心,便答应搬迁。 搬家少不得乱哄哄一两日,张歆把紫薇叫回来,同白芍一同打理,自己带着黄芪和银翘避到白衣庵去。 近来张歆往这边走动次数较多,熟了,不需拘礼,如尘师太不再迎出庵门外,惦记着张歆身子不便,生怕她在庵中摔着伤着,还是抛下正在应酬的女客,赶出来,亲自扶了张歆一只胳膊。 一边寒暄一边往里走,却见那位女客从静室走了出来,对如尘笑道:“师太这里来了香客,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同师太说话。我说的那件事,还请师太放在心上,帮忙打听着。” 如尘宣了声佛号,指着张歆说:“陈奶奶,这位是段奶奶。段奶奶娘家夫家都是城里的大户,开着好些铺子,兴许能帮你把房子租出去。” 陈奶奶听见,连忙与张歆见礼。她家是山东客商,在扬州有处小铺子,家住在离此不远的金鱼巷。老家来信,公公病重,年纪大了,恐怕过不去,她夫妻要带着孩子回乡,探病侍疾,弄不好还要送葬守丧。扬州这边只留下一双老仆看房子,照顾铺面。陈奶奶是个节俭过日子的,想着离开这段日子,腾空一进房子租出去,换几个钱给老仆家用,也省得自家还要发月钱。 听说原委,张歆安慰几句,答应帮忙在亲戚下人中问问,又仔细问了她家地址,房子的租金和出租的期间。 见她这般认真,真心是想要帮忙,陈奶奶欢喜感激不尽,转回家就命下人送了一大包上好的红枣红糖花生过来,给张歆月子里用。 银翘接了那包东西进来。张歆见了,讶笑:“陈奶奶真是急性子,这可叫我怎么好意思?”忙命银翘拿了钱出去打赏来人。 稍顷,银翘进来:“那婆子说什么也不收,说家中有事,忙忙地走了。” 如尘笑道:“来的,想必就是那白家的,指望你帮忙把房子租出去,他两口子才好有进项,哪好意思收你的赏钱?” “原是顺口一说,也没把握,陈奶奶这般客气,倒叫我如何是好?” “她就是这样性子,厉害起来极厉害,遇上看对眼的,又极豪爽不过。奶奶肯帮忙,就是不成,也是一番心意。她家铺子卖的就是山东土特产,这些实不值什么。奶奶别往心里去。” “如此,只好尽力帮忙了。她们这一去一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记得金鱼巷从此出去还有一段路呢。” “那是走大路。奶奶说的是巷头。她家住在巷尾。从谢五老爷和谢三老爷两个府第中间那条斜巷子穿过来,极近的。那巷子窄处,只容一人过,行不得车,故而奶奶不知道。” 闲话一阵,取了放在白衣庵请尼姑们诵经开光的福寿玉牌,也就回去了。 天冷了,不好再到室外活动,好在三间正房有地炕,又修了内走廊,张歆每日还能来回走走,活动活动,也坚持做着孕妇操。 孩子很大了,把那个小空间挤得满满的,活动不开,也就不爱动,很多时候,对妈妈做游戏的邀请和挑逗,毫无反应。张歆不大适应这个变化,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想到这个可能,那个可能,生怕有什么意外。 吴大夫一两天过来诊一次脉,又将李嫂子的母亲方婶派过来照料。 张歆突然喜欢清点整理东西,将给孩子预备的衣服尿布和各项用品点过一遍,又把自己的冬春衣服翻出来,首饰和财产也被清理一番。 丫头们被支得团团转,方婶却看得笑,叫院中众人打点起精神:“这是快要生了。” 肚子大得碍事,白天还好,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加上隔层肚皮看不见,不安心,反正足月了,张歆也盼着孩子早些出来,每日摸着肚子打商量:“儿子,差不多了,出来吧。出来妈妈陪你玩。” 小家伙却沉得住气,恋恋不肯离开那个唯我独一的温暖世界,不管大人们做足做好了准备,就是不出来。 张歆都有些急了,虽然吴望淮大夫再三保证脉象无异,孩子平安,不能亲眼看见,亲自感觉,总是不安,日日寻方婶打听催生的法子。 终于,这一天来了。 张歆在睡梦中感到一阵不适,醒了过来,过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又睡下,在醒来时,觉得下身有些不对劲,悄悄脸红:这么大人,还闹这种事,怪臊的!白芍听见动静,连忙起来掌灯服侍。 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张歆明白过来,是羊水漏了。拾掇好衣物,重新坐下,规律的阵痛就开始了。 白芍看出不对:“奶奶,可是要生了?我叫黄芪起来,让她去叫人。” 张歆看看窗外,摇摇头:“没这么快。天亮了再叫人。你扶我走走就好了。” 她了解分娩过程,也知道这里的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方婶她们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她进产房躺着,却不知仰卧是最不利于孩子出来和缓解疼痛的姿势。 白芍年轻,虽然经方婶教导过,到底也没明白生孩子是怎么回事,见主子轻描淡写,也就不觉得要紧,只管扶着她在室内来回走动,一边随意聊些话题。 疼得渐渐厉害,张歆头上冒汗,开始大声喘气。 白芍有些慌了,要叫人,又被张歆拦下:“不急,还早。回头要仰仗她们的地方多了,且让她们再多歇歇。” 直到天边发白,羊水破了,院子里有了动静,张歆才让白芍把黄芪银翘叫醒。 方婶赶来,听说经过,连声埋怨白芍不早叫她,就要送张歆进产室。 张歆换好衣服,在阵痛间隙中笑道:“我饿了一夜了。婶子好歹心疼我,让我先喝碗粥,养些力气。” 大户小户,方婶不知给多少女人接生过,还是第一次见到第一胎就能这么镇定的,见她咬牙喘气,冒汗发抖,就是不肯叫出声来,心中大为敬服,便不肯勉强她:“今天长着呢,奶奶是该垫点东西,却也不能多吃。” 少顷,放了桂圆红枣枸杞的甜粥端上来。不疼的时候,张歆慢慢喝粥。疼得厉害时,方婶就教她趴在桌上,用灌了热水的大铜壶捂热大毛巾盖在她后腰,轻轻为她按摩。 段世昌这些日子也是心神不宁,夜里睡不踏实,随时等边上院子的消息,其他人和事都丢到了一边。 隐约听见些动静,段世昌醒了。果然,小厮来报:“奶奶要生了。稳婆已经进去了。” 段世昌连忙起身:“告诉管家,去请吴大夫,另外再请一位稳婆来。” 没一会儿,七夕有些为难地过来:“奶奶让人传话出来,说有方婶子在就够了,她信得过方婶子。” 段世昌无奈道:“那就听奶奶的,只请吴大夫。”玉婕同他唱反调,这是唱得来劲了! 赶到邻院,只见丫头婆子来回穿梭,准备热水毛巾,正房里头却没多大动静。段世昌一惊,忙问:“奶奶呢,为何听不见奶奶的声音?”玉娥生孩子时,叫疼可是叫得人心发慌。 黄芪听见,迎出来回道:“大爷,奶奶很好,正喝粥呢。” 段世昌松了口气,猜想还没开始发动。 阵痛终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张歆仍旧不肯躺下,扶着李嫂,坐着大口喘气呼吸,偶然痛苦地□□。 也许之前太平静,突来的压抑的痛呼吓了段世昌一大跳,想起早先玉娥难产的情形,坐立难安,来回踱了几圈,想到什么,急忙走回自己院子,进了后堂,对着供桌上几个牌位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头:“祖父,父亲,母亲,玉婕腹中是段家嫡子,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玉婕,保佑孩子。” 燃上香,祝祷一阵,段世昌又匆忙往回走。 吴望淮已经来了。分娩过程,没有意外,他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然而,有他在,段世昌和众人都觉得安心许多。 午饭送上来,颇有几道新鲜菜式。吴望淮胃口不错,可看着段世昌强颜欢笑,食不知味的样子,也不好放开了吃。 好在不久,就有婆子进来报信:“听正房里的人说,已经看见小少爷的头了。” 段世昌坐不住了,赶到正房门口等待。 小家伙倒没让他久等。不多时,正房中传来一阵欢声,有婆子赶出来报喜:“恭喜大爷,果然是位少爷!” 段世昌欢喜得落下泪来,段家终于有后了。 40、小强 段世昌迈步往里走,隐约觉得什么事不大对劲。 产房里,张歆提着颗心,虚弱地问:“孩子没事吧?怎么不哭?” 方婶安慰说:“奶奶别担心,少爷很好,睁眼看着,还动呢。”一边说着,一边提起婴儿的腿,在屁股上拍了一下。 “哇!”小家伙短促地叫了一声,不是哭,是抗议。 帘子里外,张歆和段世昌都放了心。 李嫂子将孩子裹好,抱出来给段世昌看。 小家伙皱皱巴巴,蜷成一团,戴着一顶可爱的绒布帽,清澈的眼睛半睁着,静静地看着他。 段世昌心中一阵激动,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抱他,想碰碰那娇嫩的皮肤,又迟疑着缩了回来。 方婶帮着张歆顺利娩出胎盘,排出淤血,又为她擦拭身体。 张歆终于自由,勉强探起身,急切地问:“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段世昌点点头,李嫂子忙将孩子抱进去,放在她怀里。 感受到妈妈的气息,小家伙慢慢扭头,找到张歆的脸,挣扎着动了动:“哦。” 地炕加上热水的作用,产房内很温暖。张歆猜测小家伙嫌李嫂子裹得太紧,束缚了手脚,连忙给他松松开,口中柔声问:“你认得我么?我是你的母亲。” 小家伙吃力地抬了抬头:“啊。” “不是啊,是妈。说一个。” “饿。” 这一天对小家伙来说也很长啊!从妈妈肚子里的小天地到外面的世界,旅程虽不长,对婴孩来说却是最艰险不过。 张歆从初为人母的兴奋中醒过来,连忙撩起衣襟,又把孩子搂得紧些。多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家伙本能地凑上前含住,开始吮吸,一只细细软软的小手也从裹着的毯子里伸出来,轻轻触碰着妈妈的肌肤。 张歆心中升起一股骄傲和满足,轻轻地拉起那只小小的手掌。 小家伙微微动了动,手指一收,握住了她的大拇指,继续安静地吸奶。 此情此景,不但白芍看得稀奇欢喜,接生过不知多少婴儿,见过不知多少母婴的方婶子也被感动了。这孩子少有地健康皮实,性格沉静忍耐,将来必定不凡。想起女儿说过这位奶奶孕中的种种,方婶子看向张歆的眼光越发敬佩。 身为有系统知识有经验的稳婆,方婶子自然明白孕中养生的要点,也知道分娩时尽量站着走动,能帮助婴儿出生,大声哭喊呼痛只是白消耗产妇自己的体力,引得他人紧张,然而,大户人家的女眷有几个不是娇生惯养?有几个不借着怀孕的机会拿娇?有几个忍得住那样的痛?更别提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关爱,多是静养加进补,因而富贵人家的女眷生孩子更危险,孩子也更虚弱。忠言逆耳,大夫稳婆就算心里明白,很多话不好明说,说了图惹人嫌,只能顺着孕妇产妇家人的想法,加以补救。 也只有段家奶奶这样的娘,养得出小少爷这样的儿!生产顺利,母子安康,大家伙都跟着受惠。 张歆想起什么,叫过白芍吩咐了两句。 白芍撩帘子出来:“大爷,奶奶给少爷起了个小名,叫做小强。大爷看着可还合适?” 不哭,落地睁眼,能同母亲“对话”,自己吃奶,这孩子还真应了孙老夫子那句预言,“一落地就不同凡俗”。有了孙老夫子那番话,这里这些人不但没有因为这些“异像”惊慌,反而个个欢喜。 身为人父的段世昌更是喜不自胜,只盼着满月孙老夫子再来,看看他儿子到底有多大福气,能给段家带来多少兴盛,听说玉婕擅自给孩子起了名字,也没在意,还乐呵呵的:“好,好,这孩子定会比人强,就叫小强吧。” 这就跟人比上了?!张歆听得暗暗摇头。她早想好给孩子起这个名字,不过希望他能像小强一样,有旺盛的生命力,连血亲长辈们的福寿一起活出来。 小强吸了一会儿奶,似乎吃饱了,眼睛越闭越小,终于睡着。那只小手还紧紧抓着张歆的指头。 挪回卧房,眼看孩子在床头的摇篮里睡得香甜,张歆困倦之极,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睁眼时,室内一片昏黑,只有另一边的妆台上点了一盏灯,还被床前坐着的人遮去大半。 张歆第一反应是段世昌,立刻惊得睡意全无,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女子,大丫头。 是紫薇,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看着她,神思却落到了不知何处。 “紫薇?” “奶奶?”紫薇一惊,眼珠慢慢转动,手脚也灵动起来,见她想要坐起来,连忙拿了个大枕头垫在她身后。 “你来这边,不会耽误府里的事吧?” “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了,不耽误。白芍陪了奶奶一天,我让她下去歇着。黄芪和银翘还小,有些事奶奶怕是不方便叫她们。” 想到白芍陪她折腾了半夜一天,担惊受怕的,张歆颇觉抱歉:“白芍受累了,让她好好歇歇。” 紫薇迟疑着,终于还是问出口:“奶奶,主子她,在哪里?” 张歆一顿,镇静地看向紫薇,只见她咬着下唇,眼中含泪,带着悔恨,悲伤,和一点绝望。终究还是瞒不过这个丫头!张歆信中喟叹,目光从紫薇脸上转到床前的摇篮:“她的孩子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紫薇微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摇篮,看摇篮里熟睡的婴孩,有些麻木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彩,整张脸重新灵动起来。看了一阵,她转回身,在床边跪下:“奶奶,你让我回来吧。求你让我伺候少爷。” “起来说话。紫薇,我不是信不过你,更没有怪你。我是真的需要仰仗你,故而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你在我身边,我不过多个丫头。你做着内管事,我和小强都多一层庇护。若不是你,这几个月,我怎可能过得那般逍遥?再说,英儿身边,也需要你。那孩子没娘,能有个姨也好。至于小强,你几时想来看他都行。” 紫薇沉吟着,下意识地又去看摇篮中的孩子。 眼泪自紫薇眼中落下。她哽咽着点点头:“我明白了。紫薇定不让奶奶和少爷失望。” 张歆笑着叹道:“紫薇,你几时能把旁人都放放,替自己想想呢?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活着不能总看着来处,要往去处看。” 紫薇垂首应道:“奶奶的话,我记下了。” 有些事总要当事人自己想明白才行,张歆摸了摸肚子,笑道:“有些饿了,可有吃的?” “厨房方才送了一盅红枣赤豆粥进来,还热着。奶奶可要先吃一碗?奶奶想吃什么,我让银翘去吩咐厨房。” “先盛碗粥来。若有鸡汤,叫她们撇干净油,下碗银丝面,再放点新鲜的素菜。盐可以少点,不能不放。” 紫薇答应着,到外间吩咐了银翘,转回来问:“奶娘来了,在西厢房候着,要过来给奶奶请安,见见少爷。奶奶是眼下见,还是等明日再说?” “奶娘?先算了吧。少爷我先自己奶,实在奶水不够了,再用奶娘。”产前诸般准备,只有挑奶娘这一项,张歆一点不参与,不过问,打的主意就是不用。 “这,不大合规矩,怎么同大爷说呢?” “就说我信不过,除了跟前的你们几个,谁也信不过,不能把少爷交给信不过的人照料。多一个人能生出好多事,大爷也不是不明白。何况奶娘是要日夜守着少爷的,到时候怕不比亲娘还亲近些。”婴孩最好的食物是母乳,不是人乳。张歆也不愿意看到小强依赖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那样对小强不利,她也会被动。 紫薇明了她的忌讳,回头就去向段世昌回话。 段世昌不大高兴。扬州城里,没听说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自己哺乳的。这个奶娘是他亲自挑选,也通过了刘嬷嬷苛刻的审查,靠得住。然而,经过了这些年的那些事,他也不能责怪玉婕太过小心,或者,小心眼。 说起来,从小强的角度考虑,确实是玉婕亲自哺乳照料,最安全。可玉婕毕竟是段府主母,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为段家开枝散叶,快些把身体养好才是。段世昌心内不满,却不好同月子里的玉婕计较,只得暂时让奶娘一边歇着。 没两天,奶娘出事了。段世昌好容易得子,重金寻奶娘,给的工钱很高。那奶娘被选中,很是得意,也很想保住这个位置,一听说少爷落地,连忙抛下家中幼儿,进府来。不想奶奶不用她,大爷没让她走,她也不想走。 为着安全起见,奶娘的饮食跟着奶奶都是小厨房预备。段府伙食原本不错,奶奶的小厨房还要讲究一层,山珍海味,点心小菜,想吃什么都有,还有不少外面没有的菜式。这奶娘本来饭量大,胃口好,不忌油腻,进来不过几天,腰身就粗了一大圈。她本来奶水不错,生怕这府里大爷奶奶嫌她奶水不够,又央着张嫂子李嫂子炖催奶汤,催得胸前涨得发疼,还没处喂,竟起了炎症,有些发热起来。 张歆听说奶娘难受,倒是把她叫了进来,想让小强帮她减轻些痛苦。小强出生没几天,食量小,靠在母亲身上吃饱,只想睡觉,理都不理奶娘。 听说奶娘发烧生病,需要吃药,段世昌也不肯让她奶孩子了。紫薇忙给她算了两个月工钱,又支了些银子给她看病,送她回家。 41、初为人母 小强总的说来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就像一出生表现的那样,不爱哭。只要吃饱了,肚子里不胀气,就安安静静的,不睡的时候也静静地看世界。 张歆进过的婴儿房,婴儿床头都挂着床铃,想来那是小婴儿普遍喜欢的玩具了。电声音乐做不来,小挂件却不是难事,转动的机械也好解决。以这里女子的灵巧,做些小布艺,手到擒来。最后两个月,张歆一声令下,没几天就收了好几套回来,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都按照张歆要求的,样子简单朴拙,颜色鲜明对比。 张歆自己做了一套,黑白对比的几何形状,相比之下简直拿不出手,目前,却是小强的最爱。 小强不睡的时候,经常研究头顶这些东西,偶然有些感想,便依依哦哦地发表两句。 看了几天,除了母亲,身边来去的几个丫头婆子也看得熟了,遇到她们对他说话,也会咧咧没牙的小嘴,附和两声。 众人爱得不行。黄芪银翘两个恨不得时时守在摇篮旁,看小强各种各样的模样表情。张嫂子李嫂子得个空就要问一声,看两眼。刘嬷嬷喜上眉梢,说是来服侍奶奶坐月子,大半时间倒是花在小强身上,简直爱不释手,不时祈求老天让她媳妇肚子里那个孩子有小强一半聪明乖巧。府外,小虎晚妹搬着手指头数日子,盼着满月了可以看见娘亲口中乖得不得了的小少爷。府里,专职给小强洗尿布的婆子都觉得有与荣焉,说话比平时大声起来。 身为乃父的段世昌在外奔忙应酬,分外精神,逢人带笑,整个人比往日都要柔和三分。早上出门前,必要先过来看一眼宝贝儿子。回到家来,再累再晚,洗手更衣后,还要过来看一眼。多半的日子,段世昌早出晚归,每每过来都赶上小强在呼呼大睡,父子眼对眼的机会不多,小强偶然看见他,还是如同陌生人,不动不语。 相形之下,却是张歆的日子最惨淡。奶娘走后没两天,小强象是突然醒悟过来,把吃奶当作了他人生的第一桩事业,干劲十足地做起来。 张歆的奶水不是很足,小强有时只能吃个半饱,睡上半个时辰就饿醒了。没事是不哭,可挨饿是小婴儿人生的头等悲惨大事啊!小强那份委屈,动天撼地,闻者无不恻然。 张歆不知多少次,刚刚摸到周公的所在,就被拖起来给孩子喂奶。这种事,要在从前,张歆定要发飚,大大发泄起床气,如今却只有满怀抱歉,只求勤能补拙。谁让她不是一头合格的奶牛呢?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把奶娘“赶”走了。 刘嬷嬷和段世昌心疼她,赶着又请来两位奶娘。 张歆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唱不上去高调,只好让小强到有奶的怀里去。 小强却是个挑剔的,大概是饿极了,第一下没顾上辨认奶源,猛吸了一大口,发觉味道不对,立刻吐出来,大哭着要求换回原来的奶源,原来的味道。 这位奶娘立刻被打发出去,换了替补的进来。小强这下学乖了,先抽了抽鼻子,发现不是妈妈的气味,不论奶香如何诱人,坚决不吃。 替补奶娘是个急性子,生怕一份好工作溜掉,趁着小强张嘴大哭,硬是塞进他嘴里,紧紧捂住。 银翘一直盯着小强看,发觉小家伙脸憋得又红又胀,连忙制止:“快拿出来,别把少爷闷坏了!” 奶娘强笑着解释:“姑娘年纪小,没经过,不晓得。少爷这是饿极了,发脾气,只消吃上一口——嗷!” 小强虽然没牙,下狠劲一咬也有些分量,又是敏感部位。奶娘惨叫一声,身体本能地往后一缩。小强的嘴巴自由了,震耳欲聋地大哭,好不可怜!好不委屈! 刘嬷嬷心疼得掉眼泪,一边抢上前把小强抱过来放到张歆怀里,一边骂奶娘不懂事,造次了少爷,不容分说赶了出去。 小强终于找到妈妈的怀抱,哭声立刻小了,改为抽抽噎噎地控诉。张歆又拍又哄,又是道歉又是保证地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委委屈屈地吃了点奶,趴在张歆怀里疲倦地睡了过去,睡着了还不时一抽一抽,眼角挂着泪珠,偶尔呜呜两声。 黄芪银翘两个在旁边跟着抹眼泪,小声骂奶娘不好。段世昌看见了,心疼得直后悔。 经过这一下,上下都明白了,如今已经不是奶奶不肯用奶娘,而是小少爷认准了亲娘,不吃别人的奶。 没奈何,只有设法把不合格的奶牛培养成为合格的奶牛! 府里事有紫薇撑着,院里事有白芍管着,小强有刘嬷嬷照顾着,为了儿子不挨饿,段府当家奶奶专心做起奶牛,除了喂孩子逗孩子,就是睡觉,喝催奶汤。两位嫂子深知她的口味,总能把汤煲得恰到好处,把浮油撇个干干净净。 努力了几日,终于,供需关系达到平衡。小强饱喝一顿,可以睡上一两个时辰不醒,小身体飞快地圆润起来。满月时,已经是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 段世昌的家人全都丧于洪水。玉婕最近的血亲是镇江的两位舅舅,向来不亲近,匆忙间也赶不来。 给小强洗三的仍是方婶子,只有刘嬷嬷等人见证,没有客人。 满月酒要摆,但不大办,只请几家近支亲戚和友人。预备元宵过后,小强百日之期,再大宴宾客,昭告段府喜获麟儿。 满月这天,小强晨睡醒来,被装扮一新,戴上虎头帽,穿上小红袄。刘嬷嬷给挂上长命锁。张歆拿出那面福寿玉牌,也挂到他脖子上。 刘嬷嬷瞧见那面玉牌,神色有些激动:“这是?” 张歆笑着给小强拉拉衣袖:“长辈们会保佑这个孩子。长辈们没享到的福寿,会报在这孩子身上。一定会!” 刘嬷嬷鼻子一酸,勉强忍住,笑着点头:“这孩子一定能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不多时,七夕来请。客人已经来了,请奶奶带小少爷过去相见。 来客不多,方便起见,宴席就设在上房,外厅男客,内间女客。 镇江余家来了一双表哥表嫂,带来几位舅舅的贺礼和祝福。 常正鸣的礼物极厚,看见小外甥稀奇欢喜得什么似的,被几位兄长好生取笑了一番。 常家两位姑太太也派了儿子儿媳过来送礼。 盐帮帮主次子携妻子来了。赵刘两位义兄也来了。 最难得的是远在徽州的知府周璜也派了新近取得秀才功名的幼子携带重礼来贺,言谈中说到周璜近来病了几次,体力大不如前,告病致仕,已获批准,一家人预计年前就会回到镇江老家定居。 厅上众人,除了常正鸣,都是阅历深心思敏锐的人,很快想通其中缘故。周璜是举人出仕,靠妻族关系爬上去,在北方可能还不怎样,到了人文荟萃,仕子众多的江南,必然不自在。先前行为有失,被弹劾了一次,已是惊弓之鸟。两个嫡子,一个已是举人,一个中了秀才,都还年轻,又有外家势力,假以时日,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才是周氏家族真正的荣耀。大明科举官员,首要家世清白,倘若周璜不小心得罪了哪个大头,犯了事,两个儿子的功名就要被革除,仕途再无指望。周璜在徽州连了两任,想必捞足了好处,及时抽身,也免得连累了儿子们的前程。 话说周璜确实因为这个思量,决定辞官。为怕被人捉住痛脚,这些年在徽州本地不敢放开手捞,除去走礼孝敬,剩下的不多。主要所得都在扬州,玉婕那个陪嫁庄子藏着。周四爷走这一趟,给足玉婕和段世昌面子,表达修好之意。一来,强龙不压地头蛇,段世昌在镇江也颇有势力,将来少不得还有借重之处。二来,要同玉婕商议,取出那院里收的部分浮财,先在扬州镇江两地置办产业。 张歆看完周夫人来信,不露声色地对周四奶奶道谢:“劳动叔叔婶婶跑这一趟,我心里甚是过意不去。先前听说伯祖父身体不佳,我购置了些药材,收在庄子上了。还请叔叔婶婶回去前,派人过去一趟,取了带给伯祖父伯祖母,略表我夫妻心意。” 周四奶奶明白她这是应允了,让他们自己去拿,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满面笑容,不住口地夸赞起小强来。 论辈分,周四爷周四奶奶要长一辈,年纪却轻,都是随和的性子,言谈有趣,不拘礼节,有心结交,很快让众人忘了他们是“长辈”,自在攀谈起来。 孙老夫子也来了,见到张歆,可惜无缘攀谈。小强倒是给送到他面前,供他仔细验看打量。 离开熟悉的房间,妈妈又不在身边,小强有些不适应,却用他一向的安静忍耐住了,静静地看着出现在他头顶上方的一张张面孔。 孙老夫子看着他,他也看着孙老夫子,一眨不眨。 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藏着宇宙和生命最深邃的奥秘。望着望着,孙老夫子觉得自己被吸引住了,心中似乎觉悟到了什么。 小强许是累了,许是看腻了他,慢慢闭上眼,侧过头,要睡了。 这般安静沉着的婴儿,众人都是啧啧称羡。 段世昌嘴上谦逊,心中得意,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孙老夫子的说法。 “这孩子,”孙老夫子思考着方才的觉悟,由衷称赞:“大气,有福,将来不论做什么,都能有所成就。若是修道,想必也能得证仙缘。”方才,在同婴儿的对视中,他突然察觉自己这些年来自认为逍遥随性,自在无拘,其实,还是拘泥矫情了。大道在哪里?真的非要往经典丹炉里寻?一草一木,生死境遇,人世间的平凡琐事,处处可见道法。 众人自动忽略老头后面一句话,纷纷附和,称赞小强大气有福,将来必成大器。 段世昌欢喜之余,开始考虑怎样才能早些给小强添弟弟妹妹。一个好汉三个帮,小强再有福气,一个人也是辛苦,还要有亲兄弟扶助才好。 42、矛盾 产奶达标,张歆恢复了做母亲的自信,就觉得刘嬷嬷等人对小强太过溺爱,没事总爱抱在手上。这么下去,不娇的孩子也得给带得娇气。 好容易出了月子,摆脱诸多禁忌,刘嬷嬷也回家去了,院子里又是张歆最大,就开始亲历亲为,学着自己带孩子,包括换尿布洗屁股都不假人手。一开始笨手笨脚,架不住小强最喜欢妈妈。虽然不如嬷嬷服侍舒服,听妈妈一边嘀嘀咕咕地对他说话,一边在他身上忙乎,小强总是乐得嘎嘎的。 熟能生巧,几天下来,需要做的,张歆都做熟了。母子之间的感情更深厚,互动也更温馨。 这日,段世昌回家,换过衣服,过来看孩子,还在门外就听见一大一小快乐的笑声。 屋里暖和,不担心冻着。张歆知道小家伙不喜欢束缚,不给孩子穿太多,总是尽量让小强的手脚能自由活动。换尿布,也不急着包好穿上裤子,而是让他光着屁股玩一会儿。 段世昌进屋时,张歆正轻拍小强身体各部位,告诉他名称:“头,肩膀,手,肚子,膝盖,脚,脚趾头,屁——股。” 随后唱了起来:“头,肩膀,膝盖,脚趾头。膝盖,脚趾头。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嘴里越唱越快,动作也越来越快。 小强张着嘴,兴奋地扭动身体,嘴里嘎嘎啊——哦——依地不断发声。 母子俩玩得高兴,都没注意到段世昌。 段世昌嘴角含笑,默默看着,欣喜之中带着些苦涩。这些年挣扎钻营,钱,有了,势,有了,名和利,得到了。其实,他真想要的不过是眼前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如今,终于都得到了,却又觉得美中不足。玉婕对他太冷淡了,往日放在他身上的心,用在他身上的情,尽数都给了孩子,什么都愿意为孩子做,却将他抛在一边不加理睬。 难道,他竟是在吃儿子的醋?!段世昌摇头否认,不,他只是不认同玉婕的做法。她是小强的母亲,可她也是他段世昌的妻子,这段府的主母。奶孩子带孩子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奶娘下人,她想怎么教养孩子,完全可以指示底下人,不需亲自动手。妻子的义务,主母的责任,却是没人能替她做到的。玉婕为何竟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她不过借着孩子来疏远他? 想到这个可能,段世昌叹口气,再次提醒自己慢慢来,人是他的,总不会跑了。玉婕有些小性子,心却是极软的。况且,吴大夫也说了,女子生产很伤身子,就算顺利,也当静养百日为佳,气血恢复以前,太快再次怀孕,不但对母亲不好,胎儿也容易虚弱。段世昌失去过两个儿子,自然希望将来的孩子也能如小强一般健壮。 决定等,段世昌也不会不做为,先后又寻了两位奶娘进来。要想让玉婕从孩子身边脱开身,首先得让小强改吃奶娘的奶。吸取之前的教训,两位奶娘进府后,先按照奶奶的生活习惯过了几天,吃一样的饭菜,用一样的洗漱用品,换上新做的衣裳,里外一新,这才被带去见奶奶和少爷。 然而,婴孩感觉之敏锐,对母亲之依赖,超过了段世昌的估计。小强就是能发觉不对,哭着闹着要亲娘。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当然,也怪段世昌不能真狠下心,真饿他一阵。 虽然每位未得正式聘用的奶娘都得到了两个月的工钱,离去时并无不满,段府小少爷难伺候,缠亲娘,段家奶奶自己哺乳,等等,还是传了出去。就有人来表示关怀,安慰。 段世昌脸上有些挂不住,回家来就怪张歆溺爱孩子,连“慈母败儿”都说了出来。 张歆冷脸以对,待他说够走人,把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瞧的小强抱起来,郑重地说:“儿啊,有些东西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次日,段世昌前脚回到上房,李嫂子后脚就到,抱着小强,后面跟着拿着大包小包的黄芪银翘:“奶奶说,她年轻不会带孩子,只知溺爱,不会管教,恐怕毁了少爷前程,坏了段家基业。少爷,还是交给大爷带吧。大爷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说完,有些不舍地把小强放在床上,一咬牙出去了。黄芪银翘丢下东西,赶在哭出来之前,也跑了。 可怜的小强被丢给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段世昌。 小厮机灵,连忙告诉七夕,带着刚刚进府,还没来得及□□的新奶娘赶往上房救火。 小强来时正熟睡着。天冷,上房不及张歆的正房温暖,来之前给他多裹了两层。睡梦中想活动活动胳膊,动不了,小强不高兴地醒来,发觉到了个生地方,熟悉的脸庞一张也看不见,只有印象不深的爹瞪眼看着他,小嘴一扁,哭了。 奶娘带着两个婆子冲进来,带进一阵冷风,撞翻了一张椅子。小强受惊,哭声越发大了。 待到被抱进一个陌生的怀抱,脸贴上冰凉的外衣,鼻中闻着一股不喜欢的味道,被来历不明的食物愣是塞进嘴里,小强愤怒了,惊恐了。妈妈呢?妈妈不要他了吗? 段世昌还是第一次看见宝贝儿子哇哇大哭的模样,见他憋红了脸,奋力挣扎,使劲偏着头不肯吃奶,帽子掉在地上,眼泪把头发和毯子都打湿了,哭得狠了,小身体一抽一抽的。 心疼之中混杂了难堪和愤怒,段世昌头疼欲裂。只道玉婕深爱儿子,想不到竟会忍心用儿子来给他个教训。闹成这样,只有玉婕才能安抚小强,难道要他承认自己错了?不该干涉她养育孩子,由着她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幸而白芍见奶奶同大爷置气,把少爷送过去给大爷照料,知道要闹出事,耳中听见少爷哭了,奶奶明明心神不宁,却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该如何劝,忙让银翘去找紫薇想办法。 紫薇一听,丢下手上的事,跑到上房,顾不得行礼请安,推开奶娘抱了少爷就走,进了奶奶的正房,让白芍接过少爷交给奶奶,自己就跪下去,垂着泪磕了个头:“少爷是奶奶身上掉下来的肉。奶奶怀胎十月,受了多少苦才生下他,就算恼大爷,又怎么忍心让少爷受罪?奶奶不看别的,只看在没了的人的份上吧。” 儿子回来,张歆也松了口气,一边拍抚着,一边回答紫薇:“你起来吧。我哪里忍心让他受这罪。大爷每回弄个奶娘进来,就要折腾一场,倒不如今日一并给个痛快。也省得大爷总寻思着要把我们母子俩分开。” 紫薇冲进来抱走小强,段世昌就松了口气,坠在后面,跟到这院子,听见小强的哭声渐渐小了息了,方才放下心来。听说了张歆那番话,苦笑着叹了几声,只得丢开。继续寻思“分开”他们母子,不过让小强受苦,也令玉婕更加恼他罢了。 走,还是不走,张歆心里纠结着。 刚来时,知道玉婕的遭遇,张歆几乎打定了主意要带孩子出走。从前,每有女友在婚姻中受到委屈,找她哭诉,张歆嘴上不劝离不跟着数落男的,却立刻开始计划怎么争取最大的权益,怎么取得孩子的监护权,必要时如何获得证据如何打官司,一二三四五,打印出来就一份计划书。没几次,得了“离婚顾问”的美名,女友们不到真考虑走这步,都不敢来找她,生怕被她叮当两下把离婚的念头和计划敲进自己脑子里。 从这个时代和玉婕的实际出发,和离是不可能的,明着跟段世昌掰,没有好结果,只有悄悄走。虽说出走也有难度,一次性的困难,克服解决起来总是容易。路引,已经备下一份。出走的安排,约摸也有了。张歆却犹豫起来。 庄子上,赖二卖妻的事闹出来,一家人名声坏了,他妹妹原定的夫家退亲,又闹了一场,名声彻底坏了。周二一家搬走,张歆亲自管庄子,赖二没了捞油水的指望,又不肯老实下地做活,生活也艰难起来。就听说赖二带着母亲妹妹去徐州投奔表舅了,只有比较本分的赖大夫妻留下。 张歆还在码头收留了得罪权贵,不得以抛下京郊祖产南下求存,又不幸投亲不遇的王姓一家,他们是携银出走,最终却落到卖身求医求食的地步。 两桩事,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感叹,张歆明白“人离乡贱”的话是怎么来的了。交通不方便,治安不够好,信息闭塞,语言不通,更重要的是官府抑制人口流动,老百姓心中本乡本土的观念浓厚,流动人口多的大城市和有钱人好些,一般地,外乡人普遍地位低下,近乎贱民。这年头,除了少数不安分的,不到逼不得已,没人愿意背井离乡,找那份罪。 单单如此,也不怕。张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离开段府,离开扬州,找个合适的地方潜伏下来,平安渡过余生,还是做得到的。 只是现在,张歆不能不考虑小强。留在段府,小强是嫡长子,生活环境舒适优渥得张歆自己都舍不得放弃,有父亲庇护,只要平安长大,将来也有保障,读书科举或者为商挣钱,总之做人上人的机会大。离开段府,跟着张歆,有危险不说,没爹的孩子总是容易受欺负。就算张歆测算无遗,平安无险地把他养大,也提供不了一份身家。小强毕竟是段世昌的种,如果遗传了他不甘人下,一心出头的雄心壮志,以后会不会怨恨她这个母亲? 留下小强,自己走,想也别想。张歆舍不下,看着段世昌虽爱小强,却不像是个好父亲。小强毕竟还小,没有个有力的庇护,弄不好又同玉婕一样。 那么,一起留下,争取和段世昌和平相处?问题是段世昌娶的想的是玉婕,不是张歆。怀孕,分娩,修养,近一年里,他们直接的接触很少,段世昌始终用玉婕揣度张歆。张歆也努力示弱,做什么都设法找个借口,让他觉得是一时意动,甚至是耍性子。随着产后修养结束,这种状况势必难以维持。一旦,段世昌发现不对,失去耐心或者真被触怒,事态必定不利于张歆,弄不好到时候真是母子分离还什么也做不了了。 张歆还真希望段世昌好色贪欢,娶个十七八房都没问题,只要能力同她保持距离就好。可那孙老头说她有二子二女,段世昌认定她还会生三个,指望她再给他生呢。这一向,段世昌早晚报道,一多半的日子独宿在上房,看向她的眼光情意绵绵,肯忍到百日之期,也算难得了。 其实,张歆已经不象初时那么反感他,甚至可以看到他的不少优点。可,对花生过敏的人,知道花生营养丰富是好东西,也不敢吃,只好一辈子远远躲开花生及花生制品。张歆也不喜欢自己爱过敏的体质和心理,可生成这样了,只能尽量躲开过敏源。 想来想去,张歆心里的天平还是有些倾向于走。哪怕犹豫呢,有些准备还是要做的。能走,而选择不走,至少也是一种选择。 提起在白衣庵说过的还愿的话,段世昌自然不反对。 第一次,没带小强去,喂过奶,看他睡着才出门,计划过去送上香油钱,说明情由,拜托如尘安排,就回来,应该赶得上下次喂奶。不想路遇官府出来查案,引起交通堵塞,到家晚了。 小强醒来饿了,见不到妈妈和食物,大哭。段世昌这日回得早,黑着脸坐在摇篮边,看见张歆匆忙跑进来,一眼就瞪了过来。 第二回,干脆带了小强去,也给如镜如尘两位看看。 小强头一回出门,有妈妈抱着,如镜如尘和一干尼姑又都是慈眉善目,倒是很开心,咿咿呀呀地嚷个不停,笑个不住,拐了好些见面礼回来,午觉都给耽误了,倦极了才睡着。张歆也累了。 如尘请张歆带孩子到后面她的居室休息一阵再坐车回家。马上就是腊月,腊月新年事多,赶着在之前礼佛还愿的人多,前面常有人来,如尘还怕惊扰了母子两个。 如尘的居室分明暗两间。张歆把小强交给白芍黄芪看着,自己到里面小的一间小睡。 在床上布置一番,做出有人安睡的样子,从带来的包袱里找出一个包裹,耳中听着外间平静,偶然传来两个丫头的低语,张歆悄悄打开后窗,翻了出去,掩好窗户,在墙角僻静处打开包裹,取出一件男装一双靴子换上,整理过头发,再披上斗篷,竖起帽子,趁着无人时从白衣庵后面的角门闪了出去。 天不算冷,已近黄昏,光线昏暗,乌云一片,像是将要下雪的样子,巷子里没几个行人。如尘说的那条小巷离得不远,穿过细长狭窄的巷子,果然就是金鱼巷尾,很容易找到陈家。 上次来,张歆就已打听过,知道陈家的房子还没租出去。三进院子只出租一进,租期短,租金虽要得不高,对租客却挑剔,又赶上年末,确实不好租。吃了他家送的红枣花生红糖,张歆不好意思,还在如尘处留了笔钱,说是若到腊月还租不出去,请如尘帮忙给两位家人,好歹帮他们过个宽裕的年。 大门紧闭。张歆敲门。不一会儿里面传来长者怀疑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山东口音:“谁啊?” 张歆暗暗清清嗓子,尽量粗着嗓门:“在下张平,是祥亨记的管事,听说贵府有一进院子在招租。” 祥亨记是常家产业,扬州城里数得上的大铺子,白氏夫妇自然知道,连忙巅巅地来开门。 43、百日 刚刚觉得自己可以胜任母亲一职的张歆又遇到了新的挑战。 小强突然夜里不睡,白天不醒,昼夜颠倒起来。夜里到底不同于白天,黑暗悄声,让人没法高兴起来。小强不爱睡,也没精神,蔫蔫地趴在妈妈肩上,不声不响地瞪着眼发呆。眼睛瞪得累了,就闭上,以为睡着了,放到床上,身子一沾就醒,醒了就哭,没奈何还得抱起来,再拍,再哄。白天基本上都是睡着,饿了醒来要奶吃,闭着眼吃,经常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听说很多宝宝都有这么一段时间,过了就好了,张歆只得抱定一个“熬”字。也有人说白天骚扰孩子,不让他睡,晚上困了自然会睡。奈何小强的睡功该是得自张歆本身,不睡时能撑能熬,要睡时雷打不动。 张歆试过在他耳边大声说话叫名字,没用。摇拨浪鼓,没用。钹儿罄儿唢呐都试过,小强挣开眼看看,一声不吭地又闭上,接着睡。试过用凉水给他擦脸,一样睁眼看看又接着睡。同样的伎俩使用三次以上,就完全看不出效果了。更狠的招数,张歆就舍不得用在儿子身上。 张歆数了数,发现前后两辈子,带给她最多挫折感,能把她折腾得没了脾气的,也就只有这一位。想想自己从小不让大人省心,幼时只怕也是这么一件件折磨父母的,张歆百感交集,躲进被子大哭。 白芍黄芪都慌了神。她们都知道奶奶辛苦,都想帮忙,可小强白天还好,晚上醒来一定要妈妈。瞧见奶奶疲惫,她们想把小强接过来。小强一离开母亲的身体,睡意全无,两眼亮亮地寻找母亲,一个错神看不见,就要哭。 张歆干脆只留下黄芪银翘在外间轮流上夜,让其他人都正常作息。腊月正月,节日一个接一个,迎来送往,走礼人情,正是忙乱的时候。府里外面一大摊事,她没精力管,就全落到紫薇白芍,和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婆子身上。叫小强绊住她一个,也就够了。 说实在,那些事,她想管也管不了。土节洋节,张歆都没上心过,只有几个放假的节日对她有点意义。古代的节一个接一个,习俗五花八门,规矩多如牛毛,听紫薇如数家珍地报一遍,张歆头都大了,有气无力地说:“我最近睡得不够,脑子一团糊,听人说话都是嗡嗡的。你看着办吧,有不明白的,同管家们商量,请示大爷,不用告诉我。” 饶是紫薇知道些底细,也想不到她家奶奶如今是连节也不知道该怎么过的,只当她真是被少爷累得不行,忙说:“奶奶还是让我回来吧。我在自家时——”紫薇哽咽了一下,忍着泪意说了下去:“我六七岁就开始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带少爷,我做得来。” 张歆昏昏沉沉地靠在枕上,合着眼养神:“你回来带少爷,现在归你管的事,交给谁?怎么着,都得先过了这个年再说。” “是。”紫薇只得答应了,还要再问年夜饭怎么安排,再一瞧奶奶已经坐着睡着了。 紫薇从床头取来毯子为她盖好,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在对面屋子找到正守着熟睡的小强做针线的白芍:“我看奶奶脸色不好,眼睛底下一片乌青,你们几个怎不多帮着点?竟叫奶奶累成这样。” 白芍冲小强努努嘴:“怎是我们不心疼奶奶?是这个小祖宗太小,还不知道心疼娘。只认奶奶一个。夜里非得奶奶抱着,还不能停在一处,要摇着或者走着,一停下来就哼哼。白日想补觉,却睡不沉睡不久,又总有些非得要报给奶奶知道,请奶奶拿主意的事。这么折腾上七八天,有几个人能看着好?前天奶奶要的摇椅做好了送来,才好些。奶奶困得不行时抱着少爷坐上去,让黄芪银翘摇着,总算夜里能打两个盹。” 紫薇想了想,安慰说:“小孩子多是这么过来的。再熬个几天,约摸就能好了。” “刘嬷嬷昨日来,也是这么说。我只怕少爷刚好,年下一堆应酬,奶奶又要辛苦。” 紫薇沉默片刻,叹道:“还好如今只是身子辛苦。” 白芍赞同地点点头:“奶奶总算熬出头,该有的都有了。” 紫薇鼻子一酸,她的奶奶并没能熬出头,好歹,留下了少爷。 时间,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地流逝着。小强晨昏颠倒地过了十多天,突然就有了正确的昼夜观,而且知道了晚上应该多睡觉,夜里只需醒来喂一次奶,换下尿布,就可以接着一觉到天明。 又过了一关,张歆却不再感托大。谁知道后面的日子,还会有什么考验等着呢? 也亏得小强这么一折腾,年下节下的事都没怎么让张歆操心,就连应酬也被段世昌以她熬夜熬坏了身子需要调养为由推掉了一多半。 这个年,段府过得喜气洋洋,过完年,就开始预备小强的百日宴。 段世昌不是第一次当爹,却是自己立府后第一次得子,落地不凡的嫡长子,当然要热热闹闹大办一场。 就算不信假道士的吉言,段世昌身家日渐丰厚,玉婕娘家周氏眼看复兴有望,扬州城商家聚集,精明人多,很多人看好小强的未来。还有人有意结娃娃亲,都被段世昌含含糊糊地婉拒了。且不说现在提这事太早,在段世昌看来,还没那家闺女将来能配得上他家小强。 大请客就要唱戏,还是借的汪家小戏班。这回却是汪少奶奶笑眯眯地送了戏班子过来。她刚刚诊出身孕,特地过来抱抱名声在外的神奇宝宝小强,希望沾点光,这胎也生个大胖儿子。 花脸老生两个跟在汪少奶奶身边。汪少奶奶还向张歆道谢,谢她推荐了两个得用的人。原来,花脸老生两个已经是管事大丫头,同府中管事的婚事也定了,不久就会变成管事娘子。花脸管的第一项就是戏班这一块,清楚其中门道,革除弊端,令戏班子气象一新,又省下不少银子,大合汪少奶奶心意。老生是个牌精子,手脚麻利,眉眼柔顺,又会说话,被知人善用的汪少奶奶派去服侍陪伴府中老太太,哄得老太太喜欢不已。有老祖宗撑腰,就是老爷太太也不敢刁难,汪少奶奶在家中才能真正当家主事。 花脸老生本已不再唱戏,却是听说段奶奶喜得贵子,大办百日,特特求了汪少奶奶,要过来最后再唱一回,以示祝贺,并感谢段奶奶提携。 汪少奶奶是个厉害人,原本有些看不上玉婕的绵软性子,倒是很赞成张歆这一年里做的几件事,私下里后悔先前看错了她,满心想做个闺中知己,又欢喜她两个重情念旧,自然答应,还特特跑这一趟。 张歆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又恭喜,忙忙让紫薇预备了两套头面首饰给花脸老生二人添妆,又找出几样珍贵的补药送给汪少奶奶。 百日宴,刚卸任的周璜偕夫人也来了。因为周璜的缘故,扬州也有几个官员送礼,甚至亲自捧场。 段世昌满面红光,穿梭应酬,与周璜之间曾经的小小恩怨,早已烟消云散。 应段世昌之请,周璜给小强起了大名:段乘云。 “直乘青云!好名字,好名字!”众宾客争相奉承:“听说这孩子落地不凡,大气有福,再得周公赐下这个好名字,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哪里,哪里。小儿顽劣,不堪教化。我夫妇见识浅薄,还需伯祖大人多多指教。”段世昌欢喜非常,口中仍不忘谦逊。 小强之顽劣,玉婕之见识短,周璜也听说了。他如今还真十分看重这个侄孙女,也看好这个婴孩,少不得要帮着说几句:“世昌啊,子孙之事乃是传家继业的根本,子女教育便是一个家的头等大事。虽说多子多福,养出不分是非不识好歹的畜生,连累父母家族,断送祖宗基业,才是天大的祸事。不是老夫偏帮自家女儿,不辞辛劳,自己照料孩子,事必亲躬。有这样的母亲,是乘云之福。有这样的主母,是段氏之福。段氏自你二人在此开府立足,规矩传统便由你二人来立,也不必太过小心。” 这番话出自肺腑,有感而发,带着对自己人生的自豪和悔悟,说的真诚,坦率,又极有见地,听的众人无不附和称是。 段世昌恭恭敬敬地答应:“世昌受教,谢伯祖赐!”心底里第一次对此人生出尊敬亲近之意。 女客这边,张歆也在周夫人和几位长辈跟前恭听了好一会儿教导和建议,还是因为小强要吃奶才脱开身。 小强吃饱睡着,张歆理容更衣,还得到宴席上招呼客人。 “小厨房做的几道菜,在席上,可还受欢迎?”张歆边走边问白芍。拿不准这时候的有钱人会不会喜欢后世的一些烹调方法,接着这次大宴宾客,张歆指导张嫂李嫂推出几个新菜,做个实验。 “两个辣菜乏人问津。其余的,都是一眨眼就没了。那两个辣菜也不是没人喜欢,一位钱太太,一位宋奶奶,就盯着那两个菜吃,还让人来打听做法。” 今日来客太多,很多张歆压根没见过,依稀记得这两位不是本地口音,象是两湖四川那边的人。 说到宴席上的菜肴,白芍想起:“奶奶一直忙着招呼客人,陪人说话,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有点饿了。叫人瞧瞧,那鱼羹还有没有,有的话,给我盛一碗来。” 宴会女主人想坐下安生喝碗汤,也不是那么容易如愿的。好容易在座位上坐下,面前摆上一碗温度适中,清香滑爽的鱼羹,张歆刚舀起第一勺,又有人凑了上来:“给段奶奶道喜。” 张歆满怀遗憾地看了一眼鱼羹,放下汤勺,挤出一堆笑:“谢谢太太吉言!” 记得这一位是同谢三太太一同来的,也姓谢。谢氏一族人实在多,本族人都互相认不全,外人更搞不清谁是谁。瞧这位的衣着打扮,家境应该最多中等。不过,谢氏也有几位清儒。 以衣取人总是不对的,张歆还是笑脸迎人。 这位谢太太一屁股在张歆身边坐下。接着,张歆就觉得眼前唾沫星子飞舞,自己脸上也不知沾了多少,瞥见一口也没能喝上的鱼羹,更是心疼可惜。 谢太太巴巴找上来同张歆说的,不是小强,而是她的小女儿。此刻正站在谢太太身后,娇羞地低着头,又不时悄悄抬眼打量张歆的谢氏青鸾。 从谢太太口中,张歆知道了,谢青鸾小姐年方十六,知书达理,读过几本烈女传,三从四德,女红出色,最重要的是性子和顺,吃苦耐劳,善良纯洁得象一只小白兔。 张歆有种错觉,以为对上了二十一世纪的推销员,还是没保底工资,只有提成的那种。谢太太推销的自然是她女儿。可是,小强还在吃奶,谢青鸾那样子也不象能当保姆丫头,难道谢太太想把女儿嫁给常正鸣? 谢太太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常府主母啊,张歆哪敢拍板答应什么?只得忍受着唾沫星子洗脸,直到白芍谎称周璜夫人叫她,才得以告罪脱身。 常正鸣还是孩子呢,也到议亲的时候了么?张歆放心不下,悄悄吩咐白芍让人打听一下那对母女是什么来路身份。 晚些时候,白芍面带古怪地凑近她耳边:“那个谢家借大爷的钱,好多年了,还不上,想让他家小女儿给大爷作二房。” 44、躲不过 张歆让人打听谢家母女,被人察觉,就有人主动上来提供情报。 综合各方面消息来源,谢青鸾年纪虽不大,辈分却是不小,是谢三老爷的堂妹。她爹谢什是前一位谢老太爷第三位妻子所出。当初,谢老太爷年将五十,长孙媳妇都有了,还要再次娶填房,谢家上下都不赞成。无奈谢老太爷说话算数了一辈子,老来更打定主意,非要再娶一位年轻妻子,生足十个嫡子女。也是谢老太爷的桃花运,这第三位妻子是个比长孙还小两岁的美人儿,而且非常温顺,进门三年生下谢什,让谢老太爷如愿地“十全十美”。六年后,谢老太爷病危时,年轻的谢老太太发誓守节。谢老太爷心满意足地归西,体谅小妻子年轻,守寡不易,谢什还小,把自己的私房钱尽数偏了小妻子小儿子。 谢老太爷的儿孙可没法以老太爷的欢喜为欢喜。老头子五十岁上再弄个年轻得不象话的嫡母嫡祖母进门,还不如纳上几房小妾呢。那样旁人至多取笑老头老不修,哪像这样,全家人都成了笑话。况且后来几年,老太爷偏心也偏得厉害了点,最后分家产更是分得表面公平,其实很偏。 小谢老太太虽然柔顺,并不是傻子,明白老太爷不在,谢家再没人待见他们母子,等到老太爷丧事完毕,就带谢什搬去分给自己的别院居住。夫家靠不上,只有靠娘家。能把十五岁美貌女儿嫁给五十岁糟老头子的,会是什么样人家?眼见小谢老太太手上银钱大把,娘家父母兄弟亲戚争着过来替她打理。这般那般打理到谢什成年,小谢老太太手上就只剩下别院和田产了。 其间,年长的继子继孙中,也有人考虑到谢什的利益,出于好意,直接间接地提醒过小谢老太太。一边是从来冷眼看她的谢家人,一边是热着脸往她跟前贴的亲人,小谢老太太那点心眼,当然是向着后者,发觉不对时,去的已经追不回,谢家也再没人肯帮她。小谢老太太从此谁也不信,紧着手里一点产业,给谢什娶了亲,看到孙子出世,就西去寻老太爷诉苦加请罪去了。 谢什是个平庸的人,最大的资本就是他的辈分,很喜欢在年纪比他还大的侄儿侄孙面前指手画脚。因为辈分的关系,那些人还不能明着把他撵出去。这该算谢家这一支最大的苦闷了。 谢什前后娶了两位妻子,生了四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自然宠爱无比。谢什除了爱摆长辈谱,倒是个本分小心人。可他这个儿子,却是心比天高,自以为是,做什么,能不能成在其次,先要闹出一番大动静,摆足排场。那年想做生意,借不够本钱,不顾老爹犹豫,就把田庄拿出去抵押。期限到了,儿子的生意还颗粒无收,谢什记得母亲遗言是一定要守住庄子的,腆着脸四下借钱。 谁都知道他父子还不了,亲戚朋友要么不肯借,要么借机谋他的庄子别院。谢什疾病乱投医,跑到常府求段世昌。段世昌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一口答应帮忙,却也没直接借钱给他,而是替他把庄子赎了出来,扣着地契,让谢什慢慢还钱,几时把赎庄子的钱还上了,就把地契还给他。 谢什那时还相信他儿子很快会赚钱,又无别人愿意帮忙,就接受了段世昌的做法。谁知他儿子的生意根本血本无归,一家人吃穿都是问题,怎么还钱?因为段世昌没规定期限,也没要求过户庄子,那庄子的地租这些年仍是谢什去收,也是他家唯一的进项。段世昌也不在意。 前两年,谢青鸾的同胞姐姐碧鸾到了说亲的年纪,谢大少就对谢什提议把碧鸾嫁给段世昌做小,那笔钱就不用还了。谢什夫妻自持身份,还不乐意。虽说谢氏嫡子女极多,也分个三六九等,谢什是第二位填房所出,碧鸾又是他的填房所出,在谢氏家族根本没地位,可对外说起,好歹也是谢氏嫡支嫡子的嫡出女儿,还是很好听的,可以结到不错的亲事。 碧鸾嫁的夫家也算门当户对,只是,碧鸾并不幸福。回娘家来哭了几回,说公爹古板不近人情,婆母严厉苛刻小气,丈夫酸腐无能,妯娌小姑一大窝,勾心斗角还攀比,听着进项比娘家多,按人口一分,吃穿比在家时还要简陋几分,偏偏一家人都死要面子。碧鸾抱怨完,不无遗憾地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段世昌做二房,上无公婆,下无兄弟,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只需讨一人欢心。 谢什一家久居城外别院,熟悉的只有继续住在大宅院的几家,并不知道谢氏家族一半的人生活条件还不如他们。前头两个姐姐不亲近,之前,青鸾母女还以为谢氏嫡女金贵,听了碧鸾的境遇才知道,谢氏嫡女若无丰厚陪嫁,一样被夫家嫌弃,供大于求便不值钱了,也有嫁给贩夫走卒。 谢什收租也遇上了麻烦。田租是全家唯一的生活来源,地契在段世昌手上,也不知哪天庄子就不姓谢了,谢什收起租来就分外狠些,租子比邻近庄子总要高个半成一成。不少佃农就不爱佃他家田,佃了也不尽心耕种,收成比别家差,最终收入还不如别家。谢什手上没有地契的事,不知怎么被佃农知道了。去年去收租,就有人不肯交,说不是谢家的田,谢家人凭什么收租? 谢什迫切地要把地契收回来,眼瞧段世昌这几年身家越发丰厚,那个庄子根本不在眼里,想求他高抬贵手,又不好意思直说。段世昌那一阵心情倒好,主动免了他这些年利息,说只要把当初的赎金还回来,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谢什哪里还得起?儿子又撺掇把青鸾嫁过去抵债,等做了段世昌的岳父和大舅子,还怕没处借钱?青鸾是最小的,若是嫁到别家,想等孙女长大抵债,恐怕等不及,谢什情急之下,也有些动心。 谢太太只生了两个女儿,知道继子靠不上,全指望在两个女婿身上。碧鸾的婚事面子好看里子一团糟,到青鸾这里也想开了,还是实惠第一。青鸾也不想嫁去过姐姐那样的日子。母女俩只是想要确认一下段世昌足够有钱。 可巧,段府大办百日宴,她们虽未受邀请,同谢三太太提了下,就跟着一块儿来了。这种好日子,主人家再不会往外撵客人。谢家母女吃饱喝得,在段府逛了半圈,亲眼见到花钱散漫,富丽堂皇的景象,已是千肯万肯,只是顾虑段家奶奶母以子贵,新近撵出去一个得宠的妾,恐怕手段厉害,就想着先过来见个面,留个好印象。 张歆最爱听故事,听得个津津有味,末了,疑惑地问对面的贾二奶奶:“谢家门中事,二奶奶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段奶奶竟不知道?谢三太太便是我姑母。” “二奶奶背后议论谢家是非,就不怕谢三太太着恼?” 贾二奶奶斜眼看着她,以帕遮嘴,吃吃地笑:“原是姑母请我走这趟,好叫段奶奶知道,免得被人蒙在鼓里,前门驱虎,后门进狼。” “谢小姐端庄贤淑,怎会是狼?可爱得象兔子。” 贾二奶奶高深莫测地笑笑:“狼也罢,兔子也罢,我把话带到,段奶奶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多谢!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请二奶奶解惑。” “请讲。” “谢三老爷富裕,替谢十老太爷赎回那个庄子不是难事,为何吝惜那几个钱?难道不怕弄假成真?万一谢小姐真个给我们大爷做了二房,三老爷三太太脸上也不好看吧?” 贾二奶奶脸色未变:“谢氏人多,帮一个就得帮十个,哪里帮得过来?四老太爷是亲哥哥,家境极好,尚不肯伸手,做侄儿的怎好抢先?谢小姐父母在堂,她的婚事更与我姑父姑母无关。” 张歆笑着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瞧着谢小姐是极好的,更好的是一旦接了她的茶,我同谢三太太和贾二奶奶也是亲戚了。小强能得这么些个能干出息的表哥表姐夫关照,真是幸事!” 贾二奶奶脸上一僵:“我劝段奶奶莫要好了疤忘了疼。谢青鸾今年及笄,颜色虽不及段奶奶,却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出身更是不低。段奶奶莫要轻敌才好。” 张歆呵呵笑道:“难道谢家是准备等她进了段府再给她撑腰,好夺了这份家业?无论如何,谢三太太和贾二奶奶据实以告的好意,我都领了。” 贾二奶奶悻悻而去。 林子大了,还真是什么鸟都有!张歆暗暗摇头,这样的戏码看得多了,也让人生厌。 谢三太太不想出钱,也不想让谢青鸾进段府做小,给谢家丢脸,指望她从中阻拦。这番算计怕是要落空。她不会管这事。段世昌更不是个肯吃亏的,放了这些年的线,怎能不钓条鱼上来? 晚间,睡前最后给小强喂奶,段世昌突然进房来,看样子已经换好就寝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张歆身边,含笑看小强吃奶的样子。 张歆措手不及,身边也没预备遮挡的东西,猛然间被他看去隐私,又气又窘,身子立时僵硬。 小强敏感到不对,停下吮吸,睁大眼,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老爹。 好似感到母子俩沉默的抗拒,段世昌迟疑了一下,起身走到对面的榻上坐下,眉眼已不似方才舒展。 张歆强作镇定,安抚小强,象平时一样打发他睡觉,自始至终,感觉到段世昌的注视和探究。 这一天,还是来了! 这些日子,张歆多少次对着虚空呼唤玉婕:“回来吧!人事,我帮你理顺了。孩子,我帮你生了。该你的,都拿回来了。回来吧!回来享受你的爱情,你的家庭,你的幸福。” 这个男人,这个家庭,那些财产,都是玉婕的,只有玉婕可以挑起为妻为主母的担子。她不行!不论她愿不愿意委曲求全,结果都很可能几败俱伤。 然而,玉婕没有回来,她也没能离去。 百日之期已满,段世昌要求履行丈夫的权利,要求使用妻子的身体。 这个身体确实是他的妻子,她张歆该怎么办? 45、不欢而散 小强睡着。段世昌唤丫头进来把小强和摇篮搬到对面屋里去。 他想干什么,已是昭然。张歆慌张头疼,却不好出言阻拦,怕吵了小强,怕被怀疑,也有点理亏气不壮。 段世昌回头瞧见她的局促不安,暗暗摇头好笑,一边往床边走,一边柔声道:“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张歆噌地站起来,在他的愕然中,几步蹿到榻旁,待发觉身体还没请示大脑就做出了令人尴尬的举动,连忙讪讪地找个话题:“大爷预备几时把谢青鸾娶回来?” 段世昌愣了一下,才想明白谢青鸾是谁,笑道:“你说的是谢什的女儿?今儿见着了?样子可还本分听话?” “大爷看上的人,问我做甚?” 段世昌把她这点别扭归结为吃醋着恼,心里的一点不满也消散了,倒起了兴味,笑着在床边坐下:“你是我的当家奶奶,总要让你看上了,愿意接她的茶,才能叫她进门。” 张歆撇撇嘴:“进了门的呢?” “你不喜欢,叫她们都搬出去就是。”月桂已经出去,她若还恼着仙儿兰香,一样打发了就是。 “大爷的家就是这个府,是不是?里面的事我管得,出了府门,大爷在外头的事,管不得问不得。” 段世昌笑了起来:“怎的有了孩子,醋劲倒大了?小强怎也不嫌你的奶酸?” 见她冷了脸,似有恼意,忙柔声哄道:“她们三个,跟我之时,都是清白身子。我总不能不管她们死活。在外面租个院子让她们住着,供给衣食,我不去见她们,等几时她们另寻了良人,贴点嫁妆,送她们嫁了,可好?不论什么,你想知道,只管问我就是。我定不瞒你。只怕有些事污七八糟,你嫌污了耳,不爱听。” “那么,请问大爷几时想起要谋算谢氏嫡女的?” “哪个谋他家女儿了?当日不过卖谢家一个人情,想看能不能借机同谢什的两个侄儿攀点交情,谁想到谢家竟已到了这般地步。舍不得银子,倒不怕丢脸。”谢什没钱赎庄子,有脸收租。谢氏众人不肯帮谢什赎田,却跑来挑拨玉婕,想让玉婕发难,阻止谢什以女为妾还债。谢家母女居然能趁他为儿子大办百日,潜进他府里查看他的家底。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个青鸾小姐,大爷倒是娶还是不娶?” “你说如何好?” “不老少银子呢,真打水漂,岂不亏了?”张歆呵呵笑道:“谢氏嫡女呢,在我跟前端茶递水,做低伏小,老实立规矩,多大的体面!” 段世昌原本确实没想要谢家嫡女,要不当初也不会暗中推一把促成谢碧鸾的婚事,却因今日之事生了反感,决定来者不拒,只等谢什自己开口。谢什不主动“还债”,也不让他继续拖下去了。谢家要么给钱,要么给人。玉婕有了亲生儿子,用不着抱养姬妾所生的儿子。反正压不过嫡妻嫡子,庶子的母亲身份高一些,也是体面。能娶谢氏嫡支嫡女做妾,还真是件长脸的事。 自己心里虽是这个主意,被妻子玩笑一般地说出来,好像全不当回事,段世昌却有些不是滋味:“你就这么想同谢三太太贾二奶奶做亲戚?” 张歆毫不意外他会知道那番谈话:“待我做了贾二奶奶的长辈,拿什么派头同她说话才好?” 段世昌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玉婕近来在与人应对上,实在令他刮目相看。从前胆小了些,遇事总是先想着避让,息事宁人。他骨子里是个强势的人,总有点恨铁不成钢,倒是如今这样更合他心意。另外,玉婕过去也有些娇气,吃不得苦,没想到这回生孩子带孩子,竟很忍得住辛苦,叫他暗地里也有些佩服。也许,都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 张歆不明白他干嘛笑得那么温柔,生怕他说出什么情意绵绵的话来,连忙扯回原来的主题:“听说青鸾小姐今年及笄,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家世好,生得也不错。等她进府,大爷可要好好珍惜。” 段世昌认定这是醋海泛波,有心安抚,不在意地说:“一千多两,便是个金人也打出来了。抵债的丫头,不配金贵,看在她姓谢的份上养着就是。” 张歆抓住话头,眉头微蹙,视线低垂:“我不过一介孤女,贫苦无依,姓氏也不荣耀。倘若,不是姨夫为我预备那些嫁妆,不是姐姐为我留下那么些东西,大爷是否也会这般对我?养着就是?倘若,我命中无子,又或小强是个女儿,大爷又会如何对我?我今日又会是什么光景?” 话题突转,段世昌适应不良。她话中带着委屈,指着他从前的糊涂事,段世昌一下子无言以对。想想她之前受的委屈,段世昌嘴上说不出抱歉的话,心中却已软了,决定从今以后要好好疼惜补偿于她。 他经历的女人不少,真能触动他心中柔软的,唯玉婕一人。此时,她独坐灯下,蹙眉垂首,哀婉动人,楚楚可怜,熟悉的身体,全新的风韵。段世昌存了几个月的爱意,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迎过去:“玉婕——” 张歆猛地向后一倒,将将避开他的熊抱。 段世昌僵住,难堪,不信,恼火,沉默地收回手臂,深深看她一眼,向房门走去,将要迈出门口时,下意识地回头:“玉婕,你几时才能——” 却在她脸上看见松了一口气的庆幸和来不及掩藏的一丝得意。顿时,他明白了,她并不在意谢青鸾,甚至也不再在意过去那些事,那些话,不过是推开她的手段。名位得正,又有了儿子,地位无虞,她连他的亲近都不要了么?她的心里,难道已经没有他?她的手段,竟也用在了他的身上? 她变了,变得厉害,变得坚强,变得不再依靠他,也不再在意他。这一刻,他到情愿她还像从前那样。 张歆有些承受不住段世昌的注视,凝重而警惕地望着他。 段世昌的心伤了,咬了咬牙,冷声说道:“玉婕,不可太任性了!” 张歆吓了一跳,脑子里冒出一个声音:“得走了,再不走就要晚了!” 瞧见她的怔忡,段世昌甩袖就走,走出去,又转回来,站在门口,淡淡地看着她:“我要出门几日。你呆在家中,好好想想,莫要一意孤行。” 张歆一怔,就听脑子里那个声音欢喜道:“好机会!别错过了。” 46、预备 次日一早,张歆就命白芍去寻七夕打听段世昌出门的缘由。这种事只有两个管家清楚。 段世昌运往外地的两笔盐被人截了。第一次发生在她分娩之前半月,数额不太大。段世昌那时一心守着儿子降生,只派了两个能干的心腹手下去查,没闹出什么动静。第一回的事还没查出结果,过年前又被截了一次,这回损失不小。 段世昌愣是把这事压了下来,花了些代价安抚下游客商,没有走漏消息,过完年才派出几个心腹暗中查访。他自己若无其事地为小强过完百日,才亲自着手处理这事。原定出发日期在三日后,昨夜段世昌突然下令今天就走。 张歆忙问:“失盐之事可有线索了?大爷此去可有危险?多久能回?” 七夕只当他担心段世昌,虽不清楚大爷想不想让奶奶知道那些事,倒怕一点不说叫她瞎猜想,安慰说:“是成兴和许虎吴庆让人干的。大爷心里早就有数,不过碍于有魏老爷子的人牵扯在里面,不好处置。大爷拿到实据,同魏老爷子通过了气。大爷亲自出面,一来好安抚其余众人,二来求个一劳永逸,并无危险。路途有些远,来回总要六七天。” 六七天足够了,张歆并未留意其他。 七夕离开后,却是黄芪想起来段世昌的对头都是什么人:“上回在盐帮遇到的三个坏人就是姓成姓许姓吴的。大爷的对头就是他们三个么?” 想起那三人当时的目光,张歆忍不住抖了一下。好在那个成兴不过是利用她生孩子,段世昌难以□□分神的机会,并不真是想对她和小强不利。倒给她制造了一个机会。 魏老爷子,张歆是知道的。想当年,段世昌流落街头,不肯卖身求存,几乎饿死,是魏老爷子收留了他,又带他进了盐帮。段世昌跟他学过武艺,称之为师傅。魏老爷子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儿,收留了几个孤儿做徒弟和手下。段世昌在中间算小的,读书识字,人又机灵,后来居上,最得魏老爷子赏识。老爷子伤病退休,把一点家底都交给了段世昌。段世昌没辜负他的希望,不但自己混出来,还提携着几个师兄都发了财,不必再过刀头舔血的日子。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懂感激,总会有人想:“如果,当初,老爷子把家底交给我,我也能……,甚至,他今日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共患难者未必能同富贵。魏老爷子和那几个师兄,都是下层出身。段世昌入赘常家后,同他们不在一个阶层上,自然就疏远了。不过,有人被他的对头收买,跳出来明着同他作对,倒是意外。就她所知,段世昌对魏老爷子和几位师兄一直很尊敬,也很慷慨。 昨夜,她细细想过一遍,觉得要保住小强的继承权,也是有可能的。玉婕是嫡妻还是逃妻,小强还是不是嫡长子,关键只在段世昌一念之间。问题是如何制造和争取他这一念。 段世昌的性格,这一次的事件,都有可利用之处。该怎么做呢? 小强今日早间小觉睡得早,醒得也早,一觉醒来,看见在绞脑汁的母亲,笑呵呵地打招呼:“啊,哦,大。” 张歆笑了,俯身抱起他:“睡够了?还是知道你爹要出门,想去送送?” 小强挣手挣脚地:“呀,大。” “既然醒了,就去送送你爹。有些日子见不着呢。” 段世昌正要出门,瞧见张歆抱着孩子过来相送,有些意外也有些欢喜。 张歆脸上带笑,走上前:“小强今日醒得早,想是知道大爷出门办事,要好些天才能回来,要亲自过来送爹爹。” 两笔盐的损失不是小数目,影响更是不好,段世昌哪能不想快些解决?之所以原定三日后再出发,是想百日宴后再留出几天,同玉婕相处,好好温存一番,恢复往日恩爱,一来偿了自己心愿,二来也能走得放心。不想昨夜在她那里碰了个软钉子,灰心恼怒之下,才把行期提前。往兰香屋里去了一遭,只发现最想要的还是玉婕。 此时见她带着孩子过来相送,口中说着小强对他的依恋,只怕也是她自己的心意,段世昌放开心中那点不快,自她怀中抱过儿子,深深看她一眼,这才笑着对小强说:“爹要出门办些事,过些天就回。你在家中乖乖听话,不可惹你娘生气。” 小强看着他,挥着小手,咧开嘴:“大大。” 段世昌一愣,随即大笑:“好小子,会叫爹了!” 在小强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一把搂住张歆:“咱们儿子真聪明,这么点大就会叫爹了。” 张歆有些发僵地扯着嘴角点头,说不出话来。 段世昌猛地在她脸上香了一下,凑在耳边低声道:“好好的,同儿子一起,等我回来。” 段世昌走后第二日,张歆提出要到庄子上呆几天。过问一下春耕播种的情况,并检查一下庄院的情况。 周璜父子从庄园提走了一部分值钱东西,还留下了相当部分。也许是觉得危险并未完全过去,决定还是暂存在玉婕处,利用以后年节走礼,蚂蚁搬家慢慢搬,不容易引人注意。不过,还是派了一房可靠的家人过来。 张歆要过去看看,做些安排,也说得过去。七夕却是为难了。段世昌带走了重阳和大部分得力家丁。端午如今只管生意很少到府里来。虽有紫薇打点家务,却也少不了他这个管家。奶奶要带少爷去庄子,他应该陪着去,可府里又走不开。 张歆却不认可他的小心:“庄子里城里不远,能有什么事?再说庄子那边就是那么些佃户庄户,往来人少,有个陌生脸孔,马上会被人发现,还不象府里时时人来人往。倘若对头想对我母子不利,在府里动手还方便些。你若不放心,就往常府借些人手。四弟的人总不会对付我。” 其实,段世昌确实有些担心对头在他手里讨不到便宜,会打他的妻儿的主意,又因这次行动必须动用可靠人手,导致府中守卫空虚,临行前特地作了些布置,往张歆院里增派了好些个管事婆子。 只是,这个宅子大,家人偏少。除非奶奶和少爷一直呆在院子里不动,直到大爷回来,否则真是很难护得周全。大爷没有限制奶奶行动,万一,奶奶需要出门,或者有外客上门,倘若有人有心算计,都可能出问题。 七夕想了想,觉得只要路上无事,奶奶住在陪嫁庄子应该是安全的,也许比在府里还安全。 可巧,常府有位守寡的姑太太回扬州探亲,要住上几日,让玉婕带着孩子过去见上一面。 张歆就让七夕声称她会在常府住上几日,陪伴姑太太。等到了常府,再让常正鸣的人送她去庄子。如此,狡兔三窟,叫对头摸不着底细,安全系数也大些。 可怜七夕头一次处理这样的情况,听她说的有理,不疑有他,便同意了。 临走前,张歆把紫薇叫来,嘱咐了几句话,递了一个荷包过去:“再过些日子就是你的生辰,也不知赶不赶得回来。这个,你先交给你拿着,到那日再打开也是一样。” 紫薇接过,摸得出里面有个元宝状的东西,再看那针线,分明出自她主子之手,不由哽咽道:“奶奶好意,我却不配受。” “我说配,你就配。”张歆又递过一串钥匙:“涵院那边,你时常替我照看着些。” 大爷出门前夜去奶奶房中,话不投机,沉着脸出来,转去了兰香处。这事,紫薇也听说了。她知道奶奶不同从前,猜想奶奶还会设法避着大爷,听见这一番话,料到她要在庄子住上一阵,别的也没多想,答应着接过钥匙:“请奶奶放心。” 张歆笑笑:“交给你,我很放心。” 这边院子交给银翘看守,张歆带着白芍黄芪两个收拾了东西,往常府打个转,便去了庄子。 一路无话,到庄子上安顿下来,七夕查问过庄户的来历,得知都是十年以上的老户头,互相知根知底。张歆收留带来的也都是清白人口。周家这回派来的老家人更是沉稳干练,精明内敛。 七夕放心下来,返回府中,只隔日跑一趟,向张歆请安并报告府里情况,大爷那边的消息。 到庄子上两三天,张歆没闲着,认真了解了耕种的情况,打听往下的天气变化,注意要点,甚至跑到相邻的庄子考察了一番。 周家派来的管事媳妇,看得不解,打趣道:“段爷是生财高手,哪里把这个庄子的出息放在眼里?小姐何苦如此辛劳?” 张歆一本正经说道:“且不说这个庄子得自伯祖父,是周家给我的唯一陪嫁,自然要好好经营。大爷的产业再多,也是大爷的,兴许将来是我儿子的,却不是我的。我虽嫁了,还是周家女儿,最终能靠的还是周家。” 那媳妇听得不是很明白,却想她这么想对于周家和自己主人是好事,便点头称是,附和了几句。 正说着话,白芍走进来,一脸古怪:“奶奶,外面来了位奶奶,说是盐帮李爷的妻子,从前月姨奶奶的姐妹,要见奶奶。” “谁?”张歆想不起这是哪一位,怎么摸到了这庄子。 47、走! 来人也料到段家奶奶不认得她,一见面先自我介绍一番。 她娘家姓郑,夫家姓李,闺名唤作惠纹,原本官宦人家小姐,因父亲被查出贪污渎职,抄家没籍,自己也被官卖,流落到琼华院,在那里遇到月桂。虽然流落风尘,月桂心里始终想着记忆模糊的那个家,自觉出身高上一头,又有琼芳护着,鸨母迁就,不把同等姐妹看在眼里,也许有些同病相怜,倒肯关照惠纹。 惠纹心有所属,不肯接客,寻了几回死,挨了几回打,身伤心痛,病倒了。正好那时,段世昌新娶了玉婕,不再来找月桂。月桂也是一样的心思,一样的处境。两人一度被关在一处,互相述说衷情,伤心时抱头痛哭,哭完了,请皇天后土为证结为姐妹。后来,月桂得琼芳援手,跳出火坑,还不忘帮惠纹打听她心上人消息,竟被她找到了李泉。 李泉之父原是惠纹父亲的师爷,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互生情意。惠纹父母势利,看不上李家贫穷,寻了个借口把李父辞退。李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李泉为了生计,去给远房表哥帮忙。他这位表哥可巧正是盐帮中人。 李父是个义气大度的人,没有幸灾乐祸,怜惜惠纹的不幸,想要救她出来。李家穷,惠纹的赎身银子还是月桂求了段世昌拿出来。经过一番波折,惠纹终于与李泉结为眷属,如今生活得很幸福。 帮助她得到这一切的月桂却过得不好。从段府出去后,搬到一个小院子,好几个月也没能见到段世昌。按时送去的生活费,放在普通人家也算不少,可月桂过惯了好日子,只觉拮据。月桂想见段世昌,想回段府,去求琼芳帮忙。琼芳被夺了实权,只担着服侍病人的苦差,见了月桂只有迁怒,哪有半句好话?其他姐妹多是看她笑话,只有惠纹感激她的好意,念着姐妹之情。 前些天,段府为小少爷大半百日,热闹非常。月桂准备了一份礼物,想要亲自向奶奶祝贺并赔罪,不想连大门也没能进,礼物也被退了回去。月桂回去就一病不起。 惠纹看月桂实在可怜,想到她当日的帮助,深觉该为她做点什么。不敢也不好找段世昌,就想求见段家奶奶求个情,请她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看在月桂对段爷一片深情的份上,看在月桂知错愿改的份上,把她接回段府。 张歆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望着她姣好的容貌朴素的衣裳,望进她充满哀求的清澈眼眸。经历了那样的巨变和不堪,还能拥有这份单纯,她的运气真是不错! 惠纹被她望得有些瑟缩,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忙忙地解释:“段爷心里在意的只有奶奶,月桂也是明白的。奶奶是云端里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同月桂一般见识,只当可怜她吧。” 张歆好笑地问:“月桂如何知道我们大爷心里只有我?” 从惠纹口中,张歆终于了解月桂对玉婕的怨恨缘自何处。段世昌梳拢月桂,那酒宴,对于月桂近乎婚礼的意义。段世昌却在酒宴上把她抛在一边,与某个客人套交情,为玉婕讨画。情方浓,玉婕下嫁,有了那一场轰动全城的婚礼,月桂被段世昌完全忘到脑后,吃了许多苦。终于成为段世昌外室,给丫头起名字犯了玉婕名讳,又惹得段世昌大怒,拂袖而去。而玉婕带到段府的丫头有个叫“金桂”的,月桂吐露两句怨言,又被段世昌斥责。 “为了这些不着边的事,被人记恨算计,李奶奶不觉得我才是无辜冤枉的那个?说来说去,月桂就是嫌我碍事,巴不得没我这个人。”想到玉婕还真就因为这些没头没脑的事,被算计得没了,张歆恼意突起,冷声道:“李奶奶今日来,可是想让我让贤,好叫月桂如愿以偿,与段大爷白头偕老?” 惠纹大惊,连忙辩解:“奶奶误会!我只是——” “若是李奶奶处于我的位子,有人对李爷一片痴心,恨不能取李奶奶而代之。试问,李奶奶可会可怜她,将她迎进家门?你二人青梅竹马,李爷一片深情,连李奶奶曾经身陷风尘都不在乎,依旧娶你做正妻。李奶奶可是高枕无忧,只当可怜她行善事?” “我,我——”惠纹无言以对。 张歆突然想到她含糊带过的一处:“李爷的表兄是哪一位?姓成,姓许,还是姓吴?” “姓,姓成。”惠纹虽然天真,却记得丈夫说过表哥同段爷不对付,他夹在两边中间难做,方才不提及,正是怕对方多心,不想对方如此敏锐,当即慌了神,深悔冒失。 张歆心里一紧:“李奶奶从何处知道这个庄子?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月桂告诉我这个庄子的所在,说奶奶若不在段府,多半就在这个庄子。我去府里拜访,得知奶奶不在,就往这边碰碰运气。” 张歆留意着她的表情,见她虽然惊慌不安,却无一丝躲闪作伪,断定她无辜,却不能排除她被人利用做了探路的棋子。 她原来计划借机脱身,并布下疑阵,好像被段世昌对头掠走。反正她不会回来,被人怀疑失去清白也无所谓。小强的血缘身份无可置疑,十几年后认祖归宗,还是一段佳话。不过,可不能弄假成真! 只要敌人不是今夜就动手,就是她的机会。郑惠纹这么一出现,都不用她费手脚故布疑阵了。 这个惠纹,希望她的良人,她的好运气还能帮她度过这一关,否则,之前的幸运就是她的不幸了。 饶是惠纹头脑简单,也查觉不对,瞧见张歆脸上神色连连变换,心中已是慌做一团,后悔不该走这一趟,嗫嚅着不知怎么告辞。 张歆冷冷一笑,提高嗓门:“世道真是变了!□□嫖客,皮肉恩情,也敢拿出来说嘴。李奶奶既对月桂有着份心,就请寻到我们大爷,告诉他我心如铁石,容不下月桂的痴情,请大爷预备休书一封,大家清静。” 惠纹急急分辩:“奶奶误会,我绝没这个意思。” 张歆不容她分说,怒气冲冲地叫送客。 惠纹被强行请了出去。白芍旁听了这一场对话,也知道大爷的对头有可能对奶奶和少爷不利,心里已经慌了:“奶奶,怎么办?万一对头寻到这里——还是回城去吧。” 张歆摇头:“天已过午,这回忙忙乱乱地往城里赶,被人守在路上劫道怎么办?还是等明天七夕来了,再商量个办法。” “那今晚——” “此地离城不远,附近还有两三个庄子,料想对方不敢大张旗鼓地攻来,叫庄户们小心防范,我们自己也警醒点就是了。” 白芍还要再说,被张歆止住:“对头还没动手呢,别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虽这么说,这天剩下的时间,白芍黄芪还有张嫂子都坐立难安。张歆亲自下厨做了一锅鲜美的汤,帮助大家睡个好觉。 天边微光,张歆醒了。这一夜,她只打了几个盹,根本没敢睡熟。 外间传来两个丫头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张歆打开带来的箱子,取出准备好的包裹,把需要的东西拿出来,先为自己穿衣梳头。 克制不住地,有些紧张,有些忐忑,胳膊腿都有些发抖,穿衣系错带子,梳头扯断了几根头发,不得不停下做了几回深呼吸,平定情绪。 终于,该带的,该留的,都弄妥了。张歆把小强抱起来,换了块干净的加厚尿布,抱到怀里喂奶。 小强醒了,睡意朦胧地看着妈妈。 张歆轻轻拍抚着,低声说:“小强,我们要走了。以后,你的家就在妈妈怀里。”郑惠纹的突然来访增加了张歆的信心,这一次生命里,运气站在她这一边,老天会给他们足够的好运,找到平静安宁的生活。 小强吃饱,甜甜睡去。 张歆为他整理好衣服,放到胸前小薄被一样的兜子上,绑到胸前,再把一个包袱斜背在背上,另一个绑在腰后。衣服的十来处暗袋里,已经预先缝进了银票和容易携带的一些值钱首饰。包袱里主要是衣物之类。 披上斗篷,提着最后一个包袱,张歆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拐到廊侧僻静处,穿上靴子,拿好蓑衣斗笠,出了小院子,拐了几个弯,来到庄院的侧门。 一旁柴房里传出杨老头咳嗽翻身的声音,老人家怕是快要起了。 张歆用布帕包住门闩,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却在迈出那一步时,犹豫了。真的非要走么? 仅是片刻迟疑,张歆仍是迈步出了门槛,回身拉上门,用准备好的木片夹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外面的世界。 走出去,前途不明。留下来,结果可以预见。 这里的一切都是玉婕的,而她永远也成为不了玉婕。她已经为玉婕拿回了一切,再呆下去,她会毁了那一切。她必须走,只能走。 今日,她带走小强,留下一个烂摊子,希望将来能还给他一个理想的儿子。那样,她便不再欠段世昌什么。 阴雨天,没有日出,天色已亮得足够看清周围。远处有些房顶已冒起炊烟,有些农人已在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张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微躬着背,远看过去象个臃肿驼背的老人,慢慢地往前走。 怀中,小强紧紧贴在妈妈的胸口,安静地沉睡着。 48、自由 白芍和黄芪这天比平日醒得略晚了些,一夜好眠,精神充沛。 里间静悄悄,毫无声息。二人只说奶奶和少爷还在沉睡,不敢打扰,进出走动都轻手轻脚。 半个时辰过去,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白芍有些不安。就算奶奶睡得沉,小少爷每天到这时定会醒来,肚饿要吃奶,尿布湿了要换。 唤了两声不闻回答,白芍心中一急,推门而入,却见床上被褥堆成一团,少爷的小被子随意地搭在摇篮边上,屋内空无一人。 白芍大惊:“不好了,奶奶和少爷不见了。” 黄芪小脸发白地冲进来:“啊,是不是昨夜坏人来了,把奶奶和少爷抓走了?” 白芍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年头也是这个,然而,到底年长几岁,立刻想到夜里她们俩在外间,一点动静也没听见,方才出门所见,庄院里毫无异常,这屋里也只有被子凌乱,外人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把奶奶和少爷掳走,不大可能。 眼光一扫,瞧见梳妆台上多出来几件东西,连忙进前观看。 当中一个信封,上书“大爷亲启”,正是奶奶的字迹。 边上两个木匣,盖上都贴了纸条,分别写着“白芍”和“黄芪”。 白芍和黄芪面面相觑,乱七八糟的猜想和情绪在脑中掠过。 好一会儿,黄芪咽下一口口水:“奶奶到哪里去了?” 白芍思考片刻:“这两个匣子想是给我们的,先打开看看,兴许奶奶有所吩咐,写了放在匣子里了。” 两人拿过写了自己名字的木匣,分别打开,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气。匣子里,面上一张纸片是她们的奴籍纸,底下堆了十几件首饰,枕套荷包香囊之类的针线活。 那些首饰少说也值个几百两。那些女红都是奶奶亲手制作。然而,都比不上那张小小的纸片令白芍黄芪动容。 虽然从小衣食无忧,吃穿比很多大家小姐都要讲究,她们是奴,生下来就是奴。不但她们,她们的父母长辈也都是奴。她们的祖父母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为常家服务一辈子,老来干不动退休时才由主人赐还给了奴籍纸,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终于可以放下压在心头的大石,百年之后以自由之身归于黄土。她们的父辈沿着祖辈的足迹,继续忠实效命于常家,期待着有朝一日也能拿回奴籍纸,做回自由人。她们自己很小就被告知,她们是幸运的,生为常家子才有这样的机会。很多人家的奴仆,勤恳本分一生,到老到死,还是奴隶,弄不好老了干不动了还没了体面,被卖去做苦力。 生而为奴,她们最不曾想,最不敢想的是自由。她们只有尽心服侍取悦主人,保住眼下的生活,保住家人的颜面和地位。钱财地位体面都是主人所赐,能给就能拿回。触怒主人,合家发卖的例子,也是有的。 今日,祖辈熬尽一生才得到的自由身,就在眼前,白芍和黄芪难以相信,不敢接受。 “奶奶怎么会想起把这个给我们?”黄芪怯怯地看着那张纸,想碰又怕一碰就不见了。 白芍盯着一旁写着“大爷亲启”的信封,慢慢地说:“奶奶怕大爷迁怒于我们。” 她们两个都是合家在这里的。拿到奴籍纸,成为自由之身,她们还是会留下,直接间接地服务于常府或者段府,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可是,奴籍纸到手,就不用担心被发卖,没有了生命中最可怕的变数。将来,她们的孩子也不必为奴。 奶奶不但把奴籍纸给她们,还为她们预备了一笔嫁妆,能想到的,都为她们想到了。白芍眼前浮起水雾,哽咽中带着喜悦:“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替我们挑主子。我们的主子就只有奶奶。” 黄芪慢一拍地想明白,含泪问:“奶奶走了,还会回来么?” “奶奶不是走了,只是不见了。”白芍沉吟着说道:“把匣子收起来,不要让人知道。昨日那个惠纹找上门,同奶奶说的那些话,告诉后院周家来的人知道。” 黄芪也是个机灵的,略微一想就猜到白芍的打算。绝对不能让“逃”字落到奶□□上,可是——“周老爷会为奶奶出头么?” “他不为奶奶,也得为周家名声,再说,后院还放着那么些宝贝呢。” 黄芪抿着嘴点点头:“嗯,谢家青鸾小姐的事也该叫周老爷知道。” 做下这样的事,对大爷可算不忠不义。不过,她们的主子只有奶奶,奴籍纸在手,更是不惧大爷。 为难的是奶奶的信:“真要交给大爷么?见到这封信,大爷还能不明白奶奶是自己走的?” “奶奶的意思,当然要照办。这事,原也瞒不住大爷。大爷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怎么说怎么做又是一回事。”白芍看看窗外的天色:“七夕今日要过来,等他回城,你跟着回去,去趟常府,当面把前后那些事都告诉四爷。四爷会设法帮奶奶周全。” 七夕到达庄院的时候,扬州城,金鱼巷,陈家第二进院子的正房里,张歆正捧着一个大碗,呼噜呼噜地吃面条。 手擀的面条很筋道。鸡汤不够浓,加了青菜苗,自有一股清香。面上渥的鸡蛋还是溏心的。唯一的问题——实在太咸。难道是因为这年头盐值钱,为了表示待客的热情,特地多洒了两把? 张歆吃两口,吹吹舌头,喝两口茶。 坐在她对面,抱着小强逗,欢喜得眉开眼笑的白大娘终于察觉她的怪异:“是不是盐放多了?” “还好,是我吃惯了淡的。”此刻,张歆口中吐出的是后世纯正的普通话,听在白大爷白大娘耳中是官话,并无半点扬州口音。 “哎呀,忘了这茬,孩子是你自己奶吧?可不能多吃盐,下回告诉老头子,少放一半。” “呃,盐也得花钱买,正好我吃不得咸,一成就足够了。” 起得早,一路步行,进城后丢了蓑衣斗笠,换作女装,这才雇了辆车,坐到白衣庵附近,再从那条少人知的窄巷穿行过来。这一天走的路说不得抵她到这个时代以来走路的总和,那双本来有缺陷的脚又疼又肿,怕是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 进门时又累又饿,听得白大娘热情地问要不要吃面,张歆连忙称谢答应。此时,吃了大半饱,饿劲过去,困劲乏劲上来,恨不得关上门,好好处理一下脚上的伤,上床补觉。 可惜,白大娘等了几个月才等到租客,不知攒下多少热情和担心,又几乎立刻地爱上了虎头虎脑的小强,抱着不愿意松手。 张歆声称是京郊人氏,过完年与丈夫婆母一起到扬州探访谢二老爷,原本请表哥帮忙在近处租下房子,不想谢二老爷盛情邀请在他家中住下,故而没有直接往这边来。只是他家人口多,原本不宽敞,又有病人。孩子小,动静大,也怕吵病人休息,也怕病气过到孩子身上,虽然丈夫婆婆都觉得谢家好,最终还是自己带着孩子住到这边来。 照这么说,她就是从附近谢氏家族聚居之处过来的,就是走,也没几步路。白大娘当然想不起要体谅她走路辛苦,需要休息。 张歆那番话,其实颇有漏洞。好在白大爷白大娘都是老实忠厚人,活了这么些年,经过见过的事不少,极会看脸色,见张歆一个妇道人家,还有个不到四个月的孩子,随身只带了不大的两三个包袱,一脸疲惫,离开丈夫,独自搬到陌生人家租房子住,就知道她必定遇到了不得已的难处。哪一家没有些不能对人言的难处呢?她不想说,白家夫妇就不问。 虽然匆匆一面,白大娘对那日来下定租房的“张平”还有印象:“你那个表哥也姓张,眉眼与你有些象,要不说,还当是你亲哥哥呢。” 张歆镇定地回答:“是我姨母家表哥。我二人都肖像母亲。我母亲姐妹二人都嫁了姓张的,却不是一家,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表哥在常家做事,大多时候却不在扬州,一家子都在南京。” 白大娘点头:“常家生意做得很大,在南京也有不少铺子和分号。你父母都还健在?” “都去世了。南京的姨母还在。” “离得不算太远,真有事,也是个依靠。” 闲谈中,张歆说起丈夫是做生意的。谢家二老爷和大少爷在京城时相识,很赏识她丈夫。婆母与谢二太太是表亲,一向往来不少。二老爷一度还惋惜她丈夫早早定了婚,本想招做东床快婿的。 谢氏家族很大,白大娘在近旁住了几年也没搞清有几支几房多少个二老爷,料想张歆更不明白,也不细问。只是话语中听出来她同丈夫之间有了矛盾,这矛盾恰与那个谢家有关系。想她生完孩子没多久,就车马劳顿地陪着南下,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扬州,又受气受欺负,瞧瞧怀中幼小不知事的小强,白大娘又怜又爱,已决定这段日子要好好照顾这母子俩。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居然聊到“段奶奶”身上去了。 腊月里,如尘让人把张歆留在她出的银两给白氏夫妇送来。虽然还没人来住,此前,“张平”来过,预付了半年的房租,白氏夫妇手头宽裕,就把那笔钱退了回去。最后,如尘拍板让白氏夫妇不要辜负段奶奶的好意,收下一半,另一半买了香油,在佛前为段奶奶祈福。 因为这个缘故,白大娘也很关心段奶奶,提起说好心的段奶奶生了个健壮的儿子,同小强月份差不多。 张歆淡淡一笑:“我们穷家小户的,哪能同那样的人家相比?” 49、决心 七夕回到段府,直接去找紫薇。 紫薇正在对家务帐,屋里站着好几个来回话的丫头婆子。 七夕冲冲闯进来,顾不得避嫌,两三句话把这些人打发出去,对着紫薇劈头就问:“你说,奶奶会去哪里?” 紫薇一愣,狐疑地问:“奶奶不是在陪嫁庄子上么?” “奶奶走了,今晨一大早走的。” 看后门的杨老头早晨刚醒还没起床,听见睡在床边的大黄狗低吠了两声,站起来到门口转了一圈又回来躺下。多半那时有人经过门前,那狗认得不是生人,就没闹大。开庄院后门时发觉门闩已开,被人用木片夹住,虚掩着的。杨老头担心庄院里有人不轨,悄悄往外搬东西,晚些时候报给管事。七夕有七八分肯定,悄悄出门的那个人,就是奶奶。那后门离奶奶的住处最近。 紫薇又是一呆,想到什么,忙问:“少爷呢?” “奶奶带走了。” “啊!”紫薇惊呼,腿上一软,跌坐在椅中,好半天才问:“奶奶可留下什么话?” “奶奶给大爷留了封信。”七夕从怀中掏出那信。 牛皮纸信封,不厚不薄,平平整整,约摸装了五六张纸,封口处点了一滴腊。想要打开,看过再重新封上,也很容易。七夕和紫薇接受的教育却不允许那么做。 两个人都瞪着那个信封,脑子里想的却不是一回事。七夕想知道奶奶会不会在信里透露行踪,也许只是一时置气,回常家或者镇江了,应该去那边看看找找。紫薇清楚奶奶若是走了,就很难找到,只想知道她会不会把真相告诉大爷,好叫大爷死心,不去找她。倘若大爷知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少爷的将来又会如何? 确定紫薇事先毫不知情,略说两句,嘱咐她暂时不要声张,七夕匆忙离去,先往常府打听。 紫薇再也看不进账本,坐在椅上发呆,脑子里乱糟糟。奶奶走了,带走了少爷。奶奶再怎么能干,终究只是妇道人家,也不象是个吃过苦的,外面若没人接着,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少爷那么小,如何经得起这番折腾?奶奶要避着大爷,就不知心疼少爷了么?可是,看样子,奶奶若不走,早晚会同大爷闹开。到那时,少爷的境况也是为难。 奶奶要走,怎不告诉她,不带着她?是为着她那一下对原先奶奶的不忠,还是因为她认的主子是原先的奶奶,信不过她?她不怕吃苦,只要能看着少爷好好的,平安长大,吃多少苦都没关系。不过,她若走了,这府里还有谁会真心关怀英儿小姐? 纷乱中,被她想起一些事。奶奶曾说:“我是真的需要仰仗你,故而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你在我身边,我不过多个丫头。你做着内管事,我和小强都多一层庇护。”离开时,奶奶交给她一串钥匙,说过:“涵院那边,你时常替我照看着些。”还给了她一个荷包。 那个荷包,奶奶说是给她的寿礼,让她在生辰那天打开。离她的生日还有大半个月,紫薇放在了枕头底下,每天拿出来看看,始终没有打开过。也许,奶奶在荷包里给她留了话? 紫薇忽地站起来,跑回屋里,取出那个荷包,急急忙忙地倒出里面的东西。银元宝下面,果然压着有两张叠得很小的纸片。 第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第二张——紫薇一阵眩晕。 是她的卖身契!紫薇的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被嫡母卖到妓院那天起,怨过,恨过,她没想过还能得回自由身。 那一年发洪水,家园被淹,一家人逃难出来,虽然狼狈,并没到要卖儿女的地步。路上,祖母和生母病倒,父亲陪着她们慢慢走,让嫡母带着她们姐弟四个先往扬州来投奔姑母。到了扬州,嫡母却不直接去姑母家,而是先寻了家小客栈住下,让人为她梳洗换衣,然后命自己陪嫁的心腹下人带着她去姑母家中报信。 那人把她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院子,有个满头珠翠,满脸脂粉,满身香腻的老女人拉着她的手看了半天,同那下人到一旁地嘀咕咕。她是第一次到扬州,却不是第一次见姑母,知道那女人不是姑母,姑母家也是她家一般的小富户,用得起几个下人,却不会是这种光景。害怕不安中,她安慰自己,这也许是嫡母的什么亲戚,等从这里出去,就能去姑母家,也许还能见到父亲。 不知哪里跑出来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把她撞倒,然后似乎看出她的疑惑不解,拉着她的手说:“你也是被他们骗来的?快跟我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开始是糊里糊涂地被女孩带走跑,听见后面人声噪杂地叫“抓住她们”,隐约看见一群凶神恶煞追来,又惊又怕。女孩子崴了脚,倒是她拖着她跑。 也是运气,真被她们跑了出来。跑到无人处,女孩告诉她那是什么所在,她还不肯相信。她父母双全,祖母在堂,家有薄产,有姑母可以投奔,嫡母为何卖她?何况她是爹最爱的女儿。 女孩听了嗤笑:“你又不是她生的。你爹越疼你,你那嫡母越不能容你。眼下你爹不在,她只需说你在路上走失了,至多落个看护不周,兵荒马乱的时候,谁还能怪得她?下人是她的心腹,你弟妹还小,也不会帮你说话。过些日子,就算你爹晓得,会到那种地方找你,认你么?” 她无言。她若是进了那个地方,爹是绝对不会认她的。爹不知对她念叨过多少次:“女子贞节最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嫡母进门三年无出,不得已让爹纳妾。生母是祖母的远房侄女,温婉能干,深得祖母和父亲的欢心。她虽是庶出,却比嫡母后来生的妹妹还要得宠。嫡母始终无子,生母又生了两个弟弟。家中还是祖母当家,嫡母虽占着名分,得势的却是生母。这次逃荒,对于嫡母确实是难得的机会。 入夜,两个女孩紧紧挨着,发抖地躲在最黑的影子里,听着外面的声音,深切了解到她们险险逃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等到一切终于归于寂静,她们离开那个地方,饿着肚子在城里流浪了两天。其间,回到过那间小客栈,嫡母已带着弟妹离去,只有那个下人留在那里守株待兔地等她。她不知道姑母家在哪里,只能同女孩一起流浪,提心吊胆地逃避一切可能的危险。 最后,女孩决定,为了吃饱肚子活下去,卖身为奴,但要睁大眼挑个好主人。女孩挑中了大爷。她们谎称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无亲无故,为了活命,自卖自身。大爷把她们带到常府,在那里她们成为了红蔷和紫薇。 被卖时,她已经记事,这些年暗中打听,得到了家人的一些消息。祖母到扬州后拖了些日子,还是故去了。洪水退去,父亲带着嫡母生母和三个弟妹回乡。一家人后来又曾经到扬州来过几次,却从来没试图找她。两年多前,她甚至偶然地见过姑母嫡母和生母,她们全都没有认出她。她看到生母一脸笑容地跟在姑母和嫡母后面,看不出有失去女儿的伤痛。 他们都忘了她。她是奴,只能依附于主人家,相见亦不能相认,唯有流泪到天明。 卖身契,加上一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奶奶给她的生辰礼物是自由,是回到自己家的自由。可是,她回得去吗?想回去吗?回去,又会怎样?对她,对他们是好事,还是坏事? 温柔若水的主子,热烈如火的红蔷,这两个人改变了她的命运,造就了今日的紫薇,却因她之失,早早离开人世。她明知红蔷第一眼开始就对大爷情根深种,却还帮她蒙骗重阳,替她做送给重阳的衣服鞋袜,等于帮她制造了接近大爷的机会。而后,为了英儿小姐,她又深深伤了主子的心。故人已逝,后悔也是徒然,她唯有把心用在小姐和少爷身上,看顾两个孩子。 看看钥匙,看看卖身契,想想奶奶说过的那些话,紫薇渐渐体味到奶奶的用意:涵院那些东西,是她主子得自于常家的陪嫁,是属于少爷的。大爷发家致富,说到底得力于前后两位奶奶。这段府的钱财,也应该是少爷的。奶奶把涵院交给她看守,就说明少爷长大以后会回来,回来承继属于他的家业。她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一切,直到少爷回来那一天。 过了两天,段世昌才回到府里。那边事情刚了,就接到七夕的信,说奶奶和少爷在陪嫁庄子上失踪,路上又接到一封信,说庄子那边抓到了许虎吴庆的几个手下。段世昌心中着急,却无头绪,弄不清妻儿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落到了对头手中,有没有危险。 原来,那一边吃了亏,还真有心劫持段世昌的妻儿,做最后的挣扎。不想,张歆一大早走了。白芍黄芪封锁消息,只称奶奶病了在院中静养。杨老头发现异常,怀疑庄院里有人私通外面,偷东西。管事查究了几句,庄院一时外松内紧,人人着急洗清自己,都分外留意着周围动向。许虎吴庆的几个手下一进庄子地界,就被发现,刚靠近庄院,就被当贼给抓起来了。 段世昌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边听七夕报告前后经过,一边接过张歆留下的信封,打开。 张歆留给段世昌的话很简单:“小强,我带走。大爷若希望他继承家业,十六年后,送他回来。” 看在段世昌眼中,直如当头一下闷棍。盼了多少年,快要绝望了,才得了小强这个嫡子,命数又是极好的。才办过百日,能口齿不清地叫爹了,又被带走。十六年?是多少日子?十六年里能发生多少事?十六年后,会是什么光景?这十六年,你们母子怎么过活?玉婕,你竟这般狠心!这般糊涂! 段世昌着急看信,就没太留意随着信纸被带出来的一张纸片。重阳上前拾起,脸色一变。 段世昌看见,只当玉婕还写了什么惊人的话,伸手拿过来一看,却是重阳的卖身契。把信封一倒,又倒出几张纸片,都是卖身契和奴籍纸,有七夕的,端午的,还有段世昌手下最得力能干的两个掌柜的。 重阳和七夕面面相觑。他们一向跟着大爷办事,忠心耿耿,心里虽然也向着奶奶,到底是次要的,没想到一直捏着自己命运的人却是奶奶。 段世昌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这些人都是常家过来的。原来在常家,人虽给他用,契纸都收在玉娥手中。明知这是常氏父女牵制他的手法,也莫奈何。玉娥去世前,把要紧东西都交给了玉婕。他曾对玉婕要过这几个人的契纸,玉婕反问他对她有什么不放心。段世昌对玉婕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猜想大概玉娥嘱咐了她什么,要她用这种方式牵制他,以防他到时不把常家产业交还给常正鸣,反正他没那个心,也不担心什么。玉婕临走把这些契纸给他,是什么意思呢? 七夕留意着他的神情,把郑惠纹来访的经过,又细细讲了一遍。 段世昌沉吟片刻,不露声色地吩咐:“重阳,你亲自跑一堂,请李爷李奶奶过来一叙。” 50、善后 段世昌已能确定,玉婕出走了。第一反应是恼火和愤怒,恨不得立刻把她抓到跟前质问。为什么?就算他曾有亏待她的地方,不是都过去了?如今,名也为她正了,体面也给足了。府里的事全交由她做主,不合常情之处,她打定主意,他也迁就。他满心满意想要补偿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她却不声不响地走了,还把儿子带走,还挑着他同对头冲突的要紧时候。她的心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狠,这么硬? 因为月桂挑动李泉的老婆生事?他不信。她从没将月桂看在眼里,月桂又是她手下败将。她执意搬去庄子,走得那般从容,不落痕迹,断不是临时起意。多半,李泉的老婆走不走那一趟,她都要走,不过是借着这事打他个脸,出一口气。 她委屈了三年,都忍过来了,有了孩子,有了一切,怎么倒要走?为了报复,要他好看,出口气?段世昌不信玉婕会有这样的傻念头。一定有其他的缘故,段世昌想起临走前夜,难道是为了他要纳谢什女儿,又去了兰香房里?可玉婕并不是那种捻酸吃醋,为点小事就跑回娘家的性子,她也没娘家可回。 要弄清缘故,只有先找到她。她平素能去的地方也没几个,又带着个孩子,能去哪里?七夕查过码头车行,没有头绪。已经三天,若是去了往日有来往的人家,那家人照理会给段府送信,这边应该已经得了消息。若是那家人知情不告,又或者在路上出了闪失——段世昌的眉毛紧紧地皱到一处,心中火气散去,余下浓浓的担心。 应该没有落到对头手中。那边若是得手,就不会再派人探查庄子。不过,这只是常理,成兴狡诈,也说不定故意利用许虎吴庆来迷惑他。 段世昌把李泉夫妻找来,一是要通过李泉,确认玉婕母子不在成兴手中,二是要从他老婆口中弄清楚,那天她们到底都说了什么。 玉婕失踪的消息,暂时还压着。除了少数几个人,都以为她和孩子还在庄子里住着。两个最该知情的丫头,白芍和黄芪,也还在那边。七夕已经细细盘问过她们,也让她们和紫薇仔细盘点了玉婕在两边的东西,寻找可能的线索。紫薇调离玉婕身边已久,近来的事都不清楚。白芍黄芪两个的心不向着他。 七夕查到了一些线索。玉婕离开庄院时,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庄院下人发觉少了一套蓑衣斗笠。有早起的庄户远远看到一个驼背臃肿的人影从庄院出来,往码头方向走去,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步履缓慢,看着像个男人。 段世昌蓦地想起玉婕看重唱花脸和老生的两个戏子,还让丫头跟着学戏,想起玉婕曾拿了他的一套旧外衣去做样子,却没有做好新衣送来。虽然难以相信,可似乎,玉婕好几个月前就在谋划出走,离开他。或许,这才是她把紫薇调开的缘故。 白芍和黄芪即使当时没有察觉异常,出事之后回想起来,多半会想到什么,却未必会告诉他。她两个合家都是常家的人,玉婕不在,就更不属于段府,有可能对玉婕不利的话,断不会说。 有那两个丫头,还有周璜派在庄子上的人,这会儿,周家常家余家,怕是都得了消息,正要赶来兴师问罪,向他讨人。玉婕走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他若有一点不好的说法,周璜带头,就会把从前的事都翻出来,告他个“将妻做妾,宠妾灭妻”,弄不好还要怀疑他把玉婕母子害了。他只是个商人,惹不起这样的官司。 他也丢不起这份脸。才大操大办庆祝喜获麟儿,就被老婆带儿子跑了,传出去,他还用在道上混么?只怕扬州城都住不了了。更别指望玉婕和小强还有回来的一天。 所以,玉婕只能是被对头掳走了。 李泉是成兴要紧的手下,是个人才。如若识相,他可省下许多心神力气。若不识相,收拾成兴前,先收拾了他。 惠纹那日回去,神情不对,被李泉看出蹊跷。惠纹从小什么都不瞒他,错走一遭,担心为丈夫惹了祸,被他一问,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泉是个明白人,知道表哥和段爷早晚会一方吃了另一方。段爷曾私下里拉拢他,被他挽拒。说到为人处世,做生意的手段,他更佩服段爷,可成兴毕竟是他的表哥。他看出月桂不是个好相与的,想着他们无钱无势,没什么可利用的,就没阻止惠纹与她来往,没想到单纯的惠纹还是被利用了。 李泉无大志无大才,只认定养家糊口,孝敬父母,保护妻儿,是男人必须做到的。惠纹的麻烦,就是他的麻烦。事先忘了提醒惠纹小心月桂,这错,首先是他的错。 段府大管家亲自来“请”,客气但不容拒绝地催促他们上马车。 惠纹吓得脸儿煞白,手脚哆嗦。李泉一边同重阳客套,又编了个借口安抚老人,一边伸过一只大手握住她发凉发抖的小手。 惠纹略微镇静,挤出个笑容给公婆看,跟着丈夫出门上车,坐下后,乱七八糟开始想怎么为自己的糊涂承担责任,不能连累丈夫和家人。 李泉紧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低声安慰:“别乱想,到了那里,实话实说。段爷是个明白人。” 惠纹的声音带了哭腔:“泉哥,我真笨,总是给你添乱。” 李泉笑了笑:“你若不笨,当初怎会看上我这个穷小子?怎会,也不知见不见得到我,我会不会晓得,就一门心思为我守身?还寻死?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若不笨,怎肯跟着我粗茶淡饭,端屎端尿地侍奉我爹娘?你笨,我也不聪明,若不然老早告诫你远着月桂了。” 惠纹低头垂泪:“月桂没有害我,是我笨,把事弄砸了。月桂帮了我那么多,我却帮不了她。” 李泉笑着叹口气。他老婆还真是笨,不过,笨得好! 重阳走在车旁,听到他夫妻这番话,却是痴了。聪明女人,笨女人,到底哪一种适合做老婆? 惠纹听了李泉的话,见到段世昌,虽然还是害怕,却镇定了不少,结结巴巴地把她为什么想去见段奶奶,见到段奶奶说了些什么,段奶奶又说了什么,都说了出来。 段世昌对月桂如何,全不在意,却是听见那句“□□嫖客,皮肉恩情”,脸上白了白,心中有些触动。三年里,玉婕心里因为月桂留下的伤痛,怕是比他以为的要严重得多。 李氏夫妇提心吊胆中,段世昌沉思了好一阵,才慢慢开口:“不瞒贤伉俪,内子与孩子失踪了。李奶奶造访后第二日清晨,平白无故地从庄子里消失了,睡在外间的丫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天,我不在,管家管事们各处查访,竟是毫无头绪。” “啊?”不但惠纹,李泉也惊呆了。 “内子失踪不到一日,庄上抓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审问过后,才知道是许虎吴庆的手下。李兄弟可曾听到过一点风声?” 李泉迟疑片刻,诚实地说:“几日前听见有人说段爷的妻子儿子是段爷的软肋,若能拿住,不愁钳制不了段爷。段奶奶和段少爷的下落,实在不知。” “李兄弟若是方便,还请帮我留意那边的动静。此事关乎内子名誉,我府上的脸面,一直压着,就是我府里和庄上的下人,也没几个知道。李兄弟暗中打听,告诉我个准信就够了。另外就是,内子身边的丫头乃是陪嫁,内子娘家那边恐怕已得了消息,用不了多久就要来要人。李兄弟多半也知道,我治家无能,内宅不宁,前些年让内子受了些委屈,她娘家亲戚也有些怨言。这事还得要李兄弟出面,帮我辩白几句。” 段奶奶娘家亲戚颇有势力,李泉也是知道的。段奶奶在惠纹去了一趟后失踪,闹出来,惠纹也担着干系。惠纹是犯官女眷,又曾落入风尘,绝对讨不到好。李泉明白他不得不选择:“我夫妇曾受段爷大恩,愿凭段爷差遣。但不知段爷要我夫妇如何行事。” 段世昌哈哈一笑:“李兄弟听说我的对头要对内子和孩子不利,因我不在扬州,方才让尊夫人赶往庄子向内子示警。虽然内子最终还是被贼人掳去,贤伉俪高义,世昌铭感于怀。” 段世昌所料不错,李泉夫妇还没离开,小厮就跑进来报:“周三爷同余五爷常四爷来了。” 连新举人都出动了,周璜还真是不容玉婕名声有失。这一回,他们倒是同他想到一处去了,段世昌对李泉笑笑:“骨肉关情,内子娘家亲人已到,还要麻烦李兄弟一同出去见一面。” 事情可以掩饰过去,然而,玉婕,别以为你能跑掉!我一定会找到你! 张歆在陈家住到了中元节后。 平日大多呆在租下的那个院子,陪着儿子,看着小强学翻身,学坐,学爬,一点点长大,到现在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学走,咧嘴一笑,上下两排八颗小珍珠一样的牙齿已经齐全。 张歆付白家夫妇月钱,请白大娘帮忙浆洗打扫,请白大爷帮忙买菜买东西。吃的自己做,几个月下来,完全适应了这时代的厨房,还学会了山东人做面食的本领。 小强是条小尾巴,不管张歆到哪里,都要跟着。张歆回忆着从前见过的玩意,先后请白大爷做个可以调节位置的小椅子,防止小孩爬出去的带围栏的大盆。随着小强爬墙的本事见长,围栏围不住了,张歆只好用一条牛皮带拴在他腰间,系上绳子,绳子另一头拴在某个极重的物品上,以此限制他靠近危险区域。 有时,张歆也觉得对不起孩子。若是留在段府,小强是娇贵的小少爷,前呼后拥的,哪会象现在,被她这个妈当小狗一样拴着。如今只有她一人,虽然白家夫妇帮忙做了很多杂事粗活,许多事还得靠自己,有时真顾不上小强。 小强倒是一点不在乎,只要能看见妈妈,听见她说话,手边再有两三件妈妈确定安全,给他玩的东西,就能乐在其中。玩厌了,东看西看,尽量用眼睛手脚甚至牙齿去探索这个世界,等着妈妈闲下来,抱着他坐在桌前讲故事,一边用木炭在刷了漆的木板上写写画画,或者等妈妈端出特意为他做的食物,乐呵呵地坐在边上,看他别吃边玩。 过一阵,张歆会出去一趟。一开始是利用小强午睡的时候,托给白大娘,自己赶着出去处理一下银票,再打听些消息。后来,白大娘问起是不是该过一阵带小强去谢二老爷家让祖母和父亲看看。小强也大了些,天气也暖和了,张歆便从善如流地带了小强出门。那条少人知的小巷,充当了化妆室和更衣室。张歆和小强常在那里改头换面。 段家奶奶几个月不露面,失踪的消息渐渐压不住。段府对外的说法是得到对头意图掳走他们母子,逼段大爷就范,段奶奶情急中带着孩子出门避难,不料中途迷路走失。然而,几个月过去,段大爷扫清对头,收编对方势力,稳坐盐帮老大,段奶奶还是毫无消息。 渐渐地,城里有了其他说法。其中之一是:段奶奶母子已被段大爷害了,焚尸灭迹。据说是因为谢家一位小姐同段大爷勾搭成奸,在少爷百日宴那天,同段奶奶说要嫁段大爷为贵妾。段奶奶同段大爷吵闹,被段大爷失手给杀了。 这消息还是白大爷在外面听说了,回来讲给白大娘。白大娘告诉张歆的。 段世昌是真的要娶二房了,却不是谢青鸾,而是一位姓钱的小姐。钱小姐的父亲是位晋商,与段世昌有生意来往,主动提出将庶出的一个女儿,给段世昌做二房,好加强两边的关系。钱老爷钱小姐着眼的当然不是二房。段家奶奶与少爷失踪日久,毫无音信,二房生下儿子,离正室夫人的位置就只有小半步。 眼看段世昌善后工作做得很好,张歆放心了。前途会有艰险,但至少没人通缉捉拿。 山东来信,那边事了,陈家中秋后就会回扬州。 所谓丈夫婆婆,甚至谢二老爷家的人,始终不露面,憨厚的白家夫妇也开始狐疑起来。 张歆知道,该走了!天气转凉,怕冷的她也该往暖和的地方搬迁。 她编了一番说辞,说丈夫要以平妻之礼娶进新人,她苦求无效,还被婆婆丈夫记恨,只好往南京托庇于义母和表哥,路上不熟,还求白大爷送她一程。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白家夫妇对张歆和小强都很喜欢,怀疑不满倒是对她口中的“丈夫婆婆”多些,听说他们要走,还有些舍不得,却也知道不论怎样,张歆都不适合常住下去。 白大爷陪着自家爷行商,走过不少地方,南京也去过几遭,认得一个可靠的船家,先去说定了。 到得码头,张歆一下轿,就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重阳,心里一惊,连忙把小强搂得紧些,拉起斗篷,垂首跟在白大爷身后,往船上走。 段世昌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只是张歆走得太巧妙,让他们寻不到一点有用的线索,寻不到方向,只好时常派人在附近几个码头车行打听着。张歆可能以不同面貌示人,也给寻找带来难度,只能盯着差不多大的孩子查。 重阳注意到的先是小强,悄悄寻了那船家打听。 船家答说:“老的是金鱼巷陈家的管家,姓白。他家是山东人,用过几次我的船。女的是谢家哪位老爷的亲戚,北方口音,带孩子往南京去探亲,和老白认识,同他搭伴。” 听说是北方人,谢家亲戚,隐约听得那女子声音比奶奶低沉,重阳便不再怀疑。 看见重阳走开,张歆终于松了口气。 船家解锚启航,船离开岸边。望着渐渐远行的城郭,张歆心中说道:别了,扬州! 51、一年后 一年后,扬州城。 重阳不等马匹停稳,就跳了下来,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段府。 这日,正好段世昌少有地在家中同女儿妾室一起吃午饭。英儿仍是唯一的小主人,坐在段世昌左手。钱氏坐在段世昌右手。仙儿兰香轻雪只能站着侍候。 段世昌看着轻雪说:“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别累着,坐吧。” 钱氏连忙命人加椅子添碗筷。轻雪福了一福,告了个罪,坐下,嘴角微微翘了翘。 钱氏看了个正着,想想自己一直没有动静的肚子,心头一阵苦涩。原以为自己年轻身体好,能很快有孕,正室久无消息,凶多吉少,嫡长子生死不明,只要自己生下儿子,有父兄帮忙,就算不能马上扶正,也是这府里当之无愧的女主人。从前,周氏尚且苦熬了三年,她是庶女,从小就学会了低头服小,自然也熬得住。却不想被两个外室抢在了前面。 玉婕带着小强出走。段世昌虽存着希望,有朝一日把他们母子找回来,尤其玉婕承诺过会送小强回来,可眼前仍是无后,再想想不止一人预言他有两个庶子,便顺水推舟地纳了钱氏,也在另外几人身上下功夫。 不到一年,海棠轻雪相继怀孕。段世昌自是要让他的儿子出生在自己的府中,便要接她二人入府。轻雪乖乖搬了进来。海棠却借口手头还有段世昌交待的事情没办完,拖着不愿搬。想着有她母亲照顾,段世昌就容她再拖一阵。 失去小强,段世昌对眼前的唯一骨肉英儿,上心了不少。英儿这两年在紫薇的照顾和教育下,身体好了些,乖巧有礼,容貌又好,讨人喜欢。 钱氏曾提出要抚养英儿,却被段世昌否决,说英儿有紫薇照料就够了,她要管家,要应酬,就不必再为英儿操心。 说到管家,钱氏也是一肚子苦水。身为府里身份最高的女子,她的权利,怕还不如紫薇。紫薇掌着涵院钥匙,管着奶奶的嫁妆和产业,又管着大小姐的日常生活,还同管家管事交好。虽把日常事务交了出来,钱氏很多地方仍要按照她的惯例办,还要担心被人抱怨不如紫薇管得好。 钱氏冷眼瞧着紫薇在段世昌眼中不同于一般丫头,贤惠地提了两次,让段世昌把紫薇收房,给个名分。段世昌不置可否,过了些日子,却把紫薇配给了七夕。紫薇变成管家娘子,不是钱氏想看到的,却也无法改变。 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大爷,大管家回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 段世昌耳力不错,方才就听见重阳的脚步匆忙急促。重阳跟了他多年,见过大风大浪,若非情况紧急,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段世昌放下筷子,大步出门。屋内的女人们悄悄伸长耳朵,隐约听见大管家提到“奶奶少爷”,不由都是脸色一变。正房奶奶有消息了?死了,还是活着?找到了?要回来了? 进了书房,不等段世昌发话,重阳扑通跪了下去:“大爷,小的无能,有眼无珠,竟让奶奶在眼皮底下离开了扬州。” 原来,陈家最近遇到一点麻烦,麻烦并不大,可是在扬州举目无亲,认识的朋友都帮不上忙。白大娘一直记挂着张歆和小强,想知道他们的消息,倒是被她想到一个人——“张平”。张平虽然只是个伙计,可常家有钱有势,说不定出动个管事就能把事情摆平。 没有别的法子,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陈大爷让老白去常家铺子找人,试试看。 常家确实有个伙计张平,还是南京那边的一个管事,可巧这几天到了扬州。老白一见这个身材矮胖,相貌平庸的张平就愣了,非说他不是张平。掌柜的看老白老实憨厚,不像个说谎的,连忙把他请到里头细说缘由。起初还担心有人冒充常家伙计在外行骗,听他说起租房子,听到一个少妇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孩,便想到另一件事上。 这掌柜的是白芍的姑父,那张平是黄芪的堂姐夫。他两个对段家奶奶失踪的真相,比旁人知道得多些,也知道段大爷一直在暗中寻找,却毫无头绪。他两个一边留住老白,一边往常府和段府报信。 报信的人半道上遇到重阳。重阳这一年里似是而非的消息听得多了,空欢喜了几场,去的时候并没抱多大指望,随口问了几句,竟越听越是。除了口音不对以外,年纪容貌都相像,时间接得上,孩子的名字更是一模一样。 看着老白也觉得面熟,好半天想起来去年这时在码头上见过,待听说那次正是送那母子俩去南京,重阳惊得懵了。 下面怎么办,重阳做不了主,一面交待掌柜等人稳住老白,不可走漏消息,一面急赶回来报告大爷。 段世昌沉吟片刻,叫来七夕核实了两个日子。“张平”去陈家下定租房那日,奶奶去了白衣庵。“张歆”和“小强”,正是奶奶在庄子失踪那日的中午,来到陈家。不需要再确认什么,他已经可以肯定“张歆”就是玉婕,“小强”就是他的儿子小强。 至于玉婕何时能把官话说得那么好,他甚至没想要问。玉婕已经给他太多的惊奇和意外,实在不多这一件。 她思虑周全,早早为自己安排下落脚处,巧妙脱身,不留痕迹,害得他担心害怕,苦寻无获。她编造的身世和境遇,半真半假,破绽百出,却能取信于人,轻而易举地取得了白氏夫妇的信任。那几个月,她在扬州城里怕也没少走动,却丝毫没有惊动他的势力和耳目。等到尘埃落下,人们不再关心她的失踪,甚至不认为她还活着,她才从容离开,远走他乡。 他该恨,她走得毫无留念,从容设计,留给他一个烂摊子。他该佩服,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聪明的女子,还是他的妻。他该悔,不该看轻她,不该薄待她,以致她因怨生恨,一走了之。他也可以略略放心,有这般心思手段,她当能保全自己和孩子。 一想到曾与奶奶失之交臂,重阳就悔恨不已,眼见大爷沉吟不语,提议道:“既知道奶奶去了南京,我这就往南京打听。” “南京是要去的。然而去了南京,还是没有头绪。那个姓白的不是说在码头帮她叫了辆车,就再没见过她?也不知她所谓亲戚住在哪里?”突然,段世昌想到玉婕手上握着一件要紧东西。也许,她还在南京,也许,她会在南京留下痕迹。 “七夕,你这就去南京,留心常家在那边的几个老掌柜老管事的动静。我去常府,同四爷商议。重阳,你去见姓陈的,告诉他,他的事包在我身上,以后有什么都可来找我。我只要那白氏夫妻。” 差不多在重阳赶回段府向段世昌报信的同时,松江城东大街一处巷子口,几位年轻公子正为请客吃饭的事纠缠不休,拉拉扯扯。 “李兄,你太不够意思。程启兄好容易来一趟,你好好请一顿饭是应该的。怎能为了省几个钱,就要拉大伙儿去这小巷里的小食肆将就?” “是啊,是啊,李兄家大业大,程启兄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好容易来一趟。你既说请客,就不该小气。” “谁说我小气?你们这群蠢货,眼睛就盯着招牌,哪里懂得真正的美食?我要带你们去的这家食肆,开张不久,名气不显,那厨艺可是一点不含糊。这附近谁个不知?你们闻闻,在这里就能闻见他家的肉香。”那位李公子陶醉地深吸几口气,口水差点从嘴角滴下来,拉着“程启兄”就要往巷子里走:“快点,快点,去晚了连剩汤都没有。” 程公子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好脾气,并不在乎这顿饭。 另外几位却是不依:“这边是什么地方?再怎么好也是给穷人吃的,李兄难得请客,总得在几个大饭庄里挑一个。” 李公子才不理这些跟着蹭饭,借机敲竹杠的,口口声声“俗物”“蠢材”,就要撇下他们,拉着主客自去觅食。 那几位跟了一路,缠了许久,肚子真是饿了,哪容他走。 这几个都是松江人,平日也都有些头脸,大街上拉拉扯扯,引得过路人指指点点,竟也丝毫不以为耻。反倒是外乡人程启,面红耳赤,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幸而他面皮黝黑,脸红也不容易被人看出。 眼见两个女子,手提菜篮,在街边站住,静静看他们争执,程启终于忍不住,挤进去拉住两边人,恳求:“今日我请客,几位想去哪个饭庄?” “你请?好啊,去——”“不,去——,他家鹅掌做得好。”……竟没一个想到不该让远客请客。 李公子刚要张口,程启忙堵上一句话:“今日晚了,改日李兄早些带我过来这边,尝尝你说的炖肉和小菜。” 李公子一想,有理!今日是晚了,怕是只剩锅底,弄不好又得同要饭的抢食。平时,同要饭的抢也没关系,这程启兄脸皮薄,倒是不好让他也那样。 一行人走开,让出了巷子口,张歆和穗娘有些好笑地朝家走去。 “那位李公子,就是上回来晚了,抢正要施给乞儿们的肉汤和馒头,丢了五两银子让乞儿们自去买东西吃的那位。过几天就会到我们店里吃一顿。还想把顾爷请到他家作厨子。” 张歆漫笑着答应:“倒是个有趣的。” 其实,方才张歆的注意都放在了那位黑脸膛的外乡人身上。穗娘听不出来,她却知道,他是闽南人。看着像个商人,应该是坐船来的吧? 52、新生活 这一片是真正的市井,住户多是薄有资产的市民阶层,有小商户,织户,手艺人,有大户人家有头脸的管家掌柜,有小官吏,也有靠着一点祖产过活的没落人家。用后世的说法,算中产阶级,在散漫撒钱的大家公子眼里,就是“穷人”“下等人”了。 