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弦歌默》 第001章 西苑内假山湖泊,曲觞流水俱全。正值春暖花开之际,杨絮翩跹飞舞,细细碎碎地紫藤花密密地落了一湖。风起云涌,涟漪微波,卷动着花蕊荡漾。苑内一片春意。 母后淡黄身形站在日影里,温柔亲密地拉着德卿和夕颜,两个娇小俏丽的身形宛若翩跹蝶翼,蹦蹦窜窜,伴随着娇语呢喃,融进了暖阳矫日里。 我躲在鎏金壁柱后面,双眸紧盯着她们,几乎要冒出火来。嫉恨轻而易举地凝聚,如燎原星火,灼灼其目几乎要将那两个人化作灰烬。 萧笙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边,如瀑般乌黑如墨玉头发翩然倾洒于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淡然笑道:“上天只会眷顾善良的女孩,将幸福赐予她。” 说完将‘苕华’递过来,玉玦温润无暇,宛若他澄净俊逸的面庞,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飘逸清新。 “如果有一天大隋不在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自由?” 我扬起头,注视着他的面庞,眼神渺远落寞,落英拂落,细碎花影扫过去,留下淡淡阴影。 远处虹桥绵延,殿宇如云,宛若天阙雍容华美,却在这一瞬淡成背影。 手中的‘苕华’光华流转,是否几千年前便拥有这倾世姿容,红颜依旧。 桀伐岷山,岷山献其二女曰琬,曰琰,桀爱之,琢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 午后慵懒阳光透过珠光熠熠的水晶帘投射进来,耀得脸上暖意融融。我揉揉惺忪睡眼,从卧榻上坐起。 绮梦初醒,一阵恍惚以为仍是前朝,我仍是那个锁于深宫中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叛逆公主。而非大唐太子李建成的东宫里。 “公主醒了吗?” 璃影身着一袭青灰色蝉绢镶银丝荷叶裙摇曳着裙摆缓缓而入,身后是微拂过水晶帘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如云的青丝被挽成了一个极为松散简单的发髻,只插着一个朴素的嵌梅花银簪。粉黛不施却是眸光流转,如梅般清幽雅静。 我端起她递过的茶盏轻泯,润泽因睡梦而干涸的喉咙,无意间看到散在鼎彝棋盘上凌乱的棋子,“太子殿下来过?为什么不叫醒我?” 璃影幽亮的双眸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颌首淡淡地说:“殿下吩咐不要扰了公主清梦。” 我端看那尚未收起的棋局布阵,黑字稳健布局,执掌先机俯瞰苍生;白子气势磅礴,虽位于侧却有后来居上之势。白子对黑子诸方掣肘,无奈逊一步行差万里,始终难局正统。黑子对白子苦心压制,无奈势力差强,始终难站上风。 一黑一白静若潜鲛,相互钳制,表面上旗鼓相当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流。 我理了理因睡梦而轻微褶皱的素白敝膝裙,对璃影说:“为我整理妆容,去两仪殿。” 春日清朗,东宫玉阶踏香,清池微澜,掖池长廊九曲回肠穿梭于九重宫阙间,清水如镜照耀宫廷中静如止水的红瓦碧墙。 几个华服盛装的女子款款而来,远远望去,翻香阁絮,钗鬟鬓饰,珠箔纱影,姹紫嫣红宛若妍丽盛夏。 “参见太子妃,沈良娣。” 太子妃郑茯苓身着玫红芙蓉花云锦霏裙,高拢发髻上斜插一支紫宝石缠丝发簪,发簪上迷离幻彩的灿金璎珞垂至耳际,阳光折射下只觉晶光熠熠,雍容奢贵。 而那位良娣沈丹青,因出身不高向来内敛,服饰发髻也是素净雅致。只一袭浅粉暗花细丝褶缎裙,斜鬓歪插蓝宝石银钗,微施粉黛的脸却是美若天仙。 “忆瑶公主真是难得有兴致踏出寝殿,今日这是要去哪儿?”烈日炎炎照亮了郑茯苓端庄的笑容,眸光清冷却无一丝笑意。 两仪殿穹顶已在眼前,况且在这东宫除了李建成我无人可找。就如我一觉醒来察觉有客来访便知是他一样,她不用思索也知我要去找谁,却偏要明知故问。 心底千回百转,而面上仍得小心应付,毕竟寄人篱下不能落了话柄。 “回太子妃,这几日承蒙殿下垂怜多方照拂,无以为报。听说殿下这几日身体抱恙,特意熬制了散热去火的羹汤,希望能尽些绵薄之力。” 她看了看璃影手中碧玺托盘上尚冒着腾腾热气的郎窑红折沿碗,道:“倒难为公主费心了。殿下是东宫之主,千金之躯稍有差池动辄便是举宫不得安宁。里里外外侍奉的人数不胜数,还要劳烦公主,真是失礼。” 一番言语,主客尊卑立现。难怪这东宫上下谨礼,井然有序,有这么一位端庄干练的太子妃,当真可以称得上是红颜翘楚,脂粉英雄。于李建成这样的身份可谓契合得天衣无缝,未必合心,却一定称意。 我带着璃影与那一行逶迤绚丽背道逆行,却听身后娟细娇柔的声音传来,虽不大却恰到好处。 “刚才听她那话,还以为是要告辞呢。” “告辞?离了东宫,她要何处栖身?” 郑茯苓沉稳无澜的声音隐隐蕴涵着稳坐钓鱼台的自信盎然,我不禁苦笑,别说我无心觊觎,就是有心也难以撼动她的位置。这几日我见遍了东宫里的莺莺燕燕,美貌者有,才情者有,更是不乏才貌双全,但若论气度威仪,却无人能及她分毫。 李建成平日里虽不言,依他心智必是清楚如何于己有益。 临近殿门口我让璃影先端着羹汤到偏殿等候,这番前来可不是真来给他送汤药。就如太子妃所言,太子即便病了,也轮不到我嘘寒问暖。 两仪殿内衣影憧憧,脚步迭踏于金阶,步履微缓却已是来不及。我刚刚还诧异于为何殿外无人看守,扫过案桌上交叠存放的绘着地图的绢帛,霎时明白了几分。 明白了更是恼怒自己,偏挑这个时候进来。 李建成眉宇间拂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拘谨。”他身着竹褐色镂金绣高腰宽带朝袍,头束灿金朝天冠,气度不凡当真有储君威严。 站在他身边是当今陛下二皇子,太子李建成的同母胞弟秦王李世民。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银丝暗纹长袍,银腕夹袖,逆光而视,朝霞下流酝灿然,如星辰日月般烁华耀目,随意洒脱而不失华贵。 我们从前见过,李建成又不让拘礼,若是再客气倒显得矫情了。因此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微微俯身施以兄妹礼道:“表哥,好久不见了。” 李杨两家是姻亲,李渊与我的父皇是表兄弟,论起辈分他确实是我的表哥。只是从前我为帝女,他为番臣,再加上与他并不如李建成那般相熟,这称呼自是不常用。现在身份交换,更是寻常用不上了。 他微微颌首与我还礼,风度气韵丝毫不逊于太子。只是俊逸清秀的脸庞稍显青涩,不如李建成沉稳。 “大哥,世民尚有军务在身,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李建成并不加挽留,只是嘱咐他不可过于操劳,忽视了身体。谆谆言辞出自长兄又如慈父,我便想起李建成受人之托便对我百般照拂,我若是有这么一个兄长,即便被父母冷落,大概也能受其护佑,安稳终老吧。 只可惜,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早逝;另一个受父皇猜忌,幽禁于府邸,自顾尚不暇,哪有余力照顾我这个妹妹。 送走了李世民,宫人内侍便相继进来收拾殿宇,侍奉左右。 李建成引我到内殿坐下,宫人们都在外殿伺候,这里就剩我们二人。 放下了帷帐,我们之间摆着一方案桌,那上面紫铜熏炉里的一抹梨花香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宫殿。 他正色道:“本来是想让你多休息几日再与你商量,可你既然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建成哥尽管说,忆瑶听着呢。” 我抬起青釉薄胎瓷瓶为我们斟满茶盏,清香浓郁的茶雾缭绕于我们之间,使彼此眼底的面容愈加模糊。 “父皇称帝时我奏请将你接入东宫,是出自对你安全考虑的无奈之举,毕竟只是权宜之计。你我虽以兄妹相称但毕竟不是亲兄妹,长此以往难免招人诟病,对你将来也是不好。”他字字斟酌,时时查看我的脸色,说得极为谨慎。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谨遵礼教,与李建成保持距离,太子妃还是对我持有敌意。原来这一层她也早就料到,我与他持兄妹礼朝夕相处的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即便我不顾忌自身名节,可他是太子,国之储君,也不能授人以丝毫可以引起流言蜚语的把柄。 我平静地说:“依建成哥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他端起茶盏轻泯了一口,缓缓道:“我思来想去不外乎两种办法。其一,你从藩王朝臣中择一夫君,我奏请父皇自会以长兄身份送你出嫁。你放心,嫁仪廷注我必会经营周到,凡是大唐公主有的你一样都不会缺;其二,你……”他似有踌躇,修长白皙的手指跳跃在案桌上,发出空洞单调的嗒嗒声。 “其二,你嫁给我,我虽不能给你正妻名分,但一定会善待你,决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他的眼眸深邃温和,蕴涵着深深的关切和宠溺,却没有丝毫情愫。 我平静地等他说完,心里暗自衡量。李渊行得仁义之师,打得忠隋旗号,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只是皇宫从来都是一个亲情泯灭,骨肉相残的炼狱。君临天下的帝王拥有不容谛视的至高威严,有着海纳百川包容苍生的胸襟,却很难容下前朝皇储。 这一点虽无人明说,但各自心里有数,谁愿意娶一个前朝公主,招致猜忌防范,为将来升迁埋下祸端。即便有人站出来,也必定是为了讨好李建成,合契他的心意,等到他将来登基能平步青云。有人愿意为了前程,委屈迁就我;可我能为了寻个归宿,与人貌合神离同枕异梦地过一辈子吗? 若是嫁给李建成,我便是诸多东宫嫔妃中的一个,周旋于各种心计谋算中,独自守着一方庭院,等他偶尔想起过来看看,然后与他缅怀另一个女人。 更何况我并非一个人,若是我一走了之,留下杨侑这个孩子深陷宫廷,如何能安心? 李建成见我垂眸低首,不言语,以为我拿不定主意。便离座半蹲于我面前,尊贵俊朗的面容愈加柔和,“若你拿不定主意,我倒有个人选。” 我懵懂无神地抬头,见他如墨点漆的双眸中掠过一丝宠溺,“你刚刚见过,我的二弟世民。要知道,如今群雄割据,大唐虽占据长安,但内忧外患仍在。将来仍充满变数,你只有成为李家的媳妇才是最安全得。更何况我二弟文韬武略,相貌出众,与你甚是相配。” 云霞投射出绚丽光芒,透过萧萧梧桐叶洒下斑驳树影摇曳在碧茜纱上。殿宇内青烟袅袅飘散,萦绕着淡悠沁然的熏香。 丝絮渺茫中,他以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狰狞的事实。 我勉强微笑着说,“容我想想。” “好吧,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可以安排见酅国公一面。” 第002章 代宫里苔草斑驳,青痕遍地,如絮似柳的纱帐漫卷而飞。 庭院残更立,窗纸上泛白的梨花竟也带了一丝凄迷的味道。狭小的庭院里侍卫倒是不少,拂剑巡视气氛煞是凝重,所幸李建成与我同来,那些侍卫见他均换了副嘴脸,我便能轻而易举地进去。 黄昏时分,殿宇内只点了根手臂粗的白色蜡烛,浑浊粗重的烛泪顺着蜡烛粘稠而下,堆置于半中央。 杨侑身边贴身宫女煜槿引着我去寝殿,大业年间杨侑做代王时她便侍从左右,大隋灭亡之后她愈加沉默寡言,只是侍候左右一如既往的无微不至。今日她穿了一件流云坠角月白裙,刺绣精致却是暗色无光,一如她双眸仿若蒙上一层水雾。细细想来她也是二八大好年华,却已经历大起大沉的波折,如今这番老成让人看了亦禁不住为她心伤。 一进寝殿浓重苦涩的药味儿扑面而来,我眉头微蹙问道:“酅国公病了吗?” 煜槿垂眸低首,平和回道:“前几天就一直发热。”我心弦猛然一颤,不好的预感汹涌袭来,连忙问道:“太医来看过吗?” 她回道:“来过了,只说是偶感风寒,开了几副发热的方子。” 说话间听到杨侑沙哑着嗓子叫,“姑姑。”我连忙掀开檀青色松竹风烟罗帐,将愈起身的他摁回床榻上,为他盖好被衾,柔声道:“身体还难受吗?” 他原本消瘦孱弱,自幼便体弱多病,如今这番折腾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肌肤于昏暗中更加触目惊心。我不放心地覆上他的额头,还有些微烫,杨侑勉强扯动唇角笑道:“姑姑,侑儿好多了,真得不难受。” 我鼻腔一阵酸涩,一时没忍住泪水险些掉出来。杨昭哥哥去世时他还未满周岁,自幼丧父生活在深宫里他原本就少年老成,如今经历这番劫难更是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表现。人人都羡慕皇室贵胄自幼荣华富贵,只是这其中酸楚又有多少人知道。 “我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杨侑虚无若烟絮的声音飘来,我收敛神思,微笑着问:“侑儿梦见什么了?”稚嫩清秀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目光带着神往陶醉的迷离,“侗哥说父亲要带我们去放风筝。真是奇怪,我明明已经记不得父亲的样子,可看到那个人对我笑心里就很肯定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和他跟在父亲身后一路飞奔,越走越远,突然听到姑姑在背后很着急地叫我。我一时犹疑不定是该跟父亲和哥哥走,还是该跟姑姑回家,后来我想还是回来跟姑姑说一声再走,然后……” 我低头轻声问:“然后怎么了?”他轻笑一声,调皮地回道:“然后我就醒了,看见煜槿红肿着双眼坐在床边。” 出来时煜槿小声对我说,侑儿就是那天夜里高烧不退,喝了汤药还是不见好。她守在床边到了后半夜,侑儿奇迹般的醒了,接着烧也慢慢退了。 我内心一阵悲怆,侑儿该跟着大哥走的,那个世界有着大哥生前一直向往的自由,也必定会是他们一家团聚的天堂。回到我这个姑姑的身边,在这深不见底的宫廷里沉浮挣扎,不知何时是尽头。 我叮嘱煜槿好好照顾杨侑,她闻言低叹了一声说道:“其实酅国公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哥哥早就不在了,只是在公主面前表现得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怎会不知?李渊称帝后洛阳的王世充亦不甘屈居人后,胁迫杨侗禅位于他,以一杯鸩酒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可怜的侗儿临死前想见母亲最后一面的要求都不被允许,只草草留下一句嵌入血泪心酸的‘但愿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难道国破宫倾之后,前朝皇室遗孤就命该如此吗?不!我不甘心!不管等在前面的路是怎样,我还是要放手一搏,即使黄泉路上也能心安理得。 水晶帘的光泽在昏黄的烛火里微微浮动着,在幽暗中投下了一地晶莹。我呆呆地倚在窗棱上,手轻轻拂过水晶帘,光滑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一直传递到心里。 殿外,鲜红的宫灯点缀着幽长的黑夜,仿若阴森昏暗的夜里一只只睁开了血盆大口的鬼魅,要将宫殿里的一切吞噬。 “去安排一下,我要见他。” 璃影微微一怔,似是未曾预料地抬眸看我,而后点点头,身影一晃青灰色衣袂消失在殿宇尽头。 大约四更时分,外头一阵簌簌轻响,窗棂泛起白光,是下雨了。 嘀嗒…… 密匝匝的水珠迸溅开,宫檐下两盏银山雪灯在黑雨夜中发出两团朦胧光晕。 地上狭长的阴影直抵我脚边,素白宫裙逶迤蜷蜷,与珍珠缠丝挽纱相互缠绕。 “我问你,你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还是深陷囹圄急等着救命,值得这么火急火燎地把我找来?”眼前的这个人身着藏青色螭纹宽袍,高挺鼻翼上幽绿的宝石与服饰上的狼骨传坠交相辉映,散发出诡异野性的光芒。 他就是东突厥始毕可汗长子,突厥小可汗阿史那什钵苾,亦是我的盟友。 我不理会他如火焰般燃烧的怒气和雨水淋漓的狼狈样,说:“李建成有意将我许配给李世民,我该怎么做?” 他以手擎额,换了副沉思的模样,幽蓝的双眸透过指缝观察我的神色。 “你是怎么想的?李世民这人不错,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可是个难得一觅的良人。” 我冷眸扫过他的脸,语气中夹杂一丝阴郁,“我是怎么想的?当初我们盟约的时候你不就跟我说过,我是你的棋子。一个棋子怎么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紧盯着我,厚重的唇边突然溢开了诡异微妙的笑容,如同千年峰巅的积雪,令人不寒而栗。 “听从李建成的安排,嫁给他。” 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粗犷健硕的面容,宽厚的额头上还残留着雨痕。藏青袍子在昏暗烛光里泛着蛊惑的银彩。 他随意地坐在褐地翻鸿金坐榻上,精光毕露,“叔父为了巩固与李唐关系,想要翎妹同其联姻。而你的任务就是破坏这场联姻,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力度的了。” 李渊于太原起兵时,为防范后翼失火,曾北联突厥,向其称臣,获精兵良驹襄助。因此李唐与突厥的关系不可谓不亲密。什钵苾所说地翎妹应该是始毕可汗弟弟咄苾可汗的女儿,阿史那翎。他们兄妹二人滞留京师一年有余,难道只是为了寻求联系? 可就算如此,大唐与突厥联姻对双方都有利,他身为突厥可汗为什么要阻止?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疑问,健硕有力的臂弯绕过我的脖颈,唇紧贴着我的发丝,阴冷地说:“不要妄图猜测别人的心理,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如铁箍般的臂膀勒得我生疼,我厌恶地挣扎试图摆脱萦绕于四周的气息,一错力原本紧贴着背的胳膊带着几缕青丝惶然滑落。 我忍住头皮上传来的一阵阵酸麻的疼痛,清冷地回头说:“你的条件说完了,那是不是该说说我的。既然是交易,就该价格公道,银货两讫。” 他淡笑着微微拂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第一,你必须想办法尽快将侑儿带离唐宫;第二,我要宇文化及的人头。” 