明清有名的白话小说,张歆少说读过十之七八。有许多成书于明代,破落文人所著,字里行间流淌着明代市井的生气。既然凑巧到了这时代,张歆自不肯错过体验市井民风的机会。这时代,这样的市井也是无家无靠,略有银钱的女人,最容易生存的空间。 他们在松江已住了大半年,那间无名小店也开了半年。松江并非张歆的目的地,只是暂住,等待合适的船。 松江是个好地方,富饶温暖,物产丰富,经济发达。纺织业发达,许多女子在家纺纱织布,换钱养家。相较于其他地方,女人的地位比较高,比较有话语权。只是,松江离扬州还是近了些,往来方便,盐帮势力可以到达。因为富饶,又在长江入海口,倭患也厉害。对于张歆,冬春也湿冷了些。 张歆的目的地是泉州。隔山隔海,陆路艰难,因为朝廷禁海,船只往来也少,人员流动极少,语言更是不通,不必担心被段世昌寻到。泉州是张歆祖母的故乡,大概也是她在这个时代了解最多的一个城市。 张歆幼时曾随祖母在泉州住过一年,后来又几次陪祖母回去探亲,对那一带的风俗习惯非常了解。闽南话说得支离破碎,听却是完全没问题。祖母的家族元朝末年就迁徙到泉州南安定居,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能找到的“家族”。 海上贸易发达的时代,泉州曾经兴旺繁荣。明代朝廷几番禁海,使泉州的经济遭到很大打击,整个城市又几乎毁于十七世纪初的大地震。从那以后,泉州就衰弱了。却也因此,躲过了后世很多战争,没有遭遇屠杀破坏。因为隔山隔海,与外界交流不多,语言和风俗在几百年里几乎没变化,民风也淳朴。 唯一不好的是重男轻女严重。不过,因为有男人外出谋生,女人看守家业的习俗,有能力有胆量能吃苦耐劳的女人,还是有话语权决策权的。 往泉州去的船本来少。张歆谨慎,为安全起见,还要挑上一挑,大半年,也没遇上合适的。那个程启模样老实,看样子常跑船的,能与松江几位大家公子熟不拘礼,想必来头也不小,应该有自己的船。也许应该打听一下。 张歆一路寻摸着船的事,没一会儿就看见自家开的小食肆在前头,脚跟一转,同穗娘进了两个房子之间窄窄的防火巷。 进去十几米,有扇小门。张歆上前拍了两下:“小羊,青青,是我。我们回来了。” 门内传出一阵欢呼:“娘回来了。姑姑回来了。快开门!” 门开处,两个六七岁的女孩儿笑嘻嘻地迎上来:“姑姑我帮你拿。”“娘,你歇歇。我和青青写完字了。我们来做事。” 张歆一边答应着,一边往里走,冷不防小强脚步不稳地冲过来,抱住一条腿不松手。 “小强,别淘气!先让娘把菜篮放下。” 小强仰着脸笑,不声不响,也不放手。 “别在这里闹!挡着路呢。穗娘手上东西可重。” 小强还是不放。张歆只得拖着一条腿往前挪步。 小羊主动说:“娘抱弟弟。我帮娘拿菜篮。” 青青也说:“我帮小羊。我们两个抬。” 穗娘栓上门,看着笑:“还是我来吧。” 阿福咬着手指头站在檐下:“姑姑,穗娘,我饿了!” 青青碎道:“才吃了个肉馒头,怎又饿了?” “我想吃姑姑摊的薄饼。” 张歆忙说:“这就给你做。真饿了,先吃块点心垫垫。” “奶奶先陪会儿小强少爷,我先去生火,再帮奶奶先把面糊调好。”穗娘带着小羊青青和阿福往厨房去了。 这是个不大的两进院子。前一进紧接着小食肆,顾实两口子带孩子住着,空着的两间房做了仓库。后一进,住着张歆,两个孩子,和穗娘。白日里,食肆开张的时候,青青和阿福就到后一进来,同小羊小强玩耍。锁上中间那道门,防止帮工客人误闯。 张歆俯身解开小强的两只手,蹲下身,一手搂住他,一下一下地亲他的小鼻子小脸蛋:“上午做什么了?听姐姐话了么?有没有淘气捣乱?有没有同阿福抢东西?” 小强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咧嘴一笑,嘴角留下一串口水,胳膊绕上张歆脖子,脸就要往她脸上贴。 张歆忙掏帕子要给他擦,可惜小强动作比她快,还是蹭了她半脸口水。 张歆笑骂:“你故意使坏么?”一面给他和自己擦脸。 小强咧着嘴,得意地笑,还是不说话。如今同他说话,都听得懂。就是不说,张嘴也只会“啊啊”,会发的音比两三个月时还少。 “你想吃薄饼么?让妈妈去厨房,给你和哥哥姐姐做薄饼吃,好么?” 小强点点头,紧紧抱着她的脖子,贴到她身上。 张歆明白这意思是“薄饼,要吃,路,不想自己走,要抱”,不赞成地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还是纵容地抱起来,往厨房走。 小强心满意足地笑。 谨慎起见,张歆初到南京那日,从码头乘车到近处的热闹街市,结了车钱,走了一段,另雇了乘轿子去“亲戚住处”找人,不出所料地寻人不获,转两个弯见到“平安”客栈,进去打听。 听说她要找的是住在后边一条巷子的黄家,金掌柜果然知道:“黄家啊,五年前就搬走了。他家男人得到上司器重,调任赣州时,把他带了去,谋了个好差事。五年了,也不知是不是还在那里。你是他家亲戚?对了,他家当初也是从京城迁来的。” “那是我表舅舅。原先常有书信往来,后来,我家中出了点事,住处也换了,安顿下来,送信给表舅,却一直没等到回音。想来,正好那一下两边错开了,都没得到搬家的信。”张歆说着,露出愁容,喃喃道:“表舅不在南京,这可怎么办?” “你们总有旁的亲戚吧,怎么五年了也没得信?”金掌柜随口问。 张歆有些为难地笑笑:“表舅不大与亲戚来往,也就对我爹我娘还亲近些。若是谋得好差事,不到衣锦还乡那日,更不会告诉旁的亲戚。” 黄氏夫妻俩的性格是有些清高孤拐,住了七八年,直到搬走,同邻居们都不大往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金掌柜转而关心这个孤身带着孩子的少妇:“你可有家人同行?在南京可还有别的亲戚?” 张歆迟疑地掏出路引:“表舅一家搬走,我在南京再无去处。倘若掌柜不嫌我身带不祥,我想暂先住下,歇息几日再作打算,看能不能寻到表舅的朋友,告诉表舅舅母现在何处。” 金掌柜拿过一看,路引上写明“夫死子幼,孤苦无依,往南京寻亲”,再看她一身深蓝布衣,拿下维帽,露出头上一根银簪子,鬓边一朵小白花,再看她怀中不知世事,含着手指头东张西望的幼儿,悠然深起一股同情怜惜:“孩子多大了?” “九个月了。他爹是去年三月里出的事。” 还是遗腹子。金掌柜更加心软:“住下吧。出门在外,不容易!进门是客,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张歆连忙道谢,又求金掌柜不要泄漏她是寡妇:“不瞒掌柜,怕惹麻烦,这一路我多数时做男子装束。今日下船,想着要见表舅舅母,怕长辈怪罪,方才换回女装。” 金掌柜细细打量她两眼,看出她是有意往丑里装扮过了,心中暗道,这般容貌,若不是带个孩子,男装一样惹麻烦。体谅她的难处,一口答应,亲自引她去最后面,安静少有客人进出的套间,交待年长老成的伙计。 伙计送了茶水热水进来,又问了张歆晚饭吃什么,几时开饭,就退了出去。 张歆笑着抱住小强,狠狠地亲了一口:“还好,初战告捷!” 多亏了黄芪!黄芪的祖父原是常家在南京的总管,如今退休,她大伯接了总管的位置。黄芪是在南京出生长到八岁去的扬州,原先就住在这附近。 从黄芪口中,张歆知道了这个平安客栈,知道了这位急公好义的金掌柜,知道了不大与邻居来往的黄家。黄家两个女儿同黄芪差不多大,黄芪小时候不时去黄家玩耍,知道黄奶奶不与邻居往来,不是因为孤傲,而是天性沉默,又不适应南方的生活,听不懂南京话。黄家搬走,失去两个童年好友的消息,黄芪一直耿耿于怀。 至于那个路引,是她自己比照王氏一家的路引,伪造的。所谓路引不过是一个加了印章的纸条,一点防伪措施也没有。字迹是否潦草,印章是否清晰,还同开出路引的单位的等级与经办人的文化水平有关。玉婕是能把王冕的墨梅图绣到丝绢上去的,张歆没有她那份耐心和仔细,也继承了大部分的技艺,仿造这么一份路引,不在话下。 这时代,认字写字的人就不多,需要路引的人更不多。路引又不是什么值钱难得东西,有这个摹仿能力的人,又有几个需要这么干?见多识广的金掌柜大概压根就没想到路引有可能造假。 张歆一点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北京和周边,直接用了王家原来的地址。路过还好,如果在一个地方常住,日子久了,万一遇上个京城“老乡”,聊起这个时候的北京,两句话就得露馅。 南京是南下的第一站,离开扬州,迈出的第一步,是试验,是热身,也想在此弄一个新身份。 大隐隐于市,明朝最大的城市,就是北京和南京。北京没机会了解,好好了解一下南京,争取做个“南京人”。 53、机遇 既在金掌柜那里报备过,张歆就不时男装出门,带着小强在南京城里游逛。 起初,金掌柜和伙计有些侧目怀疑,忍不住出言试探。 张歆大大方方承认:“南京是我朝开国之都,繁华富庶,人杰地灵。往日就常听人说起,好容易来了这里,自然要四处看看,长点见识。下一回,谁知道何年何月还能再来呢?”反过来向他们打听南京的名胜传说,风俗习惯,名人轶事。 话题展开,金掌柜等人发现张歆博闻广记,涉猎多方,方知遇上才女,不由肃然起敬。 张歆淡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世不修,生为女儿身,锁足闺中,读些杂书打发光阴罢了。此番遭遇家变,颠沛流离,千里跋涉,却是总算能亲眼看一看着人世间,也是老天垂怜,不肯叫我沉沦。” 金掌柜自此再不以普通女子视之,背地里对那伙计说:“这位,可惜是个女人,否则也是个人物!” 张歆在南京城里东走西逛,几次走过常家的铺子,心里都有点异样的感觉,忍不住会想:“倘若此时走进去,亮出常家家主令牌,那些人会是什么样表情?” 想想而已,非不得已,张歆不会那么做。 那枚令牌,虽不起眼,却压在玉婕最珍贵的那一匣首饰最底下,很是让张歆费神猜想了一阵。不知道是否涉及玉婕的秘密,还不敢问。直到那一日段世昌,连同常正鸣和常府大总管,一起过来,让她请出家主令牌在一份文书上盖印,她才知道那是掌握着常氏产业的家主令牌。 这令牌,日常不是非要不可。没有令牌,现有的产业都能照常经营,年末出席收入会按比例上缴现任家主和宗长,就连总管也有一套更迭替换的章程。然而,出卖常氏房屋土地,关闭或者新开商铺,任免各地总管,却非得盖了家主印章才能生效。没有令牌,就算得了家主之位,也只能享受产业的收入,不能真正得到那些产业。 张歆对设计这个令牌,制定这一套规矩的常家祖先万分敬仰。不知是怎样的人物,能在这时代就想出这样的法子,把所有权和管理权,产权和受益权分开。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却已在客观上保证了家族正统的传承,减少了财产的争夺。先前,常家老夫人能够掌控大局,保住常烁的唯一继承权,而后,常烁能够让女儿承继家业,招婿上门,最后,玉娥能够在临终顺利地将常正鸣立为常烁嗣子,都是令牌在手的缘故吧! 张歆听说这位祖先是个金石高手。保护着常氏产业的不仅是这一枚印,而是一整套印章。各地大总管手中都有一枚令牌,分别与家主印有相同和不同之处,印记和在一处,能形成不同的图案。这些令牌印章很少使用,有关图案放大了挂在常氏祠堂,却是常氏每一个成年男子都看熟了,会辨认的。还不曾有人试图伪造过。 玉娥把这样一件东西托给了玉婕,是怕常正鸣年幼单纯,为人所乘,是不放心段世昌,怕他终有一日起意吞并常家。 离开段府,脱开玉婕这个角色,每每想到常玉娥段世昌这对夫妻,张歆总觉得有很多感触想法,却无话可说。 摆平对手,在盐帮独大,段世昌的实力已经超过常氏。张歆相信段世昌没有贪图常氏财产的意思,却也不敢留下令牌。后世那些贪污渎职的,有多少是一开始就那么打算,有多少是因为方便,一点点膨胀起私心私欲的呢? 带着这个令牌,也是她的护身符。常家在江南几个主要城市都有分号。倘若遇上变故,她一个人对付不了,总还有地方找帮助。 然而,一旦亮出这个令牌,行踪暴露不算,还得准备好对付段世昌,甚至整个常氏家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走这步。 住了些日子,对南京城有所了解,“亲人”也模糊有了些消息,张歆开始考虑怎么着弄一份南京的路引好开路。闭门造车有些危险,最好能像上次,先弄份真正的路引看看。 这日,刚吃过早饭,就听见一阵喧闹,分辨下发觉不是客栈里的动静,是围墙那一边有人争吵,仔细听了一阵,似乎设计一个女子的贞节一个孩子的血统。张歆摇头笑笑,这种戏码还真是什么年代都有! 张歆这日本不准备出门,想留在房中安心想想路引的事。奈何小强这么些天被她带着出门逛,早把心逛野了,在外面吃了些糕点零食,也把嘴吃得刁了。 小强还吃着母奶,但只有早上起床和晚上睡觉两次,其余时间和妈妈一起吃三餐。客栈的饭菜不适合小强,客居不便,张歆借了个泥炉变着花样熬粥。小强的早晚饭都是粥。午饭,张歆多在外面吃,挑选干净放心的喂给他一点。 这日不出门,小强无聊,半爬半走,把里外两间屋子走了个遍,翻了个乱,看见妈妈端上来的午饭还是粥,不干了。不管张歆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张口,扁着小嘴,万分委屈地看着妈妈。 张歆无奈,自己想想也觉得三顿都喝粥,怪腻的,虎着脸说:“好吧,带你到街口那家酒楼买些点心回来吃。” 小强还听不懂,只见妈妈拿过出门的衣服给他换,知道目的达到,高兴得咧嘴:“啊噢。” 张歆换好装,抱着小强出去,经过客栈门口时看见金掌柜在同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好似遇到什么气愤为难的事,在同金掌柜诉苦,也许还求他帮忙。金掌柜口中安慰着,有些为难的样子。 张歆脚下不停,却忍不住看了那男人几眼。她对人的说话声音比较敏感,这人的声音听着象早上围墙那边吵架的两个男人之一。 54、小羊 张歆抱着孩子,提着食盒,走回客栈。那男人已经不在。金掌柜拨着算盘对帐,却有些心不在焉,还不是摇头叹气。 张歆把小强放在柜上坐着,打开食盒,取出两个小蝶,笑道:“他们卤的猪耳朵,闻着怪香的,要了一份给您下酒。他家的炒花生只搁油盐,火候却掌握得好。我家小子爱吃,要分给金爷爷尝尝呢。” 金掌柜好酒,虽不贪杯,中午晚上两顿必要喝上一盅。午饭在客栈吃,经常不要主食,却少不得一杯酒,两碟下酒菜。卤猪耳朵是他的最爱。 听了这番话,金掌柜面上愁云完全散去,一把抱过小强,亲了一口:“乖乖,还知道想着你金爷爷。” 小强是不怕生的,被金掌柜的胡子扎到,不哭反笑,拖着口水伸手去摸那把胡子。 金掌柜家中虽有几个孙子,生意繁忙,又要端着祖父的架子,倒难得有小孩子这么亲近,一时间只恨不得认了小强做亲孙子。 老少两个亲热了一阵,有客人进门,张歆便抱了小强回房吃饭。 晚些时候,金掌柜亲自提来一篮新鲜鸭梨:“入秋了,有些躁气,梨润肺,让孩子每日吃上一个,不易犯咳嗽。” 张歆连忙谢过,状似无意地提起早间墙外的争吵,打听那边住的什么人家。 金掌柜本来只是过来送梨,听见这话,露出愁容,叹气着坐了下来。 张歆先前看见的那个男人,叫做倪乙,在府衙做捕快。早上在墙外争吵的就是他和他姐夫石禄。他两个的父亲,加上金掌柜,早年是好友。 石禄从小喜欢倪乙的姐姐倪甲,两家也都愿意结亲。不幸,倪甲十五岁上母亲亡故,按规矩要么赶在热孝中成亲,要么就得等上三年。倪甲一定要在家为母守孝,不肯急忙成亲,还说不嫁人,要留在家里帮父亲照顾才五岁的倪乙。石禄比倪甲大了三岁,又是独子。石家两老急着抱孙,哪里等得?好在只是口头婚事,没正式下聘定亲,就不顾石禄反对,给他另娶了妻房。 母孝未满,倪父又去了。两轮孝服满,倪甲已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她一门心思抚养幼弟,也不在乎自己的婚事,甚至立誓不嫁。 倪乙少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惹事生非的,偶然认得个老捕头,得了青眼,收做徒弟,过几年,帮他谋了个官差,又被府衙一个书吏看中,要将女儿嫁他。弟弟有出息,差事婚事都有了着落,倪甲高兴万分,不想,被倪乙借机将了一军:姐姐一日不嫁,弟弟一日不娶。 可巧,石禄死了妻子,听说倪甲要嫁人,赶着来求婚。倪甲嫁给石禄后,开始两年,非常恩爱美满。倪甲对石禄前妻留下的二女一子十分疼爱,如同己出。隔了十多年终于成就的一桩婚事,也成了亲戚好友街坊邻里的一段佳话。 倪甲高龄怀孕,生了个女儿,石禄不知为什么却不高兴,借口外地的生意,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对倪甲生的小女儿更是不闻不问。倪甲操持家务,照顾老的小的,产后失调,落下宿疾,前两年,撑着办完两个继女的婚事,紧接着又是婆婆的丧事,积劳成疾,卧病不起,拖了两个月,去了。 倪甲死后一年,石禄从外地带了个寡妇回来。那寡妇带了个七八岁的女儿,还怀着四个月身孕。那寡妇会做戏,石禄在家时,便对大牛小羊兄妹俩个嘘寒问暖,疼爱关怀,一旦石禄出门,大牛小羊就沦落成她母女的小厮和小丫头,成日被呼来喝去,非打即骂。 那寡妇生下个儿子,生下没几天死了,就说是小羊克死的。石禄越发视小羊如眼中钉。 半年前,那寡妇又诊出身孕。某日,石禄不在家,据说是寡妇的女儿借故打骂小羊,大牛看不过,上去推开她,顺手打了两巴掌。寡妇听见女儿哭诉,拿了竹棍撵着要打杀大牛和小羊。大牛吃了几棍,起了蛮性,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反抗,顺乱中竟把寡妇砍死了,听见她女儿尖叫,上前又是一刀。待到邻居听见不对,砸门进去,只看见寡妇母女俩伏尸在地,小羊浑身是伤,缩在墙角发抖,大牛手中握着菜刀,浑身是血,眼睛血红,还喘着粗气。 这案子在南京轰动一时。白日行凶,一下子杀了两个人,寡妇还是一尸两命,情节十分严重。好在寡妇没有正式入石家门,算不得大牛的母亲,总算没有违逆伦常。寡妇素日虐待两个孩子,邻居们也有所察觉。当日又是寡妇先动手,大牛是自卫及保护妹妹,得到上下一致同情。大牛年纪不大,还是少年犯,最终只判了流放。 石禄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保住大牛,曾想把事情都推到小羊身上,一口咬定是小羊行凶,大牛只是代罪,使了不少银子想让小羊为大牛顶罪。知府差役们又不是傻子,哪个会放着那么多邻居的证词不信,放着十二岁比一般男孩都要高壮的大牛不理,去相信一个五岁多的瘦弱女孩能挥刀砍杀一个成年女人和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女孩? 石禄白扔了许多银钱,儿子还是判了刑,回到家里就把怨气都撒在小羊身上。两个出嫁的姐姐虽然感念倪甲对她们的爱护,却也觉得小羊是个不祥之人,出世以来导致父母失和,克死祖母和继母,又引出这一场官司,断送了弟弟的未来。 倪乙同石禄的关系原先是不错的。倪甲活着时,心里再苦,也没对弟弟抱怨过什么。倪甲死后,因为寡妇的事,又听说石禄对小羊不好,倪乙找了石禄几次。石禄每次都是闷坐不吱声。闹出那个案子,倪乙因为身份要回避,背地里也没少帮忙。 倪乙身上有差事,一半日子不在南京,这次一回来就听说石禄要卖小羊,赶去论理,动了手。石禄情急之下说倪甲对他不忠,小羊不是他的骨肉,又害得他家破人亡。 倪乙百分百相信自家姐姐,将石禄胖揍一顿,要带走小羊。石禄却也起了蛮性,非不让他带走,非要卖,还就不卖给倪乙。倪乙心存顾忌,怕伤了小羊,只得暂先让步,跑来求金掌柜帮忙。 金掌柜是看着这几个人长大的。他相信倪甲的为人,不相信石禄的指控。小羊出生时不足月是事实。倪甲是个厉害女人,得罪了小人,背地里中伤诬蔑,也是有的。石禄是个闷葫芦,性子偏狭,一旦信上什么,怎么说也拉不回来。倪乙这是当了官差,知道点轻重了,急了还是会犯浑。最可怜的是小羊!卖不卖,都没好日子过。 张歆劝道:“石泉打定主意要卖小羊?他既存了那个念头,自然不会爱惜小羊。小羊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倒不如换个人家。金掌柜可有熟识靠得住的牙婆?请她跑一趟,就说你店里有位外地客人,要买个使唤的小丫头做些粗活。石禄早些把小羊卖了,也省得倪乙找上门,吵架挨打不是?” 金掌柜听得点头。是啊,多说无益,还是先把小羊救出来要紧。晚了,真被混账的石禄卖到不知哪里,可不糟糕? 听说平安客栈里住的客人要买小羊,石禄猜着是倪乙求了金掌柜帮忙,还要发蛮拒绝。 牙婆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别以为这位客人真是看中了小羊。他住在最里一间,同你家斜斜地就隔着一道墙,今日一大早就被你们郎舅两个吵醒,被你家乱七八糟的事钻进耳朵。要买个小丫头是真,想着要买小羊,不顾图往后几天能睡个安稳早觉。” 石禄想起早间情形,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大包,咕噜道:“他就不怕倪乙寻他闹。” “真金白银买的丫头,又不是拐来的,怕什么?” “他是哪里人?要带小羊往哪里去?” “哟,不是你自己说的,小羊不是你亲生女儿,是你老婆与人私通有的?怎么,还念着父女之情?想打听个明白,等小羊长大些,好寻上门去相认,叫她给你养老送终?” 石禄被人说中心病,恼羞成怒,再被牙婆轻飘飘递过来十两银子砸弯腰,咬着牙签下卖身契,叫小羊跟她走。 为了大牛,除了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借了债。自己生活尚且没着落,拿什么养小羊?大牛为她杀人吃官司,她为哥哥还债也是应该。 牙婆带了小羊到张歆跟前卖乖:“奶奶料事如神,听了那几句话,石禄果然就老实签了契约,再无二话。” 张歆微微一笑,另封了一份赏钱谢她。石禄这种浑人,同他讲道理是浪费,不能不理就刺他几下,让他躲一边臊着去别碍事就得了。 买小羊的花费,金掌柜原说由他出,张歆执意付了,本意是要卖一个恩情给倪乙,好叫他帮忙,见到小羊后,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小羊身上的衣服旧了小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还有几处破洞,却不怎么脏,头发枯黄零散,可能牙婆帮着梳过,还算整齐,小脸洗得干净,容貌清秀,一双眼睛象羊羔一样怯生生地躲闪着,脸上写满害怕。 六岁的孩子啊!张歆记得外甥女六岁小公主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小强挤在她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小羊,半天推了推她:“啊,呃?” 张歆挤出个笑,摸摸小强的头:“她叫小羊,是位小姐姐。” 小强歪着头看看小羊,扶着椅子墙壁走开,一会儿拿着一个小布偶回来,给张歆看。 这个白胖胖的羊布偶,还是白芍做的。离开段府时,张歆从刘嬷嬷和丫头们给小强预备的东西里,挑选了一些,带了出来,除了有用,也是做纪念的意思。 张歆拿起小羊布偶,对小强晃了晃:“这是你的小羊。小姐姐属羊,她妈妈给她起名叫做小羊。” 小强不知听成什么,拿了小羊布偶要给小羊:“啊啊。” 小羊看看眼前的干净布偶,看看小强,看看张歆,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把手背到身后,深深垂下头。 小强不明就里,使劲把胳膊又往前伸了伸:“啊啊。”另一只手快要扶不住妈妈,小强的身体开始前后打晃,拿着布偶的手却固执地伸在小羊面前。 张歆明白了,小强想把小羊布偶送给小姐姐,想同小姐姐玩。张歆最怕自己或者小羊生病,卫生上一直很小心,虽说不该,看着小羊的样子还是有点嫌弃,想了想,笑着说:“小羊姐姐在家里要干很多活,出汗了。你先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和你玩。” 叫了伙计进来,让他拿来浴桶,打来热水,又托他到街上买一套这么大女孩穿的现成衣服回来。 小羊脱衣服时,张歆把小强抱到里屋,玩笑地在他周围设下障碍。知道拦不住他,不过给他找点事干,争取点时间。 张歆刚用澡豆把小羊的身体擦洗过一遍,顺便确认她基本健康,还没冲干净,就看见小强已经半爬半走地从里间出来,连忙把小羊抱了放进浴桶。 小强一看妈妈在给小姐姐洗澡,转身就去把他的洗澡玩具拿来,哗啦一倒,软木刻的鸭子小鱼青蛙小船在浴桶里漂开来。 小羊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迟疑着伸出手,又停下来胆怯地看着张歆。 张歆笑着说:“这是洗澡时玩的东西,你喜欢吗?” 小羊点点头,终于伸手拿起鸭子,认真地看了起来。 小强献宝似地拿起一个,递到她眼前:“啊,乌阿。” 小羊笑了,声音低低怯怯的,却是开口说话了:“这是星星。” 小强咧开嘴,跟着笑,掉下一串口水。 55、倪乙 接到金掌柜报信说小羊已经从石禄手上接了出来,现在平安客栈,倪乙连忙抽空赶过来。 刚见到梳洗换衣,面貌一新的小羊,倪乙和金掌柜都不由一愣。就算倪甲在世时,小羊也难有这么干净清爽的时候。倪甲身体不好,操持家务,照顾老的小的,就算心有余,力也是不足。加上持家节俭,严于自律,有新衣料也是先尽着继子女,亲生女儿小羊穿的从来都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倪甲去后,就更没人操心小羊的衣物,能有衣穿,不冻着,就不错了。倪乙和金掌柜过去探看,也只会想着给小羊带点吃的玩的,想不到也不好操心小姑娘的衣着。 小羊瘦弱。买来的成衣略大了些。张歆先给她穿上,拿了针线,这里那里地缝上几针,感觉合身多了。鞋子不好改,好在大得不多,便拿棉花塞在前头。 见小羊穿上新衣,拘谨小心,张歆猜她是怕弄脏弄坏衣服,心中怜惜,蹲下身柔声道:“新衣服上过浆,有些硬,穿脏以后,洗一洗就好了。” 小羊点点头,望着她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小强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小姐姐可以陪他玩了,连忙把自己的玩具都翻了出来,给小羊看。 倪乙进来,就看见小羊坐在铺了旧被子的地上,嘴角带笑地抱着个布偶,同小强说话玩耍,一愣以后,百感交集,对着张歆深深一礼:“多谢!倪乙此厢有礼!” 按照原本的计划,不该受他的礼,客气几句,就该让他带走小羊,过两天,再“有事相求”,见到小羊后,张歆却觉得该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当下不避不躲,坦然受了他一拜:“倪爷客气!我也有孩子,听金掌柜说了小羊的事,实在不忍袖手旁观。眼下,小羊离了那个混账父亲,我却还不能就这么把她交给你。” 倪乙眼睛微眯,上下打量张歆一番,冷冷问:“要多少钱,你才肯把小羊转卖于我?说吧!” 张歆不慌不忙,语气淡淡:“倪爷这是要买使唤丫头?若是买小羊回家做丫头,我给了石禄十两银子,倪爷也给我十两银子就好,旁的小钱都不必算。金掌柜告诉我,小羊的母亲是抚育倪爷成人的长姐,倪爷是个仗义的汉子,今晨教训石禄,全是为了解救小羊,让小羊从此过上好日子。果真这样,就需另一番计较。” “小羊是我外甥女,我要接她回家,自然不是拿她做丫头。你想如何,明说就是。” “倪爷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再答应我一个要求,做到了,就可带小羊走。”张歆面上浮起一分讥讽:“令姐长倪爷十岁,为了抚育倪爷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幸福。倪爷成年,得了好差事,好婚事,何以就要逼令姐出嫁?为了弟妇进门好当家么?凭令姐对倪爷对倪家的功劳,不但倪爷自己,就是尊夫人和子女也应该恭敬有加,奉养送终。可怜令姐在倪家操劳十多年,弟妇进门,用不着她了,再换到石家当牛做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末了还落个不贞的名声,连唯一的女儿都受牵连。” 倪乙想不到她会提这些,微怔之后,满脸愧疚,垂首叹道:“就因姐姐为我操心劳苦,我才希望她也能有个家,有天伦之乐。原本看着石禄情深意重,想不到竟是个混帐,害了我姐姐。”声音已全无方才锐气。 张歆却不打算放过他:“一时识人不清,也是有的。可之后,令姐被人中伤,被丈夫冷落,小羊被人欺负,倪爷都在哪里呢?倪爷是衙门捕快。令岳是老书吏。不好说倪爷有多大势力,在这南京城里,保着要紧亲人不被平头百姓欺侮的本事,总该是有的,何以就让她母女落到那般境地?” “我,我——姐姐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我差事忙……”倪乙羞愧不已,强撑着辩解两句,就说不下去了。这话换个人也许说得,可他是做什么的? “倪爷差事忙,粗心,一半日子不在南京,也许疏忽了。令岳和尊夫人呢?倪爷的朋友同僚呢?照说,以倪爷的身份和能耐,就算一半的日子不在南京城,真想知道一个人一件事,断不会被蒙蔽了去?倪爷不在南京的日子,尊夫人也不在么?女人在婆家要想不受欺负,一靠自己立得正,二靠娘家帮持。倪爷和夫人若能不时上门走动,给大人撑腰,也给孩子壮胆不是?令姐去后,留下不懂事的甥女,就更要靠舅舅舅母。就算有石禄在,不好接了小羊家去抚养,四季裁衣时,顺便也给小羊做上一套,时常送些吃食过去,过一阵接去家里住几天,看在旁人眼里也知道小羊还有舅舅舅母疼,不是没人要的,不好随意欺辱。之前再怎样,出了那案子,总该清楚小羊在石家的处境,怎么还让她跟着石禄?瞧瞧从前这些事,我还真不能放心把小羊交给倪爷带走呢。” 倪乙完全被击垮了,垂头丧气,悔恨惭愧之余,想到妻子和岳家对姐姐对小羊的冷淡鄙薄,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和恨意。 “过去的事,不必多说。只要倪爷和尊夫人都能发下一个毒誓,就可以把小羊带走。” “什么毒誓?” “倪爷和夫人发誓忘掉从前的事,全心全意把小羊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疼爱,若有一丝不尽心,就让小羊受过的苦同样落到你们亲生骨肉身上。” “好!”倪乙豪无异议,立刻郑重地发了个誓。他如今抚养小羊,不知比当初姐姐抚育他容易多少倍,他对小羊,只会比对自己女儿更好。 “还请倪爷先家去,请尊夫人也同样发一个誓。毕竟,倪爷时常不在家,小羊过去是跟着舅母过活。小羊是女孩儿,也要靠舅母教导,稍大些,很多事是倪爷管不了的。” 倪乙愣住了,面上闪过难色,随即象是下了什么决心,点头道:“说得在理,应该如此!” 倪乙风风火火地走了。金掌柜看向张歆的目光充满敬意和佩服:“这世上,能让倪乙如此服帖的,除了他姐姐倪甲,你是第一人。”倪甲那是打小积威。张歆这才是以情理压服。好些事都被她说中了,有如亲见。 倪乙的婚事,说起来是高攀了。娶的老书吏家娇养的小女儿,别的还好,就是太依赖自家娘,搞得丈母娘成了倪家老太后,倪乙不是倒插门,也同倒插门差不多。倪甲看不过,说过几回,得罪了她母女俩。倪甲回娘家都得不到好脸色,更别说让她们去石家走动。倪乙从小听从依靠倪甲惯了,倪甲说自己过得好,他也不会多想。 出事后,倪乙把小羊接到家里。舅母态度冷淡,下人指指点点,大了一岁的表哥还要伺机欺负。倪乙察觉,吵了几回。趁倪乙出差,他岳母老婆就让石禄把小羊接回家,这才闹出石禄卖女儿的事。 张歆对倪乙的家务事没兴趣,亲情靠不住,只想叫她们存一分敬畏之心,以后好歹对小羊好一些。 直到晚饭后,倪乙也没能来接小羊。看来,让书吏的小女儿发毒誓,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小羊在哪里过夜成了问题。金掌柜有心带她家去,又担心家里人多屋少,又是突如其来,家人没准备,照顾不周,就决定在客栈里给她安排个房间。小羊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歆,往后缩,不让金掌柜靠近。 张歆心里一软:“让她同我住一夜吧。外间加张铺就是。” 金掌柜离开后,张歆有点后悔。小羊同他们也不熟,又是个心理受过创伤的孩子,万一夜里闹出点什么事,可怎么收场? 心里存着不安,张歆睡得很浅。朦胧中,听见很轻的一声“吱呀”,立刻醒了。 小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凭着日间记住的方位,摸到了床边。 张歆一动不动地躺着,半睁着眼,伸长耳朵,心中警戒。 小羊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悄悄伸出手摸了一阵,碰到到张歆放在身侧的手,低头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喃喃地唤了声:“娘!” 张歆如被雷击,半天动弹不得,鼻子酸了,眼睛热了,缓过神来发现小羊半跪半靠地趴在床边睡着了。 发了阵呆,张歆坐起来,把睡得张手张脚的小强往里挪了挪,爬下床抱起小羊放到床上,再爬上床睡到两个孩子中间。 摸摸一侧的儿子,再摸摸另一侧的“女儿”,心想老天对她真不错,一点不让她的愿望落空。子女双全方为好,只要倪乙没意见,就这么办吧! 56、新身份 这一夜,两个孩子睡得很好。早上醒来,小强手舞足蹈,乱爬乱走,小羊有了笑容,小心地护着弟弟,牵着扶着。 张歆睡眠不足,但心情很好。小强有小羊看着,不来捣乱,她做起事来利索不少。 金掌柜却是一脸倦容。头天夜里被倪乙的岳父请去劝架,回家后想着倪石两家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直熬到天亮。 如同张歆所料,倪乙的妻子心中害怕,不肯发那个誓。倪乙被张歆挑起火气,就要休妻,给小羊另娶一个好舅母。岳父岳母舅兄闻讯赶来相劝,更是火上加油。倪乙心中旧怨新恨,都给勾了起来,非要休妻不可。 他岳家当日除了看上倪乙性情人才,也是看中他无父母无兄弟,只要长姐出嫁,整个倪家就是他女儿说一不二。今日可算体会到无亲家无公婆无兄弟妯娌连长姐都没了的“好处”——倪家没一个人能劝阻倪乙。 倪乙的师傅和上司被请了来,到底不是家长,不好断家务事,再听倪乙要求评理的一番话,都不吱声了。 老书吏这才明白,人人心里有杆秤,人家碍着面子交情不说,不等于就不认为他们一家有错无理。瞧瞧探头探脑伸长耳朵看热闹的邻居们,老书吏明白:今日的事压不住,他几十年的脸面,一家人的名声,都得赔在小女儿这里。 经过父兄晓以利害,倪乙的妻子委屈地答应发那个毒誓。 倪乙却不稀罕了:“你这般勉强,定是做不到。我时常不在家,将甥女交给你,不定哪日就被你们卖了害了,再编一番胡话来骗我。儿子女儿好歹也是你亲生,你明知做不到,还发毒誓,不是成心害他们,害我,害我倪家?你娘家体面就比我倪家血肉要紧这许多?你既心心念念都是你娘家,没有我倪家,还是早早随你爹娘回去,我倪家不稀罕这样的媳妇。” 老书吏又急又气,还是被儿子提醒想起金掌柜是倪父生前挚友,小羊也是被他救下,他若肯劝和,倪乙兴许还听得进去。 不必说需给老书吏面子,就是为了倪家,金掌柜也是劝和。小羊的事还未解决,难不成再弄出三个父母不全的孤儿? 倪乙总算被劝住,没有硬逼着赶老婆出门,却是余怒难消,送走金掌柜,脚跟一转,不知去了哪里,也不回家。 说话间,粥熬好了。张歆请金掌柜一起坐下用早饭。 金掌柜吃进第一口粥,刚要张口称赞,一抬头,看见小羊一边把吹凉的一勺粥送进小强口中,一边拉回他去抓点心的小手,口中说:“娘说了,喝完这碗粥,才许吃点心。” 金掌柜一愣,就去看张歆,却见她鼓励地对小羊笑笑,没说什么。 要说金掌柜心里头,也是被张歆降伏了的,想想昨晚倪家的情形,再看看眼前景象,心中不觉冒出一个念头:“她若真肯收养小羊,倒是最好的!”但不知她到底是什么心意。 听出金掌柜试探,张歆淡淡一笑:“我若能有小羊这么懂事的女儿,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只是,小羊还有嫡亲舅舅舅母,哪里轮得上我这个无亲无故的外人?” 金掌柜心中有数,待到倪乙露面,先将他拉到一旁讲了昨晚和今早小羊与张歆母子相处的情景,劝道:“我活了几十年,才明白一个道理。虽说血浓于水,人和人之间,最要紧的还是投缘。缘分到了,不是血亲,比血亲还亲。没有缘分,父子兄弟也能成为陌路。依我看,他们母子,才是小羊的有缘人。” 就算从前不是很明白,经过昨天,倪乙算是看清楚了他老婆眼里心里就只有她的血亲,他倪乙都是靠边的,更别说隔了一层的小羊。小羊跟了他家去,最好不过得个衣食无忧,没人敢在明面上欺负,什么父母关怀兄妹友爱家庭温暖都是做梦。休妻再娶?出口气之后,不过苦了他自己的孩子,对小羊并没什么好处。倪乙很烦恼,不知该怎么办。 张歆昨天是男装见客,金掌柜也没说明,然而,男扮女装的,女扮男装的,倪乙都抓过,仔细打量一番,就看出来了,如今听金掌柜揭谜底,也不在意。经昨日一番“较量”,还挺佩服感激她,也相信金掌柜说的,小羊依赖她,她也会对小羊好。只是,一听说她是寡妇,就想到石禄那个寡妇,心里有疙瘩,不乐意。又嫌她寻亲要去外地,不知离了他们眼前,还会不会对小羊好。 金掌柜耐着性子劝说。那个案子,南京没人不知道的,见了小羊难免指指点点,大了说亲也是麻烦,还不如让张歆带着去外地,从头开始。说到寡妇——金掌柜越发觉得该让小羊跟着张歆。先不说舅母如何,这个着三不着两的舅舅就让人头疼。 说了半天,终于明白倪乙是舍不得小羊。张歆同他们无亲无故,一旦离开南京,不定就再不通消息了。 金掌柜想了想,有了主意。张歆无依无靠,是来投亲的,让她同倪乙结拜,对外只称倪家表亲。这样一来,张歆有兄弟依靠,不必继续跋涉,收养小羊也名正言顺。张歆有些薄产,考虑到小羊的情况,不必在南京城,可在附近城镇置业安家,也方便他和倪乙就近照顾往来。 倪乙虽然不是很满意,拿不出更好的法子安排小羊,只得答应。 张歆有些意外,想了想,也同意了。倪乙这个“兄弟”,应该会蛮有用! 一问之下,倪乙和玉婕竟是同年生,只好按生日排大小。 倪乙心眼多,因年份是他先说,怕张歆为了做他姐压他一头,编造生日,提出两人分别写下生辰,还要写出八字,拿去找人算一算,看会不会相克相冲。 结果,玉婕的生日早了五天。算命的则说:这样一对男女,若做夫妻,虽能发家致富,却难和睦长久,倒是做兄妹或者姐弟好,互相帮扶,都能得益。 倪乙无话可说,只得认了张歆这个姐姐。 张歆在家是小的,出门就喜欢充大,看倪乙心不甘情不愿地叫姐,乐得眉开眼笑。 小羊和小强不知就里,也跟着乐。 金掌柜看着这番和乐景象,暗暗点头,颇为安慰。 倪乙是性情中人。虽然结拜时觉得自己成了“弟弟”吃亏了,一声“姐”叫出口,就真把张歆当作了姐姐,连着想补偿倪甲的那份心意,都放到了张歆身上,得空就过来看看张歆有什么需要,从不空手进门,不但小羊,还会记得给小强也带一份。 过了些日子,互相有些了解,倪乙问起张歆想在哪里置产安家,想买田地还是商铺? 没有外人,张歆就说了“实话”。她丈夫还活着,就在扬州。本是她丈夫得罪了官家子弟,为了避祸,才背井离乡,南下投亲。走到扬州,她丈夫遇见在当地很有势力的一位朋友,就住了下来。那些日子,丈夫成日与朋友外出玩乐,过了些天,提出要娶一位大家小姐,朋友的亲戚。她听说过太多秘辛,想到士族嫡女怎会甘为商人妾,想到丈夫那些日子对她和儿子十分冷淡,不闻不问,想到丈夫有意不让她出门露面认识人,越想越怕,试探劝说几次,倒被指责不贤多言。后来,丈夫突然对她亲热起来,神情却不自然,行动也有些鬼祟,害怕自己和孩子无端遭了毒手,她干脆带着孩子跑了出来。路引,是她比照着原来的仿的。对丈夫心灰意冷,便赌气把自己说成了寡妇。 本想来南京找表舅求助,让表舅替她出面与丈夫交涉,不想表舅一家早已搬走。如今大半个月过去,她已成“逃妻”,再不能回头。丈夫的朋友在扬州和江南一带颇有势力,若被他们找到,母子都要糟糕。 倪乙虽是官差,早年却是街头混混,出身“匪类”,发了会儿呆,消化了张歆所说,倒也没怪她欺瞒不实,更没想要绑他去见官,只关心她今后的打算。 张歆说有两个选择。一是打听到表舅现在何处,接着去投奔。但是她表舅舅母都是方正之人,必不赞成她。二是去泉州投靠她自己的家族。她父亲原籍泉州,少年离家,在外娶妻生女,与家乡很多年不通音信。她在家乡还有一位寡婶,一个叔叔,十几位堂叔伯。他们不了解她的生活状态,她继续扮寡妇,应该没问题。只是路太远! 倪乙从小羊的角度考虑,倒赞成她去泉州,拿过路引看了看,说很象真的,可毕竟不是真的,万一被人追查,就要坏事。正好他岳父就管着户口这一块,不如在南京换一个在官府备了案的新身份。 没想到这个“弟弟”这么贴心对胃口,张歆乐得让他去操心。 看到小女婿急冲冲地跑来,老书吏心中一突,只怕他是来骂人掷休书的,听说要给一位表亲落户口,问也没问,连忙就给办了。刚落完户,倪乙就说要开路引,老书吏心中奇怪,见女婿脸色不善,没敢多话,又给开了。 东西到手,倪乙才有了点笑模样,叫了声“岳父”。老书吏悄悄擦去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替女儿赔了个不是,问女婿何时带小羊回家。 倪乙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个表姐才回南京,没有女儿,听说我姐姐没了,就把小羊接过她家去了。等我帮着她们安顿好,就回家。” 小羊的事情解决,又不用让女儿辛苦为难,女儿女婿和好有望,老书吏去掉心上压了多日的一块大石,连忙收拾了家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婆和女儿,早把方才那个户口和路引给忘到脑后去了。 57、三人行 既然正式收养了小羊,张歆认真考虑起今后的相处和教育,想着怎么多了解这孩子,怎么快些同她建立感情和互动,不知不觉,在小羊身上花的时间和心思就多了,竟引得小强吃醋起来。 他年纪小,还没什么使坏的能耐,却也会在小羊同妈妈说话时叫嚷吵闹,争夺张歆的注意力,看见妈妈对小羊亲热时跑过来,推开小羊,自己往妈妈怀里扑,还会在小羊帮着张歆管束他时发脾气,往小羊身上扔东西。 张歆小时候,姐妹两个经常不太平,又见过两个外甥女争宠,对这种事很有经验,很快发现坏苗子冒头,不动声色地冷处理。 发觉吵闹捣乱只会使妈妈更不理睬他,更注意小羊,好好同姐姐相处,妈妈才会对他笑,抱他亲他,小强立刻机灵地调整战略战术,乖巧起来。 见他想明白,知道善待姐姐了,张歆自是不吝称赞奖励,给他更多拥抱亲吻,同小羊说话的间隙,也不时对他说上两句,摸摸,夸夸,使他相信妈妈不会因为姐姐忽略了他。 小羊不但是个乖巧的女儿,也是个好姐姐,很肯让着弟弟,照顾弟弟。 经过短短几天磨合,姐弟俩个已能相处融洽,亲密无间。 人多不方便,张歆原本打算定居,哪怕是暂时定居下来,再买奴仆下人。如今添了小羊,不像小强挂在她身上就能走。小强也渐渐大了,追求独立,不大乐意总挂在妈妈身上。该是时候找两个可靠下人。 如今,有了正式身份,可以大方买人。有金掌柜和倪乙在,在南京买人也放心些。 张歆托金掌柜把上回那个牙婆找来,请她帮忙寻一个女仆,一个男仆。尤其男仆,要年纪大些。最好是一对夫妻。要本分老实,勤快干净,哪怕憨点笨点。至少有一个懂厨艺,手艺还不能太差,需得拿得出手。 牙婆前次同她打交道,就知道是个大方爽快,精明有主意的,后来听说她收养了小羊,是倪家的外地表亲。此次见她要买仆人厨子,猜想她或者要在南京住下去,不觉想到昨日见到的那个可怜女人,赔笑道:“可巧,小人手头正有一个女仆,极老实本分干净勤快的,腰受过伤,干不得重活,带带孩子,做做针线,不是问题。她男人是厨子,她自小就在厨下帮佣,厨艺说不得多高明,却是样样拿得起来。” 张歆笑道:“听着不错。只是,叫他夫妻分离,总是不好。她男人若也是个本分老实的,你设法一同买来,我重重谢你!” “她男人更是个老实头。可惜小人没福得奶奶的重赏,她是卖身的童养媳,她男人却是自由身,说起来还是位爷。” 张歆皱了皱眉:“是她男人卖她?” “不是。他们夫妻感情极好,还有两个孩子。那男人自己饿死,也不会舍得卖老婆。”见张歆有兴趣,牙婆打开了话匣子。 顾实的爹生前经营着三间酒楼,七八个铺子,乐善好施,在南京城小小也是个地方名人。有一回酒醉失德,奸污了到酒楼找她爹有事的厨子女儿,有了顾实。这种丢脸的事,顾善人不肯认账,即使明知顾实是他的儿子,赔了厨子好些银钱,也把顾实和他母亲接到家中养活,却始终没给他们母子任何名分。 顾实的娘一直在厨房干活,顾实就在厨房长大,没读过一天书,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劈柴生火,切菜做饭。顾善人倒也没完全忘了这个儿子,早早买了个小丫头给顾实的娘做帮手,说明了是给顾实的童养媳。 顾善人晚年很不顺心。善事虽做了不少,老天却不怎么保佑他家。生意每况愈下,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败家。被气死前,顾善人想起还有个不败家的儿子,终于正式承认了顾实,也给他母亲定了名分。 顾善人死后,没几年产业就被几个儿子败得七七八八。到如今,全家就靠仅剩的一间酒楼生活,原来的厨子掌柜都被气走了,还好顾实手艺不错,勉强还能留住一批食客。酒楼里留下来的帮工都是混日子的,顾实掌勺,一直是他老婆给打下手。 前些日子,他老婆摔了一跤,伤了腰,卧床了些日子,大夫说好了也不能久站,不能干重活。顾实挂念老婆伤情,就顾不上酒楼那边。酒楼亏空半个月,他那些兄弟和顾老夫人不乐意了,要卖了他老婆,另外挑一个结实能干又老实的丫头配给他。 也怪顾实和他去世的母亲不通世故,他们得到顾善人承认,不再是奴仆,就以为他老婆嫁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也不是奴仆了,却不想他老婆的卖身契还捏在老夫人手中。 见顾实舍不得,他嫡母就提出了个高价,让他给老婆赎身。老实头顾实忙忙乱乱不知到哪里筹银子。他同样老实的老婆则是求牙婆,好歹给她找个近处的人家,让她还有机会见到丈夫孩子。 张歆陪着感叹一番,又托牙婆多打听,最好能买到一双夫妻。 牙婆走后,张歆暗自盘算。人老实,厨艺好,年纪合适,要能把顾实两口子买来,还真不错!干脆一家子都买来,两个孩子也可以给小羊和小强作伴。顾实的情况,要真如牙婆所说,倒是可以略施小计。 等倪乙来,张歆将这事同他商量。 倪乙竟是知道的,吃过顾实做的菜,还捏着他一个兄弟的小辫子,听说张歆的算盘,笑着说好:“顾善人就不是什么好人,生下一群讨债鬼。顾实倒是个好的,就是太老实,合该不是他儿子。他两个兄弟正寻买家,要把那间酒楼盘出去呢。眼见也用不着顾实了,我瞧着,早晚他和他儿子女儿也得被他们卖了。到那时一家四口还不知分在几个地方,见不见得着。我们虽是为了私心,算计他们,保得他全家一处,也是行善积德,救了他们。能遇到姐姐这样的主人,也是他们的造化。”倪乙也是越处越觉得这个“姐姐”对胃口。 有倪乙暗中谋划,没几天,张歆的愿望就实现了。 顾实筹钱不顺利。他一个哥哥急着要赌本,偷出他老婆的卖身契,先把他老婆给卖了。紧接着,他弟弟被催要嫖资,被人怂恿着,悄悄把他一双儿女拐出来,也给卖了。顾实得到消息赶回家,见不到人,急得发疯,发狠与那些兄弟厮打,人单力薄,反落个鼻青脸肿,被丢出家门,绝望得要跳河时,被倪乙找到,带到张歆跟前。 见到妻儿三人平安无事,抱头痛哭一场,顾实没有丝毫犹豫地在契约上画押,把自己卖了。 倪乙立刻把相关契约拿到官府备案。 张歆看着他夫妻情深,以沫相濡的样子,有些感动,主动提出只要他们服务十年,十年后还他一家自由身。又让倪乙设法给顾实也弄一张路引。她是个孤身母亲,还要跋涉千里,对外,顾实是自由身比是奴身,方便得多。 顾实夫妻都愿意跟张歆远走,离开那些不把他们当人的“亲人”。 准备工作差不多,张歆就决定离开南京,同倪乙商量,只对金掌柜说打听到表舅现在任所,还是要走一遭,倘若在那边不顺心,再回南京来。 张歆的时代,曾引得多少文人墨客陶醉的秀美江南只有往歌里画里诗文里找,看得见摸得着的江南现代化了,发展了,污染了,留下来的只有景点,韵味已失。 这一路上,张歆决定要慢慢玩,慢慢逛,好好品味这原汁原味的古江南。 包了条船,倪乙给找的可靠船家。一段一段地走,一站一站地停,每到一个感兴趣的地方,让顾实两口子看家,张歆就带着小羊和小强下船上岸,玩个尽兴。 几天下来,张歆发现这两口子真是老实。也许真是在厨房里呆了一辈子的缘故,除了做饭做菜以外的事,好像都不大懂,不通世故,不懂人情,不会应变。不过,只要张歆把事情交待明白,这样该怎么做,那样该怎么做,编好程序,灌输给他们,他们执行起来倒是一丝不苟,不多问,不多说,不自作主张。这样的“下人”也许笨了点,不堪大用,却很适合张歆的需要。 小强不会说话,倒也省事。小羊被叮嘱,要根据张歆当时穿的衣服来称呼。张歆穿男装时,要叫爹,穿女装时,才叫娘。 结果,小羊比她想的机灵得多。换来换去,换得多了,张歆自己也糊涂,有时还要根据小羊的称呼,才能断定自己此时的“身份”,拿捏准说话举止。 小强早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天天兴致勃勃。小羊也很喜欢,一开始还有些害怕,紧紧贴在张歆身边,只探头张望,慢慢开始问这问那,坐下吃饭时能点两个菜,也会在小摊上挑东西问价了。脸色渐渐红润,表情渐渐舒展,就连头发,也一点点黑亮起来,俨然是个小美人胚子。 张歆原本有个旅游计划,要逛这个城,看那个镇,爬这座山,游那个湖的,没两下全抛到了脑后,只由着孩子们的心意和自己的兴致走。 一双儿女的开心笑容,自己的愉快心境,是最美的风光。 母子三人舒心快乐之处,就是天堂。 58、尝试 他们母子三人优哉游哉。 倪乙没收到平安信,不放心,隔了一个月,寻了个往松江公干的机会,过来看他们安顿得如何。一问朋友才知道,人还没到,好在几天前张歆才送了封信过来,至少不曾出事。倪乙办完公事,替他们把房子租好,又设法拖延了三天,才等到姗姗而来的张歆一行。倪乙窝了一肚子火,本要发作几句,瞧见面貌一新,兴高采烈的小羊,那火气立刻就散了。 倪乙办事的能力其实很不错,胆大心细,不怕麻烦。从前,倪甲勤快,习惯把他当孩子,事事为他安排考虑,只求他能平安出息,不肯叫他操心。倪乙习惯成自然,想不到他姐也有需他帮的时候。如今,张歆懒惰,指望他出力,有事不瞒他。倪乙张罗得带劲妥帖,还有成就感。 倪乙同松江府的两个差役交情不错。罗六更是一起查过案遇过险的,说过命的交情也不过分。两地相隔不远,石家的案子,这边隐约也听说一些。倪乙便不瞒他们,把小羊的情况,自己的难处,直言相告。他有个守寡的表姐愿意收养小羊,小羊自己也把这个表姨认作了娘。想给小羊换个环境,正好表姐要送亡父的骨灰回泉州,就准备带了一起去,在那边住上几年再说。 倪乙编故事的本领一点不比张歆逊色,三句两句就给张歆扣了个“孝女”的光环。他说张歆是他表姨的女儿,独女,命运不济,早几年就没了母亲,怀孕中丈夫出事死了,生下孩子不久,父亲去世。表姨夫是泉州人,年纪轻轻就外出行商谋生,在南京娶亲生子,先是各种牵扯走不开,后来身体不好,不便远行,许多年都没能回家乡,临终想叶落归根,要求女儿将他的骨灰分做两半,一半留在南京与妻子合葬,一半送回家乡。张歆记得老父遗言,待得孩子略大些,不顾亲友劝阻,就要亲自送亡父骨灰去泉州,顺便也替父亲祭扫祖父母坟茔,看望族人。寡妇幼儿,山高路远,陆路不便,只好到松江来等船。 这时代,社会道德最看重的就是孝和义。张歆一介弱女,为了父亲遗愿,不惜千里跋涉,甘冒海上危险,是孝。自己过得不容易,还收养表姐遗孤,为之打算,是义。有了这两条,见着前,这些人心里就存下了好感和同情。 房子是罗六帮着找的,就在他家附近。年轻寡妇毕竟容易招惹是非,倪乙只同罗六交底,对外称顾实是他们远亲,家业凋零,生计无着,只得来张歆家中帮工,因为老实可靠,这回特意请他一家陪同去泉州。再老实再笨,顾实也是个男人,总有顶用的时候。 张歆对顾实两口子也是以哥嫂相称,又特地嘱咐他们不要对孩子说卖身的事,以免孩子们一处玩耍不自在。因为张歆承诺十年后给他一家自由,虽说他夫妇俩觉得给张歆为仆比从前在家“为主”还要省心好过,情愿一辈子这么过下去,事关子女,当然还是希望他们长大能堂堂正正做自由人。张歆让青青和阿福叫她姑姑,日常也是当侄儿侄女看待,吃穿用度,都与自己孩子一样。顾实夫妇看在眼里,着实感激卖力。 房东家开着一家布店,兼做裁缝。父母去世,幼妹长女出嫁,夫妻二人带两个没成年的儿子,住不了三进的院子,加之生意不好,手头拮据,就想着空出两进院子出租,贴补家用。 刚住下时,为了搞好关系,张歆特地到他家店中买了几件衣服。布料织得不匀,裁剪一般,手工粗糙,张歆实在看不上眼。顾实两口子倒是不挑,高高兴兴拿回去了。 估摸着要在松江住些日子,张歆打算尝试创业。过去的朋友同学,有些打几年工积累些经验人脉,就自己开公司,还有些随时计划辞掉东家,自己干。张歆无雄心大志,得过且过,只要不失业,口粮有着落,就懒得多操心受累,只等别人发工资。如今,时代不同,环境不同,无处打工,只能创业了。 松江不是最终目的地,人地两生,短期操作,不指望闯出大局面,只盼练练手,积攒些经验。因是暂居,即使一败涂地,也不过折几个本钱,买个教训,没有包袱。 听说张歆想在附近租个小铺面开店,房东夫妇连忙过来打听。他们起初还想包揽租客的冬衣和过年新衣,看见张歆给孩子做的衣服,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到担心起张歆会是同行,抢生意。听说张歆要开小食铺,放下心来,回去商量一夜,主动提出将布店的铺面租给她。 他家的生意主要靠一些老主顾支撑,关了那个铺子,在家中接活也是一样。生意惨淡,不如房租收入来得容易还丰厚。张歆他们就住在他家房里,也不怕收不到租子。 张歆也看好前店铺后住房,方便,容易管理。略略一番讨价还价,商定租金,请罗六和一位德高望重的解放做中人,签了租约。张歆原先租的后两进,换成了前两进。顾实一家和房东一家对换了院子。因为要改造店面和厨房,约定一次付足半年租金,半年后,如果续租,按月付清。 要开店,就嫌人手不足。这时候不兴招工,张歆就请罗六帮忙介绍个牙婆。 牙婆隔日就带了几个粗使妇人过来供张歆挑选。 张歆注意到最后一人衣服破旧,虽然极力低着头,还是看得见脸上有疮,隐隐有脓血流出。 不等张歆发问,牙婆赶着解释说:“奶奶放心,她这是冻疮烂了,化脓,不过人的。来时路过陈老爷家,他家要迁往外地,不耐烦带个有伤的上路,把这妇人打发出来卖了。前头有工人进出做活,不好叫她一个人站在外面,才让她一同进来,在旁等着,并不是带给奶奶相看的。” 前院在施工,动静不小。小强好奇心重,总想往那边凑。张歆怕他乱走乱跑,弄出事体,就让两个孩子在自己视线所及处玩耍。看见一下进来这么些生人,小羊和小强本能地靠到妈妈身边。 小强只是好奇地看着。小羊也注意到那个妇人,悄悄地拉张歆的袖子:“娘,她会死么?” 张歆心口一窒。这是第一次听她说到“死”。经历了祖母的死,倪甲的死,那母女俩的死,还有被缉拿关押审讯,小羊提到这个字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会!”张歆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说了,她脸上是冻疮,只要清洗干净,敷上药,小心别再冻着,很快就能好。” 牙婆连忙附和,开始介绍她带来的几个人。 张歆想找一个能够帮厨,做点针线,带过孩子,手脚勤快,为人本分,温和耐心的女佣。 牙婆带来的几个都看不上眼。一个眼神不大老实,一个热切谄媚多话了些,两个问题回答得不好,还有两个的历史有问题。 牙婆走东串西,最会看人,见张歆挑人的架势就知道是当过家见过世面心里有数的,迟疑了一下,赔笑说:“穗娘就是脸上有疮,破了像,命数也不好,其他倒是合适。” 见张歆认真听,便继续说了下去。穗娘,年轻时叫做穗儿,是陈夫人的陪嫁丫头。六七岁被卖到大户人家,忠心勤快,老实本分,针线好,懂厨艺,是照着小姐的臂膀培养的。跟到陈家后,嫁了陈老爷的得用小厮,做了管事的娘子,尽心得力,很得夫人看重,还是一位少爷的奶娘。 这样的来历,怎会落到这个地步?张歆看了看穗娘,见她头垂得低低的,肩膀微动,似暗暗抽噎。 牙婆自然明白她的疑惑:“也怪她命不好,奶的少爷三岁上没了,自己生的两个孩子也没站住,男人也死了。就有人说她命中带煞。那年陈夫人生病,听了这话把她调开,不久病竟好了。这一来,夫人信了那个说法,就把她撵去做粗活,不许她靠近主子。墙倒众人推,见她被夫人厌弃,跌下来不能翻身,孤身一人,也没依靠,底下人都把脏活累活苦活推给她,好点的东西都要弄走,有错都往她身上推。今年冬天冷,前些天还下了雪。她要洗全府上下的衣裳,成日站在井边,吹冷风,泡冷水,脸上手上起了冻疮,没法治,还不能歇。哎,好好的,脸上生疮流脓,怕是只能卖去做苦力了。” 小羊听得眼睛红红,拉着张歆的胳膊:“娘,我们买了她吧。” 张歆这阵一直在鼓励小羊勇敢说出心里所想,表达意见,自然不能无视这个正当而且善良的要求,只是担心穗娘除了冻疮,身体还有其他毛病,早年风光得意,也有些不好不对之处,才会弄成后来那样。 把穗娘叫到近前,问了几句话,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和手,特别让她抬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已是有些愿意。 小羊见她只盯着穗娘的脸看,还当妈妈嫌穗娘脸上冻疮难看,着急说:“娘,我过年不要做新衣服,省下钱给她治病吧。那个药膏还有剩的,让她擦了,在屋里暖几日,就会好了。” 小羊以前冬天也要打冷水洗衣服,手脚也长过冻疮,知道多冷多难受。前些日子冷,冻疮复发。张歆记得几个方子,熬了药水给她泡手脚,又制了药膏给她擦,叮嘱注意保暖。孩子生命力强,不过几日,果然好了。 张歆看着小羊,笑着问:“预备给你做三身衣服的。你都不要了?” 小羊坚定地摇头:“我已经有好些新衣服了。” 张歆养女儿,第一个乐趣就是当洋娃娃打扮。这些日子,已经给小羊添了十几件衣服,多半是看见合适的成衣,买来稍稍改动,也有两件她自己缝制的。象所有女孩,小羊天性也爱美,喜欢新衣服漂亮衣服。妈妈喜欢打扮她,她就欢欢喜喜地被打扮。 前几天,听见青青的爹娘议论说张歆太溺爱孩子,不该花那么多钱给孩子添置衣服。小孩子长得快,过不了一阵就穿不了了,白浪费。又看见张歆算账,翻来覆去地想前院的改造工程怎么能少花钱。小羊突然不那么喜欢新衣服了。 张歆问牙婆穗娘的身价银子。 牙婆没口地夸小羊心善,聪慧,欢喜这么快就能把穗娘脱手,大概也有几分恻隐,想促成这笔买卖,要了个偏低的价钱。 张歆请大夫为穗娘检查身体。除了冻疮,长期营养不良,操劳过度,有些劳损的毛病,其他还好。大概张歆治疗冻疮的方子果真管用,穗娘脸上手上的创面开始愈合。 顾实夫妇也是吃过苦的,同情穗娘,抢着把好些活都干了,让穗娘先安心调养。 穗娘绝处逢生,满心感激,换了心情,很快振作起来。她确实能干,手脚麻利,会做好些小菜,针线活比不上紫薇白芍,差得也不多,哄孩子带孩子也是一把好手,更难得忠诚细心,见过大场面,处理过不少事情,有经验有胆量,还是松江本地人。有些事,张歆没想到,顾实不知道,穗娘不声不响就一一处理好。 有了穗娘,张歆总算可以松口气,不必时时绷紧,事事操心。 穗娘跟着张歆,面上对四个孩子一般看待,心里自是更在意小羊和小强,尤其看重小羊。 过年时,小羊果然没有新衣服。穗娘心中不忍,想同张歆讨块衣料,抽空给小羊做件衣服,被张歆阻止。 张歆不希望给小羊留下错误的印象,以为牺牲和慈悲只需口头付出就够了。 看见青青和阿福穿上张歆缝制的漂亮新衣,高高兴兴地跑进跑出,快乐得像要飞起来,小羊眼中有一丝黯然。 张歆在她面前蹲下,微笑地搂住她,亲了亲:“小羊是世上最好的女儿。娘为你骄傲!” 小羊脸上瞬时明亮光彩,象小强常做的那样,抱住张歆的脖子,回亲一下,响亮地叫了声:“娘!” 59、成功 张歆懒得费心取名字,小食店就叫无名食肆。 缺少开店的经验,为防止准备不足,手忙脚乱,张歆决定先尽量简化品种,先从早餐开始,目标市场就是附近的住户。 某天清晨,附近几家人一推开门,就被诱人的面香粥香钻进鼻子,唤醒了隔夜的饥肠。从巷子里走过的人,也被这股温暖的香甜带到了食肆门口。 白面馒头,赤豆粥,茶叶蛋,腌萝卜,酱瓜,还有隔了两条巷子的豆腐店送过来的热乎乎的小方豆腐和甜丝丝的豆浆。 物美,价钱公道,还方便。这天,附近好些人家的早饭,都是在无名食肆解决的。 时近中午,难以抗拒的肉香又从无名食肆飘出来,无声无息地沁过整条巷子,潜向大街和深宅。 肉香不怕巷子深。被这肉香引到经济实惠的无名食肆的人,吃上一口红烧肉,第一感觉就是:“这肉闻着香,吃起来更香。” 热乎乎白喧喧的馒头,或者,饱满清香的捞饭,配上入口欲化的红烧肉,再来一碗滑嫩的海带豆腐汤,一顿中饭吃的爽快,所费还不多。 空气中的肉香尚未散尽,无名食肆已经关门上板。准备的东西卖完了,没赶上的人明日请早。 没有鞭炮,没有鼓乐,没有事先造势,没有大声吆喝,无名食肆开张第一个半天,卖完了准备的所有食物,也抓住了很多人的胃囊。第二天,刚开门已经有邻居拿了锅碗等在外面。 开业三天,张歆一算,这么下去三个月能把改造店铺和厨房的钱收回来,开过半年,为了开店多付的房租可以收回来,基本不亏本。 然而,食物的香气招来了食客,也招来了附近的乞儿。 顾实顾嫂和穗娘都是心软的人,不但不象别家撵人,还悄悄施舍些吃的。结果,第一天来了两个,第二天四五个,第三天来了大小十多个乞丐。 顾实顾嫂穗娘知道张歆开店投进去不少本钱,指着有些赚头,不是开善堂赈济乞丐,店里的食物要卖钱。一两个小乞儿,还可以发发善心,谁受得了这么多人都指望他们喂饱?继续施舍下去,怕是全松江城的乞丐都跑他们店前来,怎么做生意?怎么同张歆交待?三人一碰头,狠下心来,不理。 那些乞丐也不知道是没别的地方可讨食,还是认定了他们心软抗不住,愣是不走。有个看不出男女的孩子悄悄凑近,把手伸向一个买了馒头端回家吃的邻居大婶没来得及盖好的食盒。 大婶一惊,叱喝了一句,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心,把被他碰脏的那个馒头拿出来,给了小乞儿。这一下惊动了蜂窝,一群乞丐一哄而上,抢了大婶的食盒,互相争夺撕抢食物,乱成一团。大婶被撞得跌在地上,大骂。 穗娘和顾嫂赶出来,上前搀扶。就有乞丐冲进店里乱拿东西。原在店内吃饭的客人,过来买饭的邻居,避之不及,赶忙走掉。 幸亏,罗六叫了几个同倪乙相识有交情的官差,约好这日过来张歆店里吃饭,给她捧个场,赶上这场混乱,以霹雳手段镇住场子,还抓了个借机打劫的小偷。 张歆守着“闺训”,只在后面策划安排,食肆开门时不到前面来。此刻正忙着预备等下招待罗六等人的材料,把小羊和青青抓来择菜,一边还要留意阿福和小强,只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八只眼,压根不知道前面的事。 罗六的两位兄弟押了那个小偷和领头抢大婶的成年乞丐回衙门上枷示众。这边罗六做主让顾实提前把店门关了,请张歆出来说话。 听说经过,张歆连忙向罗六等人致谢。幸而他们来的及时,方才那么乱下去,弄不好有人受伤,惹上官司,惹得邻居厌憎嫌隙,店开不下去,自家住下去都难受。 张歆也不责备那三人,只让他们把没卖完的东西收在一边,清理好店内狼藉,回头再统计损失。先摆好桌椅,下厨准备饭菜,招待客人恩人。 顾实顾嫂穗娘心中有愧,分外用心。不一会儿,就摆满一桌南京大酒楼水平的菜肴。跑腿的两位官差回来,还带了一个人。 张歆亲自给每一位斟上一杯龙井茶,歉意地说道:“我知道六哥和几位都是好汉,无酒不欢。只是我的身份在这儿,早已定了店里不卖酒。今日只好以茶代酒,谢谢诸位解围!替我保住这个店,保住了名声。改日,几位去六哥府上,请告诉一声。我让人送两坛好酒过去助兴。” 这些人平日虽也有仗着一身虎皮,在小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的时候,却有豪爽讲义气的一面,一方面要卖罗六倪乙面子,另一方面同情张歆背井离乡,生活不易,也敬佩她的心志勇气,遇事沉着,处事机变,听了这话都说好:“这么好的茶,可比酒难得。下午还要当差,正不是喝酒的时候。哪日缺酒喝了,再请你破费。” 罗六被倪乙托姊,又是街坊,夫妻两个都同张歆很熟了,就要摆一摆老哥哥的架子:“张家妹子,我知道你心善,用的人也老实心软,家里现有几个小的,看不得孩子受苦。可,生意不是这么个做法。” “六哥指教的是。今日之事,实在出乎意料。以后,想来他们也知道小心了。只是,六哥,松江富庶,怎会有这么多乞丐?” 这话打开了几位官差的苦水罐子。松江有很多织户,纺织是支柱产业。出产的大量丝绸,本地消化不了,一靠出口,二靠内地商人买去。朝廷禁海,能出口就很少了。时有倭寇海盗犯境,内地商人来的也少了。松江的繁荣比起早先太平年景已经差了好几倍。 松江府最大的麻烦是倭寇,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来了,所过之处,常是抢光,烧光,杀人也不少。松江城里的乞丐,一大半都是被倭寇毁了家园,杀害了亲人,不得以流落街头。官府也有些安置赈济措施,可是杯水车薪,兼顾不了所有需要的人,更管不了一世。这些难民乞丐无所事事,绝地求存,无疑威胁了松江的治安和稳定,给这些官差衙役增加了工作量。 到底乡里乡亲,不知同样的命运几时就会落到自己亲人朋友身上,这些差役骂得更多的是军队士兵:就知道跟地方要粮要饷,倭寇一来,跑得比老百姓还快。 政治的东西,张歆关心不了,听着听着,倒是有了主意,问罗六能不能找到离这里最近的那拨乞丐的头儿。 罗六朝两个衙役后来带进来的那个人一指:“这个,问韩金。” 倪乙会把自己姐姐外甥女托给罗六也是有缘故的。罗六真是肯出力,人也精明,过来时看见那一团混乱,立刻想到张歆一家妇孺,顾实只会出死力气,指望不了,张歆虽然机变,却不好抛头露面。今天可能只是意外,往后生意好起来,保不定有人眼红捣乱,可是麻烦。转头就让人去把这一带的泼皮首领韩金给找来了。 韩金眼看罗六称张歆妹子,另外几个也是少有的客气礼貌,心知不能小看这个寡妇,加上吃人嘴短,听见问到他身上,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这附近几条街巷,约摸有二十多个乞丐,白天上街讨食,也有小偷小摸的,晚上睡在桥下或者门洞里。成伙的只有两拨,都是半大孩子,都是死了父母或是父母失散的孤儿,来自下面两个县。他们人小,不抱团就会被大乞丐欺负。两拨之间,不时也会打上一架。” 张歆说出自己的想法,众人都说好。罗六更是翘起大拇指:“这法子,只有张家妹子你想得出来。” 稍顷,众人散去。韩金受张歆之托,找到两个乞儿头领,对他们说无名食肆愿意雇他们做事。 张歆计划从两个乞二团伙各雇二人,头领,和头领自己挑的助手,打扫巷子卫生,并在食肆开门营业的时间负责维护店外秩序,防范可能行偷抢捣乱的来人。无名食肆为这四人提供三餐,到关门还没卖掉的馒头肉汤粥都可以给他们带回去与同伴分享。如果他们做得好,将来食肆需要帮工,还会优先从他们的同伴中挑选。 这些孩子并不是从小乞讨,一两年前还是好人家子弟,流落街头,乞食偷摸,被人打骂,受人白眼,心里自有一股委屈和羞愤。 无名食肆今日发生的事,他们都听说了。最早从无名食肆得到食物的小孩,今天动手摸大婶食盒的孩子都是他们的同伴。 那样的结果,他们也不乐意看到。张歆明明可以找到他们,却不是惩罚警告,而是提供给他们自食其力的机会。 两个首领对视一眼,同声答应,互相憋了一股劲,要做得比对方好,要让更多的同伴得到工作机会。接受无名食肆的雇佣,也意味着得到韩金,罗六等人的庇护,不用再白受大乞丐欺负。 韩金让他们挑出自己的帮手,四人一同立下保证,规矩本分,好好干活,然后带着他们到食肆。穗娘把当天没卖掉的吃食都给了他们,让他们回去饱餐一顿,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上班。顾嫂和罗六的妻子已经找出四件干净的旧男人衣裳,给他们做工作服。 乞儿的问题解决了,张歆备下礼物,亲自去探望受了惊吓的大婶,赔不是。 第二天,无名食肆照常开业。四个新雇工已经把整条巷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无名食肆跟前街面的青石几乎照得出人影。两对半大男孩,一左一右不远不近地护卫在门口,偶然还会上前搀扶老人,扶起摔倒的幼儿。 还有些乞丐来打转,眼看转不着什么,就走了。渐渐地,白天,这条巷子,乞丐绝迹了。 无名食肆的生意恢复了,更好了。附近的大人孩子抵御不了无名食肆的食物芳香,感情上也愿意照顾他们的生意。 也有人慕名而来,变相敲诈勒索。刚得了一点甜头,走出不远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乞儿撞到,连钱袋一起摸走了,追着弃儿跑出老远,眼看要抓住,却被个官差大哥拦下谈心。 附近的地痞流氓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实本分心软的生意人,不一定都是可以惹的。 无名食肆生意多了,忙不过来,确实需要雇工,也确实从两个乞儿团体里又雇了四个人帮忙搬东西择菜洗碗。 开店还算顺利,小羊的启蒙教育则遭遇瓶颈。 60、启蒙 几个月下来,小羊在张歆跟前已经跟亲生女儿差不多,爱说爱笑会撒娇,又懂事听话。穗娘不知道小羊的身世,还悄悄纳闷两个孩子长得都挺好,可都不大像娘,姐弟两个也不相像,不知那个爹长得甚么模样。 食肆的生意走上正轨,顾实两口子渐渐上手,又有了帮工,穗娘不须时时在店里帮忙,张歆更是有了空余的时间精力。 小羊马上七岁了。 两个外甥女,还有她们的小朋友,到这个年纪,很多都会读书写字简单算术弹琴唱歌跳舞。 张歆觉得小羊必须启蒙了。上学,不可能。请先生,不现实。自己教吧。 青青比小羊小两个月,阿福也已经五岁。教一个是教,教三个也是教。张歆对顾实夫妇说让青青和阿福同小羊一起读书。 乞丐事件有一个“副”作用。从前,顾实夫妻和穗娘,虽然也听从张歆,更多的是这个时代教育出来的对主人的服从,自认不违背规矩的地方,就不一定完全遵照张歆的主张。经过那件事,虽然张歆没有半句责怪,三人心里明白险些闯下大祸,好心也会办坏事。见识了张歆的处理手法,了解了她的胸襟智慧,从此真正从心底里敬服了。 盼望孩子比自己有出息,过得比自己好,是做爹娘的心愿。顾实夫妻两个想让阿福读书识字,却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读什么书?倒不如学好针线女红,容易找婆家。心里虽有些不以为然,仍是感激地接受了。想来,张歆若提出让青青和小羊一起跟她学针线,他们会更感激些。 张歆安排了一下,每日固定抽出一个时辰,给三个孩子上课,识字和算数。小羊青青是主要学生。阿福年纪小些,坐不住,要求放宽。 小强弄不明白上课是怎么回事,见妈妈把哥哥姐姐拢到一起说话,以为是什么好事,也往前凑热闹,有时趴在张歆腿上听,有时拿了玩具坐在旁边玩,有时好奇地抢张歆做好的字卡,给哥哥姐姐预备的石板炭笔沙盘。 青青很在意自己的东西,不让他碰。阿福巴不得他来动,好以此为借口,怠学。小羊最疼弟弟,轻声细语地解释,还要忙着给他擦口水擦手。 觉得小强影响了课堂纪律,让她的学生分心,张歆让穗娘把他抱开。 小强一声不吭,紧紧抱着妈妈大腿,扁着嘴,眼睛发红,似有水雾要出来,看得穗娘老大不忍。 小羊更是出声求情。青青和阿福跟着帮腔。 经常,一堂课的大半时间就这么混过去了。对这样的课堂和比龟速还慢的进度,张歆很是头疼。 更让她失望的是小羊的“智力”。到她身边这么些日子,小羊的乖巧懂事让张歆很喜欢,也认定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决心要好好教育。可一开始真正的学习,小羊竟十分吃力。 青青是个很普通的孩子,顾实两口子也没怎么教,学习的能力在张歆看来也一般。可好些时候,青青懂了,记住了,小羊还弄不明白怎么回事。 张歆不能接受她的女儿学不过顾实的女儿,就按照青青的进度继续教,一边另外寻时间给小羊补课。可任凭张歆多讲一遍,两遍,三遍,平时看着也算机灵的小羊就是不开窍。 不会说话不爱出声的小强都替她着急,啊啊直叫,不知是替妈妈催促,还是想替姐姐回答。 张歆挺失落的,想起张音说过的所谓教育研究结果,心里暗暗嘀咕,早些年没人管没人教,小羊是不是错过了智力开发的时机,真就定型了? 她自以为在孩子面前掩饰得不错,没有流露出心理的焦躁和失望,却不知小孩子敏感,尤其小羊这样“重生”的孩子,几乎就是为了妈妈的肯定和爱而活。 她也反省自己的教法不对,可为什么青青能学会,小羊却不能?纠结中,张歆忽略了小羊的情绪变动。 还是穗娘发现小羊闷闷不乐,饮食也少了,撞到她独自躲在一边难过。追问下,小羊流着泪说:“我笨,总学不会,娘不喜欢我了。” 听说这事,张歆幡然悔悟。这年头,没有入学考试,没有升学压力,就是真成了文盲,也不影响小羊有一个美好的人生。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仍然保留着纯净善良的心灵,温顺柔和的性情,已是难能可贵。何必为了几个字,一点算术,为难这么一个孩子?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若是为了这些,断送了好容易培养纵容出来的一点自信开朗,导致新的创伤,可不是因小失大? 退一步,海阔天空。虽不放弃刚开始的启蒙教学,思路和侧重都做了改变,进度和态度都松缓了很多,尤其注意鼓励孩子们的态度和进步,又额外关注称赞小羊。 小羊重又精神起来,也许觉得自己念书不行,更加积极帮忙做事。 穗娘腌菜,见小羊跟在旁边要帮忙,随口教她:“一斤菜要加两勺盐。” 小羊接口说:“娘才说这些菜有三斤。”想也没想就舀了六勺盐进去。 张歆在一旁看得一愣,恍然明白,小羊的长处在于应用,不是读书考试型。 张歆不再给她补课,也不提要求。可小羊知道,妈妈还是希望她能读书识字算账,聪明能干,虽然有些吃力,有些慢,肯用功用心,一点一点地进步着。 三个多月过去,张歆发现龟兔赛跑的案例发生在她眼前。小羊学得虽慢,却很扎实,一点点积累下来,进步是很大的。而青青也许受到父母态度的影响,对学习这事不上心,学得虽然比小羊快,忘得也快也多。虽然很喜欢领先于小羊的优越感,青青在慢慢失去领先地位,甚至开始落后。好在小羊不爱显摆咋呼,这种变化一时不容易看出来。 张歆母亲的虚荣心复又膨胀,暗暗为女儿自豪。就算放到现代,这样的小羊也能有出息! 真正陪伴小羊读书的,是小强。爱动爱闹的小强,经常会在小羊独自用功时,跑到她身边陪着。 小羊会把妈妈教的复述给弟弟听,也会对弟弟解释自己的思路想法,甚至,不确定时,还会问小强的意见。 穗娘看着稀罕,悄悄对张歆说:“少爷聪明着呢!我看着,小姐说的话他都听得懂,有时还给小姐出主意呢。奶奶也教少爷呀。” 张歆哑然失笑。小强还不会说话呢! 反正他们姐弟相处和乐,对小羊的学习也有帮助。张歆并不干涉小强“伴读”。 无名食肆从来不做广告,也不吹嘘用料上乘,工艺讲究。 隔壁巷子里,住了个美食家老饕。某日来吃了顿早餐,尝出那粥是加了高汤熬的。坐在店内,一直等到午餐,又吃出来大锅肉里有鱼虾贝类的鲜味,漂亮鲜嫩的蔬菜是用高汤加油汆烫出来的,那以后,大半日子准点到无名食肆用餐,酒楼都不大去了。 这老饕就是个活广告。听说这平价小食铺不但味道好,材料手艺比大酒楼还讲究,包括李公子在内,追求真好味,而不是讲究面子追求新奇的食客蜂拥而来。附近的人家有点觉得占了便宜,有点担心便宜被别人占走,也怕无名食肆名声大了,来的有钱人多了,改走高档线路以后,吃不起吃不着了,来得更勤,买得更多。 无名食肆的生意好到爆!顾实两口子深受鼓舞,问张歆要不要扩大店面,至少准备更多的食物。 张歆没想在此长期经营,无意扩大,考虑到店面人手厨房等因素,决定保证质量口碑,防止意外事故,继续限量供应,结果就是每日开门营业时间只有半天。 食肆关门,也不等于就不做生意了。 近旁住了一个小官,自从无名食肆开张,早午两顿就吃他家的,越发嫌家里的厨子手艺不好还贪污,干脆辞了。晚餐没着落,他家奶奶跑来找张歆,请他们晚饭多做些,卖给他家。张歆他们自己吃什么,他家跟着吃什么就好。 张歆觉得这主意不错,又听说他家男人管着码头进出船只登记,也有意结交。 这事传了开去,又有几家人找上门要买晚饭。多几家人,万一有事,还容易说得清,张歆全都答应了。 街那头有个年老致仕的官员,大病初愈没味口时,吃到了无名食肆的粥,以后也是一日三餐命人从这边端。贵人,又是老人,讲究多,都是点菜,还有诸多要求。张歆不跟这种人客气,特别定制当然多收钱。 先是罗六的同事,那日跟着罗六在店里美餐一顿,惦记上顾实的手艺。不久他父亲寿辰,特地托了罗六来求张歆让顾实过去掌勺,操持一顿寿筵。之后,又有人想要借重顾实的厨艺宴客。张歆干脆开设“到会”服务。到会要价高,平均一个月也就一两次。 开门卖早午饭,关门卖晚饭,偶然上门炒菜。要说工作量,一个比一个小,赚头却是一个比一个大。顾实等人对张歆的生意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 半年下来,张歆一算账,不但投入食肆的成本完全收回,付清他们在松江的房租衣食生活成本,还略有富余。 凭借她现有的班底,以这样的经营思路,在明朝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也许还能给儿女攒点家业和嫁妆。 张歆正要打听那个程启和他的船,一来他家解决三餐的码头小官过来报信:有泉州船只靠港,还是官船。 61、官眷 船是泉州同知派来接寡母寡嫂的船。同行的还将有闽地一位参将的母亲,因而,另有两条船护航,由参将的族弟和亲信率领。 不能说万无一失,这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安全可靠的机会了。若能借着路上的时间,与两家官亲搞好关系,将来在泉州也能有个靠山。张歆十分意动,连忙把所有能用的关系网撒出去,打探相关情报。 几天里,情报陆续汇总回来。同知姓余,山西人。他母亲青年守寡,拉扯大三个儿子。老大身体不好,用功过度,早逝。老二老三都中了进士,做着官。余老太太本是带着守寡的长媳,跟老二住。前些日子,老二升迁云南,老太太不想跟着去。老三多年未见母亲,几次要接母亲去泉州侍奉。这回,老太太终于点头。闽地多山,层峦叠嶂,小脚老太太还是坐船方便。 张歆甚至拿到了余老太太两个儿子的大致履历,哪年的进士,在哪里哪里做过官。仔细看下来,张歆发现,大余大人和总在她这儿点菜的致仕官黄老爷在一个地方任过职,不知道时间上有没有重合,认不认得。 待到黄老爷的亲信老仆来取晚饭,让穗娘借故一问。两家竟是认识的。共事时间不满一年,黄老爷是上级,还帮过大余大人。余老太太头天到松江,就让人送信,说要过来拜访。 张歆连忙备了礼,让顾实过去求见黄老爷,说明他们要去泉州,想搭余老太太的船,请他帮忙引见。人家是官眷,他们是老百姓,平白无故的,哪里是想搭船就能搭船的? 看在礼物的份上,黄老爷同意做个顺水人情,介绍张歆与余老太太认识,但要顾实留在松江给他做厨子,也可以由他资助继续开店。 顾实心里有些舍不得松江刚打开的局面,不过,经过了这些日子,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成日呆在厨房,不通世故的顾实了。他自己家中是那个样子,穗娘是当家夫人的陪嫁心腹,少爷的奶娘,只为了一句留言,一点怀疑,就落到那般地步,大户人家的主子都未必能好过,仆人岂是好为的?有几个主人能象张歆,视他为兄为友,把他的儿女当作侄儿侄女对待?虽说为奴仆,这一年却是他和妻子这辈子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还要求着黄老爷帮忙,不可得罪了。顾实干脆说出实情,他不是自由身,妻儿被虎狼般的兄弟出卖,多亏张歆才不致骨肉离散。他签了卖身契,愿给张歆为奴十年。说了张歆要去泉州的缘故。考虑到张歆身份,为了防止闲话,她的表弟对外声称顾实是远亲。倘若黄老爷看重他的厨艺,待到十年期满,他愿意来松江侍候黄老爷。 以黄老爷的年纪,十年后还不定健在不健在,吃不吃得动。一边是不辞艰难的孝女,一边是知恩图报的忠仆,黄老爷不好为难,唏嘘两句,提出要顾实离开松江之前,教会他家厨子做他爱吃的几个菜。 顾实自然答应。过了两天,黄府招待余老太太,叫张歆亲自送几道菜肴过去。 山西人爱面食。刀削面最出名。张歆看过表演,眼花缭乱,最终也没弄明白怎么做的,倒是依稀记得龙须面的做法,折腾了半个晚上,在顾嫂和穗娘的帮助下,慢功出细活地做出一竹匾龙须面。煲了一锅枸杞羊腿,又做了烧麦锅贴。 虽不是地道的山西味道,显见得用了心思,花了功夫,清爽好看,味道也极好。余老太太和儿媳王氏不意在松江竟吃上了精致版的家乡饭,比原先家里山西带来的厨子的手艺还强个两分,喜出望外。 余家原先只是普通地主,山西土地贫瘠,出产不多,也不过勉强糊口。失去丈夫时,小儿子也才不到一岁。要不是族中资助,三个儿子用功争气,也不能有今天,得了诰封,做了这么些年官家老太太,余老太太内心里仍是一位慈爱朴实的农妇,听黄老夫人说起张歆的情况,要去泉州的缘故,又怜又爱,一口答应。 张歆一口官话,对北方风俗习惯颇为了解,在扬州时与晋商夫人迎来送往,清楚山西人的喜好和禁忌,再有心奉承,把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反倒生怕她改主意,不与她们同行了。 原本,老太太不肯去泉州,就是听说那里语言风俗物产饮食都与中原差异很大,北方人少,怕住不惯,吃不惯,没人来往。如今路上就得了张歆做伴,到那边也多一人走动,岂有不欢喜的? 王氏谨守规矩,一直不大说话,不知是被那些面食打动,还是听说张歆是寡妇,同病相怜,少了忌讳,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她丈夫死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虽说二房的长子过继给了长房支撑门户,不过是名义上的。那孩子仍旧跟着亲生父母生活,很少到她跟前来。而她带着女儿,一直跟着婆母,依附丈夫的弟弟生活。半年前,女儿出嫁,是婆母二叔仔细挑选的好人家,嫁妆都是叔婶置办的。王氏心愿已了,不过侍奉婆母终老,混日子罢了。 说起来,张歆还不如她,无依无靠,带着孩子谋生活,还要千里奔波完成父亲遗愿,偏生还性格开朗,言语有趣,教王氏心生好感敬意。张歆实际的年纪与王氏差不多,两人倒是颇能谈得来。 告辞时,余老太太和王氏都交待张歆不要等到上船,这些天若得空,就带孩子一起到她们的住处走动走动,也免得上船后孩子们拘谨。 张歆恭敬地答应,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在五天内处理好松江的事情,收拾好行李,还有空访客。 余家婆媳在松江有些亲友需要拜访走动,再置办一些带去泉州的东西,也是等待那位山东籍的参将母亲。那位老太太本该早两日就到松江,路上有点事耽搁了行程,预计后天也能到了。女眷们无所谓早几天晚几天,护送的军士却要按期回去。为了安全起见,也是担心老人家受不住海上颠簸,计划沿着海岸线走,沿途靠岸,路上需要不少时日,启程时间不好后推。 真的要走了!大人们都有几分不舍。顾实夫妇舍不得他们从无到有,打拼出来的无名食肆。穗娘舍不得唯一生活过的故乡。张歆想着到泉州还有一场豪赌,不由有几分忐忑,也有些留恋目下的安稳。 孩子们无忧无虑,听说要又坐船去新的地方,还不是运河,是大海,兴奋好奇盖过了对现有生活的习惯,恨不得一觉醒来就在船上,在海上。 小羊尤其高兴,没等张歆吩咐,就跑回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还把弟弟的玩具也给打包了。 一个多月前,倪乙再次来松江,探望张歆和小羊。小羊误以为舅舅来接她回南京,躲进床底不肯出来。 张歆好容易找到她,蹲在床边说了半天,再三保证她这辈子都不必回南京,可以一直跟着妈妈和弟弟。 小羊勉强从床底下爬出来,同舅舅见了面,问过好,然后就躲在张歆身后,尽量离他远远的,不给他机会抓到自己。 张歆顾不上关心倪乙心里是什么滋味,而是惊讶过去的创伤对小羊伤害之深。看她最近的表现,原本还以为她已经忘了过去的事,心灵的伤痛已经愈合了呢!想不到小羊的安全感这么脆弱,张歆再次告诫自己要谨慎处理小羊的事情。 在小羊心里,离南京越远,越安全,听说要坐很久的船,去了以后可能很多年都不回来,竟是欢天喜地。 张歆考虑到倪乙的感受,命令小羊给舅舅写封信,一定要写出对舅舅的感谢和思念之情,再找一件刚刚学会的针线活,回头请人捎给倪乙。 小羊大概以为必须写完这封信才能离开松江去泉州,回去绞尽脑汁想了一晚,找张歆问了几个生字,大大小小,歪歪扭扭,也写满了七八页纸。短句,有点肉麻,在张歆看来绝对的言不由衷,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倪乙受伤的心灵。 因为随时可能等到船,张歆在松江没有添置多少东西。锅碗瓢盆,桌椅家具,都是不带走的,不愁送不掉。唯一真需要处理的是食铺,再向房东退房。 62、恩仇 同房东的关系,一开始还好。张歆求平安,怕生事,不怎么计较。房东夫妇看在数额不小的租金上,也笑脸相迎。 食铺开起来,张歆最怕卫生出问题,或者出现投毒事件,对厨房和食物管得很严。顾家的酒楼就出过这种事,顾实两口子虽然天真,也知道谨防。再有,张歆为了自己“寡妇”的名誉起见,不大欢迎客人登堂入室。除非搬重物,更不许七岁以上男性进他们母子住的院子。 偏偏房东妻子,仗着房主的身份,总爱找借口进张歆的院子,还要带她儿子来玩。有两回他们走后,发觉丢了做装饰的小东西。又在顾实等人忙着的时候,带着他家半大小子闯到食铺后面,随手拿东西吃。损失不大,却让人恶心,倘若不是暂居,又把铺子开起来了,张歆连夜搬家的心都有。 好言厉声都说过,房东家人依然故我。好像寡妇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直到罗六找上门去,翻出他家早年的一点痛脚,将他夫妻教训一顿,才老实了些,心里却记恨上了。 见张歆雇小乞丐做帮工,房东妻子又来纠缠,要张歆雇她儿子,被拒绝后,就开始有事没事,四下说张歆坏话,尤其暗指张歆假正经,同罗六有染。要不然,罗六肯那么下力气帮她? 可惜她错看了张歆,也错看了罗六嫂。罗六夫妻感情甚好,罗六嫂也是热心人,与张歆情同姐妹。张歆谨守本分,罗六也注意避嫌,很少直接来找张歆。张歆有难处,会派穗娘去罗六家求援。罗六嫂也会时不时过来走动,看看张歆有无需要帮助。 罗六嫂不但相信他二人清白,也看出张歆心气甚高,这世上根本就没几个男人能入她的眼,更别说近她的身。不耻房东一家的行为,恼火他们胡乱往自己丈夫头上泼污水,泼辣的罗六嫂逮了个机会,抓住正在嚼舌的房东妻子,连打带骂,抖落出她小偷小摸,吃东西不给钱,故意脏污准备卖给街坊的早点,打骂在无名食肆帮工的乞儿,甚至纵容半大儿子翻墙往寡妇院里钻。 房东妻子糟蹋张歆时忘了,她自己的名声并不是非常好。她家的布店是她翁姑开起来的,老两口一个织布,一个裁缝,手艺好,价钱公道,与人为善,勤劳肯干,治下了一份家业。房东学艺不精,他妻子更爱贪小,偷工减料。早几年,老人还在,未嫁的两个妹妹帮忙做活,生意还过得去。自老人去世,妹妹出嫁,不过几年,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房东妻子嫁过来,对翁姑不甚恭顺,同小姑子吵闹过几回。邻居们有所耳闻,也没太往心里去,谁家过日子没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张歆虽住着他家房子,到底是独自的门户,租金也交足了。房东妻子骚扰嚼舌,欺负孤儿寡母,就很让人反感厌恶。 闹起来,结果吃亏的是她自家。虽然他家留下来的客户都是没什么钱的穷人家,可也有些东西看得珍重,怕丢。房东妻子顺手牵羊占便宜的毛病曝光,原先还请他家上门量体裁衣的看见他们走近,连忙关门落锁。知情的街坊都不再与他们来往。本来看在上一辈交情上,愿意照顾他们的人家,也灰了心。 五六条街以外,有家也是被倭寇毁了家园,流落到松江城的裁缝,在大杂院里接活糊口,手艺很好,价钱还要的极低。地方远了些,那附近也有点乱。这边的街坊本还有点怕麻烦,可人家愿意上门量身,在无名食肆做活的乞儿又肯免费帮忙跑腿取活递话。 房东家那点生意越来越少,很快近零。他两个本不是能狠下心,血本甩卖,谋求东山再起的人,成日抱怨,互相责怪,进而大打出手,没有半点反省,反而把这番遭遇怪到张歆头上。 再怎么不满,张歆的房租是他家唯一的经济来源。眼看无名食肆生意大好,获利甚丰,房东两口子眼红的要滴血,倒也学了乖,不敢再使小坏,一直等到半年期满,才找上张歆要涨房租,一涨就要涨三成。 张歆开这店是练手,不为赚钱,只求保本,有盈余是意外之喜。导致他家没生意,虽不是她支使,多少也同她有些关系,懒得折腾,花点钱买省心也不是不可以。只怕欲壑难填,答应得痛快,只会让对方以为她好欺负,更生出事来。而且,张歆小心眼,可以理解他们涨房租,却不能原谅便宜没占够就坏她名誉的行径,要找机会出气报仇。 张歆同意加房租,但只肯加一成,要不就关店搬家。 房东两口子不相信她好容易开起一家店,舍得说关就关,却也听说食铺有些有钱有势的食客,愿意出资帮忙把小食铺扩张成酒楼,到底有几分顾忌,想着有涨总比没涨好,只要他们不真的搬走,下月还可再涨。 没想到张歆还真是暂居等船,还真是说走人就要走人,说关店就要关店,说退房就要退房。他们这一走,房子租不出去,一家人再无进项,吃完老本,只能饿肚子。 房东妻姐心眼活,笑话妹妹妹夫:“布店不开了,你们就不能自己开间食铺?他们搬走正好!地方一样,店名不变,认得他家的食客,自会到你家店里来。怕自己手艺不好,花点钱,请个厨子就是了。再不然,有个样样齐全的现成食铺,租金定的低些,还怕没人来租?” 房东两口子听得心中一动,张歆开店前,改造装修店铺就花了不少钱,桌椅碗筷炊具,统共也没用几个月,都还是簇新的,加上“无名食肆”已经传开的名气,自家开起店来,还真是便宜。搬不走的不必说,搬得走的那些,一般人家也用不了。留下,就是他家的了。 房东妻子心急,想着这赚钱的食铺眼看就是自家的,忍不住就转到门口,走了进去。 无名食肆最后一天营业。街坊邻居都听说他家要关门搬走,以后再吃不到这般物美价廉的早午饭,加上今日作为答谢半年多来的关照,赠送点心,全都赶着来买来吃这最后一餐,顺便话别。店里店外,一时热闹非常。 穗娘看见房东奶奶,连忙堆起笑打招呼。 看见店里这么多客人,想着这些以后都是他家客人,给他家送钱,房东妻子心情很好,笑着与穗娘把话两句,套问他们东家预备如何处理店里这些家什。 穗娘被张歆交待,正等着她这一问,闻言抱歉地说:“我们奶奶为了开这个店,把奶奶家祖传的店面和厨房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搞得面目全非。听说奶奶一家人心里难过,我们奶奶不忍,已经找好工匠,明日就来开工,把加了改了的地方,全都改回去,保证连墙上的引子都同从前一个颜色。奶奶放心,我们奶奶记性好,又画得一手好画,已经把这铺面从前的样子画了几张图出来,交给工匠,交待他们一定要恢复原样,不怕多花钱。” 改回去?这铺面从前昏暗陈旧,墙壁漏风,地板嘎吱响,墙上多处雨水渗漏的痕迹。瞧瞧眼前干净的青砖地,雪白的墙壁,漆得发亮的柜台,宽敞方便的灶台,房东奶奶万分不想回到过去,可那番话确是自己要求涨房租时说的,只得讪笑着说:“你们奶奶何苦白花这个钱,我家不计较这个。” “奶奶心宽大方,不计较。我们奶奶以己度人,该花的钱,该做的事,却是不敢省的。”店里忙碌,穗娘没工夫同她多说,点到即止,让她回家自去商量。 房东从穗娘话中听出点味道,明白张歆记恨他老婆嚼舌,又逼着涨房租,反正就要搬走,没了后顾之忧,临行报复,宁可损己,也不肯让他们落到便宜。 这要放从前,他们也许不在乎。可如今没了别的生计,被妻姐一说,房东两口子真打算自己开食铺,还越想越觉得是个好生计,哪里舍得现在的店堂?真叫张歆还原成过去那样,自己再弄一遍,还不知要花多少钱,弄不弄得好。 恨妻子贪小乱说,把原本好好的关系,弄成这样,祖传的生意都做不下去。房东与妻子大闹一场。 当天夜里,房东妻子脸上带着一条据说不小心划到的伤口,拿了最后一次收的房租,加上一点小东西,来给张歆送行,目的当然是请她把铺子里的东西留下。 租房时预付了最后一个月房租。赶着搭船走人,多付的一个月房租,拿不回来也就算了,房东主动退,张歆收得心安理得。 听见张歆答应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告诉工匠,不必来开工,房东妻子松了口气,赔笑说:“还有店里那些家具家什,也不方便带走,就留给我们吧。” “哎呀,奶奶开口晚了。罗六嫂早就同我要,我已经答应她,明日就会来搬。” 房东妻子在罗六嫂那里吃过亏,不敢多嘴,只好小声嘟囔:“她也不开店,要了去做甚么?” 罗六嫂要了那些家什去,还真是开店,那店离此隔着三条巷子,后天就开张。 罗六嫂有个表兄在松江附近一个镇上经营着一个家小酒楼,生了四个儿子。老三心思灵活,眼见酒楼生意平平,也没多少事做,父母留不下多少财产,不够四兄弟分,干脆同新婚妻子商量,到松江城里寻求发展。 罗六嫂这几个月眼看着张歆从无到有,踏实而迅速地打响“无名食肆”的名气,感慨之余,对经营之道也有了些感悟,特地介绍侄儿侄媳过来学习。感激罗六夫妻这一向帮忙照顾,张歆接受这对小夫妻在店里见习了一段时日。 得知张歆只是暂居,随时可能离开松江,这对小夫妻原本也想坐享其成,直接接手无名食肆,继续经营,可是一听说房东的为人,就打了退堂鼓。最后在附近找了个前店后家的房子租了下来,上来就签下长期租约。 罗六夫妻出资入股,帮扶小辈,也指望能赚几个钱,给儿子攒老婆本,为女儿添嫁妆银。 张歆帮着出了不少主意。小店原本定在下月初开业,因为张歆要走,得了她店里的桌椅炊具食具,熟练帮工,剩余的食材原料,得以提前开张,指望把无名食肆的客人接手过去。 今日无名食肆赠送点心,也是张歆的建议。都是小夫妻制作的当地点心,由他两个亲手派送。包点心的纸上印着从现在的无名食肆到他们新店的路线图,不识字的人按图索骥,也能找到。 63、吃糖 因余老太太吩咐了,那几天里,张歆还是设法抽了个时间,带着小羊和小强过去拜望。想到她们可能从黄老爷处得知顾实一家的身份,就没带青青和阿福。 两个孩子肤色健康,眉眼清秀,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颜色娇嫩,简单大方的衣服,紧紧跟在张歆身边,一照面就让余家婆媳心生喜爱。 小羊行止中规中矩,问一答一,面带浅笑,安静又乖巧。 小强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行礼磕头,睁大眼睛,笑呵呵地看着她们,透着机灵劲。 婆媳二人欢喜非常,给过见面礼,拉着仔细打量,问这问那。 没呆多久,有客来访。正好张歆也还有些时需要处理,就借机告辞。 等到上船这日才知道,三间上等船舱,王氏把自己那间让给了她,搬去老太太那间住,张歆很是过意不去,再三推辞。 王氏也很坚持,说婆婆年纪大,没坐过海船,同住一间,夜里好就近照看。 老太太也说:“还没出港呢,这船就开始晃悠,让人心慌,有她在跟前,我也安心些。孩子小,你别到底下去跟他们挤,就住那间。” 张歆笑道:“原来老太太心疼小的,不是可怜我。我沾了孩子的光,却之不恭了。” 婆媳两个都笑起来:“快起锚了!你自去忙,快点安顿下来。孩子留在这里,丢不了你的。” 张歆才出门,老太太就让丫头把预备下的果子点心拿出来,招待小客人。 小羊小强两个,平日吃的零嘴多是自家做的,又被教育着不可贪吃,不可随意拿别人给的东西,故而眼睛看着那些东西就不动手。 老太太暗暗点头,愈发喜欢,口中却再三劝他们吃这个吃那个。 小强不知想到什么,把胸前挂着的小荷包打开,掏了块松子糖出来,放在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很意外:“你爱吃松子糖?这是分给我吃?” 小强点点头。 王氏平日极少调笑,也忍不住逗他:“只给我们老太太,不给我么?” 小强摇摇头,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松子糖给她。 旅途无聊,老太太瞧这孩子有趣,存心逗他取乐,趁他扭头将糖放进王氏手中,将自己手上那块藏了起来,等他看回来,作势好像咽下了什么,笑道:“真好吃!还有么?” 小强没想到她吃得这么快,呆呆地望望她,低头看看荷包,老实地点点头。 “再给一块,行么?” 小强摇摇头,看她眼巴巴的样子,想了想又掏出一块糖来递给她。 王氏依葫芦画瓢,也讨得了第二块。 老太太故技重施,再要讨第三块时,小强有些急了,把荷包里最后一块松子糖拿出来,想放到自己嘴里,犹豫了一下,又放回荷包,小心地把荷包收好,啊啊地对老太太摇头。 “舍不得了?”余老太太笑得不行,对王氏赞道:“这孩子大方实诚,也不傻。” 王氏伸手过来,将两块松子糖还给小强:“好孩子,自己吃吧。” 小强偏着头看她,伸出一只手,指指她:“啊啊。” “我不吃,留着你自己吃吧。” 确定她是真的不要,小强笑逐颜开地拿回来,收进小荷包。 余老太太也将藏起来的两块糖还给他,看他往荷包里收,不解道:“既然爱吃,怎又不吃了?” 小羊替弟弟解释说:“娘说,一天最多只可吃两块糖。弟弟在路上已经吃了两块,今天不能再吃了。” 老太太不大赞成:“这个娘管孩子,也管的忒严了。小孩子家,哪有不爱吃糖的?吃不起,没有,还罢了。既有,让孩子看着,又不让吃。也亏得她两个孩子老实,听话。” 小羊不能让妈妈被人曲解,忙说:“娘最疼我们。糖吃得太多,就会向阿福那样,长虫牙。阿福的牙齿都烂掉了,可难看了!疼起来满地打滚,哭得吓人。” 先前只有小强,牙还没长齐,吃不了多少东西,中间饿了馋了,张歆就给点红枣花生水果做点心。偶然买点可以放心的点心,母子俩一起解馋。 小羊来后,张歆给她调养,想起人说黑芝麻养头发,就买来炒熟,让她拌在饭里吃。到松江后,想了个更好的办法,用黑芝麻和麦芽糖做黑芝麻糖,吃起来方便,又可以给孩子做零食解馋。 黑芝麻糖成功,又开发出花生糖,核桃糖,松子糖。虽然是甜食零嘴,营养好,自家做的,也放心。 小羊和小强都不特别嗜甜,也不特别贪吃。 顾实夫妻小时候都过得很苦,有时,吃饱都是奢望。童年的遗憾反映到对待孩子上,就变成总怕孩子吃不饱,吃不够,觉得能吃是福,尽可能地尽着孩子吃。他二人总在厨房做吃的,相对也有条件在这方面宠孩子。养得两个孩子,青青挑食,阿福贪吃。 起初,做好的糖用油纸包了,分格放在同一个食匣里,摆在厅里架子上。张歆把孩子们都叫到跟前,说甜食不可多吃,吃完记得漱口,睡前要刷牙,思想教育一番。 小羊很听话,妈妈说一天吃两块,就真只吃两块,还专挑黑芝麻糖吃。 小强小,自己拿不到,都是张歆穗娘或者小羊拿给他,也好控制。 两块糖到了阿福那里,不过一口的事。吃完就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回头见大人不在跟前,悄悄跑进厅里,打开匣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往衣服里藏。 做上满满一食匣,张歆以为至少能吃半个月的,不过三四天就见了底。发觉阿福“偷”糖,张歆不喜欢这样的行为,却也不好责怪孩子。大人,又有几个战胜得了口腹之欲?阿福不过是个孩子,除了贪吃,也没什么大毛病。 注意到阿福已经有了虫牙,张歆找来顾嫂,劝她管着点,别让孩子吃太多糖,也要注意口腔牙齿保洁。 顾嫂也知道阿福偷糖,连吃带拿,觉得张歆是怪罪这个,回去教训了阿福一顿,也没放在心上。 阿福记吃不记打,何况他娘不过轻轻拍了他两下,等又一批糖做好,还是依然故我,在张歆院里吃,藏在衣服里带回自家院子吃,甚至把糖藏在枕头底下,临睡前吃一块,半夜醒来再吃一块,把老鼠都引到床上去了。 见顾实顾嫂不当回事,隐隐还怪她管孩子太苛刻,张歆不再多说多解释。别人家的孩子,自有他爹娘负责。她这外人,没必要讨嫌。 阿福是哪样糖都一样吃。青青就比较精乖,在张歆院里,只吃两块,尽量都挑松子糖。因为松仁贵,每回松子糖都做得最少,又是小强爱吃的。她弟弟藏了带回去的松子糖,多半也都被她弄去吃了,还教她弟弟多拿些松子糖回来。 张歆做松子糖,本来就是偏着亲生儿子。松仁味道平和,小强最爱吃。他年纪小,手指不灵活,还用不好勺,吃起东西来泼天泼地。给他吃零散的松仁,喂吧,费事,也把习惯养坏了,让他自己吃,一半都浪费了。干脆也用麦芽糖团成块,让他拿着慢慢啃。 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吃独食,才把松子糖同其他的放在一处。叫青青阿福这么一闹,做一回,正主小强只能吃上两三块。 小强虽然不说话,却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为个松子糖,就对阿福起了敌意,甚至拦在厅门口,不许他进去。 眼看着四个孩子的安定团结要被个糖给破坏了,张歆不能不作为。不好多教育阿福,也不想让自家守规矩的好孩子变相受惩罚吃亏,下回做了糖,张歆当着顾嫂的面分成两份。青青阿福一份,小羊小强一份。张歆还特意在青青阿福那份多放一些。小羊小强那份不再放厅里,而是收在张歆自己的卧房里。 另一份顾嫂拿回去,没再分,青青为了不吃亏,吃的就比过去快,比过去多。结果,这边半个月还没吃完,那边两天就吃光光。 张歆半个多月才做一回糖。顾嫂不好要求什么,就从外面买糖果给儿女解馋。 有一回,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阿福腹泻了两天。更糟糕的是,阿福满嘴都是虫牙,都快烂光了,正经饭都吃不香,疼起来真是满地打滚,哀嚎不止。青青也有了蛀牙,有时也叫牙疼。 顾嫂这才想明白,张歆当初一番话全是好意,不是吓唬她,连忙跑来找她讨主意。 这年头,也没牙医,张歆又有什么法子?只能叫她记得盯着孩子漱口刷牙,乳牙蛀了不是大事,尽量保住换出来的牙齿。又请了大夫来,开了些止痛催眠的草药,疼得厉害时,熬一碗喝下,让孩子睡过去,不那么难受。 阿福,作为一个具有震撼力的反面实例,成功地教育了小羊和小强,比张歆说破嘴皮还管用。 原来,张歆每天晚上用纱布蘸清水给小强擦洗牙齿。小东西觉得好玩,拿妈妈的手指磨牙。小时候还罢了,如今牙长齐了,有劲儿了,咬得人生疼。张歆吃痛躲闪,小东西还觉得好玩,追着咬。 现在,张歆只要板下脸说:“好,不管你了,由着你的脏牙长虫,和阿福一样。”小强马上老实。 小羊原来也刷牙,可不过是顺从张歆,不大认真,如今知道厉害,重视了。 托阿福之福,小羊和小强都保留着一口健康的牙齿,笑的时候微微露出来,非常可爱。 张歆也算知道了,对孩子,该吓唬的时候,还就得吓唬! 64、义母 余老太太对小强是越来越喜爱,却发现儿媳王氏更加上心。 瞧见王氏在纳鞋底,那尺寸只有一个人能穿,余老太太问:“你这是给小强做鞋?” “嗯。张家妹子会做衣服,不会做鞋。我留意了一下,两个孩子都只有两双鞋替换着穿。小强好动,总爱跑来跑去,爱往甲板上去。海上湿气大,甲板上常有水,一不留神就把鞋弄湿了。左右闲着,做两双鞋给他备着。” 余老太太望着儿媳,一时说不出话来。王氏比她还年轻就开始守寡。她有丈夫留下的三个儿子,虽然辛苦,总有个盼头,知道老来有靠。王氏只有一个女儿,把女儿顺利嫁出去,就没什么寄托了。孙女嫁的是官宦人家,也是要随着家中男子职位调动搬迁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不知母女还有多少缘分,能见几面。 王氏嫁进来时,家境还不好。王氏家境一般,没读过书,却贤淑能干。那些年,家里人穿的鞋都是她做的,三个儿子每次赶考都是穿着王氏做的鞋上路。老二老三都受过王氏恩惠,读过书,做着官,即使她不在了,也会奉养长嫂。可他们的妻儿到底隔了一层,会不会尊敬王氏,能不能尽心,谁也说不准。她还活着,王氏跟着她,侍奉她,都这般拘谨小心。等她不在了,王氏寄人篱下,又会是什么样? 余老太太心疼这个儿媳,有意为她打算,故意不许她身边留值钱东西,说她不会管钱,都收到自己手上替她攒着。知道的都说她这个婆婆厉害,把长媳管制得服服帖帖,老二老三媳妇也因此对她怀着戒意。好在王氏心地宽厚,仍是全心全意地孝顺她。其实,她不过是为了将来好多些梯己留给长媳,不叫另外两个眼红。 老二媳妇勉强同意把长子过继给长房,条件是留在她自己身边养大。余老太太也理解。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哪个做娘的能舍得?当初,她带着三个儿子艰难度日,老三小,身子又弱。无子的堂嫂搬动了族长来劝她把老三过继过去,她不是死活不肯? 王氏最大的不幸就是没有儿子。也想过让王氏收个养子,只是不好操作,老二老三都不赞成,王氏也无意。 张歆小强这对母子倒是投了她的缘。这些天,王氏话也多了些,笑也多了些,对小强真是疼到心里去了。 如果让王氏认下小强做义子,是不是可以弥补一点遗憾?也不指望小强养老,至少多一个寄托,多一个依靠。 等到王氏把鞋做好,拿给小强试穿,老太太半开玩笑地提出这个意思。 “好啊,多一个人疼小强,是他的福气。”张歆笑着答应。 老太太趁热打铁,立刻就叫小强给王氏叩头,叫义母,叫干娘。 小强亲娘还不会叫,哪里会叫干娘?也不知道磕头。这年代,小孩子见到尊长经常要下跪磕头,可小强运气好,还没跪过磕过,也不明白什么是磕头。 张歆也不大想让儿子磕头,不过,总该行个礼,就在边上做了个把头低下的示意。 小强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想到一个他很喜欢,妈妈不喜欢,不肯陪他玩的游戏,走上前,手脚并用爬到王氏膝上,一把搂住她的脖子。 王氏好些年没抱过小娃娃,吓了一跳,下意识身子前倾,搂住他,防止他摔着。 小强的头往前一撞,正磕在王氏嘴上。还好,错过了鼻子! 王氏吃痛,闷哼一声,搂着小强的手却没松开。 错失目标!小强再接再厉,又来一下,叩到王氏额头,得意地笑,在王氏脸上吧嗒亲了一口,留下一个口水印。 母子连心,一看小强爬到王氏膝上,张歆就猜到他要干什么,奈何小强长久以来与妈妈斗法,练得动作奇快,被她拉住之前,已经把想做的都做完了。 王氏一愣,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张歆心道:“坏了!臭小子这回闯祸了。别让人丢到海里喂鱼就是造化!”口中道歉,手上使劲要把小强从王氏身上拉下来。 不想王氏紧紧抱住不松手,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儿!” 这——合着不是伤着,是被感动了。张歆松了口气。 老太太也吃了一吓,大喘一口气,哭笑不得:“这小子,头不是这么磕的。” 张歆连忙赔笑道歉:“都是我不好,没教过他这个。” 王氏收住泪,退下腕子上的玉镯:“干娘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个镯子——”蓦然想起,小强是个男娃,给镯子不合适,尴尬地僵住。 张歆笑着接口:“我先替他谢过干娘!还请干娘先替他收着,等他长大说到媳妇,给他媳妇吧。” 几人都笑了。余老太太感叹说:“十几年,说难过,也难过,等过了,回头一看,不过眨眼的事。” 王氏擦擦眼睛,站起来说:“妹子慢坐,陪我娘说说话。我去下面厨房看看。今日,咱们娘儿几个一块儿吃顿饭,热闹热闹。” 余老太太很满意王氏如今的精神面貌,对张歆也添了两分感激,趁着王氏不在跟前,悄悄提了几句自己的担心和希望。 张歆十分理解,劝慰说:“老太太只管保重享福,不必担心那许多。等老太太百年,孩子们也大了,我们也老了。回头,他两个一嫁一去,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就请王姐姐过来同我做伴。王姐姐心慈宽厚,正好劝着管着我些,省得我去寻媳妇的麻烦,惹小辈们讨厌。” 余老太太十分满意她的承诺,口中却说:“可不是,我就是个爱寻媳妇麻烦的讨嫌婆婆。” 张歆唯恐触及她家家事,惹得老太太难过,连忙转开话题。 老太太会意,笑道:“不妨事。比起从前的日子,如今怎么着都是享福。” 晚些时候,王氏带着丫头摆上晚饭。余老太太还特地请来了同船的参将母亲陆老太太,一起庆祝这桩喜事。 主食是王氏亲手做的山西刀削面,十分地道。眼看小强吃的一点声也没有,大半张脸都是花的,王氏拿了湿毛巾守在边上,不住给他擦脸擦手。 余老太太欢喜道:“这孩子合该吃我们家饭。喜欢吃,叫你干娘天天给你做!” 张歆看着也觉得安慰。虽说下意识地觉得老天爷费劲把她弄到这时代,就会帮着她护着她,可是,万一她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呢?小羊小强两个孩子连个监护人也没有,怎么办?余老太太想让小强和她给王氏做个保险。她又何尝不是多了一道保险?王氏真心疼小强,对小羊也好,万一——两个孩子也多个可靠的人照顾。不靠余家养活,有王氏的照顾,余家的势力,至少可以平顺地长大。 海上的景色比较单一,有一道壮丽的美景不容错过——海上日出。 这日清晨,张歆早早起来,确认天气晴好,东方的天空已经露白,轻声叫醒小羊,帮她穿好衣服。 交待被惊动醒来的穗娘留心小强的动静,母女俩裹着毯子,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依偎着,靠着船舷等待太阳出来。 雄宏壮美的自然,亲密单独的母女相处,都让小羊心中充满喜悦和感动。 太阳跃出地平线,张歆低头问女儿:“好看么?喜欢么?” “嗯,好看。喜欢。娘,明天,我们也带弟弟来看吧。” “弟弟啊?”张歆担心小强一大早被叫醒,会发脾气吵闹,吵到间壁的老人。 第二日仍是大晴天。小羊和妈妈一起起来,收拾好了,才把小强抱起来。 小强睡得正酣,哼哼唧唧表示不满。 小羊连忙小声说:“弟弟,别吵!带你去看好东西!” 小强安静下来,半梦半醒地被带到甲板上,等到旭日东升,被弄醒来,倒是不吵不闹,几乎不眨眼地看完了全程。 晚上临睡前,小强拉着张歆,啊啊地指着外边。张歆不明所以。 还是小羊理解他:“弟弟说,明天还要看日出。”小强点点头。 那以后,只要天好,母子三人起得来,就爬起来看日出,看完了再回舱补觉。 自觉清晨安静,除了值班的水手,没人会注意到他们,却不想落进了旁边一条船上陆副千户的眼里。 霞光中,容貌不俗的母子三人偎在一起,低声说话,在自然美景中享受亲子互动,原是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尤其张歆,清晨早起,来不及梳洗打扮,也来不及化妆掩饰容貌,素颜柔美动人,竟叫陆副千户看得发呆。 余同知母亲带了一位寡妇搭船,他原是知道的,不想竟是这般美貌。留下打听之下,得知这个寡妇有些钱财,善于经商,无亲无故,无依无靠,陆副千户不由起了一番心思。 他家中一妻一妾。妻子年长色衰,身体也不好,一年到头病殃殃。妾室容貌也仅清秀而已。家境过得去,也不富裕。娶了这个寡妇,可谓财色双收。军户,娶老婆都没多少选择,没那么教条,能得个有钱的美妾,堪为美事。寡妇有钱,两个托油瓶不用他养,还能帮他养家。 越想越美,借着过来请安的机会,陆副千户央求族婶为之撮合。 陆老太太原不喜欢这个族侄,对这番痴心妄想嗤之以鼻,却是触动心事,想到娘家亲侄儿眼下也在闽地任职,丧妻两年,拖着五个孩子,日子艰难,家务需人料理,却一直没能续上弦。一旦成为军户,世世代代都得当兵,随时可能送命。不必说仕籍,就是民籍,甚至商籍也不愿与军户联姻。更别说人到中年,其貌不扬,手中缺钱,家里却有五张填不满的嘴要养活。再娶寡妇,是跌价了些,可张歆有财有貌,聪明能干,想必侄儿也会愿意。张歆那般年轻,长得又好,怕不是能长久守得住的。自家侄儿是五品的正千户,人好,疼老婆,明媒正娶过去做嫡妻,她想必也会愿意。 心动化作行动,陆老太太突然同张歆亲近起来,略略熟了些,就在言语中提及娘家侄儿,为人多么好,多么顾家,多么有前途。 张歆是曾被介绍过好些个对象,还被拉去相过几次亲的,哪能看不出来她的套路?只由着她说,连表情也欠奉,心中却是烦恼。原以为这时代,寡妇无人问津,只要低调点不惹出事端就是安全的,哪知道还真有想娶寡妇的?不知怎么处理,才能不得罪这位官眷,又能把这麻烦解决了。 张歆也发觉,带着孩子在甲板上时,另外的船上有人行注目礼。那人甚至出现在这条船上,守在他们母子常去的地方等着。 船上地方小,难以避开,张歆只得躲在舱中不出来。为防出事,把两个孩子也拘着。小羊还好,小强意见很大。 王氏从穗娘口中听说此事,告知余老太太。 余老太太原本就喜欢张歆,明白她的难处,也有些恼姓陆的仗势欺人,索性找了个机会认下张歆为义女。 陆副千户等了些日子没消息,便来催促。 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同知老爷的干妹子给你做妾,你好大的福气。要说自己去说,我怕张嘴闪了舌头。” 同治只是五品。可明朝的制度是文官领导武官,哪怕武官官阶更高。陆老太太的儿子弄不好还得听余同知的呢。 65、寻亲 船到泉州港,余同知早得了信,已在码头等候迎接。 想到张歆从没来过泉州,说是这边有亲戚,几十年不通音信,也不知怎么样,余老太太有意让他们母子先一同到同知府上暂住,再慢慢寻亲。 张歆连忙推辞。认个义母,有个做官的干亲扯做虎皮,已经够运气。余老太太和王氏善良随和,相信接纳他们母子,同知和诰命可未必这么好糊弄。无亲可投,有钱可住店,要做什么也方便些。 同知府未必就能由她做主。余老太太也就罢了,只唤过同知,让干兄妹见礼,又让派个可靠的管家,随着去帮他们安顿,并再三嘱咐张歆过两日就带孩子过来看她,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上轿。 余同知已从信中得知母亲在路上认了个义女,又让大嫂认了个干儿,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见张歆识情趣,并不显出攀附之意,方才略略放心。 余同知派给张歆的管事叫做林成,是同知到本地后寻的,见到老太太对张歆十分亲热,有心巴结,一路热情地说这问那。 不知要住多久,张歆从林成推荐的几家客栈中挑选了一家地方清静,价钱适中的,住了进去,又让林成寻个经济来,打听哪里有房子出租。 海上贸易受阻,泉州今非昔比,更不如南京松江繁华热闹,流动人口少,出租房子的人也不多。 有了松江的经验教训,张歆越发小心,必要亲自去看了房子,见见房东。经济介绍的几处房子都不合意,要么房子破旧,要么地方不好,要么房东看这就不省心。好容易有一处勉强能入眼,人家还不愿意租给寡妇。 租房不顺利,倒是“寻亲”很快有了进展。 听见张歆打听南安陈氏,小二立刻说:“知道。后街刘家去年娶的二儿媳妇就是南安陈家的女儿。” 隔了一天,张歆看房失望而回,正在屋里看着小羊和青青做功课,听得小二在门外说:“张奶奶,你家亲戚来看你了。” 原来,小二和掌柜都很热心,因张歆入住时,林成介绍说她是来泉州寻亲的,张歆又问起南安陈氏,就认定她要寻的就是南安陈家,见到刘家人就把这事说了。自从禁海,从外省来的人就少了,孤儿寡母千里寻亲,可是件大事。刘家两老连忙把二媳找来问,还说若确定是亲戚就该接到家里住,哪能让人住客栈?刘家二媳年纪轻,在娘家见过的亲戚也就那么几门,弄不清是不是有外省亲戚,只得派人回娘家询问。 南安陈家就把管家的大少奶奶给派来确认。陈大少奶奶是个急性子,家里还有一堆事要料理,赶进城,找小姑子问了几句,两人就一起往客栈来了。 她们来得突然,张歆全无防备,一下子愣住了。 陈大少奶奶还当自己官话说得不好,对方听不懂,耐着性子,又自我介绍了一番。 张歆回过神来,连忙请她们进屋,留意到她们带着丫鬟,却没戴帷帽,直接走进客栈,同小二说话落落大方,好像不觉得要避嫌的样子,暗暗思忖:看来此时的闽南,思想上虽然重男轻女,作风却比较海派,有些身份的女人并不是非得遵守那么多繁文缛节。 小羊和青青看见客人进屋,都站了起来。 陈大少奶奶看见两个女孩在写字,有些惊讶:“这两个是你女儿?读过书?” 张歆微微一笑,指着小羊:“只有这个是我女儿,才认得两三百字,还读不了什么书。”又命小羊和青青先收拾了,回头再继续。 小羊答应了,收拾起笔墨纸砚,对来客行了个礼,带着青青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陈大少奶奶收起那点轻慢,客客气气地问话:“你是来寻亲的?你是南安陈家的亲戚?” 这会儿功夫,张歆已经镇定下来,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同你们是不是亲戚。听说南安陈氏有一对兄弟,出海行商,至今未归,可是真的?” 那姑嫂俩对望一眼。刘陈氏似乎想到什么,却犹豫着没开口。陈大少奶奶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对兄弟叫做什么名字?” “总该在我出生之前,二十多年,也许三十多年前。兄弟俩的名字,我不是很确定,好像是陈奉德,陈奉贤。”张歆出生在几百年后,却是因缘巧合,知道了明朝嘉靖年间南安陈氏一对普普通通的兄弟的名字。 中学时,张歆陪祖母回泉州探亲,曾经在南安陈氏世代居住的村子里住过一些日子,认识了一个远房曾叔公。曾叔公年近九十,耳聪目明,喜欢找人聊天讲古,奈何小辈们从小听厌了他那些故事,一个个忙着自己的事,都没时间陪他。只有张歆无所事事,好奇心重,愿意听故事。 曾叔公喜欢说陈氏家族的历史渊源,文化道德,出过什么什么人物。说来说去,明代,陈家最值得一提的却是嘉靖年间的一个寡妇。禁海的年代,她的丈夫和小叔出海行商走私,一去不回。寡妇为夫守节,侍奉公婆终老,支撑门户。家境贫寒,可寡妇不但养育自己的儿女,还在丈夫幼弟死去弟媳改嫁后,养大了一双侄儿。这个寡妇后来得到官府和朝廷的表彰,被记入了县志。 曾叔公拿出一本古旧破烂的县志抄本,指给张歆看上面的简短的记载。年代久远,字迹早已模糊,张歆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曾叔公还翻着一本被虫蛀得厉害的族谱告诉张歆那对在海上失踪的兄弟名叫陈奉德陈奉贤。 先是一场场运动,然后开放搞活忙赚钱,大家争着朝前看,没被破干净的历史也没人关心。不要说更年轻的,祖母这辈对家族历史都不很清楚,也搞不懂曾叔公的所谓县志族谱是不是真的。 曾叔公去世后,再没人提起这些几百年前的旧事,没人关心没人知道那两个本子的去向。 曾叔公和他口中的历史,原本在张歆的记忆中也已模糊,还是落到这里,苦思出路,才想到祖母的家族可以追溯到这个时代,才想起这对兄弟和他们留下的寡妇。 以此为蓝本,张歆编造了自己的身世和南行缘由。她想靠近在这里唯一的根,却没想真的找上门去认亲。曾叔公的故事模糊难考,就算真的发生过,年代年纪不一定对的上,背后可能还有不能对人言的秘辛。弄不好是颗地雷,凑近就被炸翻了。 然而,她的“身世”和“孝行”,被自己和别人一遍遍地讲述,认了真的人不少。于是乎,她只不过意思意思地问了问,就被“亲戚”找上门来了。 好在一路上,无事时,张歆没少考虑到泉州后会遇到的问题,已经演化出好几个版本,准备根据她们的回答再决定拿哪一个出来。 刘陈氏城府不深,悄悄拉了拉嫂子:“她要找的是龙尾陈家。四表姐的公公上书请求官府表彰的那个陈寡妇,她男人就是同兄弟出海跑船,再没回来。” 她说的闽南话,张歆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大定。她给自己找的便宜爹是存在的,合理的,有可能老了点,老点总比小了好! 陈大少奶奶不知道她懂闽南话,还一本正经地审问:“你既来寻亲,怎么这也说不清,那也说不清?” “实情是,告诉我这些事的人,早年伤到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直到临终也只想起来自己姓陈,是泉州南安人,同兄长出海去东瀛,在海上遇到大风翻了船。” “你说的这人是谁?” “是家父。他老人家一辈子乡音不改。他说话,我听着吃力。就连他的名字,也没听真切。如果我没听错,家父的名讳是陈奉贤。陈奉德是我大伯。” “你爹姓陈,你怎么姓张?” “我外祖父姓张。我爹失去记忆后,流落到我外祖家做工,有一次救了外祖父,后来同我母亲成了亲。” 女儿随母姓,看来着陈奉贤是做了赘婿了。陈家姑嫂自行诠释一番,接受了张歆的说辞。 陈大少奶奶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南安有三个陈姓。你父亲应该是龙尾湖西陈家的人。都姓陈,同在一县,互相知道一些。三十年前,龙尾陈家兄弟两个出海,有去无回,留下两个寡妇。长嫂守节,弟媳改嫁。守节的这位贞孝节义,最近由乡佬上报府台,等待嘉奖。至于令尊兄弟的名字,我不清楚,不过,问一问就知道了。” 这时,小羊带着青青端了茶点送进来。 陈大少奶奶状似无心地问:“听小二说,你带着有下人,怎么让你女儿做这种事。” 张歆淡淡一笑:“我还有个小儿子,穗娘在后面看着他玩耍。人有高低,事无贵贱。女儿懂得待客的礼仪,我很欣慰。” 陈大少奶奶微微一笑,也不在意,拉着小羊的手上下打量:“长得不错。几岁了?定亲了没?” 张歆眼前一晕,忙说:“她还小呢。” 陈大少奶奶又是一笑:“你既来寻亲,想必要住上一阵。长住客栈,花费不少,还不如寻个房子住下。” 看来着陈大少奶奶是个爱张罗事的,也不知能不能张罗出点名堂。张歆也不瞒她:“正在找房子。只不过,我是寡妇,不是我忌讳,就是人家忌讳,不容易遇到合适的。” 陈大少奶奶精明厉害,软硬不吃,偏偏就吃张歆这样不软不硬的,认真想了想,笑着站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同宗同源,遇上也是缘分。我有位长辈,家里有空房,我去帮你问一声。” 66、回家 陈大少奶奶做事干脆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刘家的管家过来说已经帮张歆寻到房子,后天就可以搬过去。 虽不好拂却陈大少奶奶好意,可张歆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再定。 陈大少奶奶已经回家。次日,刘陈氏过来陪她去看房子。 虽然已经验明不是她家亲戚,这刘家和陈家好像还是认为有责任帮助她这远道回来的乡亲。张歆心头升起一股暖意,有了点回家的感觉。 陈大少奶奶姓薛,这个房子是她一位族伯父的。薛伯的两个儿子出外谋生,家中只有老夫妻两个,两个年幼的孙子,加上不多的几个佣人。宅院大,花木多,人少,想找些住客,添些人气,并不是为了几个租金。 到那一看,张歆立刻喜欢上那个宅院。进门是正院。正院后面是个大花园,园中有眼井,有条小溪,种满花草灌木。四个偏院放射状张开,每个偏院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花园。大花园有通到外面街上的小门,进出并不需要通过正院。 花园中生机勃勃,五颜六色。张歆仔细看去,见到玉米,西红柿,菠萝,辣椒等好几种在这个时代还鲜为人知的经济作物。瞧这家的种法,竟是当作了观赏植物。还有些西洋南洋的香料,也是随意长着爬着。 还在扬州时,张歆通过广阅杂书,并向厨娘农户咨询,就发现好些后世习以为常,广为应用的经济作物在这个时代,通过海上贸易和交往,已经被带到中国,但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不了解,更不懂得使用。时人所不知,时人所不能,就是穿越者的机会。 然而,也因为这些植物此时还不为人知,更没有广泛种植,要想见到弄到,也不容易。张歆很爱吃的西红柿,去年在松江,打听了一圈,也没找到。 望着眼前这一大片,种类上百的植物,张歆心知自己走运,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 跟着来的小羊和小强,不明白妈妈意外捡到宝的喜悦,却本能地喜欢这个充满生趣的地方,绕着圈子跑啊跳啊笑啊。 薛伯过来打招呼,张歆顾不上问房子,先向他询问起这些植物,如何称呼,怎么种,收成如何,有没有试过食用,…… 薛伯是园艺爱好者,平时亲自打理花园,听见张歆连串的问题,以为遇到同好,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尽力解释说明。 薛伯早年也是出海跑船的,主要跑南洋,也同西洋船打过交道,因为喜欢种东西,碰到见到特别的植物和种子,都会设法带一些回来栽种。泉州接近热带,全年暖湿,弄回来的植物和种子大多存活下来,长得很好。 薛伯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只是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植物生长,没有功利心,自然也没探索这些奇特植物的食用价值,倒是很认真地告诉张歆那些漂亮的果实,很多都是有毒的,不能吃。 张歆微微一笑,也不同他争辩。有机会,她自然会让他转变看法。也许,她可以成为中国第一个吃“狼果”的人。 不但薛伯,他的妻子程氏也非常开朗随和健谈,尤其喜欢孩子,看到小羊小强,连忙把两个孙子叫出来相见。大的六岁,小的三岁,两个男孩一看见小强就开始对他挤眉弄眼。小强自然而然地同他们玩到了一起。 见小羊站在一边看着,程氏还怕她寂寞:“我还有个外孙女,八岁了。等你们搬进来,我就接她过来,你们女孩家可以作伴。” 一拍即合,双方互有好感。薛伯知道张歆是一样跑船的兄弟出海遇险,劫后余生,在异地留下的女儿,连房租都不肯收。张歆好说歹说,才定了一个非常优惠的价钱。 张歆搬到薛伯的百草园,没几天,南安龙尾陈家的人就上门认亲来了。 陈大少奶奶见过张歆回去,第二天,就让人去南安龙尾的陈家传了消息。 奉贤没有死在海上,在外地娶妻生女,他的女儿回来寻亲了! 喜讯立时传遍了湖西村,以及邻近的湖东村,不仅陈氏家族,所有听说的人都沉浸在兴奋和期盼中。 最镇定的反而是陈奉德的寡妇林氏。也许因为经历了太久的盼望和太多的失望,也许因为张歆没有带回陈奉德的消息。老人家表现得很冷静很冷淡:“我老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见。见了面,我也不认得。阿怀,阿祥都成年了,可以当家了。有事,去问他两个。 ” 林氏的儿子十三岁上病死了。阿怀阿祥是她抚养长大的一双侄儿,上一辈老三陈奉忠的儿子。陈家这一房三兄弟没有分家,奉德奉贤没有儿子,能主事的确实是阿怀阿祥。 外出做工的阿怀阿祥被以最快速度叫了回来。两个奔波生计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堂妹生出什么感觉,就被族中长辈和热心的乡邻催促着,赶到泉州认亲。 陈大少奶奶十分洽定张歆回去住薛伯家,直接给的就是这边地址。 张歆又一次措手不及。好在,薛伯薛婶早从陈氏姑嫂那里得知她的身世,知道会有这回事,迎住了南安来的浩浩荡荡的认亲队伍。 谁说一句谎言需要一百句谎言来维护?她已经说够一百句,却只是刚刚开始。只怕一千句,一万句也是不够。还不仅仅是谎言——张歆暗暗叹着气,打开箱子,小心地拿出一个骨灰盒,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个世上最大胆,最无耻的骗子。 果然,看见张歆一身素服,捧着骨灰盒走出来,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郑重地站了起来。 一个奉字辈的长者上前几步,指着骨灰:“侄女,这里面是——你爹?” 张歆心虚地点点头,垂下头,不敢做声。 落在旁人眼里,这当然是悲伤的表现。 长者接过骨灰盒,含泪抚摸一遍,颤声说:“奉贤兄弟,叶落归根,你到家了,可以安息了!” 薛家下人摆起了香案。陈家长者把骨灰盒放了上去,同辈的几个人依次上前添香祷祝。然后,以阿怀阿祥为首的晚辈一个个上前磕头。 张歆没想到会是这个阵仗,瞠目结舌,愧疚不已,紧紧绞着双手,暗中忏悔祈求:“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欺骗了他们,可没想愚弄他们啊。那谁谁,你们死后有灵,可该看清楚了。这骨灰盒,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都是倪乙弄的啊。” 确实,张歆自编的剧本里原是没有这个骨灰盒的。倪乙觉得一个弱智女流,带着两个孩子,长途跋涉,没有过硬的缘由,难以取得他人的信任和同情。类似的情况,要么是千里寻夫,要么是送灵柩还乡。倪乙灵机一动,就往张歆的故事里添了这么个骨灰盒。 没来得及同张歆商量,倪乙就把修改版本宣扬了出去。送亡父骨灰还乡,果然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使张歆摇身一变成了这时代最看重的“孝女”,为她赢得了许多同情与好感。 可是,哪里去弄这个骨灰盒?张歆不畏鬼神,却也知道祖宗先人的事,是不好胡闹的。 随知倪乙还真是准备周到,被张歆一质问,就从包袱里拿出来一纸包白白灰灰的粉状物,眼神躲闪地递了过来。 张歆当时吓得后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缩着手不敢接:“这是什么?” “不过是些香灰,没什么大不了。”倪乙镇定地解释:“我从清凉寺大雄宝殿佛像前的香炉里挖的。这是供奉佛祖的香灰,呆在原先的香炉里,日日受人膜拜,受得起你老家族人几个头。” “不是受得起受不起的问题,这毕竟不是——”她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拜佛和拜先人是两回事吧? 倪乙以为她是责怪他用香灰顶替她父亲,挠挠头辩解说:“父女连心,伯父若是在天有灵,瞧见你如今境遇,也要担心,想必也愿意助你。伯父的灵柩葬在京城,又已经入土为安,总不好打扰。你手头总该有几件伯父的遗物,同这香灰放在一起,就象有人立衣冠冢,也能代表伯父灵知了。伯父就算知道,也不会怪你。” 那一下,张歆真的替大明社会感激那个收倪乙为徒的老捕头。倪乙这样的“天才”,要不是早早被招安收编,套上了辔头,流落江湖,还不定会成为什么样的祸害! 倪乙已经把话说出去,连顾实顾嫂都知道她是要送父亲骨灰回泉州,这骨灰盒是不能缺了。 既是倪乙出的主意,张歆就让他去弄这事,心里很不厚道地想着:这糊弄人的骨灰盒,从头到尾都是倪乙弄的,不管活着的,死了的,要怪就怪倪乙,要算帐也找他去哈。 骨灰盒虽然是倪乙弄出来的,拿出来骗人的却是她。甚至,倪乙也是被她骗了。眼看祖母的先祖们一个个郑重其事地对着一盒香灰磕头,张歆良心发现,有了罪恶感,害怕这么胡闹遭报应。 陈家人见她一脸颓丧,泫然欲泣,只道触动了她失父的悲痛,想到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仅凭着陈奉贤失忆后留下的一点线索,跋涉千里,回到泉州,是多大的勇气和毅力,一时间又感动又自豪,不由得肃然起敬。 还是那位长者,拍了拍她的肩膀:“侄女,别怕。回家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67、亲人 说定的日子,张歆带着两个孩子,穿着孝服,送“陈奉贤”的“骨灰”回南安龙尾湖西村安葬。 四村八邻,好多人听说这件奇事,都跑来看热闹,好些人见到张歆拉着说“回来了”“辛苦了”,还有人问知不知道他们失踪亲人的消息。 饶是张歆胆大包天,从不怯场,也被这阵势吓到,加上做贼心虚,不由裹足不前。 两个孩子更是紧张得紧紧拽住妈妈衣裙,贴在她身上,半步不肯分开。 林成见状,连忙带了余家的三个本地男仆赶上前,拦开众人,护着他们母子三人往里走。 余老太太听说张歆找到亲人,替她高兴,又担心他们母子这趟去乡下,发生什么意外,特地命儿子派几个人跟去。余同知不敢违逆母亲,人是派了,考虑到自己的官声,怕惹麻烦,特别嘱咐几人不得显露身份。 然而,林成日常在外走动颇为张扬,人群中有人认出他,诧异同知老爷的管家怎会为回乡认亲的陈家女儿护卫。 旁边有人自以为是地说:“这自然是看在陈林氏的份上。陈林氏的事迹已经报到府里,还要上报朝廷,过不了多久,就会得到皇上表彰,官老爷也要给几分面子。” 林成等人心中好笑,面上也只得嗯嗯啊啊。 张歆听见,越发好奇这位便宜大伯母。陈大少奶奶说“贞孝节义”。节妇啊,想来温柔慈爱,循规蹈矩,外柔内刚。 见到本尊,才知道想当然果然容易犯错! 照上面,张歆行礼,依旁人指示唤了声:“大姆。” 陈林氏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目光尖锐地在她脸上打了几转,低声嘟囔几句,张嘴就问张歆多大了,哪年生的,生母几时去世。 张歆自然是听懂了,因为暂时不想让人知道她懂闽南话,还要装作懵懂,等人翻译,心中却已翻转过几个念头。从一般人情上说来,这位大姆应该是最高兴见到她的。这么冷淡,可见不欢迎她这个侄女。不问她爹,先问她娘,是什么缘故?难道——总不可能叔嫂畸恋,呷她“母亲”的干醋吧?这位可是节妇啊! 特意回到娘家送叔父下葬,与堂妹相见的陈林氏的两个女儿显然也觉得母亲这么问话不合适。大的那个小声说了句什么。 陈林氏不高兴了,低声但严厉地斥责了女儿两句,指示边上能说点官话的堂侄媳妇原样翻给张歆听。 看来,这个大姆固执严厉,性情刚愎,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张歆决定敬而远之,恭恭敬敬地一一回答。 陈林氏又咕噜了一句,这回叫张歆听清了:“又祸害了一个!” 大姆不满的果然是她的便宜老爹,只不知是什么缘故。 陈林氏又问了一些问题,都是关于张歆的,哪年成亲,丈夫什么时候死的……问话总是很直接,丝毫不懂婉转。没有半句涉及陈奉贤,倒也叫张歆松口气。 张歆不想在称呼上被改姓,又要孩子跟她姓张,就说自己没有兄弟,招了个女婿上门,两年前死了。 穗娘带着小羊小强上前给陈林氏行礼,按照周围人提示,称呼“阿婆”。 陈林氏看到两个孩子,神色柔和起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顶,向张歆感叹了一句:“你也是个苦命的。”指着身边几个妇人,介绍说:“这两个是你姐姐,阿霞,阿彩。阿怀阿祥是你二哥三哥。这是阿怀媳妇。这是阿祥媳妇。” 几个女子这才活动开来,上来与张歆见礼寒暄。阿霞有长姐风范,问路上辛不辛苦,在泉州住不住得惯,听不听得懂她们说话。阿彩不大说话,文静地笑着,给张歆倒上一杯温茶水,又拿出一盘水果给孩子吃。阿怀媳妇拉着小羊小强左看右看,夸奖两个孩子长得好。阿祥媳妇也看孩子,还伸手往衣服上摸,同另外几个妇人议论说好料子,好针线,问张歆是不是自己做的。 这般被众人环绕搭话,本是辛苦的场合,好在张歆“听不懂”,只管维持浅笑,省了许多脑筋力气。 陈林氏显然不待见阿祥媳妇,一伸手把小羊小强两个拉近自己身边,随手替他们拍打衣服,嘴里不客气地说:“睁大眼看清了,孩子身上是孝服。你哪日跟你妹一样了,再叫她给你做衣服。” 这话甚毒,不但阿祥媳妇的爹,连阿祥都给咒进去了。阿祥媳妇脸色变了几变,张嘴欲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 阿霞阿彩阿怀媳妇,还有屋里这些妇人都是知道缘故的,也习惯了陈林氏的说话方式。只是,这到底是张歆第一天回陈家!她虽是陈家女儿,却是姓张的,没在陈家住过一天,说到底是客人。家丑总不好外扬。 众人下意识地都悄悄去看张歆的脸色,见她安安静静地喝着茶,好像没听见一样,才松了口气,眼神交换,心照不宣地想到:幸亏她听不懂! 张歆听得真切,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少与这些亲戚来往。家家有本烂账,贫家小户也不例外。可别糊里糊涂地叫人拿她或者孩子做争斗的道具。 不过,这些人对他们的热情也叫张歆感动。为了欢迎她,为了陈奉贤的葬礼,陈氏家族大摆宴席,杀猪宰羊,告祭祖先,招待乡邻。好些人家都把预备过年的鸡鸭给杀了,湖里打的鱼,地里收的菜。还请来一队吹鼓手,一个皮影戏班。湖西村就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 感动惭愧之余,张歆也觉得难以置信。突然出现的一个外地人,来历不明,仅凭着三言两语,知道陈家一点旧事,加上一盒说不清真假的“骨灰”,就得到了整个家族的接纳,倾心相待,这在她原来的年代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里的人也太纯朴了!陈家的祖先也太单纯了!张歆确是陈氏后人,怎么着也是内部矛盾,不会有心害他们,要是换一个人,别有图谋——或者,在阶级斗争厉害的年份——他们还不全得完蛋?! 她忘了,无产者无畏。南安三个陈姓。另外两支都有些产业有些权势,唯独龙尾陈氏贫穷,默默无闻,要不是镇上两个秀才为了提升本乡本土的名誉,彰显教化公德,大肆宣扬陈林氏的事迹,报请官府表彰,很多南安人都不知道龙尾还有一支陈姓。 陈家祖先也是靠海吃饭,本朝□□开始海禁,日子就不好过,田地少,人口多,大半青壮劳力,都要外出谋生计。陈奉德陈奉贤兄弟算胆子大的,租了条船往东瀛走私,还没赚回几个钱,就断送在海上。为了赔出那条船,家里落了个倾家荡产,家徒四壁。那以后,龙尾陈氏就再没人出海跑船,有田的务农,没田的也只在陆上讨生活。整个陈氏家族的财产拢到一起,也值不了多少,不要说大户人家看不上眼,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觉得哪里值得别人谋算。 陈林氏的事迹被张扬开,说不定很快就能得到表彰。紧接着,张歆就出现了,告诉他们陈奉贤没有死,虽然失忆,却在异地得到很好的生活。不知道张歆有多少钱财,在北方社会地位如何,陈家人看得出来她的生活和境遇比他们要好很多。这一切,让陈家宗长觉得是很好的兆头。祖宗保佑,龙尾陈氏要兴旺了! 再说,消息是县城陈家传来的,那是南安有数的大户。他家大少奶奶精明厉害,半县人都知道。由陈大少奶奶亲自见过问过,确定了的,还能有错? 至于陈大少奶奶,因为事不关己身,又对张歆颇有好感。在她看来,张歆这样的人,实在犯不着费劲去同龙尾陈家攀亲,大老远寻来,真见了那样的亲戚,恐怕还要后悔。若不是父命难违,谁会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假如,张歆要找的陈氏是另外两支,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另外,靠海吃海,虽有海禁,闽南之地,仍有不少人在海上跑船讨生活,一去无踪影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的家人唯有等待盼望,怀着一丝卑微的希望,亲人仍然活在天地间的某处,将来的某一天会回来。张歆的出现和“身世”无意中帮他们圆了一回梦,给他们增添了希望。因而,无关的人也为这件事欢欣鼓舞。 虽然,张歆也看出来,陈氏家族大肆操办她回乡葬父,欢迎她的成分,不如借机给自己造势扬名的成分多,毕竟心中有愧,想要有所补偿,就拿了四百两银子出来。一百两交给大姆,修整祖辈父辈坟茔。三百两交给族长,替陈奉贤兄弟为族人尽些心意。其实,张歆本想拿出更多,却是想到自己孤儿寡母,财不该外露。头回见面,先少给点,将来他们办什么事需要资助,再慢慢拿出来。 林成带人把白花花的银子一抬出来,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全场突然肃静。 张歆有点不安地想,好像还是多了,但愿别惹出什么事来,别打乱陈林氏他们的生活。 不知是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陈林氏对她态度好了很多,看出张歆吃不惯那些饭菜,又不善于同热情的族人应酬,就摆出尊长的架子,带了她退席,交待阿霞阿彩和穗娘一起照看小羊和小强午睡,自己带着张歆出门遛弯,也不许人跟着。 她是做惯主的,这些人都不敢违拗。只有那个做翻译的媳妇说了句:“阿姆,你讲话,阿妹听不懂,我陪你们去呀。” 陈林氏理也不理,拉着张歆出门左转右转,转到村后安静地方,指给张歆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湖,半山腰的巨石。 张歆没听清她都说了什么,因为她突然发现,这个地方她来过!几百年,沧海桑田,那个湖没有了,地名变了,可这里确确实实是后世她住过的那个村子。就像曾叔公说的,陈氏家族很早很早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了。 眼下她站的附近,后来有一棵大榕树。某个盛夏的下午,在那棵榕树下,一个少女举着一袋鱼皮花生,催促竹椅上白发耄耋正小口小口啜着啤酒的长辈:“快讲,快讲!讲不完不给你吃。” 猛然间,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发觉陈林氏在摇晃她:“妹啊,怎的了?” 张歆平复了一下情绪,挤出一个笑:“爹同我说过这个地方。” 陈林氏愣了一下,点点头:“他还算有点良心!”看向张歆的眼中,已是一片柔和慈爱。 68、合伙人 有了身份,有了家族,由于有心人的宣扬,陈家孝女也有了点名气。可算立住脚了! 张歆开始打算今后的生计和事业。还是做饮食业。这一回是真的大干,该有个长远计划。 寡妇开店麻烦多,张歆希望能找到一个合伙人,最好是一家已经存在经营不善的酒楼,由她注资管理,同东家按比例分成。 她识人不多,能够商量的人更少。眼前的薛伯白手起家,挣出一份家业,走南闯北,认得不少人,头脑也开通。听说薛婶程氏的家族是闽南一带最大的海商,非常富有。程氏是远支,家境只是中等,可毕竟姓程,还是有不少关系的。 张歆请薛伯一家吃饭,饭桌上说出自己的打算,征求他二位的意见。 薛伯还在合计她的计划有无可能,程氏已经笑着说:“正好,我有个远房侄儿,盘了个酒楼,却不会管,被人把掌柜厨子都给挖走了,正要找人。要不,你先同他谈谈,看合不合得来。” 见薛伯懵懂,程氏对他解释说:“就是阿启从他前头舅兄手里接下来的那个酒楼。那个酒楼,当初你们不是说只值五千?朱家等钱急用,阿启好心,多加一千接过手来。朱家缓过劲来,想把酒楼要回去,也不好好商量,先拿钱在城东另开一家酒楼,把这边原来的掌柜厨子都挖了过去,弄得酒楼开不下去。阿启常不在家,他娘董氏当初就不同意他盘这个酒楼,也不帮他。程六只好把酒楼关了。前些日子,阿启回来,朱家老二派人来说愿意出八百两把酒楼买回去。这不是明火打劫?还是亲戚呢,脸面都不要了! “阿启好脾气,可不是没脾气,傻瓜才会答应他,当时就回了他。朱家老二还威胁说,下回再来就不是这个价了,最多给五百。董氏听说,气死了,叫了阿启去骂了一顿,说既然买了这酒楼,就不许卖,要卖,少说也得卖个八千两回来。阿启正为这个事烦恼。” 他们小声说闽南话,张歆在旁听的真真的,暗叹这对母子都挺有个性。程阿启这名字怎么有点熟悉呢?程,启,不期然想起松江惊鸿一瞥的那个黑脸闽南人,会是他吗?那人看着倒还真像个好欺负的。 薛伯看了看张歆,小声对妻子说:“阿启死了老婆的,不合适。” 程氏不满道:“又不是说亲,有什么不合适。再说,阿启死了老婆,她还死了男人呢。” 薛伯的意思大概是,鳏夫寡妇搞到一起,人家容易说闲话吧?张歆这么想着。看两个老人嘀嘀咕咕,以为她听不懂,随性地说话,张歆觉得很有趣。 薛伯留心张歆的神情,见她认真地剥着螃蟹,间或帮自己孙子外孙女夹菜,同女儿说话,又给儿子擦手,转向妻子,声音又低了两分:“阿启死了两个老婆呢。” 还不仅是两个老婆,还有一个妾。第一个老婆嫁给他不到一年就死了,小产。没多久,那个陪嫁的妾也死了。隔了几年,再娶一房,更快,成亲一个多月就死了。那以后,程启命中带煞,克妻的名声不胫而走。不要说门当户对的亲事说不上,就连穷人家好点的女儿都不愿嫁给他。也有愿嫁的,董氏又看不上。挺好一个男人,家资也不薄,愣是打了好几年光棍,弄不好还要打下去。 程氏总算明白了老头的意思,越发不解:“阿启又不娶她,不过是一起做生意,哪里就克得到她?再说,她男人不是死了,说不定她也克夫呢?” 张歆耳朵伸得长长的,不想听见这个,又好气又好笑:难不成这二位以为鳏夫寡妇遇上了就会擦出火花?演一场干柴烈火?怎么连克妻克夫都出来了?老夫妻的悄悄话,看来也不是好听的。 薛伯倒不是这个意思:“阿启光棍一条,常年跑船,风里浪里都走过来了,哪里会被她克?可她不一样,年纪轻轻,还带着两个孩子。陈家又是那样光景,万一有个什么,你叫两个孩子靠谁去?”跑船是险中求财,博命的事。跑船的人迷信,也是想要减小危险,很多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小心为上。 程氏这下真不高兴了,护着娘家侄儿说:“除了那三个女子,阿启还克了谁了?他爹他娘他弟他妹不都活得好好的?一起做生意算什么?阿启身边,比这关系近的,好好活着的女子,又不是没有。阿启随和忠厚,才不会占她便宜。换另外一个,可说不好会不会叫她吃亏。” 程氏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并没真的就想叫张歆和她娘家侄儿合伙。以程家的财力,并不在意那个酒楼,不过恨朱家欺人太甚,要争一口气。以程氏在闽南的势力,程启会找不到合适的掌柜和厨子?老伴的态度刺激了她,倒真希望张歆找上程启,成功合作,赚大钱,张歆还平平安安,好向老头证明她侄儿没那么衰,不是逮个女人就煞的。 薛伯想了想,除了弄不清这两人谁的命更硬,会不会克出问题外,倒是不错的搭档。张歆孤立无援,除了程启,别的人还真说不好会不会存心占她便宜。程启老实,不懂锱铢必较地做生意,好心被人坑也不止这一次了。张歆精明能干,生意上会是把好手,心气高,有分寸,不爱占便宜。张歆主意大,习惯事事拿主意,换个男人,未必受得了她。还就是程启,从小被他厉害娘管惯了,不会在意,恐怕还巴不得不操心。 不过这寡妇鳏夫的—— 薛伯清咳一声,迟疑地问:“陈家那边长辈,同知老夫人,都知道你的打算吗?” 张歆没有张扬和同知大人的关系。只是住进来些时日了,她带孩子去同知府看过两次余老太太。老太太和王氏也来这边看过他们的居住条件。薛伯薛婶已然知道她是同知大人母亲的义女,小强又是老夫人的干孙。 不管过程手段如何,认了龙尾陈氏为宗,也确实有点归属感,张歆内心已经把陈家当作自己的家族,从此以后,孝敬尊长,该出钱的时候出钱,该出力的时候出力,然而,并不准备事事请示听从家里族里的长辈。事实上,对于陈氏家族,她也是客人身份。女儿本来就不上族谱,一旦出嫁就是别家人,何况张歆是陈奉贤入赘生下的外姓女儿,比对别个嫁出去了的女儿,还要更客气些。陈家人想要改善贫穷的生活,恐怕还乐见她成功地做起生意。 让张歆有些忐忑的是节妇大姆的态度。要说陈氏家族那些人里,张歆对陈林氏最有感情,完全是慕她的名而来的。初一见面,陈林氏的冷淡和严厉,不近人情,令她失望畏惧,生出敬而远之的想法,但很快就发现陈林氏不满的是陈奉贤在外另娶,日子滋润,不管家里老小的死活,也许还有些其他因素。虽然少有温柔的话语,陈林氏已经把张歆看得和阿霞阿彩一样,当作了自家孩子。而张歆,奇怪而又自然地想要取悦于她,让她高兴。 至于义母,多半不会反对。余老太太是知道她在松江就开铺子做生意的,也说过若不是行商发财的族人资助,她和儿子们能勉强活下来就不错,不可能有今天。 她想了想,说:“还没同他们说。这事,能不能成,还不知道,何苦让他们劳心?等有了几分指望再告诉不迟。我身边有些银钱,省着点,养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不是问题。可他们长大了总要论婚嫁,一份嫁妆,一份彩礼,总不能轻薄了,叫人小看了去。” 薛伯薛婶明白她这是预备先斩后奏了,很赞赏她要为孩子争口气的志气,也觉得不管陈家余家,如果不能帮她解决问题,就无权阻拦她自己赚钱。 夫妻俩对视一眼,薛伯开了口:“我先找你婶婶的侄儿讲一下,要是可以,安排你们见面谈,看合不合得来。合得来,就做。合不来,我们再说。你看怎样?” 程启回到泉州有些天了,虽然为了酒楼的事,被母亲教训了一顿,却因杂七杂八的事太多,挑人雇人管酒楼又不是他擅长的,一直拖着,还没正经开始寻掌柜和厨师。 薛伯找上门介绍住在他家的寡妇同他合伙,要在过去,程启只怕顾着避嫌怕惹麻烦,直接就推了。而今,一则,有点被朱家的无耻惹毛了,又被母亲的话刺激了,他真挺想把酒楼经营出个样子,争回口气,却不知道如何着手。二则,不久前刚在松江听闻了一个寡妇的传奇,再不敢轻视小瞧寡妇的能力。三则,听说了陈家孝女的故事,他也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个奇女子长什么样。 程启同意见面谈。薛伯薛婶同张歆商量之后,决定由薛伯薛婶出面宴请程启,菜肴点心全部由张歆来安排,也是向合伙人展示己方的实力。倘若程启有意合作,张歆再出来谈合作条款。如果程启根本看不上她的操作,顾实的手艺,也不必见面了。 说定的日子,程启溜溜达达地往薛家来。薛婶程氏是他的远房姑母。薛伯是他父亲的朋友。一年里,他总要往这边来个两三次。知道薛伯的爱好,也帮着收集了不少植物和种子。 薛伯薛婶因为招待的是晚辈,又不需他们操心,就没把这回宴客放在心上,程启都到了,还在园子里忙乎。 往常他来,也常遇到这样,仆人们招呼一声,就任程启自己往花园找去。 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些,程启也不着急,想着半年没来,这园子也有些变化,背着手慢慢逛,不时驻足观赏。逛着逛着,不知不觉靠近了一个偏院。 吱呀一声,偏院的门开了一条缝,钻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 小孩儿走走停停,好像在找什么,突然站住,伸手往身边一株植物抓去。 程启大步赶过去:“使不得。” 69、纯属意外 小强专心做事,被突来的一声大喝吓了一跳,呆呆地站住。 程启几步赶过来,弯腰扶住他的肩膀,带开几步:“这些花草,有些带毒,有些带刺,不可玩耍。” 扭头一看,小家伙要抓的不过是几棵葱,程启有些尴尬,想了想又说:“抓了葱的手,去揉眼睛,眼睛会痛。” 小强挣开他的手,重又走过去抓葱。 程启再次拦住:“乖,不玩这个。我给你——”在身上摸了一阵,没摸到什么可以哄孩子的,只好说:“我带你去找阿晨阿旭玩。他们有好些东西很好玩的。这里的东西不好玩。” 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孩子不是薛家的,多半是租在这里住的寡妇的儿子。想起薛伯说张氏在北边长大,是不懂闽南话的,连忙换成官话又说一遍。 小强压根不理,只想挣脱他,绕过去拔那葱。 程启一拦再拦。几棵葱没什么,就怕这孩子乱拔花草成了习惯,哪天碰了不能碰的,也惹薛伯生气。 小强的脾气上来,用手去推程启,推不动,急了,运起铁头功,手推加头顶。 程启没想到这孩子看着清秀可爱,脾气这么犟。他身板结实,哪在乎小小孩这点力气,倒怕孩子娇嫩,伤着自己,只得半蹲下身,小心抓住两支小胳膊,制止住他,正思忖该怎么劝,却听见那扇门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小强,小强!叫他去门外拔点葱来,跑哪里去了?” 程启第一反应——这声音真好听!还从没听人把官话说得这么好听! 葱?程启的视线从不远处的葱,移到对面气呼呼地瞪着他的男孩,终于明白自己冒失,下意识地松开手。 小强连忙奔着那葱而去,一把抓住,使劲一揪,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手里拽了两管葱绿。 程启想要将功折罪,把他扶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边用手指在土里抠了抠,拔起一整根葱给他。 叫着“小强”的声音渐渐走近,带了几分焦虑。 小强抓了葱,匆匆忙忙往偏院里跑,把门撞了个大开。 逆着光,程启看见一个女子接住飞跑进去的小强,拿过他手里的葱,声音里带了笑意:“小强好大本事!连葱白都挖出来了?怪不得去了这半天。” “今天请客人吃饭,有很多事要做。姐姐在帮妈妈做事,小强也帮了大忙,真好!谢谢小强!妈妈事情还没做完,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别跑远了。”女子没有看见他,抱了抱孩子,说完话,转身回去。 程启站在门外,有些遗憾光线不好,离得远,没看清她的容貌,直觉是个美丽的女人,呆呆地收回目光,从小强身上扫过,又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小强手里抓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 本地人抓来螃蟹都是用草绳捆缚,直到要入锅才解开,以免螃蟹夹人,或者互相打架。不知是张氏不懂,还是小强误打误撞把草绳给解开了。这么小的孩子,万一叫螃蟹夹上一下,不是好受的! 情急之下,程启冲进院门:“小心夹到!快放开!”凑近了伸手去抓小强拿着螃蟹那边手臂。 小强先前被他拦了几回,有些怨气,也警觉,举着螃蟹来迎他那只手。 程启虽然皮糙肉厚,也不想叫螃蟹夹到,手掌往旁一让继续朝前抓去。 他抓到了小强的小臂。小强手里的螃蟹夹到了他的袖子。小强一松手,那螃蟹挂在了程启的袖子上。 小强左右偏偏脑袋,看了一会儿,咯咯笑了起来,一转身,又到竹篓里抓了一只螃蟹出来,开始解草绳。 程启顾不上把身上的螃蟹取下来,再次上前拦他。 小强往后躲,一下绊在旁边大木盆的边沿,向后倒去,要不是程启及时拉住,就要掉进木盆跟那条大鱼做伴了。 程启只顾着救他,不留神踢翻了一个瓦罐。 瓦罐滚了两滚,下了一道石阶,碎出好大一声响。 “小强,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方才那个女子听见声音,慌慌张张跑来,与程启脸对脸打了个照面。 柳叶般的眉毛,杏仁样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圆润的嘴唇,皮肤更是闽南少见的白皙细腻。鼻尖布着一层细细的汗珠,额际的发丝沾了汗水,有些散乱地贴着皮肤,眼中透着慌张,五官因惊讶而凝固。 这偏院是薛伯家的房子,然而租给外人,他这个来做客就不该乱走。这租客还是寡妇,他一个单身男子贸然闯入,委实孟浪失礼。她若是个古董板正的,弄不好告他个非礼调戏,又或者自责自虐,搞出一番大动静。 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当,很可能会引起误会,程启有些着慌,想要解释什么,却见那女子柳眉皱起,瞪着他的一只手,方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拎着她的儿子,心中大悔:不早不晚的,这下可真说不清了! 程启把小强拉到宽敞的地方,慌忙松开:“我,不是,啊,我,是,——” 对比他的心虚慌张,张歆倒是很快镇定下来,认出来人就是在松江街头见过的那个人。就上一次的印象,和薛伯夫妻的叙述,不该是个会欺负孩子的,也许不知道她租下了这个院子,无意中进来的。看这样子,小强没怎样,狼狈的倒是他,莫非小强调皮,又惹祸了? 薛伯一家对他们极好。看在薛伯薛婶的份上,张歆也要客气几分,何况还要同人家谈合作。第一个可能的合作对象,还没开始谈,就为其他事黄了,不是好兆头。反正小强没吃亏,张歆堆起笑容:“您是程启先生?” 程启连忙摇手:“在下程启,不敢当先生二字。”他幼时愚顽不化,除了母亲,怕的只有学堂的先生,直到今日还心存敬畏。 那只螃蟹还吊在他袖子上,随着他的手摇动,荡着秋千。 张歆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扭身垂头偷偷释放一下。 程启也猜到她的身份,对着可能的合伙人,刚一照面,就出了这么大一个丑,懊恼沮丧自不必说。虽然于礼不合,却忍不住悄悄看她,越看越觉得这女子不但美貌,更有一股自然流露的妩媚和灵动,衬托得自己笨笨的象只癞□□。 好似还嫌他丢脸丢得不够,尴尬的沉默中,突觉腰上一下剧痛,程启猝不及防,嗷地一声怪叫。 小强没有浪费时间,趁着两个大人顾不上他,解开了螃蟹身上原来捆得不紧的草绳,举着靠近程启,本意想将这只螃蟹也挂上程启的衣服,不料螃蟹下螯没轻没重,夹到了程启的肉。 张歆看得清楚,猜想程启袖口那只也是她宝贝儿子的杰作,好笑之余,也有些紧张,走上前两步,口里骂着:“你这小子,怎这般胡闹。还不快放手?!”一边已经把小强拉到身后。 程启自己有个严厉的娘,小时候,每回在外面闯祸,回家都要大吃一顿竹笋炒肉,还当张歆也是严母,怕小强受罚,忍痛开解:“不妨事,是意外!孩子小,没伤到自己就好。” 他这般大度善良,倒叫张歆惭愧自己的小心眼,真心诚意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郑重行礼,请求原谅。 程启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是窘迫,连忙还礼,眼睛不敢看她,客套的话说得结结巴巴。 小强不懂事,只关心那两只吊在半空晃啊晃啊的螃蟹,从妈妈身后探出头,看得呵呵乐,还啊啊地指着叫妈妈看。 张歆和程启都给窘得不行。一个红着脸替孩子道歉,一个脸黑红地客套还礼。 “程,程大爷,可要我帮着把螃蟹拿下来?”寡妇鳏夫,隔着衣服的肌肤接触,在这时代也是大错。可不管为什么,张歆都不想被第四个人看见程启眼下的样子。 程启也是一样想法,只是脸更红了:“啊,我自己来。” 他是海边长大,浪里穿行,自然知道如何对付小小螃蟹。不知在哪个部位狠狠一捏,那螃蟹就老实松开了大螯。程启捡起地上的草绳,三下两下,将两只螃蟹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迎着张歆敬佩的目光,强作镇定地提醒说:“这些东西,还是不要让孩子碰到。” 张歆连连称是,保证对小强加强安全教育,也会把可能伤人的活物放到孩子碰不到的地方。 程启想不起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告辞离去,走出门外,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院子里,张歆蹲下身,把小强拉到身边进行说教。 小强这下乖巧的紧,老实听着,该点头点头,该摇头摇头,见妈妈露出满意的笑意,立刻攀着她的脖子,腻上来,指了指自己的脸蛋。 张歆好笑地亲了亲。 小强又指自己另一边脸蛋,鼻子,额头,嘴唇,耳朵,另一只耳朵。 张歆一一亲过来,唯独错过他的嘴唇。 小强再次指了自己的嘴唇。 张歆好笑地将一个吻印在他的嘴角。 小强不乐意了,伸手板住了妈妈的头,对准了,把自己的嘴唇重重压上妈妈的,一边示威似地瞪着她。 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嘴唇压着嘴唇,眼睛瞪着眼睛,互相感觉到睫毛的扫动。 张歆忍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傻小子,初吻该留着,以后给喜欢的女孩,怎么能给妈妈呢?”。 小强松开手,呵呵笑。 门外,程启看得痴了。这样一对母子,若是自己的妻儿,怎样辛苦都值得! 70、合作愉快 晚些时候,程启吃到一顿清淡又丰盛美味的大餐。不过,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期待张氏出现,正式见礼,思忖着如何表现,赢回一点印象分,想起早些时候出的丑,又怕见到她,犹记得那一刹的心动和奢望,更觉心虚,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直到甜汤端上桌,张歆也没露面。程启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问:“不是说见个面,谈谈合伙的事?怎么不见人?”江南那边人规矩大,他也知道,刚才撞见,看她不是扭捏的人啊?难道恼了他?改主意了? 张歆不愿招惹不必要的是非,要确定程启有合伙诚意才肯见面,薛伯对此也是理解赞成的。见程启吃得漫不经心,想着心事,似乎根本没注意菜式和上菜的过程,薛伯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只当这线牵不成,白叫张歆忙乎一场,听他问起,反问:“你吃了半天,先说说厨师手艺如何。” “很好。”程启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几盘:“这桌菜应当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肉菜和鸭子象是南京一带做法。鱼虾蟹是闽地惯常的清蒸水煮,火候适中,调味与众不同。有几道小菜,是松江附近喜欢的搭配。还有几道菜,甚是特别雅致,做菜的人必定心思玲珑。” 薛伯薛婶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得刮目相看:“阿启,想不到,你经营酒楼不行,吃食上倒有天赋。” 自家长辈,程启厚着脸皮当作夸奖听了,暗自惭愧。江浙一带去过好几次,被一帮狐朋狗友带着,大小馆子吃过不少,对江南菜知道点,可没说得这么厉害。不过是看到上菜的女仆面善,又是松江口音,猛然想明白他们的来历。加上方才在院中见过张氏,看到清蒸鱼上翠绿的葱丝,就猜想是她的手艺。有几道特别的小菜,搭配特别,颜色漂亮,清爽可口,也让他想到她。赞菜连带夸人,下意识想讨她喜欢。 薛伯就问:“那你可是真心想要合伙,把酒楼交给张氏打理?” “这些菜式,多有特出之处,在泉州当是独一份。我们吃得惯,多数泉州人也会喜欢。不仅手艺好,心思更好。这样的合伙人,可遇不可求。还要多谢薛伯与十一姑介绍!我是真心想合伙。如何做,还要大家坐下详谈才好。”程启一脸诚恳。 薛伯薛婶办成一件大事,心中欢喜,自觉有功,脸上有光,连忙请张歆过来。 再见到她,程启感觉比早些时候在她住的院子里又有些不同。眉毛好似浓了些硬了些,嘴好似大了些厚了些,皮肤好似少了点光彩,头发梳得整齐拘谨。不同那时的柔美可亲,多了些英气,精明干练,声音也更加冷静。 既然双方都有意,先从最重要的经营权限,利益分配谈起。 程启是东家,百分百拥有酒楼,委托张歆经营,暂定三年为期。委托期间,酒楼的人事财务进货运营完全由张歆决定,程启只需在必要的外事上出面出力。委托期间,需要的资金,双方按利润分成比例投入。 张歆前世吃遍五湖四海,中西餐都会做一些,对闽南饮食风格有所了解,这世经历了最讲究的淮扬菜,有开饭馆的经验,还有尚不为人知的外来物种做秘密武器,有把握能够赚钱,因而,如何为自己获得最大利益,又能保持愉快的合作关系,就需仔细琢磨。 张歆印象中,闽南人做生意有讨价还价的习惯。每回陪祖母回泉州,父母都会给她一笔零花钱,应付突发情况,也叫她不要麻烦亲戚。到了泉州,长辈们又会找这样那样理由,一定要给见面礼。祖母让收,她就收了。怀里有钱,逛街见到漂亮的衣服和小商品,忍不住买回来,每每被长辈同辈的女性问:“多少钱买的?” 张歆照实一说,必然引来大惊小怪:“这么贵!你被人宰了!” 随后就是一通□□,为什么无商不奸,小商贩是怎么定价,怎么判断她是冤大头,怎么心理攻坚,她该怎么还价,怎么打心理仗,怎么严守底线,等等等等。每每听得张歆头大如斗。 不管她怎么认真学习,努力实践,本地商贩就是能让她觉得理亏,以亲戚眼中高得离谱的价钱掏钱把东西买下。好容易,有一回,半价搞定,兴冲冲回家展示战果,迎面就挨表妹一盆冷水:“笨!你不懂半半价,还要打个弯啊?” 那以后,在泉州,张歆绝不自己逛街,绝不开口讲价,只管挑东西,试东西,然后捂紧钱包等在一边,等别人告诉她数多少钱出来。有泉州的磨练打底,后来走南闯北,逛集市讲价钱倒是得心应手,杀价太狠挨白眼被人骂的次数也不少。 别处再多的胜利,也堆不出回到泉州的信心,别的事情还好,一到需要讨价还价的时候,张歆就觉得没底。衣服鞋子,一锤子买卖,亏点就亏点。这利润分成,关系到他们母子的生计和家业,积累下去,不是小数,张歆不想吃亏,可不知怎么拿准这个分寸。 好在,好在,这回的对手是程启,一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憨厚男人。张歆壮了壮胆,提出:“刨去食材成本,人工,还有一些耗损,酒楼收益,你得五成五,我得四成五。你看如何?” 再老实,也是土生土长的泉州人,还是海商,习惯了张口要价,落地还钱。张歆预备着能在四六开达成交易就不错了,三七开还勉强能接受,再低,就算了。 果然,程启听了摇头:“按这个数算账,太麻烦。对半分好了。” 事先多少心理建设都落了空,张歆怀疑自己听错了,傻傻冒出一句:“啥?” 程启觉得她瞪圆眼,吃惊的样子很有趣,微笑起来:“获利对半分,多加的投资也是各担一半。我那酒楼,关门前,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利益还不到一成。交给你,就算只有三分利润,也是我多赚了,还不用我操心。由你经营,获利只怕还在五分之上。” 她是对自己和自己的班子有信心,可他对她的信心,从何而来:“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呃,挣不到钱呢?” 程启打过交道的商人不知多少,还没见过这么肯替他考虑的,越发不能把她当商妇看待,呵呵一笑:“无名食肆的东家,换个地方就挣不到钱了?松江那些人,怕是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我?”那天在松江大街上,他被一帮朋友缠住,还能对路人的她有印象,也太牛了吧? “我与你,今日乃是初见。在松江时,被朋友带着,去过无名食肆,认得你的仆妇。”往苏杭走了一趟,再回松江,无名食肆已经不在。从李盛等人的感叹中听说无名食肆幕后的东家是一位年轻寡妇。短短半年,无声无息地做成做大一个铺子,又在几日内断然收了生意,飘然而去,临行还帮着打响了一个新的食铺。她还不知道自己在松江留下了一个传奇吧。甚至,还有人说她不是凡间女子,是游戏人间的观音,一双儿女正是座前金童玉女,惩恶扬善,玩够回东海了。 张歆离开松江,曾请求亲近的帮忙的知情人,不要透露她的目的地是哪里。在泉州,叮嘱了顾实穗娘等人,不在人前提起松江的生活。张歆坚信低调是金,尽可能少留下线索,想不到还是遇上“熟人”,把两边的事联系起来了。 果然,薛伯薛婶听说张歆在松江经营过食肆,还很成功,程启还去过,都觉得好奇,追问详情。 张歆淡淡地,三言两语,简单带过。 程启看出她不愿多谈先前的生意,连忙帮着转移话题。 张歆还是信奉低调,不想太多抛头露面,提议程启聘请薛伯做掌柜,顾实为厨师。她居于幕后筹划调动,具体的事情,大事由薛伯,还有程启的管家程六去落实,小事顾嫂穗娘帮忙料理。 程启此时只盼能同张歆长期合作,偶然能见见她和小强,无论什么要求都愿答应,何况是这么合理的提议,连声附和。 薛伯是个闲不住的人,退休后,侍弄花草,怡情养性,虽说乐在其中,久了也有些无聊,想找点事做。程启的酒楼在鼓楼附近,离家不太远,每天溜达过去看一圈,也不耽误回家接着料理园子。再说这事是他们牵线,总要帮忙到底,做成做好。当事双方身份敏感,也确实需要一个长辈出面,镇住场子,才不容易传出闲话是非。 薛伯看出程启的异样,还怕他哪天把持不住,毁了张歆名声,自觉有保护弱女,驱逐色狼的义务。 夜间,两人关上门,薛婶说起这桩合作案,迟迟疑疑地问:“你觉不觉得,阿启处处让着阿歆?是不是看上她了?” 薛伯倒头就睡:“看上也没用。阿歆是寡妇,还带着孩子。先不说阿歆愿不愿意嫁他,他娘就不会肯他娶。” 薛婶想了想,不无遗憾地说:“要是陈奉贤早些年就带阿歆回来,就好了。他两个般配,又合得来,蛮好一桩婚事。” 薛伯冷哼一声,心道:“好什么好?!早回来,作了亲,被克死的就是阿歆了!” 71、怜惜 协议谈妥,落成白纸黑字,张歆就要到酒楼实地考察调研。 “客如归”是程启过世的岳父开起来的买卖。程启当初接手这个酒楼,是体谅朱家不愿这酒楼落到外人手中,帮朱家解决燃眉之急,料到他们早晚会赎回去,没花心思经营,甚至,压根没来过几次,面对张歆的问题,完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好把程六推出来。 既然没他什么事,大可交待给程六,自己去干点别的,程启却不知为什么不走,呆在酒楼后院陪小强玩。 薛伯只是张歆的掩护,经营上的事不需他操心,可程启不走,他就不好走,只好坐在树荫里乘凉,看一大一小玩闹。 那日,被陈大少奶奶一句“定亲了没”吓到之后,张歆想起这时代女子出嫁早,及笄前后,差不多就得说定人家,小羊能跟在她身边的年月不多了。她原计划的按部就班的知识教育不适合这年代,还是赶紧加强技能培训。比起女红刺绣,张歆觉得生活技能和管理能力更重要,还有胆气和决断。小羊的身世一般伶仃孤苦,张歆却不允许她成为第二个玉婕。 管理人事,与人周旋,非张歆擅长。这时代人际关系的规则和潜规则,她知道得也不多。考虑到小羊是个善于从实践中领悟学习的孩子,张歆渐渐改变对她的态度,不再把她当孩子,而是当作小大人,小帮手。有事,不再把保护她放在第一位,而是让她自己去解决处理,仅仅在她提出要求时,给与建议和帮助。她自己处理事务,可能的话,让小羊在旁观看,事后问她的感受和想法。 定下与程启合作,接受经营这家酒楼,正好人手不足,张歆给小羊安排了见习生的位置,跑腿传话清点东西,尽量都交给小羊和青青去做,有问题去问穗娘。 办正事,张歆本不想带小强来,可小强给妈妈做尾巴做惯了,又见姐姐要跟着妈妈去,一手抱着妈妈大腿,一手扯着小羊裙子,愣是跟了来。来了,自然是碍事的时候多。 张歆脑中盘旋着许多头绪细节,已然辛苦,还要分神应付他,管束他,火气渐大,口气渐渐严厉。 小强很少受到这样待遇,自认没有犯错,委屈得噘着小嘴,红了眼睛。 程启一看不好,连忙找个机会把小强从张歆身边带走,哄着他玩耍。小强本不愿理他。然而,程启虽然没当爹,家中现有两个年幼的侄女,逗孩子还是有一手的。 小强被举起来,原地转圈,好像要飞起来一样。被举得高高,垂直落下,再被接住。被半扶半举地放到树上,突然间一览众人小,兴奋不已。从高处跳下来,落进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下一刻,已经坐在程启肩上,神气地骑着大马。 小强乐得咯咯笑,腻在程启身上不愿下来。速度,高度,冒险,都是跟着妈妈体验不到的刺激。 程启也是乐呵呵的,一幅陶醉快乐的样子。还是男娃皮实,好玩,逗起来过瘾。 薛伯看着这一大一小,颇为感触唏嘘。可惜,不是一对父子! 终于,薛伯忍不住说:“阿启,这般喜欢男娃。快些再娶,自己生一个吧。你娘盼着抱孙,盼得很辛苦。”说完,又有点后悔。这事,也不是程启不肯娶。 程启微微一滞,转瞬笑起来:“阿伯相个好女子给我吧。” 好女子,眼前倒有一个。只可惜,缘分不够。薛伯暗叹口气,觉得造化弄人。 日已过午,张歆摸清酒楼的情况,心中有了些头绪,回头来找儿子。 午饭,程启和薛伯带着小强到对接的饭庄解决,另外让人给还在酒楼里忙乎的张歆等人送了饭菜。 薛伯有午睡的习惯,酒足饭饱,回到小院,躺在竹躺椅上打起了呼噜。 小强精力旺盛,还停不下来。程启怕他吵到薛伯,带他到好些日子不开火的厨房玩耍。 小强很小就呆在厨房看妈妈忙碌,却是第一次能在厨房自由走动翻腾,欢欢喜喜地折腾一番,终究还是累了。 程启见他突然没了精神,知他要睡,连忙抱起。 小强在他怀中翻了翻,蹭了蹭,就闭上眼睛。 酒楼有供伙计值夜,小憩的房间。程启却怕不干净,又担心张歆找不到儿子着急,仍旧走回小院坐下。 已经入冬,泉州仍无寒意。当天晴朗无风,气温宜人。可小小孩到底不比大人,要娇弱些。手边没有合适的东西,程启就把外衣脱下,叠了两叠,给小强盖好,抱在怀中,一眼看见他脸上手上沾的黑灰,又撩起衣角给他擦干净,却不知自己脸上也被蹭上了一团黑。 静坐无事,程启低头打量小强的五官,想要找到象他母亲的地方。令人失望的是,小强的面庞和下巴隐隐有张歆的影子,五官和轮廓更多地承继了父亲。 她死了的男人,该是很英俊的。看她这般在意孩子,同她丈夫,从前也很恩爱吧。程启有些茫然地想,渐渐起了倦意。 张歆找来,看见的就是这么睡着的三个男人。小强睡在程启怀里,身上裹着程启的外衣。 想起早些时候程启陪小强疯玩,小强快乐的样子,张歆的鼻子有些发酸。男孩子的成长过程,父亲是不可缺少的角色。这个时代,喜欢户外运动的她被礼教被有缺陷的脚限制住了,不能陪他远足爬山,不能带他探索冒险。她能提供的环境和条件,远远不能满足小强的需要,随着他长大,将会越来越显示出缺憾。 是她把他从生父身边带走,可即使长在段世昌身边,小强就能拥有一个完整完美的父亲吗?张歆想象不出段世昌会给孩子当马骑,教他爬树,象程启那般陪孩子玩,抱着他睡觉。印象中,那个男人的精力,要么用来扩张权势和财力,要么发泄在女人身上。 纵使短暂,小强能从程启身上体会到父爱的感觉,也比完全没有强吧? 余老太太听说张歆找到合伙人,又要开始经营酒楼,半句没反对,还叫她忙不过来时,就把两个孩子送她这里,交给她和王氏照看。 背地里,余老太太对两个儿媳叹道:“你们这个妹妹,真是辛苦可怜!身世伶仃,颠簸辛苦了大老远,好容易找到父族的人,却是一群借不上力的,不但帮不了她,还指望她帮衬。” 同知余大人听说,不赞成,说了几句于礼不合,有失体统,海商通寇,乃国之害。 余老太太气得拍桌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没心肝的东西?你三爷爷四大伯不是商人?要不是他们出钱请医延药,你早病死几回了,能活到今天?要不是他们办起学堂,连纸笔都包了,还管饭,我们家哪有钱给你和你哥哥念书?你如今做官了,翅膀硬了,不念恩情,还敢诋毁行商的人?良心给狗吃了!还有,歆儿是我认的女儿。你嫌有个寡妇做妹子丢脸,怎不嫌有个寡妇做娘丢脸?你既然不肯认她做妹子,又凭什么管她的事?寡妇经商,于礼不合?那你倒是替她养儿女,替她接济穷亲戚啊!” 余同知想解释,他骂的是海商,不是一般商人。朝廷海禁,这些商人仍然跑船,与海外交易,已经是犯法。还与海岛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东南沿海动荡的原因。 可他娘不过深宅妇人,哪里搞得清这些,反而越听越火,还联系到其他上去了:“是不是嫣红又在你耳边搬弄是非,说歆儿坏话了?那个狐媚子东西,以为生得好点的女人都象她,满脑子都是怎么爬上男人的床,守着你这块肥肉,生怕被别的狐狸叼走了。你白读了那么多年书,都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下等妖精也看不清,她说什么,你信什么?怎不把你的官印交给她掌着呢?” 同知夫人潘氏听得又是惊讶,又是解气。嫣红是别人送给余同知的婢女,逢迎男人颇有一套,不但爬上余大人的床,还生了个儿子,做了姨娘,很是得宠。她自己是这么上位的,自然怕别人这么上位,挤掉她,很有危机感。见张歆生得美,有才有财,得了余老太太与王氏潘氏的缘,立刻当作假想敌。余同知对张歆的不满和意见,倒有一半是她的功劳。潘氏管理内宅,自然知道,却不想余老太太也是知情的。潘氏再次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小看了婆婆。 潘氏是大家出身,小有才名,成亲之初,是有些看不起大字不识,说话带着土音的婆母和大嫂。心里有这意思,表情行动上总会带出来,余老太太看在眼里,就很不喜欢这个媳妇,不肯跟最宠爱的小儿子住。这么多年过去,潘氏年未长,色未衰,然爱已驰。丈夫先后纳了三个妾两个通房,她守着诰命夫人的地位,守着儿女,也守着空闺,再见到守寡多年的婆母和长嫂,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想到婆婆大字不识,却养出了两个进士儿子,更添两分敬服。 余老太太是个极敏锐的人,很快察觉儿子后院有问题,不声不响地抬儿媳,打压那个几个妾。婆媳关系,越发好了。 潘氏要讨婆婆喜欢,对张歆这个义妹也是和颜悦色,相处之后,得知张歆也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俨然引为知己,见了面,比不爱说话的王氏还要亲热三分。 眼见丈夫被婆婆骂得面如土色,潘氏心中暗爽,却还要为他解围,笑着说:“老爷年岁再大,在娘面前也是孩子,有不对的地方,娘慢慢教导,别着急气坏身子。我们老爷心里最敬爱的就是娘亲,昨日还同我商量,要好好给娘做六十大寿呢。” 余同知如见救命稻草,连声称是,连忙说起怎么给老母亲过生日。 潘氏笑吟吟地瞟他一眼,转向婆婆笑道:“老爷的意思是要热热闹闹办一场。那样,少不得大宴宾客。我正发愁呢。我们是北边人,不懂此地规矩。老爷的同僚,天南地北的都有。我见识前,正不知怎么才能都照应到。” 余老太太果然被转开心思,连连说不要大操大办,自家人吃顿饭就好。 潘氏知道她其实是爱热闹的,摇头说:“那怎么行?往年,娘的生日都是二哥二嫂给过的,听说好不热闹。一到我们这里就简陋了,就算旁人不说,我们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说到张妹妹接了个酒楼来管,我才想起来,她比我能干得多,何不把这事托给她?” 余老太太连说不可:“她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潘氏笑道:“张妹妹打小失母,娘真心疼她,她也是真心孝敬娘。还说要绣一幅刺绣给娘做寿礼呢。要我说,刺绣才费时费神,她白日操心酒楼,只有晚上挑灯熬夜,熬坏眼睛倒不值得。倒是娘的寿筵,只怕她操持酒楼,顺便就办好了。依我说,到叫别刺绣了,用那份精神张罗寿筵。我也能偷偷懒。” 王氏擦嘴说:“张妹妹清楚各方人的口味,宴席交给她安排最妥当不过。” 余老太太欢喜道:“既这么着,就偏劳你妹妹。到那日,你们做哥嫂的,都替我敬她一杯。” 72、忌日 还在准备阶段,就接到同知府老夫人寿筵这个大单,不但张歆,程启和薛伯也是鼓舞。商量之后,决定就接着余老太太的寿筵重新开张。一番安排下去,所有人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 朱家低价赎回酒楼的算盘落空,又来生事,非要讨回“客如归”的招牌,说那是他家哪位名人长辈的真迹,是朱家财产,只能挂在他自家的酒楼上。 征得程启同意,张歆马上让程六摘下来,交给朱家来的管事。 新开始,自然要起个新名字。然而,起名字却非张歆所长,偏偏程启不在乎,全都丢给她操心。 为了余老太太寿筵装饰场地,小羊和青青被打发去翻书,抄写通俗易懂的寿联。 瞧见那条无人不知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张歆灵机一动,拟了个“福寿阁”。俗是俗,好口彩。办酒楼,最好的就是承接宴会,每月能接一场大筵席,就亏不了本了。 程启和薛伯都不是风雅人,不懂咬文嚼字,看见“福寿阁”都说好,听说张歆定下的经营方略,更是赞成。 余老太太生日之前,陈家祖父的忌日先到了。 张歆得到通知,带着小羊小强再次回到龙尾湖西村。 见了面,陈林氏还是那付严厉的样子,说话经常凶声恶气。 要说小孩子眼明心亮,这样的陈林氏,女儿侄儿亲戚邻居都有些怕,就连张歆,第一次见面也被吓到了,小羊小强两个却愿意亲近她。 一见面,小羊就亲热跑上前叫“阿婆”,结结巴巴地用在薛家学到的一点闽南话问好。 陈林氏眼中带笑,嘴上却嫌弃 :“傻女子,话都不会讲。” 阿怀阿祥阿彩的孩子都来了,围着小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羊到底还没学会闽南话,加上他们语速快声调也有些不同,听不懂,只好微笑。 陈林氏看见,又骂:“傻女,被人卖了还笑!”抡起巴掌就往大的几个身上拍去,不许他们戏弄欺负小羊。 小强更是发挥所向无敌的近身战术,趁陈林氏把他抱起来的机会,吧嗒在她脸上盖了个口水章。 陈林氏僵了一僵,轻声骂道:“憨仔!” 过了一会儿,张歆看见陈林氏把小强抱到里屋,进行个别训话:“在家里没关系,出去可不许那样!桃花惹多了,犯煞!” 小强不懂,咧着嘴傻笑,口水嘀嗒掉。 陈林氏无奈地叹气,拉起袖子给他擦:“憨仔,你可要平安长大,好好孝顺你娘,让她过两天舒心日子。” 阿霞孩子病了。她赶来给祖父磕个头,就要家去。 张歆拉住她,悄悄往她手里塞进十两碎银。 阿霞急得摆手:“阿妹,这是做什么?使不得!” 张歆诚恳地说:“阿姐,这钱拿去给孩子请个好大夫,抓药的钱也别省。就算是小病,也赶紧治好了,别耽搁!钱不够,我这里还有。” 她听说了,陈林氏的儿子阿海就是小病耽误成了大病,不治而亡。陈林氏当初一个人抚养五个孩子,没钱也没精神,稍稍的头疼脑热只能让孩子喝碗热汤捂在被子里发汗,一个疏忽就被病魔夺走了唯一的儿子,造成一家人心底抹不去的痛。 阿霞也想到了夭折的弟弟,听懂了张歆的意思,点点头,含着泪走了。 阿彩隔着一段看完这幕,走上来指着厨房说:“大姆讲你会做菜,叫你下厨给阿公做几个菜。” 其实是村子里有人听说了张歆与程家少爷合作经营酒楼的事。当然,他们听说的只是公共版本,即程启在薛家吃饭,看中张歆仆人的厨艺,要借厨子,请张歆入股分红。程家在当地势力很大。程启虽是旁支,他父亲与现任家主却是好兄弟,他这一房的家底也厚实。 村里也有人为程氏做事,几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程氏正经少爷。现在,张歆轻易就同一位程家少爷搭上线。差事不好找,有人想让张歆给在酒楼安排个位子,有人想通过她在程家谋个差事。 陈林氏不想张歆为这些人伤脑筋,把客人请在堂屋说话,却叫阿彩把张歆带去厨房。 那些人想不到陈林氏会打发张歆下厨,不甘心吃陈林氏的闭门羹,找借口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张歆,只好怏怏离去。 厨房里,张歆炒菜,阿彩烧火。 闷头干活无趣,阿彩想了想,找话说:“阿妹,你怎么想到做生意?做生意辛苦,不如买地,租给人家种,收租,省心。” 张歆拿不准是不是陈林氏让她问的,有心解释,一来不想放弃“听不懂”的方便,二来真的讲不好闽南话,只得提示说:“阿龙哥。” 阿彩恍然想起与妹子之间的语言障碍,连忙跑去把懂官话的丈夫找来。 阿龙进厨房时还在笑话妻子:“早教你学点官话,你不肯。看你,和你妹讲私房话都要请我来听。” 张歆告诉阿龙阿彩:“我带回来一些钱,也不是很多。钱放着是死的,总要寻个营生,让它生息。买地租给人种,在别人省心,我们孤儿寡母,又是新到泉州,做起来却不容易。不管买地,还是做生意,都要机遇好,碰上好的可靠的才行。这酒楼就是碰巧遇上了薛伯的亲戚。” 阿龙阿彩听得点头。阿龙想起一事:“我本家有一个正在卖地,阿妹要不要去看看?” 张歆还没表示,阿彩先反对:“都是不好种的荒山,我妹不要。” 阿龙挠挠头:“没啦,坡地,土不好,离水源又远,种起来辛苦些,雨水多的年份,收成还可以。阿妹钱不多,那块地便宜啊。” “我晓得你同阿生一起长大,交情好,想帮他家。也不能坑我妹。妹,不要听他的。慢慢等,会碰上好地的。” 阿龙只得憨憨笑笑,闭上嘴。 祭过先人,饭菜撤下来,摆了两桌,在先人灵位的注视下,陈林氏带着子辈孙辈吃团圆饭。 菜有一半是张歆做的,一眼能看出不同。侄儿们一尝就叫:“小姑做菜好吃! ”抢做一团。 陈林氏尝了一口,皱眉问:“妹,你把罐里的油都用完了?” 阿彩笑道:“不但罐里的油都用完了,阿龙去镇上又打了一罐,还买了一罐香油,两样都用掉了一半。” 陈林氏又开始嘟嘟囔囔,不外乎怪张歆做菜用油太多,够吃半年的油,一天就用掉了。浪费,败家! 阿怀的儿子在另一桌上嚷:“做菜多放油就会好吃啊?娘,以后你烧菜也多放油啊。” 张歆装作没听见,耳根却悄悄红了。 阿怀媳妇往这边看看,借着同儿子解释,开始倒苦水,家里没钱,吃不起油啦,几个孩子过年都没新衣穿啦,想盖间猪圈没钱啦。 张歆弄不懂她是想要自己接济些呢,还是怪大姆拽着那一百两不给他们用,反正听不懂,只当耳旁风。 陈林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啪地一声放下筷子:“今天是你们阿公忌日,阿妹回来是拜阿公,不是听你这些疯话。你们做哥嫂的,有没有看顾过妹?有没有给外甥甥女见面礼?就好意思讨她的钱花?” 陈林氏一发威,大的小的都不作声了,一个个闷头吃饭。 好半天,阿祥媳妇赔笑开口:“阿妹好本事,跟程家人做生意呢。程家人厉害,阿妹不要被骗了,让阿祥去帮你啊。” 阿祥眼看大姆眼里象要喷出火,连忙瞪了妻子一眼:“闭嘴!” 在陈林氏的“淫威”笼罩下,直到一顿饭吃完,众人散去,张歆都没被人求上被人烦上。 陈林氏叫阿彩守着门,阿龙翻译,拉着张歆坐下,告诫她生意该怎么做怎么做,不能轻易心软,更不要把陈家人带到她同程家人的生意里去。 张歆心里暖暖的,连忙答应了,又把剩的四十两银子交到陈林氏手里。 不出所料,又招来一顿骂。自己钱不多,还乱充大头,叫别人以为她的钱都是容易来的。也不知替两个孩子着想。 张歆已经习惯她的风格,骂不怕了,笑着说:“上回来,见到有些人家把过年的东西都拿出来操办我爹的葬礼。眼见就是腊月了,这节那节的,恐怕他们不好过,尤其孩子可怜。我也不懂规矩,大姆替我采买些东西给他们过年,或者应个急。当我花钱买心安。” “是他们自己要那么做,又不是你逼的,做什么不安?”虽然这么说,陈林氏还是把钱收下了。 张歆又向阿龙打听那块地。 陈林氏问清缘故,就骂阿龙:“阿妹憨,不懂行情,你不疼她,还拿那块坡地来糊弄她。阿生是你本家,但隔了四代了,哪有阿妹同你亲?” 阿龙辩解说:“阿妹不懂行情,才要四处多看看,真买的时候才不会被人骗啊。” 73、买地 张歆对那块地还真有点动心。她本来就想在酒楼生意起来后,办个农场。虽然不会种地,因为关心食品安全,比较留心现代农业养殖业的信息,阅读过一些这方面反思和探索的书,对海陆空全栖的有机农场记忆深刻。办农场的思路成竹在胸,技术细节可以依靠此地的人手,有酒楼作为销售后盾,亏本几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麻烦是人。此时没有机械,完全靠人力。有人,就会有纠纷,算计。这世上,觉得寡妇好欺负,想占便宜的,不会很少。而张歆出于种种考虑,想继续低调,表面上做个安分守己的寡妇。农场的管理,伤神。 那块地在阿龙阿彩的村子,离泉州城不很远,是个有利因素。张歆对阿龙阿彩夫妻感觉很好,质朴勤恳也有头脑,而且是真的把她当作亲人。 就象阿龙说的,即使最后不买,也值得去看看,了解了解行情。 见张歆打定主意要去看那块地,陈林氏就不拦着了,而是叫她回城后先找个经济打听清楚行情,上中下等田地,价钱可差多了。 反正,在陈林氏眼里,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张歆早已过了逆反的年纪,自能体会其中浓浓的关切,柔顺地答应了。 既然决定做,争取速战速决。张歆与阿龙约定,三日后过去看地。 同程启薛伯说明情况,请假,安排好那日酒楼的工作,同王氏说好那日把小强寄托一天。 程启很热心,怕她人生地不熟,要借她马车车夫,还说让程六陪她去。 张歆连忙拒绝。程家势大,太招摇。同程启的交情,局限在酒楼就好了! 还是借用了薛伯的老管家,雇了车行的车。早饭后就出发,赶到郑家村,发现路途比她远一倍的陈林氏已经坐在阿彩家的堂屋,正同阿龙的爹娘叙话。 不用问,大姆不放心她这个“憨女”,赶来护驾。不知是不是天没亮就从家里出来了。 想想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张歆鼻子发酸,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先抽了抽鼻子。 陈林氏担心了,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吹风了?先叫阿彩熬碗姜汤给你喝。” 张歆有点粗鲁地把她的手拉下来:“大姆,你来做什么?” 不等别人翻译,陈林氏一眼瞪过来:“怕你傻,被人骗!” 张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阿龙的娘笑着走上来,拉着她坐下,倒了碗茶递给她:“阿妹,莫生气。你大姆就是嘴坏,心里可疼你。” 陈林氏不服气地鼓着嘴,一眼看见阿龙进来,催着让他带她和张歆去看那块地。 路上,听了阿龙的介绍才知道阿龙的娘林氏,是大姆的隔房堂妹,要好的姐妹。她们的娘家就在要去看的那座山后面,六七里地的地方。 这块地是阿龙发小阿生家的,却是因为阿生大伯的缘故要卖。原来,阿生祖父用有将近百亩土地,在这一代也是有数的地主,去世前给两个儿子分家,分出了问题。郑氏家族一直以来的规矩,家财都是儿子们平分。阿生大伯却非要按孙子数平分。原因是阿生大伯生有五个儿子,阿生的爹只有阿生一棵独苗,还不及堂兄一半壮实。一向以来,家里的农事主要都是大房负担。 闹到后来,按族中长辈建议把田产按数量分成两分,让大房先挑。阿生大伯自然挑了那近五十亩的好田和中等田。阿生爹得到十亩中等田和三十多亩山地。算起来,大房已经占了大便宜,阿生大伯还不满足,闹了几回要把一个儿子过继给弟弟,借口是阿生身体不好,怕是不能给父母养老。阿生的父母气得够呛,从此与大房交恶。 泉州不缺雨水,但因炎热,夏天要是连着些天不下雨,离水源远的地方,浇灌就是问题。原本,灌溉阿生家土地的水就是从大房的土地上流过来。分家后,差不多年年都要为这争执。去年,阿生祖母去世,大房变本加厉,不但堵住了水渠,还不许阿生家经过大房的土地去取水。阿生爹气不过,动了手,被某个侄儿“失足”撞了一下,断了一根肋骨。阿生为了救护父亲,也被打得鼻青脸肿。今年夏天,十多天高温还不下雨,阿生家的地,几乎没有收成。阿生爹受了伤,加上气恼攻心,卧床不起。 阿生大伯假惺惺地带着儿子过来道歉,看望兄弟,说既然阿生家没人能耕种那块地,不如卖给他。阿生家确实没人能种那块地,用不起长工,给他爹看病买药还要花钱,与其白荒着,还不如卖了。可阿生爹恨极了亲兄长,就是不卖给他。 郑家村住的差不多都是一个家族。阿生大伯行事狠辣,又有五个强壮的儿子,就连族长都不敢得罪他。他放出风声,不管谁买了那块地,都别想通过他家的地运一滴水过去。于是乎,阿生家把价钱一降再降,还是卖不出去。 阿龙一路说,陈林氏一路念叨便宜没好货,这地看着便宜,买下来就是麻烦。 是有点麻烦,可价钱真是便宜啊!知道问题在于水源,就可以寻思攻破。张歆原不打算种水稻,对水的依赖也没那么大。 一路看来,张歆已经有了方案,仔细询问接壤的土地都是谁家的。 陈林氏看看她,突然叫起累,拉着张歆走到一块背阴的地方坐下歇息,又说口渴,叫阿龙回去拿壶茶来。 阿龙估计被支使惯了,答应一声就往回跑。 张歆也累了渴了,心里更着急。太阳就要爬上中天了。虽已入冬,南国的太阳还是晒人。与其这会儿坐下歇息,不如忍一忍,走回阿彩家再歇。她还要同卖主谈判呢! 陈林氏突然拉住她的胳膊,一脸严肃:“阿妹,你同大姆讲实话!我们讲话,你听得懂,是不是?” 张歆心底那点抱怨立刻烟消云散,如同偷拿家里东西被抓住的孩子,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懂得一些,也不是都懂。”几百年里,闽南话还是有进化的。很多土语用词,她确实不懂。 “那就好。官话,我不是很懂,也懂得一些。以后,我们有话,对面讲。” “是。”张歆双手放在膝上,弯腰垂头,老老实实地答应。 “妹,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买这块地了?买下来以后,怎么打算?” “水源不难解决,在山脚下挖个深塘,攒雨水,还可以养鱼养鹅。挖出来的土石,抬到山上,垒成梯田,水土流失就不会那么厉害。坡上种些不那么吃水的庄稼和蔬菜。山脚下围起来,养鸡养羊,还有鱼和鹅。这些东西的粪便,沤一沤,撒到地里,土就肥了。菜和鱼肉都可以卖到酒楼。酒楼的进货是我管。” 陈林氏虽然不是全懂,却明白了大概,听得眼睛发亮,看向张歆的目光又是欢喜又是佩服,吐出来的却是问题:“这么麻烦,傻点的都听不懂。你想交给谁来管?” 张歆也为这个发愁:“阿龙哥挺好的。可我怕阿生大伯蛮横,又是他长辈,万一他家闹事,阿龙哥为难。如果叫阿怀哥或者阿祥哥过来,会不会不太远?” 陈林氏摇头:“阿龙做不了这个,也不能叫阿怀阿祥过来。妹,记住大姆的话。你的事,不要叫陈家的人插手。你有闲钱,接济他们,使得。记住不可让陈家的人管你的钱。陈家有人同你讨差事,你就讲要问大姆,叫他们同我讲。” 大姆这是护定了她了!张歆软软地答应:“嗯,我记下了。” “我叫了你林家阿金表兄过来。他爹是我堂弟,阿龙娘的堂哥。你看看满不满意。满意的话,就叫他帮你管。阿金给大户人家管过田地,见过世面,本分老成,做事认真。这边离我娘家不远,有事,他可以回村里找帮手。阿彩一家照应他,也可以看着他。万一阿金有什么不妥当,陈家的人会帮你把产业讨回来。” 监督和牵制!张歆再一次不得不对大姆刮目相看。谁说封建妇女没见地?谁说不识字的农妇蠢笨?谁说老寡妇好欺负?叫他跟大姆过上两招! 陈林氏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阿彩不是你堂姐,是你亲姐。” “啊?”张歆恍然大悟。就觉得阿彩容貌不象大姆,和阿霞也不象。有几次说话时,阿彩唤陈林氏“大姆”,张歆听着奇怪,还以为她是跟自己叫呢。原来如此! “阿彩的娘没有对不起陈家,更没对不起你爹。阿彩很疼你,你要同她亲,不可看不起她。” “哦,当然。”就算阿彩的娘对不起陈奉贤,也同张歆没关系。张歆的脾气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原就觉得阿彩实心实意地对她好,原来是“亲”姐妹:“阿龙哥知道吗?” “当然。阿龙一家都知道你是阿彩的亲妹。” 阿龙取了茶水来。陈林氏喝了几口,就说歇够了,领头往回走。 阿龙家里已经坐了几位客人。听说阿彩回乡认亲的有钱阿妹过来看地,阿生一家等不及人家相请,直接过来听信了。连抱病的阿生爹都来了。那块地,是阿生一家的指望,也是心病。 74、事成 两边介绍过,张歆刚才问了声好,就被陈林氏接过了话头:“我家阿妹在外面长大,刚回来,听不懂土话,只会讲官话。” 于是乎,不会讲官话的阿生一家只好与难缠的陈林氏对话,偶然看向阿龙父子,指望他们翻译,好直接同买主张歆谈判。奈何,在阿龙父子心里,陈林氏的的确确要比他们一家更亲,更重要。父子两个离开一段距离坐着,垂着头,闷声不吭。 陈林氏将那块地贬了个一无是处。土质不好,缺水,更要命的是与蛮不讲理的阿生大伯为邻。她家阿妹孤儿寡母,又住在泉州,买下来只有租给别人种。郑家村有谁肯租这么麻烦的地?外村人有谁会跑老远来种这块坡地?价钱虽然低,买下来恐怕就是白荒着,那些钱,还不如换个地方买几亩好田,多少都能有些出息。总之,她是不赞成这笔买卖的。 阿生一家越听越心凉,只道今天又是白跑一趟,空欢喜,倒没怪陈林氏和阿龙一家,而是更恨兄弟相煎的始作俑者。本来,陈林氏说的都是实话。两边也算亲戚,他们也知道陈林氏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伤了多少心。孤儿寡母不容易,阿生大伯对自己亲兄弟都那般算计狠毒,哪里会放这外来的寡妇“邻居”好过?易位而处,他们也不会让自家亲人去买这么一块地。 眼看着阿生一家眼中的希翼之光一点点微弱,暗淡,消失,空落的表情中,渐渐透出绝望和灰败,张歆心中老大不忍,不明白大姆明明已经和她沟通好了将来的打算,知道此事可为,为什么还要这么打击这户可怜的人家,刚要张口,就被陈林氏一眼瞪过来:“不会讲话就不要讲。” 张歆只得忍住了,学着阿龙父子垂头不语。 阿生一家人单纯,没看出其中的猫腻,却也没错过张歆脸上明显的同情。事到如今,他们只求找到一条出路,没力气多替旁人考虑,更硬气不起来。哪怕陈家孝女仅仅出于怜悯,愿意买下他家的地,也是他们的机会。听说,她回乡葬父,一出手就是四百两白银,虽然寡妇孤儿,生活却是比他们这些庄户人家好得多。再说,她一个女子,拖儿带女,千里迢迢,能够顺利地找回乡,想来也是个有能耐,有运气的。帮了他们这个忙,老天只会继续保佑她。 阿生父子碰头嘀咕一阵,达成一致,又把价钱降了一些。原来的价钱已经降得很低,再降的这一点,对张歆来说,还不够给两个孩子添身新衣。 陈林氏好似满意了阿生父子的诚意,嘟囔了两句“麻烦,不合算!”,就叫阿龙把新价钱讲给张歆听。 张歆这会儿已经看出了大姆的用意,她自己出头唱白脸,把阿生全家打击得面无颜色,方便张歆扮红脸,讲条件。 张歆的条件大大出乎阿生一家的意料:“郑二叔,这地我是真心想买。郑大伯的手段,我也不能不防。方才,阿龙哥指给我看,与你家田地接壤的有五家人的地。我是外来户。阿彩姐阿龙哥肯帮我,却也是郑家人,总不好叫他们为了我与族中长辈冲突。假如,郑大伯有意与我为难,联合这五家人,不许我从他们的土地上运水运物过去,甚至不许我用的人从上面走过,那块地在我手中就是死地。总不能样样都从山那头,我阿姆娘家村子挑过来。听阿龙哥讲,其中一家有三亩,另一家有两亩半,正在那块地与村外大路之间。郑二叔和阿生哥若能帮我把其中一家的地一同买下,我除了按刚才的价钱买下你家田地,另加三成谢你们帮我将死地做活。阿龙哥讲那五亩半田地,多是中等田。那两家,哪一家先答应卖给我,我愿出上等田的价钱。” 久居一村的同族人,种田人,各家拥有哪块地,土怎样,水怎样,出产如何,什么来路故事,互相间清清楚楚。而上等田的价钱,是中等田的四五倍。 阿龙把张歆的话翻译过来,屋里姓郑姓陈姓林的全都听得呆住。 陈林氏张了张嘴,好容易才找到骂词:“妹,你是不是被日头晒昏了?扔钱也不是这么扔法的。” 也许“血脉相连”,阿彩对妹妹比较有信心,悄悄拉了拉陈林氏:“阿妹做事有章法,你不要驳她脸面。” 阿生反应过来,生怕晚一刻张歆被陈林氏骂得改主意,一下跳起来,拉起他老婆:“我去找七叔公。你去阿水哥家里,同阿水哥,还有嫂子讲。”夫妻两个脚底生风地跑了出去。加三成为谢啊!原本降的价钱差不多就都加回来了。 陈林氏不好在外人面前驳张歆的面子,鼓了腮帮子,坐到一旁生闷气。阿彩叫出两个女儿陪着哄着,半天也不能让老人家开怀。 这是替她心疼多花的钱呢!张歆有些好笑有些不安,直往那边看。 阿彩笑着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那边,阿龙爹小声对妻子断言说:“阿彩阿妹是个做大事的!” 等待的时间不好过,阿龙一家找出话题与阿生爹娘攀谈,减轻他们的焦虑。 张歆也加入进去,询问他们卖地以后的打算,建议说:“二叔一家不如搬到城里去住一阵。城里大夫好找,看病抓药方便。换个环境,心情好,身体也容易好起来。” 阿生爹娘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在乡下住了一辈子,总觉得城里花费高,样样要花钱。然而,留在乡间,卖了地,隔墙而居,阿生大伯谋算落空,怕也不会让他们安宁省心。 阿龙娘笑着提起:“五叔家小儿子做成一幢好婚事。女家有钱,又最宠这个女儿,听说陪送了好些嫁妆,还有佣人。五婶正愁家里住不下,腾不出单独的院子迎娶新妇。要盖新房,一来赶不及办喜事,二则怕大的两个媳妇不高兴。不如,你们把房子借给他家,租个一两年的。用这笔钱,到城里租个小院子住下,好生修养。养好了,再回村来。” 阿龙娘口中的五叔是阿生爹的亲叔叔,在这兄弟之争中一直是帮着阿生爹说话,只不过阿生大伯蛮横,压根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阿生爹娘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五叔家境宽裕,这些年添丁进口,原先的房屋却是不够住,也许真会愿意暂租他们的房子。并没有卖祖宅,而是借给亲叔,料想旁人也做不了什么文章。 张歆又主动将泉州城里自己用过的听说的好经济介绍了两个。 正说的热闹,听见外面有人叫门,林家的阿金表兄带着两个儿子来了。阿金是个机灵人,进得门来只说顺路来探望姑母,并不提陈林氏叫他来的缘故。 阿金一条腿瘸了,听说是被高处的重物落下砸伤的。原先的东家觉得他行动不便,很多事不能干了,也嫌让个瘸子管事不够体面,给了一笔抚恤金让他回家养老。他的大儿子还留在那家做事,还颇得重用,可见阿金不是因为品行操守被辞退的。 团团相认过,阿彩和婆婆端上新沏的茶,众人重新坐下叙话。因为阿金父子的到来,话题转向了林家所在的南山村近来发生的事。 “咣当”一声,阿水撞开虚掩的院门,冲了进来,顾不得向长辈问好,视线滴溜一转,看到张歆,几步跨到跟前:“你是阿彩阿妹?你肯用上等田价钱买我家的地?” 张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阿龙娘阿生娘连忙拦在张歆身前,骂阿水:“这么失礼!丢郑家的脸。” 阿龙爹叫过激动的阿水:“阿彩阿妹只想买你家在大路边的两亩半。没错可以出上等田的价。你愿不愿卖?” “愿卖,愿卖!”阿水连连点头。这一卖,回头再一买,两亩半就可以变成十亩多,这要他们夫妻辛苦劳作省吃俭用几年才能做到啊? 那边陈林氏听见先来的是两亩半这家,小声谢了声佛。阿弥陀佛,少买半亩“上等田”,总算阿妹可以少扔几个钱。 愿买愿卖,下面就该起文书定契约了。一院子这么些人,只有阿龙父子阿金父子能认能写几个字,别的场合也许勉为其难,知道张歆是正经读过书的,都不肯当着她的面献丑。 阿水比阿生爹还急,叫着要去请村里唯一的童生。 张歆忙说:“薛管家已经去请里正和保人,很快就回。”这契约还是请个男性人物来写的好。 不多时,薛家的老管家陪着薛伯的朋友,附近一位颇有声望地位的王姓乡绅,还有里正,一起来了。老管家依薛伯指示,略略透张歆是同知大人义妹,在同知府上很说得上话,王姓乡绅欣然愿跑这一趟,口称陈家孝女不容易,能帮则帮,一边让家丁拿了他的名帖去请里正。 阿龙家院里这些人没想到张歆买几十亩田都能请来这么大来头的保人,霎时安静下来。 阿龙一家还不曾招待过这般贵客,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王乡绅和蔼可亲,张歆看他也不过普通人一枚,陈林氏对谁都是那一张脸。他三人对应间,众人镇定下来,顺利完成签约,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的诸般手续。签约前,在王乡绅的提议下,阿金作为张歆的代表,与阿生阿水,以及里正和王家管家一起,还丈量了两块土地,确定了边界。 事情办完,王乡绅以父执辈的口气邀请张歆下次一定到他家去盘旋一阵,与他家妻女认识认识,得到肯定的答复才笑眯眯地告辞上车。 话说七叔公年纪大,疑虑多,还想着要同儿子们商量,不及阿水决断迅速,生生错失了一笔小财,后悔了好久,整整一年,看见阿水都是气哼哼的,不爱搭理。 相比之下,阿水夫妻得意洋洋,觉得活这么大年纪,最英明果断的就是这回卖田了,挂在嘴边,炫耀了不止一年。 郑家村的其他人则是盼望出手大方的张歆下回看上自家的田地,高价买去。 真正对张歆这次买地不满的只有阿生大伯一家。这不满还无处发泄。阿生一家把房子借给五叔,搬到城里给阿生爹治病去了。五叔是长辈,儿子孙子加起来,男丁也不少,不象弱弟可欺负。村里人指指点点,都说阿生大伯不地道,生生打伤逼走了唯一的弟弟。 阿生大伯有心推翻这笔交易。然而,王乡绅作保,买卖双方当着里正的面丈量过土地,又在官府备过案了。能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买地的寡妇又怎么可能好欺负? 75、地主 旁人散去,张歆和阿金重新坐下来,经陈林氏介绍,建立了雇佣关系。阿金和他的儿子们将管理张歆刚刚买下的这片土地,按照她的设想建设一个农庄。 南山村靠近海边,都是山石沙地,适合耕种的土地更少。不少人家过去以捕鱼造船为生,如今只好外出寻差事混口饭吃。阿金自己养老的钱有了,还要帮儿子们落实到饭碗才能放心。 经过买地的过程,阿金已经看准张歆这个雇主,找到背人的机会嘱咐两个儿子:“千万不可小看了陈家这位年轻的阿姑。用心做事,你们的前途就着落在她身上了。” 张歆说出构想,阿金还没来得及表示想法,旁听的阿龙一家先就大为折服。阿生一家拿了不知怎么办好的一块地,一换到张歆手里,立刻洋溢起希望和生机。不过,这番改造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改造这块地,需要的主要是人工劳力。因为海禁的缘故,闽南一带有不少青壮劳力在找工作寻出路,人工很低。张歆估计再花一倍的钱,就可以完成农庄的改造了。问题是需要多久? 一旦酒楼经营走上正轨,就需要有相对固定的进货渠道。如果酒楼生意好,以程启和薛伯在本地的网络,难说不会有人找上来。倘若,她已经建起自己的农庄,有了现成的货源,那两位一定不会让她为难损失。可如果她没有,于情于理,他们就会介绍自己的亲戚朋友,张歆也不能不给他们面子。供货关系,一旦建立,没有特别的原因,也不好中途断掉,换上自己的。且不说损害合作的基础和信赖,张歆自己就看不上这样的做法。 张歆暗暗估计了一下酒楼那边的情况,问:“农庄需要多久才能建起来?明年春末能不能产出?” 阿金方才已经堪察过田地,心中有数,也对张歆的情况作了些了解,知道她加入了程家少爷的酒楼生意,拿到了进货权,听她重心不在种庄稼而是蔬菜和禽畜,就知道他想把农庄的出产卖到酒楼去,那确实要抢在程少爷那边的人前面开始供货。 在原来的东家,阿金是从小厮做起,做到田庄总管之前,这样那样的活计做过不少,肯留意,善于学习,积累二十多年,也算诸事通晓,经验老到,万金油了。 盘算合计一番,阿金胸有成竹:“除了山脚下,准备挖塘的那一块,其他平地上的田,马上就可以开始耕种撒种。冬天可以种一茬麦子,还可以种怕热的叶子菜。如果从间苗算起,一个月就可以有出产了。坡地整出来一块,就可以种一块。山脚底下,沙石多,不好种,不挖塘的地方,可以盖房子住工人,建鸡舍畜栏。眼下农事不忙,马上又是腊月,很多外出做工的都会回家过年,只要工钱给的好,人手充足。如果顺利,挖塘垒田,年前就能做个七七八八。只有一件麻烦。中等田还好,坡地上的土真的很差,没有肥,存不住水,种什么都不好长。挖塘挖出来的,多半也都是石头和沙子,抬到山上,垒田可以,不养作物。禽畜的粪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奶奶恐怕要想法子买些好土粪肥回来。” 一听见粪肥,张歆立刻想到粪水和里面的东西,连忙摇摇头甩开,这一摇头,不知怎么想到了陈大少奶奶,霎时有了主意:“挖鱼塘挖出的塘泥,好不好用?” “最好不过。” “我去想办法买塘泥。其他事就托给阿金哥了。”张歆身边还剩了十来两碎银,一张五十两的小额银票,一股脑掏出来交给阿金:“买种子,买材料,雇人,阿金哥看着办。照刚才说的,快些把农庄办起来就好。快过年了,请人做工,按最高一档的工钱给吧。只用本分老实,肯认真做活的人,混水摸鱼的别要。” 阿金见过不少人物,却没见过掏钱这么利落的甩手掌柜,一时愣住了。 陈林氏一见张歆又开始露富,散漫撒钱,心疼得立刻跳起来,一阵风地把那张银票从阿金手上卷了回来,塞回张歆手里:“你不懂规矩。工钱都是事后结,哪有先给的?又不是正经住屋,能遮风挡雨就好了,加上种子,也花不了几个钱。等阿金手里钱用光了,再同你要。” 她这不是赶进度,怕资金不到位耽误事么?再说她这一回泉州,不把余老夫人的寿筵忙完,再抽不出身来。 陈林氏可不管这些,生怕再呆下去,张歆又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干脆把她往外推:“憨仔想娘了哩!你快回家去!地买下来了,阿金知道你要怎么做了,剩下的不用你操心!”剩下的都是自己人,她辈分最大,也不怕这些人看见她怎么管阿妹。 张歆无法,只得往外走,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使劲拉着门框站住回头:“大姆,我同姐姐还有话说。” 陈林氏心里,亲疏之别分的很清楚。阿彩张歆都是她家孩子,可她两个是嫡亲姐妹,该是更亲密的。听见张歆叫姐姐,也觉得欣慰,觉得该让姐妹两个正式相认,叙叙话。 其他人多是知道底细的,听见这个称呼就明白陈林氏告诉张歆实情了。 阿彩有些激动,还以为妹妹要说些关于生父的事情。没想到张歆提起来的却是她的儿女:“阿兔阿云不要去别家帮工了,都来帮我吧。还有阿松,要没别的事忙,也到我这里来。我正缺人用呢,省得去找不知底细的。还有阿霞姐家里阿玉甥女,要是愿意,过完年也到我这来。” 刚进门时,听见阿龙爹娘正同陈林氏说到阿兔阿云姐妹过完年到别人家帮工的事。闽南一带,嫁女儿需要陪送不少嫁妆的。嫁妆少了,会被夫家亲族轻视,以后的日子就艰难了。穷人家,即使日子勉强过得去,有钱也得先攒着应急看病,给儿子娶媳妇,拿不出多少给女儿置嫁妆。很多穷人家女孩儿年级稍微大些,就要出门帮工帮佣,自己挣嫁妆。 当年日子艰难,阿霞阿彩都顾不上挣嫁妆,是怀着贴补家用的目的出去做工的。陈林氏心疼女儿,自己拼命俭省苦干,尽量把她们的工钱都存了起来给她们送嫁。 阿霞阿彩当初受了不少委屈,却也有所收获,如今的日子比在娘家当日好些,却也没到能够娇宠女儿的地步。她们的女儿还是要重复祖母母亲的路,用自己的双手去挣出嫁的体面,将来的地位。 做娘做婆的理所当然,不当回事,张歆这个姨听见却不好受。要说张歆是个护短的性子,如今对小羊的教养完全围绕着“如何让小羊在将来的岁月,不管在哪里都不至于被人欺辱,都能自立自信自保”而展开,就是对青青,张歆也是怀着同样的想法和方针在引导着。 想象一下,在她眼里还是高小学生的“甥女”们,天真浪漫,如花似玉,今天见她甜甜地叫姨,明天就得去不知哪里伺候不知什么德行的主人,干不知多脏多累多苦的活,受不知哪一门的鸟气,孤苦伶仃躲在不知哪个角落流泪,甚至,被肥头大耳的纨绔子弟调戏,□□枯丑陋的好色老爷奸污,被花言巧语的禽兽骗心骗身,张歆身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胸口郁闷的不行。 反正是出去做工,不如打发到她这里,给她帮忙。反正她也要用人,虽说用亲戚有些顾忌,大姆教导下长大的孩子,差不了。 不知是因为这几个孩子不姓陈,还是考虑到张歆和阿彩的亲密程度,陈林氏这回没有表示反对。 几个孩子听说阿姨要走,赶出来送别。听见这话,阿兔阿云暗暗欢喜雀跃。虽说阿嬷阿婆和娘,还有很多女孩儿都是这么走过来,轮到自己,总是害怕的,不知道过完年,等待她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要是能到阿姨身边去,就太好了!虽然统共没见过几次,阿兔阿云本能地喜欢亲近这个阿姨,还有总是带笑的小表妹,更加忘不了那个乐呵呵流口水的小表弟。 阿彩和阿龙都往阿龙爹看去。老人在场,很多事还轮不到他们做主。 阿龙爹很干脆地答应:“阿姨看得上,就让她们去。还请阿姨不要把她们当小孩子,该分派,该管束,该打骂,都不要客气。” 阿兔阿云高兴地欢呼起来。 老大阿松忙问:“我呢?阿姨讲我也可以去啊。” 阿龙爹大手一挥:“去吧,跟着你阿姨长点见识。” 老小阿樟急得直蹦:“我呢?我呢?阿姨,我也可以去不?” 阿龙娘拍了他一巴掌:“你什么也不会干,去了也是捣乱,过几年再说。” 阿兔阿云臊他:“是啊,外太公生日那天,你还欺负小羊。阿姨才不要你去。” “我没有,我没有,阿姨你问小羊啊。” 从热闹的小院出来,坐进车里,张歆忍不住微笑起来。她是地主了耶! 扬州那个田庄,现成摆在那里,玉婕都没当回事,张歆更是一早知道只是借用,不是她的。这块地虽然小,虽然差,却是亲自打听,判断,买下,还将在她的规划和注视下,一点点变化,建设起来。在这过程中,大姆的疼爱,阿彩一家的关心,乡亲的纯朴。田地还没出产,她已经收获很多! 76、戒心 酒楼的硬件设施改造,已经完工。 最初接手酒楼,张歆并没想一开始就在硬件上大投入,承接同知府老夫人寿筵,是机会,也是极大的考验。潘氏给的宴客单子上亲友官员绅士名流已经有三十来家。虽有人口单薄的人家,只是少数。多半人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可能还有老妇人少夫人。每家平均得算上五六口,再加上随身伺候的小厮丫环,摆宴席的地方就需能容下三四百号人。外围还要留下停车落轿,放置礼物,给车夫保镖随从休息的地方。潘氏后来又追加了两家客人,保不齐还会追加。寿筵当天,还可能有未受邀请的商人乡绅来凑趣送礼。为防措手不及,宴客厅容量至少得按五百人算。 潘氏也承认,想要热热闹闹给婆婆做个整寿,家里没场地,没人手,才想到改在酒楼宴客,托给张歆去伤脑筋。 张歆以前不是做酒店的,这么大规模的宴会不要说没办过,都没参加过,一想到五百个人头挤挤挨挨,五百张嘴张张合合,立刻头大如斗。好在本土人士程启和薛伯见多了这样的阵仗,并不觉得什么了不得。 原来的“客如归”在泉州城也算大的酒楼了,却也只有不足一半的容量。扩大场地,更改格局,势在必行。 好在程启搏击海上,有冒险精神,明白渡过危机,就是机会,更赞成张歆将承接宴席作为酒楼将来经营重点的想法,愿意进行初始投资,也有个大家族能解决这个问题。 程启的母亲董氏一开始很不满儿子找了个寡妇合作,还把经营权完全交了出去,却被程启几句话驳得无话可说:“你又不肯帮我管,又叫我争气。我自己没那本事,托了薛伯的福气,遇上个有本事的人。你又要挑拣。寡妇不是人?族里死在海上的也有十几个,留下的女人不都是寡妇?”还有没说出来的半句:“哪天我爹在外面没了,你不也是寡妇?” 没多久,听说同知夫人把老夫人的寿筵交给张歆操办,也就是由程启的酒楼举办,董氏才相信了张歆有本事有手段,也不知她儿子是真的练出了慧眼识得珠,还是走了狗屎运气。先不管酒楼以后能不能赚钱,这回的寿筵,从金钱上来讲,一定没得赚,能少贴点就好了。可同知老母亲六十整寿,又是初到泉州,上起知府,下至士绅,都要来拜贺捧场,地方官绅名流一网打尽。闽南还没有哪个商家有幸承办过这样的“官宴”,赔本倒贴钱都有人愿意做。办这一场寿筵,即使程启从头到尾不露面,也没人会不记得“福寿阁”是他的生意。办好了,福寿阁和程启就在大小官员和各路人物那里挂了好,以后有事容易说上话,也会被城乡父老记住名字,可谓一宴成名,摆脱默默无闻。如果办不好,砸的不仅是张歆和福寿阁的招牌,丢的更是程启,他们家,甚至整个程氏家族的脸面。 这场寿筵,对程启,对他的将来,对他们一家都是至关重要,只可成功,不许失败!一直对儿子的酒楼不闻不问,只管拿这个对儿子进行说教激励的董氏,突然热心起来,仔细询问详情,认真筹谋规划,给了几条建议,提醒了许多注意事项,甚至要把身边得力的心腹派给程启帮忙。 程启早不是毛头小子,知道张歆的性子,更晓得他娘的脾气,明白不可让这两人对上,否则,他就是可悲的炮灰。他娘制造的压力,一直不轻。锤炼久了,他顶得住。张歆却是飘然,弄不好,这头风一大,她心里一烦,撒手就撤了,不说无影无踪,也落得从此形同陌路。 程启打定主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他娘的教导,他老实听着,记住,觉得有用的,转头说给张歆听,问她的主意。至于帮忙和派人——“我现在有合伙人。等我同她,还有薛伯商量过怎样做,有需要家里帮忙的,会同阿娘张口。” 董氏心里不满,也不好说什么。再怎么说,同知府是把寿筵交给张歆打理,不是程启。不通过她,这边办了,张歆不满意,回头程家吃力不讨好。 理虽如此,董氏心里却起了疙瘩。她这个长子,老实孝敬,可并不是听话的孩子。从小,他认定的事,拉不回来,打不回来。自己生养的,她只好认了。可,怎么觉得,他对合伙的寡妇言听计从,面对亲娘,心也是向着那边呢? 再怎么说,做娘的也不会真同儿子怄气。当程启与张歆商量过,以酒楼现有的地盘和建筑,难以扩容,考虑买下紧邻的一两处房产,回家寻求帮助,董氏骂了句“早讲不听,我的话都当过耳风”,也就伸出了援手。 一墙之隔的茶庄,是董氏娘家的老客户。董氏出面,用自己陪嫁的一块好店面与那东家交换,又争得老父同意,许诺来年茶庄从董家进的茶给打八五折。正好年底时生意清淡的时候,茶庄给伙计防大假前,就把家给搬了。 这样一来,福寿阁就不是程启一人的,而是母子俩人共有。程启感激母亲的支持,也有点担心董氏有了这个缘由,会干涉反对他与张歆的合作,不想董氏二话没有,只叫他好好去同合伙人商量,看怎么用茶庄那块地方,工匠也要过年,定下就早点开工。 程启懒得动脑子,酒楼该怎么改造,只问张歆的主意。 打从家里买房子,爸妈让少年的姐妹俩自己设计闺房,张歆就喜欢上这活计,后来装修自己买的房子,更是下了一番功夫。酒楼和居家不是一码事,张歆只当一个功能强大的厨房,服务多个会客室和餐厅,注意充分利用空间,减少不必要的通道,花了两个半天,设计出一个大概方案,画出草图,征求程启和薛伯的意见。 程启和薛伯都不是细致人,看了只说好,连声夸奖张歆有想法。张歆没得到任何建设性反馈,只得请他们拿去给有经验的人看,挑挑毛病。她的理念和思路都是几百年后的,年代不同,风俗不同,她的设计就算足够科学,也会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董氏看到程启拿回来的图纸,再听了他转述的一番说明,大为惊讶。工整的小楷,简洁明白的图画,除了画图人的修养和底蕴,也透露出画图人干脆决然的性格。再看构思和布局,大方之处难以想象出自女子之手,细致之处又可见女子才有的用心。这个张歆,到底是什么样人? 时间紧,先就事论事。董氏要了图纸来,仔细看了,又找了亲友中几个见过大世面的长者咨询,不出意料,听见一片称赞,也收集到一些有益的意见。 董氏兄长开玩笑说程启傻人有傻福,这回碰上一个有来路有能耐的合伙人,时来运转,怕是要大发了。董氏心里却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想着程启对张歆的听从回护,就觉得不对劲。人家称赞张歆本没他什么事,瞧他欢喜得有与荣焉似的,董氏不能不担心——生意成功,可她儿子要糟糕。 说起来,程启是娶过两房妻子,纳过一个妾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董氏认为程启虽然明白了男女之事,在□□方面还是嫩草一棵,见识过的女人不多,性子老实,心又软,一旦动心,怕是难以收拾。而这回他遇上的张歆,绝不是简单角色。她若有心,三个四个程启也能耍得团团转。钱没赚到,先把心赔进去,本折大了! 董氏心里忧虑,又没法从程启口中打听到想知道的底细,越发想要找机会派个心腹到酒楼去打探消息,实行监视。不需她费神,机会找上来了。 店堂的扩建改造,方案确定,找来程家和薛伯用过,手艺好信得过的工匠。程启负责材料,薛伯负责监工,张歆的关心焦点转移到软件上来。那么多客人,需要多少服务员?上哪里找那么些训练有素,懂规矩,可靠的服务员?那日来宾非富即贵,社会矛盾,阶级矛盾,人际矛盾,无所不在,保不准就会有人借人多闹红的机会闹出点事端。真出了事,砸牌子丢脸还是小的,吃上官司都有可能。 如果按原来的设想,张歆也准备让程启出面招募人手,按她的要求进行训练管理。毕竟程家势大,比她一个寡妇镇得住。眼下情急,更是只有去程家挑现成的人手。 于是乎,程启回家找董氏讨人。年底准备送旧迎新,正是事多繁忙的时候,董氏为了一力支持儿子的事业,愣是从自家和娘家的家生子中抽调了二十四男二十女,交给陪嫁的心腹管家董方和他娘子阿瑞带队,送来酒楼交给程启使唤。 这样一来,从人数上论,程家的势力在酒楼成为压倒多数。 虽说程启的态度很明确,酒楼大小事务都是张歆说了算,程家来人都得听张歆的,张歆可知道这些人不会老实听程启的,最多不过来个阳奉阴违。 她最怕最防的就是人际纠纷,何况这回派系分明,己方明显处于弱势。敢请他们进门,自是已有对策。惹不起,咱躲开。 张歆把酒楼分成服务部,厨房部,供应部,后勤部。各部之间需要交接的地方,设有专门的窗口,交接汇总进行,在两边主管监督下进行,每次都要登记在册。工作时间,各部人员只能在自己部门的服务场地活动,严禁串门。举例说,服务部的人负责宴客厅的卫生和服务,可以在酒楼对外营业的面积内走动,但不允许进入厨房仓库和后院,需要其它部分提供什么,只能报给自己的主管,主管认为需要,就去与相关部门协调。反之,其他部门的人员,不得进入宴客厅。服务部归程启管,其他三个部门由她协调管理。 程启不想管这个,也不喜欢张歆泾渭分明的区别。 张歆淡淡道:“令堂抽调人手送到酒楼是来帮程爷的。程爷也当理解令堂的苦心,好好用这些人才是。令堂派给程爷的管家和管家娘子定是见过世面,能够对应寿筵场合的。程爷不妨交代清楚,放手让他们去做。” 程启如抓救命稻草,忙问有哪些需要交待。 张歆细细讲来,各部门的职责划分,物品如何交接,她在其他三个部门准备如何明确岗位责任,设立奖惩制度,为了减少必须人手,提高效率,酒楼改造时,引入了一些机械装置,与服务部有关的那些都是如何设计的,该怎么使用,她在北边时见过有酒楼是什么做法。 程启认真地听,琢磨出来张歆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服务部,回头找到董方阿瑞,交待一番,果真让他们自去安排,放手去做。 程家的服务员到位那日,张歆露了一面,简短说了几句,无非“欢迎,辛苦,拜托”,丢下一个胡萝卜棒子:宴会那天服务的好,无差错,官太太们会打赏之外,她也有奖金发,每人一个月月钱。 干一天,可以得一个月月钱?虽然程家董家富裕,这些家生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好事,个个兴奋不已。 董氏从阿瑞口中听说这些,愣了一阵,说不出什么感触。这么一分派,寿筵圆满成功,自是张歆的功劳,在客人那里出了岔子,责任却全在程家。 此女虽然年轻,见识不凡,精明谨慎,手腕利落。阿启遇上她,到底是福是祸? 77、祸福 如今的酒楼,就算朱家人来,也认不出来。原来红红绿绿的二层建筑,朴素沉静了。楼上原有的雅座包间隔断全部拆除,只留下承重的柱梁,重新打磨上漆,突出木头经历岁月染上的深重色彩。顶棚拉高,刷成明亮温暖的浅色。地板,回廊栏杆,桌椅都刷上厚重的桐油。学着日式建筑,设了许多处推拉门。宴席时打开,可以多摆几张桌子,还有足够的通道给人行走。平日里合上,仍是一间间雅座。 主体色调是微暖的中性色,用软装饰营造喜庆气氛,将来也容易根据宴会性质和主客喜好进行变化。 这回的寿筵,这二楼是女宾处。张歆深知女士在某些方面事多,挑剔,在这层楼设了三处豪华更衣室。每一处都是两个或三个宽敞的独立单间,可供客人在内方便,更衣,化妆,稍事休息。张歆建议程启,可能的话,那日让专人负责更衣室的卫生和用具。 楼下因是酒楼入口,面积被分成几块。连接入口,楼梯,侧院的一大块坐了大堂,供主家迎客,客人进门来也可略作寒暄,再由引座员引导入座。隔出专门一间,摆了几个架子,可以暂时存放中小件礼物,那日都交给主家看守使用。紧邻厨房的一边做了其他三个部门与服务部交接的服务区和储物间。万一客人多出预计,无处设座,还可在大堂加上几桌。 侧院就是原来的茶庄,本身有一个院子,一座小楼。张歆一样利用原有建筑进行改造,楼下和厢房打通原先的隔断,变成几大间。想着泉州气候温暖,只需避雨通风,不必考虑取暖,张歆越性让人连院内那侧的墙都拆了,留下一截游廊,连接各间,也是设推拉门,可开可闭,灵活机动。小楼二层原有招待贵客大客户的客厅,还有供东家与掌柜理事休息的两间客房,都不动,只重新布置一番。 这茶庄原来就是青石地板青砖灰瓦木质原色粉白墙壁,院子角落处,几丛修竹,几簇兰花,几块太湖石,清淡雅致,极对张歆胃口,不但统统予以保留,还让原来的酒楼往这头统一。 原来酒楼和茶庄之间的墙拆了,连成一个大庭院,一侧搭起半层楼高的戏台。戏台下面却是杂物间。到时候,院子里搭起简易的棚子,可以摆个二十来桌。 这么着,总算可以把客人加随身仆人都容下,车轿马匹,车夫侍卫,跟来的其他仆从还是没地方落脚。总不能让他们都呆在大街上,张歆把主意打到了对街的客栈,提出包下客栈一天,安置这些车马人员。 年底大家都是往家赶,谁出门呢?客栈正没生意,又瞧着是官府人家宴客,来的没有小角色,自是愿意。只是客栈的厨子也回乡下去了,只能管茶水,不能像张歆希望的那样,提供那些底下人饭食。 张歆再找上隔壁的饭庄,给了个招待标准,报了个大概人头数,问是记实际人头数,事后结算,还是约摸地估个数,预先结了,多不退少不补。那饭庄也是生意清淡的时候,主人也愿意凑这个热闹,捧这个场,还喜欢张歆的能干痛快,愿意交个朋友结个善缘,选择预先结了,省得麻烦,得知这笔钱是张歆自掏腰包,还给打了个九折,流露出日后有机会,希望还能合作的意思。 张歆会意,感谢一番,客气一番,“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说实在,余家把寿筵交给她办是好意,给她一个难得的机会大展手脚,也是做定了她的靠山,却在客观上打乱了张歆原来的规划,带进了太多的不定因素。 原本张歆很庆幸遇到程启这么个有些背景又不显赫的生意伙伴,善良朴实,有担当又容易沟通,有长久合作的打算,有心一点一点建设共同的团队。可在她还没站稳脚跟,没有基础的时候,这么大一单宴会砸下来,她只能借助程启家族的人力物力去度过这关,使得合作这条船一下子失去平衡,难以掌握起来。 “寡妇”孤儿无疑是弱势人种,张歆一向只求自保稳妥,小富即安,剑走偏锋也不过谋求立足之地,鬼神避走,麻烦不上门。不敢轻忽自身的种种问题,她从没想富贵出名,只想为自己和子女挣出一份安稳富裕的生活,让小羊体面地出嫁,给小强一个自立发展的基础,再给自己留下一个安宁富足的老年。出头椽子烂得快,何况她是根心虚的椽子,要立足,要得到周边人的认可和尊重,张歆需要名誉,却不要名气。偏偏同知府的这场寿筵把她摆到了泉州人注意的焦点上,提供了一个危险的高起点。 最大的变数就是程启,和程家。原本,程启不过是个程家旁支,一个富有但没什么权势的海商,公私两下带着走私和克妻的污点。张歆有官府的干亲,家族虽不起眼,却有位受人尊敬的节妇大姆,和“孝女”的名声,可令程家不敢简慢轻视。这一场寿筵,办好了,首先成就的是福寿阁和程启。假如程启和程家利用这个机会扩张势力,攀上高枝,还怎会把她放在眼里?摘桃弃枝,都有可能。 张歆承认程启是个很好的人,感动于他的善意和真诚。然而,张歆出身于后世浮躁的时代,见过太多变化,知道人都是会变的,不敢对人性抱以太大希望。就算程启不想变,地位上升,环境也会让他改变,程家也会让他改变。 朝廷禁海,逼得多少老百姓放弃祖传的手艺,靠海吃海的传统,上岸苦苦刨食?这样的政策风气下,程家铤而走险,逆流而上,成长为闽南最大的海商,怎会是易与之辈?程启姓程,是程家一员,也在海上行商。张歆并不敢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歆不喜欢张扬与同知府的关系,是自尊自持,也是避祸。宦海沉浮,权势冰山。余同知未必能久任泉州,职位未必只升不降。靠得太近,好处未必能得多少,却要承担余同知离任留下的麻烦。张歆最怕的就是麻烦。 祸福无常!越是分析,越觉得这场寿筵带来的坏处怕是要大于好处。张歆却不能推却,也不准备退却。 人生如此,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危机处理得好就是机会。向着最好的结果努力,同时为着最坏的可能作准备。 对街饭庄老板的态度增强了张歆的信心。她在福寿阁的真实地位,这些日子的作为,怕是难以瞒过仅隔着一条街的竞争对手的眼睛。这拉拢示好的态度,是否一种肯定? 饮食这一行,看似简单,技术含量也是不少。二十一世纪,决定成败的,最终是技术和资源。只要掌握这两样,她就不怕程启改变态度,程家翻脸不认人。合则合,不合则分,实力在手,创下口碑,自会有机会伙伴找上来,也可以自己干。 早先说好,合作开始所有投资对半承担。店堂改造,程启却没让张歆出钱,理由是酒楼归他所有,改建装修自然都该由她负担。 程启心里也有点担心合作前景。原本,他娘撒手不管,与张歆合作,是他一人的事。可如今,是他自己去求家里帮忙。他娘帮了忙,虽然暂时没什么说头,把董方和阿瑞派来,就是插手了。将来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眼下,他就能感到张歆态度的微妙变化。 似乎,合作刚刚开始,酒楼还没开张,还在一同张罗她义母的寿筵,她心里就已隐隐有了去意,有了其他的打算。本来就只有商议事务才能见到她,议起事来,她总是公事公办,如今看向他更多了两分疑虑考量,也不大愿意让小强与他见面亲近了。 程启总是怀念与他们母子的第一次意外相遇,有着酒楼作幌子,往薛伯家里去得勤了。没能见到她几回,倒是时不常能同小强亲近玩闹一同。小强同他熟了,每次一听说他来,就蹬蹬蹬跑来,一头扑进他怀里,有什么得意作品,也要带他去看,张歆给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分出一份留给他。那些糕饼糖果,被小强揣在怀里,压得碎了,捂得化了,程启吃在嘴里却是香甜。自从识得小强,他还真想当爹了,想有一个小强那般活泼贴心鬼精灵的儿子。 那日在薛伯家园子里,阿晨阿旭小强三个正围着他嬉闹。他刚寻了把椅子坐下,小强就爬到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摸他的短须。 程启逗他,拿胡子扎他的脸。小强不但不怕不躲,还咯咯笑着,主动往上凑。 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小身体,眼前闪着粉嫩嫩的小脸颊,耳边听着脆生生的欢笑,程启满腹柔情,忍不住在那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可巧张歆回来,虽然没说什么,脸色有些不好看。 小强一天没见她,自是弃了程启,扑向亲娘的怀抱。 那以后,程启好些日子没能见到小强。据说,张歆忙碌,穗娘小羊等人也不得闲,小强被送到同知府,托给他干娘照顾。小强白天还好,一入夜定要找娘,故而张歆都是早间送去,晚上接回。其实,小强留在百草园,自有薛婶照顾,也有阿晨阿旭做伴。 程启不是个多心的人,可就是觉得张歆将小强送到同知府,是为了避开他。程启心里怪郁闷的,可也没法责怪张歆。她对他,对程家有了戒心,还怎会放心宝贝儿子与他亲近? 程启不知怎么同张歆相谈交心,只好更加事事询问,样样听从,怕她积蓄不多,带着两个孩子花销大,能不让她掏钱的地方就找借口自己掏了。 于是,改造酒楼的投资,程启一力承担。桌椅家具,装修摆设,餐具瓷器,都是遵照张歆的想法置办,程启一人付的钱,还找了种种借口安张歆的心。 程启想让张歆感觉到,他很珍惜她这个合作伙伴,很需要她。可惜,他的心意没能传递到张歆心里。在张歆成长的年代,点子主意很值钱。花时间学习,自己画图,为了兴趣,为了合意,也是想省下请设计师买图纸的钱。假如程启不看重她的设计,认为不值钱,张歆无法。程启看重,认为值钱,她也理所当然。 程启姿态放得越低,张歆越会想起一位好友控诉变心老公的话语:“人都是会变的!男人一旦变了,能变得你认不出来。” 而张歆把小强送同知府日托,也是有防他的意思,却与生意无关,而是程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缘故。 78、小字辈(上) 阿松阿兔阿云兄妹三个第二天就来了。 听说张歆缺人手,家里的长辈连夜给几个孩子收拾好行李。一大早,孩子们就带着父母祖父母的反复叮咛上路了:要听阿姨话,勤快多做事,去帮阿姨,不是去享福偷懒的,与共事的人好好相处,不要同别人争,更不能吵,不可让阿姨难做…… 阿松还带来阿金的口信。头天,张歆走后,阿金才想起来,农场没办起来前,鸡鸭菜肉,也可以供货。 这时候,没有大型农场,更无养鸡场养猪场之说。一般都是农家利用空闲地方,种些菜自家吃,有多的拿去卖,再用剩饭剩菜,谷糠野草,养上一些禽畜,回头换些银钱。不少大饭庄,需要量大,就从菜贩鸡贩那里进货。菜贩鸡贩走村串户,或是在集市上,收购的也是农家种的菜,养的鸡鸭。猪羊之类大型牲畜,屠宰是门手艺,买的卖的都知道去找屠夫。 如果张歆希望福寿阁日后从自己的农场供货,在农场办成之前,可以考虑收购供货。阿金的一个儿子以前帮人收购过鸡鸭,可以办这事。屠夫也可请到。 张歆大喜,正好宴席的大致菜单已经有了,已经送同知府请潘氏过目,得到首肯,便与顾实顾嫂穗娘商议,连夜整理出一个单子,让阿松再跑一趟,拿回郑家村交给阿金去预备。 这些日子,张歆忙着解决场地设备,顾实与穗娘几个也没闲着。 闽南的气候水土与江南不同,食材更是与淮扬一带相差甚远。张歆对此有些概念,可没准头。毕竟后世交通方便,包装保存技术精进,物流发达,哪里的特产都买得到,对本乡本土的东西反而印象不深。顾实这阵子忙着调查市场,新食材要去了解,一样的东西也要弄清风味成色的不同。这事情到泉州后就开始了,本来可以慢慢来的,被这寿筵一催,不得不加紧步伐。青青机灵仔细,记性好,又同小羊一样学了点闽南话,正可给她爹做小秘书。 人手不够,接手酒楼后,张歆就买了十个下人,准备放在厨房做帮手。厨房重地,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只准备用“自己人”。张歆带着穗娘顾嫂一起挑的人,铁的标准是本分肯干,背景清白,不笨得令人发指,蠢得自作主张就好。张歆准备借鉴麦当劳的成功经验,在厨房实行流水作业,控制质量,提高效率,需要螺丝钉类型的工人,不用太聪明能干。 挑人那日,叫了小羊青青两个旁观,既让孩子们见识见识,也让她们从旁观察,做出自己的判断。张歆相信直觉,也相当相信孩子的敏锐。果然,两个女孩校正了两处大人疏忽偏颇的地方。 见到自己的意见得到采纳,发觉自己也有比大人正确的时候,小羊和青青十分欢喜,处理起事情越发有信心。 那十个人交给穗娘和顾嫂,学习帮厨的手艺。经过半个月,各自的性格长短清晰起来。穗娘顾嫂与张歆商议过,把他们分做两下。四个归顾嫂带,以后就是顾实顾嫂的下手。四个归穗娘带,跟着学做冷盘和甜点。年纪最小的两个女孩交给小羊和青青,却不是给她们做丫头,而是她们这支机动部队的小兵。 在调研的基础上,顾实拟出主菜菜单。张歆从中选出十二道,加上穗娘拟出来的冷盘点心甜汤单子,拿给程启和薛伯看。他二人加了几道这边宴客少不了的套路菜。添添减减,修修改改,反复了一次,定下初稿,送同知府审查报批。 拿回来的菜单,再让顾实和穗娘,一样一样铺写开,列出主要材料,辅助材料,调料,要多少,哪样自家做,哪样外面买。 记录清单,从详细单子里整理出采购目录都是小羊和青青在做。这工作听着高深,技术要求其实不高。两个孩子一开始吃力,战战兢兢,一会儿这个字不会写,一会儿那个数记错了,好在两个人一起做,有事商量,互相也有个对照,再有自家大人不厌其烦的指点教导,慢慢也就上手。最后交出来的单子,张歆一核算,除了该合的一些项没合起来,竟没什么错。 张歆大力称赞一番,又特意让顾实穗娘做了她两个爱吃的,摆了一桌,一大家子一起给她们庆功。 小羊青青兴奋的小脸发红。小羊腼腆羞涩地垂着头。青青则高高地仰着头,两眼亮得发光。 小强乐呵呵地替姐姐高兴,抓起一根他自己爱吃的卤鸡腿放到小羊碗里,借花献佛。小羊爱吃鸡翅膀,可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弟弟的好意,吃了那根鸡腿。可惜,她胃口小,等妈妈特地做的粉蒸排骨上桌,小羊尝了一口就吃不下了。 阿福懂事了不少,见两个姐姐帮着做事,那么有成就感,也要求帮忙。 张歆想让自己的班底专心于“特色菜”,就同程启商议又找了个本地厨子,负责宴会的本地菜。后勤部也开始招人。择菜洗菜,洗碗刷盘,这些外围活计,做得不好要拖厨房后腿,得派个自己人去盯着。 四个大人顾不了那头,张歆喜欢青青伶俐泼辣,有小管家婆派头,准备派她去管临时工。丫头小红和阿福跟着去,给她添四只眼睛四个耳朵,也给她壮胆帮腔。 虽然张歆亲自到场,为她立威,话说青青刚上任,还是遭遇了严重的年龄歧视。好在小丫头见过世面,又得张歆打气指点,母亲穗娘薛家阿公撑腰,有思想准备,没给哄得迷糊,也没给气得哭,吓得跑,稳稳当当地呆住了,揪了两个闹事不干活的,报告张歆开除了,又给情节不那么严重的几个记了过。那些人意识到张歆真把这孩子当大人用,不是闹着玩,方才老实了。 张歆也不是由着小孩子胡闹,自己隔一阵会突击巡查一下,大面上对那些人的表现有数,因而有纠纷时能处理得公平。程启薛伯有时看到青青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样子,也觉得有趣,意味不明地称赞张歆:“知人善任。” 张歆惦记着找陈大少奶奶买塘泥的事,却总抽不出空亲自走一趟。 还是薛伯偶然说起,张歆才知道陈大少奶奶手中有六七十亩鱼塘,一两年总要放干水,挖一次塘泥。薛伯种花种草,每年都要向陈大少奶奶讨些塘泥回来。这挖塘泥,往往都在新年前,塘里的鱼卖得差不多的时候。 陈大少奶奶要管家,又逢事多繁忙的季节,不会到泉州来。买塘泥,事情不大,可连熟人也算不上,先前找房子,还承了陈大少奶奶一份大情,这事那事的,还没登门好好谢谢人家。毕竟是求人的事,不好托人传话。 突然想到青青都能独当一面了,小羊也该放出去历练历练。 于是乎,最近一个宜出行的日子,小羊由薛家一位年长稳重,去过几次南安县城陈家的仆妇的陪同,携了一篮自家做的糕饼糖果,登上相熟的车行雇来的车,往南安县城而去。 陈大少奶奶正在分派年前大扫除的任务,却也没让小羊久等,很快就见了她。 小羊行过礼,代表一家人感谢陈大少奶奶帮忙找到房子,使他们能够很快在泉州安顿下来,认得了薛伯薛婶这么好的人家,得到许多帮助,又替妈妈表达了事务缠身,不能亲来的歉意,并呈上那一篮点心。 泉州也有过年前亲朋友好互相送年礼的习惯,普通人家有不少护送吃食,大户人家之间走礼讲究就多了。年礼讲究有来有往。这一篮子,作为年礼,也轻了些。小羊记得妈妈的话,只说:“自家做的点心,不知合不合胃口,还请不要嫌弃。” 上次见面,陈大少奶奶就对这个乖巧文静的女孩很有好感,这回见她小小年纪,替母亲出门办事,举止恰当,不慌不忙,说话条理分明,不亢不卑,更是喜欢,亲自上前扶起拉到身边坐下,指了那篮里的一款小点心命丫鬟取小碟盛来尝尝,一面与小羊攀谈,问:“你母亲可好?料理余府的寿筵,可还顺利?你弟弟还好?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上回初见,陈大少奶奶就知道张歆不一般,却还没想到她认了同知母亲做干娘,又这么快就同程家的人做上了生意,还是由她说了算。以她这样的来历和才干,南安大户的陈家也是乐意认亲的。 这些年,陈大少奶奶在南安一枝独秀,也有些寂寞,于公于私都愿意与张歆来往结交。 小羊不料她这么热情和蔼,原先的紧张去了一层,乖顺简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紧接着就道明来意。 “这么点事,你娘就巴巴地支使你跑一趟,也不怕这么好的女儿被人拐跑了?”陈大少奶奶半开玩笑地说。 小羊认真地回答““母亲支撑门户,抚养我和弟弟,十分辛苦。我年纪小,还不能为母亲分忧,只能跑个腿传个话。母亲请了薛家的人陪我来,一路走的都是官路大路,很平安。” 陈大少奶奶笑眯眯地听了,不住上下打量她,眼中笑意愈深,尝了一口点心,赞了声好,站起来说:“这点心我吃着甚好,更合我们老奶奶的口味。你陪我走一趟,给她送过去。” 塘泥还没着落,小羊心里着急,也不敢违逆了她。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一定不能办砸了。 当日就是陈家老奶奶把陈大少奶奶派去的泉州,自是知道张歆回乡认亲那回事,也听说了她近来的动向,见到小羊也是十分热情,拉着手问这问那。 老太太一口闽南话,幸而小羊语言能力不错,这些日子下来,已经能听懂大半,也能说简单的常用语了。 听见小羊生涩的闽南话,陈家老奶奶笑个不停:“真是个乖孩子,聪明又懂事!” 陈家二少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小羊露在裙外的脚:“好好的女孩家,不缠足,不在家里做针线学女红,抛头露面的,不像样。” 小羊学了妈妈的“听不懂”策略,不予理会。 陈家老奶奶却不让她回避:“是啊,你娘怎么不给你缠足?” 79、小字辈(下) 小羊是个实诚孩子,早先的经历加上妈妈的教导,让她知道旁人的非议可以不理,可长辈的问话不能不回答,事关妈妈,更不能让别人误会,斟酌了一下,说:“我娘曾说她这辈子最不痛快的就是双脚在幼时被缠过,不能走远路,不能带我和弟弟爬山涉水,领略名山大川。我觉着小脚行动不便,不好做事。我不愿意,我娘就不逼我。” 缠足的问题,在松江,穗娘就提起过。张歆自己不喜欢这个,可不清楚这时代不那么贫苦人人家是不是一定要给女儿缠足,天足的女孩是不是就嫁不出去,因而专门与小羊谈过,告诉她缠足是怎么回事,时下一般人怎么看,自己是什么看法,给她看了自己被缠过的脚,还带她去看过附近住的小脚女人,让小羊自己选择。 小羊决定不缠足时,朦胧地就知道有一天会因为这双脚被人议论。她不在乎!她喜欢自己的脚,喜欢在家里,兴起时,和弟弟一起脱了鞋在石板上,草地上,跑啊跳啊,觉得热了,还可以把脚泡进水里,体会那份清凉。 陈家老奶奶和陈大少奶奶不意是这样的答案,有些动容。有些离经叛道,联系她母女的经历,又自然恰当不过。这样自在坦然的性情,叫人喜欢又佩服。 陈二少奶奶可没有这感觉,嗤笑说:“贫家小户,鼠目寸光。你娘自以为疼你,其实是在害你。” 陈大少奶奶皱了皱眉:“弟妹慎言。本朝开国皇后可是有名的大脚。” 要说陈大少奶奶心里,很是看不上这个妯娌,识不得字,算不得帐,针线也做得不好,啥也不会,啥事不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米虫一条,还喜欢搬弄是非,拖人后腿。见个女子就爱看人脚,拿脚说事。也是,她这辈子也就缠了双三寸金莲,比周围女子都小巧些,觉得天大的成就,生怕别人不知道。 亏她敢笑话张歆小羊母女贫家小户,也不看看小羊身上的衣裳。他们陈家是南安数一数二的大户,也舍不得拿这么好的绸缎给小孩子做衣裳。这般别致大方的式样,细致用心的手工,有钱也难买到。 陈家老奶奶没有在意两个媳妇之间的暗流,接着又问:“你不愿缠足,不怕说不到婆家,嫁不出去?” 妈妈说过这事,小羊知道“婆家”“出嫁”都是什么意思,毕竟年幼单纯,没有半点感觉,还有些抵触,娇憨地笑笑:“我娘说人长了脚就是用来走路的,要紧的是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嫁不出去才好,我就喜欢在娘身边,哪里也不去。” 陈家老奶奶和陈大少奶奶都笑了:“真是个孝顺的乖女儿。你娘为你们辛苦,也算值得!” 告别陈家老奶奶,回到原先的院子,陈大少奶奶又开始问这问那,就是不提买塘泥的事。 小羊着急,想催问,又开不了这个口,下意识地用手去绞裙子。 “这身衣裳,是你娘给你做的?” “嗯,娘裁的样子,穗娘缝的。” “袖口这只白羊,是谁绣的?好生有趣!” 小羊脸一红:“是我自己绣的,绣得难看,让大少奶奶见笑。” 陈大少奶奶撩起来细细看:“绣得不错。我女儿比你大五岁,还绣不了这样。她今日往她姑母家去了,下回叫你们见见,认识认识,好好相处。” “是。”小羊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大少奶奶,那塘泥——” 陈大少奶奶大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心不在焉,原来惦记这个。挖鱼塘挖出来的泥,我也没什么用,有人要就拿去。你家刚买的地,忙着修整,怕是腾不出人手来挑。我让人挑过去吧。同你娘说,赏那些挑夫些酒钱就是了。” 小羊大喜过望,连忙起身万福称谢。 陈大少奶奶笑道:“你这孩子,怎这般多礼?说起来,你们一到泉州,我就同你们认得,多大的缘分。又是一个陈姓。以后常来常往,我比你娘大上几岁,你叫我阿姨吧。” 小羊毕竟年轻,只觉得陈大少奶奶和蔼可亲又大方,很有好感,连忙恭敬地答应了,叫了声“阿姨”。 倘若张歆在此,只怕连塘泥也不要了,早就寻借口带小羊告辞,落荒而逃,从此对陈大少奶奶避退三舍。陈大少奶奶那么打量小羊,分明是在相媳妇啊!张歆还没准备好嫁女儿呢。 陈大少奶奶确实看中了小羊,倒也没想马上说亲。上回顺口一句,就惹得张歆那般紧张,这会儿遣媒人上门,定是自讨没趣。再说,两个孩子都还小呢。 陈大少奶奶有两个儿子。大的五岁时,叫祖父糊里糊涂定了个娃娃亲。亲家说起来也算世交,大人孩子都是认得的。就因为认得,陈家婆媳两个都是老大不乐意,看不上!爹娘两个平庸的紧,还自视甚高,假正经。女孩儿塔鼻子小眼睛皮肤蜡黄,呆头呆脑,跟她说三句,还不定能明白一句。原来还指望女大十八变,这些年,变得只有年纪个头,还是那模样,那德性。 不乐意归不乐意,这亲定了就是定了。要是没什么变故,将来,陈家长子长媳就是那呆呆傻傻的丑丫头。 这媳妇都成了陈大少奶奶的心病了。还好老大敦厚,略微懂事,被人拿这事取笑,虽不高兴,也没抱怨出来。老二却是人小鬼大,威胁偏疼他的祖母和母亲,若是给他寻个不讨喜的媳妇,他就出海去,再不回来。 不管是为了把老二留在家里,还是为了略减自己的郁闷,陈家老奶奶和陈大少奶奶都要睁大眼,给老二找个理想的好媳妇。于是,每回出门,或者家里来客,总要留心人家是不是有年纪合适的女儿。这么留意了两三年,要么容貌不中意,要么性情不好,要么亲家不好相处,总没合适的。 小羊样样合意,唯独缠足这事上,有点异类。不过,眼前有二少奶奶,听说丑丫头家里也挺肯在脚上下功夫,陈家婆媳自是明白过日子不能靠小脚的道理。 张歆这是刚回来不久,认识的人不多。小羊长大长开,认得她的人家多了,怕是有人抢呢。陈大少奶奶决定先下手,薛伯是她阿伯不是?过年去薛家拜年,带上老二。当然也会同张歆一家见面。孩子青梅竹马,大人老交情,过几年,水到渠成了,再下定。 张歆特意给了车钱,阿松哪里舍得花?行路全靠一双脚。农家孩子吃得苦,二十多里的路,一天赶了个来回,替张歆把话带到,带回阿金汇报工作的口信,还给小羊和小强带来几个木头刻的小玩意。 这些木雕都是阿松自己平日闲时做的,送给表弟表妹玩。上回就想交给阿姨,不想阿姨被阿婆赶着,匆匆告辞,阿松也忘了。后来收拾行装也是匆忙,又忘了。这回可算记得带来。 小羊小强拿到说不上栩栩如生,却也像模像样的小猫小狗小兔子大蚂蚱,高兴极了。 小强不知什么时候吧妈妈的眉石“偷”了出来,往木头小狗身上涂,被抓住还毫无悔意,眨巴眨巴眼,跑到园子里,把薛家的黑狗拖来给众人看。 张歆仔细一看,阿松雕的小狗还真象这黑狗的样子,怪不得小强认定该是黑的。 