宫灯温和的光晕透过碧茜纱,萦绕出昏暗的绯红。投射到他的脸上,幽暗中闪烁着戏谑的笑意,“忆瑶公主,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个价值值得我做这些事情?这两件事可是一件都不简单。” 我和缓一笑,面前的铜镜映出纯净澄澈的面容,只因唇角一抹嫣红泛着微妙的笑意而显得格外冷艳。 “可汗若是认为我没有这个价值,当初就不会煞费苦心地将我送回长安。” 他霍然起身,如狼眸精亮灼灼的目光中闪烁着满意的神采,围着我转了一圈,微微颌首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转而又凑近我的脖颈,低声道:“再提醒你最后一句。你比我清楚,在这地方要想生存,必须断情绝爱。把心交出去就等于是把命交出去,若是有一天你把持不住,我对于弃子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平静地看着什钵苾的背影,突然感觉冥冥中像是有一张网在不断收紧,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明知毫无退路却还是要走下去。 “小心李建成,他可没那么简单。” 什钵苾不羁的一句话使我原本舒然的神情瞬间紧绷,我宁愿相信他是深宫里唯一关心我,值得我信赖的人,可我并不天真,亦无法说服自己继续相信他。 像是一口不断涌冒气泡的泉眼,沸腾的都是面目狰狞的阴谋悲怆,几乎要将心淹没。 第003章 晚上,如墨为我卸下厚重的假髻和发钗,换上如云缎般纤软宽松的亵衣。记忆里姑姑还在时如墨就侍奉左右,日子久了便对我的喜恶如数家珍。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像主仆,加之我们年龄相仿在一起与亲姐妹无异。 璃影则在一旁仔细地为我铺好床榻和被衾,而后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眼神涣散似是在出神,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还是缄默地退了出去。 我并非没有看见,只是不担心她,若非谋略心智俱佳,什钵苾也不会将她放在我身边。与她相处的短暂时日,我也能感觉到她虽二八年华,但武功高强,警惕性极强。也许经过一夜斟酌掂量,她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清晨署气微露,青色的薄雾如幔帐笼罩大地。颤动着露珠的桅子花在逐渐明朗的光线里肆意展露其明媚的色彩和摇曳的身姿。 如墨正对着铜镜为我梳理妆容,一个宫女过来传话说李建成邀我去两仪殿后面的跑马场。 我未加迟疑,换下孝服缟素,简单选了件烟赤色斜襟连云长裙,长袖曳地挽纱拂卷。对着水晶錾璧铜镜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带着璃影出门了。 新朝始建,新帝初登基,而我还一身素衣缟服,虽是祭奠亡父,可我的父亲也是前朝旧主。终日在新朝皇帝面前做出怀念旧主的姿态可不是聪明举动,这几日的缟素也算是尽了子女孝道。 如今,身世飘零,命若浮沉。想要护佑侑儿,保全自己,性命与尊严不能同存,也只有舍弃故国尊严。 我目光渺茫远眺东宫,两仪殿茕茕而立,高度仅次于太极殿,与亭台楼阁中翘楚傲视。记得小时候我的大哥杨昭极喜欢在这一丛蔷薇中吹埙,屏退内侍,除却一切宫廷华彩,青衫磊落淡染浮尘,缓风拂面吹起长发翩飞。 宫阶亘存,朱颜易改,一切恍如隔世。 临到马场时,李建成将一匹马的缰绳交到我手上。那匹马看上去很是温顺,想必是李建成精心挑选出来的,只是他既知我不会骑马为何还要让我来?正当我出神时,那马首猛地哆嗦了一下,吓得我骤然松手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惊魂初定,转过神来仔细一看马的前腿正悠闲自得地刨土。 李建成说还有客人,我们在海棠树下等着。闲来无事,我随手折下丛林中的杂花枝蔓,编成了花环,摇摇向李建成炫耀,他只是含笑看着,并不言语。 女子清朗豪爽的言笑之声传来,响彻其间为此处增添了几分活泼情趣。 见李世民牵着一匹黄白骏马悠闲地走过来,他身边的女子牵着一匹红鬃马。他们二人一个身穿银白便袍,一个穿着鹅黄罗裙,远远看去很是般配。 “大哥……”李世民扬声喊道,在看到我后的一瞬间笑容有片刻的僵滞,随即恢复如初。 李建成微笑着应了一声,凑至我耳边低语,“她是突厥公主阿史那翎。” 他未言时我已猜到了几分,深宫寂寂肃然之地,能肆意欢笑的女子又有几个? 近近看来,阿史那翎白皙的脸颊微红,微绛胭脂,淡疏眉峰青如远黛,不乏端秀英武之气。 她打量了我一番,笑道:“这位应该叫嫂子吧。”大概是察觉到我们骤然暗沉的脸色,她怔怔地问道:“难道我说错了?” 李建成先打破沉默,笑道:“别说不是,就算是也该世民叫,难不成你要随他叫?” 闻言阿史那翎脸颊的胭脂愈加绯红,竟显羞赧之色。 我恍然明白什钵苾的用意,若我没有看错,这位阿史那翎公主应该是衷情于李世民,若要破坏联姻还要从他身上着手。 只是,阿史那翎风华正茂,又是金枝玉叶身份显赫,我又如何能与她比? “好漂亮,可以送给我吗?”阿史那翎双眸幽亮地看着我手中的花环,我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了,公主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正捋顺着黄鬃马绒毛的李世民倏然回头,目光闪烁着希望的神采在我和花环上游移后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如此精致的花环,不知道是谁教你编得?” 我一愣,迷茫地看看零花星草摇曳的花环,“没有人教过我,好像天生就会。” 闻言李世民眸光一黯,转过身去便不再言语。银白的身姿修长从容,白衣箭袖。 早闻李家家教森严,不仅注重经史子集,修身养性,也格外重视骑射之术,看他们二人牵着缰绳熟稔地做预备工作,料想传言非虚。心中越发紧张起来。 阿史那翎见我立在原地,握着马鞭小步跑过来问:“怎么了?” 我苦笑着说:“这里都是高手,我的骑术一般,怕出丑。”她惊诧地看着我,仿佛骑术一般是极为怪异的事情。想来突厥人都是马背上长大,即使睡着了也不会掉下来,她的惊诧便有据可循了。 她愣了一会儿,恍然所悟地点点头:“中原女子讲究行为端庄,是不是在你们眼里‘骑马’是件有损形象的事情?” 我也愣住了,怔怔地歪头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言罢我们两个眼对眼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在一起。 正交谈的李世民和李建成被笑声所引,都往这边看。阿史那翎身体一颤,胳膊搂过我的脖颈小声说:“没关系,我教你。”随即又加了句,“决不能在他们面前跌份。” 说完跑过去牵我的那匹马,阿史那翎皱着眉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见那马鬃毛微红,阳光下油光水亮,前蹄慵懒地刨着土,耷拉着脑袋一副无力的样子。 “一看就是‘胭脂马’,虚有其表,外哨内干,跑起来肯定极是无力。” 李世民牵了自己的马过来,说:“我与大哥尚有些事情要处理,就让公主骑我的马。”李建成好整以暇地扫过我们,幽笑道:“世民今天好生大方。这格勒骠上次元吉要借来骑骑,你就死活不让,还说兵刃,骏马,盾牌乃军人万不可离身之物。” 李世民面不改色,道:“大哥哪里话,我是怕元吉顽劣弄伤了格勒骠,才说出那些唬他。” 我仔细观察他们口中的格勒骠,黄白鬃毛,比寻常马匹高出几分,只是低垂着脑袋,看上去有气无力。阿史那翎见我一脸怀疑的表情,嗤笑道:“可别不识货了,它是阿木琼格勒送给世民的宝马,在突厥也是数一数二。” 我骑上格勒骠,才觉□一阵,那马瞬间抖擞起来。才知好的战马于寻常时刻都是养精蓄锐,深藏不漏,待上战场才显出真正实力。向后看了一眼,见李建成于李世民站在桑树下,商讨着什么,神情甚为严肃,应离不了军国大事。 “像你这样,要什么时候才学得会?”阿史那翎不满地回过头来看我,说完马鞭一抽,隐忍良久的骏马终于得到指令,嘶吼一声便纵跃数里如清风扫落叶势不可挡。我完全懵了紧贴着马背,直到丛林中杂枝碎蔓戳到我的脖颈传来阵阵刺痛方才反应过来。 势不可挡的格勒骠已经跑出了东宫跑马场的范围,径直跑到后面的桑树林。 狂风呼啸着从我耳边疾驰而过,无力的呼救声迅速被席卷而入。 渐渐得即使我从未骑过马觉得□这匹脱缰的野马不太正常,奔跑中四肢一个劲儿的踢蹶似乎要将人颠簸下来。 我紧贴着马背回头看,见李世民骑了我从东宫带来的马同李建成和阿史那翎正一起追赶,只是李世民这匹马骁勇遐迩本是马中翘楚,又岂是普通坐骑轻易追得上的,他们虽是全力追赶可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大。 树林中杂石碎草甚多,加之初夏交际,雨水粘稠。马蹄一滑,我紧抱住马背的手也是汗稠粘黏,竟一时没有擒住趔趄跌了下来。 眼见着马蹄来势汹汹猛踏了上来,我已躲避不及只觉银亮的马蹄铁在瞳孔里倏然放大。电光石火间,马头倏然一歪,那刚硬的马蹄也没有依预想踩踏下来,而是悬在了半空中,剧烈抖动着似是极其痛苦。 李世民在几丈之外从马背腾空跃起紧抓住特勒骠的鯦头,将它生生地拽了起来。他两脚踩瞪着两旁的树木借以支撑平衡。可那树经雨水淋湿,本就平滑,他虽是尽力可身体连同那那极不安分的马蹄还是直直地往下坠。 特勒骠似乎认出了主人气息,动作有所收敛,但不知为什么前蹄依旧挣扎着四处乱刨,我方才意识到情况危急。李世民全力灌注于胳膊将马的前蹄拉离地面,可他自己离特勒骠不到一寸,若不是这匹战马通人性认出了主人,他可能早就被一脚踢了出去。 李世民满脸绯红,目光愈加冷冽,额头上冒出点点汗珠。 我挣扎想要爬出来,却听他叫道:“别动!”话音刚落,我只觉衣领一紧身体竟顺着地面擦过,待我回过神来已经顺着强力勉强站住。 李建成从我身后飞快奔上前去抓住鯦头,他们兄弟二人合力将格勒骠猛甩了出去,撞到一棵大树上。此时闻声前来的侍卫一拥而上合力将乱嘶乱叫的马强力按住,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阿史那翎飞奔上来抓住我的手,略带歉疚地问道:“你没受伤吧?”我轻轻摇摇头,却听李世民自言自语道:“格勒骠素通人性,从未出现过这种意外……” 忽而扬声道:“来人,把马蹄铁刨掉。”四个侍卫上来用腰间悬剑拨开铁蹄,这一掀在场所有人均倒吸了口冷气,晶亮的铁蹄里侧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针尖上鲜血触目惊心。特勒骠跑得时间长了,这些银针插入脚底自是会受惊发狂。 看来,果真不是意外,而是阴谋,是蓄意所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李世民回过头来问他身后的马倌,目光射过来,我内心一惊。那目光冰冷如千年不化的昆仑巅雪,亘古难消融,而其间的凌寒杀意如一柄利刃要将眼前人生生凌迟。 那马倌双腿酸软,踉跄着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殿下,这事……这事小的真得不知道。” “既然不知,那还留他何用。来人,拖出去就地正法。”发号施令的竟是李建成,他面色阴冷暗沉,眸光闪过一丝冷嘲还有……沉痛?只是一闪而过,我甚至怀疑是否看错了。 一个马倌如何能与天潢贵胄般的秦王结怨,又何必冒着极大风险去谋害他,况且还是这般拙劣漏洞百出的粗糙陷阱。若是发现了,说重了株连九族,抄家凌迟,说轻了也要人头分家,若是说身后有人操纵,可信度倒是更大些。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匆忙将他斩首,而是应该严刑审问……思虑步伐戛然而止,仿佛一切奔向不可预知的方向,让我感到恐惧,不敢想下去。 这个时候,李世民只要稍有头脑就该猜到始末,就应当阻止。可是他只是稍稍颌首,淡淡道:“想来是外人要谋害本王,只是这小厮疏于职守,险些酿成大祸,着实该死。”实在奇怪,这话听起来竟像是为那马倌开脱,从蓄意谋害到疏于职守,这罪责瞬间便降了几分。 李建成嘴唇一挑,带着几分冷冽,道:“是呀,二弟迎战薛举,大败其子薛仁杲,斩敌首级数千,一直追击到陇山脚下。常人但凡有几分胆子,也该吓破了,自然视二弟如眼中钉。”这兄弟两是怎么了,一唱一和,却是规整有矩,如果摆个桌案在眼前,直接可以喊上朝了。 阿史那翎听着无趣,将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今晚跟我回宁馨殿,好好教教我。”说完摇了摇手中的花环,俏皮眉目间掠过一丝神秘,却让我想起什钵苾那双锐利妖冶的蓝眸。 第004章 殿内染了宫灯,透过纱帐萦出幽暗妖冶的红。 新到的雨前龙井香气缭绕,一套崭新的瓷器与古道茶香相得益彰。薄如蝉翼的瓷釉泛着淡淡的蓝色光泽,上面鎏了一层展子虔的游春图,玲珑剔透的瓷口被精心雕琢成花瓣形状。 阿史那翎将胳膊支在案桌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瓷器叹道:“怎么宫里物件就像宫里的人一样复杂,好像非要‘九曲回肠’才对得起自己?” 我将她随手扔在一旁的杂花乱草收起来放到桌上,说:“因为宫里的人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非得用不寻常的东西才能彰显身份。其实君者故为君,王者故为王,有没有这些东西都是一样。”我看她瞪大了双眼紧盯着我,复又加了句,“是不是挺没趣得?” “不是,你很有趣。”她极为认真地说,“你和宫里的人都不一样。她们虽然表面对我恭恭敬敬,可我知道她们都在心里嘲笑我是番邦夷族,不如中原女子知书达礼。”昏暗的烛光中氤氲着清冽茶香,盈盈热雾飘转笼罩她幽亮如星辰的双眸。 我说:“其实她们是羡慕你,可以随性而为,不必以别人好恶为评判自身美丑标准。”手指微微拂过光火跳动的蜡烛,指肚燃起温热。 她目光迷蒙似是灵动湖水淡笼了一层白雾,幽幽叹道:“我也不喜欢,可我又希望自己是那样,就可与他相配。” 任何礼教操守强加于她都是一种亵渎,此时我只觉可以拥有这一份单纯净澈的爱恋即便是单相思也是一种幸福。起码不必斟酌利益得失,权衡算计人心,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是随着心走。 她回过头看看璃影,对我说:“可以让她先下去吗?” 我说:“有什么话尽管说,她是我的心腹,不会说出去得。”她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起,有些撒娇地拽着我的衣袖说:“可是有些话只想和你说。” 璃影道:“两位公主聊着,奴婢去准备些宵夜。”见我点头,她微微俯身施礼开殿门走出去。 偌大的殿宇里只剩我们两人,阿史那翎斟满了茶盏,兴致极高地跟我聊起天。 从浩瀚漠北到烟雨江南,从突厥草原到江都水乡,我为她驰骋疆场,追星逐月的豪迈所动容,她为我口中水道天镜,龙舟水渠所惊讶。自从长安沦陷,改朝换代我就再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一番交谈,口干舌燥,心思却飞扬起来,罕有的舒畅。 从她口中我得知,李唐虽占据长安,日子却并不好过。 近有薛举、李轨威胁边疆安宁,远有河北窦建德,洛阳王世充,瓦岗军。义宁年间薛举就曾派薛仁杲进攻扶风,兼并那里武装唐弼部,号称三十万进攻长安。虽然李世民出战迎击,大败薛仁杲。但自李渊称帝以来,薛举有卷土重来之势,先后打败李渊派出大散关,安抚陇右地区的司功参军姜谟和咨议参军窦轨,使他们无功而返。此外陇州刺史常达受薛举诈降之计,兵败被俘。这是李渊起兵以来最狼狈的几场仗,看来与薛举一战势在必行。 而占据河西地区的李轨虽在李渊远交近攻策略下,派其弟李懋入朝进贡谢恩,被封为大将军,遣还凉州以示信任。李轨听从左仆射曹珍意见,效法古代向上国称臣而不取消帝号的做法,在上书李渊的书中称自己为“皇从弟大凉皇帝臣轨”,表示不接受大唐封号。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双方若执意而为,这场仗也避免不了。 这只是近方的威胁,李唐若要统一天下,少不了很多硬仗要打。 阿史那翎告诉我,她第一次见李世民是在霍邑,那是进攻长安的最后一场硬仗,打得十分艰难。 箭矢如雨,长矛直直刺向她的那一刻,一个身着银白铠甲的年轻将领腾空跃起,长矛瞬间断成两截。她第一次体会风驰电掣般飞翔的感觉,下一刻他们站在城楼上,脚下风烟万里,雷鸣般的呼声响彻九霄。 他的衣领上沾染了斑驳血迹,几缕黑发跳出发冠凌乱地飞舞在空气中,灿然的阳光照射到他的脸上,如同天神般俊逸尊贵,那一刻天地为之失色。 那时她就告诉自己,此生非他不嫁。 一世姻缘许是几世修行纠葛后的宿命,可一眼衷情只是一瞬的事情。少女怀春的甜蜜往往会将所有现实阻隔忽略,便如她这般。 我想要告诉她,这苦恋未必会有结果,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或许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执迷,单纯地幻想,却不知是幻想。 “怎么不说话了?”我将指肚轻轻放于唇间,指了指外面示意她仔细听。 清凉的歌声伴随着层层涟漪悠荡传来,突破深宫夜色久久回荡,歌喉微微沙哑声情婉转,哀怨愁肠,令人闻音生悲,有肝肠寸断之感。 周围原本极静,歌声婉转飘来却显得更加宁静,我从散落在案桌的花草中摘下一片绿叶放于唇间吹总吹奏,和着歌声的音韵,时强时弱。 一曲毕,门吱呦一声被人推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突厥装扮的男子走进来。阿史那翎跳起来,叫了声,“阿木琼。” 借着幽暗的灯光见那男子微消瘦的脸上长着黑色短髭,目光炯炯越过阿史那翎看过来。 阿史那翎拉着他过来,笑道:“她叫忆瑶,是我刚交的好朋友。”阿木琼将胳膊放于胸前微微鞠躬,想来应该是突厥礼仪。 “真是难得,在突厥除了柒宿还没见他正眼看过谁。”阿史那翎笑嘻嘻地说,却听阿木琼说:“刚才想必是姑娘在吹乐和音吧。” 我点点头,他又说:“‘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歌声已是世间少有,那和音更是宛自天籁,断不该落凡尘。” 对于夸赞本该高兴,可我想起的却是‘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阿史那翎歪头问道:“那是什么曲子。” “是《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又问道:“讲得是什么?” “据说当年楚国鄂君子泛舟,打浆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出了这首歌,鄂君子请人用楚语译出。” 闻言她目光一亮,惊讶道:“中原的女子也会这样?如我们在草原上为心上人唱情歌。” 我点点头笑道:“当然,所谓礼教从德,不过是后人借先贤之口强加在女子身上,真正的古人超脱物外,清雅无尘,怎会拘泥于繁文缛节?” “那么楚国王子爱上那个打浆女了吗?” “不知道。” 我们正说着,什钵苾走进来,幽蓝冰冷的目光投射过来,朦胧的气氛瞬间清明。 “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什钵苾冷冽的脸上竟出现了稍有宠溺温暖的笑容,在阿史那翎鼻翼处轻轻一刮,笑道:“怎么?哥哥来看看你不高兴?” 她恍然出神地点点头,眼见着什钵苾恐吓似的眼神,又猛摇头。什钵苾在她头顶重重地弹了一个爆栗,“早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小狼崽。” 说完目光似有若无地从我脸上扫过,也许烛光幽暗看不清表情。 自他出现我就不自觉地紧张,总觉有他出现的地方必不会简单。这宁馨殿是李渊专拨给突厥贵宾居住的殿宇,想必他和阿木琼都是被歌声吸引至此,只是那唱歌的女子有是谁?难道她也是突厥人? 阿史那翎拉起我的手,双眸炯炯地说道:“忆瑶,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 “我想写一封信,能帮我送给他吗?” 我双手一震,感觉什钵苾火热炙烫的视线一直聚集在我身上。看着阿史那翎清水般洁净一望到底的眼睛,心突然疼起来。 她见我不语,焦急地抓起我的手,“你是我在宫里唯一的朋友,我只相信你,帮帮我吧。”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抖,“现在晚了,秦王肯定都回府了。” 她狡黠地看着我,悄然道:“我知道,逢七逢五他都会在武德殿留宿,今天是初七,他一定在的。”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不是说女子要矜持吗?如果太主动会被男子看轻的。”她含笑略带得意地看了一眼什钵苾,如同深山野窟的小狐狸,就差摇摇尾巴了。 我清了清喉咙,看向什钵苾,他低首温柔地看着阿史那翎,低声问道:“那么信呢?” “我的汉文写得不好,忆瑶你能帮我写吗?” 我点点头,勉强笑道:“当然可以。” 铺开白色绢帛,压上镇尺,提起毫笔抬头问道:“要写什么?” 她微微一笑,“就是刚才那首诗吧,全文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啦,你就帮我写上就好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用尽全部的意志才是自己握笔的手不颤抖,她充满期望,目光莹莹地看着我,“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逃一般地走出宁馨殿,抬头看看,天边浮着深紫的云,团团凝聚于宫殿穹顶,仿佛天压下来,透出压抑诡异的气息。 璃影从回廊里走过来,随手将准备好的宵夜递给宁馨殿值夜的宫女,随我一起离开。 第005章 月色浅华幽暗,灌木冠盖如涌。清澈的河水蜿蜒伸展,曲折迂回于丘壑林立的假山间。 假山掩映下,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传出,蓦然脚步声接近,璃影身形灵活地将我拽到壑石后面。 "你说,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男子粗重的吼声,轻意可分辨出其中的怒气。 对方似乎也生气了,不耐烦地说:"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这种事情是要两厢情愿,强求不来的。"女子纤细柔和的声音,却我陡然一惊。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喜欢……"话音戛然而止,男子霍然回头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阴鸷地喝道,"谁在那里?" 我清楚地听见璃影紧握拳头的声音,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这是太极宫内苑,王孙贵胄云集,稍有差池便极有可能酿成大祸。 脚步声不断靠近,我们步步后退,宫苑里的假山原本就与水渠相连,曲折支道众多,前后相通。 可我们所处的位置极特殊,后面恰好是武德殿前翼,李渊为唐王丞相辅佐政务时曾居住于此。因是百官聚此商讨政务,原先的殿宇则略显狭窄,所以命人填平了原先的水渠,拓建了偏殿。而这条与水渠相连的通道的后方也被堵上,成了死路。 我正想着如何脱身,面前一阵疾风卷过,璃影敏捷地抓住袭来的拳头,那人有些身手,在这曲折的窄道里与她上下过招游刃有余。 原本静谧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我朝璃影喊了句,"速战速决。"她的身形倏然快起来,那男子渐渐不支。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下去,否则招来侍卫恐怕又要再生事端。 男子虽是神力,但地方狭小施展不开。倒是璃影动作灵敏招数变化多端,不出半刻便把对方摔倒在地。那男子怒目瞋视,便要叫人,刚喊了了句,"来……"人尚未出口便被璃影掐住了脖子,她冷冷地说:"再喊一个字,我就送你去见阎王!"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威胁我,知不知道我是谁?"男子被扼住脖颈,挣扎着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璃影的手又加紧了几分,他头一歪便出不了声,只是一双眼睛喷火似的盯着我们。 我看向一直未出声的女子,肤若凝脂,幽沁似兰,即使月色昏暗下依旧可辨其摄人心魄的美貌。 看着那张脸仿佛在照镜子,自小到大,大兴城里宫人经常窃窃私语,我与她极像,只是不如她灵动乖巧,得母后喜爱。夕颜,她与我有着同样的姓氏,是父皇堂弟腾王杨纶的独女,杨纶因遭到父皇猜忌躲到寒岩石山隐居,他的独女夕颜便一直养在母后身边。 母后可以对我不闻不问一年半载,却不能三日见不到她。 看到她时璃影明亮警惕的双眸中微有失神,恍惚间被那男子挣脱了,劈掌击倒在地。我急忙去扶她,抬头朝那男子冷然道:"你想怎么样?" 他看到我也是微有愣怔,目光不自觉地在我和夕颜之间游荡,随即冷笑道:"你们胆敢劫持本王,你说会怎么样?" "齐王殿下",我站起来无畏地回视道:"你若是要叫人我不拦着,只是动静这么大必然会惊动陛下,圣驾面前我也只好将事情始末,前后缘由说清楚。"看到他犹豫的神色,我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就是李渊四子,李建成和李世民的同母胞弟齐王李元吉,今夜看来外界传言不虚,他果然是一个张扬跋扈,肆意妄为的纨绔子弟。 太极宫宫禁森严,即使贵为皇子也不能在,宫门落锁,甬道宵禁后随意走动,更何况还是孤男寡女,传了出去只怕也落不到好。 他略微迟疑,随即扬眉阴冷道:"太极宫姓李,本王想弄死两个人就像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根本不必惊动父皇。" "算了,放她们走。"一直缄默的夕颜突然说,李元吉回头说,"夕颜,你不必担心,我……" "放她们走!"娇柔的声音此刻略显尖锐,如一刃细丝划破宁静的夜色。 李元吉极不甘心地冷视着我们,粗重吼道:"给我滚,要是再让本王看到你们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璃影的袖子因打斗裂了一道口子,里面白色亵衣上沾染了浅淡的血红,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只是胳膊受了伤,兴许是刚才跌倒地上摔破得。 "你先回去吧,让如墨给你找点药。" 她扫了一眼受伤的部位,神情极为冷淡,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身体,"不碍事,奴婢随公主办完事后一起回东宫。"我知她素来倔强,决定了的事情别人劝不住,况且夜深雾冷,又是宫禁内苑,若是碰上什么意外有她在身边也好应付写,便要她跟着吧。 刚才怎么没想到用''宫禁''一说来拒绝阿史那翎,果然凡事一碰到什钵苾,我就会方寸大乱。 太极宫宫规,戌时甬道宵禁,后宫宫门落锁。此刻月至天心,夜色深重,显然已是子时,贸然在后宫内苑行走,若是被侍卫抓到,轻则杖刑,重则溺毙。 从前还是大业年间的时候,我就时常听说有后宫的宫人侍卫于夜间私通,被抓到的都是当场毙命。历代帝王,不管何朝何代对于宫禁都极为重视,一旦违反断没有法外容情之理。从前我想不明白,如今经历诸般事端倒是明白了几分。 身为帝王,高高在上,尊贵至极却也是危险至极,那位子权力鼎盛不知被多少人觊觎。朝里朝外,永远都是奴颜婢膝,揣摩圣意。可那个被人揣摩的人,也在时刻提防猜测着这些表面恭敬人的心思,防患于未然。猜不透时,便会不自然地设置诸多障碍,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心底便存了一份安慰,即使心怀叵测也难靠近圣颜半分。 或许,这重重严格繁杂的宫禁,只是为了让太极殿龙榻上的那个人能安心地睡个好觉。 武德殿偏殿众多,周围巡逻守夜的侍卫布置也异常紧密。璃影从绛红云锦覆烟罗单纱宫装中掏出一方织锦帕子蒙住口鼻,纵身一跃便如夜莺般轻盈灵敏地飞上殿顶。 绛红色裙带于夜空中翩跹飞舞,圆月高悬,我仰头望去,她于高耸的殿顶疾步而安静地快速行走,漫天璀璨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什么人?"清朗冷冽的声音划破静谧,无限回荡在空旷的宫苑里,随即无数侍卫从四面八方聚集在武德殿下方。 夜色弥漫中依稀可见一个锦衣长袍的男子一跃飞上殿顶,与璃影厮打起来。璃影并不恋战,边与他交手边后退,那些侍卫准备了弓箭,银亮熠熠的箭顶直指殿顶,但领头的人似乎有所顾忌,制止了放箭的侍卫,扬声道:"不准放箭!" 我躲在距离武德殿三尺远的芙蓉树后,见璃影犹如翩飞的鸿雁身形一转,沿着红瓦朱墙疾速的飞跃而出,越过高悬的明月,直奔向宫墙外。 与她交手的男子也不示弱,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犹如两颗流星划过浓墨的夜空。底下仰望观战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高呼一声,"快追。"原本黑呀呀聚集的银亮铠甲倏然散开,朝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追赶。 待人散尽,我从芙蓉树下走出来,偌大的宫殿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未被打破过一样。 阿史那翎交给我的那方绢帛被我紧紧地握在手中,手心冰凉一边,汗渍淋漓浸入柔软的绢帛中,变得湿漉漉得。 我趁黑摸进武德殿,渐渐觉得不对劲。偌大的殿宇里竟没有一个值夜的宫人或是太监,只燃了一根蜡烛,几乎快要燃尽了,烛台里积满了浑浊浓厚的烛泪。 案桌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竹简,纸笺和典籍,一册书籍被翻开,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论语二字。我将绢帛拿出来叠起来,原来轻薄丝滑的帛缎即使反复折叠也如纸般纤薄,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论语里,也许明天它的主人在翻阅时可以看到它。 正要离去时,桌上一册暗黄底纹的奏章落入眼底,我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臣河池太守萧禹携平凉留守张隆,扶风汉阳郡前来归降。彼适歧途,权效聩帝,漫漫山河满目疮痍,孝祖顺旨,非圣德明主无以整饬,今臣效古汉王之德,携臣僚稷民归效圣君。幸逢信,臣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我一字一句的念出来,心绪随着这晦涩难解的文字而跳跃起来。舅舅归降李唐了,那萧笙呢?他现在在哪里?此生,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若是有一天知道我们之间会隔了烽火连天,那时在江都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赌气。只怕现在,他一定以为我早就是东突厥什钵苾可汗的可敦,即使身在长安也不会有意识和我相见。 我陷入沉思,竟忘了自己的处境。直到清冷的声音传来才恍然回神。 "看够了吗?" 第006章 李世民阴沉着脸慢慢靠近,宽大松软的灰色亵衣在昏暗烛光中猎猎颤抖,我步步后退至墙角,沁凉触感在手心蔓延,告诉我已无路可退。 慌乱至极我的手不自觉地在空中乱抓,深海火熔珊瑚盆景应声而落,瓷器跌落至青石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碎裂声音,空洞沉闷而单调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内。 我不自觉地想要俯身去捡,余光看到李世民疾步上前,悬于半空中的胳膊猛然收回,紧贴着墙面慌然后退。 "过来!" 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黑夜的蛊惑,让我的心越发瑟瑟,禁不住连连后退。他仿佛彻底被惹怒了般生硬地将我扯过来,一只手将我的胳膊反箍于身后,另一只胳膊圈过我的脖颈,将我紧紧地锁于怀中。 "说!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畔,一阵□的气息瞬间袭遍全身,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呃……"他手腕陡然加力,我倒抽一口冷气,惊叫道:"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冷笑一声,宛若主宰生死的神祗一样俯身凑近我,低声道:"忆瑶公主,你最好说实话,不然……" 身体被迫一转,他扭着我的胳膊将我紧压在案桌上,脸紧贴在冰凉的昆仑石桌面,冷意瞬间窜遍全身。 只听外面脚步憧憧,也许是追击璃影的侍卫回来了,他们抓到她了吗?以璃影的身手,不会那么轻易被抓到,可是她刚刚被李元吉打伤了,而且与他交手的男子身形敏捷,绝非池中物,万一…… 思索间传来一阵敲门声,"二哥,你在里面吗?" 我的心倏然漏跳了几拍,无奈身体被禁锢着,无法回头。只听李世民扬声道:"怎么了,道玄?" "武德殿周围发现刺客,要不要我带人进去搜查一番。"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恐惧,不止是因为外面随时可能进来的守卫,更是因为李世民的手开始剥落我肩胛上的纱衣,凑至耳边低声道:"你应该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你□的样子吧?"所有的厉声恐吓都及不上这一句来的威慑人心,我眼睑低垂,思索着该怎样应付他。 蒙夜中沁凉袭来,肩胛陡然一颤,轻薄丝滑的纱衣翩跹滑落到地上。头顶响起慢悠悠的声音,"道玄……" 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我匆忙抓起案桌上的降表扔到地上。 "不用了,我这里没事。" 外面有片刻的冷滞,紧接着那人说:"那好吧,二哥你好好休息,我派一队人在门外把守,有什么事情就喊他们。" 蜡烛几乎燃尽了,粘白的蜡液滴出烛台仿若一条长长凄悱的泪珠几乎要落到我的脸上,身后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偌大的殿宇静谧无声,针尖落地都清晰可闻,我好像闻到烤焦的味道,回头见李世民攥紧左手,眉宇微蹙,而右手仍旧如铁箍般紧紧束缚着我。 由于外衣脱落,他的手毫无阻滞地紧按在我的肌肤上,火烫的气息缭绕于上,似冰火相触,让我忍不住颤抖,突然手一松,我急忙从中挣脱出来。 "萧禹……"他已经开始翻看那册降表,若有所思地抬眸看我,目光中没有一丝表情,"这里面说得什么?" 我一阵气闷,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里面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背出来。他眉眼间掠过一丝惊诧,随意坐在案桌上问道:"这么晚了,到这里干什么?" 我抓过被他扔到地上的纱衣披到身上,假装低首系着丝带,飞速地思索理由。他倒不追问,只是目光紧锁着案桌,问:"你看过《论语》?" 我急忙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论语》是儒家精髓,上至治世之道,下至敬孝之道,深入浅出囊括古人智慧。诸睿宏巧,莫不延其道。士农工商,皆可营其技。可不是只有某些人才有资格看。" 他伸手想要将书柬拿起来,我心弦一紧,一时想不出该以怎样名目阻止。却见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又重重地收了回来,复又问道:"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是如何作答得?" 他好生奇怪,深夜里说个不停是要考我的学问吗?我自幼便不喜欢这些文邹邹的经史子集,倒是偏爱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唯独《论语》,小时候被姑姑逼着背了些时日。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我沉着应答,却见他以手擎颌,沉思道:"那么你认为孰轻孰重呢?" "嗤……"我禁不住笑出声来,他浓簇的眉宇微挑,倒是茫然地看着我问道:"你笑什么?" "若能做到''不贰过'',那必是资道尚远,不为圣人,也是君子。