张歆心里一动,笑问阿松:“你雕的?好手艺!还会雕什么?” 阿松憨憨地笑笑:“做着玩的,不是正经手艺。木匠师傅说我不务正业,不要我做徒弟了。” 他阿公会些木工,不如何精湛,给自家给邻居打点简单家具还是够的。小时候,阿公做木工,阿松就在边上看着,捡裁下来的废木头玩。某天,阿公顺手刻了个粗糙的小猪给他。阿松从此迷上了用木头刻东西,得了把刻刀后,没事就捡块废木头,雕刻点什么。 阿公见他有兴趣,把他送到相识的木匠那里做学徒。学了两年,阿松被前些日子被打发回来。不是因为惹是生非,不好好做活,而是师傅不满他不把心思用在正经木匠活计。见他喜欢刻东西,让他去做雕刻的细活,他又不严格按图案刻,喜欢自己发挥。 阿兔悄悄告诉张歆,木匠师傅不是真不要阿松了,只是想要挫折他一下,让他定定心,以后老实做活。 不过,阿松也许还没开窍,并不体谅师傅的用心:“师傅要我按那些图雕刻,可有些图又呆又丑,明明改一下比较漂亮。师傅就是不答应。不做木匠,帮阿公阿爹种地也很好啊。” 转天,张歆买来一堆白萝卜胡萝卜塞给阿松:“刻木头太慢,你刻萝卜吧,把你会刻想刻的东西都刻出来看看。萝卜用完了,我再去买。刻坏了也没关系,还可以做菜吃。” 萝卜是比木头容易刻,可毕竟材质差太多。阿松报废了两筐萝卜,才找到感觉。 连着三四天,午饭晚饭都是萝卜,拌萝卜,炖萝卜,炒萝卜。院子里还晒了三匾腌萝卜。晚上也是闻着萝卜味入睡。 看见阿松刀下诞生的各式花鸟鱼虫兽,大人孩子都忘自己满身的萝卜味儿,一次次欢呼惊叹后,提要求:“阿松,刻个这个吧,刻个那个吧。” 刻萝卜是比刻木头快,材料便宜,刻坏了还可以吃。有阿姨纵容,阿松没有心理负担,几天里过足了创作瘾,恍过神来发现两个妹妹在跟着穗娘学厨,一边帮忙为寿筵做准备。更小的弟弟妹妹也在做事。阿姨自己更是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只有他,不务正业,这些天光顾着刻萝卜玩了。 “阿姨,我也会做事,你让我帮忙呀。” “刻萝卜,就是叫你做事啊。你做得很好么!对了,阿松,你用萝卜雕个孔雀再雕个鹤吧。” 听说自己刻萝卜就是做事,阿松心里好过一些,挠挠头:“阿姨,孔雀什么样?”他没见过啊。 张歆想了想,比划着说:“孔雀和凤也差不多,你照着鸡来雕刻,瘦一点,头上这样,尾巴——孔雀尾巴很大,不过你不必全刻出来,刻个尾巴尖,有点意思就好了。” 80、冷暖 还是那几道菜,有了阿松雕刻的萝卜点缀,换个菜名,立刻上了不止一个档次。 “卤水拼盘”摇身一变成了“孔雀开屏”。往盘中加近几样色彩鲜明的泡制蔬菜,白孔雀就有了彩色的尾羽。 原先被从菜单上划掉的松子炒虾仁,又被捡回来,与切合时令的咸年糕凑做一盘,中间摆上一只头顶点了一点红的萝卜鹤,唤作“松鹤延年”。 被请来鉴定的程启,薛伯,还有潘氏,叹为观止,直夸张歆好心思,阿松好技艺,真正雅俗共赏,热闹吉利,好口彩! 几个人都愿意保密,把这作为绝密武器,寿筵当天给老寿星和宾客们一个绝大惊喜。 人多是得陇望蜀,张歆也不例外。有了萝卜雕花,又想起瓜皮上刻花样字样的冬瓜盅西瓜盅南瓜盅,问阿松有没有可能做到。 阿松愣了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姨,我没读过书,阿公阿爹教,认得几个字,天地人君亲师日月星大中小什么的,还不大会写。嗯,我试试,说不定可以用瓜也可以雕刻点什么东西出来。” “算了,还是刻萝卜吧。”看样子阿松喜欢刻立体的东西,想着雕刻瓜皮是充作别致的盛器,可不是想过万圣节。 阿松不忍见阿姨失望,想了想说:“大姨爹应该可以。阿明表哥应该也可以。” “阿霞姐家里不是做石匠的么?”阿霞嫁得远,丈夫前些年被石头砸坏脚掌,行动不便,孩子大了,也要谋生做事。张歆回来日子不长,还没见过阿霞的家人,听说阿霞嫁的是石匠,立刻想到嘴巴里的石球能转动的石狮子。 “是啊。大姨夫和阿明表哥接的活很多墓碑。在石头上刻字,和刻瓜皮应该差不多吧。”阿松从自己的经验出发,猜测说。 这个?差得好像有点远。早两三个月,这些瓜易得,也便宜。这时节,不拘哪一种,要找到足够的瓜给伙计练手,再供宴席上用,不是容易的事。 张歆脑筋一转,画了个南瓜盅样子交给程启送去德化定制。 要说程启的生意关系,真是有用!程启往南洋走私的东西主要有两样:茶叶和瓷器。茶叶有他外祖家在,不用操心。他弟弟的主要责任就是在德化收购及定制瓷器,在德化那边有几家关系密切的窑。给酒楼定制几批餐饮器具,不过顺便的事。 就是张歆要的样子花色挺与众不同的,每次程启都得费一番口舌同他弟弟说明白,他弟弟再亲自跑一趟德化,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说给工匠们听。不过,程启觉得花这些功夫值得。 憨厚的表面下,程启有着敏锐的生意头脑,直觉着张歆设计的某些与众不同的碗碟在南洋和西洋人那里,会比传统式样更受欢迎,更好卖,每一次都让弟弟按三到四倍的数量订货。订单大,虽然费些手脚,工匠们也乐意花心思去琢磨。 张歆倘若知道这个,只怕更要把他划入奸商,加倍提防。 年底农活少,大的三个孩子突然都离了家,突然清静下来,阿彩想起阿霞儿子阿兴的病不知好了没有,就带了阿樟,提了自家做的年节食品,跑了一趟。 阿兴这场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急症,硬挺说不定也能挺过去,若不好好调养一番,断了根,弄不好就转成慢性痼疾。还多亏了张歆塞的那些钱和那番话,使得阿霞把经济上的考虑放到一边,认真对待起来。 阿彩见到的阿兴又是活蹦乱跳,因为这一阵汤药调养,营养也有所加强,脸色还比从前好了不少。阿霞仍不敢怠慢,坚持要他按大夫的吩咐,吃完这回的药,再去看大夫复诊,确认无事了才行。 阿霞公婆都已去世,兄弟虽然分家,各过各的,仍住在一处,一个大门进出。夫家嫂子们眼见阿霞换了一番作派,突然有钱了,舍得吃,舍得买药,都有些眼热。得知是阿霞娘家妹子拿了钱给阿兴治病,没几天又听说她这妹子在泉州城里开着一间大酒楼,来往的都是官府富商的家眷,脸上就有些不自在,接着,就对他们这一房热络起来,话里话外地打听张歆的情况。 阿霞嫁过来三十年,因为是最小的媳妇,嫁妆又薄,娘家又穷,还没有亲兄弟,丈夫又是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性子,生了七个孩子,分家前,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一大家子做饭,公婆最后几年病卧在床,几乎都是她伺候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没在两个嫂子的半句好话,落下半点体面。遇到利益分配,他们这一房也是注定吃亏。到头来,还是张歆,她的体面她的钱,为他们赢得了自家兄嫂的重视。 原来,哥哥嫂子也是会陪着笑脸同他们说话的!阿霞和丈夫旺和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到底本性忠厚,撂不下冷脸,吐不出恶言,还要管着自家孩子不可对长辈不礼貌。兄嫂们对张歆的好奇和打探,他们却是无法满足。 阿彩这回探望长姐,遭遇从未有过的热情接待。阿霞和旺和都被挤到一边,旺和的两个嫂子抢着拉她说话,还拿出自家舍不得吃喝的茶叶和糖果招待她和阿樟。 待她们开始打听张歆的家底和生意,阿彩的讶异终于找到了答案。 虽然都是在陈林氏的教导下长大,阿彩的性格有亲生父母的遗传,陈林氏对她也不象对阿霞那么严厉,夫家的人际关系生活也要轻松自在不少,所以,阿彩多了几分机灵,还有偶尔的促狭。 想明白旺和嫂子态度变化的原因,阿彩一边声称不了解妹妹的家底,而且这个妹妹姓张,她的钱也姓张,与陈家无关,与她们姐妹更加无关,一边又透露出张歆正在为她义母同知老夫人预备寿筵,刚买下几十亩地也没空去看。反正这些事,她们若有心打听,晚些日子也能知道。 旺和的两个嫂子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不知盘算什么。 阿彩也不理她们,转向姐姐姐夫:“阿玉呢?怎么还在做工?一般东家,没有特别的事,这时节都该放工人回家准备过年了。” 阿玉做工的地方就在离家三里的镇上。是旺和二嫂介绍的,在她女婿家的针线铺子做帮工。虽说是堂姐堂姐夫的铺子,阿玉可没有因为这层关系得到半点照顾。做伯母和堂姐的口口声声看在自家人的份上,才把这份工留给她,去学手艺,还计较什么工钱。阿玉在那边,不但要做铺子里的活,还时不常被堂姐叫去帮厨帮佣,工作比别人只多不少,工钱比别人只少不多。旺和阿霞在家还要时不时听二嫂念叨,好像三房欠了她们母女多大的人情。 阿彩只听到了几次,都不痛快,劝姐姐给阿玉换一份工。旺和阿霞心里不是不明白,却想着这份工离家近,到底是亲戚家,放心些,阿玉年轻,多做点活,哪怕受点委屈,早些懂得人事,也不是坏事。要另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不容易。 有了张歆的邀请,阿彩很乐意替姐姐和外甥女吐出一口恶气:“阿妹酒楼还少几个可靠人手,叫阿玉把手头的工辞了,过完年,去帮她。要我说,也别等年后,余家寿筵排场大,眼下正是阿妹最忙最缺人的时候。我家阿松阿兔阿云都过去帮阿姨了。家里要是不缺她做事,阿玉今天就同我走吧。过几天,忙完寿筵,就回来了,也可借机见见世面。阿玉在她堂姐家做工不是?也不是外人,还会硬扣着她一年的工钱,不放人?她二姆,你说是不是?” 阿玉堂姐还真是扣着阿玉一年的工钱,非要她干到大年三十下午,全家年夜饭上桌了,才放她回家,不然就不给工钱。 旺和二嫂被阿彩用话套住,不知如何对应,只得哼唧道:“是呀,都是亲戚,自家人不要为难——” “就知道二姆最明事理,养出来的女儿也不会差。”阿彩截住她的话,指挥阿兴:“你和阿樟跑一趟,同阿玉说明白,叫她马上回来。她的工钱,回头二姆会帮她去拿。” 阿兴这些天被拘着养病,精力正无处发泄,连忙应了一声,同阿樟拉着手跑出门。 离家虽近,阿玉回家的机会却不多,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二外公在外面留下的小姨回来认祖。前些日子,听说弟弟病了,阿玉求了半天,才得堂姐允许匆匆回家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上头四个兄姐都没了,阿玉很怕又会失去最小的弟弟,本想求堂姐先支了工钱,好给弟弟看病买药,实在不能支,就请堂姐先借点钱给她,等她拿到工钱再还。 堂姐不但不肯,还说了一堆难听的。还好,小姨听说阿兴病了,愣是塞了二十两给母亲,让好好给阿兴治病。一样是亲人,说起来堂姐还近一些,阿玉原本念着小时候堂姐带过她,对她不错,觉得堂姐出嫁前在家得宠,如今嫁人做媳妇也不容易,很多事都忍了,能帮她就帮她。经过上次借钱不给,这回又扣着她工钱不肯给,阿玉的心肠冷了,原就想做完今年不做了。随便另外找一份工,都比在亲戚家,被自己姐姐不当人看要强吧? 听说阿姨传话小姨叫她去,阿兔阿云都已经在小姨那里帮忙,阿玉欢喜地跳起来:“我去,我去!” 她堂姐冲出来:“阿玉,你去哪里?年糕还没蒸好呢。你敢走?不要工钱了?” 阿兴一直讨厌两个势利眼欺负人的伯母,更恨这个利用欺负他姐姐的堂姐,见阿玉似乎被钳制住,犹豫起来,连忙给阿樟使个眼色。 两人走上前,一人搀住阿玉一只胳膊,拉着她往外跑,丢下几句话:“阿姐,蒸年糕是你做媳妇该做的事情啊。年糕要自己家里人做的,吃了才会吉利。阿玉姐,没关系,你二姆讲了,她会替你来拿工钱,不会让这女人难为你。” 一路上,阿樟兴致勃勃地对表哥表姐讲小姨多么亲切,小羊妹妹多么漂亮,小强弟弟多么好玩。他哥哥姐姐都去了,小姨那边现在多么热闹。 不但阿玉心向往之,恨不得一步跨到泉州,就连阿兴都动心了:“阿松哥可以帮忙,我也可以啊。” 阿玉断然否决:“不行!小姨叫你好好养病。你现在过去,小姨还要分心照看你。” 阿樟自己没去成,巴不得多个难兄,连忙附和:“对啊,对啊,小姨没叫你去呀。” 阿彩知道姐姐姐夫的性子,哪怕就是半天一夜的,倘若大房二房弄出什么名堂,怕是挡不住,看见阿玉回来,立刻站起身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 阿霞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因为二婶改嫁的影响,幼时活泼的阿彩变得不爱说话,很多时候闷头做事,最怕与人冲突,表面看,是个懦弱怕事的。可事实上,阿彩心里极有主意,待人处事都比自己高明。从小,很多时候,都是阿彩点拨她。 姐妹情深,阿霞信任阿彩,虽然舍不得女儿好不容易回到家立刻就要走,还是张罗着开始给阿玉收拾行装。回来的匆忙,铺盖衣服都还在她堂姐家里,只好另外凑一套。 “不用了。阿松他们三个带了铺盖去,也没用上。阿妹给他们都预备了新的。阿玉过去,新的来不及预备,就用阿兔的好了。我家里还有给阿玉做的两套衣裳。一套是给阿玉过年的新衣。一套是用我的旧衣服改的。” 阿霞生了四个女儿,活下来的只有阿玉一个。张歆回来之前,阿彩把这个唯一的甥女当作女儿看待,每年有阿兔阿云的新衣服,就会有阿玉的一套。 旺和二嫂眼睁睁看着阿玉被阿彩母子带出门,想到自己不能干的女儿在婆家做不好过年的准备工作,被丈夫公婆骂的情景,又是着急又是后悔,却又无可奈何。阿霞在外面的妹子又有钱又有势,她这一回来,过去和阿霞一样吃了亏也只会闷声不响的阿彩马上厉害起来,三房不再是能给她们欺负的了。 阿玉毕竟年纪大了几岁,在堂姐家高负荷地工作过三年,里里外外做过各种活计,很是利落能干,而且,很多注意事项一点就能明白,穗娘非常喜欢这个新帮手。唯一的问题是阿玉不懂官话,沟通起来有问题。 不但阿玉,新进的人手大都只会说闽南话。阿松算是懂官话的,也是说不上几句,就往外冒闽南话。张歆听得懂,不觉得怎样。顾实顾嫂穗娘用其这些帮手,总有些不称心。 此时方言大行其道,顾实顾嫂穗娘在遇到张歆前每天说得也都是自己的方言,内容一多一深,听起来就吃力,说起来更觉词不达意。好在张歆懂得多种方言,多半能听得懂他们说的,再用官话说一遍。需要交流的内容多是日常生活,加上厨房的事,都是他们最了解的内容。到如今,三人才能用官话带徒授课。 闽南话差异太多,三人毫无底子,听起来始终如鸟语般。倒是小孩子们学得快。 张歆没打算办语言班,就的想法绕过这个问题。注意还是打到小羊和青青头上。 81、家务 张歆把叫来的四个孩子放在一组,让阿玉当头。阿玉是没有管过也不敢管人,然而,作为几个孩子中的大姐,管管表弟表妹,是很自然的。阿松阿兔阿云也很自然地接受了。 看中阿松对形体和美感的追求,阿玉的干练麻利,以及对自己的吩咐严格仔细执行的忠诚,张歆让他们这一组负责菜肴装盘,在穗娘手下干活,却是向小羊汇报。 兄弟姐妹在一起干活,直接的领导又是小表妹,阿玉阿松放下初到一个新地方新环境的拘谨,第一次离家的阿兔阿云也不再紧张。虽然没有人对他们说过,这些孩子清楚生活的艰辛,本能地明白这场寿筵的成败对小姨,对他们自己,对他们的家人,关系莫大,记得家人的嘱咐:他们是来干活的,来帮小姨的!不需要提醒监督,几个孩子就知道认真苦干,慎待每一件事,注意每一个细节。 办宴席看似麻烦,对于厨房来说,反而简单。菜式全是预先订下,就是量大,准备和掌握起来麻烦些,头绪反而清楚。张歆在定制菜单时,考虑到人手的问题,又取了一点巧,突出了前面的冷盘和后面的甜点,热菜中加重了费时间的炖和烧,将现做现上的炒菜减到了最少。 这么一来,等到寿筵开席,厨子和帮厨只需要对付那几个菜,其他的装盘往上端就是了。 有专门的人负责装盘,上菜不会手忙脚乱,乱了次序。菜肴离开厨房前,到这里经过最后一道把关,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容易应变。 经小羊转达,四个孩子得知小姨把这么重要的担子放在了他们肩上,不由越发慎重小心起来。对于被年纪小的表妹“领导”,他们倒是不觉得什么。小羊年纪虽小,见过的世面,晓得的事情,可比他们多多了。 宴会前这些天,装盘组的任务就是熟悉菜式,提高装盘技术和效率,记住上菜顺序,每道菜用的盛器,再琢磨琢磨每道菜怎么摆放,点缀什么花样最漂亮。 装盘组上了轨道,小羊就专心给穗娘当帮手翻译。 顾实那边,结合菜单,张歆与顾实顾嫂讨论定下一份工作流程和日程表。还做不到每个帮工只负责一道固定工序,每人每天只需做两三件事,而且是完成一件,再做下一件。 所有的计划,都可能有变化,每天的工作安排由顾实视情况做出调整,半天分派一次。青青早晨和午饭后,从顾实口中得到下面半天的每人工作安排,翻译吩咐下去。因为每个帮厨都知道自己只管那么几件事,这样的分派足够让他们明白下面要做什么。剩下的,还有实例示范呢。 语言的障碍被减小,管的被管的都自在了不少,效率也提高了。 阿彩阿龙带来整地的工作进展。他们整天呆在郑家村,虽然没参加进去,心里记挂,得闲就转去看一圈,加上陈林氏阿金等人每次去都会到他们家坐坐。他们能讲给张歆听的,自然不只阿松带回来的只言片语。 阿金一开始没想在郑家村找工人,怕麻烦,从林家所在的南山村叫了一批人手,先盖起简易工棚厨房茅房。 阿生大伯不负众望,果然开始出难题,阻拦南山村来的工人进村取水,不让村民卖米卖菜给他们,更叫嚷着不许村民过去帮工。他儿子还不时站在阿龙家门前说些难听的。 幸亏张歆有远见,将那块地与大路连通。走大路,去邻村比去郑家村还近些。 工棚建好,陈林氏从湖西村带了一大队人,主要是陈姓子弟,扛着锄头铁锹扁担簸箕,浩浩荡荡地开来。两下人马汇合一处,热火朝天地开始挖地垒石。 陈林氏坐在阿龙家听见阿生大伯和儿子唱双簧的骂街,冲出门,一阵发威,将那父子骂得狗血喷头,灰溜溜地跑回家关了门不敢出来。 毕竟只是农民,不是地痞恶棍,阿生大伯觉得分配不公,被弟弟占了便宜,加之历年积累下来的嫌隙,能对亲弟弟亲侄儿动武,可不敢对来串门做客的老寡妇出手。何况陈林氏是在官府和舆论挂了号的节妇。单比口舌,一辈子守着一片土地耕耘的父子又如何是为了还清丈夫留下的债务,养大五个孩子,能干能赚钱的活都干过,与人打过无数口水仗的陈林氏的对手? 陈林氏骂够了,气哼哼地丢下几句话:“你们郑家村的井就比别处的甜?你们的米和菜就比别处养人?你们郑家村的男人一个能干别人两个的活?不希罕!不要!不要你们的水,不要你们的米菜,也不用你们的人!我家阿妹买下来的地,同郑家村再没关系!” 说完了,陈林氏门都不进,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再来视察进度时,连郑家村都不进,从大路直接去那块地。阿彩阿龙阿龙娘有话同她说,还得跑那边工棚去找人。 张歆听得呆住:“这点事,大姆怎么会发这么大脾气?别气坏了身子。” 阿龙大笑:“你也给大姆蒙住了。她老人家经历了多少事,比那难听十倍的话也不会当回事。讨厌阿生大伯作派是真的,可不会真的动气。” 阿彩笑着说:“都怪你把阿水的中等田当上等田买下来!郑家村的人以为你有钱,买东西不问价,好些人都想从你这里多挣几个钱过年。以为离得近,图方便,最后还是要从郑家村取水买菜,也会从郑家村雇人,故意由着阿生大伯闹,好寻机会讲价钱。要不然,阿生大伯再厉害,也没那么大势力,说不许,就能让大家不做。没想到便宜了邻村人赚米钱菜钱。大姆又从陈家找来那么多工人。听说大姆许的工钱高,陈家林家那些人,干一天能拿平常三四天的钱,郑家村有些壮劳力求到阿金那里,要做工。阿金讲大姆说了不用郑家村的人,他总不好违背。那些人气悔得不行,见到阿生大伯一家都没好脸。” “那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 “我们也是郑家村的人啊。他们都看见大姆气得不进村子,不肯到我家来了,都讲我们被阿生大伯连累,怎么还会为难我们?” “是啊,阿龙最近在家闲得没事,也没有过去做工挣那份钱。你是我妹妹,你的地不给阿龙管,叫了阿金来管。他们会想都是因为阿龙是郑家人的缘故,明白这事上我们说不上话。” 阿龙连忙争辩:“我不是闲得没事,我帮阿爹打了几样家具啊。过两年,阿松娶媳妇,阿兔出嫁,先预备下。” 张歆问:“现在怎样?一切都顺利?” “很好啊。陈家和林家的人吃住都在那块地上,都想赶紧干完了拿钱回家过年,只要天色看得见,就在做。” “一天干得太长也不好,总要歇息歇息,别累坏了身体。”这超时劳动,不会有问题吧? “你这样的东家真是少见!别担心啦,都是卖力气活命的人,吃得住。阿金也没逼迫他们,他们自己有数。” “是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吃饭坐成一圈,边吃边聊,也不觉得累。一个个兴高采烈,都说没这么热闹过。本来不认得的,认识了。本来认得的,成了兄弟。还有人要结儿女亲家呢。” 没纠纷就好:“陈家的人有没有不满我让阿金来管事?” “有人提过,说你是陈家女儿,应该更相信陈家人才对。不过,你无缘无故,怎会认得阿金?他们都猜是大姆偏心娘家,背后嘀咕嘀咕,也不敢当面对大姆讲。再说,阿怀也在做工。阿金说做什么,阿怀就做什么,半点没有不高兴。其他人有话也讲不出来。” “阿怀哥也去了?” “去了。他一家都去了。阿怀带着老大挖塘。他媳妇带着另外几家媳妇,管做饭。小的几个孩子帮忙整地下种。” 张歆十分意外:“嫂子没有抱怨?” “阿怀媳妇就是嘴有点碎,爱抱怨,没你想得那么不堪。我听见她教训孩子,教他们做事要勤奋,将来才有可能自己也挣一份家业。” 张歆沉默不语。阿兔阿云来了这些日子,除了帮忙,闲聊中也让张歆知道了不少事。有些事,陈林氏不会告诉她,阿霞阿彩也不会 说。 阿兔阿云说两个舅舅不孝顺阿婆。明明是阿婆把他们养大,给他们娶亲,还帮他们带小孩,他们却同丢下他们改嫁了的生母亲近,不管阿婆。阿婆自己住着一个院子,每天要自己做饭,打扫院子,自己种菜,喂猪喂鸡鸭。两个舅妈有时还同阿婆吵架。 她们听说把陈林氏事迹上报的范秀才,以前受过陈奉德的恩惠,后来帮过陈林氏。范秀才会想起把陈林氏报上去请求表彰,一方面陈林氏事迹感人,另一方面也是看不过眼陈林氏近几年的境遇。得到官府表彰,陈林氏能得到一份保障,对阿怀阿祥也是一份警戒。 张歆听了十分气愤。这些让陈氏家族觉得丢脸的实情,自然不会被记录流传下去。后辈只知道陈家有过这么一个节妇,不会知道这个节妇抚养大两个侄儿,最后老无所养,受外人怜悯才得到这份荣耀。当年,陈林氏如果不是为了抚养年幼的阿怀阿祥,就不会那么辛苦,顾不过来,也许,阿海也能活下来。 张歆决定:她既然来了,阿怀阿祥不奉养陈林氏,她来奉养。也不能轻易放过两只白眼狼。等忙过寿筵,张歆就要想法子给他们点颜色,再把陈林氏接来。 可是,阿怀一家来了这么一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们这么一无怨无悔,搞得张歆下不去手。 阿彩见妹妹脸色不对,想想就猜到怎么回事:“是不是阿兔阿云说了什么?她们小孩子家,很多事弄不明白。阿怀对大姆其实很孝顺的。三叔还在的时候,阿怀对大姆就比对三婶还亲。” 82、寿筵(上) 诸项准备工作终于在余老夫人生辰前完成。 除了提供福寿阁,张歆只需负责菜肴。场地是潘氏亲自带人布置,征求并采纳了张歆的一些意见。宴席上的酒水也是潘氏选定酒坊,当天一早送至福寿阁。 这一日,老天赏脸,是个温暖无风的艳阳天。福寿阁檐下早早挂起红灯笼,门上拉起红彩绸,大门两边和进门的走道两边摆开大盆的松柏盆景。大堂和宴客厅四周隔几步就摆放着一盆植物:万年青,富贵竹,金橘,水仙,兰花,文竹,配上一对对红底黑字的寿联,生机勃勃,喜庆又不张扬。 余老夫人生日在腊月底,将近新年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生日不好,天寒地冻,万物萧条。做女儿做媳妇的那些年,家里忙着过年的准备,很少会有人记得给她过生日。后来,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更是顾不上,好几年都是过完了年才想起她的生日早就过了。儿子们出息了,想要孝顺她,给她过生日,她不在乎吃啥喝啥,请什么客人,得什么礼物,只想借那热闹,略减心中每到生日,那挥不去的萧瑟感觉。 泉州地方极南,四季常绿。虽是腊月,暖阳高照,穿夹衣也就够了。老太太在儿媳的服侍下穿上为寿筵做的新衣,有些恍惚地问:“今天真是我生日?真是腊月底了?” 得到再三确认,余老夫人名丫头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笑道:“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过生日不用穿袄,打开窗看得见绿树鲜花。”伴随生日常有的遗憾,不知何时就淡了。 潘氏笑道:“这算什么?等到了福寿阁,够您看的。” 早先,潘氏和张歆见到她还会通报几句寿筵准备得如何了,日子越近,她两个反而保密起来。她们越不说,老太太越想知道,拐弯抹角地问,总是被她们笑咪咪一句拦回来:“到那日您就知道了。” 老太太自是知道她两个这些日子忙的都是这事,此时不说,就是安心要给她一个惊喜,只是——心里象揣了只小猫,抓挠得难受。 想瞧瞧王氏会不会知道点什么,不想老实得有点木讷的大媳妇也给带得调皮了:“娘,您别操心,让她们忙去!要是办得不好,您不喜欢,就罚她们。” 不说张歆,潘氏也是个能干的,不管办得怎样,这份孝心就叫她喜欢心疼,可是,她还是想早点知道。 潘氏身边得用的人都得了吩咐,对她封口。张歆身边的人都忙着,来不了同知府。除了张歆,唯一常来的小强不会说话。 这些日子,同知府的人经常看见老太太拉住人盘问,绞尽脑汁想要从别处得到点潘氏和张歆不肯透露的消息,数着日子盼自己的生日早店到。明知小强不明白,也不会说,还拉着他问这问那。 小强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干姥姥兼干奶奶:“啊?” 老太太急了:“你这小子,挺聪明,怎就不说话呢?还是安心同你娘她们一起瞒我?” 小强看着她,小脑袋左边偏偏,右边偏偏,恍然大悟般地解开腰间小荷包,掏出一块松子糖放进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嘴里,成功地堵住了老太太的话头。 老太太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当我跟你要糖吃呢?” 老太太这样的精神状态,倒是包括余同知在内的大家都愿意看到的。同知大人想要替老娘打探消息,不想老婆大人居然不顾“以夫为天”的闺训,还教育他:“老爷先忙自己的去。寿筵上老爷该做什么,到那日,我会告诉您。” 怀着秘密的老婆,在余同知眼里突然变得神秘吸引。也想证明自己的魅力能让老婆失去原则,透露口风。余府几位姨娘,尤其是嫣红,突然就遭到了冷落。 招待男宾的侧院挂了不少字画,显得风雅。 程启也收到请柬。虽然是在他的酒楼,余府寿筵,他是外人。不需他出面招呼客人,也不需要他张罗酒宴。早早在酒楼里呆着,他就是个多余的人。可不早早进来呆着,难道到时候再拿着请柬,和别的客人一起进自己的酒楼? 还是张歆出了个主意,叫他在角落里支起个桌子,准备文房四宝,请来宾就福,寿,春三个主题赋诗对联题字,既给余老夫人寿辰助兴,也给才子们一个发挥的机会,提高宴席的格调,打发开席前的时间,得了好的裱起来,还可以装饰酒楼。 程启对张歆的指令向来都是乖乖照办。眼见本地最有名的三名才子开始较劲,一张张地写了画了丢给他,程启心里对张歆的敬佩又涨到了一个新高度。 福寿阁的匾额就是周才子题写的。周才子之前,他求过何才子。何才子不屑程启身上之铜臭,压根不肯见他,更别提给他写字了。周才子穷些,没能扛住谢银的诱惑,最后写了,却在程启坐等两个时辰之后,出来时那鼻孔朝天的样子,像是把他当成了要饭的。 话说坐在周才子家简陋的客厅里,连杯茶水都没得喝时,程启心里在挣扎疑惑。其实,他觉得那匾额让张歆写就够了。他不是很懂,这些日子见多了张歆随手的便条,简图,就觉得她的字比这些才子还顺眼。可张歆让他出来求名人墨宝,想是没打算自己写。他自己心里好像也有点不愿意让张歆的字被人看见。为什么呢?她的字写得那么好,他为什么会觉得不该让别人看见呢? 这些才子,求上门时拽得二五八万的。今日不求他们,怕准备的上好宣纸不够,还限制每人一幅,他们却跟抽了风似的,抓着湖笔不松手,写上一张,你瞪我我瞪你,互相酸几句,接着再写。 程启回忆了一下当初求周才子写字花的银子,悄悄数了数手中的“墨宝”,悄悄咂舌:好多银子呢! 招待女宾的楼上挂了几幅喜庆的幔帐,悬了十二盏宫灯。太太小姐们入座前,空气中飘着的是水仙和兰花的香味,最吸引眼球的是寿星座位后面,落地大花瓶里那半树的桃花。 与老太太一路走进来,只觉得眼前生机勃勃,鼻端暗香浮动,不由心情大好,看见那么大一枝桃花,不由顿住脚:“这桃花做的真象。谁的手这么巧?” 潘氏扶着婆婆,笑道:“娘说错话了。桃花开得好,怎么说是做得象?” “腊月里哪有桃花?” “这是泉州呢。不过,找到开得这么早这么好的桃花,也费了不少工夫。” “真的?”余老太太走上前,又摸又闻,确定是真的桃花,喜笑颜开:“这地方春天来得真早。” 潘氏与王氏相视一笑,心里却是感激张歆。当初,她昏头昏脑地想着要这么弄,那么弄,还是张歆提醒她:“义母不是俗人。夫人不如先弄明白义母的想法,再对症下药,有的放矢。” 想不到,婆婆内心里竟是这般清雅! 83、寿筵(下) 虽然,其实,张歆没有为她做什么,潘氏还是认为自己生活中的改变与她有关系,想要有所回报。 除了乡下那些亲戚,目前为止,张歆有交情的,不过几家。得知陈大少奶奶帮过张歆一些忙,觉得南安大户陈家值得一请,潘氏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一张请帖去南安。这请的是女眷,陈家老奶奶懒得动弹,自是大少奶奶出席。 刘家几代书香,老太爷生前也是一方名士。潘氏又补了一张请柬,请的还是女眷。 潘氏又想到薛家。老太太的义女借住在他家,多得其照顾,怎么也该表示一下。于是,又写了张请柬。 潘氏事先吩咐了管家娘子,见薛婶来了,就同刘氏婆媳一起,与陈大少奶奶安排在一处入座。亲戚们坐在一处,好说话,热闹不拘束。 开席前,潘氏走了一圈,与女客们打招呼寒暄,特地在这一桌多停了一下,与这几位含笑问好,多说了两句话。 受宠若惊,刘氏婆媳与薛婶,甚至陈大少奶奶都明白,同知夫人是看在张歆面子,才送给她们这番体面。 程启那张请柬是同一般客人一起送出的。潘氏思忖一番,亲自又写了一张,请程董氏务必赏脸光临。 董氏拿到这张请柬,很是高兴。说起来,福寿阁如今有一半是她的陪嫁换的。儿子们没分家,公中账务都在她手中,程启当日支援前大舅子,用来盘下酒楼的六千两也是从她手里磨去的。要说福寿阁整个都归她所有,也不过分。可气这个儿子对外人经常缺心眼,对着自家娘就精明过度起来。虽没明说叫她别去酒楼添乱,可绕来绕去,就是这个意思,还拿她从前的话来堵她。母子之间有关酒楼的对话,好几次都以董氏被隐含下面意思的话语噎住,而告终:“你老人家当初一点不肯帮忙,非要我自己争口气,把酒楼的生意搞上去,如今刚有转机,有点起色,你可别一高兴,给我搅黄了。” 其实,董氏比儿子更看重更在意这个寿筵,更想保证成功,因而总担心程启一味顺从张歆,张歆盲目追求新奇花巧,不懂规矩,说不定哪里处理得不好,惹出乱子,连累了程启。 从阿瑞传回来的消息,张歆似乎对人冷淡,独断专行,不少事上瞒着防着程家的人,也就是本来老实又鬼迷心窍的程启看不出来。董氏听得出来,阿瑞对张歆很有意见,对她的话并不全信,想要问问儿子,可程启对张歆放心得很,既不了解细节也不关心,怕董氏找到借口插手,心怀抗拒,还指责阿瑞不服从领导,有心滋生事端。 这么个情况,叫董氏怎不悬心?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去看看,没问题最好,有问题,她也可以早点帮忙解决。偏偏有一回被程启推拒得恼了,又一次冲口说出:“不管就不管,弄出事体,你自己去板直!”程启不服软,董氏放不下面子,只能干着急。 余府的请柬,程启悄悄收了,显见也是不想让她去。 这个儿子,犯起横来,真真能把人气死!如今,同知夫人下帖子请她去,看他还敢怎样! 程启自然不可能再拦着母亲,只在心里犯嘀咕。明明已经给他们家送过了请柬,余夫人怎么又想起来专门请他母亲?又一想,有母亲到场坐镇,阿瑞那些人不敢玩花样,也是件好事。 话说阿瑞对张歆的不满一半来自于自己的私心,另一半则是因为张歆高调祭出赏金大旗,使得阿瑞手下那些人愿意服从她的游戏规则,而不把阿瑞的吩咐当回事,冒犯了阿瑞的权威。之前一直抓不到机会,阿瑞确实有心利用寿筵的实战机会,给张歆出点小难题。阿瑞不敢也没想扰乱寿筵,只是想在上菜过程中,刁难一下厨房,叫张歆知道她的厉害,服个软,好叫手下那些人知道该听谁的。 见当家主母到场,程家董家那些人心中一凛,加倍打起精神。阿瑞更是忙把手头的事丢至一旁,殷勤地跟在身边服侍。 董氏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酒楼,今日是余府寿筵。我不过是宾客的一员。你今日服侍的是余家主子,别忘了我先前的嘱咐。今日倘若有事,都落在你夫妻身上。” 阿瑞有些委屈:“万一厨房出事,难道也要我们顶罪?我们又进不得厨房。” 董氏眼睛微眯:“福寿阁是程家生意。今日出事,只会落在程家头上。我既把你两个派给大少爷,就是有事,你们也得保得无事。听明白了没?” 犹如一盆冰水淋下,阿瑞清醒了,答应一声,连忙走开做自己的事,半点别的想法也不敢再有。她自幼服侍董氏,深知自己这个主子,一旦真恼起来,什么样的情分都能丢开,什么人的脸面也不会给。 董氏被安排在余老太太旁边的一桌,与程家家主的妻子邻座。两家丈夫从小是好兄弟,好朋友。两位夫人却从来没互相看顺眼过。 以董氏这房在程氏家族的地位,在泉州的实力声望,董氏是不该坐在这一桌的。同知夫人安排的座次,程氏主母不好抱怨什么,不阴不阳地笑笑:“你家阿启攀上余家的义女,好本事!” 董氏皱眉道:“三嫂这话怎么说的?被人听见,误会阿启,无事,玷污陈家孝女名誉,岂不亏心?” 程氏主母想好措辞回话之前,余夫人潘氏走了过来,对程氏主母点点头,问了声好,转向董氏又多了两分热情:“舍妹初到泉州,人生地不熟,生计不易,幸得夫人垂怜照顾,委以生意。家母并余夫妇念及夫人慈善,都很感激。家母听说夫人今日也来了,想请夫人移步一见。” 在潘氏和余老夫人看来,张歆与程启合作总是不妥的。二人年纪相当,孤男寡女,再怎么小心避嫌,传扬出去,对张歆名声也是有损。那边张歆已经拉了薛伯作幌子,这边再把程启撇开,说成张歆帮董氏管理生意。因为这个缘故,张歆同程启认得,偶然程启替母亲处理生意上的事,与张歆有所接触,也说得过去。至少不会被说成私下往来。 这番用心,董氏自然领会。虽然没多少共同语言,两下也算相谈甚欢。 待董氏回到座位上,凉菜已经上桌。 想让宾客坐得宽敞些,也减少排座次的烦恼,用的圆桌。桌子中央的转盘对众人是个新鲜东西。 董氏早知道就着这圆桌圆转盘,张歆设计了一套八瓣花盘,专门用来盛抬头的冷盘,看见实物,还是同众人一起惊艳了一下。 八个花瓣装的碟子一圈摆开,每盘里都有荤素两样凉菜,码放整齐,略加点缀。白瓷盘子,边沿略带粉红,颇为鲜亮。 许多人顾不得动筷子,抑制不住地猜测花心处会是什么。那厢上菜的服务员端来八角形的盘子放在边上小桌上,实实地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 随着潘氏介绍说:“这道菜叫做孔雀开屏。诸位看看象不象。”八角形的盘子轻轻落在花朵中心,掀开盖子,果见盘子一侧婷婷玉立着一只孔雀,身后一条华丽的尾屏。 “象。真象。真漂亮!”席上传来一阵阵惊叹。 某一桌的一位夫人看得不忍下箸,很想多欣赏欣赏,不妨同桌另一位更急着知道味道如何,挑自己喜欢的卤物,夹了一大筷子送进嘴里,边咀嚼边点头:“好吃,好吃!” 看着孔雀被戳断了,弄散了的尾巴,这位夫人心中不悦,面带不屑地看着那位不够文雅的吃相,暗骂:吃货,就知道吃! 另一桌两位客人都想把萝卜雕的白孔雀据为己有,争了起来。 唯一让人不满的是,不论卤水拼盘还是其他凉菜,花样很多,可每一样都像是掐着人数,按每人一口,数着摆上去的。吃第二口就象抢别人那份了。不知男宾席那边,是不是也这样。 转盘一圈圈地转,这些凉菜,每一样都是大家知道的,却有不一样的味道。一样样尝下来,很快大部分盘子都空了,众人的肚子也吃了个半饱。 这才开始上酒水。据说空腹饮酒不利养生,故而请大家先垫垫肚子。 热菜一道道地上来,一品红袍,金钩玉版,碧壶丹心,富禄南瓜,鸿运东来,狮子卧雪,鱼跃龙门,…… 每一道菜上来都先让人眼睛一亮,颜色搭配得好,盛器别致,名字讲究吉利又相切。不但色,香和味也够好。还是,每样份量都不多,不象很多宴席尽够你吃的大方,好象生怕客人吃多了哪一样错过其他好菜似的。 太太小姐们虽然心里有所不满,觉得吃得不过瘾,也不会真抱怨菜的分量少,被人笑话大肚能吃。对下一道菜的期待,也冲淡了吃不着第二口的遗憾。 “松鹤延年”的白鹤再一次引起轰动。 而后,“百鸟献寿”。白斩鸡,骨肉全断,皮还连着,浇上汁,仿佛还披着羽毛,嘴里衔了枝寿桃。 服务员上来,用小盘盛了寿桃,按人数切开,分给众人:“大家沾沾老夫人的福气。” 宾客们笑而分食。寿桃有馅,每桌还不一样,有红豆沙,有绿豆蓉,有白莲蓉,有椒盐黑芝麻。每人还是只能吃到一样。潘氏笑道:“寿桃还有,大伙儿若是喜欢,回头再上。我娘福份大,够大伙儿分。” 余老太太笑得不行,对同桌的客人说道:“以后不能再让她们姑嫂两个凑到一处,还不定会怎么捉弄人呢。” 众人笑道:“老太太好福气,媳妇女儿都是孝顺能干,又和睦,叫人羡慕。” 说笑间,外面通传说:“同知老爷来给老夫人磕头拜寿。” 这是潘氏预先嘱咐的,叫丈夫等“百鸟献寿”上桌以后,过来给母亲磕头敬酒。 84、一宴成名 一宴成名 余同知向母亲拜寿敬酒,又向妻子敬酒道谢,接着,不等别人提醒,主动说:“这回母亲寿辰,烦劳妹妹许多,我也该敬她一杯,表示感谢才是。” 余老夫人见他终于想通,当众认下张歆这个妹妹,十分欢喜:“理当如此。” 要说这一日,可称余同知这么多年少有的出风头又欢畅的一天。 虽然晋商富甲天下,山西土地贫瘠,穷人更多。除非富商大贾,高官显宦,山西人在东南富庶地方人的眼中免不了穷的印象。 他出生清贫,中了进士,至今也不过五品地方官,又以清流自居,爱惜名声,日子就不太富裕,自不敢大手大脚讲排场,轻易也不敢出风头。 这番为母亲过生日,排场是很大的,遇上母亲整寿,初到泉州,倒显得是一番孝心。况且还不是他夫妻自己操办,而是借了酒楼,由义妹出面张罗。客人是不少,场面也热闹,匠心独具,却只见清雅不见奢华。菜肴别具一格,引起轰动,材料却是普通,就有山珍海味也是闽地常见之物,完全是靠花样心思取胜。风头出得足了,那么些礼物礼金落入袋中,还不必担心被人告说奢靡浪费。 会场布置之大方风雅,菜肴设计之精致讲究,令一众同僚宾客大为惊叹赞赏之余,也为他脱去他人眼中的穷酸印象。今日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他由衷地感谢妻子,更感谢张歆。 这一日,余同知对女子之才的认识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到他该说亲的时候,余家虽然还是清贫,因为兄弟三人都有了功名,门庭已是不同。彼时,余同知年轻,前途大好,心高气傲,有了选择的余地,自不甘娶一个大嫂那样贤惠但粗鄙的穷家女儿。娶到才貌双全,出生大家的潘氏,起初很是得意。但很快妻子的出身和教养倒成了挥之不去的压力和阴影。虽未说出口,他知道潘氏看不上母亲,甚至也不大看得上他,至少是看不上他从小养成的不知不觉中会流露的一些不够优雅不够上流的习惯。母亲也因为这个缘故与他疏远。 潘氏的优雅矜持,她的才艺修养都成了他眼里心里的刺。恍然明白圣人为什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开始宠爱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女人。除了青春美貌,她们的依附和奉迎也让他在心理上享受满足。然而,今日这样风光和得意,是那些女人不可能带给他的。 不曾听过张歆吟诗作对,不曾见过她的字画刺绣,但看经她改造过的这个酒楼,看这寿筵的种种安排,酒席上一道道菜名菜式,余同知已然相信这是他平生所见的最有才情能力的女子,心胸眼界更是少有。可笑自己当日还当她有心攀附,别有居心。 母亲来后,认得张歆以后,潘氏有所改变。如今,他认识到潘氏的出身和才干于他不是压力,而是助力。 落了这么多好处实惠,又能讨母亲欢心,余同知哪里还会抗拒接受这个“义妹”? 余老夫人正要叫人去唤张歆上来,却发现她带着小羊,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了一旁,连忙招手:“快过来,让你哥哥嫂子替我好好谢谢你!” 张歆从容上前施礼:“祝义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边余同知隔着帘子说了两句道谢的话,敬了她一杯,就下楼去了。 席上众女客,对余家这个“义女”都有几分好奇,一个个盯着她看。董氏大概是尤为留心的一个。 只见她一身青色衣裳,除了两颗珍珠耳坠,浑身上下全无饰物。放在这样的日子,过于素净了些,却符合守寡的身份。 张歆全不在意,在潘氏的引领下,落落大方地见过几位夫人,也与董氏见礼,但没说两句话。 事先听说了种种,见到真人,又是另一番印象。董氏不再担心她会“勾引”自己儿子。这女子给清冷如莲的感觉,根本不屑于那种算计。然而,她不觉放心,反而更担心了。虽是一厢情愿,阿启怕是已经深陷其中。 王氏带着余家的孩子和小强从幔帐后面出来。 为了给老夫人凑趣,潘氏特地安排,让孙辈在宴席中给老太太拜寿,并献上自己的小礼物。 潘氏的两个儿子送的是自己的功课。大的做了一首诗,小的写了一幅字。余老夫人虽然不懂,却是十分欢喜嫡孙的出息。 余府庶出的几个孩子,在各自生母的提点下也都精心准备了礼物。余老夫人略略看了看,赞两句,不很上心。 小羊送了一方自己绣的手帕,倒得了老太太好些句夸奖。 小强不知从那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走上前放在老太太手里。 “咦,小强也给我准备了寿礼么?还挺沉,会是什么?”余老夫人一边笑问,一边打开。 盒子里面,还包着一方小手帕。打开手帕,是一层纸。打开,里面还裹了一层纸。 “包了又包的,这么宝贝,到底是什么?”不但余老夫人好奇,好些客人也都伸长脖子,等着看这不会说话的孩子送的会是什么礼物。 石头。不过三颗小石头。好几个人掩嘴而笑。 余老夫人不嫌这份礼微薄,只觉得有趣道:“这是你在哪儿捡的石头?” 小强靠近前,拿起一颗凑到她眼前,放下,再拿起一颗。放下,再拿起一颗,嘴里“啊啊”地不知想表达什么。 余老夫人仔细看看,点点头:“三块石头不是一样颜色啊,嗯,都挺漂亮。” 见她明白了,小强满意地点点头,把三颗石头重新一层层裹好,放进小盒,连盒一块儿塞进她怀里。 “给我了?” 小强猛点头。 余老夫人不缺孙子,见过的孩子也不少,还就属小强最好玩,总能干点出人意表的事。眼下,老夫人最宝贝还不是两个嫡孙,而是小强。当下笑着搂了,介绍给身边的客人:“这是我最小的孙子,也是我外孙。” 老太太高兴,嫌“干”字碍眼,都省了,听得不明底细的客人一头雾水。 张歆站在一旁,眼看小强就凭着三块捡来的石头,夺了余家少爷小姐们的风头,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哪里学来的包装手法?这一套在明朝就吃得开了么?” 为防大意疏漏,张歆本来在厨房里盯着上菜。余老夫人和潘氏都不让她再下去:“忙了大半日,你也坐下歇会儿,安心吃点东西。” 宴席已经过了大半,下面主要是点心甜汤,都是预备好了的,料想出不了什么差错,张歆笑道:“这么着,我去跟大嫂子做伴吧。” 一般说来,年轻守寡的女子,不好参加这样的酒宴。潘氏却不愿让王氏呆在家里,特地在幔帐后面设了一桌,让王氏带着孩子们坐在一处,即凑了热闹,也不违背规矩要求。见张歆要守规矩,余老夫人和潘氏也不阻拦。 酒足饭饱,余老夫人想起来,问张歆:“刻萝卜的是你外甥?能有那样的手艺,也是个伶俐孩子,叫来我看看。” 潘氏拦道:“娘,这里都是女客,那孩子已经大了,不方便。” “那就算了,改天,带到家里来给我看看。”余老夫人就命打赏,对张歆几个外甥甥女加倍打赏。 潘氏的心腹婆子跑了一趟,回来笑道:“阿松和厨子一起,被知府老爷和我们老爷叫去了。” 不但福寿阁,顾实和阿松更是一宴成名。 寿筵之后,收拾了一天半,福寿阁关门放年假。 想着上上下下累了这么些日子,张歆本意想要给自己和大家放个长假,最好等到十五过后再正式开张。 有些客人却等不及,第二天就跑来定席位。有的是寿筵那日的客人,要借福寿阁宴客,提高身份品位。有的不是那天客人,听说那诸般新鲜菜式,想要来见识一番。 董氏程启都是敬业的商人,无缘无故不会把上门的客人和商机往外撵。 那些干活的人这段日子赚的工钱和那日收的赏钱抵得上平时半年一年的收入,都愿意趁热打铁,把福寿阁的生意搞上去,自己也能多挣点。 原想多偷几日懒的张歆被迫同意初五开张。 薛伯的二儿子携妻子儿女回家过年。大儿子人没回来,托人带了封信,说三四月里就会全家迁回来,预计三四年内不会再离开泉州。 薛伯薛婶都愿意张歆继续在他们家住下去。就算两个儿子都回来,也还能留两个偏院给张歆。实在不行边上还有空地,再盖两个院子也行。 张歆却另有打算。薛伯的儿子回来常住,这园子里多了青壮年的男丁,对她总是不方便的。阿玉她们来了以后,张歆让他们跟着自己住,原来的院子也有点挤了。 搬出去,要想再遇上一个好房东,也不那么容易。也算站住脚了,福寿阁收入前景不错,还是弄个自有住宅吧。是买现成的房子,还是买地盖房? 张歆累坏了,只想好好歇歇,一时间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干。先过个轻松年,要费心力的事,都等年后再说吧! 85、逼 一般人过年必定一番热闹忙碌,张歆却习惯把春节当作休假的机会。 来这里的第一年,有小强作护身符,还有一帮能干的丫头,多少事都烦不到她头上。第二年,客居松江,人手少,人口事务更少,又得了个能干的穗娘。过年几天不做生意,抽出半天往几家拜年之外,就是关在家里带孩子们玩。 张歆是打算在泉州久居扎根的,又有了一帮子亲戚朋友,不比客居随便,可也没有根基,不象许多人家要开宗祠祭祖宗,迎来送往好些交际。 阿玉和阿松兄妹回家时,把张歆送给两个姐姐家的年礼带去。不外乎吃食和布料。 陈家那边,张歆预先请阿金多采购了几十只鸡几头猪,地整得差不多,结算工钱,正赶上这边杀猪,就一块儿宰了,连这寿筵用不着的下水一起分给陈林两姓工人。另外托阿彩给阿怀阿祥两家都送了几块棉布给大人孩子裁剪衣服。 送给陈林氏的新衣是张歆早些时候抽空亲手做的。腰带是小羊的女红功课。 这段时间,张歆也算见识了陈林氏的精干和固执。湖西村的青壮劳力开到郑家村开始整地,陈林氏就没怎么回过湖西村家里,一多半日子都在郑家村监工督促进度,帮着阿金调度安排,和阿怀媳妇一起给工人做饭。空闲的时候就在附近几个村转悠,打听那附近的田地。 雇了那么多人,又要管饭又要发工钱,还少不得要买些工具种子,张歆一直惦记着,怕阿金手头资金不够。陈林氏却叫阿彩传话叫她不要管,把心思都用到寿宴上,缺钱了,自会同她开口。可一直等到地都整好了,除了留下看守的阿金的子侄,其他人都拿了工钱,提了猪肉活鸡,欢欢喜喜回家过年了,张歆也没等到陈林氏或者阿金开口要钱。 不用算,张歆买地那日留给阿金的十几两银子,肯定办不了这么多事。多半陈林氏把张歆先前留在她处,请她帮忙送给族人过年的四十两拿来付工钱了。弄不好,第一次见面,张歆拿出来修整坟茔的一百两也被“挪用”。 纵有不满,张歆也只能留到见面再同陈林氏分说。 按规矩,正月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的日子。张歆通过阿玉阿松与阿霞阿彩约定,那日全员到齐,陪陈林氏热闹一日。 说起来,余府也算她的“娘家”。张歆同潘氏说好,准备初一下午,就过去拜年,陪老夫人吃顿晚饭。 让张歆有些意外的是,寿筵过后,潘氏来找她,说是她家老爷说的,余老夫人的寿筵只是拜托张歆张罗,说到底是他们夫妻该做的事,张歆出了力,就不该出钱,要把张歆为寿筵花的钱还给她。 真说到筹备这场寿筵过程中的各项开支,数目可是不小,余家多半出不起。然而,扩张改造酒楼,置办家具器皿,招募训练人手,等等,与其说是为这场寿筵开支,不如说是先期投资。福寿阁借着余府寿筵一炮而红,钱途大好,程启只庆幸得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哪里肯要钱。 张歆却明白余同知这种“清官”是什么心思,转头就估计了几个数字,开了张账单给潘氏。包括阿金采购食材花的钱,那些临时工的工资,甚至还有寿筵中摔坏的几个碗盘的折价。按这份账单,热闹轰动的一场宴席,余家不过掏一百多两,比起收到的寿礼,不值一提。对此,张歆也有说法,福寿阁的场地设备,余家借用一天,有借有还,损坏的也都赔偿了。程家家人,是程启作为朋友,借来给张歆使唤,不过一日,余家已经打过赏。张歆孝敬义母一场,她的人为她做事,理所当然,怎能向余家讨要工钱? 张歆还诚恳地感谢潘氏对她对福寿阁的信任,感谢余家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交给他们,让福寿阁沾了老夫人的光,一下子在泉州一带出了名。 操持家务精打细算的潘氏,顾及名声爱惜羽毛的余同知,对张歆的态度和处理都很满意,越发将她当作自己人。 剩下自家过年的准备,也不过衣食两样。 今年,张歆穗娘没工夫亲自动手,早半个月请来裁缝给四个孩子量体裁衣。新衣服做好送来,比不上张歆和穗娘的手艺。孩子们亲眼见到,甚至参与了大人的辛苦忙碌,哪里还会计较这个?一个个高高兴兴地试衣服,体味到的都是长辈的关心爱护。 至于吃食,寿筵的准备过程,剩下不少成品半成品,就不需要另外张罗了。 眼见诸事妥当,再没什么需要她动脑动手,张歆彻底松懈下来,准备好好休息几天。有勤劳的顾实夫妻和穗娘在,她很可以过几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懒虫日子。 只是——小强不允许! 小孩子不会睡懒觉,睡够自然醒来,醒来就要活动,安静不住。 原先,张歆起得早,没有感觉,这回想赖床,可算知道小家伙的能量和执著。 搬到薛家,房子宽敞,张歆给小羊设了一间闺房,也给小强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小羊毕竟大了,第一天夜里,认生害怕睡不着,听见点动静,吓得跑去找妈妈。过了两天,熟悉了环境,就好了。 小强却不理这茬,仍要跟着张歆睡。想着他小,张歆硬不下心肠,只能劝说哄诱。几个回合下来,小强倒是认得了自己的房间,可只当游戏室,藏宝室,捡到什么垃圾都拿进那个屋子收着,就没觉得那是给他睡觉的地方。 往常他醒来,起床,妈妈多半已经起床了。偶然无事,妈妈会和他一起躺在床上玩一阵子。小强很喜欢和妈妈在床上藏猫猫,做游戏,喜欢妈妈咯吱他,更喜欢在妈妈的身体上爬来爬去。 不能理解妈妈这回是紧张过后,想要赖床休息睡觉,小强早上醒来,看见妈妈还合眼躺着,就以为妈妈是在同他玩,抓住机会翻到张歆身上,又爬又骑,又挤又拱,又摸又扯,又笑又闹。 张歆睡意朦胧,不甚其烦,把他拉下来,压在床上,指望能太平一阵,再睡一会儿。 小强以为这是妈妈新的游戏方式,越发高兴,越发得意,努力挣扎出来,更兴奋更用力地往妈妈身上扑。 张歆越想压制,小强越是来劲。只要张歆赖床不起,“别闹,妈妈累了,让妈妈再睡会儿”之类的说辞,在小强听来就跟“继续游戏”一个意思。 穗娘和小羊比较能体谅张歆的渴望,自己也不赖床,听见小强闹得厉害,进来把他抱出去,变着法儿陪他玩。 奈何小强有个固执的念头:先前妈妈太忙,不能陪他玩,经常把他丢给干娘,眼下,妈妈不忙了,躺在床上不用做事,当然就该是陪他玩耍的时候。小强也有足够的机灵,总能很快摆脱这些人,跑回他和妈妈的房间,继续骚扰张歆。 于是乎,小强被抱开,张歆松口气,安心沉回梦乡。可周公刚露个影子,就被去而复返的小强又赶走了。 如此几次,张歆只好正视当了妈就失去了睡懒觉的权利这一事实,郁闷地爬起来,对着精力过剩的儿子发呆打呵欠。 小强不在乎妈妈的精神状态,只要在妈妈身边,他就有无穷的办法和点子让妈妈同他玩,或者,被他玩。 张歆千万能耐,拿这么个儿子却没办法,只能在郁闷中消极抗拒。 郁闷渐渐凝聚成不满。人和人之间,哪怕是母亲对儿子,一旦存着不满,就能挑出看不顺眼的地方。 这会儿,张歆看见小强动手不动口的样子,听见偶然蹦出的“啊”,“哦”开始有气:两周岁生日早过了,一过新年,按这里的算法就三周岁了,怎么还不说话?! 两周岁还不说话,即使尚不足以定性为“问题”,也是晚的了。张歆原来不大紧张在意这个。一是因为小强听和理解的能力并不差,虽然不会说话,能找到其他方式表达自己,也不错,更锻炼解决问题的能力。二则认为说话迟缓是语言环境混乱所致,等环境安稳下来,他自己理出头绪,自然就会开口。 虽然都是同一种语言,小强却生活在多种方言的包围中。穗娘和松江那些人的松江话,顾实夫妇的南京话,薛婶陈林氏等人的闽南话,余家的山西话,如果再加上襁褓中的扬州话和山东话,以及官话,小强两年多点的人生中有七种口头语言。张歆一直说官话,因而能说点官话的人同小强说话,都会说官话。可这年头也没人去普及官话,说惯了方言的人,说起官话也是南腔北调,差点的就是一门亚方言。 老实说,小强没被这么多“话”弄得糊涂,大多情况能够理解别人对他说话的意思,张歆暗地里已经很看好儿子的语言能力,不想多加强求。想着他一落地就会咿咿呀呀,就觉得不可能是哑巴。 可如今,被小强搅得不能睡懒觉,张歆心气不顺,就想也给他点挫折。 他是真的被几种方言搅糊涂了,说不出来?还是,因为周围的人太理解他,让他太舒心,觉得没必要开口?张歆考虑这后一种情况的可能,决定逼他一逼。先得让他开口说话,说得不清楚不好,可以慢慢纠正。 这么小的孩子,生活在稳定的环境里,其实还没多少必须交流的急迫。家里这些人,余家的王氏都很清楚小强的习惯和喜好,下意识地就会照顾迁就。小强还幸运地有一个非常能理解他的姐姐。往往小强突然有什么要求或需要,张歆他们不明白,小羊都能替他说出来。 要逼小强说话,就得让他不那么舒服,非得开口提要求。 小羊最喜欢弟弟,喜欢让弟弟高兴,愿意也习惯了给弟弟做代言人。听妈妈说弟弟到了该说话的年纪,总不说话,万一真的退化成哑巴,以后就麻烦了,小羊也着急了,马上同意与妈妈一起,逼弟弟开口说话。 一夜之间,小强的世界变了。妈妈姐姐穗娘还是那么温柔可亲,可是变得笨了,忘了他喜欢什么要什么,越是他不喜欢的越是往他跟前送,更加听不懂他的“啊啊”。 86、无为 初二这天,张歆一家到大湖西村时,阿怀阿祥两家还没出发去岳家。 阿怀媳妇是特地等着大姑小姑并甥男甥女们来,好亲手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过去的一年,一波三折,他们一家经历了酸甜苦辣。阿怀顶头上司判断失误,导致东家损失不小,所有经办人员被罚半年工钱。孩子多,日子本不宽裕,少了阿怀半年的收入,更加艰难。没想到,堂妹张歆回乡认祖,不但给族里,还给大姆一大笔钱。阿怀媳妇很希望能分一杯羹,哪怕只有几两也能改善眼前的窘困,可大姆仅仅拽着,一分不漏。阿怀不吭声,她拐弯抹角地要了几回,求了几回,就挨了几回骂。苦撑苦熬到年末,正发愁这个年怎么过,阿怀意外地得到提升。 原先的上司因为过错丢了管事的差事,降级留用,因为阿怀先前好意提醒过他,出事后却没有拿这个说事,而是默默地同他一起承担过错处罚,向东家汇报交待差事的时候,特别称赞了阿怀。东家了解到阿怀年资久,谨慎勤恳,经验丰富,熟门熟路,就决定让他接任这个管事。 阿怀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家,正好陈林氏回村招募工人去张歆新买的土地挖塘修田。阿怀说:“阿妹的事,我们最该出力。”第二天就带着最大的儿子去了。听见陈林氏说那边需要人给工人做饭,有些轻松的田间活也需要人做,阿怀媳妇心动那工钱,向陈林氏求了这份活,索性大门一锁,一家人都去给张歆帮忙。 看见阿金父子管事,阿怀只能乖乖听令,阿怀媳妇心里有过一丝不满,怪陈林氏把机会给娘家侄儿,然而,转念一想就释然了,做生不如做熟,阿怀做了这么些年,凭自己本事升到管事,也不比给张歆管田差,在亲戚面前还更有体面。 来干活的,按重活轻活分,都得一份工钱,也都得一份福利。阿怀一家满载而归,分的猪肉和鸡,自家吃不完,阿怀媳妇还送了些去娘家。年前最后两天,父子几个齐上阵,里里外外要修要补要搭盖的弄了一遍。过年的喜悦里又添了一层自豪自信——这一切都是他们凭借自己的努力创造的。 阿怀媳妇不再羡慕张歆的钱,也不再介意陈林氏厚此薄彼。她家穷,不但张歆,跟着张歆开了眼界的阿松阿玉他们怕是都不会在意她给得起的几个压岁钱,可她还是要表达做舅舅舅母的心意。阿怀媳妇花了整整一夜,把铜钱擦亮,仔细用红线缠出花样,配上她初一上香求来的护身符,送给孩子们。 孩子们拿到这份别致的压岁钱,开心不已,连忙挂到身上。女孩子们还叽叽喳喳地叫舅母教她们缠铜钱。 阿怀媳妇笑得越发满足,一一答应了,说了几句话,才同阿怀一起带着自家孩子回娘家去。 张歆这回见到阿怀媳妇,印象观感都是一新,暗暗庆幸阿彩提醒得及时,自己不曾孟浪。 陈林氏看在眼里,把她拉到一边,循循教诲:“阿妹,你有能力,愿意帮亲戚,是好的。可是,帮的办法要是不对,给自己添麻烦,对他们也不好。你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他们一世。他们到头来还是要靠自己。” 张歆受教,可想到那四十两,还是有点疙瘩:“我本来是因为他们倾力给我爹办葬礼,过意不去,才想要——结果,倒叫他们给我做工。有些人家没出劳力,什么也没得到。” “能有工做就够了。你给的工钱又高,最后还送肉送鸡。这些人家这个年过得不比往年差。没出劳力,没从你这里挣到钱的那些家,多是当日也没出东西出力的。大姆心里有帐,不会叫你欠谁的人情,你放心就是。” 说话间,阿祥两口子进来,找张歆说话。 陈林氏看了阿祥一眼,叹口气,对张歆说:“别耽搁太久,阿祥还要陪媳妇回娘家。”转头钻进厨房去了。女儿女婿外孙们回来陪她过年,她要好好给他们做顿饭吃。 阿祥媳妇满脸堆笑地拿出给小羊和小强的过年红包。张歆接过来,沉甸甸的,对于他们的家境给得很丰厚了。小羊小强在外面同表哥表姐们玩耍。他们不当面给孩子,多半厚此薄彼,只送给小羊小强,更确切地说,是送给张歆的。张歆淡淡道谢,心里并不愉快。 阿祥果然有事相求。原来,张歆当初拿出来表心意的三百两该怎么用,族里的宗长意见不一致,一直没有结论。因为这钱算是陈奉德陈奉贤兄弟出的,陈林氏现在成了陈家声望最高的人,财主张歆也最听她的,族长和长老们征求她的意见。听见一位宗长建议用这笔钱办个学堂,让子弟们读书,陈林氏马上附和,说如果族里办学堂,她愿意把张歆给她修坟的一百两也拿出来。一代两代后,等子孙真地出息了,再修坟也不迟,祖宗脸上也更有光。 闽南一带,生活贫苦,却有注重文化的传统。陈奉德的父亲没有上过学,却无师自通地认得了些字,送三个儿子去学堂念书。陈奉德陈奉贤兄弟虽然只读了三四年,当时已经是湖西村最有见识最有头脑的年轻人。一开始兄弟两个挣了些钱,家境不错,就让老三奉忠旁事不管,专心读书。可惜后来他兄弟两个断送在海上,连累家里一落千丈。陈奉忠读书读得有点呆,不善谋生。他们家倒成了反面教材。 虽然如此,陈林氏仍旧继承了上一辈对文化的追求,尽管家计艰难,生活困顿,仍是咬牙把阿海阿怀阿祥都送到范秀才的学堂附读了一阵,挑的两个女婿也能识文断字。目前,阿祥是湖西陈家教育程度最高的,在外面拿的工钱也最高。从外面回来的张歆,据说是个才女,在陈氏家族只能仰视的阶层里游刃有余。这些都在提醒着陈家人读书的意义。 最后,宗长们达成一致,连同陈林氏拿出来的一百两,用五十两修整宗祠和祖坟,五十两留着应急,三百两都划入教育基金。乡下地方,学堂就设在祠堂里,目前只是启蒙识字,也不用马上请多高名的先生,教育子弟们节省着用纸笔书本,这些钱够支撑学堂很多年了。 阿祥眼馋这个教书先生的位置,钱虽没比现下多挣,那位体面是他渴望多年的。阿祥媳妇又怀上了,也希望丈夫能留在家里。 宗长们想省钱,暂不准备请有功名的先生。阿祥是陈家读书最多的,办学的钱是他妹子出的。他夫妻自以为只要开口,这个位置跑不了,不想却被一口拒绝。宗长们决定去湖东村请他从前的同学孙发。 孙发是个孤儿,由姑母收养,成年后娶了表妹,在姑母家边上起屋居住,和上门女婿也差不多。孙发有些口吃,在学堂读书时就常被人取笑,阿祥一直不大看得起他。阿祥自负聪明,认为孙发虽然比他多在学堂读了一年,学的没他好,这些年面朝土背朝天,见识更是比不上他,很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去求陈林氏讲情,却找上张歆。 张歆对阿怀夫妻的看法变了,对这一对可还没什么好感。从阿彩的话里,张歆听出来,阿怀夫妻和陈林氏生分,原因就在他们身上。因为他们贪婪计较,阿怀媳妇心里不满就唠叨出来,碰到陈林氏心软嘴硬脾气不好,撵了他们兄弟各去过自己的,她自己过自己的。阿怀夫妇虽然不跟陈林氏一起过了,还留意着老人的情况,自己虽不大过去,每天都会让大的几个孩子往陈林氏的院子看看,帮陈林氏做点事情。至于阿祥这对,没事就想不起还有个大姆。 阿玉也说三舅母进门前,外婆舅舅一大家子挺和睦的。外婆和二舅母有时也要拌个嘴,可同别人家也没不同。外婆性子急,嘴巴坏,还好二舅母虽然唠叨,脾气却好,听过就算。 想想陈林氏对待阿怀媳妇,骂得虽多,倒是有来有往,也不尖刻,比起对阿祥媳妇的冷淡,倒是亲热不少。阿彩叫张歆不要去管他们的事,别让阿怀更为难,也别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张歆听了姐姐的话,息了惩恶扬善的念头,又哪里肯替他们出头说话,况且这事也轮不到她说话:“钱虽是我给的,也不是无缘无故。大伯和我爹离家这么多年,音信全无。家里老的小的。如果没有族人庇护帮助,大姆要拉扯哥哥姐姐们长大,更加不易。那也是我爹对族人的一点心意。那些银子给了族长,就是族里的财物,如何分配使用,自有宗长决定。没有哪个家族会让出嫁了的女儿决定族中大事。真有那样的事,可是不祥之兆。” 阿祥媳妇强笑着说:“不过一个学堂先生的位置,算什么大事?阿妹开口,宗长也要给点面子。” 张歆好笑地摇摇头,不去理她,只望定阿祥:“嫂子没读过书,不明白其中缘故。阿祥哥也认为谁做族中子弟的启蒙老师是件小事?可以看着一个妇人的面子,随便就换的?” 阿祥其实并不是一点感觉没有,先时心里不甘,被媳妇撺掇的,没有仔细想,经张歆几句话里带话敲打,已然明白宗长们责怪他不孝敬大姆,德行有亏。不但宗长,连这个妹妹也是这么看他。 初四这天,陈大少奶奶带着女儿和次子来给薛伯薛婶拜年,顺便也给张歆贺岁。 小孩子见过面,自去园中玩耍。 小羊“出使”陈家归来,张歆细问过经过,就有些疑心,这日冷眼旁观。陈大少奶奶虽然没有特别表示,她女儿一见面就拉着小羊说话,分外亲热的样子。那个陈景秋人没往前凑,一双眼睛却围着小羊打转,看着看着脸上露出欢喜来。 小羊生命力的第一朵桃花,这么快就飞来了!陈大少奶奶这么谋算她女儿,张歆有点气恼,脸上却是一付无知觉的样子。反正不能用抢的,由你算计,主动权在我手,选择当然越多越好。我没看上,小羊没喜欢上,你怎么着也是白算计。 其实,张歆对与陈大少奶奶结亲家并无反感。陈大少奶奶虽然厉害,却是个爽利人,不难相处。陈家不在乎小羊的天足,也算难得开通的。陈景秋这孩子看着也不讨厌。 小羊能多认识多接触些同龄人,总是好的。成不成,几年后的事,走着瞧吧。 87、绸缪 初五酒楼开门。人手比寿筵前减了一半多。厨房的人都在,程家来的只留下六个,打杂的临时工只留了三个。没有大型宴会,平日里客人不多,没那么多事情,留下的又都是挑出来的骨干,麻利本分,再经过寿筵的锻炼,应付日常生意绰绰有余。 相比之下,倒是厨房里,张歆的人马和另请来的厨子帮厨都在,人多事少,很清闲。厨房是酒楼的核心,好用的人手不是想找就能找到。张歆和程启有共识,这一块需要壮大加强,而不是裁减。 然而,人浮于事,也是大忌。张歆在松江得到的经验,决定发展外卖和到会服务。 阿玉和阿松姐弟都回来了,还多了个阿兴。 新年时,阿松的木匠师傅传过话,希望他回去。阿龙父子当初让阿松来给阿姨帮忙,顺便长点见识,也没想到这一下阿松就成了“名人”,露脸露到了父母官和大人物跟前。张歆给的工钱本来偏高,另外还有奖金赏钱,从经济的角度,也是在酒楼做下去好。阿龙父子却有些犹豫,比起在酒楼雕萝卜花,“木匠”手艺更正经更靠得住。 阿彩和婆婆想得没那么远那么多,倾向于让阿松继续跟着阿姨。木匠师傅严厉挑剔,嫌阿松这不好那不好,好好个孩子,垂头丧气地被退回来。是他阿姨慧眼识才,发掘出阿松的能力,给了他机会。就不提道义亲情,她们也希望孩子做工做得快乐。 大人意见不一,只好让阿松自己决定。阿松当然愿意继续帮阿姨,不仅因为跟着阿姨收入好成名快,阿姨对人好,兄弟姐妹在一起开心,更重要的是阿姨愿意听他的想法,放手让他去做,完完全全把他当作平等的大人对待。阿松这么对阿公和阿爹解释自己的感受:“在木匠师傅那里,我好像一头驴。师傅叫我推磨,一下说我太慢,一下怪我走歪,最后把我赶回来,说我不是头好驴。阿姨看见我就叫我跑跑,然后指个方向说,你看怎么跑到那边去。我现在觉得自己不是驴,是马,可以跑起来的马,再跑跑说不定就成良驹宝马了。” 阿龙好笑地踢了儿子一脚:“就你,还能是千里马了?” 阿松摸摸屁股:“反正我不是驴,不要回去推磨。” 阿龙爹若有所思:“千里马遇不到伯乐,也不是千里马。阿松能遇到他小姨,也是运气。还是问问他小姨有什么安排。” 张歆对阿松当然有想法。她想让阿松正式学做厨师。松江的无名食肆,泉州的寿筵,对外掌勺的大厨是顾实,真正安排菜肴的是张歆。冷盘点心甜汤,顾实根本不过问,跟没经手。就连真由顾实掌勺的热菜,好几款也经过张歆指点改动。 顾实从小在厨房长大,可以说,离开南京前,顾家厨房顾家酒楼的厨房就是他的世界。他有扎实的基本功,刀功尤其精湛,知识面却有限,也没有创新意识,遇到张歆前,会做的只有从前辈厨师那里学的那些菜式,了解的也只有淮扬一带较为常见的食材调料。顾实是个很守规矩的人,甚至没有想过要对师傅传下来的菜式进行改动。运气好的话,这样的性情手艺足够他养家糊口,平稳地度过一生。 他遇到了张歆,另一极端。张歆从来没正式学厨,二十岁以前动锅铲的次数都寥寥可数。然而,她爱吃,出生在一个物质丰富交通方便交流频繁的时代,先有了很高的鉴赏能力,后在外界难以完全满足她对食物的要求和追求的情况下,开始自力更生。最传统的菜式,她都曾见听说过不止一个菜谱,不止一种做法。不懂传统,没有条条框框,即使她没有刻意追求新巧,信手拈来都是与众不同的菜式搭配。 这两人的合作成就了无名食肆,打响了福寿阁。烹调的成功中,张歆的影响更大,被人知晓的大厨却是顾实。这是张歆想要的结果。她可不想被人当作女厨子,但餐饮业,品牌就是号召力。 与张歆不同,顾实是专业厨师。厨艺是他安身立命之本。深知名不副实的下场,顾实对披到自己身上的光辉颇有些惶恐,用心地吸纳经验和建议,更认真地思考提高,短短一年多,技艺和思路都大有提高。 眼下形势不错,张歆却记得与顾实说定的是“帮她十年”。十年后,顾实夫妇有可能选择留下,然而解除契约关系,他们也随时可能走。好厨师永远不愁没人请。张歆不能不早作打算。 在张歆的认识里,厨艺也是一门艺术。大凡艺术,能达到什么境界,天赋和性格是很重要的因素。阿松有艺术细胞,有主见,能坚持,不拘泥。张歆看好这棵苗子,相信阿松只要认真学,一定能成为优秀厨师。阿松年轻,之前没学过厨,白纸一张,也更能吸收她来自后世的知识和观念。 厨师和木匠一样是手艺,在已经成名的福寿阁,拜顾实为师,加上阿松雕萝卜雕出来的名气,是难得的好起点。阿龙父子欣然乐意,对阿松少不得又是一番教导,叫他不可骄傲,听师傅话,从头学起。 阿松跟过木匠师傅,知道学徒是怎么回事,吃得苦,再说在这边当学徒,比之前在木匠师傅那里已经轻松自在很多。 除了阿松,张歆希望能再培养一两个帮手。几个甥女都是极好的,特别是阿玉。可惜,很快一个个都要出嫁,婆家在哪里,成亲后夫家如何,还愿不愿意让她们在酒楼做事,都是未知数。而且这个时代,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只能在幕后。 阿霞也是有志气不肯占便宜的,坚持要还张歆当日给阿兴看病的钱,一下还不清,慢慢还。 张歆笑着把钱退回去:“这里面有阿玉的工钱吧?阿玉眼看快要出嫁了,阿姐怎么忍心挪用她辛苦挣的嫁妆钱?” 阿玉忙说:“阿兴是我弟弟,给他治病的钱,我乐意出的。” 张歆笑着看阿兴:“你怎么说?乐意让你姐姐帮你还钱?” 阿兴涨红了脸:“我用掉的钱,我自己还,我长大了,也可以做工挣钱。” 张歆很满意:“好啊。你病好了就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工做,工钱你只可以领一半,另外一半拿来还我,可不可以?” 阿兴本来就想到小姨处同兄姐表妹凑热闹,一听这话,喜不自胜,满口说好:“我不要工钱,都拿来还小姨。” “你长大了,做工挣钱了,有时候是不是也该买点东西,孝敬爹娘和外婆?过年时候,是不是也该给侄儿压岁钱?”阿霞长子阿明已经娶妻,有了一个儿子。 阿兴一听有理,大力点头:“对啊,我还要给阿姐添妆。”小姨果然聪明,想得周到。 阿兴是小儿子,又是在失去了几个儿女后出生的,旺和阿霞未免有些娇养,原本没打算让他出去做工,而是打算再过个一年,让他跟着学做石匠。不过,做石匠辛苦,现有的活也不多,旺和阿明两个做得过来,也不另外的帮手。想想阿松跟了张歆一阵,就找到一条更好的道路,旺和阿霞也愿意让阿兴跟着张歆去试试。 张歆一下子用了这么多个外甥和甥女,陈林氏感觉有些不妥,可张歆说让阿兴做工还钱,又合她的主张。毕竟隔了一代,陈林氏对外孙外孙女不象对女儿们那么严厉,想想这些孩子要出去做工,好的工作机会也难得,心一软,就没反对,只叮嘱张歆不要太宠太娇纵他们,不能给他们搞特殊化,又教训几个孩子:“不要以为那是你们小姨的生意,你们去了就是少爷小姐。你们小姨还是替别家管生意的呢。你们要好好帮忙,好好学手艺。要是我听见你们不好好做事,先替小姨把你们赶回家。” 陈林氏极有权威,几个孩子都乖乖站好,垂手听了,唯唯诺诺地答应。 张歆确实没给阿兴什么照顾。他年纪小,在家也不大做事,也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张歆就让他先打杂,给的工钱也是最低一档。 酒楼不忙,张歆让小羊和青青留在家里,读书认字做女红。在酒楼帮忙是社会实践,这些才是两个女孩的正经功课。 张歆自己一多半的时间也呆在家里,给小羊和青青上课,想想酒楼往下发展的具体做法,考虑新房子该怎么盖。 张歆决定要搬出薛家,自己迟迟不着手看地看房。薛伯程启陈大少奶奶替她着急。薛伯薛婶不希望他们搬的太远。程启怕他们孤儿寡母,从薛伯家搬出来,换个地方被人欺负。陈大少奶奶则是把张歆当成准亲家,希望以后两家走动起来也能方便些。 他们是土著,渠道多,还真是很快有了眉目。离薛伯家不远,有一大块空地,城里一家大户买下准备盖别院,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工,如今愿意分出一块卖给张歆。程启打听城里有意出卖的房子的情况,找到两处比较好的报告张歆知道。 张歆决定买下城里离酒楼两条街的一处房子,给顾实一家居住,阿松阿兴以及帮厨的仆佣跟着搬过去。就近,上班方便。 买下那块空地,盖个宅院,自己和孩子住。穗娘和甥女们跟着她住。 这个新房子,要有一个园子培植她需要的香料和试验田,要有两三个大的地窖。泉州热,不必考虑取暖,食材也容易腐坏。这时候也没有冰箱,只能修地窖。防火,防潮,舒适,方便,……,要设计一个合意的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伤脑筋的事想得久了,不知为什么馋起甜食来。 这年头的甜点真没什么好吃的。寿筵上推出的百福饼,长寿酥,吉祥卷,如意糕,口味一新,很受客人欢迎,有人称百吃不厌。张歆自己早吃烦了。 这日,张歆坐在家里,把房子的事丢在一边,认真回忆了一下喜欢的甜食,找出几样以现有条件可以做的,开始试验。 第一想山寨的是驴打滚,可惜手头没有豆沙。 张歆转而山寨萨其马。面团揉得光滑,醒上一阵,切成面条,下油锅炸熟,拌糖,倒进深碗压紧,凉凉,切块。基础版的萨其马成了,张歆自己尝尝,觉得有点意思。小杨青青阿福都叫好吃。 小强不说话,左手一块,右手一块,刚把右手上的塞进嘴里,又伸进盘子,恨不得一下子拿两块走。 张歆不动声色地把小强的手挡开,把盘子从他面前拿走,听见青青问这新点心的名字,顺口回答:“萨其马。” 大的三个不解:“好奇怪的名字!同马有什么相干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张歆也觉得这个名字奇怪,依稀记得是旗人点心,也许满语里有什么意思。慢着!这时候后金人还在大小兴安岭满山追熊瞎子呢,她先来,先做了这点心,为什么要用满语的名字?转而说:“这款点心还没有名字,你们觉得叫什么好?” 三个孩子开动脑筋,思考起来。 小强把左手上的也送进嘴里,使劲伸手来抓盘子里的点心,够不着!半个身子趴到桌子上,还是够不着! 妈妈和姐姐越来越坏,不但不理解他,还经常给他出难题。小强不得不委曲求全,自力更生,可他个子小力量薄,在妈妈有意无意的为难下,自力更生的路也很艰难。 阿福抓耳挠腮,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放弃了,专心吃了起来,瞧见小强的样子,拿起一块递过去,半路上想起什么,歉然地笑笑,一回手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小强气坏了,看见盘子里的点心迅速减少,也急了,一急憋出了一声:“面。” 第一声是憋出来的,第二声就顺多了:“面。” 在座几人都愣住了,盯着他看。阿福咽下嘴里的东西,惊讶地说:“小强,你说话了?” 小强眼里只有那盘点心:“面,面。”再往前伸点,快够着了。 小强的手碰到点心之前,整个人被面色不愉的妈妈拎了起来。 88、说话 张歆把小强拎到边上的屋子,放在桌上,低下头与他平视,表情声音冷硬:“在你心里,是妈妈亲,还是面条亲?” 儿子终于开口说话,第一声不是叫妈,居然是“面”,张歆脆弱的慈母心受到严重伤害,就忘了这完全是她自己逼出来的结果。 小强开始吃辅食,张歆正借住在山东人家里,并在学做面食。不知是不是从那时起,他对食物的偏好就产生了。小强喜欢吃面食,最喜欢面条,其次面饼,面片,最不济白馒头也可以。只要是面条,哪怕光面拌点酱油,都能高高兴兴吃上一大碗。米饭,除非用很香很浓的汤拌了,数上半天也数不完半碗。 到了泉州这很南的南方,有做得一手好面的干娘宠着,张歆也经常迁就他,这吃面不吃米的偏食毛病,越发厉害了。 张歆其实不是很在意小强在主食上偏好。米和面不都是碳水化合物?还有人说大米的营养不如面粉呢。只要小强吃足够的鱼肉,蔬菜,水果,营养充足而且均衡,就够了。 两岁多点的孩子,在意的东西有限。小强对面食的强烈热爱,正好可以作为“逼”他说话的切入点。 过年最重要的就是吃吃喝喝。过去的这个年,小强过得有点凄惨,就没吃过两顿可心的饭。只有初一在余家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干娘做的面条,因为他妈没胆子去他干姥姥眼皮底下发展同盟军。 他妈当然也不敢让他阿婆知道自己在逼小强说话。初二那天,阿婆很想做点小强爱吃的。一是妈妈和姐姐不合作,二来口味习惯差得实在太远,结果,阿婆辛苦做了一桌菜,小强只能啃点心充饥。 过年,家里点心原本不少。在张歆的安排下,送的送,吃的吃,面点很快就没了,只剩下南边人过年爱吃的各种糯米点心。小强一点也不爱吃。 每回快到饭点,张歆都会笑咪咪地问儿子:“你想吃什么?告诉妈妈,妈妈给你做。” 见小强眨巴着眼不说话,张歆耐心引导:“你想吃面条是么?那你得告诉妈妈呀。你说了妈妈才知道,才好给你做。你不说,妈妈怎么知道呢?面——条,很难说吗?你至少得说个面字吧。” 小强憋啊憋啊,发出一声“啊”。 张歆失望地说:“你的啊是什么意思啊?随便是吗?那好吧,妈妈做什么,你吃什么。”上桌的东西绝对与面不沾边。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这声“面”在小强的心里喉咙处酝酿发酵,终于在今天冲了出来。那个萨其马,不就是炸面条,甜面条?小强多少天没见到面条了,好容易吃到这香香酥酥的油炸面条,当然想抓住机会饱餐一顿,眼看都进了阿福肚子,能不急么? 憋了多少天的“面”终于说出口,可没捞到面条吃,倒惹来妈妈的臭脸。小强年纪虽小,却有几分机灵劲,明白这一关要是不能好好应付过去,后果很严重。 张歆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脸色更黑:“说,妈亲,还是面亲?”敢再说“面”,晚上把你丢面缸里睡觉,让你跟面亲去。 小强目前只说了一个字,也只有那个字顺口,差点脱口而出:“面。”还好忍住了。 小强不吱声。张歆不耐烦了:“到底是妈亲,还是面亲?不说?觉得面亲是不是?” 不能表达自己的结局,就是被强行套上罪名。小强憋足劲,大声蹦出一声:“骂。” 差点登陆的台风退去,维持着多云:“你想骂谁?妈妈是这么叫的——妈——妈。” “骂——骂。” 多云转晴,张歆笑着轻弹儿子的脑门:“笨啊,妈都叫不好。” 小强放心了,咧着嘴笑,一边爬起来,猴到妈妈身上,一边叫着:“骂——妈。妈——骂。妈——妈。” 张歆抱起儿子,痛痛快快地答应:“哎。从今天起好好说话了哦,不许再装哑巴。” 炸糖面条没了。晚上,小强吃上了香喷喷的牛肉面。 干娘做面条拿手,可小强最爱吃的还是妈妈做的面条。张歆给儿子做的面条加了切得碎碎的菜叶,打了鸡蛋。汤是头天有人杀牛,得的牛肉用慢火炖出来,放凉撇去浮油,香浓味美。炖得烂烂的带筋牛肉,肉汤汆烫的嫩菜苗。 小强恨不得把头都埋进碗里。碗里的面条太少了。小强几口就吃完了,眼巴巴地看着笑眯眯的妈妈。 “还要吗?想要的话,要说——要。” “要。”小强这回反应可快。 终于,美美地饱饱地吃了一顿,小强以为日子回到了从前,吃完饭,拉着姐姐陪他玩。 小羊一脸委屈地看着弟弟,不说话,也不动。 张歆在旁边笑:“你都不叫姐姐,姐姐为什么要陪你玩?” 小强略微酝酿,叫出一声:“借。” “是姐。”小羊纠正说。 可能第三声难了点,纠正几次,小强还是叫“借”。小羊有点失望,又觉得弟弟第一天开口说话,不该要求太高,也就算了,高高兴兴陪他玩去。 第一天开口,小强明白了语言的力量。 张歆虽然不大忙,却让外甥甥女们往家传说她忙得四脚朝天,事情一堆,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暗示要把这些话都传到陈林氏耳朵里。 初二那天,听说阿祥媳妇又怀孕了,张歆就起了念头,要把陈林氏拐到泉州来。 不止一两个人反映,阿祥媳妇好吃懒做,虚荣娇气,前面三胎都是辖骨肉以令大姆,从检出身孕就挑这个捡那个,要陈林氏一直服侍到出月子,然后给她带孩子带到两三岁。可气的是,阿祥媳妇一付理所当然,求着陈林氏的时候会软语奉承,可也是颐指气使的时候多,等到用不着了,迎面遇上都少听她问声好。 陈林氏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侄媳妇,当初也不同意这门亲事。可她进门了,给陈家生儿育女,陈林氏没能保住自己的儿子,自觉愧对陈家,愧对丈夫,看在陈家的骨血的份上,也不同她计较。又想着阿祥在外做事不容易,爬到今天的地位也废了很多心血,怕他为家里事分心,丢了差事,差不多的事都忍了,让了。 阿祥四岁,生母改嫁,完全是陈林氏带大,也是陈林氏送他上学。阿祥如今混得相对不错,可并没回报陈林氏,哥哥姐姐也没沾到光,倒是他媳妇经常往娘家搬东西,让岳家受惠不少。 阿霞阿彩从小被教育要让着弟弟们,就算不高兴,也不好表示出来,只能尽力帮着陈林氏,让她少受点累。阿怀生性沉默,拿嘴皮活络,巧言令色的弟媳根本无法,怕大姆为难,外人笑话,还要设法劝妻子不要惹是非。他们的态度无形中助长了阿祥媳妇的气焰,也让阿祥自以为优越,把亲人的付出视为当然。 张歆是不打算整治阿祥夫妻了,可也看不过眼大姆再去给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免费老妈子。阿祥小,阿霞阿彩阿怀都得让着他。她更小啊,阿祥是不是也该让着她?阿祥媳妇不是还有娘家么?她有事可是只能靠娘家帮忙啊! 那天吃饭的时候,当着姐姐姐夫外甥们,张歆就提出要陈林氏搬到泉州去,帮她照看家里。她忙啊,忙完酒楼忙田地,还得张罗搬家。早先忙余老夫人的寿筵,顾不上小强,送余家去请他们照看,还说得过去。现在寿筵忙完了,总不好再去麻烦人家。 陈林氏当时没答应,也没拒绝。张歆知道她的性子,不强求,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失望。 张歆布置任务,叫外甥甥女们设法把陈林氏“请”到泉州来。几个孩子眼明心亮,心领神会,轮着回家传消息。 陈林氏一开始是怀疑张歆要把她接到城里去享福。张歆有能力,有靠山,有钱有仆人,哪里就需要她这个老婆子呢? 外孙们说张歆买来的佣人多是放在酒楼里用,家里只有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打扫卫生,洗衣服。张歆忙完外面的事,回家经常还要做饭。打发小强睡下,还要检查小羊的功课,等小羊也睡了,张歆还要看账本,考虑第二天的工作分派,每天忙到深夜才熄灯。陈林氏抱怨外孙女们没用,不能真正帮到阿姨,心里明白她们到底年纪小,经的事少,不敢拿主意,张歆不能放心把家交给她们管。她要去了,至少能替阿妹把家里撑起来。 等听说张歆买地要盖房子,抽不出身跑工地看进度,想请个懂行的管家,请不到。陈林氏着急了。盖房子是关系家族百年的大事。可不光监督进度,还要管工匠饭食。工匠们吃的满意,才会用心在房子上。另外还有些规矩讲究,阿妹多半不知。 这些日子下来,陈林氏了解到她家阿妹聪明能干,不怕花钱怕麻烦,总想花钱买省心,做个甩手掌柜。万一碰上个奸猾的,活脱脱就是冤大头,被人榨干了都有可能。 再听说小强没人管,在薛家园子里游逛,摔了一跤,差点伤到眼睛。陈林氏坐不住了,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嘱咐阿怀媳妇几句,就往泉州赶。憨仔是阿妹一辈子的依靠,可不能有差错! 小强其实不过是钻篱笆时让枝条擦出了一条血印子,正好伤在了眼角,看着有点惊人。 陈林氏见到小强时,小强虽然还只是嘣单字,却已经能说不少话了,词汇量每天见长。 离着一段,看见陈林氏,小强唤了声“婆”,就双手张开,扑到她身上。 陈林氏满心喜悦,答应着,蹲下身来抱他,也想细看他脸上的伤口。 小强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吧嗒吧嗒往她脸上亲。 陈林氏脸上起了红晕,扯开他,教训说:“不是跟你讲过,不好这样。” 趁这功夫,张歆已经传达下去第二步战略部署:“稳住阿婆,不要让她回家。” 要稳住陈林氏,第一步就是让她看到张歆很忙很需要她。张歆开始带着外甥甥女早出晚归,制造忙不过来的假象,把家,小强,和正在盖的房子都交给陈林氏。 陈林氏果然老辣,管家做饭带小强,有条不紊。每天牵着小强,带着丫头去张歆的新家园给工匠们送饭送点心,与年长的几位把话聊天,了解工程进展情况,小问题当场拍板解决,大主意转告张歆自己拿。 出了正月,程启就要带船下南洋。给张歆盖房子的工匠就是当初改造酒楼那批人,是程启介绍的。木料砖石,也是程启帮着买的。 程启担心自己出门几个月,张歆新房这边出问题影响进度,想趁出门之前尽可能帮她把事情都落实了,得空就往这边跑。 小强有一阵没见到他了,也不觉得生疏,欢天喜地地凑到跟前:“抱,抱。” 程启欣喜地抱他起来:“当真会说话了!会叫人了么?” 张歆没说小强他爹是哪年生人,也不知道比程启年长还是年轻。陈林氏想了想,催促小强:“阿伯这么疼你,快叫阿伯。” 小强沉浸在兴奋中,没理这茬,而是往上指了指:“高,高。” 程启笑呵呵,托着腋下,把他举过头顶。 陈林氏不高兴了:“小孩子,怎可没礼貌。快些叫人。” 正好旁边领头工匠的儿子有事过来请示,一开口先唤爹。 小强听见,手舞足蹈地叫:“爹,爹,高,高。” 陈林氏险些晕倒。早想到这憨仔会招人,只防他长大招惹女人,没成想刚会说话,就给他娘招惹男人。 89、瞒 程启听见那声“爹”,又惊又喜,喜大于惊,本能地想要大声答应,见陈林氏青白了脸,意识到此事不妥,不敢造次,抱着小强站住,尴尬地笑,却也不想告诉小强:“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 陈林氏稳住神,紧紧拉住小强的手:“这是阿伯,你该叫阿伯。不叫阿伯,阿伯不同你玩耍。” 小强眨巴着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程启,没觉得什么威胁,不吱声。 领头工匠的儿子不明白这些人为何神情怪异,他爹也盯着那个小孩,不理他,又迟疑地唤了声:“爹?” 小强嘻嘻一笑,发挥拷贝功能,声调语气都学得十足:“爹?” 这下,连程启都糊涂了,搞不明白小家伙是真把他认作爹,还是鹦鹉学舌闹着玩。 领头工匠觉得是自己儿子出场惹出了这场乌龙,赔笑着告个罪,把儿子拉到一边去说话。 陈林氏示意程启把小强放下,弯下腰,拉着他,指着程启:“叫阿伯。” 小强小嘴一张:“爹。” 陈林氏又气又急,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叫阿伯。” 小强嘴巴一扁,眼睛立刻红了,虽不哭出来,满脸满眼尽是委屈。 程启心疼得不行,连忙拦住陈林氏:“阿姆,孩子小呢,不懂事,也不是有心。阿姆好好同他讲啊。” 小强一头扎过来,把脸埋在他两腿间:“爹,呜——” 程启满心想要抱他在怀,柔声安慰,却不敢动,只能扎着手脚,僵僵地咧着嘴,不知所措地看着陈林氏。 陈林氏拍了那一下,已经后悔。这么大点的孩子,还不懂事,又是阿妹捧在手里养的,哪里受过这委屈。她打他逼他,不过让他更觉得程启可亲。陈林氏叹了口气,伸手拉小强。 小强紧紧抱着程启的腿,扭着身子想要摆脱她。 程启生怕陈林氏因此更生气,再给小强几巴掌,连忙把他抱起来,陪着笑脸说:“小孩子闹脾气,哄哄就好了。阿姆莫急,待我哄哄他,让他高兴了,就忘了方才的事情。” 陈林氏想起什么,有些发怔。 程启只当她默许,连忙抱着小强走到一旁,给他擦眼泪,把他举高高,嘴里发出滑稽的声音。 小强破涕为笑,想了想,又噘起嘴巴,一会儿又笑。 程启抗拒不了心中魔鬼的诱惑,看看还在发呆的陈林氏,小心翼翼地又走远几步,悄声说:“再叫一声,小声点。”一边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小强觉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很好玩,会意地凑在他耳边叫道:“爹。” 这回可不是鹦鹉学舌了。程启心喜如狂,紧紧搂住怀中的孩子,连声答应:“哎,哎!乖,乖!真乖!” 他是“爹”了!小强叫他爹了!程启大笑出声,一把把小强举起来,放到自己肩上,负着他满园子跑,眉飞色舞。 小强高兴得咯咯直笑。 陈林氏被他们闹出的动静惊动,往这边看来,看见闹成一团的一大一小,忍不住心酸。 阿海小时候,也是喜欢亲近阿德的。阿德经常在外面跑,回家的时候不多。每次他回来,阿海总是一头冲进他怀里,非要阿德把他抱起来举高转圈,闹上一阵,才能安稳下来说话。她性子急,常有对孩子粗暴的时候。每次挨骂挨打,阿海也是那么扁着嘴,满脸满眼的委屈,眼泪却是一定留到阿德回家,扑到阿德怀里才流下来。阿德看见孩子哭,心疼得什么似的,又不好说她,就怪自己没尽到做爹的责任,在家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地陪她陪孩子。阿海淘气惹祸,遇到阿德在家,怕她着急上火打骂孩子,总是赶紧把阿海带开,哄着他玩够了,叫孩子向她认错。 阿德原本打算再跑两趟东瀛,用挣的钱给自己和两个弟弟各买一百良田,再留出给阿霞的嫁妆,和给阿海娶媳妇的钱,就洗手不干了,在家里种种地,陪着父母,陪着妻儿,过安稳日子。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德去的时候,阿海已经六岁,记事了,每天跑到村口张望,希望能见到爹突然回来。来的却是债主。 家中境况突然一落千丈。婆婆又是伤心又是着急,一下病倒了。不知阿霞对他说了什么,阿海突然懂事,不再缠着她问阿德什么时候回来。可她听见他在梦里喊爹。 昏昏沉沉地烧了几天,阿海在最后时刻醒了过来,对她说:“我见到爹了。爹要带我出去玩呢。” 阿海去了,她认定是阿德回来接了阿海去,因为她没能好好疼爱儿子。阿海跟阿德在一起,她能放心,可以专心看顾两个女儿,养大两个侄儿。熬得辛苦时,她以为撑到女儿出嫁,侄儿成人,她的精力也该差不多耗尽,可以去寻他们父子了。谁知,人贱命硬,竟是死不了。他们父子在那边,还好吧?是否也这么欢喜?会不会也念着她? 憨仔比阿海更可怜,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不认得亲生父亲,渴望父爱却是孩子天性,父亲还是男孩的榜样。阿妹再怎么爱他,周围人再怎么疼他,没有爹,他的世界总是不圆满。程大爷是个难得的好人,真心想要帮阿妹,疼宠憨仔,也难怪孩子会把他认作爹。 虽然情有可原,爹又怎是可以乱认的?今天的事若是传出去,叫阿妹怎么做人?同程家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想到阿妹这些日子,在那个酒楼上花费的心力,陈林氏打定主意,要把刚才的事压下来。 虽然被人在头上堆了一堆溢美之词,塑造成妇德的榜样,陈林氏没读过书,对礼教的本质却有清醒的认识。礼教是吃饱没事干,满脑子算计人的老爷们琢磨出来,不让人好过,尤其不让女人好过的东西。 卫道士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祖孙三四代,邻居加亲友,都为填肚子发愁的人家,顾不上这样的大义。贫苦百姓任何时候都是把争取活下去,争取活得好,放在第一位。闽地山多田少,朝廷有海禁,海上有倭寇海盗,大多人家活得都不容易。男人出外谋生,不定什么缘故就回不来了,留下孤儿寡母。心性没那么坚强的,觉得前途无望,选择好死的投海,选择赖活的改嫁。大部分人会为投海的感叹几句,却也不会为难改嫁的。还有的人家,为了减少吃饭的人口,分家的户头,劝守寡的媳妇改嫁,甚至帮着找下家。 陈家林家都有改嫁的女人,就陈林氏所知,差不多都有苦衷难处。陈林氏守寡带大女儿,养大侄儿,得了表彰,却也没觉得自己就高出那些女人一截。熬出头了,回首这些年,多是不愿触及的伤疤。 寡妇门前是非多。陈林氏自己年轻时,就有过几回被人口头占便宜吃豆腐的不快经历,早不在乎虚名,还怕张歆年轻脸嫩,想不开。今天这事,纯粹巧合,小强年幼不懂事,胡乱喊人罢了,也不是程启有意占便宜,更不是张歆做了什么。妹花了那么多心思力气,才打开局面,若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一时想不开,与程启与程家闹翻,实在不值得。陈林氏准备把这天的事瞒住瞒紧,连张歆都不让知道。 程启不是就要出海去?要去好几个月呢。小强这么大的孩子,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有这么段日子不见,慢慢教他认人说话,让他长见识。等程启回来,小强还认不认得他都难说。 主意既定,陈林氏去找领头工匠说道。刚才那回事,除了程启,只有他们父子看见。程启是老实人,大家子,料想不会出去胡说。只需叮咛这对父子缄口就好。 那工匠也是半百的人,有家有口,有阅历,有分寸,就算陈林氏不嘱咐,也不会把孩子一时的错话放在心上,更不会出去宣扬,听出陈林氏意思,立刻发了个誓,并保证他儿子也不会乱说,又劝道:“阿嫂不必多心介怀。小孩子刚说话,乱叫人是常事。我那大孙子,刚说话时,见到女的就叫娘,见到男的就叫爹。大家听了也不过笑笑罢了。” 陈林氏黯然道:“那是有爹的孩子。我家憨仔是没爹的。” 想到她家两代寡妇,实在不易,名声大了,要防的事情更多,工匠心里越发同情,一抬眼瞧见程启负着小强兴高采烈的样子,迟疑着开口:“阿嫂,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程大爷是赤诚男子,真是把那孩子当作亲生的在疼。你家侄女倘若愿意多走一步——倒是一对佳偶。”在酒楼那边做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程大爷对张氏动了真心,又是个真懂得疼人的男子。就算他有个克妻的名声,倘若程大爷看上的是他家女儿,他也会劝女儿嫁了。 陈林氏这一向只想着要让张歆安顿下来,经济上自由,再把孩子平安养大,猛然听这一说,再看小强那高兴劲儿,也有些心动,再一想,却是摇头:“我家阿妹,有儿有女,有田有房,哪里就需走那一步?再说,程家什么人家,哪里能娶个寡妇作嫡妻?我那孙儿孙女又怎么办?” 工匠再一想,也是,张氏不是需要仰仗男人的平凡妇人,有钱在手,有儿可依,上有余家撑腰庇护,下有陈家搭手帮忙。程大爷有父母在堂,婚事哪里就轮到他自己做主?就算程家老爷夫人疼爱儿子,许了,还有整个家族呢。张氏就算进得门去,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连累儿女。还不如现在这样,虽然辛苦些,自己做主,万事自在。 90、祸水 小强还说不清什么,陈林氏倒不怕他泄密,一边牵着他往家走,一边吓唬说他乱叫人的事,被他娘知道,定要生气的。 小强还不知道阿婆的利害,不怕她,却很明白惹恼他娘的后果,立刻老实许多。 陈林氏这才教训他:“以后,告诉你怎么叫人,你就怎么叫。不可胡乱跟着别人叫,明白了没?” 小强乖乖点头。 晚饭后,陈林氏听见三个外甥女谈论起小强。 小强管娘叫妈妈,初时让众人很不适应。过了一阵,几个女孩发现“妈妈”两个音在小强嘴里,竟有许多变化。前长后短,前短后长,两长,两短,前轻后重,前重后轻,尾音有时提起有时放下,根据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心情,小强能够把一声“妈妈”叫出各种情绪,不同韵味。相比之下,叫“娘”就很难发挥,迭声的“娘娘”哪里还是娘?结论——小表弟不但可爱,还聪明过人,知道挑好听的叫。 这几人可不知道,幸福妈妈张歆已经被小强叫得头疼。小家伙开口第一声叫的不是妈,也不知道为了弥补还是什么的,如今逮着机会就叫妈妈。只要小强醒着,张歆在家都做不成什么事,同别人说话也总被打断。小强“妈妈”“妈妈”地叫,一会儿拿来个什么给她看,一会儿跑过来要抱一下亲一下。 小强自己一个人玩得高兴,也会唱歌似地开始叫“妈妈”。起初,张歆以为他怎么了,连忙走过去。小家伙得到妈妈的注意,欢喜地笑。张歆觉得可爱,贴心,搂着亲着,陪他一会儿。次数多了频了,张歆提前老年化,耳背了,十声里面只能听见一声。 最受不了的是小家伙坐在小马桶上方便,一时不能完事,又不能干别的,就开始“妈妈”“妈妈”叫个不停。 张歆满心想要冷处理,可惜,现在人多了,表哥表姐们都把小强当宝贝。小强叫妈,张歆装作没听见,就会有谁替他跑到张歆跟前:“小姨,弟弟在叫你。” 张歆说:“哦,知道了。等我做完这边事情就过去。” 那谁一步三回头,回去也不专心做事,不时伸着脖子看张歆动向,替小强期盼。 小强一声一声不停,隔不了一会儿,又会有谁谁跑过来:“小姨,弟弟叫你,叫了好久了。” 瞧这势头,张歆要是不去应付小强一下,大家伙就都别干别的,还要觉得她这妈当得不好。小强若是早一两个月开口,余老夫人的的寿筵都能被他砸了。 张歆心里后悔:不该逼他说话的!如今真情愿他不开口才好。还好陈林氏来了,张歆把小强丢给她,自己早出晚归,也未必没有躲着儿子的意思。 小强叫妈叫得好听,表姐们最想听得却是他叫姐。克服了第三声的难度,小强叫姐,如今是字正腔圆。虽是单字,也少变化,尾音那么一拐一颤,听得表姐们心里麻痒,一个个都想被他这么唤上一唤。奈何,这声“姐”是保留给小羊的。表姐们想诱惑小强叫姐,总是得到短短一声“假”。 也许怪她们自己的方言发音?表姐们在小强那里碰壁,羡慕小羊之余,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阿云说:“阿樟就没有小强乖。连阿姐都不叫,总是阿云阿云地乱叫。小强要是我亲弟就好了。” 阿兔说:“阿樟越大越没礼貌。小时候叫我阿姐的,现在,长辈不在跟前,就只叫阿兔。” 阿玉也忍不住说:“阿兴倒是叫姐的,就是没有小强叫得好听。” 阿兴听见这话,顾不得小姨在城里新买下来的房子还没收拾好,第二天一早就卷起铺盖,拉着表哥阿松搬过去了。阿松一边庆幸自己是老大,哥哥,一边为弟弟阿樟捏把汗:阿兔阿云回家的日子,阿樟要倒霉! 陈林氏旁观这一切,再看小强,就觉得童颜祸水。在家里惹事就算了,还招惹外人!上回冲着程大爷喊爹,还好没几个人听见,程大爷又是个好心明事理的。下一回,还不知会招惹到谁,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陈林氏看着这憨仔,真正发愁,提心吊胆,也不提回家。 阿彩回娘家了一趟,给怀孕的阿祥媳妇送了点东西,见到她母亲和娘家嫂嫂过来照顾她。阿祥媳妇一向亲娘家,有她娘她嫂子在,想来比谁都强。阿怀媳妇请人送了些自家做的熟食来,带话说家里一切都好,请大姆安心在泉州住下。 家里,至少阿祥的心情现下很不好。 应女儿所请,阿祥岳母是过来了几天。阿祥媳妇不但容貌肖母,性格及毛病也是一脉相承。可想而知这位丈母娘能提供什么样的照顾和帮助。刚见面,母女两个亲亲热热,聊天八卦,说起张家长李家短,批这个笑那个,很是共鸣。聊着聊着,肚子饿了,分歧就来了。女儿觉得自己怀着孩子,母亲来照顾自己,理当做饭做家务带孩子。母亲觉得远来是客,还没有大腹便便,行动不便,或者养月子,女儿理当伺候娘才对。 那顿饭最终对付过去了,母女两个肚子里都不高兴。忍到第三天,争吵起来了。母亲骂女儿娇气得没理,称家里媳妇生了四娃,每次大肚子都干活干到进产房。女儿哭娘不贴心,说前面三胎陈林氏服侍得多么尽心。吵到后来,一致决定要把陈林氏从泉州叫回来。 陈林氏去泉州是去帮张歆。阿祥媳妇早就搞定了丈夫的三个兄姐,却有点怵这个回乡不久的妹妹。讨好没用,得罪不敢。断断不想自己出头。阿霞阿彩离得远,阿怀阿祥不在家,就找上了阿怀媳妇。 张歆把陈林氏拐到泉州的目的,阿彩早想到了,上回回娘家,看望阿祥媳妇还是其次,主要是指点阿怀媳妇,让她配合。 要说一大家人里,陈林氏吃力不讨好,可毕竟是长辈,阿祥媳妇还不敢明着杵逆。吃亏受气最多,最怨恨她的,要数阿怀媳妇。阿怀媳妇也不笨,真要放手对上,虽然赢不了,也不至于这么窝囊。只是陈林氏和阿怀为了面子,怕了她那张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的大嘴巴,不去管阿祥媳妇,反而压着她。 阿怀不在家。陈林氏这座大山被张歆搬走。阿彩留下话说:“大姆辛苦一辈子,老来也该享享儿孙福。若是让大姆这般年纪,还做牛做马,我们这些人都得被人吐口水。大姆在泉州虽不是享清福,动口不动手的时候多,有阿妹他们敬着舒心,也体面。家里的事,还请弟妹多担待。没什么要紧的,不要去惊动老人家。” 听见阿祥丈母娘的说法,阿怀媳妇笑笑:“亲家阿姆想也听说了,我们大姆去泉州帮阿妹管家带孩子了。阿妹在泉州,除了我们,举目无亲。两个姐姐和我都有一堆活,一大家要管,又没见过世面。也只有大姆能给她点帮忙。余家那样的官家,能认个干亲,借点体面,已是运气。现放着嫡亲娘家,也没有让干娘出力的。弟妹这才两个多月的身子,等到孩子生下来,做完月子,还有一年呢。阿妹不是亲家阿姆的孩子,亲家阿姆不心疼。让阿妹把生意停上一年,地荒上一年,木料堆上一年不盖房,大姆可要心疼死了,就是回来,怕也不能把心思放在弟妹这边。若让阿妹自己去忙那些,小外甥没人看管,有个好歹,亲家阿姆和弟妹也是做娘的,就忍心么?我家阿妹回乡时候不长,那份孝心却是人人看得见。她那么孝顺大姆,大姆自是该帮她。弟妹对亲家阿伯阿姆的孝心,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如今,她求上门去,亲家阿姆倒不愿意帮亲生女儿么?” 阿祥丈母娘没想到惹出她一大堆话,拉拉杂杂,觉得哪里不对头,想驳,一时又无从驳起,只能讪讪的。 阿祥媳妇想着自己这么些年在婆家人的白眼下,往娘家搬了多少东西,有什么事都是把娘家放在第一位,第一回求亲娘帮点忙,就这么难,不由委屈万分,嘤嘤哭泣。 阿怀媳妇安慰道:“弟妹是有身子的人,心思难免多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家阿姆自是体谅的。哎呀,我喂猪喂到一半,听见弟妹叫,就过来了,也不知道猪栏关好没有,得回去看看。”丢下她母女两个自己去磨。 阿祥丈母娘又呆了两天,呆不下去,非要回家,倒是答应让儿媳妇过来照顾女儿。 阿祥媳妇往家搬的东西,能落到她嫂子手上的也没几样。况且这个小姑还喜欢帮自己娘算计嫂子。她嫂子倒是乐意有个机会摆脱厉害婆婆,过来了,除了每天给做三顿饭,衣服脏得看不过眼了胡乱洗洗,其它一概不管,倒是和村里不少妇女交上朋友,每天乐呵呵地与人讨论小姑子不地道的地方。 阿祥媳妇气得大吵,她嫂子二话不说,把烧火棍和锅铲一丢,出门找人诉苦去了。阿祥媳妇淌眼抹泪地找上阿怀媳妇。 阿怀媳妇嘴上说:“多大点事,就值得弟妹恼。弟妹不想着自己,也该想想肚子里的,身边的。大人饿饿不妨,可别饿着孩子。”手里不停,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提帮她做饭,也不提帮她管孩子。 阿祥媳妇无法,只得自己回去把那顿饭做完。 阿怀媳妇原本还让女儿留心,倘若堂弟堂妹饿得急了,就带他们过来吃点点心,但要叮嘱他们不许说出去。瞧见这个结果,微微一笑,丢开了去。 阿祥丈母娘打发媳妇过来照顾女儿,自己就得撑起家里那摊事,这才明白那个家离了她不妨,离不得媳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还得把陈林氏叫回来。女儿不敢出头,阿怀媳妇等着看热闹,就让阿祥自己去说。倒要看看,姓陈的侄儿,姓张的侄女,到底哪个在陈林氏心里重些。 阿祥丈母娘亲自跑到阿祥做事的地方,没能立刻见到阿祥,先对他的同事诉上苦,尽力把情况说得严重。造势啊! 还什么都不知道的阿祥听见东家相请,连忙放下手头事情,赶过来,看见丈母娘在场,只道家里出了大事。 东家冷淡地说:“既是你家里有事,你去帐房把工钱结了,回家料理去吧。” 阿祥恭敬地陪着笑脸:“多谢老爷好意!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先问个明白,晚上回去一趟也就够了。料场那边——” “你不用管了。你手头的事务,交给何升。你老婆怀了孩子,不能没人伺候。万一因你在我这里做事,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也过意不去。你回家去吧。若有余力,在村里做个学堂先生,也是体面。” 听见“学堂先生”几个字,阿祥脑子里轰地一下,白了脸。他年前回家,没有辞工,回家听说村里要设学堂,谋之不成,年后照旧回来上工。虽然只是个小插曲,却犯了东家大忌。而他被族人拒绝的缘故—— 阿祥的眼睛一向往上看的,爬上去了,根基却是不稳。虽没怎么大得罪过人,坐在旁人希图的位子上,自有人看他不顺眼。就有人把这事告诉东家,又借机抖落出他夫妻在家里村里的行径。 因阿祥办事不错,又很会在东家面前表现,东家对他印象不错,本还将信将疑。他丈母娘跑来说他媳妇有孕,缺人照顾。再一问,才不过两个多月的身孕,就非要刚刚被侄女接到城里去的大姆回来伺候。这是什么样的贵妇少奶奶?目无尊长,又岂会真把他这个东家放在眼里? 阿祥攥着从账房领到的几个工钱,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新年后开工,还不到一月,账房按天给他算,拢共也没几个。 阿祥丈母娘不成想她跑这一趟,就把阿祥的差事跑丢了,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一同做工的大多听说了来龙去脉,就没几个人同情他们,倒有人跑来同他丈母娘搭话:“阿姆女儿好福气,穷家媳妇娘娘命。如今,阿祥工也不做了,专心回家伺候老婆,阿姆可以放心了。” “阿祥,你老婆一怀上就这般金贵,生出来的孩子定是不凡。等你做了老太爷,可别忘了提携我们这些穷兄弟。” 阿祥紧了紧拳头,突然想起“红颜祸水”。 91、阿祥 阿祥岳母闯了祸,也不敢摆丈母娘的架子,甚至不敢与阿祥同行,找个借口分开,回到自家,叫儿子过来把媳妇领回去,有些日子都不敢跟女儿女婿照面。 阿祥回到家时,午饭时间已过。一双儿女躲在大门后面角落里拿着饭团啃,头发蓬乱,手脸肮脏,衣裳邋遢,看见父亲回家,叫着阿爹,亲热地跑出来,扑进他怀里。 阿祥皱了皱眉。陈林氏好洁讲规矩,很注意孩子们的卫生和礼仪。早些年,家里穷得冒烟,经常半饥不饱,衣服都是补了又补,阿祥却不记得自己或者兄姐有过这么个样子的时候。 阿祥压下心中不快,拉着儿女往里走,一边问他们吃过饭没,为什么躲在门后吃。 儿子说:“大姐讲不可让娘和舅母看见。娘和舅母若是知道二姆会给我们吃的,更不肯做饭了,说不定也要跑到二姆家吃饭。” 女儿把手里的饼举起来:“爹,大姐做的饭团和糟肉真好吃。糟肉被我和哥哥吃掉了。” “你们娘在做什么?”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娘在睡觉。” 阿祥媳妇其实已经醒来,正哼着小曲对镜梳妆,往脸上匀了一层薄粉,仔细抿好头发,从妆盒里挑了只金钗簪好,又捡了朵绒花戴在头上,对镜左顾右盼,满意地笑笑,起身,一转头,看见丈夫牵着一双儿女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吓得又跌坐回去。 不过刹那,女人脸上绽出甜美的笑,一手轻拍胸口,薄嗔道:“你这死人,回家也不说一声。走路也没声音。吓死我了!” 扭动着腰肢迎上来,看见儿女手中没吃完的饭团,眼珠一转,问道:“谁给你们的?二姆?我就知道她不敢饿着你们。”脸上是算计成功的得意。 阿祥没有说话,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心里一半是冰一半是火焰,一半被怒火烤得冒烟,一半被突然呈现在眼前的现实冻得彻骨。这是他自己看中的女人,不顾大姆强烈反对,执意娶进门的媳妇。 婚前,她明眸善睐,风情万种,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想娶她的人很多,她却看上了他。他很得意。婚后,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每次回家,窗明几净,有条有理,儿女双全,妻子总是明艳照人。他很幸福。妻子不愿种田,讨厌禽畜的味道,不肯象大姆象嫂子那么操劳,他不在意。那也是他想摆脱的生活。他也不想妻子的美貌消耗在那些低贱的事情上。他能挣钱,他们可以生活的舒服,比兄姐都高尚。 大姆就没喜欢过他的妻,大姆希望他娶一个姐姐嫂子那样会过日子的女人。他明白,所以,在妻子和大姆兄嫂的矛盾中,他一直站在妻子一边,相信她的说辞,认定妻子是被为难的一方,从不觉得应该换个角度看看想想。亲人的沉默与容忍,越发让他觉得自己是对的,比他们都高明,甚至隐隐地认为亲人都在嫉妒他。 大姆突然成了远近闻名的节妇,被包括他从前先生范秀才在内的文士推崇,阿祥好似突然才记起:他确实是大姆养大的。 堂妹突然回乡,以村人不曾见识过的钱财气度作派折服了几乎所有的乡邻。阿祥高兴,也有点不是滋味。从此,他不再是兄弟姐妹中过得最好的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堂妹最愿意亲近的,可堂妹从头到尾,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求她帮忙争取学堂先生位置时,他在堂妹眼中看到鄙薄。 这些日子,阿祥不那么自信了。也许,他真地做错了什么? 美丽贤惠的的妻子,可爱聪明的儿女,仍是他最大的骄傲。尤其妻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是他的解语花。 知道她娇弱,没想到这么娇贵,有了身孕就连做饭扫地带孩子都做不得,要让丈母娘跑到他做工的地方,满世界诉苦,非要叫大姆会来伺候。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家,因而看到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东西。大姆不在家。嫂子一向与妻子不睦,不肯帮手。他的一双儿女无人照管,饿着肚子等堂姐看不过眼给点吃的。他们住的院子有些日子没扫过地,好些东西胡乱丢着,挡着路。房间里有股不好的味道。只有他的妻子,仍旧光鲜照人。她并不知道他要回家,打扮成这样,给谁看呢? 进来路上,他问儿女以前他不在家,家里是怎样的。孩子还小,不懂得为母亲掩饰,加上母亲并不很在意他们,实话实说:“爹不在家,娘不怎么扫地的。地脏了,阿婆会来扫。爹不在家,娘都是睡到很晚起来。我们早上醒来,肚子饿,就去找阿婆。衣服脏了,阿婆会给洗,破了,阿婆会给补。爹不在家,娘就不好好做饭。我们不爱吃,娘就叫我们去找阿婆要吃的。” 他一直很会在东家面前表现,原来他老婆更是高手,一直给他看的都是表面文章。 阿祥媳妇被看得心里发虚,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打点起温柔模样,赔笑问:“你吃过饭没?我去给你做。” 阿祥还是不说话。他应该饿了,却感觉不到。 阿怀长女在外面叫道:“三叔回来了么?三叔赶路辛苦,我娘让我送一壶蜜水过来,给三叔解渴。” 阿祥心中恼怒,却还不至于迁怒侄女,笑着迎了出去:“替我谢谢你娘!我也要谢你。要不是你拿饭团给他们充饥,你弟弟妹妹这会儿还饿着肚子。” “不是什么好东西,弟弟妹妹不嫌难吃就好了。事情多,忙不过来,没工夫好好做,都是瞎对付填肚子。”女孩想起什么,补充说:“弟弟妹妹小孩子,吃的又不多,没关系。这是龙眼蜜,二姑前些天来,带来的。给我娘一罐,三婶一罐。三叔尝尝,很香甜的。” 阿怀长女刚刚离去,阿祥舅兄和妻子拉扯着走了进来:“妹夫回来了,你快回家去。家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你做。” 闻见蜂蜜的清香,他舅兄不等人请,端起那壶喝了个精光,抹抹嘴:“好甜。和娘上次拿回家的龙眼蜜一个味道。” 兄嫂走了。阿祥媳妇不曾见过丈夫这么面沉似水,不言不语的样子,真正慌乱起来:“阿兄也是赶路口渴了,才会不小心把侄女拿给你的蜜水喝掉。” 阿祥没力气理论,指了指那壶:“拿去,洗干净了,还给嫂子。另外给我泡一壶龙眼蜜水来。我赶了那么远路,进门还没喝上一口水。” 阿祥媳妇理亏,连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怯怯地回来问:“龙眼蜜没有了。我给你沏壶茶可好?” “二姐来过才几天,怎就没有了?该不是都让你娘拿回家了吧?” “不是,不是。二姐来时,我娘在这里,尝了说好喝,要带点回去给我爹尝尝。我就,分了一半给她拿回家。剩下的,定是被我嫂子偷偷喝掉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控诉:“我娘让她来伺候我,她来了也不好好做事,整天跟别人说我坏话,还跟我吵架。” “你嫂子伺候你,不如大姆尽心。所以你就让你娘去找我,要我把大姆叫回来。” “没有,没有。大姆去帮阿妹啊,我怎么敢。”说的无限委屈。她不是不想,是真的不敢,不敢惹他家那个阿妹。 阿祥叹口气,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圈:“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你娘家看得上的,你都搬过去吧。最好连你自己也搬回娘家去。我的差事丢了,以后连自己和两个孩子都养不活,养不起你,顾不了你娘家人了。” “啊,怎么会?”阿祥媳妇大惊。 “你回家去问你娘吧。”阿祥站起身,拉起儿女:“爹口袋里还有几个钱,不赶紧花掉,怕也不是我们的了。走,跟爹到镇上吃顿好饭去。” 两个孩子不懂事,欢呼雀跃:“爹,叫大姐一起去吧。这几天都是大姐悄悄拿东西给我们吃。舅母做饭好难吃的。” “阿祥,阿祥。”阿祥媳妇追出来。 阿祥理也不理她,牵着儿女出门去了。 饱餐一顿,最后几个钱给两个孩子买了糖果。小孩子无忧无虑,欢蹦乱跳。 阿祥不愿扫孩子们的兴,一路强颜欢笑,进了村子,眼见家门在望,心里烦闷,快撑不住了。左右到了家门口,不怕会有什么事,阿祥打发孩子先回家去,自己脚跟一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会儿。 清闲的晒谷场边上,一群年轻人在闲聊,恭喜叫做江华的。江华家里,是湖西村江姓人家中最有钱的。成亲两年,妻子无出,头年上纳了一妾。近日,一双妻妾同时有了身孕。 其中一人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知道,他手段了得,今年一气要得三个孩子。” “难道哪一位嫂子肚子里有两个?” 那人低声说了什么。 江华笑骂:“不可胡说。我哪里是那种人?哪有那样的事?”口气闲适,似否认,似得意。 那人不信道:“他家阿姆眼睛最毒。你当真同阿祥媳妇清清白白,她为何见你就骂?被骂得那样狗血喷头,还要往他家门前凑,还要扯着嗓子说话,好叫那女人知道你来了。就是没事,也有事了。” 有人看见阿祥,扯了扯说话的人。一群人都闭住嘴,不知所措地看着阿祥。 江华讪讪道:“阿祥哥,他乱讲的,你不要听他乱讲啊。” 阿祥想到的是早先回家时看到妻子梳妆打扮的情形。他不在家,她打扮了,自是给别的男人看的。可笑他要不是被丈母娘搅得丢了差事,突然回家,都不知道自己头上绿油油,还自以为体面呢。也许今天已经受了足够的打击,阿祥甚至没兴趣追问下去,搞清楚自己的绿帽子戴实没有,冷淡地说:“既是乱讲,就不要讲了。”走开了去。 阿祥不知不觉走出了村子,在路边的大石上坐下,怔怔出神。 这日正是阿怀回家的日子。远远看见弟弟坐在路边,还以为阿祥特地在此等他,加紧脚步赶过来:“阿祥,家里出了什么事?” 阿祥一愣,看见哥哥,突然好似回到小时候,被孩童们欺负,回家找哥哥帮忙报仇,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哥,我的差事丢了。” “啊?怎么回事?”瞧见几个村人往这边来,阿怀一拉弟弟钻进了路边的树丛:“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听完弟弟的说明,阿怀不知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说:“差事丢了,可以再找。若是缺钱,说出来,大家商量。” 阿祥点点头,问起另一件:“哥,我媳妇在家,是不是不规矩?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把方才听到的闲话说了一遍。 “我也少在家,听你嫂子说过一点。你媳妇举止有些轻浮是真的,却还不至于那样。有大姆在,她也不敢。别想太多了。” 阿祥羞惭:“大姆当日说她不好,不肯我娶她。都怪我一意孤行,让大姆受累。” “也不能全都怪你。”当时,阿祥虽然被迷了心窍,若不是他们的生母何氏跑来,支持他对抗大姆,阿祥不会那么固执,大姆也不会灰心让步。 兄弟两个沿着小溪往村里走。 一群妇女在溪边洗衣,一边闲话家常。 内中有个无子的妇人,有机会领养远亲家的五岁的男孩,犹豫中,征求他人意见。 “要我讲,不要养。不是自己生的,养不亲的。你看陈林氏,阿怀七岁,阿祥四岁开始养,自己儿子都被他们拖累死了,结果,那两个还不是不管她,只认生他们的何氏?就算没养他们,陈林氏也是他们大姆,需要孝敬的。你这个亲戚孩子,和你隔这么远,更靠不住啦。” “是啊,虽然说养儿防老,不是亲生的,养儿子不如养女儿。他家阿彩就很孝顺,真是把陈林氏当作亲娘。” “阿彩还好了。陈林氏也是善有善报。也没有养过他家阿妹,可他家阿妹很孝顺她呢,有钱又有本事。陈林氏去泉州跟阿妹住,是享福去了。” “也不知能享几天福。阿祥媳妇和她娘闹着要陈林氏回来做事呢。” “阿祥娶这个媳妇可真是造孽。自己娘都不肯服侍她,娘家嫂子都当她是仇人。她嫂子说啊——”有关阿祥媳妇的八卦若干。 阿怀不想听,阿祥却站住了。他的老婆,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啊呀,真真是。阿祥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会看中这么个女人?死活娶回来。” “那女人成亲前名气可大,说是大美人。我看也就够给他家阿妹提鞋。” “阿祥会把这女人当宝,也是有缘故的。你们不知道,阿祥的娘还没他媳妇生得好,做的事更不得了。嫁过来以后,除了生了两个儿子,真真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阿忠还没死,就同别人眉来眼去好上了。他家老爹心眼明白,怕拖久了闹出笑话,阿忠下葬后,就打发她出门。那位也真了得,热孝都没出,丢下两个孩子,要了几个钱,就走了。 “真走得干净了也好。改嫁以后日子不好过,想起老了还要靠儿子,隔几个月又跑回来,小恩小惠地笼络阿怀和阿祥。到头来,陈林氏累死累活,还不是替她养儿子。” “哥,这是真的?”阿祥脸色大变。怎会这样?阿娘明明对他说是大姆怕没有儿子,老来无靠,逼阿娘改嫁,好把哥哥和自己夺过去养。 阿怀叹口气,掉开眼:“无风不起浪。” 毕竟是生身之母,阿怀说不出口她的坏话,有些事却不得不澄清:“阿爹去世时,你四岁。我七岁,刚刚大病一场。大哥那年十二岁了,身子一向壮实。若不是为了我们两个,大姆这些年,哪里用得这么辛苦。你我去附学,范秀才看在大伯的份上,不收我们束修,可那几年他家的衣裳都是大姆和两个姐姐做的。逢年过节,大姆还要往他家送礼。你觉得大姆没让你读下去,耽误了你上进求功名。你看看当日与你一同读书的,有没有比你学得好的?如今怎么样?只有一个考中秀才,穷得什么似的,全靠老婆养活。” 他们家有很多故事,曾是村人喜欢的谈资。大姆,两个姐姐,阿怀,厌烦了被人指指点点,想要保护阿祥的童真,很多事都不让他知道。可如今,阿怀觉得他们做错了,早些让阿祥知道那些实情,阿祥应该不会变成这样。 92、慈心 阿祥丢了差事,没人敢瞒着陈林氏。 张歆实在没想到,阿祥的家庭依赖大姆依赖到这个地步!大姆离开才几天,他家里就一团糟,阿祥的差事丢了,夫妻关系破裂。 陈林氏要回家,张歆不敢拦,却忍不住说:“阿祥哥不是小孩子了,大姆该信他自己能过去这关才是。” 帮一时,帮不了一世。这原是她教育阿妹的话,她自己对阿祥对阿祥媳妇诸般不满,说了骂了,到最后,每次都是伸手相帮。阿祥弄成这样,也怪她。瞧瞧阿妹,想想阿祥,陈林氏拿定主意。 阿祥回家后心情不好,也不理她。阿祥媳妇回娘家找她娘询问,不想她娘心虚,极力避着她,避不过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阿祥媳妇猜想是自己娘跑到阿祥做工的地方闹出事体,连累阿祥丢了差事,心中又急又苦。急的是阿祥没了收入,生活成问题。苦的是阿祥分明以为是她让她娘跑去生事,弄丢了他的差事,对她一肚子怨气,任她千般温柔,百般讨好,总是冷脸以对,甚至不肯与她有身体接触。 看见陈林氏回家,阿祥媳妇如见救星,也忘了端着肚子拿乔,赶上前请安,端茶倒水,殷勤服侍。 陈林氏不动声色,任她施为。 倒是阿祥看见大姆,羞愧地低下头,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好像等待惩罚的孩子。 陈林氏心软了,再怎么样,也是他一手带大的啊:“差事丢了就丢了。日子还得过。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阿祥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是我不孝,辜负大姆养育之恩,累得大姆操劳。娘,儿子错了。” 陈林氏眼眶湿润,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阿公把你们交给我。你们做得不好,也是我没教好。” 他两个感触万千。阿祥媳妇在一旁看见,只当这页揭过,一切还可照旧,只盼阿祥再有份好差事:“大姆,阿祥的差事丢了,总不能坐吃山空,你同阿妹说说,拿些事情给阿祥做呀。” 阿祥眉头一皱,正要斥责,陈林氏使了个眼色,让他少安毋躁。 “酒楼是程家的,不是阿妹的。我听阿兴说,酒楼还缺跑堂的,劈柴的。这种人手,阿妹还说得上话。你觉着阿祥去做哪样好?阿妹的人都在厨房里,还另外用了些帮工。有个妇人,为了贴补家用,当初隐瞒身孕,进去洗碗,前些日子被发现。阿妹怜惜她,让她换去择菜,可以坐着做,不必沾冷水,许她做完月子还可以回来。你要是想去,也能择个菜,还有个作伴的。” 阿祥媳妇不意说到自己身上,要她出去做工,当即慌了,连忙假借孕呕,躲了开去。 陈林氏和阿祥都摇头:这个人是改不的了。 阿祥又向陈林氏认错,忏悔从前偏执狭隘之处,感念大姆处处为他着想。 陈林氏摇头:“有些事,我当日以为是对你好。如今才知道,却害了你。住在阿妹那里,阿妹晚上有空会给小羊她们讲功课。阿松他们都爱听。我也跟着听了一些。平常说以德报怨,阿妹说圣人原话不是这个意思。圣人的原话我记不住,阿妹说圣人教我们以德抱德,以直抱怨,不然就失了公平。阿妹还说,就是自己喜欢的人,不想计较,也该教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亲近的人肯包容恶习,旁人多半不肯。这人习惯亲人以德报怨,哪日出门与人生怨,惹出大祸,可不也是亲人害了他?我虽然念叨你,却没真正教你明白一些事理。你做错事,也是我的错。好在你不过丢了个差事,并没惹出什么祸事。?” 阿祥歉疚地说:“娘送我去读书,就是叫我明理。我白背了几本书,竟没弄通其中道理。” “吃一堑长一智,你能明白过来,就不是坏事。你从小聪明,心也大,只可惜我们家这样,供不起你关门读书求功名。你是读过书的,知晓圣人教训,就照着做起来吧。你的差事也不是真的丢,东家只是让你回来照顾家里,并没发作你的错处,打发你出门。等家里事了,你若想回去,求你吴家大伯在东家跟前讲讲情。