凡常人非所能及。可若说到''不迁怒'',那我还从来没见。" 他站起身来,问道:"没见过?有这么难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说:"''不贰过''是为人小智,''不迁怒''却是为君大谋。所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为民,二为君,你说孰轻孰重?" 他似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古来上至尧舜禹汤,下至秦皇汉武,明君圣主无数,依你所说就没有能做到的吗?" "这我不敢说,但却是极难。难过寻常人万分。" 他眉宇微挑,倨傲尊秀的脸上隐含着疑虑,问:"这又从何说起?为君者手握大权,德操修养胜过那些升斗草民无数,又怎会比寻常人不如?" 我微微摇头,说:"正因为帝王君临天下,手握生杀大权,才更加危险。喜怒哀乐乃人之本性,寻常人逢之,不过是郁结于胸,抑或是恶念丛生,终究难成事端。但为王为君者,大权在握,若是不能克制,怒气与庞大的权利相结合,轻者亲佞远贤,重者错杀忠良乃至涂炭生灵,后果之重足以是社稷覆灭,还不是难事吗?" 他恍有所悟,黑眸愈加明亮,惊讶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见地。" 我苦笑,说出这些话并非我学识如何渊博抑或是见识如何高远,不过是亲身经历有所感触罢了。 大业年间,每每到西巡张掖或是南下江都,从拓建东都到营造龙舟,怎会有不计其数的御史血溅朝堂。以至后来言路阻塞,举朝上下一派歌功颂德,再无人说实话。现在想来,这边是王朝覆灭的前奏吧,只是人在其中不知身后事,那时谁又能想到鼎盛一时,四方来朝的大隋王朝会在短短数十载后分崩离析呢? 李世民似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煞有介事地看着我,眉眼里的笑意愈加浓郁,让我觉得别扭。此时的他好像换了个人,见他抚摸着我从耳鬓垂下的发丝,幽幽叹道:"人说''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依我看这''灯下看美人''才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姿势太过亲昵,以至于我自脸颊至耳根红成一片,侧头想要躲开他的掌心,却不料他一只手环过我的腰猛然用力将我拉至怀中。 "秦王,请你自重。"我猛烈地挣扎,却听他在我耳边呵气,"怎么?是要玩''欲迎还拒''的招数吗?你深夜冒着违反宫禁的风险跑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见我,难道还有别的事情?" 猛烈挣扎的动作骤然停止,因为我从他轻挑戏谑的声音中分辨出了隐匿的冷冽杀意。目光所及,那案桌层层叠叠的奏章上,依稀可见河西、泾州的字样,忽又忆起阿史那翎对我说起的西北战事,瞬间明白了几分。 这小小案桌上皆是军机要务,可以说李唐的命运全系在这张桌子上,难怪他刚才如此紧张。莫不是以为我是来打探军情得,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心情蓦地沉重起来。 上次与他在东宫见面时他好像也是在和李建成商讨军务,两相结合,常人定会心生疑窦,再加上我这特殊敏感的身份,若他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信条,我恐怕是在劫难逃。 如今之计,唯有说实话,把阿史那翎给我的绢帛交出来,可这样兜兜转转还是到了那个问题上,绢帛上没有署名,说是我的也可以。他如果铁了心要较真,肯定是要找阿史那翎对峙。可她一番赤诚真心,被心上人当做犯人一样的审,又该如何自处。若是传了出去,在这礼教森严的宫廷里,她又怎么抬得起头。 他火热的唇如蜻蜓点水般触到我的唇上,我甜蜜一笑道:"今日在东宫若非秦王勇猛,忆瑶恐怕早就葬身马下,今晚是特来道谢得。"见他眼睛里满是怀疑,复又加了句,"当然,长夜漫漫,娇妻又不在身边,若殿下喜欢,我倒是愿意做一次良辰美眷,与您共度春宵。" 说完生涩地踮起脚去吻他的唇,他唇角微勾,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揶揄,反手按住我的肩膀,反被动为主动,激烈地拥吻。他的唇火热滚烫,舌尖强有力地撬开贝齿,滑入我的口中,与我舍齿纠缠着。 周围的空气逐渐稀薄,意识也渐渐疏离,这种介于醒与睡的感觉竟有些微妙的熟悉感,恍惚间好像有种特别的感觉袭来,说不清道不明。似一缕迷蒙的烟雾,想散散不掉,想抓又抓不住。 门突然开了,我下意识地要挣开,可他却抱得更紧,好像没有察觉到一样。直到那声微含怒意的"世民"传来,他才停下放开我。 第007章 殿宇门被打开,浅淡月华如淄水铺洒进来,宛若一弯盈盈湖水随风流动在地面上。幽窗阑干外寂静无声,风送护花铃儿摇响着,衬得殿内愈加静谧。 衣装整整的护卫内侍站了两排,守在殿外。 李建成裹着深蓝麒麟裘袍,像是匆忙出来,可神情沉着冷静,看着我们,仿佛是等待审判的两个人。 “大哥,夜深露重,东宫到武德殿的夜路不好走吧。”薄唇微勾,笑涡浅浅凹下,明亮有神的眸光中含着一丝戏谑甚至挑衅。 我恍然,什么《论语》,什么‘不迁怒’,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他肯定一早算出外面所谓刺客与我脱不了干系,许久未归,璃影若是平安回到东宫等不到我,必会向李建成禀告。可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过长我几岁,城府竟如此深,让人猜不透意图。 显然李建成也不是等闲之辈,尊秀的面容上笑容闲适,“听说你遣退宫人内侍,独自宿在宫里,怕有什么不妥所以来看看。怎么这么任性?宫礼存之久必有其道理,若都像你这般恣意岂不都乱了吗?”十年年华可不是虚长,抛却身份教条,在他面前,无论这个外人口中秦王多么智勇,总有办法让他像个任性恶作剧的弟弟。 李世民笑容一僵,这答非所问的一席话倒让他无法继续下去,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戟剑,磨得锃亮,可对方却换了阵势,再好的武器也无用武之地。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潜藏着笑意,深不见底,仿佛在深处还有东西,却被这笑意阻隔,看不分明。 “若没有她,大哥也不会计较什么内廷礼训了吧。”这话以只有我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出来,倒有些幽叹的味道,全不似以往神采飞扬。 李建成看都没有看我,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温雅的双目似撒了一片星芒,含着一丝温柔,细腻看向李世民。着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我从毓琛殿的海棠树上掉下来,姑姑半是爱怜,半是悯责的神态。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自认为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可大人对这错事的在意程度远远低于因此而产生的伤痕的怜惜。 “你太低估自己了,在大哥的心里你的地位极重,甚至重过储君之位。”他一种罕有的诚恳语气说出,却让我陡然一惊。 储君,不得不说是个敏感话题,却被他这样风轻云淡地提及。仿佛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于他不过寻常尔尔,此时的他除却太子光环,只是个普通兄长,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谆谆而言。 李世民低笑道:“你只管守着这位子,我可不屑与它相比。”这一夜我见他笑过,却没有一刻是像此时这般澄澈纯净,不含一丝权谋心计。 我跟随李建成回东宫,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走得极快。我几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紧拽着他的袍袖,半弯身子喘着粗气道:“你慢点,就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也不至于用‘累死’这么变态的刑罚吧。” 他回过头,紧绷着脸冷冷地说:“你还以为自己冤得很?” 我将左手举过耳畔,说:“我就是想这么以为也没这个机会啊。太子殿下向来公正严明,您要是认为谁有罪那铁定就是罪不容诛。” “哼……”他将袍袖抽出来,转过身不再理我。我厚着脸皮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我很讨厌,也不讨人喜欢,你要是再不理我,那我就真成猫不睬,狗不理了。” 砰!他在我头上猛弹了一个爆栗,哼道:“敢情我是和猫狗为伍了。”我懊恼地猛锤脑袋,自责失言,可猛然一想又觉不对,他怎么拐着弯骂人啊。能奚落嘲讽了,是不是代表他气消了。我垂眸低首地绞蝉着挽纱衣带,时不时以余光头偷瞄他。 他低头看我,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看不清神色,沉吟片刻喃喃道:“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你扯进来……”我恍有所动,倏然抬头看他,“什么?” 他微叹一口气,道:“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天边月华如银,茕茕孑立,一片琼华照亮寰宇。俯视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瑶台琼阙,照亮一方天地,远远看去,东宫不过是九重宫阙中一隅。 迢迢灵风,遥遥未归。 公子无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怅望情无及,倾心还自伤。 夜风凌乱,而我愈加辗转反侧。那些往事如同缠绵于床榻顶部的凤悬纱帐,丝丝缕缕,细微清晰可见。 隋宫西苑里,萧笙为我梳理长发,他说女子的三千青丝犹如连绵不断的情丝,将来我长大了,会有一个人悉心为我梳理,那个人就是我的良人,要与他莲开并蒂,厮守终生。 他为我煮长寿面,细长的面条冒着热气,端到我的面前。荷叶托盘里还有一束精心扎好的蔷薇花,粉嫩的瓣蕊沾满了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散发着清新芳雅的香气。 …… 不知不觉我生命里美好的回忆只剩下他,直到他对我说,“忆瑶妹妹,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呀。” 宽大的袍袖如风波滚涌,我说:“萧笙哥哥,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父皇会杀了你。一定是这样,他不让我嫁人。没关系得,我可以放弃公主的身份,跟你浪迹天涯。” “别傻了,忆瑶。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大隋江山,有些事情自出生之日起就已注定。我们可以逃出宫廷囹圄,可永远都逃不出自己的宿命。” 宿命,我拖着奢华绚丽的锦纱颓然漫步,抬头看向朱瓦红墙,那道墙隔断了一切自由快乐。 “是不是大隋没有了,我们就可以自由了。” 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头发沾了泪水湿漉漉地粘粘在鬓间。如墨迅速地掀开纱帐走进来,将战栗的我抱入怀中,低声道:“公主,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如墨,你还记得姑姑吗?” 她环绕着我的胳膊微僵,我知道她没有忘记。那段在毓琛殿里的短暂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有姑姑无微不至的呵护,有父皇一掷千金的宠爱,可是……后来都没有了。姑姑不在了,父皇再也不想看见我,偌大的宫廷里,我的身边只剩下如墨和萧笙。 如墨微叹一口气,将我紧紧圈在怀里幽幽道:“过去的事公主不要再想了,如墨一生不出嫁,永远都守在公主的身边,这样你就不会怕孤独了。” 孤独……我已经习惯了与之为舞,唯有这漫漫长夜才显得幽长难熬。 帘外衣影憧憧,我轻声说:“进来吧。”璃影衣衫齐整地走进来,看样子她也是彻夜难眠。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平静地摇摇头,“不碍事。”而后站在我面前,似有踌躇地看着我。我转身柔声道:“如墨,你先去休息吧。”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们一眼,而后俯身缓缓退出。 我掀起被衾走下床榻,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感觉因睡梦而干涸的喉咙有所缓解,定了定神才问道:“什么事?” “那天公主要奴婢深夜去找什钵苾可汗,原本是想让可汗扮成太监进到东宫,谁知碰到查夜的侍卫,危机时刻是今夜的那位夕颜郡主放走了陛下喜爱的鹰鹫为我们解围。奴婢当时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帮我们,看到公主为诸事烦心也就没有再提。可是今天又碰到了她,奴婢想这件事……” 我陷入沉思,早就听闻杨纶被封为唐怀化县公,可他以病托辞,依旧于净域寺中代发修行。李渊倒也宽容,保留爵位便任他去,只是这个自小养在深宫的夕颜郡主倒留在了宫廷里,品阶用度皆按当朝郡主之制。我不明白为何李渊独对这父女两宽宏礼遇,另眼相待。更不明白为什么夕颜要多次相助,难道她知道些什么吗? 无论如何当初与什钵苾的那个计划杨纶也参与了,我们早就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若她要告密,只怕牵扯起来,最终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这一点我不担心,只是夕颜这个人,倒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了。 武德元年七月,薛举领军东进,进犯泾州。时长平王李叔良镇泾州,被薛举使诈降之计打败。李叔良大为恐惧,广散粮财,鼓舞士气,方才勉强保住了泾州。 薛举野心勃勃,几次袭击皆直逼长安,李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同月,秦王李世民领命出征,为西讨元帅,迎击薛举。 阿史那翎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对着那株从未开过花的琼华枝蔓发呆。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你怎么还能坐的住?知不知道他要走了?” 我面色未改,仔细地浇灌它,平静地说:“我为什么坐不住?要走的又不是我的心上人。” 她那火爆脾气上来自是十头牛都拉不住,一屁股坐在杏黄撒花卧榻上忿忿说:“绢帛也送了,秋波也送了,可他待我还和往常一样,你说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如果猜不出来就去问他,省得自己老胡思乱想,伤神又伤力。”我放下手中的搪瓷,看着她的双眸认真地说。那里如同一汪清泉,阳光照射下顷刻间便见了底。 阿史那翎眼睛一亮似是下了极大决心,犹豫片刻却又黯了下去,“可是我不敢,万一他说不喜欢我……” “那你就不要再想,乖乖地跟你哥哥回突厥草原,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她倒像是听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怪闻,直盯着我诧异的神色极不相信刚才那话是我说得。倏而竟痴痴笑起来,指着那株光秃秃的琼华枝蔓,调笑道:“你就会说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天底下就他一个男人啦?干嘛死守着这琼花不放。” 我一时语噎,看她洋洋得意的神态,暗恨自己把持不知,被她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出了那些如烟往事。转而又想,自己还不是被困在这珍珑棋局里兜转不定,若易舍易弃,何苦悠悠长思。罢了,既是情缘,那缘起缘灭就随天,她自小在呵护中长大,也该尝尝这人间的万般情怀。 我还未从冥想中走出来,就被她用蛮力强拉起来,直奔殿外。璃影上前与追赶,却听阿史那翎喊道:“她借我一天,晚上保准给你送回来。” 第008章 到了太极宫我才知道,唐苑里为此次出征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祭祀礼。 祭祀神灵、祈求神灵保佑战胜,屠宰牛羊献祭祖先、社稷(土地与谷物神)。全体出征将士列队,屠宰后的牛羊还要在队列左右转一圈,号为“殉阵”,并宣布“不用命者斩之”。统帅亲自将牲血淋在军器上,号为“衅”,将作战使用的旗号、战鼓、金铎、兵器等淋上一点牲血。祭祀结束后的牛羊煮熟了,即“胙肉”,分给将士们享用。 阿史那翎带我亲眼目睹古老而沧桑的祀礼。 冉冉金轮自天际一跃而出,悬于太极殿侧首,俯瞰瑶台琼阙,朱瓦红墙。秦王李世民一身银亮铠甲沐浴在阳光,宛若天神般圣洁威严。他目光凝肃,亲自将屠宰的牲血淋浇到军器上,而后稳步走到天阶前,朝瑶台之上的李渊跪道:“臣奉天命曳旗出征,必将剑戮菡关,虎啸脩山,扫除逆贼,守我疆域,扬我国威。” 在他的指引下,整军待发的浩瀚军队爆发了雷鸣般的呼叫,“守我疆域,扬我国威;守我疆域,扬我国威……” 远远望去,年轻的秦王持节沉重,凌厉潇洒的俊逸外表下散发着几分轻狂持傲,又染了几分天家贵胄的尊秀雍容。立于文臣武将中,气质洒脱卓越,一眼就可以看到。 这样的人恐怕会是每个怀春少女心里的梦,渴望有一天可以与他并肩齐驱。英雄天下,江山万里,红颜韶华于此是点缀,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甘愿耗尽年华付诸瑶台。 他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我清晰地听见阿史那翎浅浅抽气的声音,而这一眼定定地锁住我们的方向,却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我们所站的位置太偏僻,与他离得太远,所以看不分明他的表情。 祭祀礼过后,次日清晨大军便要出征。李建成于东宫设宴为秦王送行。今夜阿史那翎可以说是盛装出席,我为她褪下英俊洒脱的突厥装束,换上了暖珠色累丝嵌宝羽纱裳,束腰露肩,将她凹凸有致的曲线和白皙无暇的肌肤完美地展现出来。为她洒下如瀑青丝,绾髻点翠,环佩相鸣,我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都会为之心动。 “你真得不和我一起去吗?”她迈出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满怀期待地问我。我微微一笑,“你自己去吧,今夜你很美,秦王殿下一定会喜欢。” 她的脸颊飞速地染上一抹嫣红,目光烁烁堪比漫天星辰斑斓,长吸一口气,挽着臂纱款款而出。 夜幕浓重,桐阴月已西。我看着那株空灵孤单的琼花,兀自出神,没有察觉有人默默站在了我身边。 “你似乎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情?”隐隐含怒的生意传来,我倒有几分平静,“我没忘,我只要帮她实现心愿。你我都清楚,那翎生性豪放洒脱,本不该属于宫廷,迟早要离开。既然如此,给她一点快乐又何伤大雅?” 什钵苾的眼睛罕见得没有嘲讽戏谑,只是平静无波澜地说:“你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吗?如果李世民能让她彻底死心,以她的性子不过就是大哭一场而后一切如旧。可这样若即若离,触手可及偏又远在天涯,无非会让她更伤心。” “我也曾经想过,那翎为这恋情付出了这么多,若是到头来无疾而终,她会是怎样的悲痛。可她义无反顾地执迷让我恍惚了,她想要什么,怎样才是对她好,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未来的路想怎样走,只有她自己把舵才能无悔。” 就像一只开在山巅的曼荼罗,明知千年修行只能换来刹那骇世倾城,可依旧决绝凌寒盛开。哪怕过后百花绽放,将它的光芒遮掩,依旧玄霄凭立,无怨无悔。 什钵苾有片刻的沉默,而后恢复以往冷冽桀骜的神态,道:“这场仗只能输不能赢。”我惊诧回眸,不可置信地说:“你们不是一直支持李唐吗?为什么……” “我们突厥想要的不是一个如大隋般鼎盛统一的王朝,而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乱世。”他狂傲地说出心底想法,没有半分避忌,我暗自一冷。中原只有战乱不断,突厥才能周旋于各方割据之间,相互制衡,借此掌控中原,令之永远为他俯首称臣。 我和缓一笑,“若那翎知道了,恐怕不会答应。” “她迟早会知道”,什钵苾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马邑刘武周派其使者宋金刚前来突厥王庭拜谒父汗,父汗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驱逐,而是将其留于王庭长谈。父汗心中已有打算,看来长安我和翎妹是呆不长了。” 我心里暗自思索,是李唐迅速的强大让始毕可汗感到不安。故而想另寻傀儡,加以扶植,以待有朝一日能与李唐相抗衡。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中原戡乱,各方混战尚且自顾不暇,自然会将兵强马壮的突厥视为上邦。可若有朝一日,山河一统,那个辟疆拓土的君王不管是谁,都不会任由其威胁北疆,中原迟早会与突厥一战。 “要我做什么?” 他起身长立,语气中没有一丝情绪,“想办法让翎妹尽快对李世民死心,好安安稳稳地跟我回突厥。” 我仔细想了想杨纶和夕颜的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不然以他的心狠手辣,为除异己可以不择手段,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慢慢挪动脚步,盯着他渐远模糊的背影,东宫笙乐零星半点地传过来,游曳于亭台楼阁间,仿佛离殇前的最后繁华。 蓦然转身,枝影摇曳月光浅淡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站立良久。 “舅舅……”我心弦一颤,惊呼出声,压抑着慌乱故作镇定地问:“你来多久了?” 阿史那翎临走时说要给我个惊喜,难道她说的惊喜就是这个。太子宴饮,萧禹身为左仆射定会赴宴,只是他如何会畅通无阻地来到我面前而璃影没有阻拦? 萧禹一身浅蓝便服,纯白丝绵帽让他显得温文尔雅,岁月流逝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依旧如朗月清风般淡然。他和缓一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我尽力按下心中泛滥的犹疑,引他入门,随意道:“也不知如墨和璃影跑到哪里去了,客人来了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他轻轻一笑,并不与我卖关子,道:“不是你将如墨支开的吗?至于璃影,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齐王将她拦下不知要说些什么。” 今日太子设宴宴请百官,齐王李元吉自在邀请行列,只怕他今日见了璃影,想起前日之辱,不会善罢甘休。我并不为她担心,以她的心智和身手,游刃于唐宫突厥两阵尚有余,更可况区区一个李元吉。 我倒不觉得尴尬,只是淡淡说:“舅舅来得正好,忆瑶正巧有事情想请教您。”即使四面楚歌,而我内心并不对他设防,潜意识里认为他是萧笙哥哥的父亲,便有份莫名的亲切。 见他屈身坐下,我定然问道:“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多年,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女儿,是谁……” “够了!你别再说了。”萧禹烦闷地将我打断,而后深深地看着我,目光里掠过一丝悲悯,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走到我面前说:“我知道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姐姐对你着实过份。可女儿断不能不认生母,你是大隋明帝与萧皇后所生帝女,这个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 此刻,相似的轮廓,同样的话语,让我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仿佛依旧是江都行宫,依旧是大业年间,萧笙哥哥温柔地说出最残忍的话。 心底紧绷的弦终于断裂,我嘶声喊道:“事实?事实就是我从小到大总会有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与琼花公主多么想象,说我是兄妹乱伦生下的妖孽。” “你……” 他身体剧烈一颤,怒意横生扬起手掌却重重地停在了半空。应该是想哭得,可是终究化作唇角的一抹悲凄的惨笑,他怔怔地看了我半天,缓缓放下胳膊,极力克制着收敛下怒气温和说道:“他是你的父亲,所有人都可以辱骂痛恨他,唯独你没有资格!” 腮边不知何时泛凉,我怔忡地擦拭,父亲……原来即使他不爱我这个女儿,我也不在乎他这个父亲,依旧还是会伤心。他是被最信任的臣子缢杀在行宫里,白绫绕颈的感觉如何?会疼吗?殇海汪洋恣意泛滥,犹如疯狂翻涌的茜素红纱,将金碧辉煌的宫宇笼罩一层淡华流转的素红中。金光耀耀,如同落雪纷飞迷离了视线,一切看上去都不尽真实。 萧禹看着我哀叹一声,漫步踱出殿宇。我重重地跌落在坐榻上,看窗外花飞花落,绚丽一瞬最终归于泥尘。 “月未央,褪泻倾世华容光;不承望,伊人憔悴独自伤;忆昔霜,绕梁玉阶空留殇;萧瑟狂,离守盟誓苦寂寥;笙歌凉,怅望山河祭衷肠;繁花葬,清泪空覆瑶台觞;愿平生,青水山涧,万般俗事抛却身后,笑望红尘苍茫。” 那梦中的青水山涧,梦中的良人,可否会有重逢的一天? “唱得真好听。”阿史那翎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我恓惶地抹干脸颊上的泪水,将绿绮琴弦按平,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 询问的语气戛然而止,因为我看到李建成和李世民紧随其后,太子今日穿了一件褐地翻鸿金锦袍,而秦王是一件飞鹭碧波纹越袍,两人一艳一素,色泽恰到好处。 李建成两颊微晕,看上去应该喝了不少,沉吟道:“愿平生,清水山涧,万般俗事抛却身后,笑望红尘苍茫……”随后换了副思索的表情,不再言语。 阿史那翎兴致极高地拨弄琴弦,笑道:“曲好听,词也好,就是我听不懂。”狡黠幽亮的眼睛波光流转,侧向李世民幽幽问道:“你听懂了吗?” 今夜相比李建成他倒显出几分成熟,气质清淡洁净,看来是明天要出征,没有多喝酒。见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绿绮琴,道:“曲还勉强过得去,词就糟透了,简直一文不名。” 我淡淡一笑,“殿下闻惯丝竹仙乐,忆瑶信手素弹自然入不了您的耳。”阿史那翎则是忧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说不清所谓心事到底是什么,却听李世民清越朗然地说道:“这世上大多是本无事,无耐庸人自扰之。”明亮通透的眼睛深邃不见底,似乎要探入人心中。我不敢再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太过锐利。 “是呀,秦王天潢贵胄生性豁达,怎会被情爱琐事所扰。可这世上还是庸人多吧。”我随意说道,他看向我的目光倏然深了几分,抿动了下薄唇,也不再说话了。 “如墨和璃影呢?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见她们?”李建成坐下环顾四周问道。我从桌上拿来三个杯子,斟满了茶水,说:“我想独自清静下,就让她们先下去了。” “清静?”阿史那翎瞪圆了眼睛看我,“整个东宫就你这里最安静,你还要清静?”我方才注意到他们三个脸上写满倦意,敢情是到我这里躲清静来了。再看看李建成完全不似以往流云气质,熏红的脸颊上倒添了几分慵懒。我为他换了杯栗花茶,问道:“太子?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喝得是不少,可就是不尽兴。”大殿宴饮,君臣礼节端然谨序,步步困囿,丝毫不能行差踏错,自然是难尽兴。却听阿史那翎喊道:“那我们再喝!” 我冲她使眼色,她一摆头装作看不见。李世民倒好似兴致极高,立马跳起来道:“好啊,那翎你去厨房要点酒来,就我们四个人,不用别人打扰。” 不一会儿阿史那翎便引人将宴桌布置在侧渠旁,虬干蜿蜒的槐花树上挂着七彩斑斓的琉璃灯盏,下面摆了一方花梨木小桌,酒酿鸭翅,鹅瓢酥油糯米糕,鲜荷白笋汤,极简单却雅致。她挥退了侍奉的宫女,招呼我们入桌。 几疏星,月辉轻蒙幻撒,屧粉秋蛩扫,如同一抹轻纱淡淡笼却人间。周围梨花翩然而落,空气中氤氲着幽馨沁人的清香,连同沉酿佳茗,飘转在庭苑里。 酒过三巡,不禁有些熏熏然。李建成将酒樽拿至跟前,眼神迷离地对着它幽幽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堂堂当朝太子,春秋鼎盛,哪来这么多愁韵。我见他轻轻捡起飘落到桌上的梨花,凝望中眼睛竟隐约闪着星光,我凄惶忆起,原来今天是弋莲的祭日,难怪他会如此反常。 陷于往事竟随着他不自觉吟咏而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李世民激昂吟咏,完全不似我们哀风暮雨的低落,而是剑试天下、雄鹰展翅的豪气。 我暗自嘲讽,这人好生煞风景,如此良辰如此夜,竟还是不忘他的雄浑霸业。忽而转念又一想,他听着我们这风花雪月的哀愁定也是极无趣吧。要说也是古人意境高远,一首诗行云流畅,竟能包含三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阿史那翎晃悠悠地执起酒鼎为众人满上,说:“这样喝酒未免太单调了,不如我们换个花样。”她几乎站立不稳,我也觉得头晕目眩,勉强扶住她,问:“什么花样?” “酒罢问君三语……”咣当一声,她重重地跌坐在凳子上,却听李世民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一组猜拳,输的那两个要回答三个问题。一为此生最大心愿;二为此生最珍视的人;三为此生最遗憾的事。不管是谁,只要输了就一定要说,而且还得说实话。” 我茫然地抬头,见阿史那翎笑嘻嘻地对李世民说:“我不跟你一组,你那么厉害我肯定输。”说完看了眼喝得迷醉的李建成,摇晃晃地扶着桌子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子哥,我们一组。” 第009章 “快说,不准耍赖!”阿史那翎高亢响亮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麻,那些酒酿在我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好似燃起了一片火,以燎原之势窜遍全身,惹得我脑子乱糟糟得。借着这点酒劲我干脆豁出去了,“说就说!” 李建成猛地恹恹抬起头来,目光迷离,我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我最遗憾的事是当初不该赌气离开江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此生不再有离别,我最珍视的人……”一阵风吹来,桐叶轻飘飘地坠落,在空中滑了优雅的弧度,颤抖着贴在地面。 “怎么不说了?”阿史那翎问,我故作憨痴地傻笑,“我父皇、母后、姐姐……”李世民精光熠熠地看着我,镇静带着点冷漠,似乎所有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脸颊绯红的阿史那翎以一种‘暂且放过你’的眼神扫了我一眼,转而奔向李建成,谁知他原本迷离的双眼此刻更加浑浊空洞,脑袋一歪直接趴在梨花木上睡了。 “起来……”她摇晃了他几下,终于也是不堪醉意,趴在桌上倒头就睡。 我以余光扫了眼正襟而目光冷冽的李世民,干脆揉揉头继续装傻,就在这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嚣。 脚步重叠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在这里睡了?快扶太子回去。”是太子妃的声音,我闭上眼睛紧贴着桌面,一动不动。依稀感觉有人来碰我的胳膊,却听李世民说:“嫂子只管照顾大哥和那翎公主,忆瑶公主我自会送她回去。” 待人声远去,我突然觉得内心溢满了悲伤,只觉天地辽阔偏受桎梏,人生长远却看不见明天。这漫漫长夜,幽幽深宫,好似亘古常立的皎月,有多少年华也耗不过它。如果,我能离开这里…… 思绪被清冷的话语打断,“起来吧,我知道你没醉。” 我也懒得装了,一推桌子猛地站起来,却觉头晕目眩向后仰,一只强健的胳膊将我接住,那双幽亮闪烁着夜潭幻彩的眼睛与我近在咫尺。 “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笑了,这笑中带着几分凄楚,无奈,悲恸和嘲讽,“不想又怎么样,我能离开这里吗?”他忽而哈哈大笑,目光逼视着我,“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倒现在还心存幻想?这真不像你呀。” 纤月光线昏暗,恍若茶烟透碧纱,愈加朦胧,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晃悠悠地走到树下,摸索着布满沧桑褶皱的树皮,说:“如果没这幻想,我说不定还活不到今天。” 英挺的身形前移了几步,语气静冷,“就算让你走出去了又怎么样?找个普通人庸碌地过一辈子?就算你甘于平凡,他呢?像你这样的女人懂得操持家务吗?贫贱夫妻百事哀,以为宫墙外就没有烦恼了吗?” 他当真戳到了我的痛处,并不是因为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我骨子里永远流着大隋公主的血液,即使甘于平凡,也放不下生养于天际的自尊。我爱的人只当我是妹妹,不管爱到多深,我也不可能放下尊严去纠缠。更何况,他真心爱的人还是…… 我双眼模糊地看向星辰浩瀚的苍穹,夜空辽远而静谧,仰望地久了,只觉自身渺小如尘缕。下一刻他展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极小心地碰触却很是温暖,这一次我没有反抗,或许是孤独得太久才贪恋这一时的温暖,即使是鸩酒,迷醉过后便只剩悲恸。 温暖的热气呵到我的耳畔,带着异样的痒意。 “你以为大哥真醉了吗?他只是想醉而已。”就像我一样,一场盛宴,几杯殇酒,真正毫无隐藏坦然相对的也只有阿史那翎。所以,她注定不属于这里,而我们三个也注定要在这里蹉跎沉浮一世,不得救赎。 喝醉了反而前所未有的清醒,从前想不通抑或是不想想通的事情此刻反而清晰起来。我迷迷糊糊地依靠在他背上,意识疏离地喃喃道:“你能娶我吗……” 倦意终于上来,我也终于睡过去了,除了昏睡前的那句如梦似幻的“等我回来”什么都记不起了。 ………………………………………………………………………………………………………………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只耳铛发怔,蓝宝石散发着熠熠明光,美丽而魅惑,那晚我醉得不醒人事后醒来就静静躺在我手中。 距离李世民出征已经一个多月了,李建成负责后方粮草供给及相关善后事宜,一直比较忙我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前方战事一定进展得很激烈,什钵苾曾说要破坏战局也不知他进行得如何,这几日连阿史那翎也见得少了,似乎大家都在忙,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公主,沈良娣来了。”璃影领着沈丹青进来,我连忙将耳铛收进衣袖,她们二人见我斜坐在窗台上均是一愣。