在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 阿祥这才想起那份工还是当初大姆求了大伯生前好友给介绍的,想起从前的狂妄,简直无地自容。又想男子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连家里的事都管不好,还提什么其他。这么想着,心情渐渐平复,倒比过去坦然开朗。 陈林氏见阿祥想开了,似乎已有打算,放心下来,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和仅有的银首饰:“不必急着找差事,歇一阵也好。多陪陪孩子。” 阿祥默默接过,想起老婆的金钗妆盒。 陈林氏在家住了一夜,又匆匆赶回泉州。这一关,是该让阿祥他们自己过去。陈林氏也是放心不下小强,总觉得憨仔还会惹出什么事端,而且,会是个大麻烦,须得紧紧看着。 陈林氏没有留下,阿祥媳妇很失望,絮絮叨叨地抱怨。 阿祥已经想明白,为了孩子,为了自己和家人的脸面,他不会张扬谣言,不会休妻,却也不能让这女人继续嚣张娇纵。当下拉了儿子过来,指着说:“你娘怎么对阿婆的,你都看见了?她如今怎么待阿婆,将来,教你媳妇如何待她。” 又牵过女儿:“你娘不是陈家女儿。我陈家没有她这样的女儿。你要学你姑姑们,不可学她。你将来出嫁,胆敢在婆家这般行事说话,不等婆家休你,我先打死你了账。” 阿祥媳妇大惊失色,傻了半天,嘤嘤地哭起来:“你怎可对儿女说这样的话?这叫我还怎么管教他们?传出去,叫我怎么做人?” 阿祥冷笑:“你做得,我便说得。交给你让你饿他们肚子?我陈家儿女,陈家人养,不敢劳动你管教。这些话传出去,大家知道他们是有人教的,将来才能做人,才好说亲。” 程启出发后几天,程董氏登门拜访薛伯薛婶。 薛伯与程启的父亲有交情。薛婶是程氏女。程启时不常过来走动。董氏登门却是少有的事。薛伯薛婶猜想他的来意必定与程启,与张歆有关。 果然,闲话述罢,董氏问起程启与张歆合作的情况怎样,相处可还融洽。 这都是明摆着的,有什么好问?不过,薛伯是酒楼挂名掌柜,身为东家主母的董氏,问他也没错。 薛伯与薛婶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方说道:“阿启和阿歆两个,可算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好的生意伙伴了,互信不疑,合作无间。” 互信不疑?董氏暗暗摇头,信任不疑的只是阿启吧?张氏那边可是步步设着戒防。想想她一个女子,又无娘家撑腰,身处弱势,董氏倒也能理解。加上张歆虽然暗中设防,处事公正得体,就算有占便宜的地方,也是程启主动让她占的,董氏看不出有什么错处。他们母子原没把这个酒楼放在心上,不想在张歆的谋划经营下,竟是有声有色,开业未久,就能顾客盈门,每日盈利过百两。就是董氏自己,也舍不得这么出色的一个合伙人。只是—— 董氏沉吟着问:“他们私下相处如何?” 薛婶摇头笑道:“他们两个都是懂规矩的,依我看,两人根本没有私下相处过。商量生意上的事,要么请了我们老头子去,要么就是当着程六顾实那些人。阿歆在江南那边长大,那边规矩比泉州大且多。阿启见到阿歆的次数,还不如见到她儿子的次数多呢。” 董氏迟疑着,寻找合适的词句。话说得不合适,影响人家名声,过意不去。可她跑这一趟,不就是想要弄个明白? 薛伯察觉她的想法,主动揭开:“我看阿启甚是中意阿歆。这也应该。阿歆才貌双全,性情也讨人喜欢,让人不中意都难。” “他阿伯,你觉着阿启最中意她什么呢?”这才是董氏需要弄清楚的。 程启有克妻的名声,再娶有点难度。不要求门第家境,再多给女家聘礼,也不是就寻不到品貌俱佳的。最大的难题还是在程启自身,早两年,他有点自暴自弃,不愿提这事。加上董氏看好两个女子,上门提亲,被女家拒绝,更令程启听到再娶就变色。 不管怎么说,认得张歆之前,董氏还是可以同他谈谈这个问题的。这段日子,每每刚提个话头,就被他打断。这回出海之前,说到这个,程启更是扬言:“女子还初嫁从父母,再嫁从自己呢。我都娶过两回了,这第三回,就不用娘操心了。” 明知他看上一个寡妇,那寡妇看着还无意再嫁,她怎能不操心?她还指望闭眼前能抱上长子长孙呢。 她心烦,阿瑞还来添乱。寿筵那时就觉得阿瑞有心与张氏为难,过年时,阿瑞带着今年及笄的小女儿来给她请安,想把那个青春娇嫩的女孩儿放到程启身边伺候。董氏这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 阿瑞的女儿伺候她儿子还可以,若是阿启愿意要她,做个姨娘侍妾也使得。做她孙儿的亲娘,却是不够格。阿瑞从小跟她,明知她的忌讳,还打这种主意,很让她失望厌烦,第二天就给她换了差事。 想来想去,董氏觉得自己不够了解这个儿子,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能打动他。既然他喜欢张歆,就问清他最喜欢张歆身上哪一两点,按这个标准去寻,总应该能找到一个能让他接受的替补。大不了再熬个一两年,眼见得不到张歆,他大概就能退而求其次,接受替补了。 阿启最中意阿歆什么?薛伯薛婶开动脑筋,并不时眼神交汇。 好半天,薛伯犹犹豫豫地开口:“阿歆有才有貌,能干,有见地,处事大方。可我看,最让阿启中意的是,她有小强这么个儿子,阿启可以做个现成爹。呃,你们也知道,女人做了娘,就有些不一样了。阿启是见过世面的,也难怪他看不中小女孩子。” 董氏愕然,难道说他这个儿子最喜欢的就是拖油瓶? 阿祥的事处理完毕,陈林氏安心在泉州住下。张歆不用继续装忙,大大松了口气。 这一阵装忙,也不是白装的。福寿阁的外卖部开张,目前只卖卤水烧腊,十来种点心,品种不是很多,味道好,价钱合理,加之福寿阁的卤水拼盘已经名声在外,竟是供不应求,不得不开始接受预定。外卖部用的人少,利润却比堂吃高。 张歆把外卖部交给瑞娘主管,阿玉打理日常事务,自己就想偷懒出去渡个假。 田地那边,有阵子没去看过,春播结束,好像应该去视察一番。 阿金是她介绍的。那边离阿彩家,她娘家都近。陈林氏愿意一起去。 于是,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张歆和陈林氏带着两个孩子,几天的行装,出发去郑家村。 阿金把个小小农庄管理得像模像样,张歆很满意,略略看看,就移师陈林氏娘家的南山村。农历二月正是气温宜人的好时光,张歆这趟计划的是海滩之旅。 到那里才知道,南山村离海边还有两个山头,路不大好走,没法行车。 小羊小强坐过海船,却还没在海滩玩过沙子,很是憧憬。小羊体谅妈妈走路不大方便,就想算了。小强被妈妈出门前描述的海浪沙滩贝壳螃蟹迷住了,一路念叨,听说这趟去不了海滩,失望得无以复加,委屈得不行。 张歆实在不忍心,又一次在心里大骂万恶的旧社会对女性身体的摧残,一咬牙:“去!不就是一段山路吗?” 以他们的脚程,不可能一天来回,陈林氏的弟弟推荐一个海边上的小渔村。陈林氏有个堂侄女嫁在那边。张歆去了,可以住在她家。 张歆计划要度几天假,带的行李多。陈林氏带着三个侄儿送他们过去,觉得十来户人家的渔村,几乎与世隔绝,总共没几个人,还有张歆看着,憨仔应该惹不出事端,放心回南山村去了。总是来去匆匆,好容易可以放下家里,她也想在娘家多住几天。 山路不算很难走,这里的鞋却真是不适合远足。张歆这一路走得辛苦,脚上起了几个血泡。 小强小,陈林氏本意想把他和小羊都放在箩筐里,让侄儿挑过去。两个孩子却一定要和妈妈一起走路,一路上时而讨水喝,时而要歇息,就是没叫一声苦。到地方脱下鞋一看,四只小脚丫上都有血泡。 嫁在这边的林氏摸着小强脚上的血泡问:“疼不疼?” 小强一边点头,一边也伸手来摸。上过药,换双鞋,下地又跑了。 林氏听说要接待城里来的娇客,原本心里打鼓,见孩子这般皮实,放心许多。 这里是个安静的小港湾,往内陆去一点就有个不大的淡水湖。若在外海的岛屿上,这样的海湾就是航海人的福地。在泉州边上,海禁的时代,竟十分荒凉。 太阳西下,波光粼粼的碧蓝大海就在眼前,能管他们的人又走了,母子三个顾不得路途疲劳,牵着手,一路欢笑着往海边跑。 想到三人脚上的伤,张歆不敢让孩子走近水边,也不许小强在沙滩上乱跑。瞧见岸边有块颇为平整的大石,招呼他们一起脱了鞋袜,踩上去,爬到礁石上看海。 石头被太阳晒了一天,热乎乎的,光脚踩上去,十分舒服,简直是理疗。 站在岩石边缘看了会儿海浪,兴奋劲儿过去,乏劲上来,张歆干脆在石头上躺下,身体大字张开。小羊小强嘻嘻哈哈地凑过来,枕在她胳膊上,三人并排躺着,看天,吹风,听浪,不知不觉迷失了自我。 张歆醒过神来,小羊小强靠在她身上,都睡着了。张歆微微探起身,四下看看,十分满意。 一路走来,虽然辛苦,能享受到这么一片私人海滩,太值得了!咦,她的私人海滩上好像有个男人? 张歆从儿女身下抽出胳膊,顾不得酸麻,一骨碌爬起来。 确实有个男人,白衣飘飘的男人,好死不死地正站在大石底下,低头打量他们留在那里的鞋袜。 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抬头看过来。 张歆倒吸一口凉气。帅,很帅!还有一股劲。是她欣赏的类型。 她在泉州天天装淑女,没有艳遇,跑到海边疯一把,就碰上个帅男。荒凉海滩,这男人是神仙,还是妖怪? 93、海滩艳遇 真正的帅男,和真正的美女一样,是地球上的稀缺物种,只可能在文艺影视作品里出现频繁。 几百年以后的世界,得益于人类在化学制剂,精工制造,玩弄光影等方面的技术进步,大大提升了这两个物种的数量,却也将稀有的艺术珍品变成了可以批量印刷的海报。当“帅哥美女”变成挂在口边的称呼,意义也就仅仅剩下肯定一个人四肢不缺,五官不少,身材尚未走形得吓人。 明朝,一个九成以上人口以真面目示人的时代,养眼的不多,顺眼的不少,还不担心会认错人,分不清。在扬州,处身于富贵阶层,容貌好的见得多些。后来走入市井农村,平民百姓的生活更加世俗,神情也更加丰富更有内涵。张歆从小被教育着要注重内在美心灵美,更喜欢和小老百姓交道,却也不得不承认,人体的平均美丽程度是由社会阶层和物质富裕程度决定的。 在这个穷得青壮男人都不得不外出谋生,只留下老弱妇人看家的渔村,遇到她两世仅见的形神兼备的俊男,怎么看都不合理,透着诡异神秘。这男人的衣着气质,也分明不属于这个渔村,这片地方。他会是谁? 她的背后就是东海。传说中,东海龙王某太子是条白龙,化成人形就是个白衣帅哥。有的故事里,这白龙太子是坏的,会跑到岸边兴风作浪,索要牺牲献祭。她身边刚好有一对童男童女。这白衣男难道是闻到味儿来的龙? 坏龙都出现了,好的神仙,比如哪吒,会不会来救他们?张歆左右张望一阵,除了石下直直盯着她看的白衣男,蓝天白云,风平浪静,海风轻轻吹,海浪轻轻摇,半点不象有救兵的样子。 领袖说了,没有救世主,神仙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如果这东西要吃小羊和小强,她能怎么办?张歆想不出来,只得悲壮地决定——那就让他把她也吃了。娘儿三个还在一处,深入敌人腹地,争取从内部搞垮他。弄得好,凭借故事主角的光环,等到什么人把龙肚子剖开,还能囫囵着钻出来。最不济,也要撑他个几天肚子疼。 满腔悲愤,张歆的眼睛发射出恶狠狠的凶光。 白衣男好像被吓到了,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挣扎一阵,退后三步,躬身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张歆保持着那份气势,直到白衣男的身影淡出视野,才松开那口气,软软地坐下。管他神仙还是妖怪,原来都是怕恶人的! 太阳快要沉下去了,生怕再招来海里的妖怪,张歆叫醒小羊,抱起小强,从大石走下来,检查过鞋袜没有被人动过手脚,赶紧穿上,走回林氏家。 填饱肚子,心神安稳下来,张歆开始为自己刚才非常不唯物的想象羞愧,太对不起自己受的那么多年的教育了。小渔村能来他们一家,也能来别的外人啊。 向林氏一打听,果然!村子另一头,林氏唤做五叔的家里也有一位外来客人。是位姓李的公子。 三年前的暑天,五叔的两个孙子突然重病,陆路远,怕孩子撑不住。五叔五婶驾船送孩子去泉州看病。那船平日不怎么用,有些失修,半途中开始漏水。还好李公子的船经过,将他们救起。李公子送他们到泉州,帮忙请来一位有名的大夫,事后又亲自送他们祖孙回渔村来。 李公子喜欢上渔村的清静,每次来泉州做生意,都要过来小住个几天。林氏说李公子性子温和,对人大方,但不喜与人来往,身边只带着一个哑巴仆人。村人眼里,李公子是象神仙一般的人物。五叔为了接待这位恩人,腾出一个小院,专门等待李公子到来,共给吃喝,无事不敢打扰。李公子在这里时,不管刮风下雨,早晨傍晚都会到海滩散步,有时在海边一站半天,不知什么缘故。村人们远远见到,都会避开,不去打扰他。 看来,这位李公子是程启的同行。他们三人今日打扰到神仙人物的清静了。 陈林氏和她娘家人不知道这位李公子的存在,因为这渔村的青壮男人都外出了,才敢放心把张歆留在这里。现在平白多出来一个青年神仙,身为年轻寡妇,如果真守闺训,张歆就得避着他。 可张歆走了那么老远路,就是来逛海滩的,而且还就喜欢早晨傍晚太阳不晒的时候去逛。 张歆也不是真正的寡妇,也没真把闺训放在眼里。姓李的先来,赶不走,那就把他们母子的私人海滩,改成他们母子和那姓李的共享的半私人海滩好了。各散各的步,各看各的海,互不相干,谁也别理谁好了。 主意既定,第二天的晨光中,张歆带着孩子又来到海边。脚上的伤没好,还碰不得水,还是先爬石头玩。 这一片海边的礁石,既不陡峭,也不险峻,倒是很好走,别靠得太外,避开湿滑的地方,还是很安全的。石头高高低低,难易程度正合适小强探险。姐弟俩个爬上爬下,找到一个水洼就要凑近看上一会儿,寻找可能的活物。 张歆离开一段,站在高处,看着他们,听着童声的惊叹和讨论,忍不住微笑。小强已经能说些词组了,还是话多,出来,倒不象在家里那么喋喋不休。看来,可能的话,还是应该多带他们四处走走。 感觉到什么,张歆转身回头。昨天的白衣男子,今天换了一身很浅的灰衣,沿着海滩,眼看就要走到他们这边。张歆盯着看了一阵,再次肯定自己昨天的判断:这男人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出尘,周身透出一点忧郁,几分寂寞,更多的倔强。如果她十八九岁遇上这么个人,说不定就万劫不复了。 成熟后的张歆把“美人”定位为艺术品,就只有欣赏,不会沉沦了。被她甩开的便宜老公,小强的亲爹,也算英俊,周身很有气场。张歆对他也是颇为欣赏的。欣赏么,隔着一段看看,鉴赏一番,就可以走开。 眼下,张歆与这位神仙俊男的距离正好非常合适,没有近到需要避开,又足够看清他的长相。 感觉到她的注视,男人停住脚步,抬眼与她平视。 他的眼睛狭长,眼神专注,目光清澈中带着一点权威。这男人的出身应该不低。 张歆是不怕权威的。一双眼睛仍旧围着他打转。这里也不是泉州,他也不是泉州人,发生在这里的,最终会结束在这里,留在这里。对她的生活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张歆因而无所顾忌。 男人反倒犹豫迟疑起来,躬身微颔首,转身往来路回去。 张歆得到机会细细欣赏他的背影。这人姿态挺拔,无可挑剔,显然有很好的教养,而且经常锻炼。 张歆突然想到程启。程启个子不是很高,容颜普通,气质与高贵绝缘,只有姿态可与这人一比,身板还要更结实些。他们这些跑船的商人,在海上可能也要干张帆掌舵的活计,为了防卫,大概还得练点武艺…… “妈妈,你看。娘,你快来看!”听见儿女高声呼唤,张歆答应一声,抛下正在欣赏的“美人”,走过去。 海风把两声童音轻轻送进正在走远的男人耳中。男人愣了一下,慢慢转回头。岩石上,那个美丽的女子已经消失。 将近傍晚,张歆带着小羊小强又来到海边。这回挑了个沙子比较细,地势又比较高的地方。把带来的小木桶竹勺竹耙子拿出来,让两个孩子自己挖沙子玩,张歆自己撑起在伞店定制的帆布伞,打开带靠背的帆布椅,美滋滋地坐下,拿出《三国演义》,读了起来。 比起从前人声鼎沸,下饺子一样的夏日沙滩,这里的生活真美好!如果,帆布椅是躺椅就更好了。不是工匠做不出来,而是她记得这是什么时代,不敢在公共场合太没形象。 古代小说里,《三国演义》是她唯一没看完就丢开的,不是她的茶。到了这里,没什么娱乐,也没什么小说可看,偶然在书店里看到三国,亲切万分,立刻抱回家。竖排版,繁体字,还罢了,没有标点符号,读得很慢很慢,还断断续续,糊里糊涂,好在象从前那样头晕脑涨。 一开始,张歆看两句,抬头看看儿女,再低头,又找不到句子断在哪里了。见他们玩得挺好,嘱咐小羊几句,张歆开始专心书本,好半天看完这章,抬头找不到孩子了。 张歆着急地站起身左右张望,没见到两个孩子,倒是看到李姓帅哥的背影。张歆心里咯噔一下,捏了捏腰间的荷包,咬着牙,走过去。荷包里是她的护身武器辣椒面。 张歆尽量把脚步放轻,又有风声浪声掩护,还是惊动了他。男人侧转身,张歆顾不上近距离观赏帅哥,看到他的影子里,趴在地上挖沙子挖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孩子,松了口气。 男人看着她从警觉的母兽,放松变回一个优雅的女人,猜到缘故,嘴角上翘,微笑起来。 想到自己两次恶意揣度对方,刚才更有行凶的打算,人家帅哥人美心也美,看这意思倒象在给她两个孩子遮阳呢,张歆很不好意思,屈膝福了一福:“李公子万安。” “在下李元川。请问夫人贵姓?” 94、相约 “小妇人张氏。” “张夫人。”李元川躬身微礼,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小强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扑进张歆怀里:“妈妈,你看,城堡。” 很简陋的城堡,勉强能看出中间的高地,四周的护城河。张歆恪尽慈母的职守,装模作样地欣赏一番:“好棒,好棒!好漂亮的城堡。” 小强得意洋洋,突然拿起小木桶,递给李元川:“水,还要。” 张歆惊诧的目光中,李元川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一撩衣摆,提了水桶,大步走到礁石的边上,打了一桶海水回来放在小强面前。 这会儿功夫,张歆已经从小羊嘴里问出大概经过。 两个孩子本来在张歆面前挖沙子。不小心发现一只螃蟹,拎着木桶就去追,想把螃蟹抓住。螃蟹追丢了,又见到一只鸟在沙滩上蹦蹦跳跳。几次追丢活物后,差不多就到了现在的位置。因为张歆说不得跑远,要呆在让妈妈看得见,他们也能看见妈妈的地方。在这里还能看见妈妈坐在那边看书,两个孩子就觉得很安全。 重新开始挖沙子。挖了这么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有了心得。竹勺竹耙子都没自己的手好用。沙子太湿,不好挖,也容易把衣服弄湿。太干,不成形。 小羊想到办法,找一块不太湿的沙子,浇点水上去。水,海里多的是。 小羊提着小木桶,踩着石头去取水。他们早先爬石头,张歆在旁看着,提醒他们避开被水打湿的地方。这回往水边走,潮湿的石头就多起来。小羊毕竟人小步子小,缺少经验,走起来摇摇晃晃,险象环生。 小强看得着急。这头看看,妈妈坐着看书看得专心,而且妈妈脚上也有伤,也不能碰水。那边看看,走过来一个叔叔,个高腿长。小强冲着李元川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挥手大叫。 李元川吓了一跳,只当出了什么要命的事,提起速度,赶到跟前,却见小家伙往水边一指:“姐姐,打水。” 李元川顺着他所指看过去,又是一惊。小羊踩在湿滑的圆石上,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掉进水里。 李元川几个箭步上前,扶住小羊,抱到安全的地方,又帮她打了一桶水。 回到沙滩上,两个孩子接着挖沙子。李元川不知为何没有走开,而是站在旁边,看他们玩,还指点他们把捡来的贝壳嵌在城堡上做装饰。而小强则是把他当作了取水工人,已经指挥李元川打了十来次水了。 小羊说到李元川抱她,小脸微红,眼神羞涩。张歆暗叹:果然美人祸水,这么小的女孩儿都没躲不过。 不管怎么说,自家孩子承蒙李公子援手,还很不象话地把神仙当作苦力来用,身为母亲,张歆不能不对李元川表示一下谢意和歉意。 李元川不在意地笑笑:“没什么,我象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玩沙子。” 顿了一顿,李元川把目光投向海天交界处,轻轻说:“小时候,我和母亲住在海边。那片海滩和这里很象。” 张歆若有所悟。这就是他会喜欢上这里,过一阵跑来小住一阵的原因吧。他在这里怀念他的母亲,怀念逝去的岁月。 李元川出了会儿神,收回目光,在张歆眼中看到了然与理解,蓦然一惊,陷入沉思。自从离开,他再也没有回去,也不曾主动对人提起那里提起母亲,他也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他喜欢这里来这里的原因,居然,这么轻易就对一个初识的女人说了出来。 张歆抿了抿嘴,看着小强,突然说:“我希望,他也能记住在海边的美好时光。将来,我不在他身边了,他看到大海,也能想起我。其实,海洋孕育了生命,是所有生物最终的母亲。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在陆地上受到什么对待,只要你肯靠近她,大海永远敞开胸怀欢迎你。足够坚强的人,一定能在海上找到一处避难所。” 李元川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张歆是被方才从他身上突然泄出的悲伤所感,才说出了这一番话。虽是存心安慰他,那番话却也是发自心底。 虽说靠海吃海,这年头,海饭不是好吃的。程家那样在海上形成一定垄断势力的家族凤毛麟角。有家族作后盾,程启一次次出海远航,仍是拿着性命冒险。程启的祖父就脱离了家族生意,靠着祖传产业,在家耕读,终身没有离开陆地。他父亲是因为从小与前任家主的一个儿子交好,被拉进争夺家主之位的商业竞争,涉入海上贸易,最终与两个兄长分道扬镳,重新投入海上事业。如果不是他父亲变卖他母亲的陪嫁首饰,买下两条大船,后来自己不跑船了,把这两条船作为重要财产,给了程启和他弟弟,程启大概也不会走这条道。 更多的人是由于生活所迫,在大陆上没有发展机会,或者在大陆上混不下去,才跑到海上混饭吃,险中求财,寻求避难。 李元川出身不低,物质也算富裕,然而,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从周身流露出来的一点忧郁和压抑,张歆略略张扬想象力,猜想他在原本所属的阶层和圈子,不如意。 身为母亲,负担着子女的人生,难免心中惶恐。张歆有点担心,小强由她养大,长大也许不能完全融入明朝的社会,如果她来历曝光,小强又不能顺利继承段家,该怎么办?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投向大海。海洋,有容乃大,是小强最可靠的退路。 也许美丽使人降低戒心,也许李元川对母亲的追念打动了她,也许他让她想到小强的将来,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话脱口而出。然而,一说出来,她就后悔了。 两个大人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不约而同地沉默是金起来。 小羊毕竟大几岁,又不时悄悄注意李元川,察觉大人之间不对劲,就没了玩耍的兴致,手上虽然还挖着沙子,一腔心思都放在妈妈和这个新认识的叔叔的对应上。 小强年幼不明世事,却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尤其是姐姐的心不在焉,没劲起来,对沙子失去了兴趣。 正好几只海鸟落在不远处,在沙滩上踱步子觅食。 小强丢下沙子,跑去追赶海鸟,追丢这只,回来再追那只,直到所有的海鸟都气恼地尖叫着,扑打翅膀飞走。 小强两手空空,一脸遗憾地看着空中的鸟儿跳脚:“下来,和我玩。和我玩!” 李元川露出笑容,走过去,蹲下身,指着空中的鸟儿说:“鸟儿生着翅膀,就是要飞的。它们这是出来寻晚饭吃,天黑前,要吃完回家。” 小强一脸好奇:“鸟儿,家?” 李元川笑着指指海湾一头:“这些鸟儿的家在那片悬崖后面。那边有块礁石,上面筑了许多鸟巢。现在正是小鸟出生的季节。” “小鸟宝宝?”小强眼睛一亮,跑过来抱住张歆双腿摇晃:“妈妈,看鸟家,鸟宝宝。” 张歆怀着惧意远远打量那片悬崖:“李公子,那片悬崖,容易爬么?” 李元川站起身,望着她笑:“不好走。那些鸟儿也不会容人靠近。若要看鸟,乘船从水上看才好。” 小强大喜,使出缠磨功夫:“妈妈,坐船看鸟。” “呃,这附近,船不好找吧。回头问问阿姨家有没有船。” “我可以带他去。”李元川含笑接口,不等张歆说好或不好,又补充说:“张夫人若是怕我把孩子拐走,不妨一起去。那片悬崖后面,风光很是不错。” 被对方看破自己两次怀疑他对孩子不利,张歆有些尴尬,觉得随便跟个陌生人乘船出海不妥,又不忍心让小强失望。 小羊靠近,拉着她的袖子:“娘,去嘛。” “好吧。呃,有劳李公子。” 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张歆带着孩子走回刚才的地方,把书和杂物塞进土布挎包,很自然地斜背好,就去收阳伞和靠椅,突然意识到不远处一位稀世帅哥正张大眼睛看着,突然就有些不自在。 土布挎包在这里不希罕。很多劳动妇女都用着。张歆染了色,手绘了图案,又在两头缝上穗子,自觉得有时尚感,波西米娅风情。外甥女们都喜欢的不行,央着她多做了几个。却被陈林氏斥为花里胡哨。 阳伞和靠椅也经过类似的加工。之前,张歆对此很得意,虽不能拿出去展示,心里悄悄享受自己的新潮,现在却担心落在这贵族气质的美男眼里,怪模怪样,丢脸。 李元川确实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忍不住悄悄打量了几眼,心中实是赞赏:她用的东西,就如她的人,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却舒服大方。 见她的动作突然僵硬,还当物品沉重,她搬不动,连忙上前两步:“夫人可需帮忙?” “不用,啊,不用。不重。”张歆一紧张,猛然一用力,半抱半扛,走了几步给他看,僵笑着说:“你看,真的不重。” 小羊已经把挖沙玩具收拾好,拉着弟弟站在张歆身后。 李元川始终守礼,隔着五六步与张歆说话,看出她有些吃力,也不好冒昧,只得原地站着,目送他们走回渔村:“清晨,日出之后,最适合看鸟。在下明早在此等候。” 95、随缘 第二天,张歆母子起了一个大早,站在林氏家门口看完日出,才慢慢下到海滩。 李元川果然已经在海边等候。并不是他的船,而是五叔家的。李元川小心,还把五婶也给请来了。 妇孺们上船坐好。李元川帮着五叔一起发力,把船推离岸边,再一跃而起跳进船里。五叔摇橹。李元川坐到两个孩子身边,指点他们看四周的风光,特别是飞旋觅食的海鸟。 方才那一下,李元川虽然把衣服下摆撩起,鞋和裤腿仍是被海水浸湿。他今日一身天青色细棉布衣裳,虽不像绸缎那么金贵怕海水,也不便宜。看他方才举动,娴熟洒脱,一气呵成,显然做过不少次。虽是南国,农历二月,清晨还是有几分凉意,他穿着湿鞋湿裤,浑不在意,一举一动仍旧文雅妥帖。 张歆看得点头,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积年贵族的风范。 李元川好似察觉她的打量,突然转头看来,对她微微一笑。 张歆脸色微红,连忙抬头装着看鸟。 张歆从来不是鸟类爱好者,这一带的海鸟多是海鸥,不过身体毛色略有些区别,看起来都差不多。李元川指点着两个孩子注意细节。张歆耳中听着,看不出门道,无事可做,就试着与五婶聊天。 五婶听不懂官话,张歆只能吭吭哧哧地尽量说闽南话。 李元川一面应付两个孩子,一面不时留意她,见她有时怎么说也没法让五婶听明白,急得想要抓耳挠腮的样子,心内莞尔。 观鸟之行结束,小羊小强意犹未尽,张歆却有拘留释放的感觉。 再三向五叔五婶道过谢,张歆缓步走开。李元川离开几步与她并行。 想起她说闽南话的样子,李元川仍是好笑:“你不是本地人。” 张歆明白他指的什么,没好气地回答:“我是本地人,不过不在本地长大,刚回乡不久。” “你长大的地方一定很有趣。” 张歆不想谈自己,转开话题:“村人说你不爱说话,不喜与人相处,看见你散步都设法避开,怕打扰了你的清静。” 村人描述的是真实的他,不爱说话,懒与人共,只是不知为什么,遇到她,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李元川不愿探索这个异常,淡淡一笑:“我听不懂他们说话,也不会说他们的话。” 张歆不客气地点点头:“原来是只文盲,村人无知,还当是尊神仙。” 从来没有人这么拿他开玩笑,李元川却无一点不满,而是笑道:“我那时,以为有人带孩子跳海,看见你露头,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是吃人的海妖。” “彼此,彼此。我那时看见你,也以为遇到妖怪。还以为自己很厉害,把妖怪吓跑了。” 两人停下脚步,对视片刻,相向而笑。 “听你的口音,是松江人?”张歆对美男还是有点好奇的。 “家母是松江人。”李元川不多说,张歆也不再问。 太阳已升起老高,阳光热烈起来,张歆再次谢过他带他们去看鸟,携着孩子告辞返回林氏家里。 傍晚,海边,仍是两个孩子自己玩,张歆坐在伞下看书。 听见多出一把声音,张歆读完一段,抬起头。 正好李元川往这边看来,两下目光相碰,都笑了一笑。 李元川同两个孩子说了两句话,就往张歆这边走来。 张歆已经站起身,将书本合起放在椅上,躬身万福。 李元川仍是离着几步站定,躬身为礼,瞄见书名,笑道:“三国?想不到你会读这样的书。” “读得很辛苦。”张歆老实回答。 李元川望定她笑:“既然辛苦,又何必知难而上?此情此景,抱一本《漱玉词》,更相宜些。” “世事艰难,人心叵测,不学着点,吃亏后悔就晚了。” 李元川想起她护崽的戒备和凶狠,不由失笑,转而问:“这书里,你最看重哪个人物?” “一帮子口称大义,实谋私利的功利小人,不值得看重。” 李元川呵呵笑起来:“王侯将相,在你眼中竟这般不堪。” “我只是个平民小百姓。在哪个王侯将相眼里,都是垫脚的。” “那么,你又为何读这书呢?” “不过想叫想踩我的脚,踩得不那么舒服。” 李元川望着她,眼睛明亮,眼神很温暖。 两人就这么站在沙滩上,看着两个孩子玩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写话题。 过后,张歆回想不起来那时都聊了些什么,不过记得很开心,很自在,没有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踱时偶尔拾来的话题,你问我答,你来我往,三言两语交换些看法。至少在谈话中,李元川是个很开通的人,不管张歆说出怎样的“惊人之语”,他都能含笑听完,最多说一句:“我竟不曾这么想过。” 看得出来,他读过不少书,而且,不是为了科举应试,出于兴趣和实际需要读了不少杂书,说话时不会卖弄征引,话句平实,丝毫没有酸腐陈旧的气味。很对张歆胃口。 张歆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能聊得这么对路的人了,真不敢相信,明朝除了她先前伯祖父和现在的“义兄”那种让人倒牙的读书人,还有这样的“知识分子”。 话题天上地下地跑,却很少涉及他们自身。除了第一次交谈,提到他母亲,李元川基本不说自己的情况,也不问她的。 很好!这也是一个把偶然的故事留在偶然的人。张歆越发安心,也就越发随性,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能够不走脑子地说话。 落日余辉,天边彩霞绚烂,夕阳无限好! 该回去了,张歆开始收拾东西。 李元川默默望着,突然说道:“明天,我要走了。”想到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远,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不舍,和留恋。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歆一顿,抬头看他:“什么时候?” “早晨。” 她微笑:“那么,我们晨间散步时,还可以目送你。” 当天夜里,下起雨。清晨,雨停了,乌云笼罩,风大且湿冷,大海深沉得有些怕人,浪也比前两日要高,海鸟也失去了踪影。 张歆迟疑了一下,给孩子们加了衣裳,拉起他们的手,仍按原计划往海滩而去。 大海有各种面目,有可能的话,都该认识认识。 小羊和小强一开始有些瑟缩,生怕被风吹走,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但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玩法。 看他们张开双臂,让风而把衣服吹得鼓鼓的,顺风,逆风,寻找鸟儿乘风的感觉。 小强挥动着胳膊,叫着:“翅膀,飞,飞。” 张歆的头发被吹得散乱,不成样子,看见两个孩子的笑容,忍不住也加入进去,在风中旋转轻舞。 小羊指着海上:“娘,那边有艘船。” 一艘大船在海湾外停下,放下一艘小船,向岸边而来。 “娘,那是来接李公子的船吗?” “大概是。” 果然,不多时,李元川的哑巴仆人挑着行李下到海边。随后,李元川也出现了。 看见海滩上的母子三人,李元川径自向这边走来。 离得近了,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张歆伸手一摸,发现包发的帕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吹跑了,发髻散乱,衣服也被吹得凌乱,想到自己留给知性美男的最后印象居然是披头散发,衣裳不整,状若女鬼,不由沮丧。 情急之下,胡乱扒拉几下,把头发拢到胸前,用手握住,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迎上前。一样的风中,看人家,衣裾飘飘,头巾飞扬,发髻丝毫不乱,面容沉静,眼若星辰,嘴角含笑,气定神闲。怪不得会被村人当作神仙! 离着十来步,李元川站住,凝视着她,片刻后,绽出一个晴朗的笑容,躬身微礼:“保重!告辞!” 张歆屈膝微福:“一路平安!再见!” 小羊和小强也挥着手说再见。 李元川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张歆拉着孩子,原地站住,目送他离开,眼角注意到有点不对头。 小船已经靠到岸边,跳下来两个男人。李元川的仆人指挥他们把成箱的行李往船上搬。他的仆人不是哑巴么?怎么像是在同那两个男人说话?这些人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不对头。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张歆一时想不明白。 “娘,”小羊仰头问:“我们还会见到李公子吗?” “不知道。”张歆心里倒是希望不要再见了的好。 觉得小羊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张歆微叹口气,蹲下身,望住她:“我们一生里会遇到很多人。能够相遇就是缘分。可缘分有深有浅,缘分深的也许能伴我们一生,缘分浅的就只是擦肩而过。我们能做的,就是随缘。不要强求与一个缘分不够深的人长久,更不要轻忽一个缘分深的人,而断了这份缘。” 小羊看着妈妈,懂事地点点头:“娘,我明白了。”随即,小心地问:“我和娘的缘分够深么?” 张歆楼她入怀:“当然,只有最深最深的缘分,才能做母女。” 小羊放心地偎入她怀里,笑了。 小强见到,连忙挤过来,想从张歆胳膊底下钻进去。 张歆和小羊都笑。张歆张开双臂,和两个孩子抱成一团,一同笑着,抬眼看向海上。 李元川已经上船,小船已经离岸,向大船划去。 李元川站在船头,一直看着这边,挥手致意,感谢他们目送。 96、鹅,鹅,鹅 张歆带着孩子在渔村又住了两天。这两天天气不大好,风大,刮得云乱飘。太阳好容易露个小脸,没一会儿又被乌云蒙住了,好处是不怎么晒。只要不下雨,张歆就带两个孩子出门溜达,除了去海滩,也在村里逛逛,爬爬山。 小羊认识了村里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有时女孩们会找上门,拉她出去玩耍。 村里也有和小强一般大小的男孩。也许是习惯了与大人大孩子相处,小强看不上那些小伙伴,做什么都要拉着妈妈。 小强捡了不少宝贝,有石子,贝壳,羽毛,抓了小半桶小螺蛳,甚至还抓住了两只小螃蟹。两只螃蟹被关在一个沙桶里,打了一架。输的掉了两条腿。赢的趁夜逃走了。 小强一心想要把逃犯逮捕归案,拉着张歆到处乱找,就没想到可以再去抓一只。 第三天,陈林氏带着两个侄儿来接,带来一个坏消息。郑家村那边,她的人和阿生大伯家里打起来了。 那个小农庄,按张歆的意思,坡地梯田施足底肥,一半种了玉米,一半种了黄豆。平地上种了菜,养了些牛羊,鸡和鹅养的比较多。 养鸡的首要目的是收蛋。九成的母鸡,用圈养,以方便管理,减少损失。鸡舍鸡圈是参照张歆参观过的有机农场建的,四面用竹篾编成细篱笆围紧,上方罩着渔网,不怕猛禽野兽。 鹅个子大,需要的活动范围也大。张歆和阿金商量过,放养。鹅有一定攻击性,可以用来看家示警,还省得要人巡逻。 他们却是忘了,再强大的动物,幼时也是弱小,会被人宰割的。那群小鹅脱尽绒毛,刚有些鹅样子,就开始无故减少。 第一次,丢了一只,负责养鹅的人上报了,阿金父子也没太在意。小鹅,走失,钻到附近草丛里,被什么动物逮去吃了也是有的。阿金嘱咐那人多加小心,自己仔细检查了一遍地界上的篱笆,确定没有缺口。 隔了一日,又丢了两只,养鹅的人觉得不对,先去查看一番,在挨着阿生大伯家田地的篱笆处,发现了痕迹。 羊和鹅是高价肉,穷人家有些一辈子也吃不上一回。就算鸡在农村常见,没个缘故,轻易也吃不到。从决定要在这里建设肉类农场,张歆就把防偷防盗当作重点来抓。不想用太多人,又要减少冲突可能,张歆花了不少心思,多处咨询,设计了这个篱笆。 这块地边界长,不可能全长拉起高篱笆,也怕高高的篱笆引起郑家村村民的排斥,只装了半人高的竹篱,从边界缩进来三尺多,外侧种了一排剑麻,撒了些爬藤类野花种子,内侧种了一排火棘枳壳花椒等带刺的灌木。 张歆的经济算盘打得叮当响。剑麻晒干可以编绳。火棘枳壳是药材,花椒是香料。这些植物都不难得,不贵,等长起来,不但可以起到防盗篱笆的作用,还可以有所产出。远处看起来,生机勃勃,还有美化作用。 只是此时,农庄新建不久,这些植物还幼小稀疏,只有那道竹篱有点作用,可拦不住有心人。 丢了的鹅,最可能就是阿生大伯家里偷的。阿金让人去郑家村打探。果然听说他家一个媳妇对人吹牛说鹅肉好吃,又听说他家一个儿子这日回来时衣裳撕破几个口子,脸上多了两条血道子,被怀疑跟人打架了。 阿金不动声色,暗地部署,准备在他们第三次犯案时抓个现行。 阿生大伯家里大概真是吃不要钱的鹅肉吃上瘾了。隔了一天,趁着牧鹅人午饭时间,他家两个儿子又爬过篱笆来偷鹅,被阿金父子和请来的两位郑氏家族长老逮个正着。 两位长老一来吃了阿金的宴请,嘴短,二来也是恼极了阿生大伯,径直把他两个儿子压回村里,请出族长,要求开祠堂,召集族人,按族规处置。乡下地方,聚族而居,极少大案,这偷盗就是大罪了。 两个小偷也知道厉害,一口咬定初犯。先前是抓到鹅吃了,可是跑到他家地里的鹅。野鹅乃无主之物,吃了也白吃。若是边上农庄的鹅,农庄那边放鹅越过地界,到他家地里捣乱,理亏在先,他们还要求赔礼道歉呢。 郑氏家族的宗长们自是不愿承认家族里有偷鹅惯犯,也不想激化矛盾。那几只进了肚子的鹅被定性为野鹅。两个小偷挨了一顿训斥,十来板子,就被放回家,交给他们爹娘管教。 表面上阿生大伯丢了脸,实际上是农庄这边吃亏了。这第一回合认输,他家日后必然还有动作,防不胜防。阿金做事老辣,自然不能放任他们再给东家造成损失。 也不知阿生大伯一家那一夜怎么过的,是羞愧反省,还是得意庆祝。第二天一早,见到田里的庄稼,却是欲哭无泪。昨天还整整齐齐,茁壮成长的水稻,一夜之间,一片片地倒伏,还有不少被啃过咬过,怕是指望不上收成了。 田间留下不少动物的足印,延伸到通往镇上的大路。 边上的农庄一派平静。阿生大伯父子却认定了是农庄里的人所为,直接打上门去。 阿金早有准备,一等他们破坏篱笆,冲进农庄,叫上连夜召集的人手,持着竹竿木棍,一拥而上,叫着“捉贼,打偷鹅的贼”,噼噼啪啪,先是一顿狠敲,等他父子没了还手之力,大声求饶了,才拿绳子绑了,一同去郑家村评理。 阿金找来的人手,不但有南山村的,还有郑家村临近两个村子的。本来还是家丑,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了,郑家村的人脸上都很不好看。 至于踩踏咬坏庄稼的禽畜,阿金淡淡说:“那块地早前既能招了几只野鹅去自投罗网,说不定风水独特,精华内敛,这回再招来那些鹅的兄弟朋友也没什么奇怪。既能招野鹅,再招些野牛野羊也不稀罕。既是野的,无主之物,吃了白吃,糟踏了也自是白糟蹋。” 两下闹僵,却苦了阿龙一家。这事郑家村理亏在先,可阿金的手段也太狠了些,特别是找来外村人捉贼,让郑家村丢脸,使郑家村人很不痛快。 乡人也有些欺软怕硬,发觉阿金面上和气,下手却狠,不敢去惹他,就找上阿龙。阿彩的妹子是阿金东家,总该能钳制他才是。 阿生大姆更是跑到阿龙家门口,一屁股坐下,哭天抢地,要死要活。 还好阿龙爹头脑清醒,一面叫阿彩避在屋里,不要出来,一面叫阿龙娘去搀阿生大姆,一面对族人发话:事情闹成这样,只好叫阿龙去请阿彩妹子来,锣对锣,鼓对鼓,对面说清楚。 张歆并不赞成阿金的做法。她听说,水稻的种植要求很精细,要想丰收,每个农时需要做到什么都不能错。这时候,要想插秧补种,怕是已经晚了。庄稼是种田人的命根子。她丢几头鹅,和阿生大伯损失的收成,金钱上可能差不多,对两下的意义却大不同。与其用这样激烈的手段激化矛盾,不如找个更好的办法防止损失。 阿金应该也是明白的,话中其实留了余地。只是乡间风气纯朴,蓄意偷窃,为人不齿,犯一次,一辈子抬不起头。阿生大伯,甚至郑家村宗长,都不会愿意认这个错。 虽然不赞同,张歆也不能拆下属的台。这次的事,比剑麻灌木的刺,更能让小偷小摸的人却步。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金做得很好。 阿龙阿彩一家人还要在那里生活,又不能让郑家村人心里留下疙瘩。 张歆也怀疑,阿金把事情闹大,也是想考验自己这个东家信不信任他,值不值得卖命。 97、贼? 张歆首先征求大姆的看法。 陈林氏倒很镇定:“就算阿金的对应有不妥之处,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是没用。阿金不是莽撞的人,这一手下得狠,多半也留了圆转的后手。倒是郑家村,民风剽悍,宗族护短,远近有名。你只认得阿龙和他爹,见过的阿生父子又弱,故而不晓得。你在那里买地建农庄,经营不好,会被人笑话。好了,惹人眼红,这样的事,早晚会有。阿生大伯是村里一霸,一向只有他们欺负别人。你若能一上来就把这根刺给掐了,倒也省下许多手脚。” 至于阿彩,陈林氏叫张歆别担心:“你该怎样做,就怎样做。阿龙家里要是护不住阿彩,算我白认得了他家。他们也是姓郑,对外人如何,家族里面,一碗水总不能端得太不平了。他们行无差,你做得没错,就不必担心郑家村人因你的缘故欺负他们。” 张歆安心不少,却也起了新的念头。 路上耽搁,张歆到达郑家村已经是事发后第三天。阿龙早就回村,说明了张歆不在南山村,走亲戚走到了更远的村子,小路不能行车,陈林氏已经去通知她,妇道人家,拖儿带女的,得信立刻赶回,路上也要两天。 郑家村的人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着急,见阿生大姆到阿龙家门口哭闹,还帮着劝她耐心等待,等阿彩妹子到了,自有说法。 两天时间,阿金埋的后招,显出来了。 村庄之间联络有亲,也常有串门的。阿生大伯一家做的事情,本来晚一些也会被外村知道。可这一回是刚刚发生,僵持未解决,看热闹等好戏,关心议论的人就多了。参与目睹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知道内情的人抖出陈年往事。 几个外村人因何适逢其会,也清楚了。那个牧鹅人就是郑家村邻村的。当初,阿生大伯闹了一场,陈林氏砸下不雇郑家人的话。陈家林家人整完地走了,阿金就从邻近村子雇了两三个。讲好工钱分几个部分,基本工资月月发放,季奖年奖是大头,能拿多少要看表现看产出。有人接连偷鹅,牧鹅人的季奖要飞,年奖危险。阿金一发话,牧鹅人就会回家叫帮手,叫去的就是他的叔伯兄弟表兄弟和朋友。 知道不是阿金有意要落郑家村面子,村人的火气就小了很多。有人想起当初要不是阿生大伯跑阿龙家闹,惹恼陈林氏,这些差事就可能是郑家村人的,也不会把郑家的脸丢到外面去。 阿生大姆再到阿龙家门口闹,就没人同情,还有人提阿生一家:“打人,踩坏庄稼,不都是你家里对兄弟做过的事?真是一报还一报。” 马上,阿生大姆也不出来闹了。他家最小的儿子被人退亲了。 原本说定的女家就在邻近村子,说好秋天过门的。女家大伯听说传言找到自己弟弟:“你别看他家眼下殷实,兄弟相争,德行有失,已是败落之象。老一辈,只有兄弟两个,都闹成那样。还好他叔自己寻机会避开,没闹出人命。上梁不正下梁歪,将来,这兄弟五个,还不知会怎么闹。个个都学了他爹的狠毒,到时候不死不休,你女婿就一定会是活下来的?再说你看上的那个女婿,不管偷过几次,被抓住那一次,总是他爬过篱笆去偷人家的鹅,他自己也认了。偷鹅是被抓住了,谁知道之前偷没偷过别物,没被抓到呢?没吃足教训,难保不会再犯。手脚不干净,你放心他进家门,我不放心。你若把女儿嫁过去,我就当没这个侄女了。” 女家父亲因为将来亲家,被人指指点点,心里窝火,自家大哥这么一说,他老婆女儿也说郑家人行事出格,也不愿结这门亲,第二天就找人过来退亲。 女方大伯那番话,不知怎么传扬开去,听到的人都觉得有理。已经进门的四个媳妇娘家,也有人后悔结了这门亲。有个媳妇亲娘早死,亲爹要面子,后娘撺掇,干脆派个小儿子过来告诉女儿女婿,没事别去娘家,到时候过去给老父烧纸送终,就是尽孝了。 阿生大伯家里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吵。族里一些人则抱怨族长和长老们,觉得他们收了好处,一直偏帮阿生大伯,以至于闹出丑闻,影响郑家声誉,影响其他族人的生活。如今,郑家村人出去,当面背后地被人议论:“就是那个兄弟不和,哥哥为了抢弟弟的田,差点把弟弟打死,逼得弟弟卖地远走的郑家村。就是那个偷了邻居寡妇养的鹅吃,赖说是野鹅的郑家村。” 一家人的恶行,因为宗族没有及时制止制裁,变成了全村人的红字。家里有适婚儿女的,都开始担心亲事会受影响。 张歆原来担心要面对整个郑氏家族的怒气,看见阿龙一家面容惨淡的样子,不想一切都和上次见面差不多,立刻放心下来。 听说张歆来了,不少人涌到阿龙家门口看热闹,等着看这个年轻的,外面长大的女子如何解决这次事件。 陈林氏却不理会乡亲们急切的心情,打发阿龙阿彩配药煮汤给张歆母子泡脚上药:“阿妹和孩子到了海边,本来想乘船回泉州的。出了这事,走了大半日山路,母子三个脚上都是泡。在南山村也没能好好休息。孩子娇嫩,去时磨出的血泡还没全好呢,又添新伤,不赶紧上药,化脓了不是玩的。” 阿龙娘前两天被阿生大姆耍横推了一下,扭了腰,行动不便。阿彩一个人忙不过来,陈林氏守在张歆和孩子身边,随手指了两个认识的媳妇,叫她们去帮忙。晚些时候,两个媳妇出来,说起小孩子脚上的泡,一脸心疼。这两个孩子,可不象乡下孩子摸爬滚打惯了,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 等到张歆出来处理事情,先收到的是问候同情。 阿生大伯父子五个声称被打坏了起不来,不肯露面,只来了他家阿姆,满口抱怨谩骂。 张歆也不理她,稍顷,去请去叫的人都来了。 听说里正来了,郑氏族长连忙过来相陪。 张歆笑道:“不敢劳动长者。邻里纠纷,不过一点小事,因伤了人,才请了里正来,万一回头打起官司,也有个公平的见证。” 郑家村人虽然彪悍,毕竟小民,看见衙门绕行,见到官方人物先自矮一截,听见张歆口气轻松地说到官司,心中惴惴,暗想:这寡妇上头有人,所以不怕,真打起官司,同知老爷发句话,县太爷也不能不给面子。 张歆这边,阿金父子,养鹅人,甚至邻村帮忙打贼的都来了。那一边,阿生大伯父子五个三请五请的,就是不来。 里正也住在附近村子,早听说这回事,对那一家没什么好感,阿金去请他时又给足了车马费,心中早就偏了:“不来就是自认理亏。这里不是衙门,没有衙役上门拘他们来。他家来的这女人,嘴巴不干净,吵得慌,来个人给她捂上。嗯,总算安静了。阿金,你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阿金恭谨地回道:“大人,这官司全因鹅而起。大人要不要先听听养鹅人怎么说?” 里正点头。那养鹅的人上前两步,把他怎么到了农庄做事,工钱怎样说定的,如何小心翼翼地照顾那些鹅,如何两次出现丢失,如何在篱笆处发现痕迹,如何怀疑到阿生大伯家头上,如何抓到现行却被郑氏家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担心那贼还会来,他如何回村找帮手要给偷鹅贼一个教训,第二天见他家人闯进农庄,如何冲上去一顿胖揍。 听他一口一个贼,郑氏族长脸上过不去,质问:“那田里的庄稼被踩踏啃坏,又是怎么回事?” 养鹅人白眼一翻:“不是说了么,那些扁毛畜牲是来给被他家吃掉的鹅报仇的,是被吃了的那些同一群的。你们都说了他家先前抓的吃的是野鹅,这些自然也是野的。我只管农庄的鹅,管不了野鹅。” 郑氏族长气得够呛,还说不出什么,一眼看见阿生大伯带着五个儿子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地走来,上前就是劈头盖脑一顿臭骂。 张歆赔笑请示里正:“不管怎么说,我这边人打了他们是真。我请了镇上贾大夫来,大人看,是不是先给他们验验伤?” 里正这是第二次同她打交道,对这个有财有势知书达理的女子很有好感,更欢喜她恭敬客气:“是,是,还是奶奶见过世面多,想得周到。” 本来只有皮肉伤,他们父子又是经常跟人动手的,身体愈合能力早练出来了。隔了两天,淤的肿的,消了大半,看得出来的伤处都不多。他们父子落了下风,要装可怜装重伤,乱嚷疼。 陈林氏方才叫进去帮忙的两个媳妇都是嘴快的,此时站在人群中,忍不住笑出来:“三大五粗的大男人,还不如阿彩外甥甥女两个孩子。人家孩子生得那般娇嫩,走山路脚上起泡,磨破了出血水,一声不吭。你们不过略微青了一块,就好意思叫得山响,要死要活。” 人群哄笑起来,有骂他们给男人丢脸的,有骂他们给郑家丢脸的,还有人叫阿生大伯的名字:“别装苦主了,你家有五十多亩地,损失的不到两亩,还是收成一般的中等田。当初,你毁你兄弟的庄稼,可没这么手下留情。少装模作样讹人家孤儿寡母!有你们这样人的族人,真是丢人!” 张歆听见这话,心中大定。本来因为没搞清楚到底给人家造成多大损失,心中有点虚,过意不去,这下彻底放心了。 陈林氏趁这会儿跑到案发现场侦查了一番。这两天没下雨,他家也没去收拾。除了有些村民走近看了看热闹,现场保护得不错。 见陈林氏回来,张歆连忙起身让座,倒杯茶给她。 陈林氏接过,一气喝完,提出疑点:“不是说那块田里的庄稼是畜牲踩坏咬坏的?我怎么见到人的脚印?好些地方倒像是被人踏坏的。” 养鹅人接口说:“那是他家人自己踩的。他们从田里踩过来,冲坏了我们的篱笆,象强盗一样冲到农庄里。若不是这样,好好的,我们做甚么打他们?” 张歆爽快地笑笑:“既然踩坏庄稼的有畜牲有人,就算畜牲一半,人一半好了。倘若惹事的畜牲真是我庄里的,这一半庄稼的损失,自当我来赔。还请阿伯给句实话,闹出这案子的鹅,到底是野鹅,还是我庄子里养的鹅?” 他家小儿子一根筋,立刻叫起来:“是你——呜。”被他两个哥哥紧紧捂住了嘴。 人家问的不是踩坏庄稼的鹅,闹出这案子的鹅,首先是进了他家人肚子的三只鹅。承认是她庄子养的,不就是承认自家偷了三回,还对族中长老撒谎?一家人还要不要在村里住下去了? 阿生大伯一咬牙:“是野鹅。是我气糊涂了,以为是你庄子上的畜牲生事。” “上有青天,下有王法,又不是没有讲理的地方。阿伯是气得糊涂了,没仔细想。可巧我庄上接连丢鹅,大家心情不好,见你们突然冲进来,以为来了强盗,慌乱之下,也糊涂了,也不仔细看看。既然两边都是糊涂之中办糊涂事,互相道个抱歉,从此还是好邻居,阿伯以为可好?”张歆一脸真诚。 里正点头称是:“奶奶说的是。青天白日,有理说理,不可动不动拳脚相加。互相退一步,握手言和吧。” 郑氏族长也出声附和。 阿金马上笑着上前抱拳说道:“都怪我管束不严,他们只顾着捉贼,也不看清是谁,上去就打。这事与东家无关,是我的不是。” 说来说去,还是扣着个贼字。形势逼人,阿生大伯却是无法,只得抱拳回礼说了句:“怪我孟浪。” 张歆欢快地说:“既然曲直已经清楚,两下讲和了。我们再说说赔偿的事吧。” 98、退 “打人,总是不好的。你们治伤的钱,我赔。” 郑家村的人都是一愣,对方理亏,打了也白打,她还要赔。是示弱,还是心软? 兄弟几个一听有门,哼哼得更大声了,老五还嚷着:“我骨头断了。” 看得贾大夫十分不齿:“奶奶不用理他们,不过磕碰了几下,根本不必治。” 老五被拆穿,大怒:“你这个庸医!我明明骨头断了,你查不出来,还敢说我没伤。” 镇上只有两个大夫,贾大夫收费公平,也清高骄傲,闻言卷袖子冷笑:“你非说断了,我查不出来,那必是自己接上没长好,我就给你敲断,重新接驳好。我是庸医,以后你们郑家村请大夫,别找我就是。” 那父子几个还没怎样,村民先慌了。另一个大夫诊金要的高,不愿意给穷人出诊。村民有伤有病,最常麻烦的就是贾大夫。就有人揭发他家老五头天还上树掏鸟窝,手脚利落敏捷,没半点受伤的样子。 张歆微微一笑:“若是信不过贾大夫,回头,我再把镇上另外一位请来。两位大夫会诊,诸位总该信得过了吧?我们打了人,赔。你们弄坏了篱笆,是不是也该赔呢?” 张歆仁至义尽,通情达理,赢得郑家村人好感,纷纷说该赔。 阿生大伯想着一道篱笆,随便修修就是了,也就答应了。 阿金笑道:“我们庄子的篱笆不高,却有讲究。我看过,几株灌木虽然伤了,还活着,不必补种。竹篾,剑麻,山上就有。你赔两个工人一天的工钱就是了,我自寻人备料,修补,也放心些。” 想到他们庄子开给工人的工钱一向高,阿生大伯心有不甘,还要说道。 阿金没给他机会,叫出郑家村两个总缠着同他讨差事的人的名字:“你们若是有空,就帮我一天。寻你们阿伯要了工钱,上山挖几株剑麻,砍两根竹子回来,把那段篱笆补好。” 一天工夫,谁没有?这回干得好,以后就好讨差事。那两人看着阿生大伯,两眼冒光。 “这么说,鹅的官司落定了?却有另一桩事,要请大人和长者评评理。”张歆转向阿生大姆,脸色一沉:“由鹅闹起来的事由,是我和你家的事情。你们打上门去,告官打官司,咒我骂我,都由你们。阿姆等不得我来,跑到我姐姐姐夫家门口撒泼。我敬你是我姐夫长辈,叫你一声阿姆。你自问可有点做长辈的样子,可配我敬? “天气转暖不久,地上还凉,你不懂爱惜自己,赖在地上不起。我姐夫的娘,也是你同辈妯娌,好心来劝来扶。你满口不干净,又打又推,又踢又撞,把我亲家阿姆推倒在地,摔伤了,扭了腰,到今天还起不来床。是怎么个说法?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落下毛病,怎么办? “你为老不尊,蛮不讲理,祸害我这个小辈不成,就打我姐姐姐夫的脸,伤我长辈的身。我若不讨个公道,就是不孝不悌了。” 这番话说出,就连陈林氏和阿龙一家都愣住了。在他们眼中,阿妹是不肯正面与人冲突的,聪明机灵,遇事总是设法周旋。如今,竟然抓住细枝末节,硬生生顶上一位长辈,一点不留余地。 阿彩感受到妹妹的维护,一下感触莫名,眼中起了泪花。 阿金却是暗暗点头,暗赞东家聪明。乡下地方,最难对付的不是耍刁耍滑的男人,而是撒泼不讲理的女人。若是阿生大姆带着女人杀上门,他们这些男人可没法放开手脚对应。东家是女子,晚辈,借这个机会对上阿生大姆,也算擒贼擒王。 张歆向着郑氏族长说道:“我姐夫一家也姓郑。这一宗说起来是郑氏家族家务事。我姐夫一家和善,息事宁人,不会闹到族里去。我是外人,可这事全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请问长者,郑家规矩,管不管这事?” 阿生大姆泼辣惯了,对族长也是冒犯过的。族长本来对这女人没好感,又恨他家把家族的脸面丢了个干净,连累自己的权威操守都被族人质疑,张歆先让了步,不再追究偷鹅的事,包庇的事,难道还为这点小事,再到外面丢一回人?不如还她一个面子,闻言立刻说:“不是说了,伤人者,赔看伤抓药的钱。再让他家派个懂事的媳妇过来伺候你亲家阿姆。” 贾大夫也痛快,刷刷刷写了三付药方,一付内服调理,两付捣烂外敷。顺道连阿龙娘的膝关节炎一块儿治了。 张歆接过药方看了看,笑道:“抓药的事,还是让我姐夫自己去办放心。烦劳大夫算算要花多少钱,叫他们拿出来就是了。” 贾大夫倒好说话,果然估了个数目:“在我的药铺抓,十天的份,约摸是这个数。只是,他们姓郑的叫我庸医,多半要奶奶另请高明。” 连族长在内,郑家村人忙不迭地说:“贾大夫仁心仁术,医术高明,我们极信服的。”掏钱不是他们的事,得罪大夫可关他们的事。 张歆就对阿生大伯说:“既然说定这个数目,难得今日里正大人,族长,贾大夫都在,众目睽睽,我们两边清账吧,也省得日后为讨钱又闹出什么事体。再打架再伤人,还要请大夫,还要掏钱买药。这种钱花得最冤枉,阿伯不心疼,我心疼呢。” 一大笔钱呢,阿生大伯如何不心疼?眼刀刷地向老婆刺去。 阿生大姆还想闹的,被丈夫这么一盯,想到回家逃不过一顿毒打,心里先慌了怯了。 阿生大伯声称一下子掏不出这么多钱。他几个儿子又哼又嚷,叫着也要治伤。 “闹什么闹?还嫌不够丢人?”猛地一声怒喝,现住了阿生家房子的阿生叔公出场:“敢动手就得担后果。掏不出钱,拿田地抵给人家。早些把你爹留给你的田地败光了,省得日后兄弟相残,害先人闭不上眼。你们几个,再嚷嚷,我先打断你们的胳膊腿,再掏钱给你们治。” 阿生大伯不闹了,转回家,不一会儿,乖乖捧了银两来。兄弟几个也老实了。 阿生叔公一锤定音,为张歆摆平麻烦。张歆却无半点感激:您老有这魄力,这威风,早干什么去了?!非要等快落幕了,才肯出场压轴。这会儿卖个现成人情,回头还不知道要讨什么价。 阿生叔公先不肯出头,自有思量。那块地是他爹传给他哥再传给他侄儿,被张歆买去,他心里不痛快。一块荒凉坡地,被张歆改造成肥沃梯田,虽然没道理,他总觉得张歆占了便宜。他和族长不合,有意看族长笑话。还有—— “陈家阿妹,你在山坡上种的是什么?一样是黄豆,另一样,我看着眼生呢。”众人散去,阿生叔公顺着阿龙爹的客套,自然而然地进门喝茶。他辈分高,连陈林氏都得客客气气侍奉他。阿生叔公一付礼贤下士的样子,堆起和蔼的笑容,向张歆套话。 他手里也有一大块坡地,很留心张歆这个小农庄,正要依样改造。这女子小小年纪,见地不凡,没种过地,倒比一辈子种地的懂得还多。老人家想偷师。 闽地多丘陵,土质不好,适合种稻种麦的农田少,番薯这时还没传到中国,粮食不大够吃。张歆原本就计划慢慢向周围乡亲介绍玉米,希望能对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善。 然而,被姓郑的闹得厌烦,又觉得这老头奸猾,不是好人,就不肯给他个痛快答复:“那个啊,是跑船的人从南洋带回来的,我看着有趣,种着玩,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呢。不但那个,我庄子上还种了几种番邦带回来的东西,你老没看见?人家告诉我有毒,不能吃。我看着漂亮,随便种些。你老人家若是不怕,种出来,就请你老先试试?” 有毒不能吃,你会一种种那么多?阿生叔公不信,却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冒险,知道人被他侄儿一家气着了,心里不痛快,只好先罢手,徐徐图之。 打发走外人,张歆对阿金说:“这回的事,你做得很好。不过,老鼠捣乱,碍着瓷器还不好痛打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阿金哥的能耐,只管这么个小农庄,也屈才了。我想把这个农庄出手,另外买个大的庄子,交给阿金哥来管。” 阿金想了想:“东家若是还让我管,最好还是在本县买地。护短排外,各处都是一样。我们都是这个县的,出了事,也容易周旋,真把官司打到衙门,官老爷也不会平白就偏向对方。” 张歆笑:“人的名,树的影。跟郑家村一霸交手,没吃亏,以后的邻居要惹事,也会先想想。我明日回泉州,这一卖一买,还要请阿金哥费心。” 这个小农庄,就像“无名食肆”,是张歆拿来练手的,买进价格不高,虽然花了不少金钱和心思改造,相信价值已经提升,必定不会亏的。张歆把田地当生意看,放手也没舍不得。 阿金却是不同。这块地在他手中一点点变样,这个过程中,他慢慢领会东家与众不同的思路,花心思一点点去实现。这个农庄是很小,却几乎算是在他手中从无到有建设起来,好像他的一个孩子,竟舍不得随便交出去。 有心自己买下,没那么多积蓄,又怕占东家便宜。再说,这回的事,最后镇住那些人的,是东家,不是他。郑家村的人心里对他,还是会有芥蒂。这个邻居不是那么好做。 阿金鼓动阿龙买。阿龙父子也常到那块地溜达,对阿妹的聪明才智很是赞叹。可他家一样没那么多钱,还怕一开这口,张歆心疼阿彩,降价相送。阿妹给了阿松兄妹好差事好出路,哪里还能再占她便宜? 因阿龙娘受伤,张歆给阿松兄妹放假,让他们回来看祖母。阿松听说小姨烦了郑家村的人,有意要卖农庄,跑来找阿金:“我买。市价多少,我按最高的出。以我的工钱赏钱,十年二十年,总能还清小姨。” 阿松不想让爹娘和阿公阿嬷继续住在村子里受气。这个农庄视野开阔,离村子不远,去镇上更近,把农舍修修,自成一体,多自在。 张歆听说,立刻答应,让阿金按阿松说的,公事公办,叫两个经济来估价。小孩子的志气,总是应该鼓励。给他无息无期贷款做支持。 阿金一共请了四个经济来估价,一边向他们打听待售的农庄田地。 有趣的是,得知张歆有意出售农庄,阿生大伯和阿生叔公都有兴趣,却都不当面来同阿金谈,而是借故与经济攀交情,还送了点心意,请他们把价钱估得低些。事后听说张歆以四个里的最高价把农庄转让给了阿松,让他在酒楼做工,慢慢还钱,这两人心里懊恼,自不必说。 张歆打算等自己的房子完工,请工匠把农庄简陋的农舍改建成一个像样的院子,送给姐姐一家安居,也算她害他们一家受累的歉意。 阿松全然没想到,这一手笔使得他成为附近几个村子有待嫁女儿的人家心里,最理想的乘龙快婿。阿龙家的门槛很快被媒婆踩低一截。 99、归来 三月底,张歆搬出薛家,入住自己的新房。薛伯的儿子就要回来,不搬不行了。 新房子其实还没完工,只有主院勉强可以住人。厨房在主院边上,完工一半,可以做饭了。 园子里还在施工,主院东边房间的油漆还没干透。张歆带着孩子和穗娘住正中,她的主人套房。陈林氏带着外孙女们住西边套房。两个丫头睡耳房。还好顾实一家和阿松阿兴他们早就搬到城里的院子住,这边都是女眷,人不多,也不算挤。 陈林氏想着一屋子女人,有个事不方便,同张歆商量,至少得找个男的看门跑腿。 张歆忙着布置房间,头也不回:“你老人家当家,这是你的事,我不管。” 陈林氏无法。这个阿妹,明白事理,能独当一面,可有时真跟孩子似的,跟小强也能拌嘴。和阿兔她们游戏,输了还会耍赖。家里的事,能推给她的都推给她,说尊敬她吧,经常带头破坏她的规矩的,也是阿妹。 陈林氏大半辈子当家管事,儿辈孙辈,至少当她面都老老实实,老来遇到张歆和小强两魔星。操心是操心,这心操得倒也高兴。 几个女孩兴奋地在新房子里转来转去。张歆的新房和别人家很不一样。东西厢说是套房,其实是自带小天井的小院子,东西南北的房间采光都好,通风透气,向天井开门,有回廊连接,很荫凉。南边西边,墙外面搭了花架子,等那些植物爬上来,夏天也不怕晒。最让她们希奇的是,张歆自己的天井里还有一个石头砌的圆池。原以为是鱼池,张歆说是浴池。 此地天气炎热,水源充足,本地人都是每天洗澡,有时甚至一天几个澡。穷人打桶冷水露天冲凉,富人家讲究有澡房浴桶,没听说有在天井里砌浴池的。 听着甥女丫头们嘀嘀咕咕地惊奇议论,张歆坐在回廊上,喝茶望天,微微地笑。就少了温泉,没关系,日照足,可以用太阳能晒水泡澡。 张歆一直挺喜欢日本文化的。中国历史太久,对古旧的东西不知珍惜。宋元以前的很多东西,中国人自己忘了丢了,倒是被日本人学去保留下来。张歆不哈日,只是有种亲切感。日本人亲近自然,肯在细节上用心的性格,也合她的口味。其中,她最欣赏的就是日式建筑和露天温泉浴池,如今都改良复制成功。生活美好啊! 突然,想到什么,张歆猛地坐直。她明白李元川哪里不对头了! 他的仆人和下属,虽然梳着明朝人的发型,穿着明朝人的衣服,那姿态动作,分明是日本人,倭人。 就连李元川,当时被他的长相气质吸引,没有留心到,现在想来,他行礼的动作,分明不是明朝的士人公子,而像日本武士。明朝士人公子没他那么多礼,更不会无缘故地对一个陌生女人欠身行礼。 她的艳遇,她的知性美男,居然是倭寇!张歆一阵冷汗,说不清惋惜更多,还是惊吓更多。 除了一双狭长的眼睛,他长得真是一点倭味儿也没有,汉语汉学比很多土生的还好。对了,他说了,他母亲是松江人。他应该是中日混血。要在张歆过去呆的时代,中国人会称他为华裔,甚至在日本的中国美男子。然而,此时,大明还是亚洲第一强国大国,中国人还不知道崇洋媚外怎么写的,混血还叫做杂种,没有中国人会认可他。中日混血,半倭,也是倭。 姑且相信,他因为追念他母亲,才去的小渔村。问题是,他到泉州来做什么?单纯的生意,还是别有目的?闽南沿海也有倭寇活动,他和那些倭寇是什么关系?是否有什么图谋?是要袭击沿海,还是准备打劫商船。 张歆随即想到陈奉德陈奉贤在海上的失踪,以及正在海上的程启,坐不住了。 “阿姨,你怎么了?奶奶,有什么事?”女孩子们诧异的目光帮助张歆镇定下来。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可能去对官府军队,或者同知义兄说她在海边认识了一个男人,很可能是个倭寇,可能会对沿岸和商船不利。且不说不会有人相信她,不可能救得了谁,首先毁掉的是自己的名声,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的生活,还会毁掉那个渔村,那些村民。 她本来就是多出来的人,就当没有她,就当她什么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都是那些人的命。 冷漠,无视,对遥远的不知姓名面目的人,容易。却很难真把自己认识的,还是生意伙伴,处处帮助支持自己的人的死活不当回事。可大海茫茫,程启也不知到了哪里,告诉他家里,也不过让他们白担心。 张歆只能望天祈祷:“妈祖娘娘,保佑他平安归来!” 又寄希望与自己想错了。李元川不错属于倭系,可他的眼神很清澈,气息很干净,应该只是个商人,不是海盗。 六月中,新房完工。薛伯薛婶,余家婆媳,好心要替她暖房,庆贺乔迁之喜。张歆却没那个心思和工夫。 新的庄子买下来了。看地议价交割,都是阿金张罗。决定之前,陈林氏替张歆过去看过一趟。张歆忙过两个宴会,直过了半个月,才抽出时间去看自己的新产业。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新买的这个庄子与两个大农庄为邻,地界内原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分属四个姓,都是这个庄子的佃户。那两个庄子都是一半水田一半茶园。一个庄子的主人就住在庄上。另一个庄子属于卢家某一房的一位爷。卢家也是闽南有数的人家。庄子由一房心腹家人打理,主人一年来巡查个几次。 新的庄子是个小山谷,以山头为界。界线另一边,属于另外两个庄子的土地,都种的茶树,其他的是光秃秃的石头荒山,无主,连大个的动物都少见。最近的庄院村子也隔着几里。地方虽然远些,胜在容易管理,不会有郑家村那样的破事。 新庄子占地不小,只有谷底处七八十亩水田,还都不是上等田,其余都是坡地山地,所以卖价不高。原主人本来也打算在山上种茶,不知为什么,不成功。 有了先前那个小农庄的经验,阿金倒是愿意要坡地,投入少,压力小,可以慢慢改造。反正也不打算种水稻,东家手里还有不挑土质的新物种。花个几年,必然面貌一新。 经过鹅的官司,张歆和阿金之间抛却顾虑,建立起了良好的沟通和信任。同阿金详谈一番,把自己想到的知道的,都告诉他,张歆就觉得自己没法再有什么贡献,就把新庄子完全交给阿金了。她愿意信赖阿金,也只能信赖阿金,因为,她不懂行,干不了。 阿金说这个农庄别的都好办,就是交通不便,没有大路通出去,不过也不是没法改变。卢家的庄院就有大路直通官道。我们如果能修一条路,接上他们的,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修路,需要从茶园穿过去,要占用他们部分土地。使用他们的路,也需要得到允许。 阿金和卢家这边的管事接触过,提出了协商的意愿,可这些事只有两边东家才能谈。好消息是,卢家这位大爷娶的是碰巧就是程启的嫡亲妹妹。阿金打听过,程启三兄妹感情很好的,卢家夫妻又很恩爱。 张歆小小惊异了一把。她和程家的人也太有缘了吧? 有程启居间,卢家应该容易协商。当然,她也不能占人家妹妹的便宜,总要给出点好处作为交换。 这个程启,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往年三四个月就能回转么?这眼见就是台风频繁的季节了。但愿他一帆风顺,平安回来。 进了七月,程启还是没消息。 倒是阿金和阿怀家里传出了好消息,两边结亲了。说起来张歆还可算媒人。 福寿阁卤物卖得极好,鸡鸭鹅猪的需要量很大。张歆自己的农庄不要说还不能供货,供也供不上。都是阿金的二儿子在收购供货。张歆也不雇他,而是借给他一笔钱,让他四下去收购,再以说定的价钱从他手上进货。只要他能保证供给,保证质量,就一直会从他手上进货。 这收购禽畜,一旦摸到门道,不过是跑腿的力气活,销路有保证,收入就有保证。福寿阁需要量大,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哥专心跟着父亲学习管理农庄,不肯参和他。整地那会儿,他和阿怀家老大处得不错,成了好朋友。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万一哪天出错,得罪了张歆,还能有个渠道帮忙求情,他就跑去拉阿怀家老大入伙。 阿怀家老大一直在家里帮母亲种地,湖西村有了学堂后,也跟着读点书。阿怀在家时,教过他一点,故而他年纪偏大,程度在一众学生里也算比较好的。 后来阿祥回家赋闲,没钱没名分也到学堂帮忙上上课,过过做先生的瘾,私下里给侄儿们开小灶的时候更多。阿怀家老大渐渐觉得学堂里学不到什么东西,坐在一堆小孩子中间不自在,就不想去。 阿怀媳妇穷怕了,有个赚钱的机会,就不肯放过,倒愿意儿子跟着去跑生意,回家来抽空再叫三叔补课就是了。 他两个收购禽畜做得不错,忙得厉害时,还来拉阿祥入伙。阿祥始终受不了那股味道,帮了他们两天,就干不下去,看他们缺乏章法,倒是给出了点主意,还教会他们记帐。 阿金老婆没了,老大媳妇在南山村家里,阿金带着老大住在农庄。老二也没个家可回,干脆跟着阿怀老大回湖西村。阿怀媳妇每天忙里忙外,没个停。都是他家大女儿管家,给他们做饭洗衣,还要帮着照顾他们带回来的禽畜。 一来二去,两个孩子对上眼,两边大人也愿意结亲。只是女方年岁小了点,过个一两年才能完婚。如今这样也不错,婚事订下,孩子们也安心。 自由恋爱啊,张歆很赞成。陈林氏欢喜这门亲事,想到大两岁的外孙女阿玉婚事还没着落,又操心起来。 农庄那边的安排需要早定下,既然程启不在,张歆不想借用他的名头,就让陈林氏从湖西村找来给她们看大门的陈四叔去卢家送信,希望能与卢氏夫妇一晤,谈谈庄子的事情。 程启的妹妹妹夫平时住在泉州城外十多里的庄子上,已经收到庄子管事传的话,接信立刻约定第二日在家相候。 卢安平是个看上去平凡而温和的青年。程秀长得很像母亲,五官更柔和圆润些,说不上美丽,但耐看。 夫妻两个一起见了张歆。程秀不怎么说话,坐在一边,有些好奇地打量她。 张歆说明来意,提出划出前任主人留下最像样的一块茶田补偿修路占用的他家的茶园。 卢安平摆手笑道:“不必如此。奶奶出人出力,修好那段路,我们也可以用。算起来,我家并没吃亏。能作邻居,也是有缘,从此互相关照,两下便宜。奶奶既住得不远,得空常来走动走动。” 经历了郑家村的风波,张歆对这个新邻居简直太满意了。 从头到尾,人家没提程启,张歆自然也不提。她是不知道,她离开后,那两口子兴致勃勃地谈论她大半宿,主要是她以为文静的程秀在说话。 从台湾的程家船队基地传回消息,程启回来了,在台湾见过他父亲,不知又去了哪里。 一去去个大半年,中间一点信也没往家传,这可是没有过的事。程六六神无主,做事都有些乱七八糟了。 张歆向董氏汇报工作时,发觉董氏心不在焉,明显忧思过渡,经常失眠,不由也担心起来。程启应该不会出事吧。 这半年多,程启不在,张歆有事都得与董氏商量。董氏看着有些严厉,倒也没为难她,只是什么事都要问个清楚明白,看向她的目光经常带着审视探究,让张歆有点不自在。她不是不愿解释,实在是有些事不好解释。 说起来,董氏是董事长,张歆是执行经理。董事长要把关,对经理提报的项目持质疑批判的态度,正常的。只是张歆从前没机会被董事长这样审查,倒是被一个总怕张歆超过取代自己的经理为难过两年,故而有点过敏。 有比较才有鉴别。张歆这下明白程启对她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有多么珍贵,这样的伙伴有多么难得,自己是多么幸运了。 八月初,张歆正在酒楼侧院楼上核对账目,统计销售,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好久没听见的浑厚声音,忍不住住笔聆听。 那人回来了?真的么?张歆心中一喜,猛地站起身,跑到窗口,伸长脖子看,没看见人,转身登登登往楼下跑,碰掉了两个本子,也没停下。 楼下,刚跨进门槛,正犹豫好不好直接上楼的程启听见急急的脚步声,看见匆匆跑下来的张歆,眼睛一亮,咧开嘴笑了。 张歆停在楼梯上,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你回来了。” 程启憨憨地笑:“嗳,我回来了。” 100、打算 程启摸摸自己光滑了不少的脸皮, 咧开嘴, 呵呵地笑。 那天不过照了个面,短短说了几句话,她就留意到他脸上被晒伤, 第二天就让程六给他送来一盆叶子肥肥称做芦荟的草,教他早晚两次挤出叶子的汁涂在脸上手上。 不象他妹妹, 特地跑回来看他,缠着说了半天话, 也没发觉他脸上有伤, 倒是等他的晒伤好了,看出他的皮肤嫩了白了,磨着问明缘故, 向他讨要芦荟不成, 狠狠掐去了好几片叶子。 程启从小到大,不知被妹子抢去磨去多少东西, 第一次心疼了。 从第一次偶遇, 程启心底就埋下一个蠢蠢欲动的种子,可越想越觉得没指望,克制着,压抑着,只希望能像现在这样和睦相处, 留在互相看得见的地方。是小强那声“爹”唤醒了那颗种子,使之突然膨胀发芽长大。 程启想要有一天,指着小强大大方方对人说:“这是我儿子。”想要成为小强名副其实的爹, 而不是“干爹”之类。想要与小强的娘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对张歆的脾气,他有所了解。倘若选的时机不对,话说得不合适,惹她恼怒,叫她两难,弄不好生意也要散伙,朋友也没得作。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他需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务求一举成功。 偏偏程启从来不是机灵会道的人,甚至可算反映偏慢,生怕走漏消息,传扬开,坏了张歆名声,又不敢找人商量咨询,只能私下发愁。 正好,该下南洋了。一路在海上,无事时正好慢慢想,仔细作个计划。 出发前,程启很小心克制,甚至不敢再见小强,生怕落下个蛛丝马迹的。往后几个月,他不在泉州,万一出点什么事,让张歆或者他娘心里有了芥蒂,可是连圆转的机会都没有。 离岸时还没那个想法,到了海上才意识到他每年要出一趟南洋,中间还要松江广州台湾等地跑,在泉州的时间少,还断断续续的,这在往日躲他娘唠叨躲清静,是好的,要追老婆,可是大大不利。那么多人的生机财富压在他的船上,不跑是不行的,可好好安排一番,可以做到明年不必亲自跑。这样,回去后,大约一年半可以呆在泉州,徐徐图谋。 听说烈女怕缠郎,程启脸皮虽厚,还做不出对女人死缠烂打的事,料想那种招数对张歆也是无用。然而,留在泉州,才能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悠,才能经常与小强亲近,才能眼观四路,找准机会。 有些关系必须他自己处理,明年他不亲来,今年就更需把一切料理妥当。这趟在外面呆得时间会长,预先没同家里打招呼,怕惹家人担心,程启遇到第一个返航的熟人,就托他带信回家,说明情况。 不想那艘船半路出故障,就近找了个岛屿停泊,工具材料不凑手,花了两个月,才勉强修好,重新起锚,一路走走停停。程启都回到台湾了,那船才到广州。 家人没收到信,见他逾期不归,胡思乱想,种种担忧自不必说。好容易盼到他回来,那份欢喜也不必说。他娘一向少在人前流露感情的,都扑上来抱住他流泪,搞得程启心里酸酸的,觉得自己不孝,决定要满足母亲的心愿,让她有个顺心愉快的晚年。 程启决心孝敬母亲,却不包括顺从母亲的心意娶老婆。事实上,早在认识张歆之前,他就觉得他娘挑媳妇的眼光有问题。弟媳很好,可不是娘挑的,而是弟弟青梅竹马,从小看上的。他娶过两个,都是他娘看好的,结果却是不堪。 事不过三。这一回,程启无论如何要娶一个对自己心意的女子,遇不上,没缘份,宁愿不娶。 老天对他不错,把张歆送进了他的生活。他喜欢她,认定了她,也相信她才是真正符合母亲期望的长媳,能够撑起一个家,分担母亲辛苦。只要母亲能够不带偏见地认真看待张歆,平心静气地去了解她,就一定会接受她。 麻烦的是张歆的心思。孤枕难眠的夜晚,程启躺在狭小的船舱里,翻来覆去,把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把记得的每个细节都拿出来掂量过了,到最后也拿不准在张歆心里他有多大分量,甚至,有没有分量。 靠港,回家,略略安慰母亲的思念,来不及多细说,听说她这日在酒楼对帐,程启匆匆换身衣裳,找借口出门,就想去见张歆。哪怕只是照一面,只是听她说句话,也是好的。 听见她匆匆下楼的脚步,看见她毫不掩饰的喜悦庆幸,程启安心了,欢喜得嘴角差点咧到耳根。收到芦荟,感受到她的关心,程启得到莫大鼓舞。不敢妄想张歆对他有意,可至少,她已经把他当作朋友,而不仅仅是生意的东家了。 张歆对家人极好。她真心认可的朋友怕是不多,她对这些朋友也是极好的。 他在张歆心里已经有了“朋友”的分量,再有几个机会,更进一步,不是不可能的。 程启按捺住心中涌起的骚动,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包子,前途困难和阻力远比希望要大,欲速则不达,沉住气,步步为营。 这趟是张歆请程启过来商议事务。先前程启找来的本地厨子老赵请辞。 单单一个厨子请辞,本没什么要紧。老赵年过半百,作了三十多年厨子,真论厨艺,还未必能比遇到张歆前的顾实强。当初请他来,不过照顾本地食客的口味习惯。宴席上有些定例的菜式,顾实应付不来。 随后,福寿阁成名。有些菜式原属淮扬菜北方菜,利用本地食材,照顾本地人习惯,经过改良,本地人吃着新奇,不排斥。有些根本是后世闽菜潮汕菜两系的名菜,源出当地,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那些正宗的江南菜北方小点,得到北方来的官员官眷垂青,也不乏市场。 老赵和他的传统菜式的存在,一是照顾宴会需要,二来显得周到,于创收少有贡献。走了老赵,另找一个,也就是了。甚至不找,强令阿松顶上,也未必扛不住。 问题是,老赵辞了这边,是要投往程启的前大舅子旧敌人朱家老二的客如归。虽然老赵尚未承认这点,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 朱家和程氏有三层的姻亲,朱老二的一个姑母就嫁给了现任家主的哥哥程三老爷。 朱老二不是懂得反省的人。眼看福寿阁蒸蒸日上,面向高中端市场,宴席堂吃外卖全面出击,日进斗金,连带程启的名望都扶摇直上,他不记得程启当初因何盘下这个酒楼,更忘了他对程启做过什么,也不去算程启母子投入改造的金钱心力,只认定他老子留下的酒楼风水好,被程启给占了,夺了他的财路。 朱老二志大才疏,接掌家业这些年,尝试过几桩生意,有赔有赚。赚,赚得不多。那一回赔得很惨,要不是程启好心借着盘下酒楼接济了一大笔钱,朱家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回事,他忘了,眼看餐饮市场比他预想的还大,想要把客如归做大,却无资金可投。找亲友借钱,人家记性比他好,记得程启的教训,谁还肯当暖蛇的农夫? 程三老爷错失家主之位,连原先管的船队和生意都不得不交出来,坐在家里吃分红,赋闲很多年了。这回大概也瞧着福寿阁眼红,又想给程启父子添堵,竟然借机入股客如归。要不是程启的爹,他弟弟当初抢不到家主的位子,现下也坐不稳。 新的客如归夏天开张,大主意由程三老爷拿,具体经营操作的是朱老二。程三老爷比朱老二有眼光,知道福寿阁的名声地位已经确立,人脉已经建立。董氏和张歆两个女人面冷心狠,做事小心,又有靠山。阴损招数放在别家有用,用在她们身上,弄不好引火烧身。宴席那块,且放着,先抢夺外卖市场。外卖价低量大,利润率不高,可只要能控制费用,获利可观。做得好,口耳相传,是建立名气的好途径。 福寿阁外卖部,一开始只卖卤物点心,后来应客人要求,也卖主食和腌制小菜,但不提供热菜。 朱老二一开始以为这是缺口,开始外卖主食配热菜,和张歆知道的快餐盒饭差不多。没几天就做不下去了。 这时不象现代,没有没时间好好吃饭,又不能不填肚子的上班族。多半人都有很多时间很多心情,可以花在吃饭上。下得起馆子的,自然进去慢慢吃,三五个人把话聊天,追求个格调美味。 好的酒楼做外卖,就是看准那些没那么多钱或不方便进门吃的人。省了服务,外卖的价钱比堂吃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快,免人久等。热菜,现做现卖,卖低价,人家还嫌慢,厨房里的人先受了打击。做好慢慢卖,色香味受影响,砸厨师的牌子,影响酒楼声誉。一样菜式,两样价,想进门吃的客人也改换门庭了。 吃一堑,长一智。朱老二抛开对女人的鄙视,学着张歆卖起卤物点心。他这人永远喜欢通过打击别人,来发展自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断掉福寿阁的原料来源。 且不说知恩图报之类,阿金家老二马上就是张歆的侄婿,当初借的本金还没还完呢,不怕张歆,还怕亲爹的棍子呢。他却机灵,闻到涨价的味儿,拉着小舅子抢先收购了一大堆禽畜,暂养在阿怀阿祥家和阿松的农庄。未来岳姑母大人给定的收购价可是一年不变,赔了钱,他回头拿什么娶老婆? 被他这么一抢收抢购,短期内,泉州一带,禽畜收购价真地提了。朱老二打草惊蛇,给自己涨了成本。 客如归的外卖走上正确的方向,生意却没什么起色,突然换轨,还遭非议。价钱不比人家低,味道没人好,花色花样更没人家多,也只有附近一些不愿多走路的人家,偶然照顾一下。 朱老二想出打击敌人第二招——恶性降价。 客如归打出外卖堂吃一律七折,为期半月的招牌,果然吸引了不少吃客。吃惯了福寿阁,换换口味也不错啊,还省钱。 张歆得信,干脆让人贴出通告,福寿阁对外停业半个月。 朱老二还以为人家怕他,自动躲了,正得意洋洋,被程三老爷叫去一顿臭骂。这半个月,福寿阁有两场预定的大型宴席,停了外卖堂吃,正好专心忙宴席。钱少不了几个。客如归降价半个月,不知能拉住多少客人,来客越多,赔钱越多,还不能伤到对手半根毫毛。 两场宴席,福寿阁推出两款新菜。半月之后,外卖部重新开门,客人们发现,除了卤物点心,还多了他们从未见过的精致月饼。马上进农历八月,可以开始卖月饼了。 福寿阁的月饼供不应求,一下子成为泉州人中秋走礼的最佳选择。就连程家朱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们都要想方设法弄一块尝尝。 判定朱老二烂泥扶不上墙,为防之前投入的大笔资金打水漂,程三老爷转开了脑筋。 首先是召唤老赵。老赵是程启通过程家找来的,与程家有亲。他一个堂妹是程三老爷堂弟的侍妾。前些日子,程三太太做主,把他一个女儿说给娘家一个堂侄做妾。 老赵不想结那门亲,可推不掉。不想走,可不能不走。有了那层关系,这边的东家更不会重用他。 他不敢去向董氏请辞。那是有名的利害女人,扫过程家大佬们的颜面不止一次。 他委婉地向张歆透露。张歆说:“你是程家找来的人,我管不了。” 他只好等容易说话的程启回来。好在,程启没让他等多久。 感念老赵这些日子对阿松的指点,做事勤快,人也还算本分,可怜他迫不得已,战战兢兢的,张歆做到为他保密,直到他当面对程启说明去意,没让提早面对旁人的侧目和怒火。 程启有些意外,却也不是太意外。这种事不是第一次遇上,知道留也无用,瞧瞧张歆对此无所谓的态度,更是心定,道声“我知道了”,就让他去找程六结算工钱。老赵来时带了两个帮手,还让他带走。 想着他因为这个酒楼,两次被亲戚用这种手段坑了,张歆还有些不落忍,出言安慰说:“别担心。酒楼生意不会受影响。” 程启当然信得过她,犹豫不决,不过在想怎么把怀里那张银票掏出来。 101、一波平 “这是怎么回事?”张歆一头雾水地看着手里的银票。 程启咽了口口水, 小心翼翼地解释:“余老夫人寿筵前, 你画了样子拿去订制的瓷器,我瞧着好,让人多做了一些, 拿到南洋去买,果然卖了好价钱。我们不是说好了生意获利益人一半?这是你那一半。” 顿了一下, 又忙忙补充:“以后,还要请你按那个路子, 再画些瓷器样子。” 这事程启预先没有告诉张歆。若在当时被张歆察知, 她虽不会抗议,心里必有看法。时过境迁,如今将程启真正看作伙伴朋友, 又是这么被告知这回事, 满心就只有感动和感慨了。这人还真是实心眼!给人送钱,都送得这么笨笨的。 张歆爱钱, 取之有道, 望着银票上的数字,难以置信地笑:“卖瓷器获利的一半就有这么多?你到底带了几船瓷器去?这些钱不单是卖瓷器所得吧?” 程启巴不得能多同她说会儿话,老老实实地解说:“瓷器重,又不怕水,最适合压舱底。两艘船, 都是半船瓷器。到那边都是以货易货,换黄金宝石,还有珍贵的木料香料。那些货物拿回大明脱手, 再换成金银或者银票。” “那个半船装的都是新样子的瓷器?也太冒险了些!投石问路,第一次换个一半都太多。” 程启虽然憨厚,也是要面子的大男人,不愿意被心上人看扁,加之张歆说得有见地,应该附和一下:“这回没把握,备的货也不够多,新样子只装了不到半船。” 说完瞧见张歆似笑非笑的样子,恍然明白自己被套话了,只得嘿嘿憨笑。 张歆又问了几个问题。今年购入此其花费多少,换了多少黄金宝石,最终得了多少银子?往年购入瓷器一般花费多少,最终能得多少银子?跑一趟南洋,直到货物全部出手,包括人工和船只,需要花费多少? 程启约摸明白她的用意了,却是不敢谎报一个数目。 “你一番好意,我领了。这些钱,不是我该得的,我不能收。” 程启有些着急,结结巴巴地找话想要说服她。 张歆看得好笑,想了想,计算一番,报出一个少得多的数目:“你非要说今年瓷器上获利比往年多,有我的功劳,该分我一份。我只能拿是我画的样子那部分,比其他瓷器多获利的一半。你说对不对?” 程启哪敢说她不对? 张歆将银票递回:“这一张数额太大,我找不开,你先拿回去。换成一张小额的,再给我。” 马屁拍得不大成功,好歹没拍在马腿上,想到下回送银票,还能见次面说次话,程启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程启是个宽心的。董氏心思却重,得知程三老爷和朱老二又来挖墙脚,定要生一场气。虽然说不上多融洽,张歆对董氏也有几分敬重,知道她这个娘当得挺不容易,就对程启说:“请老夫人放宽心,老赵去留,对酒楼生意毫无影响。老赵是个本分人,很知道规矩。他那两个徒弟,倒是有心偷师,可也没偷到什么。” 董氏果然很生气,发了一通脾气,骂完那些没良心没人性的亲戚,又骂程启。都怪程启心软性子黏糊,人家说什么都好,吃亏也不吭声,弄得一个两个都想占他便宜,一次两次不够,恨不得一辈子占下去,得了便宜还要编排程启的不是。害她操那么多心,受这么多气,都是程启这个不孝子的错。 程启不敢顶嘴,垂着头老老实实等着老妈发完飚,出够气,心里却不大服气。这世间,除了利益,还有情理呢。利益上吃点亏,只要情理上站住了,不亏欠什么人,心中无愧,日子过得踏实,就当花钱买安心,也没什么不好。再说,张歆都说了,这回是不会吃亏的。呃,这是张歆有能耐,好像不能算他的长进。可,当机立断,抓住有本事的张歆,难道不是他的能耐? 两三天后,老赵带着两个徒弟就到客如归上班了。董氏听说,马上往宗族里告了一状,就告程三老爷欺负晚辈,挖侄儿墙脚,抢侄儿生意。 程启劝不住,借着送银票的机会,向张歆倾诉:“这种事,宗族长老哪里会管!家主在,可能还会主持一下公道。如今家主常驻台湾,家主夫人一向与我娘不合,只会幸灾乐祸,说不定还要借机给我娘脸色看。我娘真是气糊涂了,非要找上门去寻不痛快。” 涉及玩心眼的方面,程启对自家母亲的了解,可比张歆差得远。 张歆微微一笑,安慰说:“老夫人行事自有道理。” 听她这么说,程启突然就觉得安心了,回到家看见原以为会气急败坏的娘一脸平静地分派事务,好像压根忘了有过那回事,不由暗暗纳罕。 董氏心平气和地问酒楼要不要再找一个厨子。 这个问题,张歆和程启讨论过。本地人家,男子多是不进厨房的。阿松在家也没做过饭菜,做了木匠学徒,除了学木工手艺,也是师傅家的廉价劳动力。师傅自家和近亲家里红白喜事,大办流水席。阿松做事用心,派给酒席师傅打过几次下手,虽然没有亲自操作,却明白了那些例菜是怎么回事。例菜,个个师傅做来不同,基础却是一样。正式开始学厨,又在老赵指点下,实际操作了两回。勉勉强强可以对付了。 比起另外找个外来厨子,张歆更愿意推阿松上去。不过阿松的手艺,还需要磨练。张歆一面让阿松得闲去本地出名的大小菜馆品尝体会,另一方面希望能找一两个过硬的老师傅指导鉴定一下。 董氏娘家用着一个极好的厨子,不可能挖过来放到酒楼,抽空指点一下阿松却是不难。只是——这样一来,厨房就完全是张歆的人马。万一哪一天,张歆要散伙,福寿阁就完蛋。而张歆拉着原班人马,换个地方,又是一摊。 程启认为老妈的担心毫无道理:“阿歆不是那种人!她为这个酒楼付出多少心血,娘这么想她,她是否也该担心我们过河抽板,见酒楼打出名气了,就起意甩开她?她若也像娘这般疑心,不说别的,那么些独家菜肴和点心就不会用福字寿字命名。” 董氏哑然。是的,张歆扣着“福寿”字样开发了不少新鲜菜式和点心,是为了取悦客人讨口彩,又何尝不是为了打响福寿阁?更把她自己独创的一款点心命名“福寿酥”,先对客人赠送,待有了名气,又将做法公开,随人模仿制作。那款点心又香又酥又软,老少都喜欢,现已传到福州和潮州。借着福寿酥,福寿阁的名气也已传到外地。已有外地商人来询问合作开分号的可能。即使张歆离开,福寿阁仍在,她付出那么多努力的结果,最后都是他们母子的。 董氏的想法有些改变,还有些不放心。在阿启的眼里,张氏什么都是好的对的。他的判断不大靠得住。 背过程启,董氏又与次子程放商量。 程放笑道:“这事我赞成大哥。酒楼如今挣钱全靠张氏的人手,再找一个厨子来,也没什么用。以我们程家的势力,不难请到人。可程家不止我们一房,再请的人,难保就不会同程氏其他人扯上关系,再弄出一个老赵来。我们自己找的人,怕还不如张氏的人可靠。张氏用的人都是她能控制的。我们也省心,拉住她一人,厨房就安稳了。张氏,还有她那些亲戚,娘都是见过的。娘觉得他们为人如何,做事又如何呢?” 董氏想了想:“张氏为人处事,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我总觉得摸不着她的根底,不放心。偏生你哥哥又那样。她家大姆,闻名不如见面,难得为人方正又不失圆通,极硬气,又懂得分寸,叫人不能不敬,就是,护短了点。” 程放听得莞尔:“娘难道不是护着大哥,不护着我们?” 董氏也觉得自己的指控有些无理,却嘴硬道:“你还知道我是护着你们。你哥只嫌我烦。” 阿松雕萝卜,一宴成名,学厨半年,就可以做厨师。阿玉负责着烧卤房,又管着外卖部。阿兔阿云两个,一个帮着管点心房,一个管着泡菜房,无差错。最后来的阿兴一圈帮工做下来,决定做跑堂小二,因他手脚麻利反应快,说话不多却有趣,竟很快有了一帮熟客,来了点名让他服务,不行也要找他说上几句。 董氏感叹说:“她家几个小辈,一年前不过普通乡下孩子,同我们庄上佃户的儿女也差不多,如今都能独当一面。张氏□□人的本事,倒是不错的。” 程放有不同看法道:“张氏回乡还不满一年。那几个孩子到她身边更是后来的事。任她再有手段,遇上朽木,也雕不出名堂。要我说,那些孩子天资不差,爹娘教得也好,原就不同于一般村野孩子,只是被埋没。遇上张氏知人善任,把他们原本的光彩打磨了出来。” “你说得也对。我听说张氏的两个哥哥,尤其小的那个,不大懂事,被先前的东家辞了,却也没来找这个妹子的麻烦。这么看,他们家的家风应是不错的。”董氏缓缓说着,公平地下了结论。 程放笑道:“那么,依娘看来,张氏同她用的这些亲戚会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呢?” 董氏一愣,随即不满道:“还当你真愿意陪我闲聊,闹了半天,还是帮你哥说话。” “我不是帮大哥说话,是帮娘解愁。” 董氏沉吟一阵,释然道:“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酒楼有张氏张罗,我坐等分钱,有什么不好?以后,我不操酒楼的闲心,等他们要帮忙,求到我头上再说。” 程启刚迈进福寿阁大门,就被人叫住:“程启兄。” 程启应声扭头,高兴地招呼:“元川兄,竟在这里遇上,真巧!” 李元川微微一笑:“不是巧合。我听见福寿阁大名,特地过来见识一下。得知你在泉州,有意待得久些,看能不能遇上。看来,我的运气不错。” “惭愧!元川兄是远客,到我的酒楼来,该当我请客。” “多谢美意。今日已经吃饱,又见到程启兄,可以满意而归了。” “那么,改日我做东。元川兄这趟预备在泉州待几天——” 一个小炮弹飞一样地扑到程启身上,抱住不撒手。 程启一把抱起来,狠狠亲了两口:“长高长重了。” 小强有些苦恼地说:“爹,阿婆说,你不是爹。” 爹?李元川认出这个孩子,愕然:“程启兄,这是你的儿子?” 张歆同程六在侧院二楼算账。中秋走礼,月饼点心烧腊都卖得很好。节前放假,张歆同程启商量,发放一次奖金,让大家欢欢喜喜回去过节。 核对计算好最近的收支,又把各级人员的奖金数目订下,程六下去准备分派,张歆走到窗前看景,借机休息调剂。 张歆特别喜欢在这里张望。酒楼坐落在热闹街市,从这里可以看到街景,也可以看到大半的院子。窗子外侧建了花槽,花木长得很好,没怎么遮住视线,又能挡住楼上的人不被街上和院子里的人看见。 中秋对于中国人,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要节日。人们正在为过节采买准备。街上十分热闹,生气勃勃。 张歆看了好一会,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注意到院门内站着说话的两个熟人,猛然愣住。 陈林氏带着小强去余府做节前拜访,回来路上决定拐进来买几盒点心带给乡下亲友。 阿妹坚持每月给她零花钱。她没处花,不如给阿妹的生意捧个场。都知道她来泉州同阿妹住,礼物买的体面些,也是给阿妹长脸。 阿玉正忙着,看见外婆,分不出身招呼,叫来阿云陪她到后面坐。 陈林氏拿不准买哪几样好,不知价钱,正要叫外孙女参谋,乖乖跟了去。 小强听说妈妈在侧院,称要寻去,径自跑开。 陈林氏和阿云也不在意,由他去。小强来过多次,踩得同在家一样熟。做工的又都认得他。 陈林氏正同阿云说话,阿兴神情怪异地走进来:“阿婆,我听见弟弟管程大爷叫爹。” 102、李元川 院子里, 两个雄性动物在对话。 “程启兄几时有了这么大的儿子?”李元川向来不爱管闲事, 这件事却要问个明白。 他同程启有点生意,有些交往,自然知道程启的情况。听说他娶过两房妻子, 都是没多久就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 如今单身一人,连个侍妾通房也没有。原以为是洁身自好, 怎么竟悄悄有了儿子?难道—— 按小强的说法, 他阿婆不让他叫程启爹。那般出尘的女子,哪里是程启这样平庸男子配得起的?她心高气傲,必是不愿屈就。难道是程启行为不端, 玷污了她, 有了孩子?她和她的家人不肯屈服,所以—— 癞□□竟敢突堂天鹅!李元川飞快地推断种种可能, 心中已掀起滔天怒焰, 只因他一向沉静忍耐,才没有显露出来,眼皮微垂,拳头攥紧,一股寒气悄悄散开。 这趟来泉州, 他先去了那个渔村,明知她必然已经离开,回到她原本的生活, 却仍然怀了一点侥幸。没有她,没有两个孩子的笑声,看过走过很多次的海滩,让人觉得空虚寂寞。他忍不住去打听,但没有得到她的身份和住址,只知道她住在泉州。他来到泉州,走在大街小巷,也曾期望再次邂逅而遇。可她一个女子,家境不错,怎会无事在街上溜达? 没想到,今天遇到了她的儿子,却是这样的情况。 小孩子感觉灵敏。小强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扭头认出在海滩帮他打水的叔叔,开心地笑:“叔叔好。” 程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强身上,还当他冷了,连忙又抱得紧了些,擦着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一边说:“天凉了,记得叫阿婆给你加件衣服。”倒没察觉李元川那一闪而逝的杀意,也没注意到小强与他相识。 随后想起还没回答人家的问题,虽然他很不情愿否认,被人误会就不好了,连忙说:“这不是我儿子。他父亲早就过世,他母亲——呃,与我相识。这孩子与我相熟,半年多前刚开始说话,听见别人叫爹,跟着学,就——呵呵。” 李元川知道了福寿阁,自然也听说了福寿阁突然崛起的故事,和隐在幕后的那个寡妇。他是个头脑反应极快的人,听程启这么一说,想到小强独自出现在酒楼,立刻明白过来:“他母亲就是帮你家打理福寿阁的张氏?” “呃,是。” 原来,她是个寡妇!李元川觉得眼前突然开朗,忍不住微笑起来。 程启突然有些不安。这人想干什么?! 认识有些年了,交道其实不多。从一开始,李元川给他的感觉就是神秘,深不可测。加上两人差距太大,根本不是一类人。 说老实话,站在李元川身边,程启有点自惭形秽。这人生得太俊美,笑起来更像会发光。 瞧瞧走过这些女人,一个个悄悄地或大胆地往这边看,走过了还要回头看,撞上墙都不知道疼,可见这人就是个祸害。 别让阿歆见到他才好! 程启这天来,任务是给酒楼上下人等发中秋奖金。日常经营是张歆管着,奖金考评也是她和几个管事决定。可程启既然在,这出头露脸,安抚人心的事,还是让他这个东家来做。于她,是诚意,是本分,也是为了安董氏的心,使得今后的工作容易些。低调永远是金。 程启很明白自己就是杆旗,该如何挥舞,还得先问清旗手的意思,先上楼与张歆相见,询问他如何做才是最好。 张歆简单说明一番。 程启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有心事,等到她说完了,轻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 “没有。”张歆迟疑着,终究还是问出来:“李元川是你的朋友?”程启应该不会勾结倭寇吧? 她怎么会知道李元川?程启大吃一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回答:“算不上朋友。都是跑船做生意的,打过些交道。” “那你,可知他底细?他是哪里人?” “他是松江李家旁支子弟,算起来是我一个朋友的远房表哥。”程启有些紧张,有些颓丧。心上人找她打听另一个男人,还是那么个美男子。难道他不在的时候,他们认识了?李元川好像还没娶过妻子,俊男美女,比他般配阿歆。 好在,张歆下一句话无关男女之情:“你可知,他与倭人有什么联系?” “他与倭人交易很多。他主要是从大明进货,卖到东瀛去。听说,曾有人与倭人发生冲突,最后还是请了他去调停。” 张歆沉吟不语。 程启压低声音,犹豫地问:“你怀疑他与倭寇勾结?” “我怀疑他是倭人。” “可是,李家的人说他是李家子弟。呃,李盛介绍他与我相识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倘若我没猜错,他是李氏后人,也是倭人。” 程启惊疑不定:“难道李家——”突然想到一人:“穗娘不是松江人?叫她来问问,兴许就清楚了。” 李氏是松江百年望族,大宅门里勾当,穗娘怎么可能清楚?不过,真有那样的事,也很难一点流言也没有。张歆依从程启的意见,派人去叫穗娘。 张歆同穗娘自是不必来虚的,开门见山地问:“你在松江时,可曾听说李家与倭人有来往?” “奶奶问的可是在松江时常来我们食肆那位李公子家里?” “就是他的家族。” “不会。”穗娘毫不犹豫地说:“李家最恨倭寇。每回只要是打倭寇,李家就愿意捐钱捐物。” “可有什么缘故?” “李家如今,比起三十年前,差了许多。都是倭寇闹的。打家劫舍还罢了,大约三十年前,李家最出色的女儿,本来要做侯爵夫人的,出嫁前被倭寇掠走,死活不知。李家因此蒙上羞名,得罪了有权势的亲家。那位小姐的爹,做过大官的,恼恨交加,过了一年多病死了。那以后,李家声望势力都大不如前。” “李家被掠走的那位小姐,是不是生得很美?”张歆与程启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个想法:这应该就是李元川的身世了。 穗娘没有见过那位李小姐,但听说过她的一些事。据说,李小姐国色天香,美到什么地步呢?同城好几位大家夫人见了,都说她是西施再世。不但美,而且很有才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是幼女,深得父母宠爱,不到及笄,求娶之人络绎不绝。一位侯爷世子得中雀屏。李老爷和夫人碍于媒人情面,亲家权势,加上这位世子本身也不错,答应了婚事,私下里对这位快婿还不是十分满意。那位侯爷大概也觉得自己儿子好虽好,配李家的天仙还是差了点,聘礼给的极为丰厚。 李小姐出嫁前,李老爷已经告老还乡,一家人搬回故里。李小姐就要从松江老宅嫁出去。 大约李家名气太大,这婚事太风光,聘礼又太惹人馋了些,送嫁妆的前夜,李家老宅遭到倭寇打劫,除了李小姐的嫁妆,还损失了许多值钱东西。 李家还沉浸在惊愕伤痛中,次夜倭寇去而复返,把李小姐也给劫走了。 李家人财两失,惊惶不可终日。因为倭寇这回潜上岸,只劫了李家,没骚扰村镇,远在南京的侯爷父子,不买李家所谓倭寇的故事,怀疑李家不愿把女儿嫁过来,吞了钱财,把人藏起来了。 雪上加霜,老辣如李老爷也应付不来,干脆一病不起,蹬腿了事。 听完这番故事,程启对李家很是同情,张歆想到李元川的寂寞忧郁,也有些唏嘘。 穗娘下去,程启问起他最关心的一件:“你怎会认识李元川?” 张歆也不瞒他:“半年前,我带孩子去海边玩耍,遇到他。小羊差点落水,被他救起。他还陪着两个孩子玩了好一会儿。” 程启想不出来,李元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怎么陪小孩子玩,望望张歆柔美的面庞,直觉得那小子不怀好意。突然想起刚才听见小强喊他叔叔,看着趴在地上,拿着木炭在石板上乱涂乱画的皮小子,十分欣慰。好孩子,聪明,有眼力,知道爹不是胡乱可以认的。 李元川与她的生活没什么关系,张歆之所以询问打听,固然是为了弄个清楚明白,也是为了提点程启,免得他因为交友不慎,被人抓住痛脚,又中了哪个的算计。 程启怎会不明白她的好意?心里暖洋洋的,有些欢喜,也有些羞愧。自己一个大男人,让娘操心,还让她担心,是不是太差劲了一点? 见他象个做错事的孩子,脸都红了,张歆蓦地想起他身上挂着螃蟹的样子,抿嘴好笑,想了想,劝说:“生意归生意。朝廷禁海,不论同西洋人南洋人交易,还是同东洋人交易,都是违背了朝廷法度。可要不是你们把那么些东西卖出去,那些茶农桑农手艺人,生计家业都成问题。所以,不偷不抢,无损国家,同谁做生意都是没错的。只是程大爷从此小心些,众目睽睽地,就不要同什么人都相谈甚欢了。” “嗳。”程启老老实实地答应。本来也没什么交情,以后再不理那个半倭了。 程氏树大招风,那人又太惹眼,见过一次,想忘都难。 103、出门 中秋过后, 张歆在新居设宴请程启和薛伯一家吃饭。 在这一带住了些日子, 尤其陈林氏来后,与附近好几家人也有了交道情分。新房落成,迁居暖房, 这些街坊都送了礼来祝贺。作为回礼,张歆以陈林氏的名义, 在福寿阁请了一回客,又邀请那几家的女眷来家开了一次茶会。建立起了睦邻友好关系。 请邻里时, 已请过薛伯。但薛伯毕竟不同于一般街坊。大半年相处下来, 双方都有了感情,薛伯薛婶已经把张歆当作自家晚辈看待,时时关照。陈林氏与薛婶颇谈得来, 两下经常走动。 盖这房子借了程启不少力。他回来又送了暖房大礼, 一株半人多高的珊瑚,一盆贝壳堆的盆景。虽然据他说, 是从海岛渔民手上用很低的价钱买的, 运回泉州已是值钱物件,运到江南,更值钱。张歆推却不了,收下,就要承情。 一向很讲理数的陈林氏不知为什么反对她在家宴请程启。 总不好在福寿阁请他, 那是人家的生意。换一家酒楼,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人家费了心出了力,也该让他看看这房子。为防闲话, 用的陈林氏名义,还请了董氏,请了薛家老夫妻。 陈林氏自知理亏,让步,却是不大高兴。 张歆察觉大姆近来好像很不喜欢程启,半年前还满口称赞来着,也许,因为董氏问她话时态度严厉,被大姆看见,有了芥蒂? 那天,董氏没来,程启带了两个侄女过来。大的比小羊小两岁,小的比小强大一岁,乖巧懂事,有点害羞,没有大家小姐被惯出来的毛病。 小羊温柔,做惯姐姐,知道如何招呼两个妹妹。阿玉阿兔阿云三个大姐姐又热情又和蔼。程家两个小姐很快去了拘束,开开心心地说话玩耍。只有小强不大对劲,蔫蔫的,怏怏的,很反常。 张歆怕他病了,拉到一边检查。小强借机赖进她怀里,腻着不肯下来。 知道他没病没痛没烧,张歆更加不解,问他出了什么事,没什么不高兴。 小强看看她,调开眼,只往她身上缠:“妈妈抱抱宝贝。宝贝乖乖,妈妈亲亲。” 原来是要撒娇啊?张歆好笑地抱着他,一边亲一边问:“谁是宝贝啊?谁的宝贝啊?” “我是妈妈的宝贝。” “那妈妈是不是小强的宝贝呢?” “不是。我小,没有宝贝。” 母子俩正闹着,陈林氏走进来:“你请了客人来,就该出去招呼。也不张罗酒菜,跑到这里躲清闲。” 张歆连忙放下儿子,解释说:“我看小强没精打采的,怕他病了,带进来看看。” 陈林氏推她出去做事,嘴里说:“没事。他犯了点小错,被我说了一顿。” 陈林氏来了以后,白天时间,小强多是跟着她。陈林氏不溺爱孙辈,这让张歆很满意。陈林氏注重理数规矩,张歆在这方面完全放养。有时看到儿子因为细小的错处被阿婆抓住教训,垂头丧气的样子,也觉得心疼,却明白陈林氏都是为孩子好。小强到了出门交朋友的年纪,懂规矩,知进退,学会与这个时代的人相处,才能走进社会。 偶然觉得陈林氏管得太严厉太琐碎,怕压抑了孩子活泼的天性,张歆也都是顺着她,只在晚上母子独处时,慢慢对孩子讲道理,有时也鼓励他自己去向阿婆解释,交涉,争取一点松动。 程启告诉张歆和薛伯一个消息,更确切地说是征求要不要做一桩生意。 他的大舅母的小妹妹嫁给了山里的姓范的大财主。范家独子下个月娶媳妇,女家是泉州的。两地离得远,山路弯弯,单趟就要两三天。范夫人的娘家亲人都在沿海一带,范财主也有不少亲友在莆田泉州厦门一线。范家办喜事,一定要请这些亲友,可让这么多人进山去吃喜酒,中间还有几位花甲古稀的长辈,十有八九都只送礼意思意思,不会亲去。女方的父母也不乐意回门礼落空,在亲友面前没面子。 范家商量,最后决定全家到泉州来,买下或者租下一个住处,在泉州把婚礼办了,回家再补个仪式。对这个决定,大家都很高兴。 范家中秋前就来了,看了几处房子,要么老爷,要么夫人,要么新郎,总有这个那个不满意。 董氏和娘家走得近,与两个弟弟更是亲密,知道范家人在山里住得久了,进城来爱热闹,头天请去家里,第二天又在福寿阁侧院设宴招待他们。 结果,范家三驾马车一致看中了那个侧院,要租下来做新房,并委托福寿阁操办喜筵。 必须说,范家人眼光不错的。福寿阁坐落在城北最热闹的地区,离衙门不远,治安很好,出门拐个弯就是商铺林立的大街,往另一个方向走很快就是一条条整洁干净的宽敞巷子,住着泉州城一半的官员和高门大户。这种地段的房子,价钱高还可遇不可求。那个侧院,闹中取静,地方宽敞,风格雅致。 范家父子看上福寿阁名字好,名声大,位置好,菜好吃,地方体面。于内,是宴请亲朋,联络感情的好地方。于外,偶然找个借口,出门花差花差也方便。 范夫人喜欢这地方,几家近亲就住在附近,走动方便。家里要请客就在福寿阁解决,也省得丈夫儿子总找借口往外跑。范家很有钱,家里奴仆成群,出门能带的只有很少。这地方采买东西方便。一日三餐以及喜筵依托福寿阁解决,省了好多事,好多人手。 范家很有钱,这回带了一大笔钱来,只求体面,不在乎花费,出的租金好极了。别的还好办,范夫人要求让她家厨子借用福寿阁厨房,触及张歆的底线,程启不敢贸然答应。 不想张歆毫不犹豫地同意:“正好老赵走了,那间厨房空出来,可以借给他们。他们带来的人不多吧?叫阿松给她家厨子打下手,也不用担心厨房那些伙计为难他们。” 程启想一想就明白了。范家带出来帮着预备喜筵的厨子,必定不差,多半善于烹饪山货。张歆这是让阿松借机偷师,也是继续打磨他。 程启走后,陈林氏来找张歆说要去参加她外甥的婚礼。 头天问她,还说太远,不去,送礼过去就行了。今天突然改口,不但要去,还要提前去帮忙。 老孩儿,老孩儿,老人有时比孩子还善变!也许是今天听说范家大办喜事,被刺激得改主意了?张歆当然说好:“你老亲自去,除了贺礼,还应该给新娘和新娘家人见面礼才是。你想想什么东西合适,告诉我。” 陈林氏要带小强去。张歆犹豫了:“这孩子从落地,就没离开过我。”晚上一定要跟妈睡。 “范家的喜事够你忙上一阵,我不在,谁来看他?送到余家去?老夫人和两位夫人很好,可他家几位姨娘,还有庶出两位少爷,不是好东西。小强大了,不能总把他拘在老夫人跟前。”停了一下,补充说:“男孩子,太粘娘不好。不可养得太娇气了。” 这道理她知道,可小强不是还小么?晚两年再开始锤炼男子汉,不行吗?张歆想了想:“我问问他吧。他要是不愿意,到了人家那里,哭哭闹闹的,给人家捣乱,不好。” 小强很记得上次妈妈带他和姐姐出门度假去乡下的事,一开始欢天喜地地叫好,等听说妈妈和姐姐不去,是阿婆带他去,就不愿意了。 张歆就去回了陈林氏。她把小强带在身边就是了。这孩子喜欢画画,最多浪费点纸墨。 隔了一天,陈林氏又提这事,除了小强,阿福也一起去,已经和两个孩子说好了。 顾实一家搬到城里的房子住。那边就是离酒楼近,地方便利,院子比较小,出门就是闹市。顾嫂不放心孩子出门,总设法要把青青和阿福关在家里。这两个孩子也是自由自在惯了,哪里受得了,反抗得厉害,弄得顾嫂在酒楼做活都分心。 张歆新居这边,除了陈四叔,只有小强一个男性。阴盛阳衰,恐怕对小强的成长不好。张歆就把阿福接回来。阿福迟钝些,毕竟大几岁,也不真傻。有他带着小强出门和邻居孩子玩耍,也放心些。 张歆之前一直把青青和小羊放在一起教。青青也觉得城里住着没意思,想搬来。孩子渐大,顾实两口子管不过来,也有点管不了了,也放心交给张歆,让陈林氏管教。 阿福还是好吃,但没有小时候那么嘴馋,而且懂得分享谦让了。从小在一起,两个男孩也有点类似兄弟的感情。尤其在外面,阿福很注意保护小强,看着哪个男孩对小强不大客气的样子,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拳,不管大小。 陈林氏为了这样的糊涂官司,都上门赔礼道歉几回了。好在邻里关系不错,阿福小,拳头不重,没让人家孩子真受伤。 陈林氏心里倒是喜欢这孩子,也不真禁止他动手,而是告诫他动手前先看看,占住理才好。阿福哪里是个懂得察言观色,能言善辩的?倒是小强说话慢慢利落了,能够及时叫住他。 虽然差几岁,两个孩子现下平等,预计再过个一年,阿福就要被小强指挥了。 大姆这是给小强吃什么迷魂药了?张歆觉得大姆在带小强出门这事上,很固执,很急迫,全无平时对事的从容,有点奇怪!可大姆总不会算计他们,对小强更是比她更宝贝,也许是舍不得孩子? 张歆问小强:“你真愿意跟阿婆去?要在外面睡觉哦。到时候想家,可不许哭,更不许闹。” 小强看着妈妈,扁扁嘴,有些委屈,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 张歆又问了几句话,听那意思大姆先打动了阿福,阿福说动了小强。既然是小男子汉们协商的结果,张歆不拦着。 可以预计陈林氏这趟带两个男孩走亲戚,过程不会太平。小强这会儿答应了,回头真到了陌生地方,晚上见不到妈妈,有的折腾。老的小的都愿意,就让他们折腾去吧。顺利的话,小强朝着独立迈出一大步。不顺利,也受个教训,下回别这么轻易被人说服改主意。 这么对自己说,心里还是不放心,拿过床头放的几个绒布玩具:“把你的小狗小羊小兔子带去,晚上抱着睡觉,就像在家一样了。” 陈林氏好像很怕小强改主意,不肯去了,也没通过张歆,让陈四叔帮忙备好礼物,第二天叫了辆车,带着两个孩子上路。 张歆回家,人已经走了,连给小强一个拥抱一点鼓励的机会都没有。想想大姆这回大失水准的表现,张歆苦笑摇头——好像泉州有吃人的怪物似的! 小强出门,想没想妈,暂时不知道。张歆想儿子想得睡不着觉,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去酒楼,继续接受土财主荼毒。 104、绑架 定下范家这桩生意, 董氏亲自来对张歆说:“他家提出来的要求, 你觉得合适,可以答应。觉得不合适,只管往我身上推, 不必因是我娘家亲戚就勉强。” 张歆有些诧异董氏的体谅和支持,准备好了这土财主一家会有强人所难之处, 料想大概和从前见过的暴发户差不多嘴脸吧。 接触以后才知道,土财主还是比暴发户强多了, 怎么也沉淀了几代人, 一派大家风范,态度客气,礼数上很讲究, 但因为独尊一方久了, 有种日久生成的气势,发号司令起来, 理所当然, 也比较挑剔。 福寿阁有一些专门供应酒宴的菜式和点心,有独到之处,因为不能轻易吃到,分外珍贵出名。范家对这种做法十分满意,却认为福寿阁的酒席还是不够高档, 一上来就开出鱼翅燕窝鲍鱼海参等山珍海味,上品酒水十来种。这好办,福寿阁争对自身不善于制作的奢侈菜, 有一套外包的做法,与以这些菜式出名的厨师有关系,需要时可以把一部分菜肴包给他们做。酒水本就是从几家酒庄进货。只要泉州一带有,肯出钱,就能搞来最好的。 麻烦的是范老爷审查菜单,嫌一些菜的原料不够高级,要求把鸡胸脯替换成鹅胸脯,猪肉替换成羊肉,还要保持原有风味,听得上下人等都傻眼。 只要范家愿意出钱,张歆倒是愿意发动厨房尝试不同的原料,开发新菜式。范家人就住在侧院,换了原料,做出来请他们试吃,他们觉得好,可以往宴席上端,就行。 张歆还借机教育员工:“客人总是有理的。” 等到范老爷把她叫去,抱怨说酒楼的颜色太素净,不够喜庆,要求她找人把梁啊柱啊的都漆成大红色,楹联都改成金字。 张歆张口结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只好推说做不得主,需请示东家。 范老爷也不为难他,马上叫人去找程启来。 程启来了,耐心地认真地听完范老爷的话,一脸憨厚地点头:“我明白姨夫的意思。姨夫是想把表弟的新房,还有宴客处,装饰得好象大庙的大雄宝殿。姨夫高见!一辈子就一次的人生大事,当然是越庄严越好。” 张歆站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目光忍不住悄悄在他脸上溜了两圈,瞧见他一本正经,眼神真诚,不由暗自嘀咕:“这人到底是真憨,还是装憨啊?” 范老爷噎住,瞪着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半天才顺过起来,骂了句:“蠢材!”却是再也不提油漆的事了。 范家三口很喜欢吃福寿阁的烧鹅,每天一只,还要求婚宴上每桌上一只全头全尾的烧鹅。 相比鸡鸭,鹅的供应本来就少,再优先满足范家的需要,落到外卖部的烧鹅就少了。 时间久了,阿玉记住一位老人隔两天会来买一只烧鹅翅回家下酒。有一回,遇上老人的熟人来买点心,说起来才知道,老人姓丁,是位大夫,在城东经营者一家小药铺,人很热心,遇到确实有病无钱医治的,肯义诊,还肯让人赊欠药钱。 因为先前家中的难处,阿玉对丁大夫油然生出敬爱关心,算着日子,知道老人会来,总会提前用油纸包起一只鹅翅留给他。 这日,快关门了,东西差不多都卖光了,老人还没来。 一个年轻人急冲冲跑来,要买一只鹅翅。 窗口的妇人迟疑了一下,叫阿玉:“马上就该打烊了,那位老人家今日多半不来,把那只鹅翅卖给这后生吧。” 阿玉不许:“还有一阵呢。那位老人家三天来买一次鹅翅,从来没有错过。” 年轻人依稀听见还有一只鹅翅,被阿玉收起,不肯卖给他,不由急了,争吵起来。 张歆给员工定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许和客人吵架,有争执一定要先耐性解释。因而阿玉就对年轻人讲了丁大夫,特别说老人如何乐于助人,如何可敬。 年轻人愣了愣,笑起来:“你说的丁大夫是我爹。我爹前日不慎扭了脚,行动不便,呆在家里想吃你们这里的鹅翅,叫我来买。” 阿玉一听生气了:“你分明是听我说完,为抢那只鹅翅,冒认丁大夫做爹。真不要脸!丁大夫仁心仁术,岂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话说得重了,惹得年轻人恼火,真的吵了起来,惊动了穗娘。 眼见外卖部该关门了,穗娘做主,命令阿玉道歉,又将那只鹅翅以平时一半的价钱卖给年轻人。 三日后,丁大夫在那位年轻人搀扶下来了。那个年轻人果然是他儿子。老伴去世,父子俩相依为命。丁大夫这日又叫儿子来买鹅翅。儿子不愿来,扭捏半天说了前一次的事,怕再遇上阿玉,被她抢白,想想人家特地照顾自己父亲,自己吵闹起来,害她挨骂,弄不好还可能丢掉差事,又觉心虚羞愧,不敢来。 丁大夫得知原委,不顾自己的脚还没大好,拉着儿子一起过来,向阿玉道谢,也想万一她被东家责罚,帮她求个情。 穗娘向张歆讲述完经过,笑着说:“阿玉和那个孩子红着脸,对面施礼的样子,真真有趣!我看他两个有夫妻相。丁家是好人,有些祖传技艺,还有个小生意,只有父子两个,人口也简单。” 张歆摇头好笑:“那,我们就等丁家托媒人上门提亲?总不能我们先遣媒人过去吧?”穗娘这是被大姆影响了,着急阿玉的婚事,见个年岁相当的未婚男青年就顺眼。 阿祥跑来泉州找张歆,不知是不是特地选在陈林氏不在的时候。 他闲在家里,看侄儿侄婿做收购禽畜的生意,干得欢实,虽然辛苦,钱挣得踏实,多少都是自己的,还不必看东家和管事的脸色,不由动了心思。他实在不愿意同又脏又臭的禽畜打交道,却想着可以进山区收购山货来卖。 阿金家老二是靠张歆提供本钱,保证销路,才能很快打开局面。阿祥想按一样的路子走,来征求张歆的意见。 毕竟是名义上的堂兄,又非大奸大恶,吃了教训改过自新,想要自谋生路,张歆怎会不支持?同意借给他本钱,告诉他酒楼用得多的几种山货的大约行情,建议他先做些调查,学会鉴别分等,又承诺只要他购来的山货物美,就优先按市场价格买他的,还可以帮他介绍其他买主,又介绍他认识范家的管家。 最后,张歆说:“谋定而后动。依我说,阿祥哥先预备起来,多看看问问,有个详细筹划再做起来不迟。嫂子也快生了。请阿祥哥怎么也等嫂子出了月子再进山。” 阿祥在家,对她的态度又变了,阿祥媳妇委委屈屈地,倒也老实收敛了不少,撒娇耍赖无用,也不敢偷懒了。可万一阿祥不在家了,大姆还得回去伺候生产坐月子,那女人还不知会不会又变回去,把大姆当免费保姆使唤。 阿祥知道自家的事,连忙应了。既然要做,就要做成做好,争口气。生意开始前,他也确实有很多要学要筹划。 白天,这个那个事,顾不上想儿子,倒也不怎么担心。夜里,躺在床上,感觉不到那个小小的身体的存在,就有些心慌,经不住地担心。怕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怕他生病,怕他受伤,怕他睡不好觉,怕他想妈妈哭,怕他扰得亲戚家不安生。 好容易睡着,弄不好还要做恶梦,心悸地醒来。 这,莫非就是空巢症状?到头来,不是小强更离不开她,而是她更离不开小强。 搬着手指算他们走了几天,突然想到大姆压根没说去几天,几时回来,张歆不由颓然。也不知儿子现下到底在哪儿。 很突然地,陈林氏带着阿福回来了,坐船回来的,样子很狼狈,行李都没了,两眼红肿,满脸泪痕。 张歆没见到小强,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出什么事了?小强呢?” 陈林氏哇地哭了出来:“阿妹,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小强。小强他,被倭寇劫走了。” 张歆眼前一黑,腿一软,向后栽去。 张歆没有晕倒。她不能晕,儿子还等着她去救。 “大姆,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了,我才好想法子。” 陈林氏止住悲声,慢慢讲述。 小强学工匠儿子说话,对程启叫爹。陈林氏原以为孩子小,一时不懂,胡闹。不想程启离开半年多回来,小强见到他还是喊爹,被阿兴听见了。陈林氏把事情压了下去,不愿张歆知道,怕影响她刚刚打开的局面,也觉得自己能教小强明白过来。 程启把侄女带来与小羊小强玩耍,又说起范家的婚礼。陈林氏尚没足够的时间对小强进行充分教育,保证他不再犯糊涂,很怕他下一次惊人一叫被程家亲戚或者下人听见,传扬开,对张歆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就决定以外甥婚礼做借口,先带小强离开泉州。 果然如张歆预料,小强小小年纪,已经走过很多地方,并不害怕陌生的环境,却离不开妈妈。 第一天,白天还好,入夜,小强就要回家,要找妈妈。虽然没有大哭大闹,却是抱着家里带去的绒布玩具,不声不响地流眼泪,哭累了才睡着。第二天开始,小强没了精神,张口说话就是问什么时候回家,对什么都没兴趣,谁来逗怎么逗都没用。夜里抱着绒布玩具躺下,一声不吭地瞪着眼发呆,流泪,直到睡着。 陈林氏很心疼,又不愿半途而废,根据经验,以为这么再熬两三天,他就会慢慢习惯妈妈不在的生活,又许诺说只要他能保证不再见人叫爹,记得管程启叫叔叔或者伯伯,就可以回家。 不知为什么,小强好像把接收器给关上了,对陈林氏的许诺无动于衷。 阿福也很担心,一直陪着小强说话,说到他上次去海滩玩沙子,捉螃蟹,捡贝壳,小强终于有了点反应,说了两句话。 陈林氏看到一点希望,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那个小渔村。小强果然好了一些,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却喜欢在海滩上挖沙子玩。陈林氏决定呆上几天,看看小强的情况,没想到—— 第三天早上,阿福和小强,还有几个村里的孩子在海边玩。陈林氏怕小强口渴,走回侄女家取凉开水。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几个倭寇袭击了海滩,劫走了小强。村里有几个人看见,冲下去想救小强,倭寇已经上船跑了。 “大姆,你是说,那几个倭寇只劫走了小强?没有抢劫村子,也没有抓别的孩子?” “是这样。村里人说,可能倭寇发现村子穷,没什么好抢的。小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看着像是家里有钱的。倭寇绑了他,想叫我们家拿钱赎人。” 阿福插嘴说:“有个坏蛋抓住我,我咬他的胳膊,他哇哇叫着就松手了。那些人说话哇啦哇啦的,一点也听不懂。” “你们怎么知道是倭寇?” “他们说话很怪,孩子们都听不懂。内中那个头领模样的人,头发也很怪,村里有老人见过,说是倭人。”陈林氏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一块木牌:“这是他们留下的,是不是告诉我们去哪里赎人?” 张歆接过来,看见一面写着“熊本”,另一面刻着徽章一样的图案。 程启听说陈林氏回来,不见了小强,急急忙忙地赶来:“阿姆,怎么回事?小强呢?” 张歆站起来,回答说:“小强被倭寇绑票了。我觉得这事与李元川有关系,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105、解救 程启不清楚张歆何以推断小渔村发生的绑架案会与李元川有关。既然已经断定李元川与倭人有很深的联系, 这是他们认识的唯一能够帮忙找到那帮倭寇, 解救小强的人。问题是,李元川行踪不定,程启与他交道不深, 遇上就遇上了,遇不上还真不知去哪里找。也许, 还得先去松江找李家打听。 没那么多时间!张歆马上否决这条路径,将那个木牌递过去:“这是那帮倭人留下的, 你看可是线索?” 程启点点头:“就我所知, 许多倭寇背后有各地诸侯支持。那些诸侯在打仗。倭寇也有帮派区别。约摸三十年前,江浙沿海势力最大的一股倭寇被称作‘熊本帮’,据说亦商亦盗, 战无不胜, 来去如风。后来,他们的首脑回去继承爵位, 熊本帮的实力下降, 被其他倭寇海盗打败了几次,收敛了不少。最近七八年,几乎没听说他们的消息。” “没有他们的消息,不等于他们消失了。也许,是在设法漂白。”张歆沉吟着道, 脑中浮现出一个白衣如雪,飘然若仙的身影。 程启将木牌收入怀中:“我们程氏在海上讨生活,族中有人专门负责收集刺探倭寇和海盗的情况。熊本帮存在已久, 定能找到他们的踪迹。最大不了,找到九州他们爵爷府上去,我也一定会把小强好好带回来。” 小强唤他爹,他可不能让孩子白叫,必须担起父亲的保卫责任。 “我和你一同去。” “他们应该只是要钱,不会伤着孩子吧?要给他们多少钱才够呢?” 张歆和陈林氏同时开口,内容却是全然不同。 “阿姆莫担心。在海上,程氏还有点薄面,真要用钱,我先垫上,等接回小强,我们回头再计较。”回答完陈林氏,程启转而安抚张歆:“你放心,我一定找到小强,带他回来。这阵子海上天候不好,风大浪高,家里还有一堆事需要张罗,你还是留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他哪知道张歆表面平静,内里已是怒火滔天,直犯云霄。程启好言好语,换来张歆冷森怒视:“你是觉得女人都是无用的废物,只会添麻烦?还是嫌女人污秽,会带来霉运?” “我,我,”程启那点沉着和气势霎时被打散,慌慌张张,摇头摆手,结结巴巴:“我没,没。我是怕你——” 张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的船在不在港口?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程启不敢多说其他,定了定神,说出自己的计划:“我的船被人借去,下广州了。有位族兄,明早要过海去台湾。我预备搭他的船过去,先打听清楚熊本帮在哪里,再从族里借一条船找去。” 一听不是程启的船,张歆倒是不敢托大:“你们跑船的,真的有女人不许上船的规矩?” “没那回事。我是怕你辛苦。”程启呐呐解释,想想母子连心,她留在家里只怕更难受,况且从李元川的事和今日可以看出,她感觉敏锐,遇事沉着,去了也是一股助力,就转了心思:“我去同族兄打招呼,回头叫程六来接你上船。” 程启匆匆去了。张歆命阿兴带阿福去交给顾嫂安顿,吩咐穗娘去帮她收拾一个包袱,拿上她和小强几天的换洗衣服,一些常备的药丸,自己在陈林氏身边蹲下,拉起她仍在颤抖的手,柔声安慰:“大姆不要担心,小强不会有危险。我和程大爷一起去,一定能把他平安带回来。等事情过去,再想起来,这也是不错的历练。” 陈林氏搂住她哭道:“大姆老了,分不清好歹,自作主张,害了你们。” “大姆这番辛苦,都是为了我,为了小强,怎是害我?只是,这件事,大姆确实有些想偏了。程大爷疼爱小强,小强也与他亲近,这也是他二人的缘分。倘若程大爷愿意,我想让小强拜他做干爹。大姆你看可否?” 陈林氏愣了下,连连点头。对啊,认了干爹,叫爹被人听见,就没关系了。她被工匠当日那番话给绊住,总往阿妹改嫁上想,竟糊涂了!忘了可以有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白白害得小强吃这些苦头。 程启的族兄准备在夜间装船上船,天一亮就起锚。 掌灯后,程六来接张歆。程秀居然一同来了。 程秀这日回娘家,见程启匆匆回家通报需要出门一趟,得知张歆的儿子出事,特地过来,带来董氏的口信:“孩子要紧,请张奶奶不必挂记酒楼事务。” 也许董氏确实表了这个态,也许只是他们兄妹两个的好意,不论哪样,都足以让张歆感激不已。她此时镇静了一些,想起程启一番好心,不辞辛苦,自己心中着火,借机发飚,不但无礼,而且无理。换一个脾气涵养差点的,哪里还肯继续帮她? 也许就是因为程启好脾气,好涵养,她也下意识地认为这人好欺负,不把他的善意和付出当回事了?这么着,她同程三老爷朱二之流烂人有什么区别? 程启对小强没有义务,却毫不犹豫地要去解救孩子。董氏冷淡严厉,却没有阻止儿子趟进这有危险的浑水。不管结果如何,这家人都是他们母子的恩人。 感激加上羞愧,张歆对着程秀,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感谢的话。 程秀抿嘴一笑,上前拉住张歆的手:“张姐姐太客气了。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有难相帮,原是好邻居该做的事。我有两个哥哥,却无亲姐姐,早听说姐姐这个人,很是钦佩,贸然唤声‘姐姐’,还请姐姐不要嫌我蠢笨。” 张歆觉得程秀说话太亲热了些,与印象大不相同,却是心乱如麻,无法细想,只好说“不敢。” “我与姐姐一见如故,还有很多话说。来日方长,姐姐先去接了侄儿回来,我们慢慢再说。” 张歆确实想要快点踏上寻子的征途,早一点得到儿子的确切消息,又安慰陈林氏两句,吩咐阿玉和穗娘一切照旧,不要因此耽误什么,拥抱过担心得一塌糊涂,想哭又拼命忍住眼泪的小羊,上车,随程六而去。 程秀留下陪陈林氏等人说了会儿话,说到哪处神佛灵验,说好第二天去烧香许愿,又悄悄把小羊拉到一边,说了自己和娘家的住处:“你娘不在家,万一有什么事,记得派个人给我,或者我二哥,送个信。” 就如张歆猜测的那样,小强被绑架,与李元川有关。然而,他本人得知这事,比张歆还要晚。 中秋后,是他母亲忌日,李元川往松江去祭奠母亲,与小舅舅见过面,又同做生意的两位远方舅舅商量了一下今后的生意,回到岛上,处理完积压的事务,已是疲惫。 副手大田宗作打发其他人出去,笑眯眯地说:“主人,您应该准备一下,迎接客人。” “什么客人。” “张氏,您喜欢的女人。” 李元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大田宗作会知道张歆的存在和他的感情,不奇怪。大田宗作是跟随他父亲最久最忠诚的手下,对他忠心耿耿以外,还有点当作晚辈看待。这些年不再做打打杀杀的事情,关在这个岛上无所事事,最关心的就是他何时娶妻,何时能有嫡传的继承人。每次他外出回来,大田宗作都会把幸五郎叫去,询问他在外面的遭遇。大田宗作只是问问,并没有干涉他的行动,李元川猜想可能是奉了他父亲的指示,就没有管。 他对张歆与众不同,得知她就是泉州福寿阁的张氏,又多方打听。大田宗作一定是通过幸五郎知道了。 然而,张歆怎么会来这个海岛?这个被倭人占据了几十年的琉球岛屿? “我让人把她的儿子请到岛上来了。” 李元川噌地站起身,居高临下,愤怒地指着大田宗作:“你劫持了她的儿子?!” 大田宗作俯首回禀:“您放心,那孩子没有受到一点伤害。我让人留下了一枚令牌。张氏是一位聪慧勇敢的女性,一定会找来。您将会有很多时间与她相处,慢慢取得她的好感。”大田宗作相信没有女人能抗拒李元川的魅力。 主人不喜欢日本女人。他的两个有中国血统的女儿也博取不到主人的欢心。主人又不允许他们去中国沿海骚扰打劫,尤其禁止劫掠良家妇女。能够用钱买到的中国女人,主人又看不上。 这一次,得知主人喜欢上一个女人,大田宗作决定要帮助主人得到她。正好有那个机会,就把她的儿子抓来,引她上岛。这样做,也没有违背主人的禁令。 106、血统 陈林氏带着阿福和小强来到渔村时, 正好五叔的两个儿子回来探家。 李元川性情冷淡。遇上将沉的船, 救人,对跑船人是当然的事。帮忙延医问药,送回家中, 只因船上有人认出那是他两个手下的父母。 这时,沿海一带不少“外出谋生”的男人在海上混海盗, 甚至加入了倭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朝廷禁止海上贸易, 连出海打鱼都违法。多山贫瘠的土地养不活这些人。与其去往他乡做低人一等的贱民, 不如投奔他们最熟悉最亲近的大海。 有本钱有本事走私做贸易的,只是少数。多数人只能卖力气。有钱的走私商也要优先照顾自己的亲戚属下,不会也不敢随便雇人。好在海洋广阔, 鱼有鱼路, 虾有虾道,眼前没有路, 有人远赴番邦, 寻找一线机会,也有人干脆做起无本买卖。反正活一天是一天,混得好,占岛为王,吃香喝辣, 也不枉此生。 既入这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活命第一,什么国家民族,血统出生,都一边站着去了。说到底,原是朝廷断了他们生计,又不养活他们。 闽南一带,差不多的村镇都有做海盗的。家人亲属,有的知情,有的不知情,含糊一句“出海谋生”,也是实情。与海沾边都是违法,很少有谁会去刨根问底。 之后,李元川一年去两三次,住在五叔家,连带他两个儿子在熊本帮中水涨船高,与幸五郎相熟起来,也得到大田宗作的关心。 五叔的两个儿子没有见过小强,听他们母亲说起,那孩子甚得李元川喜欢,回岛后被大田宗作问起家中情况,顺口说了出来。 大田宗作正好要帮李元川制造机会,亲自带了几个心腹去,把小强掠了回来。小强阿福两个与渔村孩子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知阿福是张歆什么人,本想一同抓了来,给小强作伴。阿福到底大几岁,蛮性,挣脱了。 小强被抓以后,不哭不闹不理人,目光镇静,该吃吃,该睡睡。 大田宗作哪知道这孩子正自闭着,只道他天生胆量过人,有定气,小小年纪已达到“威武不屈”的境界,大为惊讶欣赏,连带对张歆都赞赏到了十二分。能生出教出这样的儿子,怪不得张氏能打动主人! 城主和主人父子两个都是九州最出色的武士。主人和张氏的儿子一定英雄了得。就算张氏没能给主人生出儿子,这个继子,再招为女婿,足够继承熊本帮了。 大田宗作出身武士,却长于下层,早年在九洲不得志,跟着城主到海上才混得风生水起,早不想回家乡。他关心的是熊本帮的传承,对于熊本城归谁继承倒不在意。 大田宗作挺喜欢小强,又当作了未来小主人,亲自交给做了李元川侍姬的两个女儿,命她们好好照顾。这两天得空就去看看,也用了些手段哄诱试练,发现这孩子全都不为所动,竟已到了“无物无我”的地步。大田宗作欢喜得不得了,已经在想怎么说服城主,找最强的宗师,给这孩子最好的日本教育。等他长大成熟,这一片海域都会是熊本城的属地。 大田宗作把张歆当作李元川囊中物。李元川自己可没有这样的自信。不错,张歆眼界胸襟比一般男人更加开阔,对浮名虚礼看得很淡,如果已经对他有了感情和依恋,很可能不会在意他的血统。 然而,这样的女人,不是容易打动的。他们只短短接触了两天,纵使她对他有好感,也还浅薄。他的手下劫持了她的儿子—— 想起她当日误以为他可能对她的孩子不利,那付凶狠的样子,李元川无力地叹口气,颓然坐下。父亲十五年深情小心,不能换得母亲一个青眼,只因,开始就错了。 大田宗作见此情景,猜想张氏大概不好对付,劫持她儿子达不到目的,眼珠一转,又是笑容满面:“主人,如果让张氏上岛不是个好主意,您也可以亲自把孩子送回去。她不知道您和熊本帮的关系,一定会感激您的。” 一时不知道,不等于一直不知道。可不管怎么说,他必须把小强送回去还给她。也许,这真是一个接近她的机会。 然而,没等李元川和大田宗作开始实施改动的计划,张歆在程启的帮助和陪伴下,找上门来了。 “报!港口外面来了一艘大船,没有靠岸,在港湾入口处抛锚,把我们的船全都堵在里面了。船头船尾两门炮正在掉头,可能要攻打我们。” 大田宗作大惊:“是哪里的船?”被人打上门来,熊本帮十年前经历过两次,每次都是惨败。要不是城主派主人来力挽狂澜,熊本帮早完蛋了。 “船头的旗帜上写着‘程’字,可能是闽南程家。” 他们并没有得罪程家,主人还同程家有生意。程家的武装一向自保,从不主动生事,怎么会突然攻打他们? 李元川头疼地解释:“你替我请的客人,张氏来了。张氏的生意合伙人,名叫程启,是程氏现任家主副手的儿子。” 程家以商为本,崛起于闽南,控制着台湾,虽然低调,却是东南海上不可轻视的一股力量。李元川对程氏的情况有所了解,连他们从西洋人手中买了十门大炮,装备了五艘大船,藏在台湾东南的海湾,这样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没想到程启竟能调动程氏装备最强的炮船,还来得这么快!这么决然!他一向谨慎,还是小看了那个一脸憨厚无害,吃了亏一笑了之的家伙。 果然,程家大船的炮口对准岸上,船上人员端出□□,亮出大刀,严阵以待。 阵势摆足,程启让人放下小船,只叫了一个有经验的水手划船送他和张歆上岸。 船长和程五上前阻止:“大爷何必以身犯险?叫他们头领出来,命他们交出孩子,就是了。”程启万一有个好歹,四老爷四夫人不会饶过他们。 程启一摆手:“摆出这阵势,就是吓唬吓唬他们。我们是来救孩子,不是来打架的。你们可别把事情弄拧了。我陪,小强他娘上岸。你们在这里等着。倘若天黑还不见我们回来,你们就回去,再调几艘大船来,把这个岛给我轰了。哎,我也就说说,放心,做主人的不会把我们怎样。” 在台湾,见到程氏情报处头子,问明熊本帮底细,程启越听越觉得同李元川对得上。熊本帮现在的头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神秘兮兮的李元川。那么,他单单劫持小强,就是为了引张歆上钩了。 一样追老婆,人家这么下作的手段都用上了,他可不能托大。 希望用不上,程启还是把老爹的威信,自己的交情都垫上,调出了这艘大船,在对方家门口摆下阵势,除了威慑倭人,又何尝不是借机对那个半倭的谪仙耍威风,在张歆面前长脸? 张歆静静地看他施为调度,欣赏之色越来越浓,末了赞道:“人不可貌相。程大爷之才,换个时候,将军万户侯怕也当得。” 程启听得欢喜,还没忘记这趟目的:“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也就跑跑船,混口饭吃。我们虽然不愿意打,却得先摆出不怕打的架势,才好同他们谈条件,也叫他们不敢伤害小强。” 判定熊本帮很可能是李元川手下,这回多半有惊无险,张歆放心不少,只等上岸之后见招拆招。比起一般大明人,对付倭人,她还有些优势。 隔了一段,程启发出一箭,将那块木牌送到岸上。 这令牌乃是前任首领,现在的熊本城主所制,留给大田宗作,让他代主行令的信物。虽然自从李元川来后,大田宗作再没用过这块令牌,岛上大小头目都是认识的。瞧见这令牌,知道贵客临门,一面小心接待,一面派人飞报李元川和大田宗作。 李元川和大田宗作立于高处,远远看见小船靠岸,程启扶着张歆下船,与她并肩而行。张歆步履较慢,程启两步一顿,始终陪在她身侧。 这攻心之战,还没开打,他已经输了。李元川胸中憋闷。近三十年人生,第一个走进他心里的女人,就这么失之交臂。不甘,然而,无奈。 大田宗作还想亡羊补牢:“等会儿,我让人把那个男人引开。他一个人,也没带武器——” “大田,别再干蠢事!你真想招来闽南程氏的大炮,把这个岛轰成废墟吗?叫弥生和小叶把我的礼服拿来,服侍我更衣。” “您终于愿意以熊本城少主的身份露面了?”大田宗作又惊又喜。 他们这么快找来,这么镇静地上岛,很可能对他的身份已有所了解。他不喜欢熊本城少主的身份,更不喜欢熊本帮首领的身份,他只想做李元川。然而,这是他的血统。他从出生那刻起,就不得不背负一生的血统。 虽不是他本人发出的“邀请”,身为首领,必须为属下的行为负责。 那两个,一个是让他心动的女人,一个之前称兄道弟,也算朋友。他们应邀而来,他就应该做个好主人,以最真实的面目接待他们。 一路走来,张歆不声不响。程启几次想张口,都被她制止。 程启开始以为她害怕,故作镇定,后来发现她在留神听那些人说话,越听似乎越有把握,不由暗自奇怪,等到被迎进大厅,使女奉茶后退下,再也忍不住,凑近小声问:“你懂得倭话?” 张歆端起茶杯,低声回答:“一点点。” “啊?!”程启又惊奇又佩服,还有点不敢相信。 张歆不好说自己念书时跟风选了个第二外语,不想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含糊道:“机缘巧合,觉着好玩,学了点。” 程启点点头,想想这岛上东瀛武士的装束和武器都与中土不同,使女的衣裳和举止也别有风味,他听说过,还见过一两次,仍忍不住多看两眼,她却视同无物,之前还不知道李家的事和熊本帮,她就猜到李元川有东瀛血统,多半她自己也同东洋人打过交道,有所了解。 他对张歆,信之不疑,倒是半点没去想她同倭寇有没有关联。 他二人低头密语的样子,落进里间的李元川眼里,就成了扎眼的刺,当下一咬牙,走了出去。 这间客厅乃是中式布局,使女衣着象是和式浴衣,只有李元川自己穿了一身张歆只在屏幕上见过的日本贵族的正式礼服,前襟还缀着徽章。 程启还露出几分意外,惋惜。张歆一派“早知如此”的淡然。 李元川心知无力挽回,已决定放手,又还有些舍不得,凝视着她,柔声问:“海滩一别,你还好吗?” 张歆平静地回望过去:“我的孩子被人劫持了。您说,我能好吗?” 李元川苦笑:“对不起!我手下的人知道我想见夫人,竟出此下策。我这就把孩子还给你。” 言罢做了个手势,就有使女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一个和服女子抱了小强进来,将孩子放在张歆面前两三步处,深深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退了下去。 小强呆呆的,看见妈妈,扁扁嘴巴,却是不动。 张歆思念儿子这么多天,哪里还忍得住,看他这样,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小心蹲在他跟前,捧着他的小脸:“小强,是妈妈呀。你不认得妈妈了么?” “妈妈,哇——妈妈,呜呜——”小强扑上前,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 张歆一下没撑住,差点坐到地上,还好程启在背后扶住,拉着抱着小强落泪的张歆坐回到椅上。 小强紧紧抱着妈妈,把头埋在她脖颈处,大哭不止,身子扭动,似乎发泄积蓄多时的不满,还踢了张歆几下。 张歆也是紧紧抱着儿子,一边流泪,一边安慰说:“是妈妈不好。妈妈来晚了。小强不哭,能原谅妈妈吗?” 程启张了张口,又闭上,眼中已有湿意。 李元川触动旧情,心绪起伏,咬紧牙关,把头扭到一边,不忍再看。 大田宗作眼看他心目中“威武不屈,无物无我”的小天才,一下子变成满脸鼻涕眼泪的耍赖小孩,失落得一塌糊涂,瞥见李元川一脸阴云,硬着头皮走上前,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张夫人,是我劫持了您的孩子,主人不知情。我向您请罪。” 张歆看都不看他,冷冷地说:“那柄短刀在你腰间挂着呢。你要切肚子,自己找地方切去,别在这里吓我儿子。” 大田宗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元川暗叹一声,吩咐说:“大田,你下去吧。这事,我来处理。” 好一会儿,大厅里只有小强的哭声,和张歆安慰哄劝的低语。两个男人静静听着,看着,都不说话。 终于,小强不再哭了,倦倦地靠在妈妈肩头抽泣。 李元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气不好,怕有风暴,你们既然来了,还请留下盘旋两日。” 程启淡淡一笑:“多谢盛情!为免家人挂念,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上岸前,为防万一,我吩咐船长等到天黑,倘若不见我们回去,就返回台湾搬救兵。李公子好意留客,可要让他们误会,就不好了。” 张歆点头赞同。 李元川望着她,沉吟片刻,毅然说:“我曾对我母亲发誓,除非自卫,绝不伤害一个明国人。我会亲自送你们上船,平安离开。在那之前,我想与张夫人单独谈话。” ~~~ 程启刚要阻止,张歆已经答应:“好。在我与您谈话的时候,请您先让人送程大爷和我的儿子上船。” 一边站起来,把小强送到程启怀中:“请帮我照看一会儿小强。” 程启万般不乐意。小的刚刚救回来,就得把大的搭进去? 小强刚刚找到妈妈,还没在妈妈怀里赖够,就被送出来,也是不满,胳膊紧紧钩着张歆的脖子,抽噎着又要开哭。 程启慌忙给他拍背顺气,口中哄道:“好孩子不哭,不怕,你娘一会儿就回来。” 小强扭过头,看见是他,叫了声“爹”,松开张歆,转而抱住他:“爹,坏人抓我。” “不怕,不怕,爹在这里,爹把坏人赶走。” 张歆还是第一次听见小强唤爹,见他两个一来一去,浑出天然,怔了下,就觉心里酸酸的。 李元川默默看着,眼神暗淡。 还是张歆先反应过来:“李公子,请您这就派人送他们到海边去,可以么?”龙潭虎穴,能够离开一个是一个。小强离开险地,她才能放心与李元川周旋。到了海边宽阔地带,万一发生什么事,大船上的人也有个对应。 程启明白她的考虑,不再坚持,抱起小强跟着李元川的侍从往外走:“爹带你去海边划小船。你娘和那个叔叔说几句话就来找我们。”他和小强安全脱险,李元川更有顾忌,不敢对阿歆来强。阿歆这样女子,也就是力气比男人弱。 李元川带着张歆来到方才与大田宗作所站之处,与张歆一同看着程启抱着孩子一路走到海边,这才转身问:“你可以放心了吗?” “谢谢!您想和我说什么呢?” “这边请。”不远处有一座草房,进去是一间和室。 张歆随着李元川脱鞋入内。 “这间和室还是我父亲在这里时建的,你大概不习惯,我让人搬几张桌椅来。” “客随主便。请您不必麻烦。”张歆说着,双膝一屈,两手自然地抚平裙摆,端端正正跪坐在客位,腰杆挺直。 李元川眼中闪过惊讶,赞叹,盘腿在主位坐下:“你来这里之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去过日本,对吗?” 张歆差点随口说出“去过”,却是心念一转,咽了回去,微微一笑:“我在松江住过,有个女仆是松江人,年纪只比令堂略小。她对我说起过李家的事,和令堂的遭遇。女人总是喜欢一厢情愿地相信一些美好的事。我就相信西施在吴国灭亡后,没有死,而是与范蠡泛舟湖上,得享天寿。令堂拥稀世美貌,被称为‘再世西施’,印证了红颜薄命。可我愿意相信她劫后余生,拥有幸福。 “海滩一别,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您。没想到有一天看见您出现在福寿阁,与程启相识。我问程启,他说您是松江李家的远支子弟。对此,我不大相信。李家是士族。士族子弟,最好的出路是读书科举出仕。资质条件差点的耕读,也要保持清高。读书不成,转而求利,也只会在陆上经营几个商铺。下海跑船这样冒险的事,他们是不会做的。 “如果说不受重视的旁支子弟,孤注一掷,到海上博个机会,您又不象。您的学识很好,又有李家这样的门楣,科举出仕,我义兄那样的官职,都委屈您了。而且,您的气质,举手投足,作派,都不是曾居人下的环境能培养出来的。因而,我断定您不是李姓子弟。 “可李家对外称您是他族中子弟,不可能没有缘故。说实话,您的容貌太出众,太不一般,让我忍不住猜想您的父母,尤其您母亲,会是怎样的美丽。我有了一个猜测,接着我发现时间年龄对得上。 “当程启告诉我,很多倭寇背后是日本诸侯,甚至有诸侯世子亲自统领的。关于令堂的故事,在我心里,差不多就完整了。您是不是觉得女人很无聊?明国给女人定的规矩很多,整天关在家里,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偶然,也能接近事实,对吗?” 使女敬过茶退下。李元川端起茶杯,作了个“请”的手势。 张歆也有些渴了,尽力保持风度,还是一口气喝干。 李元川微笑着给她续杯,望着她,慢慢地说:“无聊,喜欢胡思乱想的女人很多,只有真正聪明的,才可能接近事实。从我第一次用这个名字去大明,至今十一年,一直以为自己很小心很周全,没想到浑身都是破绽。” 张歆呵呵一笑:“女人比较多疑。” “幸亏,向你这么聪明的,很少。”李元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真地想知道我母亲的故事吗?也许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美好。” “我很喜欢听故事。但您不需要讲给我听。” “我愿意讲。你大概是唯一一个能够不带偏见地看待她的明国女子。”李元川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从我父亲讲起吧。我父亲是上代熊本城主庶出的儿子。他很聪明,读书很多,武艺也很好。他的父亲很倚重他,可他几乎没有希望继承大名之位,而是被当作熊本城最出色最好用的武士,经常被派去执行危险的任务。 “日本现在前情况,有点像三国时代。天皇和幕府控制不了局势,大名之间互相征战,弱肉强食。打仗就需要军需,需要钱粮。本土地小人少,出产有限,消耗却是无穷。明国沿海的倭寇,确实有很多是各地大名支持,甚至是他们派出来的。一开始不少是想同明国贸易,可明国禁海,不许通商,少数走私商人,要价很贵。后来发现用抢更快,更容易,就都做强盗了。 “熊本城在九州北部,是九州较大的大名,战事也很多。我父亲在一次危险任务中受了重伤。伤好后,他主动要求到中国海来,统帅熊本城派出的倭寇。他的嫡母和哥哥非常欢迎他这个决定,因而他顺利成行。 “他读过好几本中国的兵书,有实战经验,又是大名的亲生儿子。在他的带领下,熊本帮很快成为倭寇中最强的一股。 “他一直仰慕明国的文化,决定亲身去感受一番。他抉择了紧邻海边,有很繁华的松江。在那里他听说了我母亲的美丽。 “我母亲的一生,是被她的美貌所累,也是被‘再世西施’的名所害。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李氏那样诗礼传家的大族,为什么竟会放任我母亲的美貌被人传扬,弄得满城皆知。我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并不在意她的幸福,而是用她的美丽满足他们的虚荣,达到攀附权贵的目的。如果不是明□□为防外戚之祸,规定后妃只能从清白的中等人家中选,我想,他们一定会送她进后宫。 “父亲听说了母亲,也听说了她的夫家和丰厚的聘礼。他仔细安排了那一场抢劫,丝毫没有惊动官府和乡勇。这并不难做到,李家那样的大族大户,表面上赫赫扬扬,难以战胜,其实有很多漏洞,只要有心,就能里应外合。 “那一夜,父亲指挥手下搜寻搬走李家的值钱之物,他自己却跑到母亲住的院子,想看看传说中的西施长的什么样子。他那一年也不过二十岁,还有少年的好奇。 “父亲,因为他早年的经历,并不喜爱女人。但也许是注定的孽缘,他对我母亲一见钟情。他没有立刻离开松江,第二天夜里,趁着李家慌乱一团,带着几个亲信潜进去,劫持了我母亲。 “他们刚要上船,被李家人赶上。据说,我的外祖父虽然是个文人,也能骑马射箭。眼看父亲带着母亲登船离岸,外祖父射出一箭,却不是射向父亲,而是想杀母亲。那一箭被父亲用肩膀挡住,但父亲说,射进了母亲心里。 “母亲明白她父亲的意思,几次求死,都被父亲阻止。然后——然后,有了我。母亲听说自己怀孕,傻了,大哭一场,不再反抗。”李元川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沉默。 张歆长长地叹口气,说道:“我能明白你母亲。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很多感受和想法都会改变。只要不是心硬如铁,脑子进水的女人,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却要让孩子活下去。也说不上就高尚无私,女人就是被上苍造成了这样。保护孩子,是母亲天生的责任。不管后来发生什么,你应该明白,你母亲是为了你,才留下自己的生命。你对于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李元川沉吟着,似在消化她这番话,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从我记事开始,我和母亲就住在九州的海边。外面看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院子,几间草屋,里面都是松江运来的东西。负责守卫和杂役的是本地人,近身服侍我和母亲的都是明国人。” 107、倾诉(上) “那时, 母亲的情绪已经不大对头, 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抱着我,教我读书识字, 教我画画,弹琴讲故事给我听, 还会给我做衣服。坏的时候,她会哭, 会砸东西, 尖叫着命我走开,说我害了她。有一次,她卡住了我的脖子, 说要杀了我, 再杀死她自己。等我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她抱着我哭, 求我原谅她。 “后来, 我发现,只要父亲来过,哪怕他不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的情绪就会失控。所以,那时候, 我很讨厌父亲。 “父亲那时已经是熊本城的城主。他两个嫡出哥哥,一个死在战场,一个受伤不治。另外两个兄弟为了争夺继承权, 互相刺杀。几位主要家臣都改而拥护父亲。父亲被叫回来继承城主之位。那时熊本城刚打了败仗,老城主受伤。为了结盟,父亲娶了另一位大名的女儿。父亲给我取名元川,给正妻生的长子取名宗次。 “在我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的正妻带着心腹找到了母亲和我的住处。我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母亲很紧张,一直把我护在身后,不让对方看见我。后来,父亲赶来,那个女人走了,母亲突然发了疯,侍从马上把我带开了。 “那件事以后,父亲派了一个武士来教我日语和剑道。在那之前,我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母亲,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语。那个女人对我父亲说,这孩子连日语都不会说,根本不是日本人,怎么可能继承您呢?父亲受了刺激,加上觉得我已经长大,应该接受正式的教育。 “我母亲经过那件事,更加不好,发怒疯狂的时候更多了,非常排斥日本的一切。她不许父亲派来的武士接近我,一步也不许我离开她。她知道自己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干脆拿绳子把我和她系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承受她的情绪的第一个人。清醒的时候,她是最温柔的母亲,也是最勤勉的老师,恨不得把她学过的一切都教给我。糊涂的时候,她很狰狞。” 大约想起了当时情形,李元川脸上闪过幸福,惆怅,痛苦。 张歆眼里起了泪花,下意识用手捂住嘴,避免发出惊呼。被爱和恨,期待和痛苦,折磨得分裂的母亲。真不知小小年纪的他是如何过来的:“你母亲,心里是很爱你的。她,只是没法控制自己。” “我明白。”李元川已恢复平静,嘴角噙着微笑:“我从来没怪过她。那些日子,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只是,母亲她很苦。” “父亲很怕她伤害我,又着急要开始我的教育,可他不敢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那样,母亲会完全疯掉,会死。我也不肯离开母亲。心腹家臣向他举荐一个懂得医术的明国人给母亲治病。 “父亲让人带话给母亲,说只要她把病治好,有关我的教育和将来,都听她的。母亲开始接受那个人的医治。喝了那个人开的药,母亲每天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醒来也安静多了。 “母亲睡着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我去武士老师那里上课。父亲对我说,我必须学习,必须变强,才能保护母亲。只有我能保护母亲,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喜欢那个明国人。母亲喝了她的药,总在睡觉,不跟我说话,不理我。可是,看见她睡着的时候,那么宁静安详,我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对父亲说,我要学会母亲想要教给我的那些,母亲不能教我了,你给我请老师吧。九州也有不少明国人,因为这种那种原因离开故土。父亲给我请的几个老师,据说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可都不如母亲。不过,他们倒是让我知道该一步步读什么书。 “父亲为我弄来书,我就自己读,遇到不懂的,就趁着母亲清醒的时候问她。因为那些药,她不如过去机敏了,可还是很认真地教我。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样。父亲有时也指点我读书,他想要我学的东西,和母亲很不一样。 “自从母亲开始吃药,经常昏睡,父亲来得多了,有时还会留下过夜。有一阵,我以为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父亲母亲,一个平静的家。只不过,我的父亲平常住在城堡里,我的母亲每天喝药睡很久。” 李元川停顿片刻,语气变得冷淡:“母亲又怀孕了。父亲很高兴。母亲开始被瞒住,后来知道了。她真的疯了,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自己,再也不肯吃药,不让任何男人靠近她。包括我。 “我很讨厌她肚子里的孩子,觉得他毁了我的家,哪怕那个家只是个幻觉。没多久,母亲流产,她的身体从此垮了。 “我用刀对着父亲,不许他走进母亲的房间。如他所愿,我舍了命也会保护母亲不受任何人伤害,包括他。父亲果然不再来。 “之后几年,我和母亲平静地生活在海边。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可她不肯见大夫,不肯吃药,什么药都不肯吃。她每天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好在贴身服侍她的仆妇有了经验,也尽责,设法弄来安神的食物给她吃,在她发狂的时候,看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 “她清醒的时候,会问我读什么书,会问我对书里的话有什么看法。她虚弱得厉害,很瘦,仍然美丽优雅,头脑灵敏。 “我一直接跟着父亲给我安排的武士学习,却小心瞒住她。母亲不能教我武艺,而我必须学好武艺,才能保护她。 “可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那天,我从武士老师那里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就被母亲堵在房里。她看着我,一脸震惊失望。我听见她说,你终究还是成了倭人。 “我走上前想解释,她把我推开,跑了出去。那天夜里,她病倒了,再也没起来。” 张歆沉重而无奈地叹气:“这个事,你母亲错了。然而,不能怪她,只能怪她受的教育。她想反抗命运,想通过对你的培养和影响,来反抗她不得不承受的命运,想让你做个明国人。可你承继了她,也承继了你父亲。你是明国人,又不是明国人。你是日本人,又不是日本人。你就是你,李元川。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但不能赞同。” “谢谢!”李元川眼中诸多情绪,深深地望着她,随即又沉入往事:“她一开始不肯见我。我在她的门口跪了一夜,才见到她。我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学武,求她相信我,如果不信,怕我长大为祸,不如现在把我杀了。 “她看了我很久,让我发誓一辈子不伤害明国人,不强迫女人,除非是为了自保。等我发完誓,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她烧成灰,送回松江。 “我很害怕,求她不要死。她说她总有一天会死,不过让我先答应下来。她又询问我的功课,然后打发我去睡觉。 “从那以后,她不吃不喝,牙关紧咬,灌也灌不进去。父亲赶来看她,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临终前,她虚弱嘶哑地问我记不记得答应过她的话。我说记得。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李元川说完,略带嘲讽地问:“你还相信我母亲的生命里真有美好这回事吗?” 张歆想了想,笑着说:“真有,还不少。”掰着手指开始数。 “首先,她美丽。当然,就像你说的,你母亲一生为美貌所累,红颜薄命。可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美丽。女人为了自认的美,什么都敢试,什么都肯做,刀子剪子夹子□□都能往脸上招呼。可很多女人费这么大劲,到头来还是不美,或者美不了一阵就变得更丑了。你母亲什么都没做,生下来就拥有这笔财富,还传给了你。就这一条,你信不信,很多女人愿意跟她换。” 李元川不同意,却又觉得无法反驳。女人,好像是这样的。 “不管李家出于什么目的,给了你母亲最好的教育,很多的宠爱。在遇到你父亲前,她一定是很快乐,很风光的,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到了议婚的年龄,那么多世家公子,等着被她挑,而不是她被男人挑。你知不知道,女人虚荣。很多女人,拼了一辈子,不过想做一天主角。你母亲天生主角命,简直让人嫉妒。” 她从女人的观点说事,李元川真没法异议,只得笑笑。 “遇到你父亲,表面看来,你母亲好运到头,不幸开始。可也是避免了原来的不幸,得到了一样宝贵的东西。不是你父亲,你母亲就嫁进那个候府了。大宅门的日子,表面风光,其实不是那么好过的。从那父子俩后来的反应看,也不是真有情义,懂得珍惜的。你父亲强盗出身,手段虽然下乘,倒是以他的方式在意着迁就着你母亲,有始有终。你父亲的情义,也算难得,虽然对于你母亲来说,只是不堪。” 李元川目光微闪:“你觉得母亲应该被父亲的深情感动,接受他吗?换成你,会接受吗?” “感情,没什么应不应该。被感动,接受,就不是让你父亲念念不忘的你的母亲了。你父亲除了爱她的美丽,更敬重她的骨气硬气吧。至于我,不及你母亲美和善,报复心肯定是强得多。” “还没说你母亲一生中最美好的呢,那就是你。小强长得肯定没你好看,将来能有你一半能干坚强,我就满足了。” 李元川楞住,苦笑。话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压在心里这多年的不堪往事,得到一个机会倾诉出来,面对她,竟能心平气和地说完曾经让母亲与自己痛不欲生的矛盾纠结,李元川觉得心头松快不少。那些事,那些情,不再那么沉重。那些岁月里,确曾留下幸福的感觉,美好的回忆。母亲的人生,甚至父母的纠缠,也确实有值得圈点的地方。 108、倾诉(下) “后来呢?你母亲去世以后?”张歆听故事上瘾了。 最难的部分都说了, 李元川接着满足她的好奇:“母亲去世时, 我十四岁。父亲带走了她的骨灰,送我去修行。十八岁,我打败三个师傅, 艺成出师,去熊本城找父亲讨要母亲的骨灰。 “我要履行对母亲的诺言, 送她回松江。父亲反对,说李家根本不在意她, 折磨了母亲十五年的心头苦, 可以说都是李家逼的。我不管,我只知道母亲想回松江,叶落归根。 “我和父亲对了一仗。父亲武艺高强, 富有经验, 可毕竟年纪大了,做了这么多年大名, 已经很少亲身作战, 又怕伤了我,手下留情。最终,我击败了父亲,带着母亲的骨灰去了松江。 “我没去找李家,而是托人在李家老宅附近买了一块地, 建了个小庄园,将母亲葬在后园。我本想陪着母亲安静地守孝三年,又不得不遵从父命, 接手熊本帮。 “自父亲返回九州,熊本帮实力大减。大田很忠心,可能力魄力都不足,能撑那么多年,也算不容易。 “打却仇敌,凭借武力,让熊本帮重新在海上立足,不难。难的是存活下去,履行对大名的义务,又能不骚扰明国沿海。我一面与海盗中最强的明国人协议,一面上岸寻找商机。明国将海盗都称为倭寇。其实,海上最厉害的势力还是明国人,很多真正的倭寇还得听他们的。还好,他们还肯给我点面子。 “借着这些朋友的门路,我在松江以商人身份行走,见到李家行商的几房,也见到了母亲最小的哥哥。他和母亲从小亲近,见到我就有些疑惑。那时,我的外祖母还在世,听说后,设法与我见面,与我相认。因为这个缘故,加上行商的那几房想要通过我与海上之人交易,李家对外就声称我是他们家族远支子弟。 “李氏的主流并不真的承认我。外祖母去世,丧礼刚完,母亲的两个嫡亲哥哥就请我不要在松江居留,最好也少去明国,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影响李家声名。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两个嫡亲舅舅。”李元川苦笑:“母亲想让我做明国人,我让她失望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这完全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没搞清楚情况。明□□建立的户籍制度,何等严密,如今松弛了些,也还能把人卡死。”张歆对此深有体会,又因李元川的遭遇有些感慨:“说来说去,只能怪你们母子生的时候不好。换一个时代,你母亲嫁得日本贵族,还是一方诸侯,身份显赫,有权有势,自身又出色,只怕娘家多半人都会有与荣焉,上赶子巴结奉承。至于你,有才有貌,一半中国世家一半日本贵族血统,不管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八成多中国人都愿意当你是同胞。” 李元川瞪着她,象看一个怪物。 代沟啊!他这古人,只知道华夏强大,中国人骄傲,看外国都是蛮夷番邦,哪里想得到几百年世事桑田,中国和世界都会大变样呢?张歆却有些受不了他怀疑的目光,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我们中国人是很大度而且博爱的。高丽人把自己脸上切吧切吧,填吧填吧,收拾得漂亮了,都能到中国挣钱,一边还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你的脸是天生爹娘给的,气质高华,又实打实有一半中华血统,肯定能和那谁一样,独霸江湖,风靡一时。” 李元川眉头微皱,觉得她的话匪夷所思,简直胡说八道,又听出了点不对头的味道:“你说的高丽人,莫非戏子一流?” 张歆尴尬地僵住,这才意识到嘴里跑火车跑出麻烦了。这是什么时代?这时,中国人瞧不起戏子,日本人也是一样。拿熊本城少主,松江望族外孙,同戏子放一块儿说话,可不是自找不痛快,前功尽弃? 好在李元川虽然觉得张歆信口胡说,说法也有冒犯之处,却知道张歆是想安慰他,淡化母亲不切实际的期望对他的影响。明国固然不接受他,其实,他自己也并未真地想要成为明国人。 他对父亲,没有对母亲的亲近,为了母亲的缘故,还有一些怨恨,然而,始终尊敬着。随着年纪增长,经历愈多,还多了几分同情和了然。父亲的期许和培养,手下武士和侍从的忠诚,与母亲付出生命的期待一样是他不能辜负的。真要象父亲希望的那样,回九州继承熊本城,又非他所愿。 他不是明国人,不是日本人,他是李元川,穿行于海上的李元川。他很早就有这个念头,却是遇见她以后变得清晰,肯定。 居于海岛,四顾茫茫,寂寞蚀人,若能得一知己相伴,听风观浪,品茶闲谈,方无遗憾。只可惜,佳人此时坐在眼前,下一刻就将离去,从此各过各的,互不相干。 真的再无机会了吗?李元川心又不甘,沉吟片刻,笑着说:“多谢你为我开解!与你谈过这番,我心里好受多了。如此大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弄得好她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心理治疗师了,可惜不能载入史册。张歆心里有些得意,嘴里却说:“我还要谢谢您肯对我讲自己的事情。我不过随口说几句心里想法,请您别在意!”更千万别“以身相许”! “如果有一天,你在陆上遇到麻烦,需要一个避难之地,就请到这个岛上来玩几天吧。即使不愿来,需要帮助,也请告诉我一声。” 张歆心虚地笑:“我能有什么麻烦呢?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李元川凝望着她,象要看进她心里去,半开玩笑地问:“你敢说无事不可对人言么?你能告诉我,你在何地出生?何处度过童年?在哪个大宅门里,过得不如意?从哪里学到日本人的礼仪?又怎么知道日本武士的短刀是用来切腹自杀的?” 张歆目瞪口呆,目光闪烁,无法言语。果然,言多必失! 李元川微笑起来:“你不愿说,我再不会问。我们仍是朋友,对吗?” “当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张歆这一下答得飞快。这么聪明得过分的朋友,海内天涯的距离正正好! 看见张歆在李元川的陪伴下,往这边走来,程启悬了老半天的心,总算能放下一半。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他胡思乱想出十八种坏情况,把自己的心情煎熬得两面焦黄。 走得近些,看清两人嘴角含笑,步履从容,李元川时而指点着景色说些什么,张歆就势望去,点头赞同。俊男美女站在一处,甚是和谐养眼。张歆脸上不见了日常的淡然,来时的紧张和愤恨,显得放松而柔和。程启还在半空吊着的心,再次七上八下。这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强靠在程启身上,手里抓着水手用草叶子编来给他玩的玩意儿,心不在焉,似乎能感觉到大人表面松弛,暗地紧张的心情,问了几次“妈妈呢?”,得到几个“一下就来”,就不说话了,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大船,一会儿看看岛上的武士和喽罗,一会儿低头研究沙子水草,猛然看见妈妈走来,绽开笑颜,把手里东西都丢下,撒开腿往那边跑,半路上绊到石头,摔了一跤。 张歆惊呼一声,就要往这边赶。李元川动作更快,几个箭步,抢在小强上身还未着地,把他扶了起来。 李元川已经换回中土服饰,恰是在小渔村第一次陪他玩耍那一身。小强看着亲切,欢喜地笑,叫着:“叔叔。” 张歆赶上来,拍去裤腿沾的沙土,将他抱起。 李元川说了句什么,引得母子两个会心而笑。 小强摔倒那下,程启也着急地赶了两步,见他被李元川扶住,才停下,眼见三人互动温馨,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怕下刻张歆开口请他回去,她自己和小强留下。 张歆抱着孩子走到跟前,笑着道谢:“有劳久等!” 程启心里紧张,手心都有汗了,说不出话,只得报以招牌的憨笑。 张歆转向李元川,欠身笑道:“多谢相送!祝您顺风顺水,一生平安!” 李元川深沉地望着她,象在克制着什么,轻声说道:“保重!” 看向程启,眼中透出浓浓的不甘。这个人,除了是纯粹的明国人,哪里能比他强呢?却能大大方方地陪在她身边,被小强唤作爹。 不甘,然而,无奈。李元川望了望乌云密布,随时可能发威的天空,意味深长地对程启笑笑:“前路不好走,程启兄,多加小心了!” 小强紧抱着妈妈不松手,张歆在程启的搀扶下,好容易爬进小船。风浪比来时更大了,张歆被一下一下的失重感折磨得眩晕,一手紧紧揽住儿子,另一手死死抓住船沿,脸色发白。 小强也有点害怕,更加用力地抱住妈妈的脖子。 李元川和程启看在眼里。李元川迟疑着,想劝她留下,避过风暴再走。 程启已经把小船推离岸边,抱拳,说了句:“告辞!” 轻轻一跃,上了小船,坐定后,笑着对小强张开双臂:“来,爹抱。你娘力气小,晕船难过。爹抱你,让你娘歇会儿。” 小强一看妈妈气色不好,正在强忍着不适,懂事地点点头,投入程启怀中,回头问:“妈妈,你好些吗?” 张歆心头温暖,勉强笑着点头:“谢谢!” 划船的水手吃惊地抬头,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去,专心划桨。 待小船靠上大船,风大浪急,张歆根本爬不上绳梯,抓住都很难,晃晃荡荡,好像随时会被风吹得掉进海里去。 程启着急,有心伸手来托,众目睽睽之下,不敢违礼,急中生智,抢先上了大船,将小强交给程五,要了根细些软些的绳索,做了个活套,放到张歆面前:“套到腋下,我拉你上来。” 张歆知道自己拖后腿,也是着急,然而手脚发软,也不知该怎么用力才对,越着急越不知怎么办,听见他的声音,连忙照办。 程启从上面拉绳子。张歆终于攀到船舷,忙说:“我自己来。我能——” 噼啪,噼啪,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程启一着急,顾不得其他,猿臂一伸,直接把她抱了进来。 一个软玉温香,一方厚实坚稳。事急从权,程启没什么香艳想法,张歆更不会把这点身体接触当大事,只是放开后,周围人惊异古怪的注视,由不得他们不尴尬无措,脸红起来。 见他二人这般,众人越发添了暧昧的兴味。 做都做了,还怕人看?程启率先镇定下来,心里反而放开了,催着张歆道:“下雨了,你带孩子快进舱里去。” 张歆低低应了声“是”,逃也似地随程五去了。 船长把自己睡的舱房让了出来。外面风雨大作,船舱里温暖干燥。 张歆打开带来的包袱,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小强换了。怕他受了惊,又着了风,生病,就着送进来的热开水,化开一颗预防的药丸,哄着他喝下,又看着他吃了块带来的点心。 小强这些天心里害怕,想妈妈,睡得不好,今天一波三折,早就折腾得累了,好容易和妈妈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倦意上来,含着一口点心就迷糊了过去。 张歆好歹哄着让他喝水把口中的送下去。小强叫了声“妈妈抱”,趴上她肩头睡着了。 张歆自己没换衣服,被冷汗和雨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抱着小强在看着最舒服的椅子上坐下,拿了程五找来的干净毯子盖在儿子身上。 大船颠簸得不像小船那么厉害,然而出了海湾,风浪更大了。张歆服了一枚药丸,胸口那股不适,仍然不去。疲倦,却了无睡意,索性放任思绪,认真回忆思考这几天发生的事。 吱呀一声,程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进来:“小强睡着了?” “嗯。”看见他湿透的衣服,发迹还在往下滴的水珠,张歆柔声轻语:“你忙了半天,也坐下歇歇吧。壶里有热水。那条毛巾,还没有用过。” “嗳。”程启走进来,拿起毛巾擦擦头上的雨水汗水,探头看了看小强:“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不是。就是被风吹的。”张歆说着,爱怜地拍了拍儿子,才向他道谢:“多谢!让你受累了!” “这有什么?应该的。”程启目光一移,正好落在张歆风吹后粉红娇艳的脸颊,口中有些发紧,连忙倒了杯水灌下。 “谢谢你这么疼爱小强。倘若你不嫌弃,我想,让小强拜你做干爹。” 程启一愣,压下心中失望,想了想,摇摇头:“这样不好。余同知的寡嫂是小强干娘。我做他干爹,好像占王夫人便宜似的。” 你听任小强叫你爹,就不是占我便宜了?什么逻辑!张歆撇撇嘴,低头不说话了。 程启咬了咬牙,把心一横:“阿歆,我钟情你,也爱小强。让我照顾你们,可好?”想起漏了一个,又忙添上:“我也会疼小羊。” 109、误会 经过李元川这事, 程启也算想明白了。表明心迹, 有可能让她觉得为难,逼得她远离。藏着掖着,一样提心吊胆, 还可能招惹出旁的是非。 小强要不是被陈林氏带到那个渔村,也不会被倭人绑架。留在泉州家里, 李元川的人就算想干坏事,也没那么容易得手。陈林氏非要把孩子带出去的缘故, 多半是为了把小强同他隔开。要能早点名正言顺, 他疼小强,小强叫爹,不用偷偷摸摸, 大大方方一起过日子, 多好! 临别,李元川眼里浓浓的不甘不舍, 程启看得真真的。也就是他半倭的身份见不得光, 又被手下搅乎了一通,自知无望,不得不放手,要不然,以那人的条件, 拿出水磨工夫,还真不好说阿歆会不会被打动。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个人盯上这块美玉呢? 这一回,他帮忙找回小强, 又有方才那一下,也算是个机会吧。他把话说出来,阿歆也得想想。两人一起想,总比他一人无头绪地瞎琢磨强。 张歆有些意外,愣了一下,认真地说:“方才,程大爷好心帮我,我心里明白,还请程大爷不要放在心上。身正不怕影斜,就算旁人有什么想头,我们既问心无愧,也不必担心什么。” “不是,不是为那个。”程启急急否认,猛地走到她面前两步处:“我,我第一回见你,就——就中意欢喜你,只是怕你恼,不敢说。我真心的,真的钟情你。我会一心对你好,也会一心对孩子好,不让你们受苦。”一开始还有些结巴,越说越顺越坚定,脸涨得通红,眼睛却发亮。 张歆怔怔地看着他,脑中已乱成一团。有过几次被人示爱的经历,这一次,对方言词最笨,也最出乎她的意料。 相识以来,程启是对她很好,可张歆一直没有从他的这份“好”想到旁的上去。一则,程启与人为善,对差不多的人都很好。二则,她把程启当作生意伙伴。信任和支持,是好伙伴的素质。张歆的回报是投入更多的心思和力气,帮他赚更多的钱。有了私人交情,好感,也不过当他是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是寡妇,经济独立,小有身份。虽有几分容貌,也不担心无良大户逼娶做妾。程启这样的大家族子弟,当然也不可能娶她做正妻。张歆无意婚姻,觉得自己很安全,远离了男女关系的纠葛。 另外,相识不久,薛婶在张歆面前称赞程启洁身自好,说他从不涉足烟花之地,应酬时遇到非良家,正襟危坐,不加辞色,因此被人笑话不解风情,也不在意。薛婶本意是让张歆相信程启为人,放心与他合作。 张歆是放心了,却不是薛婶期望的那样。张歆的灵魂是肠子多了许多弯弯的现代人,压根不相信男人无缘无故能守得住下半身。程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除非受过伤,不行的可能很小。血气方刚,屋里无人,在外面也不乱来,最可能是取向与众不同。中国文化其实很包容,男人只要成亲生子,龙阳断袖分桃,无伤大雅。象程启这样,干脆顶着克妻的名声不娶的,倒是少见。 没有风声传出来,也不奇怪。程启一年大半时间在外面跑,与船员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多。据说,同性的封闭环境,比较容易滋生那种风气。一船子青壮年,在海上一漂几个月,正合此道。 以程启的性情,动了感情会专一的。张歆为满心盼孙的董氏遗憾,倒也敬佩程启的忠诚和坚持。张歆自己从前没机会接触这个人群,却有一个对此颇有研究的女友,告诫过她:“一般来说,男人固有的侵略性会带给女性不安的感觉。这个人群的男性,除非附带仇恨女人,却会让女性有安全感。所以呢,如果非亲非故的一个男人给你安全感,别动心,因为,人家对你没兴趣。” 前后两辈子,遇到的男人也不少了,年纪差不多,没有血缘关系,却有安全感的,程启是第一人,又这么“洁身自好”,张歆暗地里还赞过那女友:琢磨得不错! 张歆自认为开明通达,尊重隐私,还挺同情他这与众不同的取向,可前提是程启的私事与她无关,更离她的孩子远远的。 那一次,忙碌一天回到借住的薛家,正看见程启在亲小强的小脸,张歆心里一沉,蓦地想起天主教神职人员那些丑事,看程启就不顺眼了。还好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也舍不得刚刚开始的事业,没同程启断绝往来,只设法减少他见到小强的机会。 小强出事,程启表现出强烈的关心和责任感,令张歆很感激。虽然李元川并无恶意,可若不是程启相助,他们母子还不知拖到几时才能团圆。 小强对他的依恋和信赖,程启父亲式的疼爱和保护,让张歆反省了自己的心理龌龊,愿意看见他们“父子”相处相伴。程启却拒绝当“干爹”,又在下一刻向她表达心迹。 可能也是方才着了风的缘故,张歆有点头晕。这人到底有没有特别取向?难道,他竟是正常的,喜欢她,爱屋及乌地疼爱小强?还是,他确实是那种人,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看中小强,爱屋及乌地想要连她和小羊一起照顾? 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找那方面的答案。不管程启为什么“钟情”她,张歆都不想再找男人搭伙过日子。男人有用,也麻烦,离得越近,麻烦越大。往往,结了婚,就得象母亲关照孩子一样照顾他,象下级对待上级一样给他面子,象老师对待学生一样容忍他的错误,用最委婉的语气指出,还得预备对方翻脸反抗,得孝敬他的长辈,友爱他的兄弟,招待他的朋友,抚养他的孩子,还得准备好随时接受他的背叛。有研究证明,婚姻帮助男人活得长,使女人短命。 在现代,张歆没有彻底否定婚姻,是因为非婚生子在中国难以立足,一般人想要生孩子,先要结婚,拿到准生证。 如今,她已经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不靠人养,生活自主,平淡中自有幸福感,发昏了才会想要往里加个庞大的变数!锦上添花?素锦多出一朵浓重的大红花,只是毁了一匹好料子。 程启是个好人,会是个好父亲,他能带给小强父爱,更将带来男尊女卑,婆媳矛盾,妯娌相争,大家族的种种弊端。两个孩子更将成为“拖油瓶”,被人歧视。 张歆要拒绝,对着程启真诚的眼神,殷殷的期待,又说不出口。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她不想伤害这个人,更不想破坏现有的一切。 “你,让我想想。”拖吧,拖得一时是一时。也许,他自己冷静下来,会明白嫁娶对双方都没好处。也许,她能找到更好的机会,更好的办法,传达出自己的意思,又不伤他情面。 张歆不太长的沉默中,程启忐忑不安,从她的神情,已然明白,她是不愿意的。听她没有直接拒绝,才松了口气,立刻体谅起她的难处:她这些天过得不容易,好容易母子团聚,惊魂未定。自己很不该毫无征兆地就提这个,吓她一跳。突如其来,要她马上答复,也难了点。她愿意想想,就是不反感自己,就还有希望。 “没关系,你慢慢想,慢慢想。”程启慌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外走,走到门口想起该交待一声,又转回头:“我去看看船上有没有要帮忙。你好好歇歇,风浪大,睡着了会不那么辛苦。床头有根绳,有需要什么,你就拉那根绳。” 程启象来时那样,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 张歆不是第一次拒绝男人的心意,预备着他就算教养好,态度也会有所变化,脸上也会有不虞之色。可他—— 张歆下意识地抱紧小强,把脸凑在他脸蛋上轻轻蹭着,心中水样温暖柔软:“这个男人啊!” 风浪的缘故,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回到台湾。 张歆抱着小强坐着,迷迷糊糊,时睡时醒,听见程五敲门,告知靠岸了,连忙起来,想要去拿包袱,却是腰酸腿麻,站立不稳。船体一晃,她一个趔趄往前栽去,狠狠撞在小桌上,小心护住了孩子,自己的盆骨小腹撞得生疼,忍不住抽气轻呼。 程启就在门外,情怯,不敢开口,叫程五说话,这时听见乒乓有东西落地,还有她低声呼痛,连忙推门进来:“哪里伤到了?痛不痛?忍一下,上岸就有大夫。” 小强被这么一闹,醒来了,直起身揉揉眼睛,软软地叫声“妈妈”,又趴回张歆肩上,看见程启,眼睛亮了一下,笑着叫了声:“爹。” 程启小心看了看张歆脸色,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方才放胆应了一声,说道:“你娘抱了你好久,手酸了。让我抱抱。” 小强倒是听话,果然向他这边倒来。张歆却紧抱着,不撒手。 看来,她还是恼了。程启暗自后悔。 好容易不那么痛了,张歆猛吸一口冷气,解释说:“既然醒了,先换身衣服。方才睡得沉,尿了我一身。” 程启抽抽鼻子,果然闻见一股尿味儿,好笑地捏捏小强的红脸蛋,对张歆说:“船上还有热水,我叫人送一桶来。你们干脆擦洗一下。” 程启亲自守在舱房外,等她母子擦洗更衣。 程五走过来,轻声问:“大爷,看这天气,不能立刻回泉州,怕要过个两天,风暴才能停。你看,在哪里安置好?” 程启有些为难。来时匆忙,他爹不知道。好些事都是先斩还未奏。他擅自调了这艘跑船,他爹这会儿肯定知道了,弄不好这会儿正在别院里等着他。他自然要去解释一番,家主若在,还得到家主跟前请罪。张歆和小强该怎么安排呢?一起去他爹的别院,怕有人为难她,也怕她多心。船上不方便,休息不好。让她住到族兄家里,也不合适。 正踌躇着,他爹的贴身小厮程九上船来了:“大爷,老爷听说大爷回来了,让小的来接。小的奉老爷之命,多带了一辆车,两个妇人,请贵客一同到别院,见个面,说说话。” 110、流言 程启的爹在自己那房兄弟中排行第四, 被称为四老爷。现任家主掌权后, 对这个比亲兄弟更亲密更可靠的族弟信任有加,将台湾这边的具体事务委托给他定夺。这十多年,程四老爷常驻台湾, 回泉州的次数寥寥可数。 程启长得很象爹。程四老爷也是眉眼忠厚,一脸和善, 说话也和气,待张歆行礼问安后, 略略问了事情经过, 看也没看一进门就低头垂手的长子。 张歆猜想程启动用炮船触犯了家规,等下必有责骂,甚至惩罚。这个时代, 那样的炮船就是军舰了。程家拥有这样的武装, 可以威慑其它海上力量,可要被朝廷知晓, 就可能是大祸。摆在那里, 能不动,最好不动。 她并不准备帮程启解释说话,连提都不准备提。如何解释开脱,是程启的事。她帮不上忙,尽量不帮倒忙。只说倭寇突袭渔村, 绑架了孩子,家人多么恐慌,官僚机构靠不住, 求上程家,果然顺利救回孩子,对程启的高义,程家的恩德,感激不尽,云云。 程四老爷客气地安慰了几句,就让一旁的妾室江氏带她母子下去安置。 目送张歆出门,程四老爷转向儿子,点了点头:“是个聪明女子!你的眼光不错,只可惜——” 程启头也不抬,身也不动,闷声答道:“阿歆这般才貌,若是未嫁之身,早被人抢走,那轮得到我来肖想?” 程四老爷冷哼道:“说什么丧气话?愚夫愚妇懂什么?我儿子好得很!” 江氏领着张歆拐了几个弯,来到后面一个小院子,一路陪着笑脸想要聊起来。奈何她只能听懂一些官话,张歆为了藏拙,又不大懂得闽南话了,说不起来,只好不时相视一笑。 小院门口,两个丫头正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也没打伞。女子一面努力摆脱两个丫头阻拦,一面往院中探头探脑。 江氏看着不象话,厉声喝骂了几句。两个丫头慌忙跪下求饶。 那女子却是满不在乎,偏着头,笑嘻嘻地打量张歆和她怀中的小强一阵,走上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张歆只能大概听懂夹带的几个闽南与词汇,不由好奇,仔细打量。这女孩脸庞清秀,眼睛又大又黑,清清亮亮,很让人喜欢。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梳着妇人发髻,却是一派孩子气,衣服中规中矩,却完全无视礼仪。 江氏又骂了两句,命两个丫头拉她下去,转头赔笑道歉:“老爷去年收房的一个丫头,山里来的蛮子,不懂规矩,让奶奶见笑了。” 女子看到张歆和孩子,似乎满意了,不再抗拒,笑嘻嘻地任由丫头拉走,不时回头。 山地女孩提醒张歆,她到了前世无缘的台湾。然而,此时的台湾还未怎么开发,青山绿水,与闽南多数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张歆没有游玩探奇的兴致,倒是想起了董氏。 她没有故意打听,时间久了,慢慢对程启家中旧事也有了些了解。下船之前,程启匆忙解释了一下他父亲在台湾的家庭情况,提到这边执掌后院的江氏是家主在台湾的当家如夫人的堂妹,生了一子二女。张歆也是经历过妻妾斗争的,自能从江氏的话语中感觉到那份醋意,对程启老爹的一丝好感,立刻消散,原本怀有的对董氏的一分不满,也淡了。 大约程四老爷还是很重视长子的,虽只暂住两天,江氏仍是给他们母子预备了簇新的被褥毛巾,周全的用品。 江氏正在问张歆想吃点什么,走进来一个丫头,报告说:“大宅那边来人,三夫人想请张奶奶过去用顿便饭。” 程家有点身份的老爷,正室夫人都在泉州,这位三夫人必定不是程启正经婶娘,而是家主的第三房老婆。就算程家高门大户,她只是个小小寡妇,经历过扬州那些时日,张歆再也不想与姨娘们纠缠,淡淡地回绝:“多谢三夫人美意。只是孩子受了惊吓,离不开我,我担惊受怕这些天,也没能睡好,眼下事情解决,只想倒头睡个几天,陪陪孩子。” 江氏还想再劝。张歆以手捂嘴,悄悄打了个呵欠,歉声道:“失礼。实在是倦极了。” 江氏无法,心里却怪张歆不识抬举,转回去向四老爷抱怨。 程启已同父亲说明经过,也提到李元川的身世,担心父亲对张歆产生怀疑或成见,隐去了她的话语行为,只说听她仆妇说到李家旧事,有些疑心,到熊本帮见了面才知道的。父子两个一致决定不声张此事。 程家与李家有生意,没必要与李家为难。再说李元川身世不幸,本身并无恶性,对倭寇也有些钳制作用,对海上和平还有贡献。四老爷认为,李元川几面为难,程启既与他已有交情,确定他为人不错,还可以加强合作,通过李元川扩大东瀛贸易,只是要做得隐蔽些,万一有问题好撇清。 撇开李元川对张歆的用心,程启对他这个人没什么意见,认真考虑与其扩大合作的可能。 父子两个都没把程启擅自调用炮船的事放在心上。等家主回来,四老爷替儿子认个罪,道个歉,就是了。二三十年的老帐算下来,他们家和家主之间,还真说不清谁欠谁的多。 见程启在座,江氏不敢多话,只说张歆拒绝了大宅相请。父子两个一听,都皱起眉头。 “非亲非故的,路过,暂住两天,实用不着这么客套。倒是你,这点小事,何苦报给大宅知道?”四老爷口气淡淡的。 江氏心里一突,忙说:“不是我告诉姐姐,姐姐应是从码头得到的消息。”这边日子清静,人少,平日里没什么事。家主又关注程启。听说程启为了帮合伙做酒楼生意的寡妇救儿子,冒犯家规,私自调走一艘炮船,凭借女人的直觉,知道这寡妇对程启非同寻常,她们就起了拉拢之意。一个寡妇,总不可能娶进来做正妻,抬进门是妾,放在外面是外室,到头来还不是同她们一样?摆什么架子呢?! 程启听出她的不满,察觉她的想法,心头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跳起来就往外冲。 四老爷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我糊涂,没把话说明白。”程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他不敢直说关键词,只说“照顾”她和孩子,她要是以为——还不恨死他? 张歆确实很累很困,很想大睡一觉,可毕竟不是在自家,大白天的关门睡觉,不大好。小强在船上睡了一觉,养了点精神,睡不着,不象往日活泼,懒懒地赖在妈妈怀里,也不老实,一会儿碰碰脸,一会儿蹭蹭鼻子。 张歆索性打开窗,移了张太师椅到窗前,抱着小强坐进去,听雨打芭蕉,看檐下的水嘀嗒落下。 江氏派了一个婆子一个丫头过来伺候,送过热水茶点,就被张歆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 张歆正在教小强辨认雨落到不同表面发出的各种声音,以及其中夹着的虫鸣蛙叫,就听见砰地一声,院门被推开,程启落汤鸡一般出现在他们眼前。 张歆一惊,不由站起来。什么事能让他惊慌成这样? “阿歆,我再不纳妾的。我想娶你,明媒正娶地娶你。除了你,我不要其他女人。”隔着半个小天井,程启热切地望住她,急急地宣言。 “哦。”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被同一人告白,明明白白地提出了嫁娶,张歆不知如何回应,震惊之余,一股小小的暖流在心底流淌,嘴巴下意识地问出揣测了有一阵子的问题:“男人呢?” “男人?”程启糊涂了:“我要男人做什么?” “呃,干活啊。”原来是自己想岔了,那只好再往岔里打。 程启果然被引到他处,忙说:“阿歆,我娶你,不是为了把你留住。酒楼,你喜欢,就做下去,不喜欢,就收了。二十年前,我娘就替我们分了家了,我养得起老婆孩子,你不要担心。” 张歆呆呆地瞪着他,转了半天脑筋,还是只有那句:“你,让我想想。” 程启把心里话吐了个明白,轻松不少,答的也还是那句:“你慢慢想,慢慢想。” 张歆发呆的功夫,小强已经下地,翻出门槛,向程启跑过去:“爹,我也淋雨,淋雨好玩。” 程启慌的一把抱起,塞回屋里:“淋雨不好玩,小心病了,要吃苦苦的药。” 小强不服气:“爹为什么淋雨?” “爹,呃,我有话急着要告诉你娘。” “告诉完没有?” “讲完了。” “爹陪我玩。” “小强别闹!先让你爹——” 程启两眼唰地放光,嘴唇哆嗦起来:“阿歆,你——” “我口误。小强,叔叔身上湿了,捂着会生病。你先让他回去换身衣裳。” 小强被劫持的五天后,张歆带着小强回到家中。 陈林氏喜极而泣,抱着小强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一遍遍地问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难受,有没有饿,有没有疼。 小强有点排斥她的怀抱,不过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只是不开口,光摇头,一只手紧紧拉住张歆,明显是怕阿婆再把他从妈妈身边带走。 陈林氏看的心酸内疚,擦擦眼泪,把孩子塞进张歆怀里:“妹,孩子受了惊。往后几天,你多陪陪他,旁的事都先放放。” 晚些时候,程秀来了,除了看望张歆和小强,还带来董氏的慰问,让张歆安心在家休养,照顾孩子,不必管酒楼的事。这段时间,酒楼的生意,范家的喜事,她亲自过问。 不管董氏出于什么考虑,做出这个决定,张歆都当做善意,接受并感激。 这一场变故,表面上,小强没有受到伤害,可心里仍然留下了阴影。他不相信阿婆,也不相信阿福了,不肯出门玩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看见妈妈。张歆需要脱身一下,就得让小羊陪着他。张歆走开稍稍久一点,小强就会要求姐姐带他去找妈妈。那点时间基本只够张歆完成一些私人事务。 更糟糕的是,小强的恐慌影响了小羊,勾浓了她心底被张歆努力淡化的伤痛。 张歆关在房内洗澡,倦极,不小心睡了过去,被大姆拍门叫醒,出去就看见姐弟俩个抱成一团,缩在门边,满眼害怕。张歆的心揪疼了。 生意,打算,都可以暂时放下,她的时间首先要用来陪伴孩子,重新建立他们的安全感。 隔了几天,张歆才知晓董氏叫她留在家里的缘故。 小强被劫,张歆求救于程启,二人匆匆出海。因着福寿阁的名气,这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被有心人利用,将两人关系渲染得暧昧迷离。那炮船上两个水手,在他们前脚回到泉州,与人说起他二人及小强相处的情形,俨然两口子带一个宝贝儿子。 张歆在码头就与程启分手。程启抱了小强下船。程六早带了马车在港口等候。程启站了一会儿,目送马车远去。他们自觉行止大方,心底磊落,落进存了偏见的眼中,就有了很多臆测,恶意的推断。 流言传开。猜他二人日久生情,暗地里已成一双,还算好的。竟有人说张歆早就认得程启,勾搭成奸,谋害亲夫,来泉州投奔奸 夫,因张歆身份进不得程家大门,才假意弄出一个合伙生意。还有没见过小强的,一口咬定小强就是那孽种,要不然,程启怎会那么上心出力? 陈林氏等人很怕张歆听说这些,会崩溃,没想到她呆了一呆,笑着摇摇头,说了句:“别担心,我没事。”就真似一点没放在心上。 面对流言,张歆一句也不解释,压根不去辟谣。都说人心不古,此时人心普遍的恶意比之媒体发达年代的人们,差得老远。之所以有杀伤力,在于此时的制度,和人们对名誉和清白誓死捍卫的重视。张歆没有以死明志的想法。没影的事,不可能用来定她的罪。漏出一两句,成了马脚,引出真情,更加糟糕。她准备让时间去消化这些留言。 程启可想不到她有这么强的承受能力,又急又恨又怕。流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根本是要置阿歆于死地! 阿歆回来泉州时间不长,接触的人不多,也没听说与什么人结下仇怨,是谁这样害她?还是,为了对付他?他又跟谁结了仇了?碍了谁的事了? 一桩桩一件件想过来,程启想到了客如归,想到了朱家,咬牙跺脚:“逼人太甚!说不得,只好愧对岳父临终请求了。” 111、行动 程启找到朱二的叔叔, 朱家活着的唯一对当年旧事知情的长辈:“朱二欺人太甚!他总以为我欠了朱家多少, 看来,我只好与人说说朱氏梁氏当初是怎么被我克死的了。” 对方赔笑说:“贤侄,朱二是个浑人, 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我老头子看在眼里,你岳父在天之灵也必领情。朱二胡闹, 丢得是朱家脸面, 我并没少说他,可你看他那人,是个听劝的么?这回, 他又怎么惹着你了?你且说来, 我与你分解分解。” 程启不是傻子,哪会自己去翻炒谣言?见朱家连长辈都这般无赖, 心中恼火, 也惋惜——朱家快完了!可怜岳父一辈子心血! 朱家人这般嘴脸,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本来就是走个过场,撂个话,转头就去找朱二亲嫂子王氏的弟弟。 王氏乃是闽王后裔, 家族在福州根基颇厚。她伯父与范老爷有些交情,这回也收到范家请柬,自己没来, 让王氏的亲弟送了礼物来,并探望寡居的姐姐。 曲里拐弯地,都认识。程启请他传句话给王氏:“朱二再三欺我。朱家长辈推诿,不加管教。还请大嫂给个态度。” 王氏听后,略微沉吟,吩咐弟弟:“你立刻遣人回家,告诉大哥,那个人那件事,到该用起来的时候了。动作快些!” 王氏弟弟不知就里,却也明白涉及朱家秘辛,姐姐要对付不是东西的朱二,也不多问,转头回去分派。 这边王氏被勾起前情,呆坐许久,心中又是怨愤,又是凄苦,又是羡慕。 她一直防着朱二对她母子不利,早在他身边安了耳目,对朱二和客如归的事,不说了如指掌,该知道的都知道,自然明白朱二激怒程启的缘故。程启看着公爹的情面,念着与小姑少年夫妻的情义,对朱二这些年的恶形恶状都忍了让了,这回却因牵扯上那个张氏,一并发作起来。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若不出手,只怕程启真会拼上自家脸面,揭破当年事,再动用程家力量,毁了朱家。闹将起来,程启固然丢脸,她丈夫名声坏透,两个儿子以后如何做人?她的儿子才是朱家嫡长的继承人,眼看能支撑门户了,她又怎能让朱家毁在朱二手中? 程启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那个张氏倒是有福气!说起来,这份福气,原本是小姑的,只怪她自己看不清,听了婆婆的鼓动,为了与自己婆婆对抗,把陪房的珍珠给程启做妾,到头来,坏了自己性命,搭上肚里孩子,还陪上自家父兄。 珍珠原本是婆婆身边的丫头,会成为小姑的陪嫁,也有王氏的功劳。珍珠生得好,出身低,志气却大,很会在主人面前小意殷勤,见到朱大朱二更是有意无意总要送几个眼风,勾得兄弟两个心猿意马。普通一个美貌丫头,就让丈夫收进房里,也不算什么,可这珍珠——王氏无意中见识过她的狠和毒,绝不肯留她在家。 朱程有亲,通家之好。朱父从小看重程启。婚事也是朱父先提议的。董氏看着这个儿媳长大,也很满意。朱母满意女婿老实,却嫌亲家太厉害,抓紧时间向女儿传授御夫之道,与婆母抗衡。 一开始,小夫妻感情还好,却不知为什么才一个月,朱氏就让程启纳了珍珠,那以后就面和心不和起来。王氏猜想都是珍珠搞的鬼。 朱氏验出身孕。程四老爷旧疾发作,病倒,不能再跑船。程启带了船队出海,新手没经验,很是遇到一些麻烦,返航又遇上海盗,连人带船被扣下,迟迟回不来。 珍珠本是个水性杨花的,尝过个中滋味,哪还肯守空房?就开始勾搭常去程家探望妹子的朱大。 朱大最疼这个妹妹,与程启关系也好,担心在海上的程启,也不放心第一次怀孕,担惊受怕的妹妹,隔些日子就过去看看,也是奉了父亲的意思,看程家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那阵子,两亲家关系很好。 朱大本不是个糊涂人,却还是没逃过珍珠的手段。程家众人,自顾不暇,没人把珍珠当回事,也没人留意到舅爷登门频繁了些。然而,纸包不住火,撞破他们的居然是朱氏。 关系丈夫和大哥的名声,朱氏没有声张。朱大羞愧不已,回家就病倒了,心病大于身病。 朱氏虽然瞒下实情,没大闹,却也不肯饶过珍珠,可她一个娇养的深闺女子,如何是珍珠的对手?反被珍珠制造事故重伤,流产而亡。长媳死得蹊跷,董氏为了向朱家交待也要查个清楚。朱氏另一个陪嫁丫头珊瑚,早先没有实据不敢说,被董氏问到,全说了。 朱父本想给女儿讨个公道,拉出的却是儿子的丑事,反要求程家帮忙遮掩隐瞒,回家把还病着的朱大拖下床,狠打了一顿。朱大痛愧交加,听到妹子死亡的原因,吐出两口血,昏死过去 董氏对外称珍珠病重,却把这个祸水悄悄送回了朱家。害死女儿,最器重的长子也被她害去半条命,朱母视珍珠如仇寇,看也不看,就让心腹大刑伺候。 珍珠被活活打死,才有人发现她□□出血。原来竟也是有了身孕。显然不是程启的。 朱大好容易醒过来,听说这个,又晕过去,经过朱父一番痛心疾首的教导,挺过了这几番打击,终究也没真好起来,在病榻上拖了一年多,还是死了解脱。 王氏也曾问过自己,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是不是还不如早早让朱大得了珍珠?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做错,那样奸诈狠毒的女人,除不掉,只好送走,否则,送命的就是她和她的孩子。 关系两家脸面,两边长子的名声,两边父母都没声张,设法遮掩了过去,原来密切的往来却冷淡了。 董氏为程启谋再娶,被人问到前面一妻一妾死亡,与岳家关系冷淡的原因,言语不祥,被怀疑程启“克妻”。朱父心怀愧疚,想把庶出的小女儿嫁过去,被程家拒绝。那以后,两边就只剩一年一次的新年走礼。 朱大死时,王氏的两个孩子还小,朱父在连番打击下,也病倒了,朱家落到朱二手中。 朱二原本看着也不算坏,不过朱父知道这个儿子的斤两和德性,临终找来程启,请求他包涵照应朱二。 朱二没什么能耐,心气却高,耳朵又软,听信人言,跑到福州参合一桩生意,惹出麻烦,是王氏的娘家出面帮着解决了。 然而,朱二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下一次,要求王氏娘家入股他的所谓大生意,遭劝阻拒绝,就出怨言,等到吃了大亏,反怪王氏娘家不帮忙。朱母愚昧不清,也跟着责怪王氏。 王氏心寒透了,关起门,专心管教孩子,所有的心机都用来保护两个儿子的利益。两个儿子很争气,用功,书读得很好,有望出人头地。她不能让丈夫做下的丑事,断送儿子的前程。朱二这些年来霸住朱家产业,也是时候交出来了。 程七少恭恭敬敬地向董氏行过礼,赔笑问道:“四婶唤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是程家现任家主第七个儿子。生母活着时最受宠,死后还被家主怀念着,留下的这点骨血也最得家主疼爱。虽是庶出,打小挂在正室名下,当作嫡子抚养,却又长期在台湾父亲身边生活。十六岁上,懂点事了,嫌台湾那边太清静,打着读书会友的旗号,回到热闹的泉州来。书不知读得如何,狐朋狗友交了不少。 他和四叔很熟,知道四叔疼爱他,对这个据说冷心冷肺的婶娘,却着实敬畏,不敢亲近。 董氏笑着打量他一番:“照说你娘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克扣你月钱,难道是你三娘不再贴补你了?钱不够花,怎不跟长辈开口?巴巴地要认兄弟,认姨母,也不怕人笑话!传到你爹耳中,成什么样?” 程七少时不常同一帮大家公子到福寿阁来,与阿兴熟了,也不管阿兴愿不愿意,几杯酒下肚,经常拉着阿兴称兄道弟的。上回,半撺掇半逼迫地,叫阿兴参加了他们的打赌,结果,阿兴在输的一方,必须凑份子请客。 程七少爱闹,心眼倒不坏,知道阿兴拿不出那份钱,还寻摸着怎么帮他垫上。再见面,阿兴痛痛快快把自己的份子凑上了,说是他小姨听说替他出了。 程七少听说了张歆不少事,心里挺仰慕这个女子,一直想要见见,借着机会,闹着说要跟阿兴结拜兄弟,也得个大方的好小姨。 福寿阁跑堂服务的,除了阿兴一个,都是董氏派过去的人。程七少在福寿阁的胡闹,自然传进董氏耳中,因而有了今天这番接见。 程七少难得老实地回话:“侄儿原是开玩笑,如今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 不意他这般乖巧,董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方才说道:“你如今大了,多交些朋友也是应该。人情来往,少不得要有应酬。程家家主嫡子,太精打细算,怕要被人说嘴。你娘那边,我没法帮你说话,这样吧,我每月给你三十两,不过不是实钱,是让你在福寿阁挂账,我替你抹平。别怪婶娘不给你真银子。万一因你手上银子多,惹出事端,我没法同你爹交待。在我这福寿阁,料想你爹不会怪罪。” 程七少大喜过望,磕头作揖地称谢。朋友来往,有来有往,他在福寿阁请别个,别个还请他可到旁处去,他的活动范围并没受限制。福寿阁是泉州城里唯一被官吏商贾清流平民普遍接受喜爱的酒楼,走温馨清雅路线的正经交际场合,经常能遇见本地名流名人。能在福寿阁签单挂账的都是有身份有名望的。董氏这三十两,不但实惠,还抬了他脸面。 董氏瞧他活泛机灵,倒也有些喜欢,就提点了几句:“你亲娘,我见过几回,运道差了点,却是极聪明极要强的。你是她生的,论聪颖和悟性当不差,只可惜没人真心替你打算,认真教导你。你如今大了,多认得些朋友,对将来也有好处。只是,还要睁大眼睛,看清对方心性,结交些真朋友才好。除了交友,修身养性,也要下功夫才是。” 程七少愣了一下,感动莫名,扑通跪下,涕泪交加地磕头:“侄儿长这么大,叫过那么多位母亲,还从没有人对侄儿说过这般金玉之言。求四婶莫嫌侄儿顽劣鲁钝,以后瞧见侄儿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直接打骂出来,就当怜惜侄儿自小没亲娘了。” 还真被穗娘料着,丁家请了位有点头脸的朋友到张歆家,说合阿玉的亲事。他们打听了,阿玉家里离得远,跑一趟不容易,这边住的外祖母和小姨却是能做大半主的,就想先探探口风,有个七八分准了,再遣媒人过去提亲。 陈林氏等人因为那些流言,心情都很不好。丁家在这时候,无芥蒂地上门提亲事,现就让她们生出几分好感,再看两个孩子,也般配,心下都是许了。一向温婉顺从的阿玉出乎意料地提出要当面问丁家后生几个问题。 小门户没那么多规矩,何况他两个早见过,也算自己相看过的。 见了面,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好意思。词不达意低问答几句,阿玉把话头引向正题:“外面有些说法,你也听说过吧?你和你爹,心里真的不介意我小姨的事?” “听说过。我和我爹都觉得不会是真的,你小姨不是那种人。捕风捉影的事,一阵就过去了。你们别放在心上。” “嗯,”阿玉露出笑容:“倘若,我是说万一,小姨真的改嫁,你和你爹也不介意么?”阿玉不敢说出来,心里还真挺想程大爷变成小姨夫。小姨一个人,太辛苦了!等到表弟表妹成亲,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可怜。 小丁挠了挠头:“徐三爹没对你们说么?我娘就是嫁过两回的。我家的药铺原是我外祖父开起来的。我舅舅夭折。我娘招婿入赘,没几年又死了丈夫孩子。我爹原是外祖父的学徒,后来娶了我娘,说好我哥随外祖父姓,我随父姓。我哥娶了嫂子,生了个女儿。我哥死后,嫂子改嫁。那家人不错,嫂子怕我和我爹两个大男人带不了侄女,就把她接过去了。我爹说,等我有了儿子,第一个还要随我娘姓,承继外祖父家香火,第二个才姓丁。呃,我家里这样,你嫌弃么?” 阿玉认真想了想,笑着问:“你嫌弃你娘么?怕我嫌弃你么?” “我娘很好的。她若还在,也必定喜欢你。我——你瞪着眼睛骂人的样子,有些像我娘。哦,其实,我娘她心很好,很少骂人的。我是怕你嫌我,可,还是应当同你讲清楚。” “我不嫌。我家里也有没办法,改嫁的。就是小姨,我看她事事操心,那么辛苦,倒真希望她能有个依靠。”阿玉不知不觉对小丁说出了心里话。 小丁看得开:“长辈的事,我们不该插嘴。你小姨心思通透,会明白怎样最好。” 阿玉回家讲了丁家的事,陈林氏等人也没怎么介意,反而觉得小丁是个好孩子,可以放心把阿玉嫁给他。 还是张歆问了一句:“他娘改嫁,对儿孙总有些影响。阿玉,你当真不在乎?” 阿玉了解过这个,答得坦然:“小家小户,能平安过日子,不愁吃穿,就不错了。不象大户人家在乎虚名。真说到影响,除了说亲时会被一些人挑眼,就是三代之内不能科考罢了。我们这样人家,两代三代内,能不能读书都不一定,贡院的门更是摸不到。” 张歆有些意外,认真地看着阿玉,点头赞道:“丁家能娶我们阿玉,真是福气!不但能干,眼光也长远,两三代的事都想到了。” 众人都笑起来。阿玉臊得满脸通红,走上前要拧笑得最大声的阿兔。姐妹两个闹成一团。 丁家遣媒人去向旺和阿霞提亲。 料定这桩婚事必定成了,陈林氏欢欢喜喜帮阿玉置办嫁妆。阿玉是唯一的嫡亲外孙女,也是孙辈里第一个出嫁的女儿。 正忙得一团高兴,湖西村来人,慌慌张张地报告:“阿祥和江家几个后生打起来了。阿姆快回去看看吧。” 112、拳头和歪理 陈林氏急忙赶回去, 阿祥的架早已打完, 身上挂了好几处彩,兴致却好,对着来慰问或看热闹的族人侃侃而谈。 阿怀媳妇带着儿子女儿捣草药, 拿药酒,给阿祥和助拳的几个小伙子治伤, 还要招呼进门的长辈落座喝茶,忙得脚不沾地, 却笑得开怀。 阿祥打这场架, 还是因为张歆那些流言的缘故。 张歆跟程启出海那天,给张歆看门的陈四的侄儿正好去泉州,顺道去看陈四和陈林氏, 带回小强被绑架, 张歆求程家帮忙的消息。 都知道唯一的儿子对于张歆意味着什么,这边的族人跟着提心吊胆了几天。阿怀媳妇和几个近亲女眷还去庙里烧香, 请求佛祖和妈祖娘娘保佑。 总算老天开眼, 母子两个平安回来。大家松口气,出声或不出声地,刚念了句佛,就听到随之而来的流言。流言从泉州传到镇上,被姓江的带回村里。 湖西村住了五个姓。其他三个姓, 要么人丁凋零,要么搬去镇上,要么避祸迁去了山里, 留在湖西村的只有几户,不成气候。陈氏人多,土地却多半掌握在江氏手里。海上生路断了,陈家人转回陆上刨食,发现在他们之后来此落户的江氏致力于农耕,经过几十年开垦,占有了村子附近适合耕种的土地。骄傲硬气的陈家人只能租他们的田种,做佃户。 江氏上一辈的老太爷,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湖西村改名为江村,把外姓村民都变成江家的佃农,甚至奴隶。可惜陈家人口多,抱团,男人心底里留着祖辈的强悍,不肯屈服,宁可出远门做苦工,也不肯向江氏低头。江老太爷啃了十几年也没能咬开这块石头,倒等来他投靠的大人物获罪,连累江家盛极转衰。 陈氏气势未输,可因经济缘故,长期处于江氏下风。一年前,陈林氏得到表彰,连带地湖西陈氏走出江氏的阴影被世人所知。随后,张歆返乡认祖。这个外姓女儿没有直接给陈氏创造多大福祉,然而,因为去年底她的农庄整地,过年前,只有一个姓陈的找姓江的借钱。利用她的捐赠,刚能勉强果腹的陈氏办起了学堂。 江氏仍然拥有着湖西村所有良田,大半土地,仍比陈氏有钱很多,仍然雇着不少陈姓人口种田,然而,势头不妙。 阿祥媳妇弄出事端,阿祥丢了差事,灰溜溜回家来,让不少江氏族人暗爽了两天。没想到,阿祥真的洗心革面,不急着外出做事,整顿家务,在学堂义务助教,又在族老跟前吹风,明确了家族内共同接济孤寡老幼的做法。陈氏仍然穷,行事和组织却已有名门望族的风范。相比之下,江氏虽有几个钱,不过被人当作土老财。 张歆自己的生意搞得有声有色,将小农庄卖给外甥,又买了个大庄子,整地修路,拉走了陈氏近半人马。被她扶持起来的林二,收购禽畜也是越做越大,做了陈家女婿,雇的帮手都姓陈。阿祥开始山货生意,也在族里挑帮手。另外一些活泛的,暗中琢磨思考,想借这股运势,开始自己的生意。 湖西村,人多田少。江氏的田地,原是大家求着佃,今年差点就有佃不出去的。血浓于水,陈家人的逻辑里,哪怕收益稍差一点,路远辛苦些,也要优先帮亲。其他三姓人口虽少,也不傻,都知道看风向争福利。 上个月,阿金带了小农庄那边收成的种子来替张歆分给陈氏族人,讲解如何在荒地坡地上种植这些喜晒不怕旱的作物和蔬菜。可以预计,明年,江氏田地的租金,会比今年更少。 江家人很想做点什么,却不知怎么压制陈氏缓慢而坚定的崛起,听到关于张歆的流言,如获至宝。在江家的策动下,泉州最近版本不到半天就能在龙尾镇一带传开,添油加醋的消息还能反向流回泉州。 最来劲的八卦公要数江华。他家拥有土地最多,被张歆影响,损失也最多。不过,钱在江华眼里还是小事,他咽不下一口气。 他是独子,铁板钉钉地将要继承大片土地,是湖西村最含金量最高的年轻人,在整个龙尾镇也数得上,可他花大价钱娶的一妻一妾,加上近来收房的三个丫头,都不如阿祥媳妇漂亮,有味道。为了能跟阿祥媳妇多搭两句话,多被她看上两眼,他挨了陈林氏多少辱骂脏水? 张歆回来葬父那天,江华远远看见一身素白的冷俏佳人,眼直心麻身子酥软。可惜如此佳人住在泉州,偶然回村也是车进车出,最近一次也不过隔着车帘问了句好。若能让她在泉州呆不下去—— 在井里照照自己的影子,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姿势,江华心里更不舒服。老天爷就是向着陈家!江氏祖先迁来之处比陈氏更加北方,不知两家祖先如何比较,繁衍下来的陈氏子弟多数愣是比江家男子高半个头,哪怕江家吃米吃肉,陈家吃糠咽菜。 不但个头偏高,陈家人的五官虽不如何漂亮,浓眉大眼,中正刚强,容易讨人喜欢。陈家男子从小劳作,长大行走四方,虽然穷,却有一股让女儿家喜欢的劲头。有皮相的优势,虽没机会同大户人家结亲,儿女婚事,倒也少有需要发愁的。不少夫妻是偶然遇上,互相中意,还有些女方执意要嫁来。 撇开出身,陈家的女儿媳妇总体比江家的好看,能干,鲜活,有趣。有田归有田,象江华这样的江家少爷,还要跟陈家人套近乎,争取串门的机会。 江华正同几个族兄弟,以及奉承他的两三个外姓坐在村头酒馆里,眉飞色舞地讲述张氏和程启通奸,谋害亲夫。他心里并不相信张氏会做那种事,而是想着她眼下能同程启好,将来就能同自己好。说到得意处,又想到阿祥媳妇,砸巴砸巴嘴:“他们家,老一辈,三个寡妇,只有一个守住了。这小一辈,还不知道有没有能守住的。” 话刚落音,一个身影从门外冲进来,狠狠一拳砸在他两眼中间:“管人家不如管自家,还是先看看,你那些女人有没有肯为你守节的吧。” 阿祥花了几天才搞清楚村里谣言的根源,正要找江家算账,听说江华又在酒馆开谣言发布会,叫上同姓外姓几个关系好的后生,原说来讲理的,在门外听见那么两句,直接动上了拳头。 江华那番话,实在太不地道!听了还能当没事的,是陈家的龟孙! 边上几个姓江的刚要去拉阿祥,阿祥身边陈家子弟嗷嗷叫着:“嘴巴造谣不够,还想动手打人?几个打一个是不是?不打死你们,让江家的女人守活寡,当你们面偷人。” 另外三姓子弟,嘴里劝着架,身体很自觉地往边上躲。愿意走路的去报信,剩下的等会帮忙抬个伤员,做个见证,也算尽了乡邻的责任。 好容易,两边长辈都带了人手来,把两下分开。 陈家子弟高大强壮,打架也比较有经验,带怒出手,战斗力强,助拳的来得又快,打得江家几个眼睛肿成一条缝,只好满地摸着找牙。 江华五官胖成一团,喉咙痛得喊疼都喊不出来,只好小猫似地哼哼。 他爹娘看得心疼成八瓣,刚要发作,那边陈家年纪最大的族老听明原委,狠狠一跺拐杖,大喝道:“打得好!听到这样诅咒我陈家的话,还不动手的,不是我陈家的种!江家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想骑在我们头上。如今的县太爷是清官,我们找他评理去!” 江家长辈吓了一跳,问清江华到底说了什么,暗暗叫苦,只得上前赔不是,赔偿酒家损失,陪伤员医药费,力求息事宁人。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江家的钱还没多到那份上,听说县太爷与同知大人交好,是福寿阁座上客。 这一架大获全胜。陈氏长期被江氏压制,今日出了一口恶气。江华那孬种,挨打的间隙承认了沸沸扬扬的谣言有不少枝叶是他们无中生有,添加上去的。 族老当机立断,让把这场打架宣扬出去,最好能传到泉州,把造谣诬陷的罪名座到江家头上。 也有人之前听到些风声,暗地里认为阿祥痛打江华是报复自己头上的绿色疑云。可即使这样,他那拳也是挑了最好的时机挥出去,使得自己从一年前被人嫌恶的不孝不义,一跃成为维护家族兄妹的勇士。 阿祥要的效果还不止这个。他对族人说,张歆即使改嫁程启也没什么,甚至,是应该的。 首先,程启没老婆,张歆没丈夫,如果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合情合理,无罪无错。 其次,要不是程启,小强多半回不来,张歆也活不成,一个家生生完蛋。程启对张歆的恩义怎么报答都不过分。戏词话本不都说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如果程启想娶,张歆理所当然应嫁。 再说,张歆不是陈家嫁出去的女儿,是陈奉贤入赘张家生的女儿,又招了上门女婿。她的出生和婚姻都是为了延续张家的香火。虽然有了小强,可孩子太小,还不能支撑门户。再找个男人帮她撑起张家,抚育孩子,也说得过去。 至于陈家,她从前不是从陈家嫁出去的,再嫁也同陈家没关系。 旁边听的人,就有暗中想:这念过几年书,还真是不一样。乍一听挺歪的理,给他说的一套套的,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陈氏家族多数人对于张歆可能再嫁给程启的看法是矛盾的。一方面,陈林氏是官府正式表彰的节妇,张歆是受人赞誉的孝女,让陈家人脸上有光。一旦改嫁,张歆的好名誉就没了,陈林氏的光环也受影响,陈氏家族好容易高大起来的形象,将崩溃。另一方面,以陈家的现状,就是未婚女儿,进程家门也是丫头,最多侍妾。张歆再嫁之身,如果真能给程启做正妻,无疑给陈家挣了面子。以张歆对陈氏的帮扶,将来好处更大。 没有人反驳辩论,大家都等着族老发话。 张歆对于自己的来历,只说原在南京,母亲那边已经没有近亲,丈夫原就是孤儿。陈氏家族也没人细问打听。 南京离他们太远,只知道是开国的都城,很大,住了很多官很多民,很繁华。具体的哪条街哪个号哪一家,对他们完全没有意义。一个女子,如果不是在原来地方无依无靠,过得不好,即使为了孝道,也不会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千里迢迢,亲自送父亲骨灰返乡。回来了,认祖了,就是一家人,何苦非要逼她揭出伤疤? 流言传到湖西村,就有人着急起来:阿歆从前到底在哪里?母家和夫家还有没有人?找他们来证明阿歆冤枉呀。 有族老说话:“没有的事,慌什么慌?不过几句谣言,又不是官府要判罪,找什么证人?外人怎么说不管,族人不得传谣。” 一个家族的兴旺,说到底,要靠儿孙争气,然而,也需要一点运势的。湖西陈家一直以来缺少一点运势,一直很想抓住一点。 张歆的出现,是个好兆头。陈家没有犹豫地接纳了她。她的来历确实有些不明白,因而,族老们一直留意着,推断着。 他们看见她孝敬陈林氏,友爱兄姐,提携晚辈,善待族人,一点点地做,一点点地成功,慢慢地站住脚,慢慢地赢得自己的地位。他们困惑了,怀疑了。张歆不是不好,而是太出色,不象陈奉贤能够生养出来的女儿。 她美丽,聪慧,年轻但沉稳,见识过人,机敏练达。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能养出这样女儿的人家,即使招婿入赘,又能看上陈奉贤?陈奉贤在陈家子弟里算出色的,读过几年书,胆子大,会讲话,眉眼英挺,有女人缘,可毕竟是个粗人。什么样的运气,使得他在受伤失忆,年纪也不小的时候,还能娶上张歆的娘? 等到张歆向他们推荐跑船人带回的作物和蔬菜,这种困惑怀疑就更浓了。 那个番茄,跑船的水手听西洋人说是狼果,好看但有毒,不能吃。张歆告诉他们能吃,还很好吃,可以凉拌,可以热炒,既能做菜,又能做果,喜晒喜干,只要肥足,好种好长。 一个深闺女子,怎会知道的比走南闯北的船员还多?从没拿过锄头的人,怎会知道怎么种菜? 几个族老凑在一起,交换意见,一致认为陈奉贤这个女儿太神了!神秘,神奇!除非陈奉贤掉进龙宫,被哪路神仙招了女婿,要不然,真不知他怎么生出的这个女儿。 最年长那位说道:“这是祖宗保佑!我们陈家向来勤恳,从没出过作奸为恶之人,这么多年不走运。老天开眼,送来一个仙女儿。这是祖宗先人积善积德的果报,是好事!” 族老们不需知道张歆的过去,只要知道她能帮族人走向更好的未来,就够了。 江家为什么要诋毁她?还不是为了继续压在陈家头上?敌人要祸害的,正是我们要保护的。 族老们说:“初嫁从父母,再嫁听自己。阿歆姓张,她儿子也姓张。张家的事,自己做主。” 113、效果 程七少可不是拿了钱不给人帮忙的人。虽然, 董氏什么也没有交代, 程七少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也就明白了该做什么。 听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传言,程七少不屑地摇摇头:“三伯父一把年纪了, 怎么还象当年一般行事?” 怎么?传言竟与程三老爷有关? 程七少不当回事地说起程家旧事:“当初,祖父在我爹兄弟几个里面挑下任家主, 让他们每人分管一部分生意,看谁做得好。一开始三伯父做得最好, 大家都以为非他莫属。三伯父兴许太得意了, 一时疏忽,惹出大麻烦,家里好容易才摆平了。我爹管的那摊生意, 异军突起。长辈们转而看好我爹。这时, 不知哪里就传出了我爹的谣言,说我爹私德不检, 说得有鼻子有眼, 难听得很。还好,我爹平日怎样,祖父他们都是明白的,查下去才知道,原来竟是——” 大名鼎鼎的程氏家主之位的争夺□□, 由当事人之一的爱子暴料,不是随便听得见的,对面几个人满脸八卦的兴奋:“难道是三老爷造谣中伤?” 程七少怡然一笑:“我可没说这种话。子为父隐, 三伯父再与我爹不合,也是我爹的亲哥哥,我的亲大伯。你们不可胡说八道,传出去,害我挨家法。” “当然,七少没说,什么也没说。”可他们都已经听明白了。当年三老爷为争家主之位,造谣中伤亲兄弟,被程家长辈发现,失去资格,至今兄弟仍然不合。 那边程七少盯着酒杯,幽幽叹了口气,似乎自言自语:“一个位子,几个兄弟抢,使些手段还罢了。泉州城里大大小小多少酒楼,也没哪家就不许哪家活。启哥也是程家人,还是晚辈,三伯怎就这么狠?张氏清清白白一个人,他也不怕损阴德,一盆血污水愣往人头上泼,若是出了人命——哎,可惜我是他亲侄儿,出头说句公道话都不能。” 哦哦,原来这回的传言是程三老爷故伎重施。程老爷入股客如归,可不是跟福寿阁杠上了?先前愣是把福寿阁另一个大厨给挖了过去,可惜没起到什么作用,既没打击到福寿阁,也没能盗出人家独家菜。福寿阁的厨房完全把在张氏手里,用的都是张氏的人。张氏对程家甚为防范,程启母子派过来的人连厨房都进不了。 听说福寿阁用得特殊调料都是张氏带着几个心腹在家里配好,碾碎了,一罐一坛地封好,拿过来,厨房里帮工的,都不明白到底有几样,什么配方。张氏小心成这样,哪里象动了情的样子?更不可能是来投靠程启。 寡妇门前是非多,心气再高,也得谨小慎微,多行避让。流言既出,张氏若是受不住,以死明志,她一双儿女年幼,手下群龙无首,福寿阁自然垮了,客如归说不定还能借机收揽。就算张氏不死,为示清白,也要躲着程启,与他散伙,福寿阁还是垮了,客如归还是有机会收揽。张氏苟活下来,也不可能再象过去那么硬气,程三老爷和朱二弄得好就能人财两得。 程三老爷真不愧差点做了程氏家主的人,这一手真是高明!也真狠毒!为跟族侄抢生意,不惜陷害孤儿寡母! 这时礼教昌盛,儒家教育下,多数人心里都有那么点正义感,助弱除强的责任感。程七少这些朋友又多是年轻气盛,家境良好,任性妄为的。想着知道□□的程七被家法孝道束住手脚,不能出头说明真相,眼睁睁看着张氏被人诬蔑,心怀郁闷,越发觉得张氏母子可怜,程三老爷可恨! 程七不能出头说话,他们可以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张氏本身可怜可敬。他们这是做好事,做善事啊! 一夜之间,大街小巷传开了。先前有关张氏和程启的传言全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目的在于打击福寿阁。福寿阁和客如归的恩恩怨怨,来龙去脉,被说得清清楚楚。 老百姓也许不如上位者聪明,受的教育少,心却更明,眼也更亮,很多时候只要知道足够的事实,自然能推断出相应的结论。 客如归的事就发生在他们眼前,之前不知道内里究竟,也看到了一些,听说了一些。对得上,全都对的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就说呢,南京那么远,官府公文还得走个把月呢,两边行走的人少之又少,倘若谣传是真,也该是官府先出面拿人,怎会从市井传起来?心思都用在怎么恶毒上,缺德啊!怪不得生意做不过人家! 泉州人用行动表达他们的心意,一时间福寿阁生意暴满,客如归门可罗雀。 程三老爷和朱二无奈,再次打折降价,想挽回一点人气。 有个贪便宜的一脚踏进门,就被同行的人拉着衣襟扯了出去:“他家黑心肝的,他家的酒菜你也敢吃?吃一口回家上吐下泻肚子疼,省两个钱还不够买药。” 这话被边上不认识的听去了一半。半天后,程三老爷听说外面传言,客如归黑心,以次充好,害得食客上吐下泻肚子疼。了不得,快叫官府来封了这个黑店! 程三老爷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没想出对策,官差衙役真的上门来了。 官府抓人封产要有凭据,当然不是为了才传开的黑店一说,是朱二四年前在福州犯下的案发了。 朱二当日生意不顺,在街上与人口角,失手重伤一个人。那人内伤,当时没太大异样,朱二胡乱赔了几个钱,包袱一卷,气闷地跑回泉州。那人当天夜里死了,家人想要寻仇,已经找不到朱二,只是听口音知道他是闽南的。死者家里也是有些头脸,有些背景的,这些年一直在找朱二。 有个与朱二有过往来的,当日见证了那场争执,认出了朱二,因有求于王氏家里,没有出首,直到最近才给死者家里透了点消息。巧的是,死者有家近亲就是曾害朱二赔钱的仇家,意外伤人,被当成了蓄意谋杀。 死者家里要求重惩凶犯,还要赔偿。朱二自己名下的财产已经被折腾得没剩多少,管着的田地宅院,契纸都在王氏手中,是当初分给朱大两个儿子的。现在这个客如归,虽然是朱二拿公中的钱投资,契约都是朱二经手,就当朱二的财产,封了。 程三老爷气晕了。朱二的本钱早就折腾没了,现在的客如归都是他掏钱在撑着,一多半股份都是他的啊! 官差才不管。契纸上没程三老爷名字,没过过明面,私下里的约定,官府不认。 朱家人。王氏娘家是福州的,事情闹成这样,不说他们在后面推波助澜,至少袖手旁观。朱二叔叔不偏心,对姐夫,和当日对侄婿一般嘴脸。 程三老爷碰了满鼻子灰,气呼呼地回到家,正对妻子朱氏发脾气,听下人报说大侄少爷和族中三位长老来了。 三老爷希望有人雪中送炭,不想人家落井下石来的。 长老们用审讯的口气,逼问有关程启和张氏的谣言是否他指使放出去的。谣言与客如归和朱二有关,已有人证明。之前,客如归已被他控制,朱二就是个傀儡,又夹杂着程家水手的说辞。三老爷想洗白自己都不能。 长老们骂他为长不尊,谋夺妻侄产业,又与族侄抢生意,挖墙脚,散谣言,怎么缺德怎么做,败坏程家名声。事不过三,再来一次,就要开祠堂,告祖宗,将他除名。命他亲自去向程启道歉,张氏那边也要送礼赔情。 程三老爷气得手脚冰凉,幸亏身体倍棒,才没一股脑昏过去,料定是做了家主的弟弟借机打压报复,恨得咬牙切齿。 长老们先走,他侄儿多留了一会儿,告诉他:“银楼这边,今年亏钱,必是没有分红了,三叔心里有个准备。几位长老家中没有产业,家中开销都靠银楼送的干股。这一来,也难怪他们着急上火,恼三叔。” 三老爷大惊,骂道:“银楼年年都有大笔分红,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亏钱了?你是怎么管的生意?”他没错还有田庄店铺,可银楼的分红占他家收入的一大块,少了,银根可要吃紧。何况他刚拿钱在客如归打了个水漂。 程少爷态度恭敬,眼中尽是鄙薄:“长老们都明白银楼何以会亏钱,怎么三叔倒不知道?我们的银楼原先能大把赚钱,是因为本家跑船的人低价将带回来的珠宝玉石卖给我们。如今,他们不但自己去寻买主,还给我们招来一个厉害的对手。不但今年,往下只怕亏得多赚得少。都是托三叔的福。” “是你不会做生意。与我何干?” 程少爷冷笑:“我忘了,三叔这些年都不管家族里的生意,这一向又专心经营客如归,竟不知银楼的事。三叔好歹也跟了祖父那么多年。侄儿不敢多嘴,三叔自己查去吧。”幸亏当初没让他当家主,要不然,闽南还有程家么? 这银楼是前任家主开的,目的就是给自己的儿孙分钱,又给族中长老送了干股,让他们白拿分红,遇事通融行方便。那时,前任家主手里直接控制着二十多条船,这些船带回来的珠宝足够支持银楼。 几十年过去,情况发生变化,直系嫡支的有了钱,很多不愿吃苦,不跑船了,间接控制生意,又做不过旁系那些自己跑船的,索性将手里的船或转让或出租。旁系的人,享受着家族的资源,愿意把收益的一部分上交家主和族里,可没义务丰盈嫡支的私房。 就连现任家主都不愿意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白贴给扯后腿的兄弟侄儿,只是怕闲话,又要笼络族老,还要帮银楼维持下去,除了自己每年送些珍珠宝石过来,恩威并施,让一些接受帮助的旁系船主也这么做。程启是这些旁系子弟里,对银楼贡献最大的。 照说,无商不奸,程启老实憨厚,不会讨价还价,做生意是不成的。这海外贸易却与一般生意不同,程启是行船的好手,遇事不多想,反而容易抓住关键,来去带的货,总能很快出手。 头一回没经验,直话直说,吃了亏。第二年,还是一般老实。程家长辈摇头,觉得没救,却不想入了南洋当地一位大商家的眼,喜欢他实在,专门同他交易,还给他引荐西洋南洋商人。几年下来,程启在南洋西洋商人中有了很好的声誉,稳定的客源,练出了眼力,不再上当,还经常能带回最好的珠宝木料香料。因为头一年出海遇险,全亏家主周旋救护,程启一直不顾董氏反对,把四成的珍珠宝石按银楼出的价与他们交易。 今年,程三老爷入股客如归。董氏料定有事,等程启回家,就不许他马上把珠宝拿去银楼。程启累老妈担心,心里有愧,为了能娶张歆进门,更不敢同她做对。那些珠宝就到了董氏手上。 程三老爷挖墙脚。董氏去族里告了一状,挨了家主夫人一顿嘲笑。族老们拿着嫡支的,自不肯向着旁系。他们一日不处置三老爷,董氏一日不卖珠宝。这不但是旁系与嫡支的抗争,还关系着不少钱,其他旁系人家反正不等那钱急用,也跟着持珠宝观望。 范家娶亲,一娶一嫁的,需要置办不少首饰。亲戚聚集时,董氏拿出那些珍珠宝石。夫人小姐们看呆了,这么好的成色,价钱还比银楼低了二到三成。要啊!一时用不上,可以留着,可以送人。 程启带回来的珠宝卖光了。程家旁系那些跑船的听说,都把手里的珠宝送过来,问董氏的亲戚要不要。 光溜溜的珍珠宝石没法往身上戴?没关系。董范两门的亲友团很强很大,拉得上福州最大的银楼,可以叫个师傅过来给镶嵌。那边一听,现成有这么多生意,顶得平时银楼开门半年,岂可放过?忙派了手艺最好的两位师傅,带了工具材料过来。 年底本是银楼的旺季,被董氏一搅,程家银楼没做成几笔生意,家主送来的那些珠宝都没能卖出去。 那边,福州来的师傅让太太小姐们很满意。东家一看,这么好的形势,放弃可惜,在福寿阁不远,买下个铺面,泉州分号正式开张。 族老们这才想明白,没错银楼分红是嫡支送来,可是也得旁系答应,才能让他们领到手。偏了许久的心,赶紧放正了。 冤情大白,一度冷淡的邻里关系又好起来。还有些人当日跟着传谣,怀疑张歆为人,此时,抱愧不已,带了礼物上门慰问。 陈林氏接了,谢过,说张歆受了惊吓劳累,从海上回来就病了,孩子精神也不好,这一向都在家里休养,没有出去,家里人瞒着,昨天才听说这回事,气得哭了一场,好在事情过去,黑白分明,经过劝说,也就好了。怕她心情起伏,就不叫她出来相见了。 邻居陪着骂了几句造谣中伤的缺德货,想想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多灾多难,全靠一个年轻寡妇支撑,真是不容易。大的小的,读没读过书,都明是非懂道理,比那大家大户还强几分,真真叫人敬爱!越发决定要与他家好好相处,能帮忙就多帮忙。 陈林氏送走客人,回屋想了半天,等到夜里孩子们都睡下,来敲张歆的门:“阿妹,睡没?没睡就到对面屋来,阿姆有话讲。” 张歆起身跟过来:“大姆,什么事?” “阿妹,我想了很久。你要是中意程大爷,就嫁了吧。” 114、夜谈 陈林氏本是不乐意张歆再嫁的。倒不是念着好马不配双鞍, 烈女不嫁二夫, 而是觉得张歆眼下生活不错,再嫁吃亏,不如不嫁。 小强被劫持, 得程启相助,救回。陈林氏的想法就有些改变。老人家除了神佛, 更信缘分,觉得程启和小强合该有父子缘, 正是她想阻断这缘分的徒劳, 导致了小强那场灾。 张歆没说程启求过婚。只听说程启不肯做干爹,陈林氏就猜到他的意图,竟不反感, 而是认真考虑起这个事。 原本, 她的判断是从自身经历出发。她这一辈子,几乎都在为钱发愁, 与穷困斗争, 间或也有被欺压的经历。张歆有积蓄,会经营,不求大富贵,一辈子不愁吃穿。上有做官的义兄,中有能耐的朋友, 下有陈家男人相助,一般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经过倭寇劫持,还有这场谣言风波, 陈林氏有了危机感。没错,张歆不必象她那样为钱发愁,苦哈哈地熬日子,她做着生意,结交着上层人物,会找她麻烦的人也有来头,有能量。 美貌又有钱的寡妇,肯定有人窥视,只是敢不敢能不能欺负算计。张歆其实没有真正坚固的靠山。陈家一群粗人,没有一个真正顶用的。薛伯陈大奶奶这些人,平常可以帮点忙,真出事,也都指望不上。同知的官职不算很大,万一对方靠山来头大,余同知护不住,也不一定真愿意保护张歆。 只有程启,陈林氏不清楚他到底多大能耐,在程家算不算重要人物。小强出事时,他义不容辞地伸手,平安地把母子两个带回来。破除谣言,惩治造谣之人,肯定也是他和他家人在暗中操作。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他爱护张歆,也能够保护他们母子。 如果程启只是出于正义感,还罢了,可明知他怀了心思,就不能不好好想想。为了报恩,该嫁。为了安全,该嫁。只要程启能明媒正娶,张歆就该嫁。 嫁到程家,张歆的日子肯定没现在逍遥,程启的娘不好相处,两个孩子以后的婚事,也可能会有麻烦。可再怎么样,都比哪一天突然被人算计了,害了,要好。天天防贼的日子,能有什么自在?受点气就受点气,吃点亏就吃点亏,母子平安,轻松过日子最要紧。 “大姆?”张歆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说明代理学昌盛,礼教森严,女子尤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大姆是官家表彰的节妇,怎会劝侄女再嫁? 陈林氏慢慢地把湖西村那边的反应和说法告诉张歆,又说了自己的担忧和想法:“妹啊,人活着,不能掉了那口气。可过日子,只靠那一口气是不行的。你没有娘家夫家做倚仗,孩子又还小,等到小强能撑起门户,还有十多年。这中间,会有很多事。全靠你一个人撑着,太辛苦,还难圆满。要是别人,我也不会劝你。可我看那个阿启是个极好的,忠厚可靠,对你爱护又小心,又会疼孩子,你也不讨厌他。” 张歆没有听得很清楚,径自沉浸在偶像崩塌的震惊中。亲人和长辈心疼她,希望她幸福的愿望,盖过了他们对礼教的敬畏遵从,令她心中满满都是感动。这些话居然是大姆来告诉她,亲口劝她改嫁!她也说不清更希望大姆坚持原则,符合书上宣传的妇德典范,还是更喜欢富有人情味的大姆。 好半天,张歆期期艾艾地冒出一句:“大姆,你是节妇呀!” 陈林氏误解了她的心情,不以为意地回答:“这节妇是人家封给我,又不是我自己要做。女人要守节,也要看那男人当不当得起,值不值得给他守。” 这个论点是张歆从没听说,从没想到过的。大姆劝她改嫁,是认定她“死”了的男人当不起,不值得女人守节。可除了含糊两句身世交待,她从没对人谈起“前夫”。 今天也还不想谈他,张歆笑着往另一边引申:“大姆这话是说大伯当得你守节,我爹当不得姐姐的亲娘守节了。” 提起过去,陈林氏有些闪神:“阿德他当然当得起。我爹腿有残疾,做不得重活,娘的身体也不好,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鼠都不进门。他明明可以娶比我好的女子,却一心认准了我,得空就来我家里帮着干活,帮着教导我弟弟,一看我爹点头,马上请媒婆上门,怕我嫁妆少不好看,悄悄置办了送到我家里。我嫁过来后,邻居族里有笑话我娘家穷的,公婆和他们兄弟都护着我帮我说话,得些好东西,也会分出一份留下,攒起来,隔一阵送去我娘家,又张罗着帮我爹娘请大夫,又帮我弟弟找出路。我先生了两个女儿,公婆明明想要抱孙的,也没半句嫌弃,还劝我不可着急,养好身子再说。那时,他兄弟两个跑船,挣了几个钱,家里也算富裕,就有人看我生不出儿子,要把女儿送给阿德做妾,阿德都没应。南山村湖西村,人人都说我命好,遇到阿德。他出海博命,还不是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和将来?他不在家,我自然要替他撑住一个家。若有二心,我死了的爹娘都不会饶了我。 “你爹也不是不好,只是对不住你——阿霞的娘。她家在县城,爹是个有本事的,日子过得去。她爹娘不愿她嫁跑船的,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给她相了个小铺子的少东家。你爹这人,愿意起来,极会哄人。阿霞的娘被他哄住了,非他不嫁,愣是回了那桩亲事,把她娘气得半死,只给了她一半的嫁妆,叫她以后遇到麻烦,不许到娘家求援。进门两年生了阿霞,你爹的心思就活了,想要纳妾生儿子,还好被公婆拦住了。那以后,你爹在外面就不大规矩,出事前跟镇上裁缝的女儿好上了,闹着要迎她进门。阿霞她娘又哭又骂地大闹了一场。说了几句重话。谁知他们那回出海,就出事了。 “消息传回来,债主上门。那家女儿也是个有情义的,悄悄把自己的首饰当了,和私蓄一起送过来,要帮阿贤还债。我们自是没要。这事被她家知道,将她打骂一顿,卖给一个潮州来的商人做妾。阿霞的娘总觉得阿德阿贤是被她咒死的,心里过意不去,见债主逼得紧,老人病着,无钱看病,求了伢婆,把自己卖了三十两银子,拿给家里救急,隔夜悄悄走了,也不告诉我们去处。我找到伢婆,求了好久,她才说是卖给一个山里来的做妾了。 “外人都说阿贤媳妇守不住,改嫁了。我们都知道,她对得起陈家,是阿贤对不起她。” 张歆听得难过:“既知道是去了山里,打听打听,兴许能找到,将她赎回来。” 陈林氏摇头:“三十多年了,她若还活着,怕也不想让我们再见到她。何况你爹又——她知道也是伤心。” 停了停,陈林氏接着说道:“你原先的男人不好,你何苦为他苦守?不如给孩子寻个好的爹。” 张歆讶道:“大姆怎知道他不好?” 原来,张歆第一次去湖西村,就有人拉着小羊问她爹。一直文静地笑着的小羊,还听不大懂本地人说话,却是听懂了那个词,小脸立刻僵了,眼中透出惊惧,哆哆嗦嗦找到张歆所在,走过去躲进她怀里。 张歆当时被人拉着说话,没注意,只当小羊怕生,揽着她抚摸着。好一会儿,小羊才镇定下来,重新露出笑容。 这一切却被陈林氏看在眼里,过后问明情况,就嘱咐陈氏那些女人不可再打听张歆的丈夫。 如果仅仅是张歆避而不谈,可能有她自己的原因。小羊的恐惧却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害怕自己的爹,怕到听人提起就哆嗦。 把幼小女儿吓成这样的亲爹,会是什么样?张歆不愿提起他,不顾一路劳顿危险,逃离繁华的南京,跑到东海一隅的泉州,全都有了解释。 小羊的五官其实与张歆不象,却是一样白皙,一样鹅蛋脸,加上她喜欢模仿妈妈的动作和表情,张歆又极疼女儿,泉州这边竟没人怀疑她们不是亲母女。 原来,族人被她认为的轻信背后,是这样浓浓的爱护和体谅! 张歆轻咬嘴唇,低头沉吟着,再次抬头,先落下两串泪珠:“大姆,你们这么疼我,为我担心,我对不起你们!” “自家人,说什么对不起。”陈林氏拉起袖子给她擦眼泪:“你从前受苦,我们不知道,帮不上,如今,只盼你有人疼,好好过日子,好好养大孩子。” “大姆,程大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帮了我许多,我很感激他。可我不能嫁。我若嫁他,是害他。我其实不是寡妇,小强的爹还活着。我不想同他过,逃了出来,得一个远房表弟帮忙办出路引,就带着孩子来泉州了。泉州是我爹的根,他却不晓得。离南京又远,不容易被他找到。可世上的事说不准,万一哪一天——” 张家只是薄有资产,因母亲早亡,父亲脑伤发作,大半时候不知世事,母亲的堂姐将她接到家中抚养。姨夫家业很大,只活下来一个女儿,招了个孤儿入赘……张歆将玉婕的大略故事讲给陈林氏听,只改动了出身使之与“陈奉贤女儿”吻合。 段世昌虽然算不得好人,比石禄那个烂人还是强很多的。张歆不愿让人知道小羊身世,又觉得对段世昌应该公正点,想到英儿,于是说:“他只是盼儿子,不把女儿放在心上,倒也没有打骂。” 陈林氏曾在大户人家帮佣,亲友中有不少在大户人家做过工,当然了解那种人家妻妾关系,内院争斗。想到那个男人踩着岳家往上爬,把岳父替他娶的平妻当作妾,交给贱籍的妾室欺负,张歆才生了嫡子,就准备再纳贵妾,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小羊好好一个嫡女,被贬成庶女的三年里,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当爹的不打骂,只欺负做娘的,那般小妾背地里能把小羊给吃了。 还好小强全不记得那些!想到憨憨的小强,陈林氏一阵庆幸,想到文静成熟的小羊,又是一阵心疼。再想到张歆从小没娘,有爹等于没爹,那么样地出嫁,嫁的又是那么个人,抛下家私,带着孩子出逃,受了多少苦,好容易觉得安稳了,又起风波,眼前一个良人,一心一意想娶她,她却嫁不得,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可说。 “那人,不知道你来泉州吧?” “不知道。他统共没见过我爹几次,我爹那时完全糊涂了,说的话他也不懂。我爹去世时,他不在,后事是我自己操持,留了一半骨灰的事,没告诉他。他也没在意,应当不清楚爹的来历。” “那他,可有察觉你的去处?” “我那表弟来信说,他派人找了一阵,寻到些线索,却是往西边去的。找了大半年没找到,家里出了点事,一位怀孕的如夫人小产,另一位生了个儿子,生意上也有点麻烦,就不再找了。” 在薛伯家安顿下来,张歆两个月一封信向倪乙报平安,报告小羊的情况。倪乙不喜欢写信,总共只来了两封信。 第一封提到盐帮的段世昌在找一个叫张歆的妇人带一个叫小强的孩子。段世昌的人不好说丢的是自家夫人,只说是受朋友之托,无意中与张歆说辞相合。倪乙听说没人性的便宜姐夫的朋友是盐帮大佬段世昌,完全理解了张歆害怕出逃的缘故,只骂她蠢笨,连路引都敢伪造,怎没想到换个姓名? 张歆也有些后悔,穿过来到玉婕身上,好容易逃出段家,做回自己,只顾着畅快,立刻用回本名。现在想想,在扬州金鱼巷陈家时应该捏个假姓名的。 