我从上面跳下来,见沈丹青手里拿着一幅画卷,笑道:“早就听闻沈良娣丹青技法过人,看来今天有机会一睹大作了。” 沈丹青也不虚谦,只是将画轴递过爽朗一笑:“今日这谬赞丹青就领了,倒不是因为画工多么精细,只是这画若落到公主以外的人手里当真是明珠投暗。”她眸光盈亮似是含了一份期待看得我愈加好奇,画轴隐有檀木香气飘出,精装细裱,画背上撒着金色暗花,摸上去光滑如玉。 璃影拿着一侧,我将画卷徐徐展开,随着笔墨晕染愈加明朗,我暗自抽气,心中一惊险些松手。 皎月高悬,梨花小几,曲觞流水为衬景四个华衣锦服的身形言笑晏晏,俨然就是我与太子秦王和阿史那翎。我清楚记得那日李世民让阿史那翎禀退了所有,但依照画面的视角所画之人必不会离得太远。如果说那晚她一直在我们身边,那么她又看到了多少呢? “公主觉得如何?”沈丹青问道,我已经将画卷起随手交给璃影,道:“忆瑶不善丹青,只看个皮表便已觉是世间翘楚,只可惜那晚酩酊未曾欣赏东宫夜景,如此一看倒真宛如仙境。”她微微摇头,“并非丹青有意恭维,画中四人已占尽世间芳华,景致再美也只能是背景。” 本该拒绝可她说得极诚恳看向我的目光也深了几分,那秋水荡漾的双眸里藏了太多东西,竟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对于这个人我始终看不透,作为太子宠妃她既没有太子妃的骄矜也没有东宫其他妃嫔的战战兢兢,对于此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她有足够自信能抓住李建成的心,二是她根本不在乎所谓荣宠,不管是哪种解释都足以令人对她刮目相看。 不管她是哪一种似乎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为什么偏偏作了这么一幅画,又为什么偏偏送给我? 沈丹青从我发髻处捏起一片树叶,许是刚才坐在窗台出神时落上得,因为时节未到色泽仍是青葱水灵,但根部却已经淡黄。我抬起头想道谢,却见她怔怔地看着树叶,轻声道:“从前有个好姐妹曾对我说过,宫廷里一木一叶都要比外界枯萎得快,宫廷里金枝玉叶都比不上天边的一抹云。”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哀怨凄悒,想必是出自宫眷,说这句话时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又有些哀伤,我想她一定与这位好姐妹有着难忘过往,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强烈情感。 璃影将我们中间的茶盏撤了去换了新得进来,升起的袅袅茶烟将她恍惚神思拉回来,道:“丹青失态,让公主见笑了。”我安慰道:“若是良娣的那位好姐妹知道您为她如此伤心,想必心底也会不安。”我猜想那个人多半不在人世,因为在东宫住了些时日不曾听过沈丹青与谁交好,而皇宫这地方进了来就很难走出去。 见她眼中浮过一抹灵光,隐含着期翼,我又迷惑了,却听她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她若不愿再记着我我也没有怨言,只是苦了存梦的‘襄王’。”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盈盈波动的目光中仿佛潜藏着一把利剑,我心中诧异不知该说些什么。 璃影走到我们跟前道:“太子殿下来了。”我和沈丹青连忙起身,见李建成还穿着朝服风尘仆仆,我调笑道:“良娣不过来了一会儿,太子就追来了。”李建成淡笑着卸下佩剑递给璃影,仿佛松了口气,将向他行礼的沈丹青搀扶起来,随口道:“你这丫头越发伶牙俐齿,莫不是嫌我打扰了你和丹青。” 我惊愕,不是因为他语气里少有的轻松,而是他称呼‘丹青’。李建成在外人眼里是出了名的端庄持重,即使与东宫妃嫔也是不苟言笑,只有对着自家兄弟才会开个玩笑。我眼见着他一路走过,自从弋莲死后就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上心过。即使尊为太子妃平日也只是称呼‘夫人’。可是今天,他在人前可以亲昵地执起一个女子的手,温柔地唤她芳名,我是该为他终于打开心结而高兴吧,可为什么心里愈发苦涩,他真得可以忘记弋莲吗? 一直以来我都为他的痴情而感动,烟柳云色绕身,仍执此情不变。这也是我对他另眼看待的原因,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说是心底最后一份希望,起码我父兄做不到得有人可以做到,可是当最后一份希望也要被打破时,我又能做些什么? 出人意料沈丹青的笑容还未到眼底已经匆匆收回,还不如与我独处时。她看了眼日头,道:“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可是前线有变?”我不由得凝了心神仔细听着,李建成叹道:“前线只怕要消停一阵了。二弟患了疟疾,唐军暂时休兵。父皇连传三道诏令命他回京诊治,若今天他还不动身,那我恐怕要亲自去趟泾州将他押回来。” “严重吗?”话比心快,待我反应过来话已经出了口。沈丹青眉角微翘,揶揄道:“公主问得是战事?还是……”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此时越表现地娇羞不是越说明心里有鬼,倒不如坦坦荡荡地说:“战事也有,人也有。” 李建成目光如铁,复杂而沉重地盯着我,片刻后说:“战事我可以现在告诉你,区区薛仁杲纵使侥幸得势也不足以与大唐为敌。如果是人,只怕要见了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会再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尽管我刚才又差点脱口而出。 谁知好像我肤浅到人人都可以看清楚,李建成这位主神还没说话,沈丹青先说:“如果公主急着见可以和太子殿下一起出城迎接,也就这两天了吧。”一句话将本来已经离开我的视线又拉了回来,李建成看着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我微微扬头:“可以吗?” 他神情冷漠地转身对沈丹青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本宫今晚去你那里用膳。”末了好像想起什么又添了句:“遣人告诉太子妃,让她派个人去趟秦王府,知会秦王妃准备准备,世民这几日就回来了。”他明明目不斜视,明明不假辞色,可我仍觉是在对我说。 “你干什么!”我怒视着我腕上的手,骨节凸出泛白似乎全身力气都用在了上面。李建成微偏头,冲着想要上前阻拦的璃影冷冷斥道:“退下!”那声音杀气凛然我不由得一震,连忙冲璃影使眼色,她与我对视片刻,随即退了出去。 他将我连拖带拽地弄进内殿,径直扔到卧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我莫名其妙,一个月前是谁跟我商量要将我许配给他二弟,今天我不过是稍微示了下好,就一副喊打喊杀的表情,好像要将谁生吞活剥了似得。难道是因为沈丹青?我握住酸痛的手腕委屈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东宫妃嫔交往,那个沈良娣不是我让她来得,是她……” “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说得是世民!”我果然没有误会,“你不是希望我和他在一起吗,我听你的话也错了吗?”尊秀面容上寒雾缭绕,吐出几个冰冷的字,“那就再听一次,以后不要再他有任何瓜葛,我再给你物色。” “李建成!”我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一字一句说:“我不是商品,任你待价而沽,也不是棋子,任人摆弄利用。你可以出尔反尔,但我不会,你听好了,我—嫁—定—李—世—民。” “哼……”他轻蔑地看着我,语气中夹带不屑:“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把你当成棋子?你倒是一往情深地贴上去,只怕到时候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我猝然惊诧,他怎么会这样说我?这样说自己的弟弟?武德殿里的亲情拳拳近在眼前,送行宴的真情流露历历在目,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令他如此决绝地改变初衷?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管是为什么我都不能问。因为能让李建成震怒如斯,一定避不开夺储争嫡,虽然李世民曾说过他无心储位,可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有几个能超然物外。可他们一个远在边疆操劳军务,一个端坐庙堂深陷政务,就算会起冲突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李建成低头看我,眸中已经恢复平静,只是依旧深沉冰冷。“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下意识地摇头,“我不想知道。”他温文一笑,却看不出丝毫笑意,“你要死要活要嫁的人,难道不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唇角勾起的弧度优雅而残忍,我仿佛嗅到憎恶与报复的快感。 “还记得那天在跑马场你险些葬身于马蹄下,那个马倌是我安插在世民身边的人。”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却见他讽刺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若是这么傻恐怕早就被世民从太子位上拉下来。我不得不说世民确实棋高一着,自己不必冒任何风险就能调转剑锋刺我一剑。太子气量狭小,不仅在秦王府布置内线还意图加害胞弟,听上去还真是罪无可赦。” 我完全懵了,他说得自己不必冒任何风险是什么意思?他一早就知道马里有玄机,是故意将自己的马让给我已达到嫁祸李建成并置身事外的目的。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太可怕了,一面奋不顾身舍命相救,一面冷血无情痛下杀手。 他真得会这样吗?一个追逐皇位的皇子为了目的有什么做不出来,我突然变得异常冷静理智,既然这样,李建成的话也不能全信。宫闱争斗虚实夹杂,步步玄机,人心险恶叵测,我又怎么能分辨出这一张张面孔下潜藏着怎样的阴谋心计。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中生出,像是修罗道场腐烂泥土里生出的恶魔,在我耳边叫嚣着毁灭。连什钵苾都没有察觉的玄机,如果加以利用…… 第010章 “我开始是真心想撮合你们,但我没有想到世民早就不是从前的二郎……”他语气缓和了几分,并排坐在我身边,皂色冕服裙袍厚重地堆泻在脚边,其间金缕暗纹绞缠出尊荣繁复的图腾,仿佛山峦重重压下来。 我突然笑起来,笑声空洞寂寥含着绝望的音调,抬起头问:“你没有利用过我吗?”他脸色冷滞地看着我阴沉地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唇角边的笑容愈加浓郁,含着嘲讽更多是凄凉的笑纹,为什么我会在他眼睛里读出心痛。难道人的记性真得可以这般差,将记忆里所有污垢过滤掉依旧好像是关怀着你。可为什么这种关怀却让人冷彻心扉,像是将心生生剜出丢掉雪地里,永远都也暖不过来。 我反倒平静了,或许我的心外早就结了一层冰雪,浇上再多的冷水只会让藩篱更厚,而不会再受伤。或许有一天,当冰雪消融才会是伤得最深的时候。 “你让我嫁给秦王,无非是为了阻止他与那翎公主的联姻。那意味着秦王的背后从此多了一股强大势力的支持,突厥为了自己利益必会竭尽全力扶他登位,而那也是你最不愿看到得。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中我,你就那么肯定我在秦王心中的分量重到可以使他放弃突厥的支持?” 李建成唇角微微抽搐,双手紧攥成拳似乎正酝酿着狂风骤雨。他怒极反笑,“看来你清楚得很,那你说我现在为什么改变主意。不怕他与突厥联姻了?” “那是因为突厥要与大唐翻脸了,弃卒你要来没用扔给秦王,说不定将来可以成为置命的杀手锏。正如你开始在我身上的打算,前隋公主不管走到哪儿都牵着是非,一个不小心就能跟谋反连上,更何况还是一个手握重兵原本就惹人猜嫌的亲王。” 明知道是试探,可我还是如脱缰的野马恣意挑战他的底线,或许只为撕下这层可憎的伪善面具。也许他没有狠到要置亲兄弟于死地,但绝对有借此打压他的想法。他隐藏得这么深,以为喜怒不形于色就没有人能猜透,可他在我房里摆下的棋局早就将他的心事暴露。 一黑一白,明松暗防,以江山轮输赢博弈全身。宫廷果然何时都如此,再亲近的兄弟都敌不过皇位的诱惑,李唐以谶谣自诩天命所归,到底还是逃脱不了这个宿命,这是亘古不变的宫廷法则,暴君为夺皇位弑父杀兄遗臭万年,明君亦无法独善其身。 他面容温文尔雅,一如庙堂之上谦逊恭谨的储君,但眼底却阴鸷毕现,“你是怎么知道大唐要与突厥翻脸了?” 我心一紧,什钵苾与我多次见面都是在东宫,虽然做过周详部署但到底是他的地派,我与他的关系李建成究竟知道多少。与什钵苾的盟约是诸多环扣中的最后一环,如果有一天昭示于众那我绝不会有生路,从与他缔结盟约开始我就从未想过会活着离开,只是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现在还不能死。 细细一想,如果他真得知道那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李建成至多怀疑我和朝臣私下来往,应该还没有想到什钵苾身上。 “太子殿下当真以为只有自己才是深谋远虑吗?同怀问鼎之心你能想到得别人就想不到吗?” 他眉宇一拧,有些不可置信:“世民告诉你得?” 我不置可否,既然他已经怀疑,那我索性就将计就计放出些迷雾弹,反正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去找李世民求证。我利用的就是他为储君忐忑多疑的心理,平庸的人大多会被半真半假的谎言所蒙蔽,但刀头舔血的人只有可能相信两种谎言,一种是看上去证据确凿不容辩驳,一种就是听上去匪夷所思荒唐至极。 既然已经与他摊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虽然我也眷恋他如兄长般深沉从容的关怀。 薄如蝉翼的碧茜纱上枝影晃动,朦胧画梁如香雾熏笼,透出一丝凉薄萧瑟之感。我怔怔地看着窗外一簇羽卫拥簇着皂色身影离去,甲胄随着步伐移动发出沉钝的声音。 水晶珠帘泠汀作响,挥洒一地珠晖,璃影走进来问:“要不要告诉可汗?” “你觉得有必要就告诉他。”我半转头冷冷地说。两年前什钵苾将她派到我身边就知道,绝不会只是协助成事这么简单,当然还有监视。 璃影噤声不语,略带沙哑的清细嗓音似飘絮融入水中,渐坠渐落终究消弭于无形。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桃李般清艳的面容浮上一抹如风温馨澄澈的笑容,缓慢地摇摇头。 “李建成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去打探一下秦王伤势如何,何时抵京,以及……前线战况。”我思索着不会只是疟疾这么简单,随军有军医,况且统帅是皇子一定会有贴身太医随行,普通伤疾应该能应付完全没有必要返京医治。看李渊和李建成的紧张程度,极有可能为安抚军心而封锁了消息。 我故意和李建成闹僵就是要断绝一切后路,现在我想不管我要嫁给谁他都懒得管了。至于和什钵苾的交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有种预感,风浪波涛正慢慢席卷而来,看似平静的深宫内苑早已处在山雨来临的前夕,形势如脱缰的雄狮把握不准。 即便一切尽如我愿,我也注定要失去阿史那翎这个朋友。这段友谊从一开始就包含目的,注定要夭折在权谋波诡湮没的宫廷里。也罢,既然命运浮沉半点不由人,倒省却俗情牵绊。 用过晚膳璃影还没有回来,我的心一直惴惴不安,七上八下总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如墨端着雪花梨汤站到我跟前皱眉道:“这么魂不守舍得,又出什么事了?” 我接过雪花梨汤轻泯,滚烫清甜的热气扑到面上,带着酥痒而舒适的触感,仿佛在面上凝了一层水汽让人心旷神怡。如墨见我一副慵懒的样子也不再问,只是道:“快趁热喝了吧,太医吩咐过要好生调理,不然嗓子烙下病根就有罪遭了。” “若是可以,我倒宁愿一辈子不开口说话。”见如墨微蹙的娟细眉梢间挂着浓郁的哀愁悲悯,随即又勉强笑笑:“我只是开个玩笑。” 白皙精巧的面容哀伤更甚,却终究只是缄默无言地望着我,收回瓷碗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青烟松竹纱帐翩跹飞舞,层层掩映着纤细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内。手不由自主地拂上我的脖颈,那里有一条淡淡的红痕,平日里我都带一条链饰遮掩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若要仔细看却是肉眼避不过得。虽然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没有当初的触目惊心,但依旧留下了痕迹。 太医曾说表面虽然只有留下一条红痕,但对身体的伤害却是极大,若不悉心调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失声。奇怪得是当时我想得不是失声会多么严重,而是想这么丑的疤痕怕是要跟我一辈子,那可怎么行。 后来我渐渐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再也无法抹杀,像这条疤痕,像这条疤痕背后的记忆。 江都兵变,我几乎经历了和父皇一样的骇人痛楚,不过他比我幸运,撒手人寰,真正解脱了。而我,被萧笙从宇文化及手里救下来,辗转颠沛到了长安,又一次迈进这座金色囚笼。 从那以后我的嗓音发生了变化,由从前的清甜尖细变得沙哑,虽然经过悉心调养有了好转但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甘甜。我极憎恶这声音,所以话越来越少,以至于如墨总说我性情大变。从前的忆瑶公主只是气质沉静,人还是活泼得,可现在愈发静默寡言,没有半分妙龄女子该有的天真快乐。 怎么会有呢?我虽然只活了十几年但却已经历了普通人一生都未必会有的百种愁肠,千般离绪。我该庆幸自己没有像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外表依旧娇艳欲滴,像沾满了露珠的蔷薇,散发着青春魅惑,若不说恐怕没有人会识破我内心早已荒芜干涸。 璃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我对着铜镜摸自己的脖颈发呆,便静静地站在我身后也不说话。 “打听出什么来了吗?”我拿起桌上的玉链重新戴上,在内心里是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条疤痕,即使是与我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 璃影道:“关于秦王的事情那些人口风很严,根本套不出什么。不过奴婢打听到另外一件事与公主多少有些关系。” 或许不是口风严而是根本不知道,李建成曾说他要亲自去泾州,看来是捂得很紧,又或许什钵苾会有办法。打算不再这件事上纠缠之后我又问:“你打听到了什么。” “魏公李密率瓦岗众将归降大唐。” 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涌沉声问:“那宇文化及呢?李密不是在洛阳城下与宇文化及交战,大败其而归吗?他没有斩杀宇文化及吗?” 璃影摇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从耳鬓垂撒到胸前,遮住她的侧颊,显得含雅优蓄,唯有一双美眸于昏暗中散发出锐利干练的光芒。 我又想起一件事,抬眸问道:“你可打听到宇文化及向哪个方向逃窜,还有……他霸占的前隋宫眷处境如何?” 其实我不该担心德卿和母后,毕竟德卿是宇文化及的弟媳,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应该不会亏待她们。只是难免亡国遗女的尴尬处境,日子应该不会好过。放在从前我肯定懒得理,她们平时对我又不好,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妹妹和女儿,何必为她们担那份心。 可是现在,眼见着亲人一个个离开我,愈发贪恋骨肉之情,即便她们不认我,让我知道她们还活着也是好得。 “宇文化及是往西逃去了,至于宫眷……”璃影凉薄一笑,带着些怜悯的凄然,“主帅都如同过街老鼠,那些依附他的女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往西应该是夏王窦建德的领地,记得从前陪侑儿看奏折时曾看过关于这个人的奏报,世代务农,任里长时曾聚众募兵反抗父皇兵伐辽东。当今雄踞各方的天下豪杰大多是前隋遗臣,他却除外,不仅如此这个人对大隋深恶痛绝,不像其他人有旧主恩情可念。想必宇文化及也是动了脑筋,不然普天疆土四通八达何必单往西走。 只是不知时过境迁,已经称王称霸的窦建德会如何对待这个诛杀隋帝的烫手山芋呢? 璃影好像想起什么,抬首说:“奴婢在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淮阳王,他正与一位公子相谈甚欢,来往的朝臣都称他为宇文大人,而淮阳王则叫他仁人兄,不知道他和宇文化及有什么关系?” 宇文士及,他竟也归降李唐了,看来宇文化及真是到了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时候,连亲弟弟都离他而去。既然他到了长安,那么作为他妻子的德卿应该也来了吧,宇文士及与李渊私交甚好,想来不会亏待他。德卿在长安应该会过安稳日子吧。 我轻悠一笑,她果然命比我好,看来我是白担心了。这样想着,只觉压在心头的巨石轻了几分,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于江都缢杀隋帝后遭到围追堵截,便一路逃亡向北停滞在洛阳郊外。洛阳的越王侗招抚李密,诏令李密讨伐叛贼化及。两军在黎阳附近激战,化及大败而归,李密军将也损失严重。这时王世充在洛阳又发动政变,挟制朝政,乘势袭击瓦岗军。李密大败西走,无处可归,只得率余众降唐李渊。 第011章 我到底没有去迎接李世民,只因为一件突发事情,那就是夕颜造访。 说起来她也不是来找我,而是受太子妃邀请到东宫做客,郑茯苓念及我们是堂兄妹就邀我去见。本来可以不去,无奈我刚刚把李建成给得罪了,要是再驳了太子妃的面子,还如何在东宫混下去。虽然自那日争吵后衣食用度如初,也不见有任何怠慢之处,但毕竟寄人篱下也不好太恣意妄为。 因为我的‘一意孤行’,阿史那翎很是不快,直说我不讲义气。我心道这孩子平常豁达豪放气概可比男儿,怎得一碰上李世民就扭捏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还非得人陪。 谁知我一把心里话说出来,换来她鄙夷的目光:“我是信任你,换做别人我还怕她们跟我抢呢。”我差点就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跟你抢。 也许我的小心思瞒得过阿史那翎却瞒不过她身后的阿木琼,据说他的家族在突厥是名门望族,当年突厥战乱分裂成东西两国,他的祖父誓死追随启民可汗逃到边境向隋军求救,立下煊赫功绩。他不仅继承了祖辈的骁勇,更是草原有名的乐师。据阿史那翎说每当他弹奏琵琶时,就会有鸟从远方飞来落到他周围驻足倾听,曲音结束很久都不曾散去。 我对这事总是将信将疑,她也不与我争辩,只是说不信得话就亲自到草原来看。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的阿木琼兴致盎然地说:“公主若有机会到突厥,阿木琼一定要与公主合奏一曲。”风吹日晒炼造出的古铜色粗犷的面容浮上一抹温文之气,没有丝毫不协调感觉。 我真挚地微笑:“‘歌以言志,天地何长久’若为知音即使天山远隔,也能心灵相通。”阿木琼沉吟这两句诗,神色复杂起来,回眸看了看不远处骑在马上等候的阿史那翎,低声说:“那翎生性单纯,望公主高抬贵手。” 我的胸口一阵窒闷,不乏警惕地看他一眼,见他面色洒脱,深入鬓发的浓眉微挑带着雄鹰般的不羁,随即翻身上马携着阿史那翎双骑绝尘,渐渐消失在平川尽头,似乎要与橙色夕阳融为一体。 我怔怔地望向他们远去的方向,孑然凭立,久久忘却离去。 阿史那翎的事情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同其他琐事如山峦拥簇在心扉,层层包裹下沉闷到几乎要窒息。 我真得会伤害她吗? 我不得不伤害她。 直到璃影上前提醒,“天色已晚,答应了太子妃要同夕颜郡主一起用晚膳。”我才回过神,最后看了眼沁血般残阳,泼墨晕染在天边,镀染郊外兰泽芳草,仿佛要将一切浸上血色。 到了太子妃寝殿我方才明白,做事向来目的性强的郑茯苓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设宴,只因李渊下旨为四子李元吉聘娶夕颜郡主为齐王元妃。太子与秦王两大党派之间,李元吉这个同为嫡出的皇子处于中间派,他的偏倚极有可能会成为夺嫡胜负的重要因素。 而太子妃选择在这个时候拉拢夕颜,无疑是果断且明智得。 “今日晚膳不合姐姐胃口吗?”夕颜不知何时到我身后。我转身看了眼正殿,见郑茯苓正忙着和宴请来的宫眷命妇寒暄谈笑没有注意到这,方才微微一笑,“没有,就是人太多不习惯。”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还以为姐姐早就习惯这种场合了呢。”我不得不说,她这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我浑身不自在。虽然在外人眼里我们同为隋室遗姝,但绝没有他们想得那么亲密,至少还没到称姐道妹的程度。 心里这样想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有些与天性相悖的事情经历得再多也不会习惯。”虽然抱着逢场作戏的态度,但这句话绝对是发自肺腑,颇有一语多关的意味。 她笑靥如花,举止娴雅,将新婚前夕该有的娇羞而又春风得意表现地滴水不漏:“有些事情虽然艰难但却依然不得不接受,就如‘夕颜’这个名字”,她慢慢凑至我耳畔,低声道:“接受这个名字的那一天我就有种预感,这一生都会是你的替代品。” 我一惊抬头看她,见波光流转的美眸包含青春天真澄澈,正温柔而妩媚地看着我。突然,眸光偏转停留在我的身后,我转身见阿史那翎正恶狠狠地透过我盯着夕颜。 眼睛红肿好像哭过,腮边的胭脂被冲花了显得很狼狈,发鬓蓬松凌乱像是奔跑所致。毫无悬念她一进门便吸引了众人目光,郑茯苓忙起身迎上来:“那翎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阿史那翎目光如炬,恍若未闻地怒视着夕颜,夕颜愈发妩媚柔姿却毫不示弱地迎上去。谁都不敢上前劝言,就这样僵持片刻后那翎拉过我未说什么就往殿外奔去。 夜风沁凉疾驰着从耳畔奔过,如同利刃刺痛脸颊。我喘息着叫道:“你到底怎么了,就这样抛下满殿宾客……还有璃影,她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 “我该怎么办?”她突然停下来,抽泣涟涟,月光下依稀可见两行清泪辗转流曳。我慌忙上前帮她擦拭,柔声哄道:“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有什么事不能解决?” 她满目伤恸,无力地低喃道:“他不喜欢我,我今天终于知道了,他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我心脉停跳了一拍,有些心虚地抚摸着她垂落于肩的青丝,“发生什么事了?” 第012章 “他伤得很重,胸口的亵衣被血染得嫣红,好像将所有血都流尽了。可我依然很高兴,因为我送他的绢帛被他极为珍视地放在胸口,染了他的血……”被泪水冲刷的格外明亮的眼眸好似夜空星辰,闪烁着亘古璀璨的星芒。 细长泛着青光的头发缠绕在指尖,如丝似缎,随风微颤。她似乎平静了一些,身体□靠在我肩头,仰头看漫天星河喃喃低吟。 “那不应该高兴吗?说明他很在乎你。”我偏头问她。 “我当时真得很高兴,就对他说如果真得喜欢我,就像我哥哥提亲。可他的神情……”阿史那翎砸吧嘴,仰头倾思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奇奇怪怪,原本苍白的脸更是没有半分血色。后来我去给他送药,看见他充满恨意地将绢帛撕成一缕一缕,然后对我说‘你去告诉她,不喜欢我就直说,不需要这样装模作样!’他的额头滚烫,血透过绷带将被衾染透了,我以为他是病重在说胡话,可是他眼底的恨意那么真切,让人无法忽视,无法继续自欺欺人。” 心突然很疼,像是被人用利刃刺进心口,粘稠鲜红的血液却流不出来堆积在心扉,带来令人窒息的刺痛。说不清是为那翎还是为他。 李世民,他不该是一个为夺皇位不择手段的人吗?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阿史那翎忿忿地说:“刚才那个女人就是杨夕颜吧,秦王宫里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世民,我到底争不过她。”我正神游天外,一颗心徘徊在各种纷繁复杂的事情之间,未曾思虑她话语中的深意,“陛下已经下旨将她许配给齐王,夕颜现在是秦王的弟媳,他们之间要避嫌。” “嗯?”那翎猛地直起身子看我,“你不早说,我刚才白瞪她老半天,眼睛都酸了。”我哑然失笑,这样的那翎才是草原儿女本色,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不会为情所困,当真让人羡慕。 我捋顺她粘粘在鬓间的碎发,柔声道:“回草原去吧,你不属于这里。至于秦王,为他笑过,哭过,爱过,痛过,就放过吧。他是王爷将来说不定会有更高的地位,身边不说佳丽三千也是莺燕环绕,你真得愿意与一群女人争宠等他偶尔想起你来看看吗?” 晶亮瞳孔中被困惑所充斥,目光愈发渺远起来。聪明如她,一定会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自己能回去吗?我们这样出来抛下满屋宾客,大家心里一定犯嘀咕,所以我要回去解释。” 她点点头,抱住我的胳膊嘤咛:“忆瑶你真好,如果我走了最舍不得的人不是世民,而是你。”如果你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还会舍不得我吗?恐怕会对我嗤之以鼻吧,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一定最忍受不了欺骗。我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因为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付出了真心,贪恋这段友谊,贪恋彼此亲密无间的依靠,害怕她知道真相,害怕失去。 天边月华如银,如梦似幻模糊不定的暗黄光芒如同一首吟咏不断的儿歌,徘徊在醮台清夜中。这样的场景莫名熟悉,好像许久之前就已经这样。那些如烟过往萦绕于心头,如同宫苑里的晚香玉散发出忧郁芬芳。缘起缘灭轮回,命运竟是这般奇妙的重叠,幼时童趣盎然绕廊戏风笼仿佛只是昨天。 我清了清略带嘶哑的喉咙,“好了走吧。” 风气灌溉如涌,一汪清泉蜿蜒萦绕过松竹假山,汩汩而流汇入明渠。月光投射到上面,为层层波滚的涟漪镀上熠熠银光。那微弱涌动的波流光影荡漾在那翎的脸上,晕染开娇俏笑容。那笑容不同于深宫内苑馥郁却包含心机的笑,如同被清凉月夜荡涤尘俗,明净澄澈如遗世新生。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与她结缘,因为那份徜徉于天地无拘无束的洒脱闲适是我梦寐所想,一颦一笑镌刻的忧乐都是最真实的心境描摹。这样的日子,多么引人向往,如果有一天能抛开过往,离开宫廷,天高辽阔之处…… 遐想戛然而止,我不敢再想下去,因为溺水的人一旦尝过清新空气便不会甘心沉落。 当我重新会到大殿时,只觉殿宇内珠光鬓影,明艳旖旎不复方才宁静。仔细一看,原本太子妃坐的主位上坐了两个华服盛装的陌生女子。 她们大约二十左右,一个身着淡粉色樱花飘飞锦纱裙,额前点着霞红梅花钿,配上艳如朝霞的水润豆蔻更显得粉面含春,妖娆尽显。而另一个身着云水潇湘花纹碧罗拖地宫裙,腰悬白玉五蝉佩。这么一红一青,一素一艳,处在织锦繁华中倒是赏心悦目。 见我进来郑茯苓站起身来含笑道:“这是尹德妃和张婕妤。”我按照唐宫礼典行了礼,早就听闻晋阳宫里的两个前隋妃嫔被李渊接入宫廷圣宠备至。看来为了李建成的前程郑茯苓下足了功夫,该笼络的人滴水不漏。 粉衣女子眉目间掠过一抹诧异,视线交织徘徊在我和夕颜之间,朗声笑道:“早听说炀帝宫中美女如云,夕颜郡主已是世间少有的绝色,今日一见才知道除了美人,竟还有仙女存在。”言辞凿凿如珠玉带着一丝张狂,想必她就是传言中艳冠后宫的尹德妃,这样无所避忌作厚此薄彼的比较,倒真不怕得罪这‘未来齐王妃’。 “娘娘过奖了,您凤仪贵胄,仪态万千,倒让忆瑶自惭形秽了。”我诧异于自己心口拈来的奉承,抬首观察她面色,见脂粉朱蔻精妙细绘的脸上隐现着满意的笑容,方才松了一口气。我还真不擅长与嫔妃相处,从前父皇宫中对她们我向来是爱理不理得,开始时她们还义愤填膺地去告状,后来发现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多一分少一分诟病溢美并不能对我的生活做过多影响,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感觉,也就懒得与我计较。毕竟六宫粉黛三千,忙碌的她们自是没空与我这个无所事事的野丫头耗着。 宫女将坐榻设在太子妃身边,我坐在一旁听着她们寒暄,只得陪着笑。 尹德妃能说会道拉着郑茯苓闲聊起来,我本不欲仔细听她们家常,却总有些惹人倾听的话零星散云地飘过来。 “齐王从太原将我们姐妹二人护送过来,这人生地不熟得日后还得仰仗太子妃多多提点。” “德妃娘娘客气了,这原本是我们当晚辈该做的事情。别说仰仗日后太子那里还得靠娘娘在陛下那里美言。” “太子仁孝陛下看在眼里何须我美言。他与齐王待我们姐妹素来殷勤礼遇,只是这秦王……不知是我们哪里欠周到得罪了他?” 听到这郑茯苓便细细解释,无非就是些秦王性情刚正,不苟言笑之类的话,却是点到即止,恰到好处。 却见那一旁的张婕妤极少接话,眼神总是在我身上瞄来瞄去。这幅小家子气,难道李渊的后宫尽是这样的人。 “听说秦王染疾,又是为国忧思辛劳所致。我们姐妹准备了些滋养补品,可宫闱礼制森严,又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尹德妃话锋一转,我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去,无意中看到对面的夕颜,见她美丽面庞上满是担忧,视线与我相碰撞迅疾收敛神色,仓惶的动作中却带着一丝笨拙尴尬。我猛然忆起那翎的话,这丫头该不会真喜欢上李世民了吧。 正当我心里暗自腹诽‘怎么就看不出这男人这么惹桃花’时,听太子妃说:“正巧太子也命臣妾备了些补药,打算明天送去,两位娘娘若信得过,臣妾明儿就一并带去,顺便将两位娘娘心意转告秦王。” 尹德妃听后笑靥愈浓,道:“那有什么信不过?” 我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但凡涉及李世民的话题夕颜都不动神色地敛神倾听,果真是上了心。心底浮过一抹不明的情绪,下一刻已经开口道:“小世子年幼离不开娘,太子妃□乏术,不如让忆瑶代劳吧。”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换了副沉思的表情,一时间视线都汇聚到我脸上似乎想从中看出些端倪。 不理会这些,我兀自凝视着郑茯苓,见她笑容一僵似也是未曾预料我会来这一出,片刻后温吞道:“辛苦公主了。”她肯定巴不得我快‘另辟蹊径’,不再招惹她家太子,怎会不答应。我笑靥如花对上夕颜温婉动人的眸子,那里面仿佛被夺挚爱而显露的深刻恨意让我罕有地畅快淋漓,笑容如同荼靡花开更加浓郁。 顾忌宫禁夜宴并未到很晚,只是沁凉晚风平添萧瑟更显春意阑珊,璃影为我披上昙蓝素锦披风,同一个执宫灯的小宫女结伴走在月色昏暗的东宫夹道中。经过明渠时,我方才想起一晚上都未见丹青。