好在段世昌在南京根基浅,得不到常家帮助,只好先托关系求府衙里的人私下帮忙,一下就被倪乙知道,赶紧把张歆留下的不多的痕迹抹了。等重阳一家家寻过去,看到金掌柜的登记簿,张歆的入住记录已经是一对北方夫妻带着一儿一女。 也是凑巧,被他们查到差不多时间有个单身妇人带着个幼儿,登船沿江而上。重阳带人往上游寻去。 第二封信里,倪乙告诉说段世昌的人一直找到四川,没有找到那个妇人。段府后宅不稳,段世昌自顾不暇,只好放下朋友的事。 这次深夜谈话,带出太多信息,陈林氏一时消化不了,就没再说什么,只叮嘱张歆不要告诉别人,谁也不行。 第二天上午,陈林氏说要回湖西村去。 张歆一夜没怎么睡,天亮后才迷糊过去,刚起来,一听,眼泪就下来了。 陈林氏慌了手脚,连忙安慰说:“别哭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想了。” 张歆拉着她的衣襟:“大姆嫌弃我,不要我了么?” 陈林氏好气又好笑:“这么大人了,竟为这个哭!你是阿姆的孩子,阿姆心疼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你?” “大姆为何要回湖西村?” “早晨起来想起阿祥媳妇这两天就要生了。知道你心疼我,怕我受累,可这个时候,我总要回去看着才放心。不许哭了!一大早哭哭啼啼的,教孩子们看了笑话。” 115、想通 张歆的庄子和卢家的庄子紧邻, 正在修一条可以行大车的路, 要把两个庄院连通起来。两边人员往来很密切。 张歆这边整地修路,叫的都是陈氏族人。程秀吩咐了那边的管事,又把自己得用的陪嫁丫头和她男人派过去, 打听出来很多张歆的故事,回娘家是一件件讲给董氏听。 董氏原本就想弄清张歆这个人, 又喜欢女儿回来陪她说话,听得津津有味, 面上不露, 心里却是越来越欣赏那个女子,觉得她的行事风格很对自己口味,就是, 还嫌绵软了些。不过, 也难怪,无根无基无靠山, 自是怕把人得罪狠了。 程秀说完, 每每要点评几句,有时故意说张歆一些事处理得不好。 董氏也乐意借机教导女儿人情世故,还会替张歆分析处境,解释她的措施。母女两个拿了张歆做案例分析,每次说下来, 都能有些感想觉悟。 这日,程秀问起有人上门向程启讨要种子的事。这事是张歆给程启惹来的。 张歆从薛伯那里得来种子,在郑家村种植, 引起旁人注意,随口解释是认得的跑船人从南洋带回来的。张歆说的实话,指的薛伯。薛伯是个没名气的,退休也快十年了,谁会想到他?现成一个程启,差不多每年下次南洋,与张歆的关系又被传得沸沸扬扬。听到的人都认定张歆的种子是来自程启。 换了个大农庄,明年种植的面积大得多,需要的种子量也多。今年原本种植的不多,收成虽好,量也不多,比如玉米,张歆留了一大半做种,分出一些分给陈氏族人,阿彩家里,还有南山村的林家舅舅。 张歆有心推广新作物,可不想搞什么宣传,准备愿者上钩,也有意想要通过这个过程提升自家亲戚的社会名望。让他们抢个先手,先种植起来,物以稀为贵,其他人要跟风,就要上门讨种子,或者花钱买,或者欠人情。 种子这东西,多等个一年就有了。可这世上性急的人不少,连一年也不肯等,干脆绕过张歆,求到了程启头上。 要依程启的性子,一定会设法解释推托。他也就是从张歆那里听了几句,并不了解那些作物,手头更没种子。只是这样一来,就可能被认为帮着张歆藏私。 还好这事先被董氏知道,一边让管家细问情由,一边让人去找张歆讨些种子来应付。她没有张歆那么明确的想法,却也敏感到这是个对程启有利的机会。 张歆一听给程启惹了麻烦,不敢怠慢,连忙吩咐阿金把自家留的种子分出一半来,送去给董氏。 见张歆如此干脆,董氏大为好感,留下一半,剩下一半让阿金带回去。留下的种子中,董氏又收起一半,让管事安排来年在庄子上种植,这才把剩下的拿出来,分成小包。 董氏让管家传话说:“不错,种子是我家大爷带回来的。只是原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只胡乱种了几棵玩耍。如今既然大家都说是好东西,看来真是有用的。只是,原来种的少,手头种子不多。我们老夫人吩咐拿出一半来分给乡亲,先来先得。今年没分到的,也不必着急。剩下一半种子,老夫人已吩咐明年拿到庄上种,收成的,还分给乡亲作种。” 董氏有程董两大家族背书,说出的话,无人不信。来的人欢欢喜喜拿了种子回家。听到消息的人,有的根本没见过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本着占便宜不吃亏的想法,也赶忙上门讨。来得晚的,没拿到种子,就在管家处登记,开始排明年的队。 一个福寿阁,一次谣言风波,还有免费派送新作物种子,使得程启在短短一年内,一跃成为程氏风头最强劲的新闻人物,威望不足,名声已然不小。 程启的宽厚诚实,温和可亲,善良大方,见义勇为,甚至他被上层人物嫌弃的带着土气的面貌,有些笨拙的言行,赢得了普通老百姓的极大好感。 董氏又惊又喜。董家在泉州以西占有大片土地茶园,是闽南三大茶商之一。作为董老太爷宠爱的唯一嫡女,从小参与管家和生意,董氏从来不喜欢忍气吞声,更不是个低调的人。然而,她嫁的是程氏旁系子弟,一个父子相承一贯低调的家庭。 论起财大气粗,他们这一支远远比不上嫡支。几代耕读,两代有人科举出仕,门楣却是清贵。商家之女的她携带大笔嫁妆嫁过来,却是让出身破落士族的婆婆不喜欢,还把小儿子不肯读书跑去做生意归为董氏的错。 那几年,董氏被婆婆重重的规矩压得郁闷,最终还是靠着管家理财的本领才站住脚,直到挣出那个大院子,才终于能畅快地喘气,只是仍憋着股劲。 丈夫是个有能耐的,性子也不古板,只是被家主族兄吃得死死,竟置妻儿于不顾。两个儿子都是好的,只是凭她怎么教导,仍是遗传了丈夫的个性,遇事先忍让,低调不肯出头。 夫妻母子二三十年经营下来,他们这一房的经济实力比嫡支的几房已经不弱。董氏和程三老爷唯有一点相同——他们都认为没有程四的帮助,现任家主得不到这个位置,也坐不到现在。 虽然程四的作用是巨大的,他一直在家主的影子里,并没得到应有的尊敬,连累他们这一房也常被欺负。董氏气愤不甘,对丈夫失望了,只想扶持儿子出头,争一口气,可程启—— 董氏都已经失望了,准备放弃了,没想到因为张歆的出现,短短一年就达成了她十年也没能做到的目标。程启名气大了,性格也开始露出棱角。 董氏对张歆的感觉是矛盾的。欣赏这个女子,感激她带来的改变。如果仅仅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她会很喜欢儿子遇到这样的朋友。可一想到儿子对她的爱恋,相当于非她不娶的宣言,董氏心里就酸酸的,不痛快,不能接受她的身份。 最贴心的女儿却不理解她的心情,欢快地说:“大哥自从遇到张氏,真是时来运转,做什么都顺利,又发财,又出名。” 董氏哼了一声:“我们家不在乎那几个钱。” 程秀是她的贴心小棉袄:“钱是小事,光明正大又稳赚不赔,还能捞名气的机会,可是难得。更要紧的是这把运势。我觉着张氏命中带旺。你看她回来不久,就已经带得家族亲友出了困境,显出兴旺之象。大哥好眼力,把酒楼交给他,虽说男女大防,难得见面,却成了离张氏最近之人,受惠也最多。这样女子,哪家娶去,必定旺家旺夫旺子。” 董氏的心被“旺子”撩拨了一下,想到张氏儿女双全,长得好,聪明乖巧,至少已经证明她能生儿子,也会教孩子。脸上却冷了下来:“你就这么中意她?非要她做你大嫂?” “嗯。”程秀笑嘻嘻地回答:“我喜欢她。更要紧的是大哥中意她中意得了不得。错过她,娘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让大哥这么喜欢的女子?娘不喜欢大哥娶个喜欢的女子,快快活活过日子么?” 董氏一愣,如今她最盼望的就是长子能娶个好媳妇,再给她生个孙子。三个孩子都是她心头肉,她最心疼最看重的还是长子。 阿启从小和爹亲。丈夫离家时,两个小的还不大明白,阿启已经懂事,一句也没抱怨她,默默地挑起长兄的担子,疼爱弟妹,帮她分忧。 偶然听见旁人议论她不好,阿启不急不怒,郑重地说:“我家的事,你闹不懂,不要乱讲。庙里大和尚说了,我们说的话,鬼神都会听见,会记下,以后判官要算帐的。” 人人笑他傻气,然而对鬼神总有几分畏惧,慢慢地竟不敢再嚼他家的舌。 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就带船出海,迎向完全陌生的危险,九死一生地回来,等着他的是妻子被害,孩子流产,侍妾出墙又行凶。 第二次,她吸取教训,用心挑选,为他娶回一个刚强能干的媳妇,想不到对他又是一个打击。 一再“克妻”,阿启的行情跌到了最底。他自己对女人也有些怕了,眼看着弟弟妹妹姻缘美满,也不羡慕,情愿孤零零地一个。 她又何尝不知道,阿启之前的不计较不争斗是种自暴自弃后的看开,如今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才开始刚强? 可就因为心疼看重,总想给他最好,认定他值得更好,觉得张氏守着寡,拖着孩,配不上儿子。 可是,什么是最好?什么是更好?世上是否真有比张氏更好的女子?她是不是能替阿启娶了来?阿启又会不会喜欢? 一开始,她以为阿启是被张氏的容貌和气质吸引,慢慢地认得张氏,明白自家儿子不是浅薄的俗人。如果他爱的是青春美貌,倒好办。可张氏的很多优点是经过岁月沉淀,由经历和痛苦打磨出来,比她多活十年,多养几个孩子的女人,也少能有,更不可能在闺中娇女身上找到。 董氏想到薛伯的说法:阿启中意张氏,就是因为她已婚,是寡妇,有个好儿子,有青春女子没有的好处。 程秀适时发表了一句感想:“我觉着张氏的性情有些像娘呢。难怪大哥那么中意她。” 仔细想想,张氏身上,有些地方,的确有点象她。董氏心底那股无名的酸痛不满,突然就淡了,散了。 “罢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她,兴许她真地与我们家有缘。你大哥真有本事把人娶回家,我不会拦他。只不许做让我丢脸的事。”张氏不是容易哄的,让那个不懂她良苦用心的臭儿子碰碰壁也好! 程秀做通母亲思想工作,连忙跑去找大哥报功,告诉他可以大胆谋娶大嫂了,甚至自告奋勇去探张氏心意。 程启发了阵呆,强颜欢笑地向妹妹道谢,有些沮丧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我的事,阿妹别操心了。” 程秀有些意外,她了解哥哥不会轻易改变心意,想起母亲发许可时老神在在的样子,难道大哥已经被张氏拒绝了?忙去找二哥打听。两个哥哥亲密,二哥知道的肯定比她多。 程放确实知道:“在海上,在台湾,大哥两次对张氏表明心迹。张氏没答应。” “她看不上大哥?不肯嫁?” “不是。她只说需要想想。”程放心思细,比较能理解张歆的顾虑:“她身边现在都是娘家人,都护着她,敬着她。一旦再嫁,不但要同程氏一大族人周旋,要侍奉公婆,说不定还会遇上恶小姑——” 程秀大怒:“大嫂同我熟识,早明白我为人,要担心也是担心撞上坏妯娌!” 程放也不生气,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会告诉你二嫂也多往那边走动,先与大嫂混得熟了,以后相处也亲香。你两个侄女也喜欢她家,说过几次还想过去玩耍。” “这也有些日子了。要不,我去问问她想得如何了?” “不可。这事急不得!那些谣言才平下去,你去追问,弄不好她觉得我们仗势逼人,倒恼了。” “那怎么办?由着她慢慢想,想到大哥和她都七老八十?” “这个——大哥若与她有缘,自然会有机会。” 回家路上,程秀决定要往张歆处更多走动,下回把儿子也带去,让小表兄弟先亲香起来。她家小强真招人喜欢,怪不得大哥爱得跟亲生的似的。 第二天起床,还想着这事,正好家中无事,就跑去妈祖娘娘庙进香。 “妈祖娘娘,大哥素日多蒙娘娘保佑,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娘娘大慈大悲,可怜大哥孤苦多年,一片诚意,帮帮忙,让大哥早日把大嫂娶进门。” 妈祖娘娘心慈,听到程秀的祈祷,不久后,果然给程启送来一个好帮手。 116、妄想 闽南地方, 日长夜短, 人们有午睡的习惯。 这时节,天气还不炎热,可习惯使然, 中午时候,家家户户都把在外玩耍的孩子叫回去, 吃顿相对简单的午饭,躺倒睡觉。大门不像晚上上紧门闩, 也要关上, 至少掩上。看门的不敢象主人家那样大大方方亲近床榻,也会找个阴凉地方,靠在竹椅上打个盹。 这条街上, 多半人家属于泉州的上中产, 家有恒产,生计无忧, 又还没有大宅门那么多礼数讲究, 那么多体面需要支撑,老人女人孩子的日子最是清闲舒适不过。 多少年来,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除非发生什么大事,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无端地打破这午后的静谧。养熟的狗都知道入乡随俗, 不可在此时吵闹。 闹人的知了还没上树,人们心平气和地欲与周公小会。 “开门!开门!阿歆开门啊!我来了!我来看你!”豪阔的大嗓门用北方口音大声喊叫,伴奏以震天响的拍门声。 左邻右舍被惊动, 开门探头张望,见到几个军士打扮的男子,身材粗壮,眼露凶光。 在张歆家门前叫门的似乎是他们的首领,见观众露头,愈发激起表演欲,更大声地拍门叫唤,一边还扯出笑脸对邻居们点头致意。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果然不错!先前的流言风波虽然过去,还未完全淡出人们的闲话,这又有位军爷找上门来。北方口音,口呼名字,关系似乎不一般,是张氏北方的亲戚找来了?娘家的?夫家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街坊邻里,担心的,八卦的,等着看好戏的,都关心。睡着没直接听见动静的,又有一大半被叫了醒来,急赶赶地穿好衣服跑到前面看热闹。 薛伯薛婶也是睡着,被下人叫醒的。他家与张歆亲厚,上上下下觉得不好,替张歆捏把汗的多。 听说情况,薛伯就问老伴:“你可听说过她家有什么当兵的亲戚朋友?” “应是没有。阿歆刚来是不是给我们看过路引?她家是民籍,做着点生意。好好的,谁家同军户攀亲?我看是那个当兵的,听说阿歆美貌有钱,动了坏心思,欺上门来了。”薛婶直觉敏锐。 薛伯点点头:“军士不奉调,不能随便跑动。若是亲戚朋友,又在临近,总该有些往来走动。招呼也不打,这么突然找上门,还闹出这么大动静,生怕不能坏阿歆名誉似的,不是做亲戚做朋友的样子。” “哎呀,她家阿婆可巧回乡下去了,连陈四都带了回去。家里只有阿歆带着几个孩子,偏偏遇上这个事,这可怎么办好?” “别担心,我出去看看。你在家里看着,势头不好,再往同知府看看,能不能搬救兵。” 再过十天,就是阿祥的小儿子百日。阿祥开始做生意有小半年,进山两个多月,势头似乎不错,带信回来说想在山里安个家,问他老婆愿不愿跟他进山。看那意思,倘若女人敢说个不字,他准备在那边另娶一房。 阿祥痛打江华一顿,出了恶气。新生的儿子健康可爱,眉眼五官活脱脱一个小阿祥。可阿祥对妻子的态度并没有重新热乎起来,仍是冷冷淡淡,令那女人心虚没底。 在山里得了范家照应,这边有张歆接收货源,阿祥是个极聪明的,也有经验,生意开展顺利,一上来就挣钱。大家伙都很看好。他媳妇娘家也热络起来,不肯干活的岳母三天两头带些不值钱的东西跑过来看女儿看外孙,一付随时待命要帮忙的样子。 阿祥媳妇刚有点要扬眉吐气的感觉,就被阿祥来了这一手。她爹娘一个劲鼓动她跟着进山。阿祥做老板了,她进山也是做老板娘。熬了这么多年,眼看阿祥要发家,可不能让他另外弄一个女人进门,把钱财都卷了去。泉州这边,一大帮子人,阿祥就算有花花心思,轻易也不敢动作。山里那边,只好她自己去看着。 陈林氏等人跟前,阿祥早打过招呼,因为他媳妇先前的作为,对陈家对孩子不好,他想把家搬到山里去,减低岳家的不良影响,让女人学着懂事。因而,当阿祥媳妇来征求意见寻求帮助,大家一边倒地劝她跟着进山。 事情很快就定下来,阿祥回来给小儿子作百日,然后夫妻两个带着这最小的一起进山,大的两个留在湖西村,托给阿怀夫妻照顾,跟着堂哥堂姐,该学什么学什么。 又要办百日,又要搬家,又要安排留下的两个孩子,头绪就多了。还赶上族里一个长老做寿,另一家娶媳妇。 陈林氏最近两头跑,忙得很。这天一早,带了一车东西又回湖西村了,还带走了陈四和丫头小红。 知道薛伯薛婶热心,把张歆当自家人,陈林氏每次出门都会预先同薛婶打个招呼,请他们看顾着张歆母子一点。 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丘八不讲理的多,老百姓大多心里厌恶,也害怕。 薛伯早年行走海上,见过世面,遇过海盗,也是挥过刀,砍过人的,走到门口,先站定冷眼看了一阵,断定这伙人十有八九是上门惹事的,暗暗拿定主意,这才陪着笑脸走上前:“这位军爷,这么久没人应门,他家怕是没人在家。军爷贵姓?要不然,留个口信,小人回头转告他家?” “去,去,去!我们将军的事,轮得着你管?”一个护卫不耐烦地伸手来推。这帮人对着老百姓骄横惯了,今日上门谋算一个寡妇,又叫又拍闹了半天,静悄悄连个应门的人也没有,已是恼火。 为首那人还算知道他们这回是来泉州出差,客场作战,对手又沉得住气,需要收敛着点,一摆手制止手下的粗暴:“我姓陆,现任五品正千户,是张氏的——呵呵,她来泉州就是我送她来的。” 能当将领的,当然比只能当小兵的多点脑子。陆千户很明白自己的目的不是一天就能达成的,要紧的是先把势造出来,再慢慢图谋。张氏家里没动静,邻居看戏不出声,独角戏眼看没法往下唱,好容易有个出头的,让他能接着往下演,自然不能放过。 说他“送”张歆来泉州,也不全是胡扯。当初,张歆得余老夫人允许,搭去松江接官眷的船来泉州。他就是那位负责沿途护送的陆副千户,去年因为点功劳,升了一级,转副为正。 他的驻地礼泉州三百里,却也听说了福寿阁。陆千户在船上就动了心思,挨着余陆两位老夫人,不敢造次,忍痛错过嘴边滑过的一块肥肉,一直念念不忘。他见过张歆天然无雕饰的容貌,在他见过的女人中绝对排上等,还有钱,身边还有个没长成的小美人,一想起来,就心痒难耐,暗吞口水。 他暗地里打听过,得知张歆就是让福寿阁大出名大赚钱的幕后人,简直喜出望外,这女人不光生得美,有钱,还会赚钱,只要把她弄到手—— 两个月前,他家里病歪多年的黄脸婆终于断气,陆千户有了足够的把握,志在必得,只苦于军务在身,不能随便跑泉州来,知道张歆有同知府和程家作靠山,不敢打草惊蛇,一直等到有个差事,有了正当机会,才找上门。 他打得好算盘,最好,能纳张歆为妾,毕竟是二婚的寡妇,还带着拖油瓶,身价也就那样了。留着那个正妻诰命,将来还能娶一个对仕途有帮助的女人。如果,张歆靠山够硬,余同知真在乎这个义妹,她家底也够厚,性子又刚烈,实在不能做妾,正妻的位子也可以许给她,先把人和财都弄到手再说。女人,不都想嫁个能萌妻封子的男人?进门就是堂堂五品诰命,不信她能不动心!续弦个寡妇,他是亏了,可想想她女儿再过个几年就是含苞待放的一朵花,也算是个补偿。 这陆千户也是个有心计的,居然想到从同知府打探,了解了不少细节,这才有备而来。 他早问清了先前的流言风波,从中想到利用舆论逼迫张氏屈从,一上来就故意制造暧昧,想让人以为张歆与他有过什么苟且,而且是在张歆回到泉州之前。这样一来,料想程启也不会再帮她。话不说实,有意让人猜想,就是余家出面,也说不出什么。 他玩暧昧,却不想薛伯是知道底细的。张歆当日住在他家,同他夫妻两个说过余老夫人认她做义女的前因后果,故而薛伯虽然记不得姓名,却知道有过那么一位不怀好意的“护送人”。 得知张歆是在官船上被他看到,薛伯暗暗松了口气,不慌不忙地笑道:“原来,余同知大人的母亲和一位将军老夫人来泉州,就是大人一路护送的。张氏蒙两位老夫人怜惜,得以搭乘官船,也确实受了大人的恩惠。” 刚顺着陆千户的话,开始遐想的街坊猛然醒悟过来。对啊,听说张氏就是在来泉州的船上被余老夫人认做义女的。张氏一届平民,怎么可能劳五品千户护送?他送的自然是两位老夫人。张氏要是在船上有什么事,余老夫人又怎么会认她做女儿? 清清白白的事,有意说得不清白,又是个算计孤儿寡母的坏胚! 程启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家财万贯,比这个身材粗短,满脸横肉的丘八,还是强到天上去了。张氏和程启合作这么些日子,始终循规蹈矩,以礼相待,传出点谣言,还被证明是有人故意陷害。船上就那么几天,有两位官家老夫人在,张氏只可能更小心谨慎,也不可能看上他?除非是这人仗势欺人,用强。 用强,若得逞了,张氏还能有好?定是没得逞,又来算计了。 别看张氏娇弱和气,是个有运道的,想欺负她的,都有报应。看看这位军爷会怎么样。 陆千户听不懂闽南话,不知道这些人嘀嘀咕咕都在议论些什么,却是看出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好奇猜测,变作了厌恶警惕,完全没有按他希望的套路走。 他从那场风波,那些流言中吸收了经验,却不知这些街坊邻居,泉州的舆论,经过一次,对针对同一个清白弱者的恶意陷害,也有了些免疫能力,不是那么容易被利用的了。 117、出丑 陆千户受了点打击, 可不愿意就此收手, 至少要把准备好的戏码唱完,被戳穿脸也不红一下:“呵呵,恩惠不恩惠的, 这是我和她的缘分。我来此前,先去过福寿阁, 她今日没往酒楼去,当是在家。这么半天没人应门, 莫非出了什么事?还是进去看看的好。” 猜想张歆畏惧了, 躲在里面不敢出声,陆千户得意了。两扇木门板,经得起他三大五粗的手下撞几下? 想象着撞门进去, 逮着受惊小兔般的美人儿, 使出点柔软缠磨功夫,正好有这么多见证人, 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成就好事, 陆千户笑得口水滴了下来。 老百姓怕丘八,怕什么?难道会怕讲理讲不过他们么?怕的正是他们蛮不讲理,强行动武。 眼看两个丘八卷袖子运气就要开始砸门,薛伯也着急了:“光天化日的,闯进民居, 恐怕对军爷前途不利。还请军爷三思后行。” “老头,真拢隹 币桓龌の烂腿灰煌疲蜒Σ频孟蚝蟮谷, 摆出架势就要往门上撞。 薛伯年近半百,身康体健,每天早晚一趟拳,武力说不上多少,却也不是被随便一拨拉就站不住的,实在是见今日事情难以善了,不得已使出苦肉计,借那一推之势,坐倒在地,低声呼痛。 几个当兵的哪把这个放在眼里,瞟一眼,理都不理。 “阿公!”薛伯两个大孙子惊呼着,跑过来扶起爷爷。 看热闹的人群里,抢出二十多个青壮男子,不声不响地将祖孙三个环卫在中间,克制的目光阴沉地压向几个丘八。 千百年来,闽地闽南,对于朝廷都是偏远的荒蛮之地。北方的战乱和动荡很多时候波及不到这里,朝廷的恩泽优惠也很少落到这里。闽南人靠山吃山,面海吃海,几乎自生自灭,直到本朝政策断掉他们一条重要的生路,却又滋养纵容倭寇海盗,使得他们的生计更加艰难。 这些丘八,说是来靖海护民,平时要百姓供养,威风自大,一听说海贼倭寇,跑得比泥鳅还滑。 他们敷衍无能,致使倭寇敢于侵犯渔村,劫掠孩童。而他们的能耐却放到了这里,放到了殴打老人,欺负孤寡,抢闯民居。 这些人甚至不是泉州驻军,光天化日,就敢街上行凶,无缘无故,就能砸寡妇家门。 张氏是这条街上最弱小,看着最容易欺负的。可唇亡齿寒!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们家?会不会轮到他们的妻女姐妹无故受侮辱?他们的老人孩子被打骂? 地域和历史的缘故,泉州人排外,乡土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张歆虽是外来人口,根子上是本地人,一来就住进薛伯家,自立门户后有陈林氏掌家,本身也会做人,虽然仍不会说闽南话,到底被接受了。这些北方军户,十足就是外人,来找麻烦的外人! 这条街历史不长,薛伯家是头一批住户。夫妻两个开朗健谈,乐于助人,后来搬进来的,从盖房子搬家就得到他家不少帮助,没有哪家没收过他们的暖房礼。 薛伯年不是最长,钱不是太多,学问没有多大,没名气,可在这条街上,在这附近,确确实实是最受尊敬喜爱的长者之一。不过站出来说了两句公道话,就被推搡在地。 被推倒在地的,不是哪家的老仆,而是薛伯。这条街的住户,旁边赶来看热闹的人们,愤怒了! 官兵如果是匪徒,他们只好靠自己保家园,护乡亲。 陆千户害怕了。他只想要门后那个女人,和她的钱。他没想惹出事端。 他阻止了手下进一步的动作,满脸堆笑地走向薛伯:“老伯,我手下一群老粗,粗手粗脚,没个轻重,还请老伯多包涵!” 这歉道的特没诚意!不过,薛伯的目的就是阻止他们闯进去,见他有了顾忌,停下手,也就算了,又没真的伤到,当下哼哼两下,说道:“怪老头子我多嘴了。” 这条街上住了个致仕的七品小官,六十好几了,这时也听到消息,怕事情闹大,让孙子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这家人虽然不和蔼也不亲切,看不起人,老头儿的年纪功名品级摆在那里,大家伙还是很敬爱的,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在官场上打了十多年滚,这事发生在他家门口,眼皮底下,老官不想管,也知道不能躲,否则闹出事端,到了官府,他也没体面。 他到的时间正好,陆千户知难而退,自己寻了个台阶下,薛伯也放弃计较。 现成的功劳,老官当然要捡,当下笑呵呵地拱拱手:“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大人来找人,许久没人应门,难免着急。只是,闹出这么大动静,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想是真无人在家。大人怕是只好改日再来。” 边上一人也是有意帮张歆,接口说:“他们乡下家里有喜事,一大早回乡下吃酒去了。” 这话却有些不通,张歆是寡妇,按礼是要回避喜事的。只是众人现下急着打发这几个丘八滚蛋,个个点头,都不较真。 陆千户这趟出差,只能在泉州呆三天,最多五天,时间宝贵,不能放过一点机会。当下犹豫起来,是继续玩暧昧?还是借机打听消息? 只有薛伯在想:若让这厮去而复来,却也烦恼!有没有什么法子断了他的想头? 今日好在陈林氏带走了陈四。她家两代寡妇,带着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门户上一直小心,平时关门闭户。看门的陈四勤快尽责,纯朴憨直,对人没什么防心,每次一听见有人叫门,连忙就来开。平日里,街坊邻里相处得好,没什么问题。今日若是他在,只怕早把这群丘八放了进去。 几方面各有思量,难得地安静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旁的墙头上,冒出一个小脑袋:“你们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陆千户乐了:“这孩子是谁?”这么一口相当地道的官话,在泉州可不多见。 刚才一口咬定她家没人的老官和邻居不作声,暗自恼怒张氏没把孩子看好。这半天没人应声,他们刚说里面没人,就冒出一个来,不是拆台么? 他们真是冤枉张歆了。张歆此刻午睡正香,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张歆自己并没有一定要午睡的习惯,有空又想睡就睡。头天夜里帮大姆规整东西,一大早看他们装车出门,召集穗娘阿玉几个开个小会,等她们出门去酒楼上工,锁上门,给孩子上课,布置功课,趁孩子们做功课的功夫,自己带着丫头小绿去整理地窖。 阿福和小强一点点功课,一下子就做完了,跑到地窖门口探头探脑要帮忙,张歆还得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次次把他们指派开去。 好在小羊和青青懂事贴心,做功课的间隙里,就着姐姐们准备好的材料,做出了简单的中饭。 到午饭,张歆起床已经近八个小时,连轴转,都没停过,有些困倦,交待两句,自去午睡。 几个小的平日跟着陈林氏,入乡随俗地养成了午休的习惯。两个男孩不是每天都睡得着,可不想睡也要在屋里静静地呆着,养养精神,不许吵到旁人休息。小强午休习惯跟阿福一起,有小绿照看,也不需张歆费劲。 陆千户来时,这户的四个女性人口都睡着了,也没被他的蓄意作为吵醒。不是因为她们耳朵比别人背,也不是张歆家院子比人家深,而是她家檐下挂了好些风铃的缘故。 去年夏天,从海边归来,张歆心念一动,请人用贝壳做了个风铃挂在檐下,告诉儿女那悦耳的声音是海风来做客,奏乐给他们听。大孩小孩都欢喜得不得了,强烈要求多做几个,希望在这房子里走到哪里都能听见风的乐音。 阿松阿兴举一反三,趁着回乡下的时候,寻来合适的竹子,做了几个竹子风铃,给山里来的风做乐器。 于是乎,这房子里,每天都有山里和海上来的客人不声不响溜进来,轻轻地或强烈地奏乐应和,转个圈再来一曲,什么时候都不冷清。 陈林氏开始嫌吵,听久了,也喜欢,说那声音脆亮轻松,让人心里都跟着松快。 门外闹成一团的时候,屋里睡着的人还在悦耳的风铃声安睡,只有贪玩的两个小男孩听见动静。 阿福跑到门口,侧耳倾听:“小强,好像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吵架。” 小强专心摆弄七巧板,没应声。 “大中午地吵闹,肯定要被阿婆骂。”阿福幸灾乐祸地等了一会儿,想起来:“阿婆出门了。小强,我们出去看看。” 小强摆好一个图案,很满意,决定留着给妈妈看,一时想不起做什么,接受了阿福的提议。 外间,小绿蜷在躺椅上好梦正酣。天井对面,小羊和青青规规矩矩地睡在床上。张歆的房间静悄悄。 阿福和小强悄悄地溜出来,跑到前院。 声音就在门外,听得见,看不着,小男孩心里更痒。 开门,不行的。门闩很高,很重,阿福将将能碰到,拉不动。而且,阿婆说过,大门不可轻易开,怕有坏人进来。姑姑讲的故事里,小红帽和七只小羊都是因为轻易开门被狼给吃掉,小兔子坚持不开门,安全地等到了妈妈回家。 墙角有一架木梯,是陈四做的,方便上房修个瓦,上树剪枝条。阿福和小强又推又拉,小心不弄倒,花了好半天,把梯子往门边移了一些。 小强太小,爬不上去。阿福的力气还不能够把他举起。折腾半天,只有阿福爬上梯子。外面事态大,竟没人留意到两个小的在院里弄出的动静。 前院的墙砌得高。阿福站在梯子顶端,踮着脚,也只能露出一个头。 张氏有个儿子,陆千户是知道的。在船上还见过,不过,他眼里只看见大小美人,就没在意过边上的男娃娃。从同知府下人处听说不少这孩子的事,陆千户听过,连名字也没记住,只烦恼这孩子得余老夫人喜爱,比亲孙子还亲。 张歆所拥有的,陆千户唯一嫌弃的就是这个男孩,早打算着把人和财弄到手,就要动动脑筋把这孩子除了。万一,余老夫人喜欢,接过去抚养,可是后患。 眼看一个男娃娃冒头,说的还是官话,陆千户立刻认定了他的身份,再看周围人都不说话,越发确定,脸上堆起慈爱的笑容:“你是——呵呵,长这么大了。我是你陆伯伯啊。你不记得了么?当初在船上,还抱过你的。你娘在做什么?快去告诉她,我来了。” 阿福想不起来有过一个陆伯伯,老老实实回答:“我娘不在这里。” 陆千户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你娘在里面。你快去叫她来。要不然,你先把门开了,我自己进去找你娘说话。” 阿福摇头:“我不认得你,不能给你开门。门锁着,坏人才不能进来做坏事。” 围观的人听得都笑。这个阿福,平日看着有些憨,心里倒是明白。 薛伯心知这丘八把阿福当作了小强,好气又好笑,上前郑重确认:“这位军爷找的人是这孩子的母亲?” “不错,我找的就是他娘。”陆千户出师不利,小拖油瓶都敢同他作对,心中着恼,顺口回答薛伯,又耐着性子哄诱阿福:“我怎会是坏人?我是你陆伯伯啊,是好人。我大老远来看你们,累坏了,你先开门让我进去歇歇,喝口水。小孩子要懂得待客之礼,你娘知道了才会欢喜。” 台词不一样,可这感觉,很象姑姑故事里的狼外婆啊!阿福更加坚定地摇头:“你是坏人!我不会上当!” 观众已经有人憋不住笑了出来。有人评论说:“小孩子眼睛最亮,分得清好歹。” 陆千户端不住了,勃然怒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晓事?快给我开门!” 旁边,他没脑子的护卫挥胳膊卷袖子,对着阿福亮拳头:“小娃娃,快开门!” 这架势勾起了阿福脑中原本淡忘的记忆,皱着眉想了一阵,大叫起来:“我记得你。你们是船上的坏人!你们打了我爹!” 爹?!谁是他爹?他爹不是早死了?他打了鬼不成?陆千户晕了,隐隐觉得哪里出了岔子。 “爹,爹!”门缝里传出一个更小更嫩更清脆的男孩子的声音:“爹,这些坏人打顾伯,你快把他们赶走!” 阿兴听说有几个粗野军士来吃饭,打听张歆,得知张歆不在,就走了。阿兴不知他们来路,担心他们去家里找麻烦,连忙跑去找程启。 程启一听说,急忙往这边赶,路上遇到跑去报官的热心邻居,听过大概,更是急得不行,认得城门口值班的门卫队长,扯下腰间荷包,也顾不得里面有多少,一股脑塞过去,让他派几个手下跟自己过来,又让那邻居去衙门找自己认得的捕头来帮忙。 这边围观的街坊父老,多是认得程启的,见他为张歆出头,又带了官差来,马上让出一条路,让他们走到跟前。 小强爬不上梯子,只好扒着门缝往外看。门缝很细,小强把脑袋压上去,还要不时左右转动,才能看到一些,倒比另外几人先看到程启,马上高兴地大叫起来。 程启顾不上其他,先安慰孩子:“小强不怕!不用怕!” 小强?对了,张氏的儿子是叫这个名字。这么说门后那个才是她儿子,墙上这个不是。他弄错了,出丑了!可这个“爹”又是怎么回事?陆千户恼羞成怒。 118、促成 住得远些的人困惑了。张氏家的孩子怎么管程启叫爹了?先前的流言, 是不是有几分真实啊? 住得近的街坊们听见小强那声“爹”, 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听了一个多月,已经习惯了。 本来,程启不肯做干爹。张歆软硬兼施, 已经让小强改口,只唤叔叔。 小孩子忘性大。小强历劫归来, 有妈妈陪着,安慰教导, 定住神, 慢慢也就好了,过了一个多月,又能同阿福出门找街上的小孩子玩耍。 先前流言纷纷, 那些孩子在家里听见大人议论, 半懂不懂地记得了一些,说小强是没爹的孩子。 小强生气了, 嚷嚷说:“我有爹!我有爹!” 有个孩子取笑说:“你爹在哪里?带来让我们看看。” 小强上了心, 第二天就跑去找到程启,把他拉了来,一家一家地去敲那些笑话他没爹的孩子家的门,把老的小的都惊动出来,指着程启说:“看, 这就是我爹!” 看着小强脸上的倔强和自豪,眼中的受伤和渴望,最刻薄最古板的人也笑不出来, 怪不起来,只有对遗腹子的怜惜,只能歉意地自责自家孩子不懂事。 程启不是深宅里娇养大的少爷,幼年时也经历过小男孩的恩怨情仇,知道怎么化解。他阻止大人们丢脸气恼之下打骂孩子,和蔼可亲地同孩子们对话,请年纪大些的照顾小强,告诉年纪小的小强喜欢同他们玩,买来精致的点心,让小强拿去分给小伙伴,寻来新奇玩意给小强,让他找来小伙伴一起玩。 小孩子很单纯,很容易收买。很快,小强就有了很多好朋友,好伙伴,都羡慕小强有个最好最可亲的爹爹。 不是家里人的大人,小孩子通常只能记得谁谁的娘,谁谁的爹,谁谁的……这些孩子记住了程启是小强的爹,每每回家提起“小强的爹”怎样怎样。 虽然程启和陈林氏再三解释,孩子不懂事,乱叫人,请大家别在意,慢慢地,这些孩子的长辈听惯了,也认为小强是有个爹。 有那与陈林氏张歆交好的人家,私下说道:“不如弄假成真,也不错!” 街坊邻居理所当然地听着张氏儿子管这个比他高出一头的男子叫“爹”。这让陆千户有了很不好的感觉,恶狠狠地问:“你是什么人?” 程启不慌不忙地一抱拳:“小人程启。” 陆千户当然知道程启,没想到他已经捷足先登,自己刚又闹出一场笑话,再看他带来的本城差役,又妒又恨,也不得不暂且放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掉。 走过程启身边,陆千户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话:“除非你当真娶了她,不然,爷爷我早晚把她弄到手。”他很重视程启这个情敌,打听过他的家世,不相信程启真会娶一个拖油瓶的寡妇。所以,张歆早晚是他的。 他不知道,程启是真想娶!只是,不知怎么开这个口。 程放听说这件事,鼓动说:“大哥,这是个好机会,可要抓住了。” 程启苦恼道:“我如何不知?可就怕她又还给我一句‘你让我想想’。”要是再被一个软钉子顶回来,他可真要去撞墙了。 程放笑道:“要女子自言婚事,也有些为难。陈林氏是她长辈,替她管着家。大哥何不先去问她家大姆?” 程启眼睛一亮,拍拍弟弟的肩膀:“二弟就是比我聪明!”脚跟一转,风风火火地执行去。 程放揉揉被大哥拍得有点疼的地方,暗想大哥如此生猛,定能生儿子,无论如何都要快点帮大哥把大嫂娶回家,盼望他们赶紧生个侄儿,母亲有亲孙,这房嫡支有传承,他们夫妻就不需要顶着那么大压力,为生儿子辛苦了。 他的妻依言往张歆家走动,也很快熟悉亲近起来。要说,张歆待人,表面看来淡淡的,可从无虚言敷衍,不经意间常能让人感觉到体贴关怀,只要靠近了接触几次,就会被她征服。至少,程放的妻女都很快喜欢上了她,根本不能想会有另一个人来做她们的大嫂大姆。也许,这就是她和他们一家的缘分。 熟悉亲近了,程放媳妇很自然地对张歆倾诉苦恼。她怀过四胎,生下三个女儿,婆婆很想抱孙,丈夫不肯纳妾,都指望她生儿子,她压力很大,方圆几百里,有名的灵验的庙里都去拜佛烧香许愿,偏方听了不少,用过好几种,生来生去,还是女儿。 张歆太知道这时代儿子的重要性,闽南人对传宗接代的重视,自然不会说“男女都一样”“女儿好”之类的话,只劝她往好处看:丈夫深情,婆婆通情达理,女儿可爱,家里无事需要忧心,自己年轻,身体又好,别着急,放宽心,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程放媳妇倾诉的多了,张歆安慰的话也多了,不小心露出了一些后世的科学结论。生男生女不光是女人的缘故,关键在做爹的贡献。有些人生男可能大,有些人生女可能,和双方体质有关系。吃药不好,还不如通过改变饮食习惯,来改善体质。 渴望儿子的少妇以敏锐的直觉紧紧抓住张歆这根救命稻草:“帮帮我!教我该怎么吃?” 食物对人体酸碱度的影响,是张歆从前注意的一个方面,可她习惯的很多食物饮料,这里并没有。被央求不过,张歆硬着头皮,结合两世听说的食物药性,看过一眼早记不清的上世的姨婆寻来的可控制生男生女的秘方,开出两个单子,一边是吃了容易生女儿的东西,一边是吃了容易生儿子的东西。 程放媳妇一看就哭了,终于找到原因了!他们夫妻爱吃的种种赫然都在生女儿的单子上,生儿子的单子上好多他们不吃的。他们夫妻一直按生女儿的法子饮食,不生女儿才怪了呢。 张歆拼命解释,这单子做不得准的,就算严格按单子吃,也不能保证生儿子。做人,开心自在最重要,这单子还是还给她,撕了吧。 程放媳妇宝贝一样护住。按单子吃,是不能保证生儿子,因为人争不过命。可是,求子先要显出诚意,他们拜佛求神,却连一点口腹之欲都不愿意牺牲改变,怎么让神佛相信他们的诚意? 程放媳妇决定回家立刻行动,严格按照张歆给的生儿子清单安排饮食,远离容易生女儿的食物。不但她自己,程放也要一样做。她已经知道,生女儿也有程放的责任,生儿子也需要他的努力和改变。 媳妇很坚定,母亲很支持,程放的嘴巴被管得严严的,胃口越来越小,体重减轻,精力下降,如今连大哥两拍都要受不住了。他不怪大嫂,只盼大嫂早日进门,替他完成任务。 程放自问,除了偏食挑食,没什么大毛病。他要求不多,按自己的好恶决定吃什么,应该是他的基本权利吧?他没有儿子,没关系,只要大哥有儿子,让侄儿继承他的家业好了。他的财产,一多半都是大哥给挣来的。 只要大嫂进门,大哥马上就有儿子了。小强虽然不是程家血脉,对母亲和他们兄妹来说,比庶弟和他们的孩子来得亲近。 陈林氏放心不下这边,天擦黑时,赶了回来,没来得及进家门,就被守在门口的薛家老仆请到了薛家。 薛伯薛婶一个主讲,一个补充,向陈林氏说明今天发生的事。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陈林氏又怕又气,再三感谢薛伯援手,担心地问薛伯有没有落下伤痛。 薛伯摆摆手:“那一下,我是故意跌的,没事!倒是那个丘八,不好办!今天是他失算,出了丑,戏唱不下去。阿启又及时带了官差来。他不敢惹麻烦,不得不走,可并没死心,下次,不知还会使什么阴损招数。你们千万小心!最好能寻一个法子断了他的想头。” 陈林氏苦恼道:“民不与官斗。还是个当兵的,讲理都没得讲。这可怎么办才好?阿歆好容易安顿下来,刚有起色,难道为了躲他,就的搬走?这里好歹有亲戚朋友,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再遇到坏人,更没办法。” 薛伯薛婶对视一眼,迟迟疑疑地说道:“我们商量着,都觉得阿歆最好还是再嫁,还要嫁个有点份量的人家。阿歆有了男人,那个丘八就没得可闹了。” “做妾做外室,绝对不行。有点份量的人家,又怎么肯娶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做正妻?” 薛伯又与薛婶对视了一下:“我听说,阿启今日已经找过嫂子两回,想是有什么话要同嫂子说。” 陆千户临走丢下那句话,不少人都听见了。除非程启娶了张歆,他还会再来。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无权无势,要保住名声,保住自己,不容易。这件事余同知也难帮上忙。陆千户不死心,不罢手,张歆很难逃出他的魔掌,除非远走避祸。 可,哪里都有见了腥一定要偷的猫。他乡,还不如故乡。 阿启钟情阿歆,又有这么个缘故,多半是愿意娶的。阿启克妻,然而,被克也总比被迫害折磨好。阿歆是个刚强的,说不定就能破解阿启克妻的命数。这两人其实挺合适! 陈林氏从薛家出来,天完全黑了,夜空晴朗无云,一轮清亮亮的弯月挂在半空。 没几步路,又是走熟了的,陈林氏拒绝薛伯派人相送,也不要灯笼,借着月光和门户里透出的烛火,慢慢往家走,一边想着心事。 对面迎来一个身影,试探地叫:“陈家阿姆?” “唔,来的是程大爷?”按薛伯的说法,打发走那个陆千户,他回头找过她两次。这是第三次了。听说她未回,也不进门。陈林氏约摸能猜到他的来意,露出赞许的笑意。就凭这份诚意,她就能放心把阿妹交给他。 程启来了一会儿,听陈四说陈林氏被薛伯请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薛家。他和阿歆的事,没有落定前,还是不要弄到其他人跟前。他丢脸还是小事,别让阿歆难做。 在薛家和张歆家之间逛来逛去,踩了有一阵了,还好夜色已浓,没人看见。大概他来的次数多,这条街上的狗闻熟了他的味道,当他是近邻,也没乱叫。 程启看不见陈林氏的神色,小心地说:“这么晚打扰,实是有事与阿姆商量。” “想必是要紧的急事,请程大爷进门说话。”陈林氏声音还是一板一眼,脸上可是笑成一朵花,引着程启去了没人住的客院。 点起灯,陈林氏已恢复成严肃的节妇大姆:“这里,程大爷可以放心讲话。” 程启咽了咽口水,有点紧张:“今天的事,阿姆想必听说了。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同阿歆成亲。” 陈林氏脸上没什么表情:“程大爷善心,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有心救护。这份好意,我们心领了,却不敢接受。上一次,程大爷帮着救回小强,已经是我们的恩人。如今又逢祸事,是阿歆自己命不好,怎能再连累委屈恩人?” “阿姆误会,我不是可怜阿歆,我是中意她,钟情她,真的想娶她。”程启一着急,准备了半天的说辞都丢开,急急忙忙表白心意,被陈林氏三问两问,把自己两次被婉拒的事也说了:“阿姆,我是真心的。我知道配不上阿歆,她不愿意。要是没这回事,我也不敢催促,可如今出了这事——万一那恶人又来算计,我偏又出门在外,赶不回来,阿歆可怎么办?阿姆,你——” “阿启,”陈林氏改了称呼:“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我说之前,你先得起个誓,听完我的话,不论你心意如何,将来如何,都不能把这些事告诉另外的人知道。” 见她说得郑重,程启心知她接下来的话必然与张歆有关,必然要紧,连忙依言重重发了个毒誓。 陈林氏说了张歆的身世婚姻,最要命的“逃妻”身份,最后说:“阿歆绝没有看不起你。我知道她对你很是尊敬看重,只是她身份见不得光,生怕连累了你,不敢接受你的好意。” 程启沉默了一阵,轻轻地问:“小强的亲爹还活着?阿歆,她,可有想过,将来,与他,破镜,重圆?”短短的字句,越说越觉艰涩。 “她若有这个想头,就算一时赌气,跑了出来,早早也就设法回去了。怎会千里迢迢,冒险逃到泉州来?路上不容易,要不是一再遇到热心的好人,娘儿三个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找不找得到我们。她若还念着那个人,留恋那个府第,又哪里要吃这些苦头?” 程启沉吟着,方才黯淡了的眼神重又明亮起来:“阿姆,我心意依然。” “好!”陈林氏露出笑容:“这门亲事我应了。只是阿妹心里的结,需要你去帮她结开。毕竟,以后是你们两个过日子,不能总找我来疏通。你等着,我去叫她来。你有什么话,趁着今夜好月亮,对她说个明白。” 119、交心 张歆一觉醒来, 就听阿福和小强两个七颠八倒地说方才船上的坏人在门口吵闹, 被“小强的爹”赶跑了。糊里糊涂地,刚要叫小绿出门打听,就有隔壁大婶敲门进来告诉事情经过。 大姆和陈四不在, 她午睡,薛伯出头相帮, 程启来得及时,这才让她险险避过一场祸事, 张歆心惊胆寒, 当即白了脸,强作镇定地送走邻居,照样教导孩子, 处理家务。 穗娘她们在酒楼也听闻了风声, 回来时,一个个脸上都写着担心, 看到张歆一脸镇定, 家里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才慢慢安定下来。那么远的路,那么多困难,都走了过来,张歆会有办法的。 张歆心里其实已经慌了, 乱了,想哭,想质问, 可不得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是这个家这些人的主心骨,大姆不在,她慌了,这些人更慌,会吓着孩子。只有镇定,冷静,她才能思考,才有可能找出办法。 孩子们都睡下,大姆还没回来。张歆抱膝坐在檐下,思考。 她把古代寡妇单身女人的处境想得太乐观了。上一世,邻居,父母同事,自己的朋友,她接触过好些个离婚或者丧偶的单身女子,单亲妈妈,了解她们的难处,听见过无聊人士的闲言碎语。她自以为了解这种身份的境遇。 感叹人言可畏,民风不古的时候,她会想起古书中的烈女节妇。文艺作品里,寡妇往往比起周围人并不贫困,然而被长期的孤独和寂寞挤压得歪曲了性情,变得偏执阴暗,又或者飞蛾扑火地投向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年纪尚轻,看淡男女之情的她不知不觉中有了这样的印象:她们的苦主要来自于依附男人的习惯,和对爱情无法割舍的渴望。 到了这个时代,有了玉婕留下的金钱,看到大姆的例子,加上对自己的信心,她义无反顾地做起寡妇,以为“寡妇”身份除了行动上的一些限制,会带来更多的自由。 她需要感情,愿意付出,期待回报,但她不会选择男女情爱这一最不可靠的感情投资,她更喜欢孩子,更渴望亲人和朋友。她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拥有了想要的一切。 一个龌龊的男人,怀着猥琐的心思,以低劣的手段,跑来破坏,掠夺。她愤恨,却无力还击。 自古民不与官斗,在这没有民主不讲法制男尊女卑的社会,弱者是强者的食物,女性是男人的牺牲。 如果玉婕的身体有红线女的本事,她一定月下奔袭,割下陆千户的脑袋,磨光匕首,静待每一个意图不良的恶徒。可玉婕只是这个时代典型的闺秀,只会拈针刺绣。张歆自己提得动的也只有菜刀。 她不但要防范卑劣的手段算计自己,还要担心谋算落空之后恶毒的黑手会伸向她身边的人。 她还不至于无路可走。 她可以选择再次逃离,别的地方不好说,李元川的熊本岛可以为他们母子提供庇护。她相信李元川不会逼迫她,不怕那些倭寇,可这一步,迈出容易,退不回来。如果孤身一人,她也许会选择去岛上换个更自由的活法,可她不能让孩子在海盗窝里长大,做海盗,嫁海盗。 她知道陆千户垂涎什么。她可以自毁容貌,这样虽不能完全斩断他谋财的心思,这份刚烈足够赢得舆论的同情,甚至官府的干涉,在这个时代的道德文化下,可以震慑住很大部分意图不轨的恶人。这个办法太悲壮,太憋屈,她不喜欢,孩子们的感受也会很糟糕。 还有一个办法,更简单,更有效,但是—— 陈林氏走近来:“阿妹,今天的事,我知道了。程启来了,在客院。我把你的事都告诉了他,他仍想娶你。你去同他好好谈谈,有什么顾虑想法都摊开讲。他帮我们那么多,值得我们开诚布公。这是个难得的好男子,大姆不想你错过。” 程启确实是个难得的赤诚男子。只是她秘密太多,匪夷所思,无法真正做到坦诚,更不可能“布公”。但她至少应该真诚地对待他的感情。 对着张歆,程启总少了点底气,口舌也更笨了,吭吭哧哧地:“今天,让你受惊了。” “没有。”当时她在睡觉,受惊的是他和别人。 “多谢你及时替我解围。我都记不得谢过你多少回了。”每次蒙他帮助,她都只有语言的表示,想想真不好意思。 “是我当做的。也是我乐意做的。为你做什么,我都乐意。”程启鼓足勇气,说出他能想到的甜言蜜语。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没关系,没关系。那个男人不懂得珍惜你,配不上你。你若不嫌弃我蠢笨,让我来保护你,照顾你,可好?” 张歆心中淌过一阵暖流:“你是大智若愚,轻易不显山露水。我凭什么嫌弃你?然而,我的身份——万一哪天被人认出来,又或者,那个人找了来,就是大祸,无以翻身。你好好的,何苦被我牵连?” “不妨的。你回来泉州也有一年半,之前又在松江住了些日子。这么久都没被那边察觉,想来,那边要么没有线索,要么知难而退,不再寻找。我听衙门里的人说过,寻人破案都要抢时间,耽搁越久,越没头绪。你如今要支撑这个家,有些时候不得不抛头露面,以后——呃,可用的人多了,还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见张歆半垂着头,认真听着,程启找到自信,顺着思路继续说:“至于万一,那是防不住的。人人事事都有万一,对我们这些跑船的人,万一就更多了。说不定,不等你的万一发生,我这边就——” “别胡说!”张歆一着急,下意识地抬手阻止:“这种话,也是混说的?” 程启一直望着她,不等她抽回手,双手合上,轻轻地但牢牢地捉住那个温软柔滑,心中满是欢喜,眼中都是情义:“我不说了。为了你,我一定活得长长久久,不论遇到什么,都会留一口气回来。我也会小心戒备,教那人就算找来,也翻不起浪。最不济,陆上不好存身,我们下海,去台湾也好,去南洋也好,海阔天空,还怕没有我们的落脚之地?” 这个人!张歆眼中起了泪光,本能想到的是:为什么前一世,没能遇到这样的真男子?是物质的文明和舒适断送了真男儿气概,以致阴盛阳衰?还是,近视眼不识珠,生生错过?想想前世的生活圈子,不外乎亲戚世交,学校和单位的熟人,加上一些熟人的亲戚朋友,常来往合得来的更多是背景相似经历相似的同类,圈子真真小的可以!大概真是不曾遇上。 “就算你自己不在意,也要替你父母家人,为家族名誉想想,总不能为了我,成了家族罪人。” 她如此为他着想,程启越发感动越发喜悦:“程氏家族大得很,人多,乌七八糟的事也多。我不过一个小小旁支子弟,娶个老婆,哪里就能坏了家族名誉?至于我家里人,多是喜欢你的。说了你别生气,我弟我妹在家私下已经管你叫大嫂,两个侄女晚饭时还问你几时能搬过去住。就是我娘,心里也已经许了。我家里人,你都认得,不大会说好话,心却是好的。你若担心给我丢脸,更加不必。我的名声你也知道。” 张歆趁他不注意,抽回手,叹了口气:“你克妻,那算什么?说到底,我是有夫之妇,若是再嫁——” 程启心急,脱口说道:“我前面老婆也没死——” 寂静。过了好一会儿,程启开口,期期艾艾地解释。 他的第二个妻子赵氏,是董氏挑挑选选,好容易定下的。莆田人,家族一度兴旺,后来破落了,到了他父亲手上,家业才慢慢有了起色。赵氏过过苦日子,经过丧母之痛,性子刚强,人也能干,读过点书,长得也不错。她继母与董氏姑姑的弟媳是七拐八弯的亲戚,指望这个继女嫁入程氏,再与董家攀上亲,将来好提挈亲生儿女的婚事。 见过的人都说赵氏好,才貌双全,程启怀着期待结的婚。入了洞房,掀了盖头,闹洞房的客人刚出门,新娘就给他跪下了。 原来,她幼年有个邻家哥哥,青梅竹马。两家母亲曾戏言结亲。后来她家有了钱,换了个大房子,母亲去世,继母入门,两下断了来往。听说那男子聪颖好学,过了童子试,一度托人探听亲事。她父亲继母不知道当日亲事之说,见男方功名未就,家业凋零,家中人口又多,当即拒绝。 这赵氏却是个痴的,只道生母已将她许给那竹马,断不能再侍奉第二个男人。也不知她家里怎么弄的,她怎么想的,竟顺顺当当完成了婚礼。进了门,拜过堂,她却不愿与程启圆房,而要给多年没见面的竹马守节。 可想而知,南国地方,兴兴头的程启被泼了一大盆冰水。程启性情温和,心里再恼火,也做不出什么,一听完就去找董氏,把这事交给她处理。程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总共就见了这一面。 董氏千挑万选,娶回来这么个媳妇,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夜派人去叫了她父母来。赵氏父亲听明原委,很是后悔,心疼女儿,还有些赞同她的志气。继母只担心这事传扬出去,她家名声受损,儿女再别想结好亲事。 赵家老夫妻千求万求,加上董氏姑姑和她夫家从中调停,到后来连董氏的老爹都被说动,也考虑到程启的面子和想法,董氏咽下这口气,终究还是把赵氏退回娘家,对外只称赵氏染病,等上些日子,就称病故了。赵家不吱声,旁人就算有些议论,很快也就淡了。 只是,那以后,程启“克妻”的名声就坐实了。董氏也被怀疑与两任长媳的死有关,再想给程启说亲,就很艰难。 至于赵氏,倒是如愿以偿。她父亲私下找来竹马,问他还愿不愿娶赵氏。那竹马倒也有情义,说了一番缘定三生什么的。事情弄到这样,大方做亲是不可能的了。两家悄悄办了婚事,赵氏的爹给了一笔钱,谎称自家远亲,让他们去邻省投奔自己好友。 提起了,程启顺便把赵氏之前,朱氏和梁氏的死因也都说了。 张歆象听天方夜谭,打量程启的眼光又不一样。别人可能会觉得程启窝囊,缺少魄力,张歆看见的是他少有地宽广的胸襟。正是因为拥有这份胸襟,他才会接受与一个寡妇合作,顶着压力,给她一个宽松的环境,支持她每一个决定,如珠如宝地疼爱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彬彬守礼地守望寡妇孤儿,到现在不介意她是“逃妻”,认真地打算他们的未来。 程启生怕她着恼他的过去,更怕她担心她的身份,结结巴巴地安慰:“大宅门大家族里,这样那样的丑事多的很,很多都被掩饰过去了。你的事,不过是没人帮忙,并不是没办法。” “你假死的妻子,和我没死的丈夫,分量根本不同。”话虽这么说,张歆心里已经活动。段世昌娶的是死掉的周玉婕,不是活着的张歆。她活了两世,好容易遇到一份真感情,一个好男儿,为什么不能嫁? “泉州的人只知道我克死了两个老婆,你没了丈夫,无依无靠。” 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你家里若是知道——” “这事你我知道就好,不必告诉他们。” “可是——” “同外面人打交道,是男人的事。这个,听我的,你别管了。”程启的大男子主义冒头。 张歆看着他,突然笑了:“你原先那么容忍朱二,为什么?” “我,岳父一直对我很好。那件事,我没了妻儿,坏了名声。岳父却是家破人亡,一蹶不振,朱大原是他最器重的儿子,朱家的希望。朱大死了,朱氏就剩下一个二哥。我同朱二原先也不错,他不知就里,总以为他哥哥妹妹都是因为我才死。其实,也是这样。我那时年轻气盛,本不想纳妾,朱氏避着我,非要把梁氏塞给我。我赌气要了梁氏,故意抬举她,并非喜欢她,只是为了气朱氏。倘若我没纳梁氏,又或者知道朱大喜欢她,直接送她回朱家,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 张歆沉吟着:“你的心,你的事,我都明白了。你,再让我想想。” 说了半天,怎么还是换得这一句啊?!程启差点哭出来。 张歆也想起自己早先已经“想想”过两回,有敷衍的嫌疑,连忙说明:“我还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你再给我些时间,可好?” 程启只能应“好”,垂头丧气地出门。 陈林氏守在外面,见他出来,笑眯眯地迎上来:“阿妹怎么说?” “她说还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阿姆,这都第三回了,你说——” “你叫我说什么?你若是真想娶阿歆,怎不遣媒人来提亲?难道要阿歆同你私定终生?” 醍醐灌顶,程启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作揖赔礼:“多谢阿姆指教!是我错了。我明日就去寻媒人。” “别急急惶惶的,礼数不周全,我可不答应。” “嗳!” 120、缘定 缘定 看见张歆垂首沉思, 陈林氏坐到她身边:“阿妹, 你还有什么想不通?还有什么放不下?” “大姆。”张歆唤了一声,将头靠上她的大腿,不说话。 陈林氏抚着她的背, 慢慢地说:“别怪大姆替程启说话。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有他照顾你们母子, 我也好放心回湖西村去。阿祥两口子就要搬去山里,留下两个小的。阿怀夫妻愿意照顾, 可阿怀多半日子不在家, 他媳妇要做地里家里的活计,自己有好几个孩子要照顾,要准备大女的嫁妆, 老大的婚事也要开始张罗, 哪里顾得过来?我知你怕我回去受累受气。如今已没人敢给我气受,眼看你们个个都好好的, 我这把老骨头, 有用处才觉欢喜。我是被花轿抬到湖西村,在老屋嫁给你大伯,也该老死在老屋里。” “大姆,我明白。”张歆眼睛一闭,沁出几滴泪水, 渗进陈林氏的裤子。 陈林氏确实是她顾虑的一个原因。帮招婿守寡的侄女支撑门户,还说得过去。大姆总不能跟着住到程家。张歆想给操劳多年的大姆提供一个安详舒适的晚年。可大姆有大姆的信念和坚持。大姆要她好好的,每一家子女, 每一个孩子都好好的。 “阿妹,你心里还挂着什么?讲给大姆听。” “我出走时,留下过话,如果那个人想要小强继承家业,十六年后会送小强回去。” “你是怎么想的?” “小强是段家的嫡长子。倘若他想回去,我要让他回得去。那里还有我娘家和姨夫留给我的财产,便宜无关紧要的人,我总有些不甘心。” “你看待事情,一向明白。可这事,大姆觉着,你想得太多,倒糊涂了。姓段的既然另有儿子,就不是非得小强继承他家香火。倒是张家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外祖还需人祭祀。愿意姓张还是姓段,不如等小强大了,让他自己选。至于那些钱——该是你的,你不回去拿,它也会来找你。不该那些人的,他们拿了也承受不住,总要付出其他代价。你实在不必不甘心,更不可为了几个死物,耽误了自己和孩子。” 那时做着玉婕,感受着她的种种,是有很多不甘心。走出来,过了这几年,早就淡了。 感佩着大姆的超脱和智慧,张歆轻轻点头,却又迟疑地说:“我只担心小强。他父亲是个很重名利的人,我怕他会像那个人。我无论如何不可能给他挣下那么一份家业。我怕他以后,会怪我。” 遗传的力量,听说,很强大。小强毫无疑问是她张歆的儿子,却是段世昌和玉婕制造出来的,容貌又很像段世昌。张歆总有些没底,不知他性子象爹几分,象娘的部分,会像玉婕,还是像她? 陈林氏怎知道这么多曲曲弯弯,直接嘲笑起来:“这话更加糊涂!他是你生的,你养的。你倒怕他长成你不想睬的人?你放心,大姆给你打保票,憨仔长大不会是那样!” 这是张歆心里最大的石头,没那么容易放下来。 陈林氏拍拍她:“你这做娘的,不如好好问问儿子,仔细看他心性到底如何,想要什么。” 程启回到家,顾不得母亲已经歇下,直接跑到董氏房外求见。 董氏也听说了有个千户跑到张氏家门口闹事,连他临走甩下的那句话都听说了,对儿子这趁热打铁的劲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养了二十好几年,头一回见他这么精明,这么抓紧。 “你拿准了人家会答应?遣媒人去求个寡妇,若换不回庚帖,这人我可丢不起。” “她家阿姆已经应了。” “张氏若不愿意,你以为她阿姆能逼她?罢了,胳膊拗不过大腿,你这么想娶她,我就替你出回头。可只有一回!倘若张氏不答应,你就得罢手,以后,婚事都听我的。” 程启咬咬牙:“是。” 次日一早,董氏果然打发管家去请最好最可靠的媒婆。整套程序,于她驾轻就熟,媒人很快就领命出发。 程启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患得患失。陈林氏的信誉值得相信,可张歆最终也没给他一个准信,程启心里还是没底。 这回必须一击而中!所有的筹码都得推上去。对了,还有小强啊!张歆最宝贝,最没法的,就是小强。 主意既定,程启一早行动开。匆匆吃完早饭,先跑到相熟的木匠家,拿了做好的几个小玩意,又买了一包糖果。到薛家,哄着薛伯的几个孙子去把阿福和小强叫到薛家园子玩耍。 等另外几个孩子忙着摆弄新玩意,程启抱着小强走到一边,哄诱地问:“想不想以后爹天天陪你玩?” “想!”小强脆声回答。 “如果爹能同你娘,还有你和姐姐住在一起,就能天天陪你玩了。” “爹同我们住。” “这个,要你娘答应。你娘不答应,爹就不能同你们一起住。” “我和妈妈讲,要妈妈答应。” “嗯,今天会有一个阿婆,帮爹到你家去问这个事。” “爹,你为何不自己去问妈妈?” “呃,爹不会说话。爹去说,你娘会不高兴。那个阿婆会说话。不过小强最能干,一定能让你娘答应,是不是?” “是。妈妈疼小强,妈妈会答应小强。” “唔,真乖!你娘嘴上答应还不够,要让那个阿婆带一张写了字的纸回来给爹。这样,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爹天天陪小强玩。” “姐姐会写字,我让姐姐写给阿婆。” 画蛇添足了!程启吓得一激灵,还好有陈林氏在,应该靠得住:“写字的纸你不要管,你阿婆会准备好。你只要让你娘答应,说愿意,你阿婆会把东西给那个阿婆。” “可是我阿婆不会写字呀。” 程启决定先放开这个话题:“你看那边树上有只鸟,翅膀和尾巴好漂亮。” 小强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在哪里?在哪里?” 张歆原计划这一天去庄子视察工作,商议今年的种植计划,虽然被前一天的事影响了心情,性格中的倔强促使,她要尽量按原本的规划生活下去。 程启说今天寻媒人。可不知道媒人是否今天就会上门,陈林氏犹豫了一下,就没拦她。 才走出十几里地,张歆就被陈林氏托薛家健仆赶上:程启的媒人上门了! 张歆惊得在车上摔了一跤。那个人的手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 张歆父母双亡,又没有婆家。娘家近亲长辈只有陈林氏。 陈林氏了解她的性格,一定要从她嘴里掏出对这门亲事的“愿意”,因而一面陪媒人叙话聊天,一面让人去叫张歆回来。 董氏托的媒人是个衣着朴素,老成持重,极有眼色的,听说过陈林氏的事迹,很是敬重,满脸堆笑地坐在堂屋说着话,没有半点不耐或急迫,看见张歆进门,立刻站起身:“奶奶回来了。小人给奶奶请安!” 张歆刚要答话,小强冲了出来:“妈妈,妈妈,爹说——” 张歆连忙捂住儿子的嘴巴,止住下面的话,赔着笑说:“请稍等,我同孩子说几句话就来。” 媒人好脾气地笑:“不要紧。奶奶自便。我还想同老奶奶说说话。” 张歆在回来的车上已经想明白,从形势考虑,对程启的情意,她可以拖延,不好拒绝,情感上,她也不想拒绝,只是,这一答应说不定很快就得嫁了,心里又有点别扭,没准备好。 对着媒人,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也乐得让小强打岔。 老老实实让妈妈拉到后面房里,一自由,小强就往妈妈身上爬:“妈妈,爹说,你同那个阿婆说好,他就可以同我们一起住,天天陪我玩。” 程启太过分了!用她儿子来对付她。张歆不豫:“小强,程叔叔不是你爹。你爹在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象阿松表哥那么高时,就可以见到他。” “我现在就要爹。我要爹同我们住一起,象别人家一样。妈妈来,亲亲,抱抱。小强爱妈妈,妈妈爱小强,妈妈答应。”小强腻在张歆怀里撒娇,把妈妈平日哄他的手段学了个七八分。 张歆有些头疼:“你就是想要个爹,还是——” “我要爹做我爹。我要爹和我们住。妈妈乖,答应。” “你为什么要他?这个爹有什么好?比妈妈还要紧?” “妈妈最好,最要紧,小强最爱妈妈。”小强先吧嗒吧嗒亲几口,稳定住妈妈的情绪,然后郑重地说:“爹也很好。妈妈和爹和姐姐和小强,在一起,最好。” “告诉妈妈,爹哪里好?” “爹对我好,陪我玩,不让别人欺负我,陪我说话——冬生的爹只会骂他,阿鲁的爹都没抱过他,他们想要我爹做他们爹,我不要。爹是我的。” 张歆慢慢的询问下,小强一点一点讲出程启的“父爱”。有些张歆原本知道,有些还是第一次听说。 每听到一件,张歆就会想如果是段世昌,他会不会这样做?结论:段世昌会盼着小强长大,继承家业,光大门楣。程启却会陪着小强成长,努力让他拥有快乐的每一天。 小孩子短见,注重眼前享受。所以,小强轻易地认定程启,认为自己有世上最好的爹爹。 张歆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对孩子的期盼就是平安健康快乐。 雌性择偶本就是给下一代挑选父亲。程启做她孩子的父亲,很合适。 小强没的说了,看着有点出神的妈妈,小心问:“妈妈,你答应了吗?” “嗯。”张歆正在努力分析自己心里那点别扭是怎么回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小强高兴地往外跑:“阿婆,阿婆,妈妈答应了。你快把写字的纸给那个阿婆。” 她答应什么了?张歆恍然一惊,媒人还在堂屋坐着呢! 张歆赶到前院,正好陈林氏送媒人出门,转过身,笑眯眯地对她拍拍手:“换了庚帖。这门亲事定了啊。不兴反悔了啊。” 小强高兴地跑去告诉姐姐:“妈妈答应了,过些天,爹就来同我们住,每天同我们玩。” 小羊正在学刺绣,猛然听见这句话,扎到手指,还不知道疼,第一次跟弟弟争执:“不要!不要爹!” “要爹!爹疼小强,也会疼姐姐。” “不要!我不要爹!我只要娘!”小羊又慌又怕,哭了起来。 应下亲事,陈林氏就担心小羊的反应,就怕她反应激烈,给张歆添不自在,听见姐弟俩个闹起来,立刻赶了来。 先撵了小强出去,并警告他:“不许再嚷这个!你娘是答应了,可你要这么嚷嚷,她恼了,说不定就不答应了。你再吵闹,回头你娘你姐姐都不理你。” 小强不明白为什么,见姐姐不高兴,哭了,真不敢再嚷,悄悄溜走找阿福玩去。 陈林氏搂住小羊安慰:“乖女,别怕!弟弟说的爹是程启叔叔。他是好人,最疼你弟弟,也会疼你。” 小羊稍稍安心,擦擦眼泪问:“娘对我们不好么?弟弟为什么还要爹?” 陈林氏在她头顶轻轻抚摸:“你是女儿,你该会的,你娘都能教给你。可弟弟是男儿,他要学的很多东西,你娘教不了。南街东头那个林家,你知道吧?你想弟弟长大象他家那个娘娘腔么?” “不要!弟弟长大会是勇敢的男子汉。”小羊心里闪过大牛的身影,只是——血!小羊连忙摇摇头,甩开。 陈林氏赞许地笑了:“对啊,男儿就要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就像你认字读书,学女红刺绣,弟弟做男子汉,也要有人教。还有,你娘一个人,很辛苦。遇到有坏人,也要有人帮忙。” 早先,弟弟被坏人抓去,是程叔叔帮妈妈把弟弟找回来。昨天,坏人上门捣乱,又是被程叔叔带人赶走。程启在小羊心里早就是英雄,保护神,接受起来并不困难,只是——“阿婆,我一定要管程叔叔叫爹么?” “你愿叫就叫,不愿叫爹,叫叔叔也好。”程家是大家,董氏又讲规矩,小羊是继女,年纪已经大了,和程启的接触不会很多。 121、老夫妻 老夫妻 陈林氏亲自去余家, 对余老夫人讲明这桩婚事的前因后果。 余老夫人还记得船上的事, 明白张歆的苦处,虽然不喜,倒还能体谅, 只是背地里对王氏叹说:“小强那孩子,极是聪明, 若遇个好老师,蟾宫折桂是迟早的事。母亲这一再嫁, 这孩子的前途生生给断送了。陈林氏的眼界到底差了点。” 王氏的丈夫便是为了“蟾宫折桂”的梦想, 生生熬坏身体,早早去了,丢下她们母女。王氏心里倒是赞同张歆的选择, 只是不能明说:“这也是没法子。妹妹缺个遮风挡雨的人, 要把孩子平安养大都不容易。若是那个陆千户继续纠缠,闹出事体, 坏了妹妹名誉, 不但小强的前程受影响,母子三个立足都难。” 余老夫人想了想,只好怪自己体面不够,儿子官职不够高,又不肯尽心庇护义妹, 以至于张歆为求平安,不得不嫁给一个不起眼的海商,听见余同知责备张歆心志不坚, 有失体统时,就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你想让歆儿怎样?带着一双儿女,以死明志?才全了你的体面,合了你的体统?你若肯替他出头,先参陆千户一本,把他踢出闽地。我就叫歆儿不嫁,守寡明志。” 余同知说不出话来,只得讪讪退出来,回到屋里,又对潘氏嘀咕。 潘氏淡淡一笑:“只是娘认的义女,不是老爷亲妹子,不愿意,不来往也罢。她再嫁失贞,于老爷其实没什么影响。不过,我也觉得那个海商配不上她。只是她不肯做妾或外室,老爷又太在意清名,要不然,倒可让老爷多庇护一二。” “你胡说什么!”余同知脸红了,却是不敢再纠缠这个问题。 程氏家族,除了少数等着看董氏和他们这一家出丑的,多是反对这桩婚事。然而,程氏是个大家族,程启怎么样,对于大部分程氏族人的生活毫无影响,最多不过出门听人提起,脸上有一阵尴尬。程启一个克妻的鳏夫,借着一个寡妇的才干出名发财,最后干脆娶回家,程氏族人原没以他为傲,这下也不至于以他为耻。 虽然他父亲是家主的亲信,他们这一支属于旁系,在家族中的地位不上不下,既非几句话可以压服,又不到需大动干戈的地步。长老们拿不定主意该摆出什么态度,不想管的多。也有想插手的,想想四老爷在台湾,要干涉就必须与董氏交道,就不由迟疑起来。那是个得了理连自己婆婆和丈夫都不饶的女人,不久前刚整治了嫡支的三老爷,顺便给了家主和他们这些长老一点颜色。 程启乐坏了,急忙忙翻黄历,恨不得在最近的吉日下聘,次近的吉日迎娶。老婆抱到怀里才确定是自己的。 董氏皱了皱眉:“这么性急,依你也行。若是女方嫌失礼,落下芥蒂,也是你的事。” 程启立刻安分,一切托给母亲张罗,自己老老实实听话,心里抓挠得紧了,就用老法子把小强叫出来处一阵,再从薛家打听一些张歆的情况。 董氏拿了两人八字去合,得到一句“天作之合”,生怕儿女买通了先生,瞒下什么不好,又换了几处,返回的都是好话。这下不但董氏心里有了喜意,她娘家近亲一个个都跟着看好起来。 闽南人家讲究多子多福。经济好些的人家,有嫌自家儿女不够多,还特地抱养一两个孤儿弃儿,既行善,也添福。没儿子的更有先抱一个来养,指望招来亲生子。一旦不介意张歆的身份,接受她两个孩子,顺理成章。 真介意程启这门婚事的是他两个亲伯父,一门心思阻拦的是他父亲留在泉州的妾室。前二者不好亲自来找董氏,叫了程启去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后者不敢上门,只能一面往台湾送信,一面各处求人出面。 终于,程启的大伯母唐氏登门。董氏与唐氏两妯娌的感情,当初不错。 明知她的来意,董氏疏离中也带了两分热情。 唐氏拉了好一会儿家常,回忆旧日点滴,好半天才提到正题:“那个张氏,我听说是个好的。阿启喜欢她也不奇怪。只是,娶做正妻有些不合适。将来,儿孙的前程和婚姻都受影响。” 董氏淡淡一笑:“阿启婚事不顺,性子古怪,好容易遇到个合意的,那边也愿意。换作嫂子,就忍心让儿子孤苦终身么?说到儿孙,阿启不娶妻,哪来儿子?阿放生了三个女儿。我一把年纪,孙子还不知在那里,哪里想得那么远?好在早已分家,这事对侄儿侄孙们没什么影响,叫我还有脸见嫂子。” 唐氏了解董氏,知道她一旦打定主意,再拉不回来,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那一位的居心,董氏哪会从了她的意?来前打听,又得知双方八字相合,竟似桩好婚姻,哪里还肯讨人嫌?不过碍不过自家老爷吩咐,不得不跑这趟。当下,抛下这头,询问婚事准备情况,认认真真出起主意。 长子的终身大事,自然要请四老爷回来。婚事一议定,董氏就往台湾送信。 四老爷手头一些事务需要处置,耽搁了几天,赶回来时,已经是下聘前夜。 董氏一旦决定了什么,动作总是很快,没收到四老爷任何回馈,理所当然地当他默许,连婚礼都安排下去了。 四老爷见到老妻,就有些心虚气馁,讷讷地质疑了几句,也就是唐氏那点意思。 董氏对他可没那么好声气,冷笑道:“老爷这是担心阿启娶老婆,损害了程家名声?还是怕耽误了你那三儿进学科举?这婚事,要拦,也由老爷,总之阿启阿放都是没爹疼的。只是,回头你那三儿若不能进士及第,给我挣个诰封回来,老爷拿什么来赔阿启的老婆?拿什么来赔我的孙子?老爷已经有孙,将来还会有更多亲孙。我孙子的娘却连门都没得进。” 董氏声量不高,语气似乎也没多少怒意,却将平日运筹帷幄,从不慌忙的四老爷抢白得抬不起头来,脸色灰败。 年轻时,四老爷帮着现在的家主做茶叶生意,认识了董老太爷。听说董老太爷有个能干女儿,做起事来极是爽利,设法偶遇了一回,回家竟念念不忘。家主那时很需要稳定的好茶叶货源,正在设法与董家拉近关系,就鼓励他去提亲。 董老太爷痛爱女儿,挑女婿挑得厉害。程四勉强入围,因为答应了董氏的条件,承诺不纳妾不要通房,方才胜出。要求并不绝,说好如果董氏到了四十岁,还没儿子,就全随程四的便。 这个条件,比董氏的出身和嫁妆,更让程老夫人不快。她儿子可以只有一个妻,但是出于操守的自主选择,而不应该是被逼承诺。 虽然婆媳间有些芥蒂,董氏进门后接连生了两个健康的儿子,夫妻感情很好,加上她管家理财的能力远远超过另两个儿媳,老夫人渐渐也开始倚重她。 长子出仕,官职不高,家里的门楣已有了光彩,然宦囊羞涩,还要靠田庄收入补贴。程四读书不行,爱做生意爱冒险,钱途倒是不错,还能帮帮兄长。程老夫人慢慢也就想开,接受了现实。 直到程秀一岁,这是个令人艳羡的和睦家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 那一年,因为董氏拿出陪嫁首饰资助,程四有了自己的船,从南洋贩了一批货,加上闽地特产,运到江南脱手,顺便领略当地风土人情。也许水土不服,竟然病倒。 船的归期早定,泉州这边还有人等着他从江南贩回来的丝绸装船。程四的病虽不如何凶险,却不好立刻上路,就打发可靠伙计先带船回来,给家里送给信。 晚些时日,程四面色红润地跟着现任家主的船回来,还带回来一个二八年华的江南女子。 据说,程四租了一户中等人家的偏院养病。苏氏是那家收留的远亲孤女,正好住在隔壁。当时,程四身边只有一个小厮,又不很伶俐,做事经常不周全。主人家倒是热情,他家没多余的丫头仆妇,拿苏氏当了半个丫头用,就让苏氏就近帮着做些缝补熬药送点心的小事。 苏氏出入那个院子次数多了,慢慢有了些闲话。那家正为她寻亲事,也受了影响。程四自觉拖累了女儿家名声,就有些愧疚。 现任家主好女色,去接兄弟,听说这回事,瞧苏氏人物不错,直接就把苏氏的婚事应承下来,带回泉州,亲自找程老夫人说合。 苏氏清秀纤细,怯弱可怜,读过点书,女红精巧,温言细语,安静乖巧,小意殷勤。 程老夫人看她比看董氏合意多了,怜她身世可怜,又见儿子有些意动,就动了心思,要帮儿子纳了这个女子。 苏氏这个问题,有很多办法可以体面解决。然而,婆婆出面,丈夫分明想要顺水推舟,董氏心中恼恨,还是顺了他母子的意愿,大方让苏氏进门,只是从此不许程四踏进她房内半步。 违背承诺,愧对妻子,虽然得了朵解语花,程四心里讪讪,本要设法补偿,挽回妻子的心。可董氏绝情冷淡,连带儿女都同他疏远,苏氏却是温柔如水,殷勤服侍,程四就开始躲着妻儿,常往苏氏房内去。不到一年,苏氏一举得男。 程老夫人原是有心给董氏一个教训,不料闹得儿子后院不宁,后悔之余,也恨董氏不柔顺服从,越发挑剔,有意要压得她服气。 董氏心冷,还管着家,已不如从前尽心,因苏氏每日在老夫人跟前殷勤服侍,除了必要的请安,也不到婆婆跟前。 彼时,大夫人唐氏随夫在任上,来过两封信试图劝董氏软化。二夫人嫉妒董氏已久,不但不设法调停,还常挑拨。程老夫人和董氏的关系渐渐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和平,对向着母亲的三个孙儿孙女也是越看越不顺眼。 某日,奶妈离开一阵,苏氏的新生儿身上就落下几处青紫。苏氏哭哭啼啼求老夫人做主,问来问去,最有嫌疑的竟是程放。 程放与程启不同,是个黑白好恶分明的性子,与董氏更加亲近,还不会掩饰情绪,不但对苏氏从没好脸色,见到程四与苏氏一处,也是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老母亲说程放的不是,程四先就信了几分,把儿子叫来质问。程放不承认,还嘲笑父亲违背诺言,德行有亏,是非不明,更对苏氏母子恶语相加。程四恼怒攻心,杖责程放。 董氏赶来将次子救下,转身就携贵重财物,带了三个儿女,回了娘家。 程四冷静下来,后悔万分,正想着如何去岳家接回妻儿,董老太爷已经找到当时的家主,要求主持公道。 程四求娶董氏,到后来纳苏氏,都有家主既定继承人的参与。董老太爷听说,他曾说了董氏不少坏话,还说委屈程四娶董氏,不过为了茶叶生意顺当些。 老家主那时身体已经不好,再无力重新选择继承人。程氏嫡支衰弱,旁系逐渐强大。程四是旁系中的出色人物,下任家主的重要助力。老家主赔情道歉,几番设法调解。 董氏毫不软化,要求程四归还嫁妆,再为儿子分家,说程四刚得庶子,就无故责打嫡子,以后女人更多,儿子更多,程启程放的利益必然会受到侵害。程四若不肯保证两个嫡子的权益,别怪她进一步要求析产别居,甚至和离。 程老夫人想不到一点小事被闹得这么大,自知理亏,加之董氏走后,次媳理家不力,很多事乱套,这才明白董氏的好处不是那些小殷勤小好处比得了的,追悔莫及,不得已拉下脸,亲至董家,劝慰董氏。 董氏客客气气地接待,无论老夫人说什么,都垂头听着,却是既不提搬回程家,也不说原谅程四。 僵持了一阵,程四挽不回董氏心意,只得按她的意思办,将自己从家里继承的财产,加上早些年经营所得,分做三份,两个嫡子一人一份,自己一份。两艘海船是董氏陪嫁换得,归董氏所有,程四经营,拿三成收益,余下的都给董氏。 完成手续,董氏这才带着孩子回程家,从此一不管程四衣食,二不管程家家务,每日专心教养孩子,然后就是经营自己和儿子的产业。 程四心灰意冷,干脆去了台湾。反正诺言已毁,不久在家主的热心撮合安排下,又纳了江氏。 程四离家后,董氏将程启程放送进城里的学堂,借口方便儿子读书,在城里买下房产,搬出了北郊的大庄院。 老夫人在世时,隔一阵子带子女回去请安,侍疾的苦差也毫无怨言地做,却是始终不肯原谅程四。 老夫人故去后,董氏回那个庄院的次数极少,更不曾过夜。 头几年,程四虽然后悔,也恼董氏绝情。 程启程放成人,家主很关心这两侄儿的婚事。程启丧妻独居,几次到台湾,家主想给他安排女人,都被拒绝。程放成亲多年无子,为了断绝家主帮其物色妾室的美意,干脆说“妾室进门,家宅不宁,不敢领教”。 程四从儿子身上看见自己的不足,反思当初作为,终于明白董氏的辛酸苦楚,自己的过错。这些年,家主没少送给他新鲜的青春的女人,程四越来越觉无趣,心底里还是渴望董氏能重新接纳他。 当日,程启和张歆在台湾,程四就了解儿子的心思,虽不喜欢,也不会横加阻止。当初那一顿打,伤了次子的心,早与他离心离德。他再不敢冒失去长子的风险。 记不得上次这般与她对面说话,是多久以前。程四拿那个话题,本是做个引子,不想一上来就招得董氏一顿枪棒,又羞又愧,无言以对。 第二天,按原计划下聘。二十多天后,婚礼。 122、洞房 婚事来得匆忙, 婚礼的准备时间也短。 虽是再嫁, 拖儿带女,嫁妆不必太隆重,也不能没有。 张歆自有的财产, 房子,庄子, 首饰积蓄自然都带过去。明知程家看不上这点东西,张歆还是先小人, 说好她的财产除了分出小羊的嫁妆, 都是留给小强的,不归程家。 嫁妆中,预备起来费时间的是家具和衣物用品。张歆本该是来不及预备的。却巧, 阿玉定亲后, 张歆决定给她和大侄女儿,还有过一两年就会说亲的甥女侄女准备一部分嫁妆。因为要一碗水端平, 又要让各人都满意, 广泛征求意见后,选择了家具中最为人看中的婚床和衣橱。 闽南炎热,喜欢通风纳凉,能挂蚊帐的架子床很受欢迎。普通人家,太高级的木料还怕折了福, 红木就很好了。式样,雕花之类,陈林氏见得多, 有讲究,还有阿松这个内行,跟女孩儿们商量着决定,不需张歆费心。 客院落成,一时没有要紧访客,屋子还几乎是空的。主院,张歆设计了不少隐藏的收纳空间,家具就只有基本的床和桌椅。是张歆喜欢的宽敞简单,落在陈林氏这样老辈人眼里,就嫌太空旷,藏不住气,风水上有些犯忌,念叨了几回。 反正要折腾,张歆越性多买木料,顺便多打些家具。 木匠做好一批送来,一时腾不出手来重新布置,暂都堆在无人住的客院,还没用过,倒成了张歆现成的嫁妆。 衣物和床上用品,穗娘带着女孩们齐动手,阿霞阿彩和陈家几个针线好的媳妇都帮着做了一些。有些必须张歆自己动手,又哪里难得住继承了玉婕女红上才能的她?再嫁,心情不同,很多东西都可以简单,非要绣花的地方,也力求简洁,几天完工。 时间虽紧,陈林氏督促,还是给准备了看得过去的嫁妆。 再嫁,就没必要摆谱讲排场了,最要紧别节外生枝,再生事端。程启有些不甘,觉得委屈了张歆。可董氏陈林氏张歆都是这个主意,轮不到他说话。 送嫁妆,迎娶,拜堂,喜宴,在董氏的安排下低调但不失礼,实惠而不寒酸。 当天中午开始,福寿阁给所有客人打七折,并派送酒包。因事先没有张扬,有些人得到消息赶来拣便宜,福寿阁已经因为东家的喜事,提前关门上板。众伙计工人在店内美美吃了一顿东家的喜酒,再打包带回家一堆好菜,与家人亲友分享。 次日,有客人因错过而遗憾,福寿阁的伙计笑着回答:“客人别担心,东家老夫人说了,若来年喜得金孙,满月,百日,周岁都会降价酬宾,并派送礼包。” 客人们笑道:“如此说来,我们都要求老天保佑,愿你们东家夫妻和乐,早添男丁,我们也好跟着沾光。” 因为陆千户先头那一闹,加上董氏这番做派,节妇侄女孝女寡妇改嫁,只引起了很少的一点风言风语,祝福倒得了不少。 程家的酒宴也是小规模的,只请了走得近的亲戚朋友。 两边熟男熟女,折腾不出热闹。闹洞房,也只略略走了个过场。 并没人要灌他,是程启自己高兴,心里开了一朵花,脚步都是飘的,来者不拒,喝了不少,满脸通红。 程秀看不过眼,遣心腹丫头悄悄对他说:“酒宴快完了,该敬该喝的,大爷都敬了喝了,不如回房去洗洗,换身衣裳,等会儿好送客。” 想到张歆好洁,自己满身酒气,只怕惹她讨厌,程启的酒立刻醒了大半,连忙找个借口从席上退下来。 新房里,必要的仪式完成,客人和新郎出去,张歆就要水洗澡。活了两辈子,儿女都有了一双,这还是她第一次做新娘。早听说婚礼这天,新娘挨饿受累。再嫁的婚礼比较简单,她没怎么饿着累着,倒是礼服好几层,捂出了一身汗,又热又腻。 程启进门时,张歆刚出浴,换了件颜色喜庆的家常新衣,坐在妆台前梳头,头向一侧偏着,露出白嫩的脖颈。 程启一下动不了了,痴痴地看着,有点晕乎的脑袋还不大相信:这真是自己老婆?阿歆真是他女人了? 张歆有些不解地扭头看过来,抽了抽鼻子:“喝多了?醉了?要茶么?” “啊,不,我先去洗个澡。”也许酒精的作用,程启坐在浴桶里,觉得热血沸腾。 屏风后伸过一只细腻的手,将替换的新衣放在矮凳上,轻柔的声音说:“洗好了么?前面传话过来,舅舅们要走了,娘让你去送一送。” “嗳,就来。”程启来不及擦干全身,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想起来,回头交待:“我去去就来。你要累了,就先歇下,别等我。” 程启回来时,张歆正坐在床上发呆。 两个孩子比她晚些,也到了程家,可不能过来见她。虽然有穗娘和小红小绿跟着,程家管家媳妇来报说已经安顿下来,一切都好,张歆却知道两个孩子蓦地到了一个新环境,见不到她,必定惶恐害怕。她却不能过去照顾他们。今天开始,他们在程家的生活,会怎么样呢? 洞房花烛,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曾经的担心又冒了出来。瞧他这些年的表现,那人在那个方面到底正常不正常啊?虽然她不看重那个,原准备“守寡”的,可那方面不和谐,容易影响婚姻质量,其他方面就得多费劲。 程启轻轻走近,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和紧张,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在她身旁坐下,咽了几口口水,赔着有点傻气的笑容:“阿歆,客人都走了。夜深了,我们,歇吧?” 被他这么一说,张歆也有些紧张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程启大喜,张开双臂,熊抱过去:“阿歆,阿歆。” 不知多久以后,张歆感受着腰间有些怪异的酸痛,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所谓正常,到底是怎样一个范围?阳气攒得太足,太猛,是否还能算正常? 她不声不响的样子,让程启紧张了,来不及品味那份满足和幸福,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问:“阿歆,是不是弄痛你了?哪里不舒服?都怪我不好。我以后会小心,再不让你疼。你别恼我!” 张歆怪异地看着他。她不论身还是心都不是十来岁初经人事的小女孩,他用得着这么紧张吗?见他着急懊悔,也是不忍:“我没事。你别贴这么紧,热!” 程启连忙松开一些,紧紧打量她的神色,见她并无厌烦难受,放才慢慢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张歆越发奇怪:“我没事,你做甚么这么紧张?” 程启眼神一闪,支支吾吾。新婚洞房,不好提到别的女人。这个道理他是知道的。 终究,张歆还是问出来了。原来,程启和朱氏虽然不曾青梅竹马,也是从小认得,互相有印象有好感,议亲时,两边长辈问过他们意见,也是你情我愿。他们感情和关系的转折点就是洞房花烛夜。 程启那时不满十七岁,还是个鲁莽少年,血气方刚,控制力差,又毫无经验。朱氏刚刚及笄,身体还没长开,承受不住,吃痛吓到。所谓人生得意事,对他们两个都是一场不愉快经历。那之后,程启试着温柔,试着控制自己,可朱氏心里有了阴影恐惧,总无法和谐。朱氏视夫妻生活为苦差,一入夜就恨不得躲着他,成亲一个月,就非要给他安排通房。 张歆问:“难道那个丫头也怕疼?也嫌你?” 梁氏珍珠比他两个都大,那时已经二十一岁,懂得人事,倒是很喜欢程启的身体,贪恋那种滋味,一有机会就要设法撩拨他。 程启身体的欲望虽然强烈,却还是清纯少年,书虽读得不好,圣贤的教导记了不少,心里很看不上珍珠,连带觉得自己没出息。 可怜程启,空长了一付好身板,在那一妻一妾身上并没享受到真正的欢愉,倒是越来越厌烦,得知朱氏怀孕,如蒙大赦,干脆出海去了。尝到滋味的梁氏耐不住寂寞,惹出了后面一串事端。 这就是早婚的问题!程启,朱氏,朱家,都够冤的!张歆暗暗决定:遇到好的,早点给小羊小强定下婚事,不妨,成亲圆房,还是要尽量拖得晚些。另外,差不多时候,那方面的教育也不能缺了。 “难道你,从那以后,再没碰过女人?” 程启的脸腾地红了:“没,真没。”没想到洞房夜受审查,还好他的历史还算清白。 “从没去过青楼那样的地方?” 程启吞吞吐吐:“去过,可没碰那里的女人。” “就是去看看的?” 程启的声音越发小了:“去之前,被朋友撺掇着,有点想。等就剩下两个人,就想先说说话。她对我说她的身世,说的怪可怜的,家里穷,把她卖了,她迫不得已吃那碗饭,好容易存点银子,就求人送回去接济家里。我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已经那么可怜,我再——好像说不过去。若是说谎,总是图谋我身上的什么。图财还好办,给她些钱就是。若是别的,我给不了,还是别碰的好。因而我——” “怎么样?” “将身上的银子都给了她,就走了。那天身上带了不少钱,事后想想肉疼,就再不去那地方了。” 张歆一愣,随即笑起来,开始还忍着,后来忍不住,索性笑出声来,头也在不知不觉中埋进他怀里。 那事是他闹的一个大笑话,被人笑过不知多少次,本不想叫她知道。见她笑得这般开心,程启也跟着傻笑起来,胳膊悄悄地又收紧了一些。 张歆笑够了,一本正经地称赞:“你真聪明!” 程启欢喜道:“我再聪明,也不如你。” 张歆又想到一个问题:“你真的这么多年都没碰过女人?” “真的没。” “就不觉得憋得慌?你这么,呃,猛,总有忍不住的时候吧?不找女人,你都是怎么办的?”她相信他的操守,可这些实际问题,他又是怎么对应的呢? 程启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可惜张歆没看见,还在好奇地追问:“你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解决的?是——” “不许问!不许问!”程启恼羞成怒,一着急直接咬住了她的嘴,一边紧紧堵住,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许问这个。” 咬着堵着,慢慢变成挤压亲吻,缠绵火热。 张歆晕晕乎乎地感觉着自己的腰更酸疼了,想到了报应:她几次扮猪吃老虎,结果,被最会扮的猪给吃了。 123、新婚 张歆惦记着结婚第二天早上要给公婆敬茶, 正式同夫家人见礼, 不敢睡实,一听见外面有动静,就醒了。 程秀是个体贴的小姑, 昨晚特地过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告诉今天在这宅子里要见的只有程四老爷董氏和程放程秀两家, 都是嫡亲骨肉。晚些时候,一起过去北郊老宅, 到祖父母灵位前上香, 再与几位叔伯家里见个面,吃顿饭,就回来。 他们母子兄妹长年住在城里这处自置的宅子, 可他们这一房并没有正式从老宅分离出来。老宅那边仍保留着他们的院子。苏姨娘住在偏房, 顺便照看着房子。程四老爷和程启偶然回老宅那边办事,一天办不完, 也会在那边歇一夜。 曾祖父母和祖父母的牌位都供在老宅。程启娶了新妇, 需要带回去给长辈们看看。 姨娘和庶出的弟妹都在那边,到时照个面就是了。反正以后也不在一起生活。 除了程放,程启的嫡亲,张歆都见过。就是程放,虽没照过面, 也不陌生,印象中是个很在意家人,有点宅的精明人。 先前风风雨雨, 这些人若有心排斥她,根本不会有这个亲事。礼都成了,自然不会难为她。 然而,大户人家的问题是,一个家不光由血脉至亲的主人们构成,来历庞杂自有算计的下人更是不能忽视又经常被忽视的势力。张歆不担心公婆弟妹妯娌挑礼,却是要让底下人挑不出错,不敢借个什么由头看轻她和她的孩子。 张歆刚一动,程启也醒了,一骨碌坐起身,探头往帐外看了看:“天才灰亮,还早,你再睡一阵,等会儿我叫你。” 想起夜里的情况,程启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又是愧疚。今天才够她辛苦,夜里应该早些让她睡的。 “我不困,睡不着,不如早些起来。” 张歆下床,程启也就跟着起来,披了外衣就到外间开门叫热水。 张歆忙说:“叫她们多送些热水,我要洗个澡。” 三月下旬,天还不算热,可夜里那一番折腾!折腾完了还死活要抱着她睡。这人浑身热乎乎,根本是个火炉。 程启有点明白老婆的怨念,讪讪地憨笑两声。抱着老婆睡觉,他很清凉啊。 以前,听人形容女子冰肌雪肤,总觉得不通。活人的肌肤,当然是热的,又在这南国,冰啊雪啊的,还不立时就化了?昨夜才明白,真有那回事。阿歆的身体明明是温热的,可就是带着一股子清凉。好像盛夏得遇冰雪,直沁心底,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稍顷,水来了。张歆转进凉房,痛痛快快冲了个淋浴,收拾清爽了,出来梳妆打扮挑衣服。 程启就着她剩下的水,也冲了个凉,转出来就坐在床边看她,一时回味起夜里的风光,心里美滋滋。 张歆注重隐私,原先家里下人也少,没有贴身服侍的丫头,都是自己动手,早习惯了。程启鳏居多年,不敢让年轻丫头媳妇近身,又常跑船,自身的事都是自己料理。也没商量,两人不约而同都把董氏安排过来的下人打发到外面,不叫不许进来。 这一套三间房,就是他两人的天地,说话做事,甚至出神发呆,都很自在。 张歆翻出来三件衣服,两套首饰,有些拿不定主意,扭头看见对着虚空傻乐的新晋老公,随口问:“等下去给爹娘行礼敬茶,穿哪一身更合适?” 新婚,该用喜庆的颜色。可她又不是一般的新娘。除了他的家人,还有她自己的孩子,形象不能跟平日差太远。想要低调一点,又要能压得住阵脚,镇得住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个程度,不好掌握。 程启哪能明白老婆大人曲曲弯弯的许多心思?也没认真看,嘿嘿一笑,张口就是马屁:“你穿什么都好看!” 张歆翻了翻白眼,看来看去,选定一件,另外两件预备着替换。 敬茶行礼的过程,就像张歆预料的,毫无波折。 程四老爷和董氏也许心里还有点不太满意,又或者刻意端着长辈的架子,面上淡淡的,说了场面话,给了见面礼,就安静坐着喝茶。 程放程秀两对夫妻四个人,都是满脸满眼的欢喜,一声声“大嫂”叫得无比亲热自然。 从第一眼看见这对新婚夫妇,董氏就在留意他二人的细微神情动作,见张歆笑容自然落落大方,程启更是神清气爽,嘴角向上弯,好像拉都拉不下来一样,心里最后一点担心不确定也放下,借着喝茶的动作,长长舒出一口气,不易觉察地笑了。这回这个媳妇,看来真是娶对了! 程四老爷的注意重点不在新儿媳,而是放在老妻身上,看出她是真的满意这个媳妇了,再瞧长子那个欢喜模样,姑嫂妯娌一片和睦,也就认了。不管新儿媳是什么身份来历,夫妻婆媳姑嫂妯娌都能和睦,一家人和和美美,就够了。 管家媳妇进来说少爷小姐们都来了。董氏就叫带他们进来。 小羊表情有些僵硬,笑得比哭还难看,在穗娘和管家媳妇示意下,走上前给程四老爷和董氏磕头:“拜见阿公阿嬷。” 程四老爷和董氏满脸堆笑,却也有几分不自然,弯腰扶她起来,安慰几句,给了见面礼。 程放的小女儿还抱在奶妈手上。两个大的开开心心地见过祖父母,就过来给张歆磕头,口中甜甜地叫着“大姆”,拿到见面礼,欢欢喜喜偎进黄氏怀里,翻看把玩。 小强一脸不高兴地被穗娘牵着走进来,看见妈妈,就要往这边扑,被穗娘紧紧拉住,再看妈妈只给她一个安抚的笑脸,就半垂下头,也不过来抱他,也不跟他说话,小嘴一扁,眼睛立刻红了,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 管家媳妇催他上前给阿公阿嬷磕头。小家伙僵直地站着,理也不理。 程启一看不好,这事不能等到阿歆出头,连忙走过去,弯腰去拉他的手:“小强乖,来,爹带你见过阿公阿嬷。阿公阿嬷是爹的爹娘,会像阿婆一样疼你。” 小强哇地哭了出来,扭扭身体,抗拒地推开他:“爹,我不要你做我爹了。” 程四老爷被一口茶给呛到,咳个不住。 董氏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看丈夫,更加幸灾乐祸地看向儿子。靠哄儿子把人家娘骗到手,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张歆半垂着头,静静坐着,乖乖扮新媳妇,眼角扫也不扫“父子”两个。爹是那么好当的?陪他玩玩就够了?既然转正了,你就担负起教育的职能吧。爹是那么好捡的?高兴,说要容易。如今不要,也甩不脱了。父子情深是么?你们自己沟通,别麻烦她。 程放程秀那四人,又是意外又是好笑,一个个瞪大眼睛伸直耳朵,等着下文。 程启的目光讪讪地在室内转了一圈,没寻到任何帮助,倒收到无声的谴责,尴尬地咧咧嘴,蹲下身,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委屈的小男孩:“小强生爹的气,不要爹了么?爹怎么样才能让小强不生气呢?” 小强有点心软了,想了想说:“爹说过,等娘答应了,你就到我家同娘和我和姐姐住。我不要住你家。我要和妈妈一起睡觉。” 本以为多个爹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没想到他的生活被整个变了样,住惯的房子,熟悉的伙伴,最最要紧妈妈的怀抱,突然都远离他了,小家伙觉得上当了,后悔了,想变回当初。 孝义礼信,信在一般人心里排在忠孝义礼之后。程家兄弟因为自己的经历,对“信”看得很重,隐隐第一位。做不到的,不能随便答应,答应了,就必须做到。 这回,可以说孩子误会了他当初的意思,可也是他故意利用了孩子的误解和天真,对孩子失信了。老婆到手,程启并没想抵赖对孩子的诺言。 那房子是阿歆一手设计布置,自然是最合她意的住所。她性子活泼,点子多。那房子给她收拾得舒适又有趣,薛伯都赞好。阿媛阿姝去过一次就喜欢,小强住惯了,自是觉得哪里都比不上。 只是,刚刚成亲,就说要搬到陪嫁的房子住,爹娘老大人定不高兴,旁人也会闲话。还要徐徐图之,先让阿歆和孩子们融进他的家庭,然后再找个好时机提出来。 程启哄道:“这个房子也有好玩的地方,回头爹带你去看。你要什么玩意,爹给你添。你先住些日子,看喜不喜欢,可好?若想回去找阿旭他们玩,爹,还有阿公和二叔都可以带你去。” 小强勉强点头,重申:“我要和妈妈一起睡。” 住哪里可以商量,和老婆睡觉的福利程启是一定不肯让出去的:“以前,爹不和你们住一起,小强陪妈妈睡。如今小强大了,爹又同你们住在一处,当然是爹陪妈妈睡。不论谁家的爹和娘都是睡在一起的。” “不是,”小强马上反驳:“阿禄的爹就不同他娘睡觉,都是和他姨娘一起睡。爹,你也和姨娘睡,我和妈妈睡。” 听的人都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不由得都往程四老爷瞥了一眼。 程四老爷的咳嗽,刚刚平复了一点,这下又发作起来。 程启抱着小强,摸摸他的头:“阿禄的爹和他姨娘一起,他娘是不是不开心?他爹去他娘那里时,他娘才会开心,是不是?” 阿禄好像说过他娘爱哭,看见他爹才笑。小强点点头。 “小强想要你娘不开心么?” 小强猛摇头:“我要妈妈高兴。” “嗯,你一直都不会有姨娘。爹和你娘一起睡。” 他想要妈妈开心,也想和妈妈睡觉。小强心里纠结着,听见程四老爷的咳嗽声,不由向他看过去,想起一个现成的反例:“爹,你的爹和娘不在一处睡觉。你娘也没有不开心。我和妈妈睡,妈妈开心。” 咳嗽也是会传染的。这话一出来,又有两个人咳了起来。 程启谴责地望了望上座的爹和娘:一把年纪了,也不给孙子做个好榜样。 “小强,你听谁说,阿公阿嬷不在一起睡?” “我不认识。我知道她们说的老爷就是爹的爹,住客房,因为爹的娘不让他进屋。” “昨天,阿公喝酒喝多了,很脏很臭。阿嬷才不许他进屋。今夜,你不信的话,爹带你去看,阿公阿嬷也是睡一起的。”程启脸不红心不跳地掰着谎,一边向母亲大人示意:“想抱孙子,可不能什么都不做。这点小忙,总得帮帮儿子。” 董氏老脸微红,怒气顿生,一掌对着桌面拍下:“胡——” 程四老爷眼明手快,在咳嗽的间隙,果断伸手一接,握住了董氏那一拍,一边凑近了,低声半劝半求:“夫人,儿媳和孙儿面前,还要给阿启留点面子。” 董氏抽了抽,没能抽回手,再看儿辈孙辈一个个都瞪大眼看着他们,连一直垂头装羞涩的张氏都好奇地眨着眼,心里一虚,那口气就泄了,咬牙忍了不作声。 程四老爷眉开眼笑,咳嗽也好了:“是的,是的,小强啊,不论谁家,爹都该是和娘一起睡。爹的爹和娘该一起。你爹和你娘也该一起。你这般大,该自己睡了。过两日,阿公送你一只小狗,白天陪你玩,晚上陪你睡,可好?” 还是孙子好,贴心,又有用,虽不是亲生的,缘分够,就是一家人。 连哄带骗,程四老爷和程启两个终于让小强磕了头,认了阿公阿嬷。 一家人团团坐下,吃新妇进门的第一顿早饭。 小强挨着张歆,坐在爹娘中间,终于开心起来,咬着香喷喷的牡蛎饼蘸酱油,突然问道:“妈妈,什么是拖油?我要吃拖油。” 对面的阿姝接口笑:“哪有拖油,阿弟听错了。” “我没错。昨天还有今早,我听见好几个人说到拖油瓶。姐姐说是一种装油的瓶子,没什么大不了。” 小羊一直垂着的头垂得更低。碗里的粥,面前的小菜点心,几乎都没动过。 张歆不说话,伸手在女儿背上轻轻抚摸,满腹歉意。原来的创伤还没好,这一下又给这孩子添堵。 程启脸色一变,几乎就要放下筷子,冲出去打人。 董氏脸色一沉,望向服侍的丫头婆子,目光都是冰凌,冷得吓人。 婚礼之前,她特地让管家夫妻两个传下话去。进了程家门,张氏就是大奶奶,她的孩子就是大爷的亲骨肉,谁也不许怠慢。没想到还是出了这事。 小的不懂事,还好些。大的显然明白,还要装的无事一般,叫人心疼。孩子心理委屈,张氏自然会察觉。肯闹出来还好,就怕也埋在心里,慢慢就跟阿启离心了。 还有老爷住客房那些话,显见的底下这帮人有失管教,不把张氏的孩子和下人当回事,肆意说话行事,不想童言无忌,露出马脚。又该下力气整顿家务了。 管家媳妇得到消息,吓白了脸,战战兢兢地进来听吩咐。 董氏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传话下去,一会儿叫所有人都到厅上,给大奶奶磕头,也给大小姐大少爷磕头。我们今日要往老宅会亲,午饭也在那边吃。告诉厨房,这就把灶上的火都熄了,做晚饭时再重新点起来。你们嘴里少填塞些东西,也好把先前做下的事在肚子里多放放,想想对错好坏,想明白了,再吃晚饭。” 124、亲戚 北郊的庄院是程启的曾祖父建造。他继承的田产在这附近, 陆陆续续又添置了不少, 形成一个大田庄。 他祖父这代三兄弟。祖父居长,幼年搬来,到死都住在这里。两个弟弟, 一个早逝,没有留下子女。另一个考中同进士, 出去做了二十多年官,晚年落叶归根, 因为手中的田产早都转让给了大哥, 干脆另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 祖父是守成型人才,上一辈传下来的田庄,在他手上维持了原有规模, 略有扩张, 又培养了一名同进士。守寡的弟媳本要从族里收养一个孤儿。他怕家产被外人分去,就将次子过继给了弟弟。 父辈是一母同胞三兄弟, 加上一个庶出的三伯。祖父去世前给嫡子分家, 另外买了两百亩山地给庶子,让他一家搬了出去。 程秀是小辈,提起二伯一家,却是好气又好笑。二伯被过继出去,早年在寡婶跟前生活, 亲生父母也不好插手他的抚育教养,直到养母去世,才回到父母身边。娶的二伯母也是养母生前帮他看中。祖父母活着时一直觉得亏欠了这个儿子, 对他养母的意愿也很尊重,结果,就养成了—— 程秀的原话是:“二伯,还有他家里人,跟我们不象一个门里出来的。他家故事倒多,嫂嫂几时闷了,不嫌闹心,我慢慢讲给你听。一天一段,能讲上一两个月。” 因为程秀这番说法,张歆没怎么注意致仕回乡,眼下还有一举人一秀才的长房,倒是对二房的人物特别留心。 二姆刘氏是个妙人。张歆行礼拜见后,就被她拉住唠叨寡妇应该注意的种种事项。不仅张歆公婆听得面沉似锅底,大伯大姆咬牙怒视,三伯三姆低头不语,就连二伯都听不下去,命她住嘴:“阿启媳妇刚进门,你做长辈的不说几句好话,提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刘氏理所当然地回答:“她总是死过一个男人,做过一回寡妇的。” 还是她死了丈夫回娘家守寡的大女儿跑进来,才成功地堵住她的话头:“她死了男人,又不是她的错,只怪她爹妈眼力不好,没挑个长命百岁的女婿。弟妹放心,阿启命硬身体好,定能同你白头到老,四代同堂。” 程启这辈男多女少,这是四房统共的第一个女儿,十足的大姑姐。她从小养在祖母身边,对生母不仅不亲近,还不大看得起,特别是刘氏被人几句话哄住,糊里糊涂就给她订了门亲家穷女婿病的婚事后,简直当了仇人。 刘氏后来知道实情,也后悔这门婚事,不好悔婚,就用减扣嫁妆的方法表达自己的不满。 大姑姐嫁过去四年,除了没生孩子,没哪样能让婆家人挑眼,但她大方把陪嫁的两个丫头放进丈夫房里,留下一个女性血脉。丈夫葬礼一过,大姑姐收拾嫁妆,带着陪嫁丫头和庶出女儿,没拿婆家一针一线,搬回娘家。 刘氏以为她回来散心,没说什么就让她住下,几个月过去,忍不住了,明劝暗赶她们回去。 大姑姐也不跟她废话,把叔祖,伯伯叔叔,还有族里长老请来,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一份清单,上面写着刘氏扣了她多少嫁妆,哪样是祖母给的,哪样是伯母婶娘们添的,哪样做了弟媳聘礼,哪件送了人,哪件卖了,哪件还在刘氏手上,明明白白,要求爹妈要么把这些原样赔给她,要么养她们一辈子。 结果,大姑姐和她的人就永远地在娘家住下了。从那以后,二房的生活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这样的大姑姐,程秀却说是二房最明事理,最知分寸的唯一一个明白人。大姑姐爱闹,可只闹自己爹妈弟弟弟媳。亲妹有事,爹娘不管,都是她出头。对叔伯长辈,永远恭顺敬爱。对同辈兄弟姐妹,永远热心有礼。也幸亏有大姑姐,二房自顾不暇,大房和四房的日子清净不少。 她也懂得经营,叔伯兄弟们也肯帮她,赖在娘家白吃白住白用,把那点嫁妆拿出去生钱,如今倒是二房最富有的。 今日这一为张歆解围,大姑姐又为自己在叔伯婶姆心里,在程启兄妹处赢得许多正分。 大伯本不接受寡妇侄媳,恨董氏败坏门风,恼弟弟不下力阻止。昨日的喜酒本是请了他家,大伯执意不去,也不许唐氏去,还说今天也不露面,要同四房断绝往来。 唐氏也不争论,派人去对董氏称病告罪,回头才问丈夫:“张氏就是命苦些,人品才干名声都是极好的。启侄决意娶她,也是出于仁心义气。四弟四弟妹还从没做过什么连累家族父兄的事情。虽然没功名,眼见他们那房越见兴旺了。老爷不要这样的弟弟,只要丢脸摸黑扯后腿的弟弟么?还是,老爷一个兄弟也不想要了?” 大老爷答不上来,睡了一觉,想通了,没事一样过来接侄儿侄媳的茶,只是死板着个脸。他最爱面子,觉得二房丢了程家脸面,为了弥补,面上只得和蔼可亲起来。 程四老爷亲自携了小羊和小强的手,带他们一个一个行礼拜认长辈。众人惊讶,不敢轻慢,就连刘氏都给出了两份叫她肉疼得嘴角抽筋的见面礼。 江氏的儿子还小,还不曾起过什么想头。苏氏看的心里拨凉: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老爷对这个“嫡孙”,却比老三给他生的长孙,看重许多。他们母子还有什么指望? 早饭后,征得董氏程启同意,张歆把两个孩子搬到自己住的院子。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高兴起来随时往妈妈房里跑,往床上赖,知道妈妈就在近旁,小羊和小强的心安定了不少。 小强不能再跟妈妈一起睡觉,但张歆答应他每天晚上在他床边讲故事,早晨过来叫他起床。程启又许诺了不少。小强终于同意做个自己睡觉的小男子汉。 程启陪着张歆给孩子搬家,布置房间,做出门准备,乘便给张歆讲了些家里的事,尤其两个姨娘。 江氏,张歆见过。苏氏,张歆以前就听说过。 程启性子平和,对事待人比较公允,对苏氏的印象比对江氏好很多,说她为人本分,寡言勤快,温顺守礼,侍奉祖母从头到尾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对待董氏始终恪守本分,不曾有一丝冒犯逾越,对他们兄妹没有过多殷勤,该有的礼数和照顾,也是从来不缺。 程秀也不反感她,还说:“苏姨娘就是父母早亡,失了依靠,身不由己,其实样样都比二姆强太多,更像秀才家出来的小姐。若能将他二人身份调换一下,可就是我们一大家的福气了。” 然而,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人的到来,拆散了他们原本幸福的家庭。也许,正是因为苏氏是那样一个人,程放才会得出“妾室进门,家宅不宁”的结论,宁可冒无子的风险,也不纳妾吧? 董氏搬去城里后,程四老爷把自己名下剩下的田地交给苏氏,这部分出息就做她母子的生活费用和院子的维护费。二十年下来,苏氏把田地和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送儿子上学读书,如今已过童子试。 想想她孤身一个弱女子,初来时一句闽南话也听不懂,还不象张歆有亲可寻,有干亲靠山,又很快交到朋友。虽然不能算她的过错,却是因为她,夫妻生怨,母子分离,可以想象董氏和程四离家后,苏氏承受了多少怨气和压力,被当作了罪魁祸首。她地位尴尬,上上下下需要处理各种关系,尤其还得应付难缠的刘氏。能做到这样,实在比张歆的成就,更加难得。 程启兄妹感情上有些排斥,理智上却很敬佩这个姨娘。 董氏对程四老爷寸步不让,对苏氏母子却好得多,不关心,也不为难。苏氏限于身份,不好出面或处理不了的事情,求到她,董氏该帮的都会帮,该做的都会做。 她儿子好学上进,给苏氏教得也很懂事。董氏原本也有几分怜惜这个庶子。他拜师进学成亲,董氏都曾帮忙出头。却是他考上童生,又生出了儿子,情况才发生了变化。 程启程放无子,这个男孩是程四老爷的长孙。苏氏或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得到董氏的疼爱和关照,几次带着襁褓里的孙儿过来给董氏请安,却刺痛了盼孙不得的董氏的神经。刘氏又提议让程放把这个孩子过继过去,说不定可以招来亲生子。 刘氏是个想起一出来一出,无事搅三分,害自家越过越穷,恨不得别家也不得安生的。苏氏没说过那话,可刘氏的提议后面,有没有她的心思和撺掇,谁也不敢说。 苏氏的孙子触到董氏的逆鳞,董氏对她母子两个不待见起来。这回她暗地里活动,阻扰程启娶张歆,虽然是为了亲生儿子的前程,情有可原,仍是大大得罪了董氏。 江氏是家主宠信的三夫人的妹妹。家主促成江氏和程四老爷成亲的苦心和用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氏刚嫁给程四时,程四在台湾还没打开局面,没什么产业。原有的家当,分给两个嫡子的,江氏动不了。交在苏氏手上的,江氏原想趁着新婚回泉州的机会,叫程四交给自己,却不想回老宅不久,诊出了身孕。 苏氏江氏共处的时间不长,却出了几件事。有孕的江氏被人从后面推入池塘。苏氏新生的小儿子不知被什么人脱了衣服,放在风口上吹得浑身冰凉,病得厉害,最终不治而亡。 旁人议论起来,多说苏氏狠毒,怕江氏生下儿子,分去本以为属于她儿子的财产,谋害江氏,又用儿子玩苦肉计,想要陷害江氏,结果反害了儿子性命。 因为董氏明智,早早脱身,置身事外旁观的母子几个却是不同看法,不过都没说什么,做什么。 这些年,江氏几次激怒程四,还好家主和三夫人从中调停斡旋,磕磕碰碰地也过来了。在江氏的管理下,家主虽然给程四塞了不少女人,程四老爷并未多添子女。那些女人用不多久就走的走,病的病,死的死。 会亲的酒宴照礼该由四房预备。董氏不住在这边,宴席交给苏氏安排,酒菜是从福寿阁叫的到会服务,按最上等席面操办。 苏氏在程家存身二十年,靠的就是小心,尽量不得罪人,还要讨好可能有用的人。关心则乱,心虚则慌。虽然同样是母亲的张歆完全体谅她的想法,程启也表示理解,苏氏阻拦不成,眼看大奶奶进门了,心虚且慌。她打听过,知道这是个厉害人物,对上董氏也半点亏不吃。 大奶奶既已进门,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苏氏都希望能与她搞好关系,思想半天,亲身下厨做了几道江南风味的小菜和点心,端到张歆面前,赔笑:“听说大奶奶在江南一带住过多年,还请尝尝我的手艺。” 这是想打老乡牌?换个身份场合还好,这当口眼看婆婆脸色微沉,张歆只得淡笑接过:“苏姨娘费心。江南做菜做点心最讲究原料,连时令都不能错。离了本乡本土,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不甘寂寞的刘氏立刻接口,训斥的口气:“你这话传出去,福寿阁还怎么做生意。难道你们福寿阁的菜都是不地道的?” 张歆笑笑:“福寿阁的江南菜和淮扬菜,委实不正宗不地道,常来的食客都是知道的。” 刘氏还想说什么,董氏脸一板,对着张歆训斥:“没规矩!长辈们都在这里,哪里就轮到你先吃上?” 小孩子们在另外地方吃饭,董氏已把黄氏打发去照看孩子。程启兄弟辈的席面开在外间,用屏风隔开男女,董氏把侄儿媳妇们都请出去入席。内间这桌,四房八位长辈,只留下张歆这个新妇立规矩。 刘氏嘴上不停,眼睛也不停,望望张歆,瞄瞄董氏,再扫一眼苏氏,琢磨着这三个女人的关系,突然大悟:苏氏是董氏心里的刺,苏氏是江南人,这新进门的张氏也是在那边长大的…… 125、相处 婚姻生活比之单身多了许多束缚。立规矩只是其中一件小事。 平日在自家, 董氏并不搞这套, 只是出门或者有客人时才要张歆立规矩,而且必定把另一个儿媳调开,只要张歆在跟前服侍。 张歆两辈子没正经服侍过人, 祖母病时也不过陪在边上说说话,读读书, 端端水,削个水果, 对于这里的规矩几乎一无所知, 笨手笨脚,又不会看眼色,每回必要被董氏狠狠骂上几回, 敲打几下。 董氏的脸板起来很吓人, 嘴巴训起人来很刻薄,名声在外, 在程氏亲族众女眷里人缘并不好。加上刘氏四处宣讲她的臆测猜想, 董氏因为这个那个缘故厌弃守过寡的长媳。不少夫人奶奶一时间都忘了挑剔她的“出身”,用同情的目光怜悯她。 张歆本人不以为意,从里到外表现得恭敬柔顺。既然是给儿媳妇的规矩,她做了人家儿媳,自当守这份规矩。做得不好, 经历一个痛苦难堪的训练阶段,是正常的。董氏对她其实不坏,在家里虽然也没好脸色给她, 说话口气也不好,却从来就事论事,没有一句人身攻击,更加接受了小羊和小强。 董氏将小羊定位为大小姐,程放的三个女儿排在下面。小强是大少爷,程启程放将来有了儿子,也是顺着往下排。她无疑更疼爱亲生的三个孙女,却能做到明面上对小羊一视同仁。小强因是小辈目前唯一的男孩,得到的疼爱重视还超过了阿媛和阿姝。感受到程家人的接纳,两个孩子适应得很快。 投桃报李,张歆真心地敬爱服从婆婆,她丈夫的母亲。上一辈子,她就没奢望过婆媳能像母女一样,也不会羡慕黄氏得到董氏的善待和疼爱。黄氏可是董氏从小认识,看着长大的,早先就当作半个女儿看待。 甚至,张歆是乐意立规矩的。那些场合,不在董氏身后立规矩,她就得去与那些奶奶小姐们周旋应酬,还不知要听多少闲话,生出多少是非。不当着她的面,非议闲话不会少。她听不见,就可当没有。有胆量当着董氏的面说出来的,很少,还用不着她去回话。 张歆善意地猜想,董氏也许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程启却不这么想。他听见了外面的传言,看到母亲对妻子的冷淡挑剔,很是不平,想了种种办法来补偿安慰,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找老妈理论。 董氏恨铁不成钢:“哪家媳妇不服侍婆婆?不立规矩?为何别人做的,她就做不得?你是给我娶回来一个媳妇,还是迎回来一个祖宗?” 程启自知理亏,嗫嚅道:“从前也没见娘让弟妹立规矩。阿歆从前是招婿入赘的,也没有——” 董氏大怒,拍着桌子冷笑:“你这是怪我偏心?你从前一年在家几天,阿放媳妇还得立规矩给你这个大伯看?她从前招婿入赘,这回还是招婿入赘不成?你把爹娘摆在哪里?好你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我打死你!” 程启心知说错话,连忙跪下,也不敢躲那戒尺,口中说:“母亲息怒,儿子错了。都是儿子胡说的,不关阿歆的事。” 董氏连打带骂,好一通才解了点气,放程启出来。 程启脑袋上顶着几条青红道道,灰溜溜回到屋里,自去寻了药膏来涂,心里越想越不安,生怕老妈余怒未消,找借口打罚张歆,急得在屋里转来转去。 张歆回来,看他那样子,听说他被董氏打了,奇怪道:“你这是闯了什么祸?”一般做爹娘的很少会打成年的孩子,更不会打在脸上。 程启没把这顿打放在心上,又因张歆拿热毛巾敷着搓揉,为他消肿,不但不觉得疼,心里还甜丝丝的,没喝酒都差点醉倒,猛然想到董氏,打了个机灵,闷闷地说:“阿歆,我给你闯祸了。” 张歆听他说完经过,中间停了两回手,想了想,才说:“娘对我很好,我并不觉得委屈。以后,你别再为我抱屈,更不可为我去找娘说理。小强长大,也会要娶媳妇,倘若他为了媳妇与我顶嘴,我也会伤心。” 程启想也不想:“他敢?看我不教训他!” 张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么说,爹也该打你一顿?” 程启嘿嘿傻笑,缩了缩脖子:“爹还没谢我和小强呢。” 话说那日,程启糊弄小强,愣说阿公阿嬷睡在一起,本来不过顺口一说,只求老妈别当面戳穿了,弄得小强有理由晚上缠住张歆。当然也有给老爹制造机会的意思。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爹娘,老爹这些年没少对他说后悔当初,想同老妈和好的话。做儿子,有机会总得敲敲边鼓。不想程四老爷脸皮够厚,顺杆爬,当晚竟真的搬进了董氏的院子。 只是,这几天,看老夫妻两个相处的样子,看老爹狗腿的嘴脸,应是还没能进老妈的房。程启有些好奇,不知老爹晚间睡在哪间。不管怎么说,比之之前多年的遥遥僵持,已经迈出一大步了。 正说着话,董氏身边大丫头过来,让张歆早些过去安排晚饭,记得立规矩。 程启的脸立刻垮了:“阿歆,我害了你。” 张歆淡笑:“规矩如此,应该的。娘已经让我松快了些日子。你记得别再乱说话。早些让娘消了气才好。” 这顿饭,张歆老老实实立规矩,一家人都吃得食不下咽。 小强见妈妈不坐下吃饭,几次要过来拉她。程启和小羊拉得住他的人,捂不住他的嘴:“妈妈为什么不吃饭?为什么别人可以吃饭,妈妈不能吃?妈妈不吃,我也不吃。” 小羊一手拽着弟弟,另一手握着筷子,一顿饭下来,就挑了几颗饭粒。 董氏让张歆立规矩,却让黄氏坐下吃饭。黄氏哪里吃得下去?坐都坐不稳,半坐半站,屁股略略挨着凳子,很是辛苦。 母亲不安,姐姐弟弟难过,阿媛阿姝也是心神不宁,食欲顿消,高气压下,也不敢说话。 程放被妻子捅了几下,示意他开口,可他已经知道情由,哪能火上浇油? 可惜程秀不在,程启程放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不靠谱的老爹身上,频频朝他看,指望老爹拿出点一家之主的架势。 老头自身难保,哪敢出头,垂着头扒饭,心里直骂厨子:一顿米饭也能做成夹生的! 董氏表面沉稳,该吃菜吃菜,该喝汤喝汤,吃到嘴里都觉没味,就觉得手痒,下午没打过瘾,不时恶狠狠地看向罪魁祸首,和罪魁祸首的爹。 那父子两个收到老妻老妈的怨愤,一下把头垂得更低,一下鼓起勇气还个讨好的笑脸。 最轻松的倒是立规矩的张歆,除了想想呆会拿什么宵夜点心给孩子们吃,就是悄悄看戏,居高临下,除了董氏,差不多人的神情动作,都能看见。这些都是她的家人啊! 第二天,张歆还要立规矩,董氏眼睛一瞪:“还想让大家饭也吃不安生啊?坐下!” 程四老爷在福寿阁宴请几位老朋友,程启作陪。 酒足饭饱,送走客人,父子两个都不提回家,跑到张歆平日理事的侧院二楼对坐喝茶。 半壶茶下去,程启先开口:“爹,你劝劝娘,对阿歆好些呀。阿歆要照顾两个孩子,要管酒楼,还要管自己的庄子,娘家的晚辈,很辛苦!不求她象对弟妹一样疼阿歆,莫挑剔发脾气就好。” 程四老爷瞪着儿子:“你娘这么对你媳妇,你还嫌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娘刚进门时,在你阿嬷跟前,什么光景?” 程启理所当然地问:“自己的媳妇自己疼,有什么不对?” 程四老爷窒了一下,声音有些哑了:“你阿嬷规矩大,你娘她当初受了好多委屈——”他却不曾象儿子这样回护过自己的媳妇。 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还是得要告诉这个憨儿子:“你就算心里再疼媳妇,也不好去跟你娘理论,叫你娘知道你看重媳妇胜过她,你娘心里不受用,回头受苦的还是你媳妇。” 程启觉得有理,想了想,却问:“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算心疼?”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一开始是心疼的,内疚的,慢慢的,好像也就习惯了。董氏性子倔强,有了委屈也不会说,他又觉得母亲对大嫂也是那般,规矩就是规矩,后来—— “你娘什么都爱憋在心里,不肯痛快说出来。那时,她若能明白告诉我她不愿,而不是顺着你阿嬷的话答应下来,我哪里会——”她的好说话,让他觉得她能够容忍,并非十分介意,不由起了侥幸之心。事情发生之后,才知道伤透了她的心,断绝了夫妻情义,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爹若是不曾帮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又让娘如何对你说?如何相信说了会有用?” 程四老爷怔怔地看着儿子,好半天,苦笑道:“你眼看了爹的教训,可要学得乖了。你的阿歆比你娘更聪明,心思也更重,你们又不是少年夫妻,你要猜她心思更难,一旦有个什么,只怕——”这老大就是憨,还非找个和他娘一型的。老二就精乖,早早挑个知根知底,不太聪明能干,没什么主见,但性情柔顺,全心仰仗夫君的妻子。 “我明白后悔没药吃,会好好经营。”阿歆的本事比娘大多了,说出来能吓死老爹。那个男人,只怕也后悔得要死。 有钱难买早知道。爹早知道娘会从此不理他,强行分家,那时就不会纳苏氏。阿歆前面男人若是知道她会带着孩子出走,一去不返,当初就不敢那般待她。程启对那个男人没有半分同情,却相信他后来一定后悔死了。 他不想体验那种后悔。出走这活,也是一回生两回熟。他要小心,不能让阿歆再起那种心思。 程启回到自己的院子,张歆正在哄小强睡觉。讲完故事,小强意犹未尽地缠着妈妈,说这个,说那个,就像她多留一会儿。 张歆问:“明日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爹说带我去钓鱼,太阳好的话,还戏水。” “那你赶紧睡觉,明天才有精神。要是睡不够,打呵欠,就不要去了。” “嗯,妈妈亲一千下,我就睡觉。” “亲一千下,天都亮了,不去钓鱼不戏水了吧?” “我要去。嗯,妈妈亲一百下。” “第一下,这里。然后哪里?” “鼻子。眼睛。另一个眼睛。……” “都亲完了。还有哪里?” “被子。” “好了,连被子都亲过了。睡觉了。睡一觉天亮了,就可以跟爹去钓鱼。” 程启站在屋外,笑呵呵地听着,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情形。那时的一点妄想,如今已成现实。 安顿好小强,张歆又去小羊屋里,陪她说了一会话,看了看她的功课。 抬脚进屋,就觉得一股熟悉的热气围绕上来,下一刻被拥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他凑在她耳边:“阿歆,我笨,常会做傻事。我哪里做得不好,不对,你不喜欢,要马上同我讲。你有什么委屈,什么难过,都要告诉我,我笨,猜不透你的心思,容易做错事。我们每天都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她依偎在他怀里,轻声说:“好。” 126、婆婆 陈林氏等到张歆回门过后, 就回了湖西村。阿玉姐妹三个未婚女子单住, 不合适。阿松阿兴搬过来支撑门户。 托了薛伯薛婶照应,张歆隔个两三天过去看看。那个院子里还有福寿阁的香料苗圃,香料小菜的制作工场, 以及储藏仓库。 董氏把福寿阁完全交给了张歆,本以为她不用再防备程家, 有些地方可以放开,不想张歆依然维持原来的运作和管理方式。 当初在福寿阁推行的一套做法, 固然有防备程家的用意, 主要还是为了责任明确,提高效率,少用人手, 眼下运行的好好的, 自不想改变。 董氏观望了一阵,试探了一阵, 对这个儿媳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唯一担心的就是半路夫妻,她又先有了孩子,心里的小九九难免多些,不会全心全意与阿启过日子。偏偏阿启还贴心贴肺地就怕老婆继子受半点委屈。程家已经接纳了她的孩子,也给了她权, 她还不放心么?难道真是因为没让她管家? 张歆进门前,家务是黄氏在管,大事还是董氏拿主意。黄氏是个省事不爱争的性子, 一开始热心过一阵,管得久了,觉得繁琐操心,勉为其难,程启和张歆的婚事刚定下,就提出等大嫂进门,把家事交给嫂子。 在董氏手下,能做到管事的下人,都有一定眼光和精明,也有不少人希望换张歆管家。他们都有亲友在福寿阁做事,清楚张歆的风格,知道在她手下不容易摸鱼揩油,但只要做到她的要求,她很大方。二奶奶虽然好说话,有老奶奶盯着,他们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倒是去了福寿阁的那些人,一开始抱怨,做熟了后,一个个都称自在。 一个家里,无其他原因,多是长媳掌家。何况新来的大奶奶比二奶奶能耐了。张歆进门之初,有没见识的下人在言语上轻辱小羊和小强,那些个管事媳妇可是个个殷勤周道,抢着在大奶奶面前露脸。 董氏看重家中安宁,看出这股倾向,狠狠整治了一番,确立了两个孩子的地位,却也不免扫到了张歆的脸面。 董氏是准备让黄氏继续管家,让张歆继续管生意。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两个媳妇都有事做,又井水不犯河水。可张歆的态度,让董氏心里有点嘀咕。难道这也是一个喜欢抓权的? 好在不久,张歆主动来找婆婆商量福寿阁的人事。 张歆喜欢听,程启就给她讲了很多跑船航海的事情。张歆发现船员在海上的吃食有些问题。 她以前读到过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人航海的故事,淡水和食物是大问题。相比欧洲人跨越大洋,周游世界的航行,程启他们只是在近海跑船贸易,又是人烟较多,较为熟悉的地区,补给不难解决,然而,口味难合,营养也不均衡丰富。程启说到一些水手在海上患的病,在张歆听来多是维生素不足引起。 张歆看到商机,想要开发一些不易腐坏又富于营养的半方便食品。以张歆的知识,福寿阁的经验,做这个不难。先在自家船上试用,觉得好了,推荐给程家的船队,再慢慢渗透给其他航海人。做不好,没什么损失。做好了,附带地还有不少好处。 要做这个,就要从福寿阁抽调一批熟练人手。福寿阁也因此要进一批人。 她会起这个念头,自然先是心疼老公,怕阿启在船上吃不好,生病,然后推己及人,觉得是个机会。董氏看出这条,心中就有些喜欢,却不立刻答应,而是慢慢问话,想套她真实想法。 张歆心里还是把婆婆当老板,如今不但是她在酒楼的董事长,还能干涉她一家子的私生活,更是不敢怠慢,仔细分说。 一番长谈,双方都获益匪浅。观念不同,立场有异,婆媳俩个的思维和性格却有相似之处,加上张歆措辞小心,言辞婉转,她的解释和想法,基本能为董氏接受。求同存异,沟通理解,双方都觉得轻松不少。 婆媳两个分歧最大的还在用人。董氏是这时代的大家主母,最信任的还是家生子。张歆是几百年后的灵魂,更愿意雇用自由民。好在婆媳两个对问题的思考方法相似,经过一番利弊比较,达成统一意见。技术骨干还是从家生子里挑选可塑人才,加以培养,或者买入新人,总之要握着对方的身家性命,才便于掌控。关系不大的辅助人员,大可多雇自由民,免得要管一堆人的生老病死结婚生子。 新生意初期投入不大,张歆和程启的私房前够应付,就不需要家里出钱了。将来,有望做大,需要追加投资时,再说。 董氏察觉什么,也不说破,点头赞同,又试探地要让张歆管家。 张歆笑着推掉:“管好一个家不容易。我看弟妹做得很好。我在外面长大,到现在还理不清本地规矩,没得闹出笑话。娘还是让我些我能做好的事吧。” 张歆离开后,董氏陷入思考。这一下,不担心张氏的心不向着阿启了。阿启这么捧在心口护着捂着,就是块石头,也会暖起来,何况是个经历过人间冷暖的聪慧女子。这是好事,却也可能孕育着新的问题。 当初,她以程四偏爱庶子,无故责打嫡子为由,逼着程四将程启程放的财产分割出来。其时,两个孩子都小,程四交出来的资产,说是一人一份,都在董氏手上,至今也没有真的分开。 这些年,经营得法,出息不错,母子几个又不爱奢华浪费,应付日常开支,尚有结余,都被董氏买了田地,所值增长了一倍多。然而这部分,比起出海贸易所得还是小头。 自从程启接手两艘船,跑起生意,程四在旁指点,却已不分收成。船是董氏的,所得二成归她,其余程启与程放平分。 需要妥协让利的时候,程启拿出来让的是自己那四分利,该给母亲弟弟的,一分不少。这些年,程启辛苦跑腿,出生入死,亲历亲为,给自己挣的钱,远不如给弟弟挣的钱多。其中种种,程放知道,却未必知道的清楚详尽。 程启是大哥,主动这么做,让她做母亲的很欣慰。程启一直没有家室,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她的手上还有一大笔资财,将来要分给兄弟两个,到时候总不会让程启吃亏。 可如今,程启娶了妻子,还是个很有能力的妻子,事情变得不一样。 董氏了解长媳的性子,不爱占便宜,也不肯吃亏。她若还没把阿启放进心里,不会关心阿启的财政。可一旦有了夫妻一体的意识,她就会关心阿启的各个方面,不会喜欢自己男人被人“占便宜”。 阿启给她讲将跑船贸易,多半被她听出了些什么。她自持身份,不会贸然干涉,可已经打定主意新开的生意不让人分去一杯羹。芥蒂已生,即使不说出来,行为中也会带出来,长期下去,必会影响兄弟感情。 阿启心眼憨实,能娶到个真心对他好的精明妻子,是好事。董氏不怪罪张歆的私心,她自己当初也是这样过来。 程老太爷临终前给儿子们分家。除了庶出的老三分了出去,其余三个只在名义上分开财产,实际上都抓在老夫人手上。老夫人喜团圆,好抓权。三兄弟住在一个大院,吃在一口锅,从同一个账房支钱花。 分家前,程四做生意从公中拿了本钱,所得也尽归公中。分家时,大房长子长孙,有功名,有官职,二房该承继叔叔那份,四房媳妇嫁妆多,又会做生意,分来分去,四房分得的最少。董氏不痛快。 大房出仕做官,一无强硬靠山,二来才具平平,俸禄微薄,要好名声,手不敢伸长,根本入不敷出。婆婆高兴贴补,觉得长子给家里争了光,有前途。二房大手大脚,胡乱折腾,总伸手要钱。婆婆有心补偿,愿意给。 婆婆能给得痛快给得大方,是因为她还有一个会做生意会挣钱的小儿子。小儿媳嫁妆丰厚,又会理财,还不乱花钱,四房倒是最不需要用钱的,最不必给钱的。程四辛苦奔走,夫妻常常别离,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董氏心里越来越不平衡。 当程四说起想要自己买船出海贸易,她立刻赞成。二房阻止,婆婆犹豫,不肯出钱。她立刻将嫁妆首饰拿出来,让程四拿去变现买船。这船不用公中钱买,挣的钱就没道理归公。 等到大房来信劝说,婆婆想明白,程四已经收了原来的生意,专心于四房自己的海上贸易。婆婆曾想拿钱去赎她的陪嫁首饰,可当日程四就不是当,而是变卖折现,无从赎起。 二房与婆婆出主意,又提出出钱再买一艘船,交给程四经营。程四称货源有限,目前两艘船都用不了。 程四带了苏氏回来。婆婆对她提出两件事,让大房二房出一部分买船的钱,参股目前四房独自的生意,让程四纳苏氏为妾。她拒绝了一件,答应了一件。 后来,她要程四给儿子分家,这也才把程四那份从婆婆手里分出来。 世上的事,有得有失。劳动成果终于归自己,归自己的孩子,这些年辛苦忙碌有所值,她过得很舒心。 那时,恨婆婆偏心,觉得不可理喻,如今自己做了婆婆,面临相似的问题,有些明白婆婆的想法。 长子做官,是给全家人挣体面,挣地位,应该支持。 次子早年出继,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性格能力都有缺陷。这是父母贪心的代价。做母亲的已经改变不了这个儿子,只能尽量为其打算,让他的生活平顺无忧。 次子出继后出生的小儿子,早年格外受宠,长大了,不能如父母期盼读书上进,偏会挣钱,合该拿钱给母亲或支持或补偿兄长。 婆婆心里有自己的账本,理得很平,媳妇的感受不在计算中。她这个媳妇,是婆婆把握不住的变数,难怪婆婆不喜她,算计她。 部署被她打乱,婆婆仍然尽可能多地给二房留了些东西。临终把自己的陪嫁尽数给三个嫡孙女做嫁妆。数量一样,程秀得的是不值钱的几样,好的都给了刘氏的两个女儿。 结果呢?二房母女为了嫁妆首饰反目成仇。长期的偏袒纵容,让二房夫妻父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婆婆苦心孤诣多留的一些,只让他们一开始花得更痛快,穷得更快。 倘若婆婆泉下有灵,不知会不会后悔。若能早早让二房众人明了自己的处境,与人为善,量入为出,二房今日多半不是这般光景。 又或者,婆婆知道,只会更怪她,认定只要他们肯将自己赚来的钱分给二房,二房就能衣食足而知廉耻? 阿放比之二哥,黄氏比之刘氏,不知强了多少。可二儿夫妻比之老大两口子,本事差得远,也差不多是不出力,白拿分红的。 要说阿启阿放两个,一个爱动一个爱静,能力原本差不多。论到读书算账,还是阿放强些。可这些年,阿启在外面跑,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人脉广。阿放顾着家里,顺便做些管事就能应付的订货工作。日积月累,差距就拉开了。 阿放挑了个无才就是德的老实媳妇。阿启死活娶进门拖儿带女就敢闯天下,只手空拳就能挣出份家业的厉害女人。差距已经不是一般地大。 趁眼下兄弟妯娌感情正好,给他们分家吧。把产业彻底分离开,阿启媳妇可以更用心经营他们那一份。阿放那份,不出意外,足够他们两辈子了。 瞧她对待娘家亲戚,阿启媳妇也是个重情义的。没了利益纠纷,放下戒备,说不定更会主动帮衬阿放。 127、闯祸 福寿阁彻底属于程启和张歆了。原来不觉得, 可听到这个消息, 张歆蓦地觉得心里一轻,随即冒出好些个想法和计划。 公帐上,程启名下的现银不多, 扣去他当初拿给朱二的一笔。至于董氏垫进去的那个陪嫁铺子,反正早晚要分, 索性给了他,另外一处地段略差, 面积更大的归了程放。 张歆第一次弄明白老公的身家, 真的不多。婚前的张歆,再顺利地经营个三五年,也能达到。 程放吓了一大跳。这些年主要是大哥在挣钱, 一人一半, 他名下的怎会比大哥多了这么多? 程放从小爱思考爱分析,心思也仔细, 略略一想, 就明白了其中缘故,也猜测到母亲提前分家的苦心。他也是有自尊有理想的,也想闯出一番局面,做出一番事业,证明自己的能力。 前些年, 大哥孑然一身,他有家室连累。他管着家里,让大哥出去跑生意, 还算说得过去。如今,大哥如愿娶到大嫂,第一次体会到小家庭的温馨,正在情浓不舍,是他出头出力的时候了。 董氏曾想过放弃跑船贸易。钱是赚不完的,如今家资也算富足,何苦博命?不如骨肉团圆,平平安安。那船租给别人,也有不少进项。然而,总有些舍不得。 现今的局面是程启闯出来,他又是好动的性子。董氏就不拿主意,让他夫妻兄弟自去商量着办。 程启一向不管帐,知道自己有钱,但不大富,说到具体有多少,却是一头雾水。他生活俭朴,无不良嗜好,花钱不多,也从不缺钱,做贸易跟人讲价,有管事提点着,讲来讲去,感觉都是数字,对钱没多深概念。这一娶老婆,突然有了赚钱的压力和动力。 张歆说了,她的家当都是留给小羊和小强的。程启无异议,决定自己也要同样给两个孩子一份,还不能比张歆那份少。他是男人,纵然张歆有钱,养家糊口也是他的事,要让老婆孩子生活舒心体面。他目前的家当,差不多够干这些。可他和张歆还会生孩子。他怎么也得给亲生的儿女挣回来同哥哥差不多的家产,与姐姐差不多的嫁妆。 他有自知之明,一般的生意,他做不来。也就是这海上贸易,竞争少,有家族背景,拼的是胆略见识,是航海技术。这两样恰恰是他的长处和兴趣。 继续跑船,要忍受夫妻分离,要冒风险,要累阿歆担心,可要不跑船,他留在家里差不多是废人一个。家里的田庄生意,阿歆一个人就能管理停当,他不添乱就算好。 张歆从来不是小鸟,不觉需要依人,更希望丈夫儿子是大鸟,飞得高,眼光长远。程启身上,最打动她的胸怀胆气,不正是海风海浪熏陶出来? 听得程启打算,张歆了然一笑:“你要去就去,记得遇事多上心,回来讲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讲,可不喜欢听到精彩处,这个那个,吭吭哧哧,记不清又或者说不出。” 程启欢喜的一把抱住,一边厮磨着,一边保证:“我会替你仔细看仔细听,细细都记下来。”脑子记不住,还可用笔记下画下。虽说他的字不好,画更难看,毕竟是他亲笔,阿歆不会嫌弃。 程放屋里,却没这么顺利。黄氏一听丈夫要去跑船,眼泪汪汪,找出这般理由那般借口阻拦。 程放恼了:“先前大哥跑船,只见你捧了他带回来的稀罕物欢喜,计算哪件给女儿留作嫁妆,又可多添多少田地,也不见你担心大哥在海上送命,也不见你劝阻大哥出海。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差?只能留在家里算算账,守着老婆孩子,靠娘和大哥的庇护过一辈子?我该日日陪着你,难道大嫂就该守空房?” 闹得大了,惊动董氏和程启。他们也都不赞成程放跑船下南洋,不是怕他吃不住那苦,而是知道他干不了这个。跑船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程放好静,运动少,虽然也算健康,那身板离强壮还差好几个等级呢,又没经验。 程放倔上了,不让他跑船也行,从此以后,程启贸易所得,他一分钱不要。 程启虽然想要多赚钱,仍然顾着弟弟,觉得就按老规矩办好。 董氏一方面欢喜他们兄弟友爱,高兴程放的志气,一方面也为难,不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张歆就出了个主意。程启把茶叶瓷器丝绸贩到南洋,换了值钱的宝石香料木材回来,出手变现,才算完成一个周期。闽南市场有限,价钱不高,大部分是运到松江杭州一带出手。程家在那边根基浅,程启每次来去匆匆,只能卖给相熟的几家。那几家口称交情,实际欺负程启老实好说话,给的价钱不高,还不时拖欠货款。 程放精细沉着,更适合同老奸巨滑口蜜腹剑的江南商家交道。如果能在江南创立自家商铺,摆脱心口不一的那几家“朋友”,保守地估计,程启下南洋所得就能翻个一倍。然而,这个事情并不容易,更不是一年跑一两趟就能做到,开始时,只怕要在江南常驻一段。 程放听得眼睛一亮。他心里一直羡慕父亲兄长,还有族中许多子弟,走南闯北,拥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阅历资本,很想自己也能出去看看,闯闯。下南洋,做得好也还是沾父兄的光,若能在江南打下一片天地,才是自己的功劳。江南物华天宝,人文荟萃,也实在该去见识一下。 泉州到宁波杭州松江,不过几天的事。有经验丰富的船老大照应,程放也不是旱鸭子,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危险小多了。黄氏却还不肯,唠唠叨叨地说海上有倭寇,饮食不同,水土不服,等等。 听说程放可能要在那边常驻一阵,黄氏更是心慌。有公爹前车之鉴,生怕程放也给她带回一个两个妾室。就算不带回来,也保不准没有。江南女人厉害!她认得的只有两个半——大嫂算半个,苏氏和大嫂身边的穗娘,都是有算计,又能干又温柔——哪一个都小看不得! 程放生气。董氏也恼了。原本,对大儿媳欣赏归欣赏,心里还是觉得小儿媳更好,更宜家。没想到她这么不识大体,生生要把她有苍鹰潜质的儿子,拘成抱窝的鸡! “夫妻分离,确实不好。你不放心,就陪阿放去。不但阿放,就是你,也该趁年轻出去见见世面。”象阿歆,经得多,见得广,就没半分小家子气。 最终,黄氏也没陪程放去江南。她怀孕了。 有一段时间不需播种,也不会被逼着吃不喜欢的东西了。程放神清气爽地按原计划独自上路,答应此番只去探路,不求一下成功,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黄氏自从成亲,几乎就没和程放分开过,丈夫一不在身边,立刻没了主心骨,担心的事一条条。丈夫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生病?会不会被人骗?会不会有外遇?自己这一胎,有没有可能是儿子?能不能平安? 仆妇的安慰,太廉价,没有用。自家母亲比她担忧的还多。对婆婆一向敬畏,不敢说。小姑性子爽利,体会不到她的苦处,弄不好还要替婆婆教训她。 黄氏唯一可以诉说的,只有张歆。大嫂那么聪明,什么事都有办法,一定能帮她。 于是乎,张歆从外面回来,经常看见黄氏在院里等她。有时程启在院里,黄氏就在必经之处等着。有时夫妻俩在一处,黄氏找来,程启只好避出去。 黄氏是个好女子,好妯娌,容易相处。可经过生男菜单和程放去江南创业两出,张歆对上她,还真有些纠结,不能不管,又不敢多管,只好听着,除了适时安慰,不敢多嘴,更不肯给建议。 好在黄氏也知道,她担心的那些事,张歆帮不上忙,只要张歆肯听她说话絮叨就好。 张歆为了妯娌和睦,家中安宁,愿意把时间给黄氏。程启和小强可不愿意。 黄氏占用的,主要是张歆陪老公陪儿子的时间。同为受害人的父子两个厮混在一起,感情越见好了,心里却不痛快。 小强拿着玩具也不玩,撅着嘴看向妈妈的房间,一肚子不高兴。妈妈已经几天没给他读书,没陪她玩了,连睡前故事都是爹来讲。爹讲故事,真差劲! 程启也是满腹辛酸。阿歆劳累一天,还要受弟妹疲劳轰炸,晚间昏昏沉沉,半点不想动。他若是缠着办事,事毕,她闭上眼就睡过去。想说两句私房话,忍着不办事,她唔唔啊啊,两下照样睡着。 程启叹口气。还是设法把阿放叫回来吧。钱少赚点就少赚点。这么下去,阿歆累死,他要发疯。 小强看着他,眼睛忽闪:“爹,我们带妈妈去婶婶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程启摸着儿子的头顶,想了想,咧嘴笑:“好,听你的。” 张歆最近胃口不大好。程启觉得一是事多忙的,二来天气热了,暑气蒸的,决定带老婆孩子去山里避暑,借舅舅的山庄住几天。 这家里,什么事能瞒过董氏?明白儿子这是嫌她们碍事,想带着老婆躲出去,找地方亲热。答应了,却要他连阿媛阿姝也带去。反正他也撇不下小羊和小强,小尾巴多两条也一样。 山庄在山坳里,坐一天马车就到了。小小有几处景观,不如何奇特出色,却养眼宜人。 说是避暑,程启却不老实呆着养着,每天安排一些活动,要么爬山涉水,要么捣鼓陷阱捉小兽,甚至鼓动小孩跟庄户捣乱。 张歆发现她老公不但会航海,钻进山里也能生存。砍段竹子就能当钓竿,不放饵也能钓到鱼。山里的植物动物,他认得很多,每次爬山都能顺回来些新鲜吃食。拔毛去皮,生火烧烤,熟练的象山里的猎人。 张歆少女怀春时,就想找一个能干又会玩的户外型阳光男友,总遇不到。这个可比鲁宾逊,还直接就是老公,也算夙愿得尝。 花了几天热身,程启准备唱重头戏。这日,一早叫起众人,让两个可靠庄户挑着预备的吃食物件,进山。 山路不好走,脚下石头,头上树枝。四个孩子身量小,身体灵活,又被程启操练了几天,还好些。张歆这个做妈的,一半路都是靠程启背着抱着走过来。必须说,不是她一定不能自己走,是程启喜欢背喜欢饱。 在山中吃了带去的点心,采了些果子蘑菇,还有据说可以入药的野草,逮了只竹老鼠,打死两条不太毒的蛇,战利品装了两筐,东西比来时还多。 眼看太阳西斜,张歆估算着来时走的时间,着急起来,催着往回走。带着几个小孩子,总不能在山里过夜。 程启口称不急,让孩子们再玩会儿,一下子没了人影。 张歆气坏了,要不是顾忌着在孩子面前给他留面子,就要高声骂人。 好一会儿,就在张歆忍不住将要发飚的时候,程启回来了,笑呵呵地招手,叫他们去看。 程启带着两个庄户从附近砍了竹子,绑成了一宽一窄两个不大的竹筏。 请张歆和孩子们上了宽的竹筏,坐好。程启和一名庄户各执一根长竹竿,撑着竹筏顺溪水漂流而下。 几个急行急转,水花飞溅。张歆和孩子们一起惊叫大笑,体验新鲜刺激。 不多时,到了水流宽广平缓之处,抬头一看,庄院就在岸上。 阿姝和小强拍着手叫:“再来,再来!再来一次!” 程启得意地看着老婆大人鲜艳的脸颊,明亮的眼睛,嘿嘿直笑。 一条大鱼在竹筏边上游过,挑逗地一摆尾,撩起一捧水花,淋在小强身上。 小强伸手抓不到,干脆跳进水里。 小家伙刚会狗刨。虽然这里水不深,流速又慢,没危险,程启不敢大意,也为好玩,跟着跳了下去,帮他抓鱼。 张歆和三个女孩坐在竹筏上,笑嘻嘻地看着。 “当心,当心!”一群人玩得高兴,忘记了后面还有一只小竹筏,载着他们今天的收获。 山溪汇成的小河,河面不宽。刚好程启为了追鱼,推了一把,把竹筏推得横在河面上。 小竹筏又轻又小,顺流而下,速度较快。两个庄户手忙脚乱一通,还是撞上了。 张歆看得明白,见阿姝看捉鱼看得投入,身子探出去太多,连忙半站起来,拉她坐下。结果,阿姝坐下无事,她自己翻出竹筏,落进了水里。 水不深,程启又立刻丢了鱼,过来捞她起来。只是衣衫浸湿,吹了带了凉意的山风,连打几个喷嚏。 程启一边叫人煮姜汤,一边把这一带最好的大夫请来。 老大夫诊过脉,满脸是笑,连道:“恭喜!奶奶大喜了。” 程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老婆有身孕了?” 傻笑半天,惊醒过来,忙叫备车。次日,早早出发,路上慢行,歇了几回,天快黑了,才到家。 董氏得了信,早早请了两位当地最权威的大夫在家等着,一看见张歆,就请大夫诊脉。 “恭喜!大奶奶已有两个多月身孕。” 董氏听完,对闯祸的儿子儿媳狠狠地剜了几眼,送走大夫,才开始骂。 “阿启,你老大不小,已是两个孩子的爹,怎么还搞那样无聊把戏?他们哪一个出点差错,我看你怎么办!” “媳妇,阿启是男人,不懂。你好歹也生过两个,怎么还不明白自己的身子?是想瞒着我?不把我孙儿当回事怎的?” “你们两个,有点当爹娘的样子没有?我孙子但有一点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两个!” 128、回避 张歆确已是两个孩子的娘, 却只生过一个, 还是直接进入怀孕二个月,没有董氏以为的那么多经验,倒也确实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化, 有意隐瞒不报。 她不想像大熊猫一样被圈起来,重点保护。上一次怀孕的经历, 印象犹深。那时,她初到贵境, 对局面完全没有控制权, 环境不良,也需要“儿子”帮忙改善处境,没有办法。这一次, 她有很多事要做, 不想因为一个意外,就失去“自由”。 福寿阁产权明晰, 不但她精神振奋, 员工们的面貌也有微妙变化。张歆想要趁热打铁,在人事和组织上做些调整,要挑选招募人手,要筹备新的生意。阿玉的婚期定在秋末,她作为唯一住在本城的长辈, 不少事情需要关心过问。分家之后,程启的财产账目交到她手上,还没时间细看理顺。田庄的管理, 孩子的教育,……一旦被发现怀孕,这些都得放下。 黄氏怀孕,被要求专心养胎,家不要她管了,小女儿不让她带了,针线女红都得少做。黄氏整日无所事事,大把时间花在胡思乱想吓自己,外加来寻她诉苦。 假如她也被圈在家中养胎,无聊颓废不说,时时与黄氏相对,听她翻来覆去地念叨这个可能那个不好,肯定神经衰弱,心情烦闷,孕中忧郁,对孩子不好。还不如以不养胎为养胎。 程启没有这根筋。丫环婆子不能贴身,就抓不到破绽。张歆原料想能多瞒个一两月,不成想憨老公浪漫任性一回,就把她的秘密捅破了。 董氏很生气,又是骂又是吓,唠叨了一堆注意事项,还总觉得忘了什么关键,走回屋里才想起来。儿子久旷之身,刚尝到甜头不多时间,缠媳妇缠得紧,弄不好要出大问题。忙把程启叫去训话:“先前那么些年都忍过来了,这几个月你可给我忍住了。我孙子要紧,你媳妇身子也要紧。” “儿子省得。”程启口中答应,心里叫苦: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呐! 董氏本意要儿子和媳妇彻底分房,安排丫环婆子入室值夜,照顾媳妇。 程启据理力争,说张歆不喜欢旁人近身,体谅下人,夜间不爱唤人,离得远了,他不放心,争取到在外间睡觉的权利,担负起夜间照顾孕妇的光荣任务。 程启这些日子,习惯抱着老婆睡觉,怀中空空,身边空空,便睡不着。 张歆一开始嫌他热,被抱的习惯了,就觉得还是窝在他怀里,睡得踏实。 于是,不过半夜,程启就把他值夜的地方搬回夫妻两个的婚床上,当然,他很克制,只是抱着说说话,最多亲两口。 张歆想到黄氏,就觉得不忍:“把二弟叫回来吧。弟妹从没与他分开过,又怀着孩子。晚一年再弄生意,也少不了几个钱。” 程启摇头:“我试试。单是钱,都好说。阿放这是卯上了,要争一口气。他面上随和,其实是个要强的,从前是没机会。要么生意快快顺利起起来,要么到了时候,他才肯回来。勉强把他叫回来,弟妹再唠叨几回,怕是有架要吵,反而不美,不如让他去。弟妹就那样性子,想到点什么都说出来,心里倒不存事。” “那,你想法子帮帮二弟,早些把生意起起来。有得力的人手,给他派过去啊。” “我要有法子有人手,会被江南那几家拿捏住?你不也说了,我不行,才要让二弟去试试。” 张歆沉思着,想到一个人:“李元川兴许能帮上点忙。我听他的意思,与李家并不和睦。他在那边应该有些人脉根基,限于身份,不好直接出头,手下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 “可他毕竟是倭人。” “他是李家远亲,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和他都在海上来去,交道也容易。就算他是半个倭人,也是个不想为寇,拘着一群倭寇的倭人。我们该帮他。虽不能保证倭人能够买到就不会去抢,至少给那些愿意买的一条路,别让他们有借口非抢不可。” 程启觉得有理,过两天跑了一趟熊本岛,找李元川深谈一番,顺便告知自己已娶妻即将生子的消息。 两个儿媳同时怀孕,前后不过差了一个月。这是多大的喜事!董氏盘算着,自家运气没那么不好,这两胎再怎么也该有一个孙子,心情大好,步履轻松。 刘氏闻讯上门,告诉她不可让两儿媳对上面。据说,有这么个说法,两个孕妇相见,很可能一边胎儿会冲撞到另一边胎儿。这妯娌两个差不多时候怀上,两边胎儿力量差不多,一旦冲撞,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听说,之前不知张歆怀孕,黄氏经常去找她说话,刘氏一付惋惜的样子,叫董氏多加小心。 她说是好意提醒,可那口气似乎吃定了两个孕妇必有一个保不住孩子,甚至可能两个都保不住。 董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冷静下来,淡淡谢过,打发了刘氏,就开始安排让张歆和黄氏回避。 董氏一向对禁忌之类,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能无事最好。所谓的冲撞,有没有是一回事,被刘氏提了出来,就是大家心里一个堵。大媳妇也许能一笑了之,不放在心上。小媳妇肯定要被吓着,不知又要添多少烦恼。 这宅子不大,只有三个像样的院子。都住这里,又要不打照面,只能各自拘在屋里,不方便。程放不在,黄氏必须董氏亲自照看。只好让老大夫妻搬出去住。 程启和张歆都情愿搬出去,只是搬去哪里又是个问题。搬去张歆原来的房子本可很好,可一来是张歆陪嫁,董氏不喜欢,二来房子小,已经住了五个年长的孩子,张歆不愿折腾他们。搬去老宅,要同苏氏母子相处,还要不时被刘氏荼毒,夫妻两个都不考虑。不想租房借房,就只有南郊董氏的陪嫁庄子可以去。 不但董氏陪嫁的田产,后来添置的田地也多在那一带,他家在那一带拥有的田地很多,可那个庄院实在简陋,富裕点的农民住的都比那强。董氏每年只有收获得差不多时,过去看一两趟,也不住,就不愿花钱修建。管事尽心,该打扫该修葺,一点不含糊,随时可以住人。 程启嫌那庄院简陋,怕张歆住不惯。张歆担心出去租房子借房子,会让黄氏和阿松他们心里过意不去,弄不好又被刘氏等人掰出什么话,宁愿去住庄子。 程启一向搞不懂女人的想法爱好,却很明白怎么让自家老婆高兴,见事情定下,第二天就过去指挥管事和庄户忙碌一通。 等张歆带着孩子走进庄院,首先看见深浅不一的青翠中各色花朵迎风摇曳,很多是刚刚移植过来,泥土都还新鲜。循声而去,看见后门外新围起一圈篱笆,出生不久的小猪小羊小牛犊和鸡鸭鹅,在两条狗的监督下齐声合唱。程启指给他们看后院杨桃树枇杷树上未熟的果子。 房舍简陋,用品尚不齐全,母子三个和穗娘小红小绿,欢欢喜喜地住下来。 得知她怀孕,董氏果然不许她再做费心思的事务。张歆有错在前,不敢不遵守,又不甘心刚刚动作起来就半途而废,就支使程启跑腿,想要远程遥控。一来一去,传回来的话总是不对,鸡同鸭讲。 程启惶恐,越发用心,升级为猫狗沟不通。张歆只得先罢手,只隔一段把账本拿来看看。 有关阿玉的婚事,程启出面倒是办得比她利落。 程启带着小强下田学农。张歆发现她老公庄稼活也干得像模像样。 晚上,程启坦白说十二岁时,不肯好好读书,在学堂惹是生非。董氏听了别人的建议,把他送到庄子上做小厮,本指望他吃不住辛苦,会想着做人上人,用功起来。不成想程启到了庄子如鱼得水,十分自在,差不多的农活都学会了,还交了一帮子泥腿子朋友。董氏至此方想明白,爹就不是块读书的料,还能指望儿子读书出头?不再逼他读书了。 张歆好笑:“之乎者也,四书五经的,不学也没关系。你现在不也好好的?” 程启大为感动。还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话,果然老婆最知心。 不过,摸着老婆还没鼓起来的肚子,他还是说:“这孩子要像你才好,不要像我。” “像你有什么不好?” “像我,笨,该会的不会,被人笑话。” “什么是该会的?什么是不该会的?我觉得你会的都有用,比背诗拽文强。” “真的?”程启脸上放光,还从没人给过他这么正面的评价。 某日程启从城内回来,一脸兴奋。他把张歆陪嫁房子边上的地买下来了。 当日卖地给张歆的乡绅死了,到死也没把他计划中的别院盖起来。身后,几个儿子分家,那块地的价值引起了争议。 那块地在他家手上几十年了,当初买的时候,附近还没有住家,是按坡地荒地成交。这些年,不少中等中上人家嫌城里拥挤,房子老又贵,跑到交通便利,风景也好的西门外建屋居住。先前卖给张歆的一块就赚了钱。 想要那块地的,要按低价算。不要地的,要算高价。吵来吵去,最后决定把地卖了,大家分钱。 程启听说老乡绅病重,快不行了,就料定他们分家可能要卖地,暗暗命人留意着,得到消息,就去接洽。 程启是第一个买主。那家人期待值高,漫天要价。 经济费了许多口舌,也没能把价钱降下来多少,劝程启再等等,晾他们一晾。出得起那个价钱,又对那块地感兴趣的,大概只有程启一个。 程启志在必得,心里着急,等了三天,就催经济再去。对方让了点价,程启就拍板买了,已交了定金。 张歆一听价钱,就说贵了,宁愿定金不要,要等他们把价钱真正降下来。 程启生怕有人同他抢,护着说:“不贵,那块地很大,地方又好。只有那么一块,不贵!” 张歆听得翻白眼:“你到底是买家,还是卖家?”这人平时不浪费小钱,浪费起大钱还真是眼都不眨。做生意也只能挣个辛苦钱。 程启把自己手中的现款拢到一块儿,还不够买地的钱。盖房子的料钱工钱,更加没有。 张歆嫌地买得太贵,不肯沾手,说道:“买地的钱,你去想办法。盖房子的钱,我来出。” 程启跳起来:“都不要你管。一分一厘也不要你出。我自有办法。” 隔了两天,喜气洋洋地拿了地契回来,交给她收好,揣着银票出门买材料,请工匠去了。 张歆猜想他是向婆婆借的钱。程启那番招来打的乱说话后,母子两个对于“招婿入赘”十分敏感。董氏坚决不许程启住到张歆的房子去。程启要保证新房百分百是他出钱置下,整地盖房,到后来的家具花木,处处询问张歆意见,就不跟她提半个钱字。 婆婆的面子,男人的志气,张歆想明白了,也不问,等着住现成的。 地里的稻子熟了,赶上台风天,要抢收。 田庄的抢收工作,自有管事带领庄户们进行。程启却要去帮附近一家农户收割。 那家两个儿子是他少年时的朋友。程启第一次出海,哥哥陪着去,为了救他,死在外面。弟弟前几年摔断了腿。家中缺劳动力。 因为儿子的缘故,董氏一直很关照他家。他家父母很有骨气,除了当初说好的抚恤金,一分钱也不肯多收。 董氏只好嘱咐管事,农忙时派些人手过去帮忙,平日照拂着些,别让他家给人欺负了。这时节,程启若在泉州,就会亲自去他家帮忙收割。 虽然程启做活,未必比得上熟练的庄户,他亲自去的意义,对于双方都是不同的。 虽然自己也有田庄,这还是张歆第一次参与抢收,看见庄里留守的妇人忙碌一团,要给地里劳作的人们送饭,心血来潮,指挥穗娘小红小绿炒饭煮汤,又做了几款简单好吃的点心,烧了凉茶。 车都被征用了,只找到一只瘦小的老驴,还好看着很温顺。 张歆一手提着个点心篮子,一手拉着小强。小强手里牵着驴子。驴子身上驮着饭,汤,和茶。晃晃悠悠,出门给程启送饭。 穗娘不放心地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奶奶,还是叫个人跟着吧。” 张歆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用。不远,散散步。你们在家守着,把可能用得着的,都预备着,做好后勤。” 小强挺着小胸脯:“我能干,保护妈妈。” 母子俩慢慢走着,一边指点田间地里,一问一答,好不逍遥。 田间路窄,前方突然出现一辆马车。张歆左看右看,不知怎么避过。 马车突然停住,车夫吃惊地叫:“大奶奶。” 张歆放开小强,手搭凉棚,努力想要看清来的是谁。 马车上传来暴喝:“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129、公和婆 张歆吓了一跳, 以为被婆婆抓住, 却是男人声音。原来是公爹。 不知公爹几时从台湾回来,又怎么来了庄子。张歆心中疑惑,不好问, 只能解释自己去向。 程四老爷哼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我带小强去, 你上车,回去等着。” 她不送饭, 程启也有饭吃。张歆本来就是体验生活, 哪肯半道回去:“请爹先去庄上歇息,媳妇这就去叫阿启回来。” 四老爷不满:“大着个肚子乱跑,把我孙子弄丢了, 你拿什么陪?” 四老爷先前拉着小强都叫孙子。小强就以为说的是他:“阿公, 妈妈拉着我的手,不会把我弄丢。” 四老爷愣了下, 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 笑着说:“阿公的孙子,怎会丢?你娘肚子里有了小弟弟,总要小心些。”瞧着媳妇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也就算了。退到宽敞处,让车夫赶着马车回庄院, 自己陪着张歆小强去送饭。 一路上,四老爷问小强在庄子上都做些什么。小强一一答了,多是程启带着摸爬滚打, 瞎玩。 张歆跟公爹见面次数就不多,更不了解,没话说,跟在后面慢慢走着。 四老爷突然转过身:“媳妇,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小强启蒙?” “回爹的话,小强还小,我不想他这么早上学。我教他姐姐,他跟着学,倒也认得几个字了。我倒想他多跟着阿启,先把性情养好定下。” 四老爷本想给点建议,又一想,听说这媳妇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弄不好读过的书比他还多,还是别班门弄斧了,当下点点头,却说道:“阿启能教他什么,早些寻个好先生是正经。” “阿启懂的东西很多呀,又会陪孩子玩。” 四老爷听得得意,捻着胡子,不屑道:“他带小强玩的那些,都是我教他的。真正有趣的,他还不会呢。” 有些花样,本想留着两个儿子再大点,谁想一个家说散就散了。四老爷眼角黯然,低头摸摸小强肩膀,再悄悄瞥一眼张歆的肚子。错过了儿子们的成长,孙子们可不能再错过了。 张歆忍着笑点头:“原来,爹才是高人。” 程启正好从田里担了一担稻草到晒谷场,老远看见,连忙赶过来,粗粗招呼老爹一声,就上前扶住张歆:“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了?”又是担心,又是欢喜。 农家庄户众人见四老爷和大奶奶来了,都赶上来行礼。四老爷和程启虽说身份高,也不比他们细皮嫩肉,又一向和蔼可亲,还不觉得怎样。 这位大奶奶皮肤又白又细,端得美貌,走路加上日晒,面色鲜艳动人。 年纪大的纷纷称赞,恭喜完四老爷,又恭喜程启。 年纪轻些的男人,想多看两眼,又存敬畏,目光就有些偷偷摸摸的。女人们一边看着,一边羡慕,一边又怕自家男人看多了。 好在程启一掀木桶的盖子,食物的芳香飘出来,大家的注意力都移了。 张歆只算着程启和他朋友一家的份,不意围上来一大堆人,不够分,赶着盛出满满一碗炒饭递给老公。 程启刚要开吃,听见一串咳嗽,想起老爹在这,只好先将这碗孝敬了他,接过张歆递过来的空碗,挤过去又给自己盛了半碗炒饭。 没分到佐料丰富,香气扑鼻,引人垂涎的炒饭的人,就分海带排骨汤,个个都叫好吃。一小会儿功夫,饭桶汤桶都是干干净净。还有些人从田里上来慢了,没吃到饭喝到汤,一脸遗憾。张歆忙把点心拿出来,又推荐凉茶。 突然想到什么,张歆左看看,右看看,慌张起来:“小强呢?小强,小强。” 程启连忙放下饭碗:“刚才还看见他在这。” 有人告诉:“小少爷爬到草垛上去了。” 夫妻两个对着高高的草垛叫唤,没人回答,隐隐传来呜呜的声音。程启几下爬到顶上,只看见两条小腿在空中蹬啊,蹬啊。 小强人小脑袋大,不小心摔了一跤,头朝下嵌进缝隙里,爬不出来,只好拼命蹬腿,呜呜呼救。 程启看得好笑,上前拎着两条腿把他拉起来,轻轻甩了两下,才放下扶他站稳。 小强眼角挂着泪珠,咧着嘴笑:“再来,还要。” 程启敲敲他的脑门:“还要?你吓着你娘了,知道不?” 小强马马虎虎地对底下挥挥手:“妈妈,我在这里。”在草垛顶上走来走去,想方设法要再摔一次大头朝下。 程启没法子,倒提起来,种下去,再□□。 小强乐得咯咯直笑。 四老爷暗暗满意:“这孩子皮实,倒象我们家的种。” 程启告诉张歆,四老爷不想再给家主干了,要回泉州。不愿意住老宅那边,董氏一付不待见的样子,四老爷就想跟他们住。正好程启在盖新房,四老爷叫儿子给他留个院子。 老公的房子,老公的爹,没理由说不。张歆看得出来,他们父子感情很深,四老爷也疼小强。 房子还没盖好呢,婆婆找上门问罪了:“你们新房子,给你爹留了院子?” “嗯。那边地方大,可以多盖几个院子。爹若是喜欢,可以住下。” “我呢?有没给我留一个?” 张歆吃惊,张了张嘴,好容易才说:“娘也要跟我们住?”还以为老两口别扭,要分开,一个跟一个儿呢。 “住不住是我的事,你们留不留吧?” “留。房子盖好了,娘先挑。”做媳妇,讨好公公不如讨好婆婆,何况婆婆还是借贷银行。 董氏略微满意,紧接着又问:“这家里,你和阿启,跟谁最亲?” 公婆党争,要求儿子儿媳站队?这话问儿子去啊,做甚么问媳妇?她夫唱妇随,行不行? 张歆小心斟酌,慢慢地说:“这些年,娘支撑这个家,把阿启他们养大成人,生恩重,养恩更重。阿启心中,最亲的莫过于娘了。我跟着阿启,这家里最亲最在意的,是娘。我同爹不熟,可也是一家人。对着外人,当然向着爹。” “谁是外人?” “家主啊。爹被他算计着,给他卖了这么多年命,也该歇歇了。”他们成亲时,家主送了一份大礼。上次接见,非常和气慈祥,又送了两个孩子厚厚的见面礼。可张歆就是看得见他脸上用隐形墨水写着“阴谋算计,不择手段”,只想躲着,看准机会再狠敲两棒。 内外有别,对方是家主,程四就是自己人了。董氏点头赞同:“这个家主自身有多少分量,也该让族人们看看。” “两位姨娘,虽然也是程家人,到底不是亲人。爹是娘的,就算娘不爱用,我们做小辈的,也要帮忙照看好,不能推出去送给姨娘。” 董氏皱了皱眉,觉得那个“用”字有问题,想教训两句,却见儿媳一派坦然大方,眼神纯洁,就没说出口。哪有敢取笑公婆的媳妇?她应该不是那意思。或者,根本是自己听错了? 董氏少有地吞吞吐吐:“我们家的事,你听阿启阿秀说了吧?你爹想回来,你觉着,我要不要搭理他?” 当年事,听说了一些,拼凑了一些,知道概要。单就最早的苏姨娘之事,往重里说,公爹背信弃义,辜负欺骗了婆婆。往轻里说,公爹犯了一回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也是被人算计了。能一辈子不起贼心的男人,恐怕没有。如果不是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在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公爹应是没贼胆的。至于那以后——下坡路总是走得快。 事实上,张歆认为当年的事,是公公婆婆一起被人算计了。公公中计,难得婆婆高瞻远瞩,适时加以利用,反败为胜,为自己和孩子争取到了自由和幸福。前前后后,越想,她越佩服婆婆,五体投地。这些年,公公的私生活不经提,事业干得可是不错。 想明白这些,张歆再也不敢小看他表面憨厚笨拙的老公。 如今,公爹浪子回头,想要重获婆婆欢心。婆婆原谅或不原谅,接纳或不接纳,都有足够的理由。 公婆的感情问题,照理,怎么也轮不到做儿媳的关心过问。张歆就算心里明白,也准备揣糊涂到底,可被婆婆当面问到,就不能不仔细思量。哎,婆婆竟没有闺中密友么?这种事竟会拿来问儿媳! 张歆琢磨着:婆婆是个有主意的,会这么问,心里多半已经松动了,软了,只是面子上还不想放下来,心底还有点气。 事实正象张歆猜想的那样,董氏在犹豫着要不要重新接纳丈夫。 时间是世上最好的治愈良药。二十年,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淡泊平静的二十年,使得原本伤害的记忆都淡了。对婆婆,早年除了怨气就是气愤,如今都能体谅其苦心。孩子们的成长和幸福,总在不经意之间提醒她曾经有过的好时光。 阿启很多地方像爹。成亲之初,程四也喜欢带着她到处跑,恨不得把他去过的好地方,见过的好东西,都放到她眼前,给她看。她若说两句好话,他便欢喜得象要飞到天上。 家族,大家庭,规矩,生意,儿女,渐渐绑住他们的手脚,也将他们拉开。她恨他对婆婆事事顺从,气他总被不怀好意的家主骗得团团转,恼他把总想占便宜的兄长看得比自己年幼的孩子还重。她有想法,有规划,需要他配合。他嘴上应付得好好,一转头又是老样子。 他对不起她。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始终不错。他侍母孝顺,可还是尊重她的想法,为了小家庭的利益,拒绝了婆婆的要求。无论她怎样强硬,怎样冷淡,即使在旁人眼里蛮不讲理,他都不曾拿大道理来压她。她让他在族人亲戚面前丢脸,被笑窝囊怕老婆,他默默忍耐,只小心讨好,希图讲和。 人人都说她厉害,她也知道,换个男人,多半不能容她这么厉害。这些年,他远离他们的生活,可始终设法庇护着她和孩子。因为他,他们的生活才能平凡安宁。 孩子们没有说,可她知道他们的愿望。做子女的,哪个不希望父母恩爱和睦? 她再怎么拒绝程四,他仍是她孩子的父亲。阿启阿放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她不想让他们难做。 他们夫妻间的矛盾,已经被人利用过一回,一分开就是二十年。不能再被人利用来伤害她的子女。 可真就这么原谅他,董氏心里又有些不平,有些不甘,有些话想找人说说。不想烦恼老父和兄弟,再说,他们都是男人。她也确实没有闺中密友,少女时代的朋友,四散飘零,活着的也很少来往。与程氏女眷谈这些,不如直接打自己的脸。同儿子,不能说。同女儿,不好说。身边剩下的,只有儿媳。 女儿说过,她自己也有些觉得,大儿媳同她有些相像。 张歆想到了祖母。她很小时,祖父就去世了,没什么印象。听说祖父母自由恋爱,颇有故事,感情一直很好。祖母的晚年,按一般标准,应该是很幸福的。子女成材,都知孝敬,轮流请她去住。她爱清静,更喜欢自己住。住得近的孙辈轮流过去陪她,也不寂寞。 张歆一直以为祖母就是那么眼神安静,轻言细语,直到有一次她们偶遇祖父母年轻时的朋友,听他们提起旧事,看见祖母眼睛突然明亮,光彩熠熠,语速突然加快,如珠如炮。那一日,她才知道老人们也经历过青春,不是生来就老的。 与旧友分手,祖母再次变得文静慈祥。张歆问起过去,祖母笑着讲给她听,满足她的好奇,眼神语气都是淡淡。等到自己有了点经历,她才明白,那是因为年纪时代差距,她只是听故事,并不能真正理解祖母。 “在北方,年长夫妻互相称为老伴,老来作伴的意思。爹想回来,娘要愿意,何不做个伴?” 董氏脸色一变:“你们不愿意陪我?” “只要娘不嫌弃,阿启和我,还有二弟弟妹妹妹,都愿意陪着娘。只是,我们能陪伴,却未必真能给娘做伴。” 董氏皱眉盯着她,心中思量,慢慢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这些年辛苦,同为女人,我也有些替娘不值。娘操那么多心,费那么多力,都是为了阿启他们,心甘情愿。可阿启他们都是姓程,娘给他们攒的家当,到头来也是姓程。这些本是做爹的责任,娘替程家替爹做了最要紧的事,爹该报答娘才是。我看爹身体还好,不替家主谋算张罗,正可以替娘做些其他事。” 董氏冷哼:“他能做什么?有什么用处?” 张歆垂眸不语,面无表情。董氏顿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热。 “我上回在台湾,见到一个山里女孩,看着比我外甥女儿大不了一点,妇人装束。江姨娘说是爹新近收的通房。”张歆的声音干巴巴,平铺直叙。 董氏咬了咬牙,气得拍桌子:“混帐!老不修!不要脸!也不知给孩子们积点福。” “爹在外这些年,身边没个得力的人照顾。等爹回来,娘若腾得出手来,也该管管。爹要同我们住,我是极欢迎的。只是,爹身边总不能无人照料,到时候,是哪位姨娘跟着来,还是再寻位新姨娘?孝敬爹,是我们小辈该做的。可该如何对待爹的尾巴,儿媳委实有些烦恼。” 董氏咬牙切齿一阵,恨恨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送走婆婆,张歆长吁一口气,坐下。时隔二十年,婆婆终于要行使所有权了。老公啊,我帮公爹讲了情,公婆多半能“和好”了,以后公婆关上门怎么样,就不是我们做小辈的能管的了。 “媳妇。”身后传来董氏冷硬的声音。 张歆背上一僵,扯起嘴角,木木地转身:“娘有什么吩咐?” “媳妇,我知你聪明,心眼多。阿启不是你对手。可我告诉你,不许把心眼用在阿启身上。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是这个事,张歆放松不少,展颜一笑:“婆婆,我又不傻。阿启对我这般好,我为何算计他?算计得他不对我好么?” “算你识货!天上地下,量你找不出第二个阿启这么好的男人。” “都是娘教导得好。”张歆说得真心实意。好男人是好女人教出来的。西方有儿媳给婆婆送谢卡说:“多亏了你,这世界上才有了让我深爱的丈夫。” 肉麻的话,董氏不爱听,张歆也说不出,只是端端正正福了一福:“谢谢娘!” 130、家和 离黄氏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 程放回来了。江南的商铺没起起来, 几方面的线都已搭上。 话说程放初到江南,毫无头绪,好在临行听大哥介绍过情况, 大嫂提点了几句,也不着急, 静下心走走看看,先摸行情, 两个多月下来, 走了几个地方,选定杭州落脚,大致了解了市场, 要往下走, 人生地不熟,就有些没头绪。 程启按照张歆的设想与李元川谈好合作。李元川就介绍了两三个用得着的朋友。 其中有一位杭州最大的绸缎商人, 官家子弟, 热心儒雅,为人极好,是李元川至交。此人慷慨好义,心胸广达,与李元川很谈得来。只是他深恨倭寇。李元川很在意这份友情, 见面只论交情,都不敢直接同他做生意。 程启张歆堪破李元川身份,却未声张。李元川暗存感激, 而张歆设计的条款对他也很有利,很痛快地同意合作,不带藏私地拿出了自己的关系。比起李家,他也更愿意与程启兄弟合作。 未免多事,程启并没告诉弟弟李元川的身世,只是跑了趟杭州,与李元川一同去拜会他那位朋友。 程启与那人从前也照过面,只是没交情。他与李元川因李家相识,是明面上的事。 程家贩到南洋去的丝绸,就有他家出品。那人自是知道程家,也听说过程启实诚守信的名声,再经李元川引荐,相谈甚欢。程启不通风花雪月,然见多识广,坦荡又谦逊,豪爽且义气,令对方一见如故。论及家世,发现程大老爷与其去世的父亲还是同年,又亲近一层,特请出老母相见,说好从此通家往来。 改日,程启再带程放登门拜访,直言程放欲在杭州开创局面的缘故,请其指点关照,留下与老爹老婆商量出来的三套方案给弟弟,自己就回家陪老婆了。 程放性情淡泊,少了谋划的眼光,做起事却谨慎小心,思虑周全,谦虚好学。那位朋友也真当他世交兄弟,耐心指点,热心筹划。程放再从三套方案中跳出合适的一个,照样做起来,就容易多了。 虽然还是借了父兄之力,程放不是个矫情的,又彷徨苦恼了几个月,坦然接受了。自己经历一番,明白创业艰难,生意不好做,越发敬佩感念大哥,就不肯再对半分收益,占大哥便宜。回家后,兄弟两个谈了两轮,定下此后三七分账。 虽然这年程启没亲自跑南洋,从那边换回的货比往年差了些,因在江南买卖都得到公平的价格,又通过李元川打开了东瀛市场,最终收益还比往年高了六成。就连程放分到的,也不比往年少。 半年后,程放携妻女再赴杭州,专心经营。兄弟携手,生意果然蒸蒸日上。 带回来好东西卖不出好价钱的并不只程启一个。程氏族中中小船主眼见他兄弟两个船还是两条,货不见多载,收益却翻了一番,无不羡慕。就有人欲借他们在江南的关系出货。 这些船主的货原本多是卖给嫡支的商铺,或托给他们出手,却因此导致旁系与嫡支之间滋生猜疑,信任崩溃,导致矛盾。张歆建议程启程放做代理,由卖主自行决定价格范围,在一定时间内顺利卖出,则提取一定比例的佣金,卖不出去,只收取劳务费。说法更是好听,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帮忙,收点跑腿费人情费就好了,怎好赚族人的博命钱? 大概是被嫡支盘剥得久了,程启程放又一向老实本分,程氏中小船主一个个感激得眼都红了,还有人当场掉下泪。 程放负责找门路出货,程启负责与船主们谈代理合同,运货去江南。抠合同不是程启干得了的,张歆将阿兴从福寿阁抽调出来,指点一番,命他先顶上,再从福寿阁用的家生子中挑出两个细心本分的,协助他。 责任一边一半,出货进货的代理费都是兄弟俩平分。开始上门的只有程氏族人,慢慢的也有外姓人,外地人请他们代理。一些衍生服务,比如帮助物品鉴定,定价指导之类,张歆自己培养人才,收入就进了她的私房。 黄氏生产前,程四老爷正式脱离了程氏家族的事务,回泉州来养老。 不知是董氏的要求,还是程四老爷自觉处理尾巴,他独自回来的,把江氏母子留在了台湾。 程四要撂挑子,回家养老抱孙子。家主自是百般劝说阻挠。江氏想出种种办法,要把程四留在台湾。 程四不为所动,一方面从嫡支的事务中抽身,一方面处理内务。最后两个通房,包括张歆见过那个,都是山地女子,对贞操没有汉人那么看重,拿到银钱土地,高高兴兴回家去另找男人。 大的两个儿子已经分家,程四再给两个小的分。台湾这边的土地,水田林地茶园加起来五百亩,加上两处宅院十几房家人,都给老四,条件是他必须奉养生母江氏。 老四尚未成年,程四老爷问江氏愿不愿陪着儿子在台湾。如果不愿意,就搬回泉州老宅。他把这边的不动产都卖了,拿这些钱回泉州给老四买些土地。 台湾人少空荒的地多,土地宅院都卖不出价钱,拿这边的地换泉州的地,十亩换得一亩。江氏在台湾当家做主惯了,哪肯回泉州尽妾室本分?况且她早先几次大错,程四虽然放过她,却逼她签下认罪悔过书。在台湾,有家主和她堂姐罩着,程四没对她怎样,回到泉州把她交给董氏发落,能有她的好?再说她大女儿嫁在这边,小女儿的亲事也定在这边。 江氏情愿带儿子留在台湾。程四老爷做惯生意,深知契约重要,对这妾和儿子也让签字画押打了收条,提前办完小女儿婚事,给江氏留了一笔银钱榜身,自己带着剩下的现银回泉州老宅。 老宅这边的院子,一直是苏氏母子守着。身分所限,他们只能住偏院,正房空虚。 刘氏打主意侵占这院子,不是一回两回,软的硬的强的,试了许多招术,奈何苏氏守得严实,女儿又在后面拖后腿,一直没能得逞。 听说程四要回泉州,苏氏起了点心思,一个疏忽,让刘氏伸进来一只手。刘氏正要趁势扩大战果,程四回来了。 程四先去见过程大老爷,转回自己院子,就吩咐苏氏母子收拾准备搬家。 刘氏还以为程四要让着二房,正得意呢,就见大房夫人唐氏带着人过来与程四苏氏交割。 原来,程大老爷有意效仿乃父,要将上面传下来的产业放在嫡长支传下去,早流露过收购程四继承的土地和院子的意愿。董氏早将程启程放那部分换成了别处的田地,只是按照大房的意思,没有声张,到时候还出面做做样子。 这两年,二房缺钱,拿田地抵押,向大房借。二房手里的地契,差不多都在大房手里了。外面只有程四交在苏氏手里的那些。 程四暗中与程大老爷说好,让他们在别处以同等差不多面积的土地来换。今日更连这院子都卖给了大房。 程四老爷心里对苏氏母子,特别是从没亲自教养过的三儿子,很觉亏欠。除了换来的土地,另外在附近置了五十亩上好水田和一处庄院给他,也要他奉养生母。按给江氏例子,同样给苏氏一笔钱傍身。另外又给长孙置了五十亩地。 老三断奶前,程四就去了台湾,之后与父亲见面的次数都可数,虽有慕孺之心,父子情到底寡淡,识得实务,明白作为庶子,不可希求太多。这些年母子团圆,嫡母多有照拂,父亲这回给他的产业,比之当年两个哥哥所得,一点不少,比起祖父给三伯父的,更是天上,可见父亲心中,还是疼爱在意他的。老三心中虽有惆怅,更多还是欢喜。 苏氏原本有些期盼,可程四分家分得彻底,他自己名下剩下的只有北郊庄园边缘一处别院。名位别院,只有三间房,久无人居,房顶漏雨,院子里的草快一人高。苏氏若要不跟儿子去,就得去住这别院。 程四自己还不住那里。老大新买地盖了房,专门给老头盖了个院子。苏氏倒想跟着去服侍,董氏岂能答应?再说,亲儿也有田有产有房子,她不跟亲儿,去依附嫡子,落到外人眼里,就是她儿子不孝,不肯赡养生母。 程四老爷揣着两个妾和两个儿子签的分家文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进城,到董氏跟前报到,顺便碰碰运气。 也许那日心情好,也许老大夫妻搬出去,家里有了空房,董氏把分家文书要去,仔细看过,交给贴身大丫头收起,就打发四老爷先去洗浴休息,明天往老大那边去看看,有没有地方帮得上忙。 这意思是——收留他住下了?!程四老爷满心欢喜,料定老大两口子出了力,第二天,先上街寻了些小孩子玩意,拿了去老大新居。 新居尚未完工,偌大的园子才完成初步规划和整地。至于房舍,盖好了正房,主院,和一个鸳鸯院。 这鸳鸯院,不知是不是张歆首创,却是她被婆婆吓到,担心公爹拖尾巴,不知怎么在公婆间两头做人的忧患意识下,设计出来的一个独具特色的院子。一墙之隔的两个院子,面积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各有三大间正房,也差不多一样。中间的墙上一道门。两侧墙内各一溜小单间。正房的摆设,院子的装点,都还没顾上。 张歆也已是怀孕后期,乡下请大夫稳婆不方便。程启命人赶着把主院收拾停当,奉老婆孩子迁入新居,还有很多事需要料理,见老爹上门,还是先带他看房子。 程四老爷得老妻开恩收留,对这边的院子就不怎么上心,瞧见那布局,面色就有些古怪。 程启一边擦汗,一边说明:“娘听说爹要住,就要阿歆给她也盖一个院子。呃,这地方虽大,才整出这一块,爹娘也不好住得太远,所以,阿歆——”能跟爹说么?阿歆的设计宗旨是让老夫妻可恩爱,可冷战,不留姨娘,各自独立,互相制衡。 程四老爷两边各转了一圈,脸上有了笑意:“哪边是我的?” “阿歆答应了娘,让娘先挑。” “那就让你娘先挑。剩下那个给我。”程四老爷毫无意见。 “等爹娘挑定了,再告诉我们如何布置屋子和院子。” 程四老爷再见到长媳,越看越满意。比起上次,张歆丰润了一些,显得福相,旺夫旺子的样子。 程四老爷不会相面,更不能判男女,却有八分把握,她肚里是个男孙。 听说程四老爷彻底退休,家产也全分掉了,张歆问:“爹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抱孙子,教养孙子。程四老爷突然想到孙子还在媳妇肚子里,生出来,到可以交给他教养还有几年。等着孙子长大的时间,他可以干点什么呢? “我年轻,见识有限,很多事不得章法,想请爹做顾问。不知爹可有兴趣。” “顾问?” “嗯。就是请爹过一阵到酒楼铺子察看一番,如有哪里不妥当,指出来,帮我改进。再有,我有为难不懂得地方,还要请爹传道解惑。”她的点子主意可能比这时代的人多点,是否实际,如何实施起来,正需要经验丰富的本土人指点。 程启也忙帮腔:“爹,你帮帮阿歆。她要操心的事多,又是生意又是家里又是孩子。偏我又帮不上忙。” 程四老爷迟疑着。不是不愿帮,但是,介入长子的生意——他把家分得那么彻底,不就是想省却后面麻烦? 张歆不慌不忙,说出她的办法:“爹,我给顾问费?” “顾问费?” “爹自然不在乎这几个钱。况且,爹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和眼光,是钱买不到的无价之宝。只是爹回家来是颐养天年,因我无能,劳动爹,心中不安,车马费,茶水费的,总该有所表示。” 程四老爷心中一动。分完家,他身边只剩下五千两银票,和两袖清风。这钱,对平常人,不少了。可纵然他把产业都分给了儿子们,只要他活着一天,仍是大家长,很多人情往来都要他出头,为了省事省心,他也不想再起生意做买卖,难道哪日银票花完,再向儿子们开口讨要? 顾问,顾着问着,不插手,倒是不错。有些进项,也好。 看重程四老爷经验才干人脉的,不止张歆一个。嫡长的儿媳都不让老头白费心,白出力,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奉上两句好听话一点小孝敬就劳动四老爷。到后来,四老爷每年拿的顾问费都够一大家子吃穿。 四老爷吃穿有人照料,又不置产,这些钱一手进一手出,人情应酬,找老友吃酒喝茶,搜罗些东西讨好老妻,给跟前的孙儿们买零食置玩具,转眼花完,仍旧两袖清风。 黄氏预产期过了半个月,还没动静。不但董氏程放等得心焦,张歆都着急起来。 以前听说,超过预产期两周,胎儿可能发生危险。不过,这时也没可靠的仪器和化验,就靠大夫两根手指头,预产期也当不得准吧。 医疗条件不好,知识不普及,这时,分娩就是母婴的鬼门关。因为刘氏那个冲撞之说,张歆深怕黄氏这胎出点问题,让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背上“克”的名声。迷信力量太大,只看程启“克妻”的影响就知道了。 黄氏终于发动,却是难产,经历了整整一天,孩子还没下来。 张歆在家坐不住了,叫车要往城里婆家去。万一因为措施不力,断送了黄氏母子哪一个,一家人难过,弄不好还要怪到她孩子头上。她得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不进产房,不进那院,料想冲撞不着。 131、弄孙 程启拗不过老婆, 自己也担心, 陪着过来。 张歆也是快生的肚子,在车上怎么坐怎么靠都不舒服,又嫌气闷, 勉强忍耐。 眼看到了,前路堵塞。一大户嫁女, 正往外抬嫁妆。据说有七十多抬,为了让大家伙看清楚, 一抬和一抬之间总要隔个一段。 本地有孕妇要避开红白喜事之说, 张歆连阿玉的婚礼都没能去。这会儿也实在等不得,就叫绕道。 马车绕过两条大街。张歆很不舒服,叫停车, 要下去走路。 往前去是高门大户, 出入人少的巷子。程启小心扶着张歆,慢慢走。 肚子好像有点疼, 想仔细辨别又没有了, 张歆也不在意,心想可能是坐在马车里憋着,哪里抽筋了。 四老爷,董氏,程放都守在黄氏的产房外。程启和张歆也不惊动他们, 悄悄回了自己院子,叫来两个老成稳重的管事媳妇,问清楚情况, 嘱咐几条事项,让她们看好机会提醒董氏程放或者大夫。 管事媳妇应声而去。张歆开始发呆,突然怀念起扬州的吴氏医馆,方婶,李嫂子。 程启以为她累了,叫她坐着养养精神,自己跑出去叫人送水煮点心。他们这一向不在这边住,这院子里就没留几个下人,今日又被叫走了。 等程启找到人吩咐下去,再急急忙忙回来陪老婆,就见老婆大人呆呆地站着,看着脚边一摊水,裙子都湿了。 程启傻了眼,张了好一会儿大嘴,恍过神来,安慰说:“不妨事,我小时候也有过——我叫人打水来给你洗。” 老婆一脸古怪地点点头:“去叫人多烧点热水来,准备大毛巾,襁褓,剪刀……” “还要襁褓和剪刀?” “唔。阿启,我要生了。”张歆很肯定很郑重地说。 “啊?!”程启脚软无力:“这可怎么办?” “这事你不懂,也不用你管。你去叫管家媳妇来。” 两个管事媳妇还没来得及把张歆的话转告董氏,那边院子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董氏和程四老爷都呆住。这一个还没生出来,那一个就发动了。一个晚了,另一个偏又早了,竟赶到一天。 董氏略回过神,就开始骂老大夫妻:“眼看快生了,不好好在家里养着,跑这边凑什么热闹?!老大不小的两个,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你们发什么呆,还不快去再请一位大夫,两个稳婆?” 管家媳妇答应了,却不动:“稳婆还好。城里专精产科的两位大夫都在家里,老奶奶还要请那一位?” 都给那两个气糊涂了!董氏敲敲额头:“大夫不用再请了。找两个靠得住的稳婆来。两位大夫,请一位守在这里,另一位过去看看大奶奶。” 董氏往外走了两步,不放心,转回来支使四老爷:“老大媳妇刚发动,还有的熬。我守这边,你过去坐镇。那院里本来缺人,叫管家媳妇跟你去。” 四老爷答应了,还没走出院子,又被叫回来。 “你回来,还是我去。你去了也没用。”董氏一路走,一路骂,一路吩咐身后跟的婆子丫头,心里不住祈祷:“老天保佑我两个媳妇都好好的,孙儿也好好的,刘氏那张臭嘴说什么都是反的。” 一个时辰后,董氏来回才跑第三趟,一脚跨进院门就听见程启在欢呼狂喊:“我当爹了!儿子,儿子,我是你爹啊。” 董氏一愣,喜悦不可抑制地涌上来,笑容舒展,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丫环媳妇婆子纷纷上来道喜。 董氏笑得合不拢嘴:“快去把这好消息告诉老爷。”自己赶进屋里去看孙子。 董氏第一回来就把他赶到院子里,叫人布置产房。程启一直就在门口转悠。 人手本来不多,分不出人看着他,董氏又走开了,程启听见那句“看见头顶了,大奶奶再使把力”,一激动就蹿进房门,躲在角落,亲眼见证了儿子出生的时刻,也在第一时刻抱上了儿子。 张歆还记得小强出生时的情景,支起身体叫:“抱给我看看。” 稳婆阻止说:“大奶奶,先要给小少爷洗身的。哎呀,大爷,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程启哪里理她,抱了儿子送上前给老婆看:“阿歆,快看,我们的儿子。” 这小子远没小强肯给妈妈面子,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吐个口水泡,头一歪,眼一闭,不理人,也不吃奶。 董氏走进来,对着大儿两口子又是一顿骂。 程放听说嫂子生了,心中一动,走到窗下高声叫唤妻子闺名:“大嫂已经生了,是个侄儿。娘有亲孙了。你这胎生男生女都不要紧。” 黄氏在痛楚中听见,问:“真的?嫂子给娘生了孙子?” “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黄氏心里一松。 又是一个时辰后,“恭喜老爷!恭喜二爷!二奶奶生了位少爷。” “好,好!”父子两个喜极而泣,执手相对,无语凝噎。 一天之内,得了两个孙子,还都健健康康,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董氏和四老爷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董氏就开始数落两个孙子:“一个早早跑出来,一个迟迟不肯出来,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有个伶俐的管事媳妇笑道:“这是大爷二爷友爱,带得两位小少爷在娘肚子里就知道互相谦让爱护。一个等着让哥哥先出来 。另一个怕弟弟等得太久,憋坏了,赶着早早出来。” 这话四老爷和董氏爱听。 四老爷说:“兄友弟恭是好事。就给两个孩子取名友和恭吧。” 董氏不同意:“阿友还罢了。阿恭听着别扭。小的本该是哥哥,来得迟了,成了弟弟,就叫阿迟。叫他记住,省得以后做事也慢腾腾急死人。” 反正是小名,四老爷无异议。 当日,程启娶张歆,不少人嘴上不说,心里等着看热闹。 不想短短一年,他们家好事频频。因不合分居多年的老夫妻和好了。兄弟妻妾和和气气地分家了。原本不出息的老二也撑起了一片生意,财源广茂。只开花不结果的老二媳妇也生出男儿了。两房媳妇一天之内生下两个孙子。 就有人改口说程启眼力好,相中这么旺家旺子的媳妇。 尤其张歆给黄氏设计生男菜单一事被黄家人传开,张歆一出月子就收到好几张请柬,成为本城育龄妇女和她们的婆母亲娘最欢迎最仰慕的女客。 眼下,张歆却烦恼着。 跟上一次一样,没人支持她母乳喂养。董氏觉得没必要,不合习惯。程启怕她劳累,多加阻拦。 小强差不多是黄氏给儿子定的榜样。听说小强是张歆亲自哺乳,一手带大,黄氏决定效仿,可她难产,生了一天半才生下来,身体亏虚得厉害,根本没奶水。阿迟饿得哭,黄氏跟着哭。 董氏恼得不行,抱了阿迟来找张歆:“你要自己奶孩子也使得,小兄弟两个,你一起奶了。” 张歆犹记得小强当初多能吃。给两个男娃娃哺乳?她直接化身奶牛得了!再说她只是想自己养亲生儿,不是当奶妈有瘾。 小强吃醋,一点不喜欢新来的小弟弟,缠她缠得紧,瞅见没人对阿友训话:“你真难看!真笨!什么也不会。妈妈不会喜欢你。你该自己睡觉,懂不懂?” 张歆原本担心程启有了亲儿,公婆有了亲孙,会对小强冷淡起来,看了两日,见他们欢喜新生儿,却也没改变对小强的态度,刚刚放心一些,听见他胡言乱语,很怕被人听见,产生芥蒂。内忧外患之下,张歆屈服了。 奶妈,董氏早挑好了几个候选人,当下又过滤一遍,选了两个合意的,把两个孙子都抱到了自己院里,让两个儿媳安心调养身体。 董氏和四老爷每天围着两个男孙转,设想这个,安排那个,什么事都丢开。 看这样子,小儿子是要养在祖父母跟前,抱不回来了。张歆转念一想,往下程启要出海,程放要去杭州,她肩上的担子只会比过去重,没有当日专心带小强的条件,孩子能跟着宝贝他的祖父母,也是福气。 过了些天,董氏来找张歆商量小羊的事:“时光过得快,那孩子眼看就到该留心婆家的时候。小强要挑你们张家的香火,还是姓张。小羊是女儿,是给别家养的。将她改姓程,我带她出门也便宜,行事也容易。” 深知董氏好意,张歆连忙答应。一样是继女,名正言顺的程家大小姐,说婚事自然容易得多。 “小羊的名字,小时候叫叫也罢了。大姑娘了,还这么叫,不好听。按阿媛阿姝的排辈,你给选个字。” 小羊这名字是倪甲留给女儿的唯一了,张歆想要保留:“娘的主意极好的,只是这么多年小羊小羊地叫惯了,她也听惯了,蓦然改掉,却不便宜。媳妇想着换两个字,还是一个读音,娘以为如何?” “使得。你想换哪两个字?” 张歆前世认得一个名叫“晓阳”的美女,顺手借鉴过来。 董氏摇头:“双日头,这名字太重,女儿家恐怕受不住。” 美女晓阳一辈子顺风顺水,事事如意,运气好得让张歆眼红。然而,这时代有这时代的讲究,老辈人有老辈人的考量,董氏是真心为小羊想。 张歆想了想:“晓扬如何?”生怕董氏非要把带日头的“晓”字换掉,补充说:“在北边,春天,晨光中,杨花柳絮飞飞扬扬的,很是漂亮。” 董氏还是不大喜欢,觉得不如自己想好的“娟”字,但也不为难她。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程启改启航出海的时候,程启却儿女情长起来,恋恋不舍,迟迟不愿动身。 张歆悄声劝他:“我看你守在边上,熬得也难受,不如出去走一趟。等你回来,我的身子也大好了。” 孕中,张歆觉得安全的时候,会开开绿灯,让程启一解饥渴。倒是生完孩子,一来需要调养恢复,二来提不起兴致,把程启憋得厉害。 程启有些意动,抱紧老婆不说话。看得见吃不着,好歹还能看见。一出海,几个月见不到老婆。 张歆推了推他:“嗳,你还欠着娘钱呢,不还了?” “还!等我回来就还。” 其实,董氏对他交过底,预备将来把城里这处住宅留给程放,本来也要另外买个宅院给他,所以,那些钱就算提前给他了,不用还。程启想的是将来怎么分是娘的事,他借钱时说的是借,有借就该有还。 老婆面前,要给娘争气。娘面前,也要给老婆争气。 带着满腔志气,满腹思念,程启扬帆远行。 132、数年后(上) 泉州城外, 程府。 程启满面红光地从车上下来, 甩开小厮的搀扶,哼着小曲往里走,一路上心满意足还带着几分得意地望着两旁花木建筑。 几年时间, 这片荒地已经建成他们一家的安乐窝。 地盘虽大,程启和张歆都不喜欢宅院深深, 进了家门还要骑马坐车才能到住处,故而将日常居住的房子都盖在靠近街的地方, 自家人的院子都离得不远。 山上原有的大树全都保留, 又种了些果树药材,零星盖了几处竹楼草堂石屋,也有精致的亭子馆阁。兴致起来, 可以换着花样住。也可以接待客人。 程启习武, 也要儿子们能够防身,家里请了南少林的武师, 还有教习弓马的师傅。父子三人各有一匹从北方寻来的高头大马。饶着山坡修了马道。 这程家是亲戚朋友邻居家孩子眼中的乐园, 个个都爱来做客。女孩儿最爱的是山脚的茑萝居,里面奇花异草,四季缤纷,清凉避暑,最惹眼的是大树上垂下的几个鸟巢状的秋千, 被绿藤覆盖,点缀着淡雅的小花。小的仅容一人坐进去,大的可让两三个身量未足的女孩躺在里面聊天午睡。 男孩儿最爱的是山顶的树屋。攀到树顶, 可以看得很远。两棵大树上零落地搭着几间小木屋,以绳梯连接。两树之间更以缆绳结成天梯,是精力过旺的小子们冒险撒野的好地方。 程启只有两儿两女,加上侄儿侄女,也不过八个。可这园子里整日充满孩子的欢声笑语。广阔有趣的园子,美味特别的吃食,和蔼可亲有问必答的主母,兴致起来打头带他们玩闹得主人,只要来过一次,没有哪个孩子不吵着闹着想要再来,个个想跟程家孩子做朋友。 古板的男人可能有看法。女人们很少能抗拒孩子们强烈的意愿。再说,能在程家多认识同龄的孩子是好事,小孩子们一处玩耍,大人也可以交际,说不定就有助益,将来说亲也可不盲婚哑嫁。 程启喜欢朋友爱热闹。只苦了性子清冷的张歆,还是程秀指点,教她借口事多,顾不过来,把大姑姐请来,专门负责外交。 二房的儿子比老子娘还会折腾,瞒着父母拿老宅他们的房子去抵押借钱,还不起。人家上门赶人,要占房子。事情闹大,最后大房出面赎回了房子,却也不让他们继续住下去了。 二房没了田产没了房子,只能靠打秋风过日子。 唐氏是诰命夫人,自有威严,一向不爱理她。董氏厉害,又被她得罪很多次。刘氏觉得分出来单过的程启张歆好欺负。程启缺心眼。张歆再怎么能干旺家,出身不好是事实。 二房彻底垮了。大姑姐也就跟他们分开,带了庶女和家当,自去找住处,还怕给她爹娘弟弟缠上。 阿兔阿云都嫁了。阿松阿兴都在城里各自买了个小宅子,搬了出去。张歆当初自己盖的宅子空出来,就将主院低价租给大姑姐,客院留着给陈家亲戚进城歇脚。 大概这个女儿真是她的天敌,自从大姑姐来到,刘氏再没来骚扰过程启和张歆。 张歆起初心里有些打鼓,生怕大姑姐这尊佛请进来送不走,不想相处起来,竟异常容易。 先祖母是士族大家出来的小姐,大姑姐跟着她长大,完全是按照大户人家当家主母培养的,学识眼□□度都不差,待人接物很知拿捏分寸。只可惜有个不着调的娘,议亲不顺,最后更摊上那么个夫家。 大姑姐对谁都能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唯独将亲弟做敌人,视生母为仇寇。张歆暗问程启程秀,二人都言不知□□,莫非前世冤孽?他人家事,张歆问两句也就罢了。 程启帮大姑姐赚过些钱。张歆于困难时伸手,又照顾了她的面子。大姑姐很是感激,便替张歆做不喜欢的交际,不好做的恶人,又不逾越本分。双方相处颇为融洽。 回到这个园子,程启最得意这个乐园是他们夫妻自己设计布置,带着孩子亲手参与建造。尤其茑萝居和树屋,一大半的工作都是一家子上阵,自己完成。 他们夫妻培养孩子的思路与别家不同,首先是身心健康,然后生活自理,接着一技之长,文成武就,齐家治国什么的都往后排。 老大晓扬,谁家娶了去,是谁家福气。老二小强天分最好,小小年纪,能文能武。老三阿友还不开窍,跟着哥哥学,也有个二三分。最小的晓舞性子爽利,能言善辩,个头虽小,不容小看。 父母和睦,手足友爱,生意顺利,尤其想到妻子儿女,程启便觉人生美好,万事如意。 美滋滋地踱进主院,才对丫头问了句:“奶奶在做什么?” “爹。”晓舞听见声音,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迎他,却在三步外停住,抽抽鼻子,瞪圆眼睛:“你又去喝酒了?好臭,好臭!” “就喝了一点点,没醉。”程启笑呵呵,有些心虚地回答,伸手摸摸小女儿头顶,往她出来那间房里走。 晓舞皱着眉,拨开他的手,跑到前面拦住:“爹你臭死了,不要进去薰着娘和姐姐。” 屋里传来张歆的声音:“晓舞,知道你爹喝了酒身上臭,还不快去放水让他洗澡?” 晓舞答应一声,一蹦一跳地去了。 程启走进屋,看见晓扬坐在张歆身边,本有事要同老婆商量的,倒说不出口了。 晓扬知机,站起身叫了声“爹”,收拾了自己拿来的东西,笑着说:“娘,我拿回去,再看看。” 张歆点头,等晓扬出去了,才问丈夫:“什么事?还不能让晓扬知道。” “今天是老七请我喝酒,说是想给晓扬说门婚事。那孩子我也见了,还行。” 张歆皱眉道:“晓扬的亲事是娘在张罗,七少也不是不知道。他有此美意,不去娘跟前提,先鬼鬼祟祟地拉拢你,又盘算什么呢?他们父子几个都不是好人,你少理他。” 程启懒洋洋地往对面椅中一坐,端起张歆面前喝了一半还有些温热的茶一口气喝干:“他还能盘算什么?矮子里拔将军,老七还算好,至少长的还是人肝人肺。” “他盘算什么,我不管。把我女儿算计进去,我不依。晓扬的亲事,娘先挑着,最后得我同意,晓扬点头。” “我知道你中意陈景秋。他娘是你在泉州第一个朋友,帮过你。那孩子也是个好的,对晓扬也真心。他老古板的阿公是去年没了,可他那个爹也是榆木脑壳。还有他叔叔婶婶。我女儿嫁人,可不是送去给人挑拣的。”陈家老太爷说张歆再嫁之举有伤风化,不许陈大奶奶与张歆来往。这些年下来,兜兜转转,总有见面的时候,张歆和陈大奶奶原没很深交情,现在更是君子之交。倒是程启一直记着仇,听说南安县城陈家就没好脸色。 晓扬情况特殊,不好按常规挑女婿。陈景秋前年到泉州来上学,以子侄之礼上门拜见,又拼命与阿松阿兴小强攀交情,多方打听晓扬情况,那点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家里给说的亲事都被他想法推掉搅黄,为此被他阿公打骂禁足。张歆喜欢他自己有主见,不畏家长强权,肯用心。况且当年是陈大奶奶先相中晓扬,婆媳两个能够接纳天足的媳妇,也算开通。 陈景秋目前在张歆女婿候选人名单上排第一。不过,要说决定,还太早,且多看看再说。 晓扬的婚事,他没决定权,只有否决的一票,发表过意见,也就丢开了:“老七说——” “爹,快去洗澡!水给你放好了。”晓舞跑进来,拉了他就走。 “我跟你娘说话呢,你这孩子忒没规矩!看看你姐姐……”程启一路教训女儿,一路被女儿教训。 张歆好笑地摇头。 阿友生下来两天就被交给了奶娘,抱到祖母院里抚养。程启每年有几个月要出海。张歆事务繁多,很多时间也不与公婆住在一起,只有去给公婆请安的时候能看见他。有婆婆和奶娘在场,还不好随意亲近。亲子纽带没能建立好。 阿友的长相性格都向程启。然而,程启因为晓扬和小强两个,有了先入为主的认知,总觉得这孩子不好,跟爹娘不亲,没心没肺。 其实,晓扬和小强对母亲的依恋,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在他们人生之初好几年,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一个依靠。阿友的没心没肺又何尝不是无忧无虑的幸福? 程启认识不到这些,想来想去,竟觉得是奶娘的缘故。等到晓舞出生,他比张歆更加热情地主张母乳喂养,由张歆亲自带。 董氏跟前有了两个孙子,也难再照顾小孙女。小强大了些,不再吃醋,还知道照顾妹妹。晓扬更是已成为张歆的帮手。张歆手上大半的事务也上了轨道。晓舞得以吃妈妈的奶到一岁,在妈妈身边,享受着姐姐的呵护,哥哥的疼爱,幸福地成长。 晓舞容貌酷似妈妈,只是皮肤没那么白,健康活泼,精灵开朗,是程启的心肝宝贝。 小丫头跟姐姐呆的时间最多,有样学样,出门做客或者有外客时,端庄规矩,俨然淑女,在自己家里,尤其对上老爸,管头管脚,经常管得程启跳脚:“小小年纪,这般拢”饶惆2止艿没箍怼! 张歆只是笑看着程启与他前世的情人是如何相处。 听见晓舞被晓扬叫着,回了她们自己的院子,张歆等了一会儿,估计程启该洗完澡了,拿了他的干净衣服,从后面小门出去。 后廊下,三面墙一面高高竹篱围住的是个大大的露天浴池。四下爬着草本开花的爬藤植物,池边种了喜湿的观叶植物。水灌在高处的木桶竹管里晒热,要用的时候放下来,不论淋浴还是盆浴都很方便。 程启在发呆,皱着眉,偶然还叹口气。 张歆把衣服放在池边的架子上,问:“什么事发愁?” “家主一代不如一代。程氏前景堪忧。放任这么下去,程氏垮了散了,对我们都不利。可不放任,就要内斗,只怕垮得散得更快。” 张歆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弄得好,可保程氏基业长久。” 张歆的法子是把程氏的航海事业企业化,股份化。按照对家族公共资源的贡献计算股份,大的决策召开股东大会,结合人数和股份进行表决。一般决定由大股东和小股东代表组成管理委员会商议决定。从管委会中选举执行委员分别管理各项日常事务。家主总领全局,负责协调沟通。有分歧的事,执行委员们开会讨论,解决不了,上交管委会,还解决不了,开股东大会。管委会之外,股东们另外选举产生,或者聘请族中德高望重者担任,设一个小型的监察处,定期审查账目和工作记录。管委会委员,执行委员,监察处成员定期改选替换。 程启听得有点晕,却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个分权的办法,可以架空家主,让中小船主参与决策,提高家族向心力,以及决策管理的透明度,正可解决程氏家族积痼成疾的问题和矛盾,设计得好一定能赢得广大中小船主的拥护。当下,对老婆大人的敬佩和爱戴又上了一层,欢喜道:“好主意!我明日就去同爹商量。” 放下烦心事,就起了旁的念头,程启拉住张歆的手:“阿歆,今日水好,你一起洗呀。” 张歆使劲想要甩开:“闹什么?被孩子看见。” “没事。晓舞被她姐姐叫回去了。小强和阿友这时候该在做晚课——” “爹,爹,你怎么不同我们一起做晚课?跑去喝酒,回来还不做晚课——”说曹操,曹操到,阿友大呼小叫地穿过正屋,跑来抓人,还对母亲告状:“娘,爹不乖,逃晚课。” “哦,你同爹慢慢说。声音不要那么高,不是大声就有理。”张歆笑着抽身回屋,留下父子两个理论。 阿友和阿迟同日出生,性格的差异是程启程放的放大加强版。阿友偏瘦结实,极其好动,胆子又大,经常搞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阿迟从小有些发胖,安静,没阿友那么灵活,偶然被阿友鼓动着一起干点什么,阿友没事,他就会碰着摔着生个小病什么的。 阿友在祖父母身边长到三岁多,实在不好继续把他同阿迟放在一起养,他自己也闹着要住到爹妈的这处园子里来,才回到父母身边。这小子愣头愣脑,不亲爹娘,也不怎么服从祖父母,好在极其崇拜信服哥哥。小强说一句,比爹妈的十句都管用。因而,张歆都不怎么直接教育他。 程启被儿子抓包,跑了老婆,气急败坏地抓过一条毛巾遮住身体:“混小子,出去!快回去做晚课!是你的功课,不是爹的。” 听见小儿子回嘴:“爹,声音不要那么高,不是大声就有理。”张歆脚下一个趔趄。 正屋里,小强悠闲自得地自己倒水喝,看见她进来,笑嘻嘻地站起来:“妈妈。” 他比同龄人高,瘦长结实,眉目明朗,笑起来满脸阳光。 “是你撺掇阿友来找爹理论的?” “才不是。是他自己站桩累了,打拳又打不赢我,肚子里有气,出门碰上晓舞,非要过来。我不过是没能拦住他。” 孩子多了,事情多了,张歆能给小强的时间和关注少了。不过,小强隔几天总能自己制造出机会,跟妈妈单独相处一阵。 张歆心知肚明,却不点破。母子两个都很喜欢并珍惜他们之间的这点小秘密。 小强带了一篇作文来献宝:“妈妈,我昨天写的,先生夸我写得好。” 小强聪明,记忆力尤其好,对付学堂那点功课很轻松,同比他大三五岁的孩子一起读书,还是冒头拔尖。他那先生在当地也算名师,看好他的才华,惋惜他不能参加科举,将程启当作逼娶寡妇,断送他本来最可能中解元中状元的学生的前途的恶棍,深恶痛绝。 张歆看完儿子的作文,称赞几句,问道:“你读书作文都比同学强,却不能科考,觉不觉得难过?” 小强坐在他脚边的矮踏上,把头靠在妈妈膝上,笑着摇头:“我不能科考,所以什么书都读,不像他们只读会考的几本,所以作文才比他们好。他们都想做官,我就不觉得做官有什么好。爹的大伯,还有叔祖,不是都做过官?也没听说有什么成就。干舅也算清官好官,我也没见他给老百姓真做什么实事好事。想要又不敢多要,想贪又不敢多贪,想占好处又要好名声,我都替他累得慌。” 余同知后来升成余知府,在泉州干了一任,转调他处,仍在闽中。余老夫人住得惯了,没有随去赴任,仍在泉州。小强象张歆,和老夫人王氏潘氏都亲近,对他家官老爷不感冒。 张歆摸着儿子的头问:“那你想做什么?” 小强想了想:“还没想明白。有几件事想做,可都是小事,几个月,最多一两年就做完了。” 张歆笑着鼓励:“那你先把这几件小事做完,再想要做什么大事。” “嗯。”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小强满意了,走出去劝住还在同爹理论的弟弟,拉着他回去做完晚课。 程启胡乱穿上衣服,气呼呼地回到屋里,抱怨说:“阿友臭小子,没大没小没规矩,欠教训!怎就不能学学他哥哥?还是小强好。” 张歆呛了口口水,平复下来说:“娘说阿友象你小时候。” 董氏原话是笑话程启现世报,因为程启从小最让她操心,最会惹她生气。 程启理屈,嗫嚅分辨:“我哪有他那么混?规矩上从来不错的。” “那就是我不好。没教他学好规矩。”程老夫人和董氏都是很讲究规矩的。 “不是,不是。就是臭小子不好,不好好学。”程启谄媚地笑着,凑上前:“阿歆,你忙了一天,肩膀酸不酸?胳膊累不累?我给你揉揉。” 133、数年后(下) 次日, 张歆刚到福寿阁, 阿松就找来了。 如今,阿松已经是闽南最年轻的名厨,声望远远超过他名义上的师父顾实。这其中, 有闽南人排外护短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因为阿松的厨艺见地, 尤其是他善于推陈出新,不时有新菜式推出。 对那些受人追捧被人模仿的新菜, 阿松自己满意的却很少。他痴迷创新, 曾扬言不创出十道自己满意的新菜,就不谈亲事。 阿松生得斯文秀气,做木匠学徒时就有小姑娘芳心暗许。买了个小农庄成了有产者后, 登门说亲者络绎不绝, 随着名气身家往上涨,女家的地位和嫁妆也是水涨船高。若不是他放了那句话, 阿龙阿彩能被媒人的口水淹死。 比他小的阿兴成亲了。阿樟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偏也不着急,只说哥哥未娶。 阿龙阿彩真地着急,拿这个出息了的儿子没办法,只好求张歆去劝。阿松对小姨的话,一向很听的。 张歆不赞成早婚, 二十多点的大小伙在她眼里还没到非婚不可的地步,反而劝姐姐姐夫:“阿松自己有分寸,你们何苦逼他?冒冒然娶一个进来, 他不喜欢,不开心,你们不心疼?” 后来,有消息透出来,阿松喜欢青青,拖着不谈婚事是等着青青长大。 阿龙阿彩见过青青几次。小姑娘模样不错,嘴巴甜,性子爽利,能干,有点泼辣,是阿松师父的女儿,知根知底,又经阿歆教导了那么几年,料想不差。虽然年纪小了点,既然阿松喜欢,等就等吧。 就是张歆也看好这门婚事。 青青是她看着长大,也曾费心教导,可算半个女儿,又是晓扬打小的朋友。张歆希望她嫁的好,别嫁太远,以后还能常往来。 穗娘不喜欢青青,说这女孩心思太多,一家子的心眼都长到她一人身上去了。 张歆听了只是笑,心眼多没什么不好,明白利害,做事就不会太出格,真碰上缺心眼的二百五,才头疼。她知道穗娘最疼晓扬,又在意上下之分。两个小姑娘总在一起,难免有些小冲突,青青性子强些,晓扬偏肯谦让,结果就让穗娘看不惯了。 青青和阿福原本跟着她的时候还多些,张歆嫁入程家后,不好把他们带过去,才让他们回去跟着父母。 程家规矩大,眼睛多,等级分明。不管张歆怎么说,青青阿福是她家奴之子,是仆。怕他们难堪,怕起是非,张歆也不好接他们来玩,只是每次过年按例给两个孩子送去新衣和礼物。晓扬念旧,得了好东西还经常想着给青青留一份,送过去。 后来,西门外的园子建起来,他们相当于分出去单过。张歆曾经接了青青和阿福来玩过两次。 阿福是个没心没肺的,乐不思归,等到程启请来武师教小强和阿友学武,张歆就同顾实说了,让阿福跟着学。这边留了他房间,几时要来要回都可以。阿福学武的干劲足,一多半时间倒是在程家。 青青是女孩,心思重些,想的多些,就有些不自在,两次以后就不肯来了。 张歆知道小丫头有些接受不了身份拉开差距,没法弥补什么,就有些心疼。倘若青青真做了外甥媳妇,也好大大方方地疼她,怎么也比不认得的女人强。 阿松对张歆讲了头天晚上的事,张歆的心蓦地冰凉。 晓扬眼看及笄。第一个成年的孙辈,董氏和四老爷先提出来要好好庆祝,也有趁这个机会昭告程家有女初长成的意思。小一辈程大小姐的婚事,两老一直很上心,觉得第一个孙女婿,一定要把标准订好了。 张罗这个及笄宴,自然是张歆的事。阿松很疼爱这个表妹,主动说要设计一个新菜作为贺礼,这些天酒楼关门后还留下捣鼓试验。 昨晚,只留了跟他学厨的两个机灵少年做下手,正在忙乎时,青青跑来了。 事实上,阿松不喜欢青青,还有点烦她。 他一身的本事主要是小姨知道的多,教导有方,鼓励他尝试。顾实的思想和认识很多地方透着迂腐偏狭,阿松看不上。然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基本功是顾实手把手教出来的。就算不爱听,他也知道顾实教导他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是全心为他好。他的一些做法,顾实看不顺眼,也不过唠叨两句,并不为难。师徒两个也算相处甚得。阿松对顾实一直很尊重,对师母师弟也很亲热,很周全。 他对青青这个师妹也是不错的,只是少了亲近,透着疏离。只是因为男女之别,这份梳离被视为当然,还当作了羞涩别扭。 阿松现在也算发达了,可还记得当初被人支使受人白眼的日子,每每看见青青对酒楼帮工呼来喝去,颐指气使,都不由皱眉。她算什么身份呢?小姨和晓扬妹妹见到这些人,都是和和气气,好言好语呢! 等听到传言说他喜欢青青,在等她长大,阿松更加厌烦,也只能生气无语。也没人当面跟他提这事,他总不好主动提起,坏女儿家名声,给师傅一家没脸。 昨晚,青青跑来,坐在一旁看他忙碌。阿松劝她回家,见她不听,就不理她,自干自的。 青青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发脾气,哭,说阿松对她不好,倒把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阿松本意是不肯同她单独相处的,见她说的不象话,只好叫一个小厮去找顾实来。 青青开始数落晓扬的不是。 阿松十分生气:“你摸摸良心,晓扬对你如何?你要说我表妹坏话,也不必找到我跟前来说。”本想提醒她注意自己身份,后来想到小姨和晓扬从不曾拿这个压她,勉强忍住了。 青青摔着东西发脾气:“她是你哪门子表妹?一个杀人犯罢了。偏你们个个当她是宝贝。” 阿松惊骇,顾不得避嫌,忙令剩下那个小厮去门外守着,逼青青说清楚。 张歆当初买下顾实一家时,晓扬已经是她女儿。听说顾实顾嫂一直窝在厨房忙碌,不通外务,加上他们从没提起,张歆和倪乙都以为他们不会知道晓扬的身世。 当日大牛杀人一事,闹得很大,后来石禄想以女代罪,更是引得人们议论纷纷。顾实夫妻虽在厨房,也听说了经过,很是可怜晓扬。虽没见过,主要几个当事人的名字,他们是知道的,见到倪乙,听晓扬叫舅舅,再看晓扬长得不象张歆,倒象倪乙,心里也就明白了原委。他们是厚道人,只会高兴小女孩苦尽甘来,好人有好报,又不爱饶舌,除了偶然夫妻俩关上门感叹两句,从未对人提起。 这一回,程家大事庆祝晓扬及笄,顾嫂看了深有感触,忍不住对丈夫感叹:“那孩子倒是个有后福的。想当初被她后娘欺负,受哥哥牵连入狱,又被她爹送出来抵罪,哪知道能有今天?摇身一变,成了程家的大小姐。也不知前世积了多少福泽,才叫她遇上这个娘。” 顾实附和了两句,夫妻两个就丢开了。 却不想他二人这几句话,落到了青青耳中。事关晓扬,青青上了心,隔天缠着母亲追问。 顾嫂对这个女儿,又是爱又是怕,拗不过她,就对她说了,嘱咐她事关重大,不可说出去。 青青心底里,一直觉得自己和晓扬应该是一样的,甚至比晓扬更出色。可晓扬跟着她的母亲进了程家,成了程大小姐,她却不得不回来跟满身油腻,语言粗鄙,抠门小气的爹娘生活。人抗不过命,谁让她投胎时没长眼,没有体面的父母呢?只好认命。 然而,晓扬竟不是姑姑的亲生女儿,真正的出生还不如自己,本该是流放千里,为奴为婢,遭人唾弃的,凭什么就能换个好母亲,再平白得个好出身?青青的世界崩塌了,再看见暗暗相中的良人为她忙碌,对自己不理不睬,崩溃了。 张歆又惊又怕,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她太大意了! 阿松看这样子,也知道晓扬的身世确实是青青说的那样,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张歆接过茶杯,手抖得厉害,立时泼出来了半杯。 阿松看不过去,连忙又接过杯子放在桌上,迟疑地开口:“小姨——” 张歆重重地吐出两口气:“昨晚的事,后来怎样了?” “师父赶来把青青带走了。郑化是个懂事的,发了毒誓不会说出去。” 张歆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好半天下了决心:“晓扬小时候受了很多苦,可她很懂事很善良。她是我疼着护着养大的女儿。我不会让什么人再毁了她。” “小姨,我明白。”阿松喜欢雕刻,善于观察细节,很早就发现晓扬长得不象小姨。尤其晓舞出生后,姐妹俩放在一处,更看得出差别。他也注意到相比对另外三个孩子的放手,小姨对晓扬的事一直小心谨慎。惊讶之后,并不意外。 “你对青青——” 终于得到机会,阿松忙说:“我对青青和对阿福是一样看待。” “那就好。”张歆放心一些,想起姐姐姐夫,忍不住又问:“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底喜欢什么样女子?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留意。” 阿松垂下眼睛,不自在地说:“小姨,我还没想这个。” 张歆正有心事,一时也顾不上他:“你留意着郑化就行,别的我来处理。” 正好,与顾实说好的十年之期也差不多到了。 张歆之前也探听过他的打算。顾实夫妻也很踌躇,一方面惦记着南京的亲戚,想要叶落归根,回去看看,另一方面舍不得在泉州的生活。阿福和青青,在泉州生活这么些年,早把南京忘了。如果青青嫁给阿松,阿福也想留下,他们自己回去也没意思。 然而,昨天晚上闻讯去福寿阁把女儿领回来,听了几句她哭闹中的胡言乱语,顾实知道青青不可能嫁给阿松了,泉州他们一家也呆不下去了。一起了这么多年,知道张歆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只盼她看在多年情分上,帮他们安排一下去处。 “顾大哥,事情弄成这样,也是我的错。”青青如果不是遇到她这个姑姑,多半不会变成这样。 听见那声“大哥”,顾实的眼泪掉了下来:“遇到奶奶,是我们一家的福气,更是青青和阿福的福气。只怪我们没教好青青,险些给奶奶惹出大祸。”张歆对他对他们一家可谓再造之恩,又能平等相待,可惜青青没经过事,心又太大,不懂惜福。 “顾大哥是想回南京?还是回松江?” 顾实其实想回南京,只是一想起那些家人就心惊肉跳。南京是倪乙的地盘,顾实这些年经得多看得多,有了阅历,知道倪乙可不象张歆这么仁慈。叹了口气,说:“去松江吧,离南京不远,想回去看看也容易。” 张歆也觉得松江最好,当下说:“大爷有位朋友,在松江有些门路,我这就去信请他帮忙,帮你在松江盘下个酒楼。” 程放在杭州经营几年,兄弟两个在那一带很有些人脉了。只是张歆还没决定把晓扬的身世告诉程启知道,不准备借助程家之手安排顾实一家。 两个月后,顾实一家到了松江,被接到张歆送给他们的酒楼。听说是李公子帮的忙,顾实就以为是当初想请他家去的李盛公子,却不知那位李公子名元川。 李元川把自己的秘密对张歆和盘托出。张歆便也能放心把晓扬的秘密托付给他。 134、悔之莫及 段世昌坐在茶楼门口不远的位子, 望着街面, 若有所思,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茶送到唇边啜饮一口。 浓重中带着苦涩,这是铁观音, 不是他日常喝的碧螺春和龙井。这里是泉州。他在等待从小失散的唯一嫡出之子乘风。 十多年了,毫无线索, 他嘴上坚持玉婕和孩子仍然活着,会有团聚的一天, 可心里也已经认定他们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就算苟活在某处,也不过勉强熬日子。 玉婕再聪明机智,也不过深闺女子, 从没独自出过门, 在扬州,在家门口, 以有心算无心, 对付他可能占点先机,真地走进大千世界,面对各种危机险恶,还不是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 算命的说他只有庶子送终, 原来并不是没有嫡子,而是失落了,留不住。 钱氏生下儿子后, 钱家几次三番,明说暗示,要他将钱氏扶正。 段世昌烦不过,索性将当日算命所言明白告诉钱氏,问她是要正室之位,还是要亲儿性命? 钱氏终归不是贪婪野心之人,惊愕之下,哭了一夜,便不再提扶正的话。段世昌便也将家务放心交给她执掌。 没有嫡子还罢了,庶子数目不对,也让段世昌心中惴惴不安。 这些年,大小妾室总共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夭折了两个,还剩下三儿一女。女儿就罢了,儿子——当日算命的和后来的孙老夫子都说他有二庶子送终。这三个儿子,到底哪一个长不大,活不长?还是——有一个不是他的骨肉? 段世昌被这些想法折磨着,看哪个妾室都带怀疑,对那个儿子都不敢多放感情。 对命运之说,他年轻时不大信,却是为了求子的缘故,渐渐信了,也渐渐畏了。 月桂,当日算命的说她有二子,一子为官。那时,他和月桂都以为那两个会是他的骨肉,哪知道那几年,月桂不但自己没生出孩子,还弄得他子嗣艰难,妻子反目出走,好容易得的嫡子也丢了。不管月桂怎么,他对这女人再无半点情义可言。出于道义,不好丢开,也是怕周璜揪住她清算自己,将她送到徐州附近的乡下安置看管。 月桂从来不是个肯安分的,竟然逃了出来,跑回扬州找他。段世昌惊怒之下,狠责一顿,断绝情分,拿了徐州那个破庄子给她养老,将她逐出门去,并在官府过了档。经此一番,月桂大约明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回徐州后,下功夫使手段,勾搭上附近一个老乡绅,也不知怎么哄的,居然让那老头抬了她回去做填房。 老头的孙子都十七八岁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当地县衙做小吏,是朝廷备案的最低级官员。月桂的命,到底还是应了。 段世昌诸般心思,轻易不敢与外人道,轻易不敢再让人算命。两年前,赵义兄受伤,昏迷不醒,孙老夫子未卜先知,带了个善医术的道友,上门来给外甥医治。 段世昌见他鹤发童颜,比多年前还显精神,心中更是敬服,因他知晓自己家中事,更曾为他和玉婕推算,就求他帮自己开解,算算子孙之数到底如何,玉婕母子是否还活着,现在何处。 孙老夫子望着他笑而不语,好半天,反问说:“时至今日,段爷以为命是算出来的,还是,算出来的成了命?” 段世昌无言以对。看结果,命似乎是算出来那样。可细想来,要不是当初那场算命,就不会有后来许多事,他和玉婕之间就不会有红蔷,不会有月桂,也许今天玉婕仍是他的贤内助,夫妻恩爱,子女绕膝。这么说来,倒是算出来的成了命。 不过,最后,孙老夫子还是给了他一点希望:“那日在农庄所见的那位夫人,福泽深厚。段爷与她,还有再见之缘。” 段世昌追问小强下落。 孙老夫子笑道:“她母子缘分极深。母亲无事,孩子自然也是好好的。至于那孩子以后能不能姓段,只看段爷如何了。” 看他?不管他们母子在外面遇到什么,只要找到他们,他自是想让他们回来的。 十多年没有头绪,半月前在松江吃了顿饭,竟意外地找到了线索。 玉婕出走后,家中一片混乱。过了些日子,对方上门讨要欠款,管家们才想起来,呈上宜兴送来的奶奶定做的陶器。 那器皿形状古怪特别,段世昌问过白芍黄芪才知道叫气锅。玉婕孕中喝了不少鸡汤,某日想起叫厨房蒸鸡汤,又嫌蒸得不好,就画了图,写了个大概,叫人去做。前后做了两个,玉婕都不满意,重新画了图。后来儿子出生,上下忙得昏天黑地,都把这茬忘了。好容易做好送来,玉婕已经不在。 说不清怀着什么心情,段世昌命玉婕的两个厨娘按照她的描述烹调气锅鸡。那汤果然很鲜很香又很清淡。段世昌把张嫂子留下,隔一阵让她做一回气锅鸡。他都是自己享用,不曾拿出来待客,更不许家中厨子外传。 没想到在松江那家开张不久,还不甚出名的酒楼,见到了以为独他一家拥有的气锅,吃到了气锅鸡。气锅和鸡汤都胜出他家的。 单只气锅和菜肴,还有可能是巧合,可当知情人介绍起主人兼主厨,说是南京人,十多年前就曾跟着一个姓张的寡妇在松江开了个食铺,虽然小,却很快打响,后来食肆关门,他送张氏南下寻亲,又在闽南帮着开了间极赚钱的酒楼,年长思乡,不回南京,就在松江落了户。 时间颇对得上,段世昌上了心,留意打听出来一些细节,越发确定那厨子从前的东主张氏就是化名张歆的玉婕。 那厨子口风颇紧,可他女儿——那丫头心怀妒恨,兜底说出了玉婕养女的身世,虽不知晓玉婕的根底,却帮他确认了张氏名歆,爱子叫小强。 玉婕还是心慈手软,这么个祸害,竟然放她一家到松江来。不过,也幸亏这样,才叫他得了消息。 得知奶奶在南京收养的女儿的舅舅是捕头倪乙,重阳就明白了当初为什么在南京什么也没查到。 找到奶奶和大少爷要紧,段家和周氏的名声也要紧,大爷隐了踪迹,匿名来到泉州。原以为需要费些力气才能打探到奶奶的消息,却不知奶奶与那后夫竟是此地名人,才不过问了一句,就招来客站伙计长篇大论。 先说到不久前,程四老爷和夫人为孙辈大小姐选婿。虽然最后还是家世不显,曾青梅竹马,双方母亲早有默契的陈二少得中雀屏,过程中却有闽南一带好几个名门望族提亲。 伙计啧啧称羡,不过是个没有血缘的继孙女儿,还是天足,就有这般派头,等他家往下几位小姐成年,还不知会是怎样的盛况。想当初,程家大爷克妻之名在外,好点的人家都避恐不及,哪想得到他家会有今天。 眼下,程家名义上的家主还是嫡支那位老爷,可嫡支衰败,实力在旁系手中。程四老爷早些年名为家主副手,实际掌管着程氏很多重要事务,如今更是旁系公认的首领人物。不过,四老爷顾念情义,不愿与家主冲突,只肯在旁参谋指点,实际上出头发声的是他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办不动的事,才会劳动四老爷出面。 他父子三个各有擅长,分工合作,通情达理,待人以诚,行事低调,不但程氏旁支船主,别姓人家,甚至程氏嫡支一些人,都信任膺服。婆媳两代,都是能人,将家中产业打点得妥妥当当。 程启大爷迎娶寡妇张氏前,真没人看出来他家有这般潜力。大奶奶进门后,程家发生了很多事,越来越好,越来越旺,不能不说那位大奶奶给他家带去了运势。大奶奶自己也是能人,孤儿寡母地,千里寻亲,挣下一份家业,提携娘家亲人。如今,程家在本地的生意都是她管着。 因为这位程大奶奶,泉州一带,寡妇的婚嫁行情看涨呢。一个女人,运势好,能旺家,死过个把男人又算什么?只能怪前头那位命太薄福太浅,天年不假,纵使娘子带来福气,也只能让他多喘几口气,救不得。 程大奶奶娘家南安陈氏,有人透露,这位奶奶本非俗人,乃是陈家子弟得遇仙人,生下的女儿。 还有人附会出来一个故事,说程大奶奶本是半仙之体,游戏海上,逍遥自得。某日,不幸遇险,恰好程启的船经过,无意中救了她,结下情缘。故意收养了两个孩子,当作拖油瓶,考验程启对她的心意。程大奶奶压根就没真是过寡妇,之前也没有男人。 伙计眉飞色舞地说这些时,重阳都不敢去看大爷,不知大爷是什么脸色。 重阳心里也觉得奶奶是个身带福气,能旺夫的。他跟了大爷很久,记得大爷最顺利的就是娶了奶奶之后那些年。奶奶出走后,表面无事,内里却很吃力。后来这些年,段府能在风风雨雨中屹立不倒,也多亏了奶奶娘家周氏庇护。 周璜的两个儿子官员亨通。奶奶虽然不在,大爷这么多年没有继室,府中独尊的仍是奶奶。大爷对周家老太爷和两位老爷执晚辈之礼甚恭,年节的孝敬送得足。周氏还承认大爷这个女婿。这也多亏当年奶奶处置庄子时,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倘若有奶奶在内相助,如今的段府,想必不只是这般。可惜,奶奶把运势带去了程家。 伙计也提到了程家继子,听说那位小公子长得好,聪明过人,小小年纪文武双全,书画一流,文章也好。只可惜不能科举,要不然中状元也是可能。小公子那般品貌,还是探花郎好听,状元就让给别人做吧。 段世昌听完程家的故事,沉默良久,命重阳出去打听少爷的消息。 那是他的儿子段乘风,奈何世人只知他随母姓张,名自强。 也许中间隔了十余年,各种更坏的可能都想到过,听闻玉婕改嫁时,他有些难过,也并不很意外。可没想到她这一嫁,嫁得这般得意,这般轰动,这般快活。段世昌心中百味纷呈,犹以苦涩最重。 即使她有了另外的男人,倘若玉婕愿回他的怀抱,她仍可以是段府正房奶奶。然而,段世昌清醒地认识到,她不会回头了。 她远远地躲到了闽南,有那么多手段渠道,却不曾给他送过只言片语,完全是再不相见的意思。 倘若,在她没改嫁前,他找了来,还有办法携了她回去。可如今,她嫁入程家,立足已稳,又给程启生了一双儿女。 泉州偏安一隅,远离朝堂,论钱财势力,程家父子未必能强过他,然而,在泉州,他们是地头蛇,他只是个外乡人,根本无胜算。 除非揭破闹大,玉石俱焚,毁掉程家,毁掉玉婕。可那样,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他唯一的嫡子,也会跟着一起毁了。消息传回扬州一带,他自己的名声地位也要完蛋。周氏常氏名誉受损,也断不会放过他。 他可以放过玉婕,让她继续作程家大奶奶。可乘风,是段家骨肉,他一定要带回去。 伙计提供的信息很全。重阳不费力气就找到了少爷的学堂,打听到少爷每日下学回家的时间。 段世昌就在西门大街上,小强回家必经之路,等待着与儿子一见。 来了!离着一段路,段世昌就看见了小强。 这孩子轮廓五官都很象他,看见他,好像看见少年的自己。年纪小,身量未足,置身于一群少年中,却不容忽略。 几个人边走边说,小强说得少,嘴角始终挂着灿烂又有些漫不经心的笑。 快到城门,几人挥手作别。小强带着小厮往城门外去。 段世昌刚要起身跟上,却见旁边一个铺子里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往小强身上扑去。 小强往旁一闪,却捉住女孩的胳膊,带着转了两圈,才停下。 女孩咯咯笑着,扬起脸,说着什么。 玉婕!段世昌险些惊呼出声。女孩儿的容貌分明象他第一次见到的玉婕!不,这孩子太热闹,太开朗,不象玉婕安静忧郁,应是玉婕的女儿。 那边兄妹俩个说笑玩闹。这边段世昌怔忡出神。 他第一次见到玉婕,是什么时候?什么样情况? 135、昔人已逝 晓舞抱着个球, 边走边同大哥说话, 说到得意处手不觉一松,球掉下滚走。 程家规矩,自己东西自己看管。小强小厮, 甚至带晓舞出门的小红小绿,都不伸手, 笑眯眯地看她挪动小短腿,回头追球。 后面那个高个子男人往前紧走两步, 捡起球, 递给小丫头。 感觉这人盯着他的脸看,晓舞不甘示弱地盯回去,看着看着, “咦”了一声, 开始叫大哥。 等到小强担心地走过来,晓舞拉着他, 指着段世昌:“这人象大哥。” 段世昌的注意力挪到小强身上:“你是小强?我姓段。” 小强皱了皱眉, 有些不好的感觉。这人口音象阿福的父母,是北边来的。面容确实和他有点相像,会是他生父那边的什么人? 母亲从不提他的生父。唯一可能知情的姐姐很怕她从前的爹。小强直觉自己生父不是好人,也不提,有继父那么好的爹爹, 谁都该知足了。阿福一家离开,表面上理由充分,小强总觉得有隐情, 涉及他们来泉州以前的事。只是妈妈不说,他就不问。 如果是正经亲戚,正经事,该登门拜访,找母亲说才是,这么鬼鬼祟祟地跟踪他和妹妹—— 小强伸手一拉,将妹妹护到身后,镇静地对向这人:“你找的人是我?” “是。”段世昌有些惊讶,更多的欣慰欢喜。这才是他的儿子! 止住他再说什么,小强招手叫过小红小绿和自己的小厮:“送五小姐回家去。” “大少爷,你一个人——” 小强转向段世昌:“往前二里地,离官道不远有个亭子,平日少有人去。我们到那里说话。” “好。” 小红小绿对视一眼。大少爷主意大,人机灵,有武艺,身上带着防身匕首,在官道旁,应该吃不了亏。这事她们管不了,还是赶紧回去报告大奶奶。小红抱起五小姐,叫上小厮,小绿则先小跑回家报信。 段世昌跟着小强往前走,一路上问了几个问题,都被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不恼反喜。他的儿子就该是这样,聪明,大胆,冷静,不亢不卑,进退有据。而不该是扬州那三个那样,要么畏畏缩缩,要么自以为是,要么一眼能看出不安分。 待到进了亭子坐下,小强不慌不忙地问道:“你们从南京来?是我生父家里什么人?” “我从扬州来,是你的亲生父亲。 饶是小强每逢大事有定气,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合不拢嘴。 张歆正在马厩询问新生的小马驹和母马的情况。 听说小强路遇北方来人,独自跟人家去了,尤其听说那人跟小强有些相像,只觉后背发凉,头皮发麻。解下边上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直接从最近的门出去了。 小绿跟了她多年,还从没见她这么惊慌,一时呆住了,听马夫摸不着头脑地问出了什么事,才反应过来:“快去找大爷。” 家中有马,还有马道,张歆也学会了骑马,虽不精,对付这点路程足够。不多时就赶到了。 看见她,重阳迎上来,声音带了哽咽:“给奶奶请安。” 小强站起身,唤道:“妈妈。” 段世昌稳坐不动,一只手拉住小强,眼睛牢牢落在她身上,心里空空,说不出什么感觉。 张歆见状,也不下马,拔下头上的簪子,将尖端顶在自己咽喉:“段世昌,放开我儿子。小强,到妈妈这来。” 段世昌眼神晦暝难辨。 小强却是大急,手臂一翻一扭,挣脱开,跑出去,带了哭腔:“妈妈,妈妈。” 段世昌那只胳膊颓然放下,就算能强行带走小强,玉婕不发话,他也不会肯认他为父:“玉婕,你何以恨我至此?” 张歆不理他,翻身下马,对小强说道:“你上马回家,叫辆车来接我。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小强犹疑地望望段世昌,想对妈妈问点什么,终究只是点点头,上马而去。 直到他转过弯看不见了,张歆才转过身面对从亭中走出来的段世昌,却不说话。 “玉婕——” “段大爷。我叫张歆,不是你的玉婕。” “玉婕,我知你恼我恨我,离家出走,改名换姓。可你是周氏女儿,周家——” “段大爷,我很清楚姓名的意义。不论在扬州,松江,还是泉州,我都是张歆。我从不曾改名换姓,只是用回我原本的名字。我是张家女儿,名字更是父母所起。若那日开始改名换姓,我不会在意多改几回。” 段世昌脸色一变,竟有些惊慌:“你分明是玉婕。我是有错,对你不起,可你毕竟——” 张歆脸上浮起淡淡的嘲讽:“段爷,玉婕在你眼皮底下长大,你竟然也只认得她的壳子。” “你说什么?” “玉婕不甘屈辱,自伤求死,魂归天外。机缘巧合,另一人的魂魄进到这个身体。旁人看不出还罢了,亏得玉婕在你眼前长大,还曾以你为知己,你竟然也看不出来,还敢说什么疼爱珍视。” “不可能!” “玉婕善良心软,就算恨你,就算心碎求死,也做得小心翼翼,不愿给你抹黑,让你难堪。她一深闺女子,极少迈出二门,对市井地理毫无知识。她喜静,爱女红,远庖厨,除了扬州镇江方言,官话讲得都勉强。你真觉得,我和她是一人?” 段世昌不愿承认,可心底里已信了。听伙计讲程大奶奶时,甚至更早,他就有些疑惑。玉婕擅长刺绣,喜欢刺绣,为何竟不以绣品谋生?而选择了不合她性格才能的食铺酒楼?嫁进程家以后的种种,以玉婕之能,有可能,可之前,她是怎么获得泉州人接受?尤其竟是让陈氏族人相信她是陈家血脉?她从哪里知道陈氏兄弟的事情? 如果,是另一个人,这些疑问都可迎刃而解。可这若是事实,又令他情以何堪? “你说玉婕求死离去,你取而代之,是几时的事?” “段爷让她觉得人生无望,不如离去的时候。” 段世昌心中一颤,嘴唇哆嗦几下,想起一些旧事。秀美的脸惨白,温暖的眼绝望。随后,那张脸透出疏离,眼中写着陌生。是那时,就是那件事了。 段世昌挣扎说道:“倘若如你所言,你既占了玉婕身体,也当是我妻子。我自问并无哪里对你不住。” “我进了玉婕身体,也有了她的记忆。有些事,她忍得,我忍不得。我知道,大爷后来后悔了,想要弥补,重修旧好。然而,大爷悔也罢,情也罢,是给玉婕的。我不是玉婕,受之有愧,只能一走避之。我并非真身,也是心虚的,怕有朝一日露了破绽,被大爷当作妖怪打死,又或者当作疯子关起来。我辛辛苦苦孕育生下的儿子,被大爷抢走,交给不知哪里来的女人祸害。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我只有一走。” 她说得大大方方,理直气壮。段世昌竟无从反驳,半天喃喃说:“小强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段家嫡子。” 玉婕命中无子。那孩子原本应是保不住的。应是玉婕引了这个张歆来,将孩子顺利生下,养大。这么说来,她还是段家恩人。过去种种,无从计较,他也不想追究。他只想要小强回段家,做回段乘云。 张歆犹豫了一下:“我说过待他十六岁,会让他回扬州。他离十六,还有几年呢。” “你果然肯让他回段家?” “我肯。到时还要看他愿不愿意。” 段世昌心中一喜,刚要说什么。 马蹄得得,一人赶来,飞身下马,一把把张歆拉过去,着急地打量一番:“阿歆,你没事吧?”随即将她藏到身后,对着段世昌一扬下巴:“你这贼人,白日行凶,妄想掠我儿子,伤我妻子,看我怎么教训你。” “阿启,别乱来。”眼看谈判成功,被他跑来搅局。 程启轻轻推她一把:“男人的事,你不要管,好好呆在一边,看我教训这贼。”上前对着段世昌就是一拳。 段世昌闪身避过。两人你来我往,战成一团。 打上了,张歆也不好上前,也不敢叫唤害程启分心吃亏,只好拉住马匹,取下马鞍上挂的大刀,对重阳晃了晃:“这里是泉州,你老实点,不许助拳使坏。” 重阳离得有点远,隐约听见她与段世昌方才对话,知道奶奶已死,壳子仍在,可芯已经换了人,还没完全回过神,听见这话,简直哭笑不得:“奶奶,好歹看在少爷的份上。” 看在小强的份上,不会打死他,让他吃点苦头,出出气,也不错。 程启和段世昌两人学武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行商防身。武艺可能也差不多。段世昌大了十岁,生活方式又不如程启健康,体力差距就大了。加上段世昌乍知实情,还沉浸在往事追悔中。程启却是保卫眼前的幸福,斗志昂扬。 也不过几十个回合,段世昌落了下风,挨了程启好几拳。 重阳着急,又不敢动作,只能哀求地看着张歆:“奶奶。” 段世昌摔倒在地,程启跟上前,膝盖顶在胸口,对着腹部一阵猛拳。 张歆还真怕程启下手太重,将他伤得厉害,不好收场,忙开口:“阿启,差不多就是了。叫他离开泉州,就够了。” 程启闻言,松了劲道,让他起来,不料段世昌爬起来,对着程启的脸就是一拳,正砸在鼻子上。 “啊。”张歆吃惊,跑上前扶住,怒视段世昌:“奸诈小人!白眼狼!无耻!” 这面貌声音,分明是玉婕的。段世昌眼前一黑,吐出一口血,幸得重阳扶住,才没到下。程启少年时没少打架,知道打人不打脸。面上看不出来,段世昌内伤惨重。 程启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安慰妻子:“别怕,我无事,他伤得比我重。贼人,你既有力气,我们再打过。” “爹,你伤到哪里?重不重?”小强犹犹豫豫往回走,路上遇到往这边赶的程启,也叫他回家。 一个是最亲的妈妈,一个是敬爱的爹,还有一个是亲生父亲,涉及他身世的秘密,小强哪里愿意走开,坠在后面,又跑了回来。眼看两个爹打起来了,不好上前,远远看着。看到程启受伤,妈妈惊呼大骂,只恐伤得重了,再顾不得,冲了过来。 眼看妻子儿子都围着那人,对自己怒目而视,段世昌胸口翻江倒海,连连咽了几下,才把涌上来的甜腥都压下去,勉强说道:“程夫人,别忘了你方才承诺的事。” “你不惹麻烦,我就不会忘。” 段世昌一窒:“放心。我断不会害自己亲儿。” 强撑着回到客栈,段世昌倒在床上起不来了。重阳请客栈伙计帮忙请大夫,诊脉,开方,让跟着来的心腹小厮去抓药煎药。 段世昌缓过气来,叫过重阳:“你明日去一趟程家,见到奶奶,安排一下晚些年送少爷回去的事。再去打听一下回松江的船。” “大爷,你的伤——” “大夫说了不妨事,就不妨事。我们早些离开此地,免得引起风波,对少爷不利。” 程家。程启还不放心:“那人不象是个老实的,真的肯罢手?” “他已知晓,我并不是他妻子,为了小强,会罢手。”常家那个令牌,带出来也没用上,交给他带回去,对常家也是个交待。为了小强,她和段世昌,段世昌和常家周家之间,都别闹僵了。 “你不是他妻子,可他不是小强的——” “阿启,我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你。”张歆将来龙去脉细细讲给他听,连晓扬的身世也一并说了。 程启愣愣地听完,不可思议:“真的?你不是编了故事哄我?” “真的。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个妖怪。” 程启咧着大嘴笑,一把搂住老婆:“你不是妖怪,是仙女。”想起什么问:“你还有什么亲人?嫁过人没?” “本来有爹有娘有姐姐,都不在这世上了。订过婚,后来,我悔婚了。” “必是因为那人不好。”程启理所当然地说:“不管是谁的种,晓扬小强都是我们的孩子。只是,你真要让小强回那个段家?” “我是答应了,怎么样还要看小强的意愿。” 136、乘云自强 扬州, 段府。 “段乘云老爷考中第一百零三名举人。恭喜老太爷!”报喜的差役拿到丰厚的赏钱, 欢喜而去。 段世昌满面春风地与前来道贺的客人周旋。 “怎不见举人老爷?” “乘云身体不好,前日感染风寒,整夜地咳嗽, 早些时候刚服药睡下。想让他补补觉,养些精神, 回头好去拜谢恩师,就没叫他。”这样的瞎话, 这三年多不知说过多少回, 段世昌满含慈父的担忧怜惜,蛮是那么回事。 贺客中好几个都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挺好一个青年俊才,品貌皆优, 才学出众, 未及弱冠就是举人,家中有钱, 母族又有助力, 本当前途不可限量,是家有待嫁女儿的东床首选,只可惜身体太差,三天两头生病,也不知活不活得久, 听说近来又迷上道家之术,竟有要舍弃红尘的意思。 段世昌如何不知他们所想,唯有苦笑。 自从在泉州见到嫡子, 听说他很会读书,只可惜母亲再嫁,不能科考入仕,段世昌心中就有了一个执念,要让小强参加科举,出人头地,光耀段氏门楣。 既然玉婕早已不在,在泉州改嫁的是张歆,他段家无再嫁之妇,他的儿子为何不能科举? 回到扬州,他马上宣布找到妻儿下落,称玉婕母子当日为仇人劫持,侥幸逃脱,却迷了路受了伤,幸而遇到小强的养父养母。玉婕伤重,来不及交待自家来历就去了。那养父养母膝下无子,收养了小强,带去浙东山里生活。 他这次去宁波会友,偶然得到线索,顺藤摸瓜,找到小强。养父母身体不好,小强要报答养育之恩,留下尽孝,过些年再回扬州,认祖归宗。 段世昌大举为玉婕发丧,按所谓小强养父母指点的方向去寻玉婕之墓,不想六年前淮河水患,那片地方已是面目全非,只得立了个衣冠冢,再做法事超度亡灵。 几年后,张歆果然如约让小强回来。原本还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却见他容貌酷似段世昌,又带着罗余常周几代女子传承下来的福寿玉牌,原先服侍段家奶奶的下人立刻哭着认了,周家常家余家都认了。其他人也再翻不出浪花。 段乘云家世清白,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考试资格。他天资过人,段府又聘得名师,院试乡试都是一发而中。 段世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喜的是嫡子出色,有望跻身士林,光宗耀祖。愁的是他对自己对段家毫无认同感,无意留在扬州和段府,每每托病,不肯出门应酬,又已扬言,这次中了举人,就要外出游历,入山寻道。因为这些缘故,想寻门亲事拴住他,都找不到合适的。 段世昌自然知道,小强所谓游历,不过是要摆脱段乘云的身份,做回张自强,回他母亲那边去。 有人将他的苦笑当作忧心儿子身体,好意劝道:“大公子幼年遇难,劫后余生,生活困苦,底子不好,多加调养,会慢慢好起来。” 段世昌只得勉强应了,寻思回头再试着谈谈,劝劝。 涵院,专心画画的小强听说自己中了举人,高兴地把笔一扔,翻箱倒柜开始收拾行李打包。 小厮兴儿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少爷,你这就要走?真的要走?那个孙老头,俗不俗道不道的,就是个骗子。你别上他的当。” 小强笑笑,不作声。孙老夫子是个有趣的老头,据说他还在妈妈肚子里时,给妈妈看过相,他满月时,又给他看过相。据说他行踪不定,听说他回来,特地跑来看他,拉着他问这问那,嘀咕了三个半天。其实,老头问得多,他答得少。老头好像也不在意。老头教了他一点练气法门,后来,又托人给他送了两部道经。 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他一心向道,准备象孙老夫子一样放弃功名,脱离尘世的说法。小强猜想是庶母弟弟们嫌他回来碍事,巴不得他走人。其实他也不想留在这里,他们提供了这个梯子,他正好顺着下,还省得自己找借口。 兴儿急了,一咬牙:“少爷就算入山修道,也把我带上。我给你做道童。” 小强有些意外,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别听人胡说,我就是想出门游历一番,不定什么时候腻了,就会回来。你还是留在这里,给我看好这院子。” 兴儿是七夕和紫薇的儿子,比阿友大一岁。小强知道七夕紫薇二人是陪着玉婕母亲长大的人,将兴儿当作了弟弟看待。兴儿也象阿友一样喜欢粘着他。 阿友现在多高了?大姐嫁了,他不在家,这些年,阿友是否在家称王称霸?有没有点做哥哥的自觉了?晓舞长高长大,越长越漂亮了吧?还喜欢捉弄人,喜欢念叨爹吗?爹和妈妈怎么样了?大姐的宝贝儿女都该会跑会喊舅舅了吧?阿公阿嬷阿婆几位老人家的身体可象信里说的那么好? 三年多前,爹妈带着姐姐姐夫和他去南京看望倪乙舅舅,和大赦回乡的大牛哥。大牛哥生计没着落,又不肯要倪乙舅舅接济。他想着要在扬州生活几年,也要在附近设个据点,就同爹妈说,在南京开了个山货铺子,把阿祥舅舅收来的山货运些到南京来卖,铺子交给大牛哥管。 那铺子刚起来,他就来了扬州,以后再没见到爹和妈妈,更没见到兄弟姐妹,泉州的亲人。 这三年,有二叔和姐夫帮忙,大牛哥着实卖力,铺子的生意很不错。他抽空跑了几趟南京,开了两家分号,顺便卖起海产和香料。 二叔二婶在杭州呆腻了,想回泉州去,往南京写了几封信,叫他去杭州,要把那边的生意交给他。 他这回离开扬州,外出“游历”,先得去南京料理自己的生意,再去杭州跟二叔盘旋一阵,说不定松江也有事。 兴儿的爹娘忠心,忠心的对象是玉婕母亲,不是他的妈妈张歆。兴儿对段乘云忠心,对张自强如何,也不必试探。 在扬州,他老老实实做着段乘云,中了举,有了功名,也算满足了生父的心愿,对段家有了交代。 依他本意,不愿冒险参加科考,万一被人察觉段乘云和张自强是一个人,不但扬州段家,泉州的程家,他至亲之人,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生父坚持,他自己心里也有想试试,还是去了,结果竟很顺利。然而,他无论如何不准备继续。 一个普通举人,无缘无故不会有人留意。一旦作了官,就得暴露在不知多少或明或暗的眼睛下。就算没有隐情,他也不喜欢。 段世昌看见新科举人儿子收拾好的包袱,不死心地又规劝一番。 小强淡淡解释自己的想法,说明利害缘故。 段世昌沉默许久,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怪罪说:“若非她改嫁,何至于要你如此牺牲!” 小强心中暗叹,怪不得妈妈冒险带着襁褓里的他出逃!这位父亲对于金钱权势过于执著在意了!他对自己很好,很慈爱。可看他对待庶母和弟妹,分明内心冷酷。如果他不是跟着爹妈长大,长得出息,能给他挣脸,他又会如何待自己? 幸亏妈妈带他走了,又遇上爹。阿婆说爹是他自己挑的呢。泉州那些人都说爹挑老婆的眼光好,不知道他挑爹的眼光才好。 想到远方的父母,小强温暖地笑了起来,回答生父:“父亲忘了?没有妈妈,世上本不会有我这个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