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章节合并了,这是新得,本来想多写点得……可是阴谋诡计什么得真是累心 第013章 一夜辗转无眠,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过着无数画面,一会儿是缯帛绕树的西苑,一会儿是烟柳画桥的江都,一会儿是巍峨雍容的离宫。奢靡华丽的画面交叠相织,连同那些回忆泉水般涌来,时悲时喜,一颗心好像冲破躯壳不受控制,肆虐着碰触那些敏感脆弱的领域。 这样折腾了一晚上结果就是大清早璃影掀开纱帐时大吃一惊,急忙转身拿来铜镜,看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面色憔悴的影子我也着实一慌,“这可怎么办?我待会儿还要去秦王府,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璃影无奈地摊摊手,道:“要不去和太子妃说声改日再去。”我立刻摇头,“这怎么行?若单是太子妃还好说,可其中还有尹德妃张婕妤的托付,断不能耽搁。” “那可怎么办?” 兴许是我们声音太大惊动了外寝,如墨掀开水晶帘走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微微一愣。我以为她又会责备我一番,谁知她什么都没说,径直去妆箧取来了珈蓝嫘萦胭脂盒,精巧细致的瓷盒以格挡分成两层,分别是蔷薇色和珊瑚色胭脂。她取来素锦沾了水粉替我细细打了一层,然后以珊瑚色胭脂反复勾兑直至稀成淡淡粉色,然后均匀铺在脸上。 在如墨一双巧手地打扮下,铜镜中那个面容憔悴形色枯槁的影子渐渐消失了,变成一个肤色白皙晶莹透红的纤细秀容,腮边一抹蔷薇色嫣红恰到好处,犹如冰雪覆盖下的一枝红梅,娇而不妖。 璃影为我端过洗涮的清茶,笑道:“如墨姐姐真是厉害,才一会儿功夫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听到赞美如墨并没有表现出多高兴,只是淡淡地说:“我就算再厉害,也经不住有人这样折腾自己。”我恍然一颤,才明白她其实是生了我的气,恓惶转身想要解释,却见她捻了侧裙走出去,说:“太子妃一大清早命人送来了好些东西,说是公主要送到秦王府的。” 我躲开为我梳理发髻的梨木梳子,披着一头长发站起来追上她,“如墨,我不是故意得,我是晚上没睡好。”她不回头,只是撂下一句话:“不单是为这个。”我懵懂地愣了下,追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僵直的身子犹豫了片刻,终是回过头来看我,泛着青光的眸子几乎要印到我的心里,“你在深宫里长大,对于其中险恶再明白不过,怎得又和他生了瓜葛?”我与她对视,其中静无波澜,却含了不常见的情绪,担忧?害怕?怜悯? 许久我才试探着问:“你是说秦王?”看她眼中流转过不自然的涟漪知道自己领悟对了,心下当时就奇怪,我与李建成走得更近从未见她说过什么,怎得一碰到李世民她就好像天塌下来似得。 “公主,咱不去秦王府,不去招惹他好不好?”哀求的声调,我几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目光恳切地看着我,“奴婢知道公主虽然外表清冷,但却是个人死理的人,一旦动了情不撞个头破血流就不回头,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来一次了……” “等等……”我皱眉道:“你说得这是哪里跟哪里,就算我刻意与谁结交,那也是为了侑儿,为了我们能早日离开唐宫,难道你以为这个时候我会有心思谈情说爱?”我一时没有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话语听上去尖锐严苛了些,见如墨踌躇着低头仿佛犹豫着要做出什么抉择,心下有些愧疚。她自小跟在姑姑身边,虽说是侍婢我却早已把她当成了姐姐,还从未顶撞过她。 于是,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握住她的手缓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为我担心了。如墨……姐姐。”她惶然抬头,“只希望公主不要掉入自己设得陷阱里,容奴婢再想想……”她絮絮念着词句断续的呓语,神思恍惚地踱出殿宇,清濛背影如同一缕烟静谧悄然地缓缓消失在我眼前,淡若无痕。 我转身让站在身后的璃影替我更衣,却见她面色冷肃,目光中凝结着冰川般的凉滞。 璃影替我选了一件浅紫色底银纹嫘萦敝膝裙,花色素朴简单只在裙裾上绣了几多旖旎绽放的芙蓉,花瓣相互交叠几乎可以看清其中纹络。 准备妥当后我思虑着要不要去和李建成打个招呼,那天虽然我存了目的故意和他争吵,但这几日过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发现有些事情不管头脑里谋划得多精密,心总是不能随着理智走。惋惜与他相交相知的友谊毁于一旦,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朋友。 到了两仪殿门口我又犹豫了,他名言过不希望我与李世民有什么交集,这番前去秦王府虽是太子妃起得头却有尹德妃和张婕妤的嘱咐,他也不好阻止。我这样去不像讲和倒更像是挑衅。 正当我拿不定主意时,一个四十岁左右华衣锦服缠绕的男子从两仪殿中走出,径直朝我们的方向走来,躬身拜道:“臣王珪参见忆瑶公主。”我一愣,虽然保留这个公主名位,但毕竟不同往昔自隋朝覆灭后还没有人对我正儿八经地行过如此大礼,顿时觉得不妥连忙道:“大人免礼。” 王珪说:“太子殿下吩咐臣跟随公主一同去秦王府。”这样很是恰当,我是个女人又没有新朝名分,很多事情不能摆到台面上处理,有时难免尴尬。身边带着这么个职任东宫舍人又深谙世故的人恰到好处可以挡开很多麻烦。于是欣然同意。 走出几步,我又觉得不对劲。他刚刚说……太子殿下吩咐,他知道我就在两仪殿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素绵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像,我抻着头想要看个明白,无奈花枝碎叶凌乱影壁,总是看不分明。 失望之余突然有所顿悟,是不是我们之间总会隔了这些‘花枝碎叶’。他的储位社稷,我的故国血脉,早就在我们之间划出楚河汉界,于是我们心底仅存的那些‘余情’不甘心地画出繁花坠影,我却错误地将那些幻影当成现实,在维系与失去间苦涩挣扎。有时现实这般残酷,我还是不得不将它剖析出来,宁愿承受残酷的现实,也不愿迷醉在虚无的幻想中。 车辇颠簸着驶出唐宫,街肆喧嚣渐渐入耳,我拨开帘子向外张望,淡薄晨霭弥漫几乎遮掩了朝阳绚丽余色,街道两旁榆柳参天,细长的柳条在晚风吹拂下飞絮翩跹。透过枝蔓碎叶的缝隙,依稀可见沐浴在晨霭中的九曲宫阙,庭阁画舫,仿佛远在天边。 车辇后面零星跟了几个东宫内侍,驾着几辆马车载运大大小小的礼品。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现在跳下马车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真得是个很好的时机。我轻悠一笑,倒真得是个好时机。 “公主,你笑什么?”璃影探头过来,顺着我的视线望出去。一个简陋的木架摊子上挂着花花绿绿的纸鸢,糊在竹棱上的纸絮随风浮摆摇曳,好似被赋予生命展翅欲飞。她粲然笑道:“公主喜欢,奴婢现在就去买来。” “不用了……”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叫停跳下马车,像蝴蝶飞奔到摊位上去跟人家讨价还价。她在宫廷里呆的时间短,虽然警惕冷肃却依旧保留着活泼好动的本性,只是这份‘本性’在深宫里禁锢得久了,会不会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呵……”王珪轻笑着,腮边短髭随着笑声微微颤动。我道:“让王大人见笑了。”他手覆短髭摇摇头,“怎么会?臣只是笑璃影姑娘的真性情。”一路上与他相处,只觉这个人没有老学究的迂腐严肃,幽默风趣得很,每每逗得璃影畅然大笑。 坊间宫廷多有传言,李渊册立太子时曾在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左右摇摆,依我看所言不实。这人引经据典,才略筹谋均属上乘,是佐君辅稷不可多得之英才。李渊一入长安便将他赐予李建成,岂不是在为之后立储嗣位铺垫。想来只是顾及李世民功勋,才做出难以取舍的姿态,帝王家向来都是立长不立贤,李渊虽行叛主建国,却还是避不了传统宗嗣的陈规。 一个灰土色衣着的男子似是也看中了璃影拿着的蝴蝶纸鸢,两不相让起了争执。街肆之上不想为了个小物件多生事端,便叫来一个内侍让他去把璃影叫回来,那个内侍还未动身璃影已经拿着纸鸢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扬了扬手说:“公主你看。” 我将她拽进车辇里,调笑道:“你多大了,因为个小物件还能高兴成这样?”她略带委屈地忿忿道:“我哪是因为它,是因为觉得公主会喜欢这只蝴蝶才硬要与那小子争抢过来,花了一锭黄金呢,没想到您还不领情。”我惊愕地合不拢嘴,“一锭黄金,就这个?” “为博美人一笑周幽王还烽火戏诸侯呢,这算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吟道,我以手捣她的额头,“看你那得意样,以为‘烽火戏诸侯’是好事吗?周幽王荒唐骄纵丢了江山,就是褒姒也会看不起他。”她似懂非懂略带幽怨地看了我一眼,讪讪地拿回纸鸢摆弄。 王珪道:“公主见识确实不同于寻常女子,难怪……”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身体一僵透过我看向窗外,神色倏然深沉复杂。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秦王府门前停了一辆气势煊赫的敞篷马车,进进出出人声鼎沸在一箱箱搬运什么。王珪调笑道:“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 他虽是在笑,眼底却是冷静肃穆。我暗自思索,敞篷马车前是四匹毛色均匀统一的白驹,烽火乱世民生凋敝要配齐四匹毛色相当的马匹可不是简单事,更何况李渊登位后未保前线战事供给明旨上至宫廷祭祀下至官吏宴饮一律提倡节俭,就算有人有这个财力也不会有这个胆量明目悖旨,除了一个人。 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当璃影上来搀扶我下马车时低声耳语道:“小心点,可能是李元吉。” 第014章 李世民此次是秘密返回长安,对外宣称身患疟疾,卧病于军营。无外乎安抚军心,但在长安似乎已经不是秘密了。秦王门庭若市,车马煊赫,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不过不管论规格还是数目,远远不如这个当大哥的太子出手阔绰。 看看锦衣华服气势与众不同的搬运礼品的内侍,再看看堪比整条集市陈列的货物的琳琅锦盒,站在他们旁边接收往来人员惊愕膜拜的眼神,心情还是有些小愉悦得。 周围忙碌的人都给东宫内侍让路,很快便形成一条宽阔畅通无阻的东宫专用通道。没多久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快步走到王珪面前道:“不知王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我家王爷请您和公主进去。”我与王珪并排着走,听他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都有什么人来看望殿下?” “有光禄卿李密大人和王伯当将军,封德懿大人,屈突通大将军,宇文大人……”他列举了不少人皆是当朝重臣,举世闻名的风流名士,更不用说无名小卒,只怕要把秦王府的门槛踏破了。照理说,李世民未战退居长安,虽说事出有因,可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引得这些个见识远播的人也趋之若鹜。 听着管家列举,王珪面无表情地淡淡颌首应和,等他说完才问:“齐王没有来过吗?”管家道:“齐王殿下和夕颜郡主一起来得,现在还在府中。” 她到底想干什么?!我想都不用想知道是她巧言令色哄着李元吉带她来探望‘兄长’,想得还真周到,这样一来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避免了闲言碎语。 我不在乎她明里暗里的挑衅,只是不想这么早再跟李元吉碰面,依他那个‘不鱼死网破不罢休’的霸王性格,若闹得沸沸扬扬搞不好倒霉的是我和璃影。那天晚上她也在场,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竟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到不管不顾的地步。 好,是她执意要与我作对,惹急了我也不是没有办法收拾她。 “先生,请问秦王殿下的伤好些了吗?”管家回道:“殿□子向来硬朗再加上年轻,经过多日来的悉心调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失血过多还有些体虚。”这样就好,一会儿还经得起折腾。 我点点头又问:“那现在他是与宾客在一起还是独自在卧房休息?”管家说:“王妃招待宾客,殿下在卧房休息。” 我从璃影随身抱着的珍稀物品里挑出一个墨绿色手掌大小的锦盒,对管家说:“这是从江西快马加鞭运回来的千年紫灵芝,太子妃特别吩咐过,灵芝触多了人气会损害药性,要尽快让秦王殿下服用。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看着殿下吃下去也算是能交差了。”原先的准备没想到不仅派上了用场,而且还‘物超所值’。 管家唤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吩咐说:“你带忆瑶公主去王爷卧房。”然后又说:“紫灵芝要如何入药,公主大体说说。府上有几个不成器的人伺候着,让他们服侍爷就行,不敢烦劳公主。”他姿容平庸目光却精道如矩,敢情是要拿去验毒又不好直说,才说出这些客套话。明里是防我,暗里防的是太子。 先不说这两兄弟且斗且和,连他们手底下的人都快成精了,分明是两个深藏不漏的黑山老妖带着一群妖魔鬼怪笑里藏刀地斗着。心里暗笑这个比喻真是贴切,面上仍不改色道:“不用了,也不是很麻烦。”随即拉过璃影低声耳语,然后朝王珪颌首示意,便跟着小丫鬟走了。 芬芳正好的季节,花浓柳绿,秦王府内葱郁的松,竹点缀着连绵的假山间,青萝幽幽密布,龙爪槐粗壮的虬干蜿蜒向天而生。竞艳馥郁的奇花异草将庭院点缀的愈加葱茏。 绕过蜿蜒盘桓的鹅卵石路,是一丛修建的当茂密杂生的青萝,我略一思索脱口而出:“这里原来该有个静水湖。”小丫鬟惊诧地问:“公主怎么知道?开始是有个湖,管家嫌这里道径狭窄,湖又太深怕淹死人就给填平了。” 我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些印象罢了。”心里泛过一丝苦涩,记得很小的时候姑姑曾经带我到二哥杨谏的府邸游玩,那时我恋恋不舍不肯离去,她便许诺我以后还会来。我一直记着这话,小小年纪便强迫自己将那湾清澈如镜的湖面的位置牢牢记在心里。谁知一走便是十年,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 我的兄弟皆随父皇去了江都,皆死在宇文化及的屠刀下。唯一硕果仅存的杨氏血脉被囚禁在代王宫岌岌可危,我下定决心要保住他,不仅仅是因为与侑儿血脉相连的亲情,还因为他是杨家宗嗣单丁,护佑他是我的责任。为了这个责任,我答应与什钵苾结盟,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心甘情愿。 第015章 等在门外让丫鬟进去禀报,此时此刻悲怆的故国情怀消尽,深思熟虑的权谋算计消尽,只剩下满心惴惴不安。我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前路难测艰险,可我别无选择。 门吱呦一声被打开,小丫鬟出来道:“公主,王爷请您进去。”我冲她微点头,深吸一口气挽着臂纱慢慢走进去。卧房穹顶高拱,格局开阔显得十分宽敞,无奢华宝气,只几件意境高远的雅致装饰显出主人品位不凡。仔细观察,松烟墨竹羊脂瓶,雀翎玉柄绞乌弓,佛手钳,紫铜鼎,倒是件件珍品,觅世难求。 穿过前殿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扑面迎来,我忍不住蹙眉。寝殿里李世民坐在黑木案桌前正埋首奋笔疾书,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我顿时有些局促尴尬,又不想主动叫他,只得静默地站在那里。 他手中的笔时而健笔如飞,时而停滞不前,每当此时总是剑眉深锁,仿佛犹豫为难着什么。管家说他气体虚弱,看来不假,英武俊逸的脸庞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再加上深蹙入鬓的眉宇,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孱弱却又在倔强地硬撑,这个时候的他看上去竟让人有些心疼。 我慢慢走至他身后探头看去,见撒金宣纸上俊秀行体力透纸背,大约是‘清野坚壁,静待时机’之类的意思。此番李世民奉命出征,任西讨元帅,与薛举军队对垒于高謶,委任部下刘文静和殷开山指挥。可以看出,他虽然远在长安依旧牵挂前线战局,不忘嘱托‘避其锋头,深沟高璧,等其粮草耗尽寻机歼敌’。 他随手把笔扔到一边,将元帅大印烙在奏疏卷底,收拾起纸笺起身向外走,我以为他要离开一慌神连忙叫道:“秦王……”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随即疾步走到门口推开门对守卫说:“八百里加急送给刘文静。” 我讪讪地站在原地看李世民越走越近,原先准备好的话都忘到九天云霄外去了,脑筋一滞很没出息地说:“那件事对不起,我……”其实不想替那翎送情诗。仓惶中抓回一丝理智,后半句话硬生生给抓了回去。 明光一晃,见他手腕处的束袖银环在我们之间滑过细微弧度。手中一空,我一直攥着的墨绿锦盒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他打开盒子,细眉微拧,带着薄怒冷声问:“这是什么?” “啊?”我对他无厘头的反应措手不及,“紫……紫灵芝呀。” “我知道!”眸光似沉鹜般凝滞,入鬓深眉微挑,“你自己就没什么要送给我得?”在他如火山般喷薄怒气烧灼下,我完全懵了。他是什么意思?这样价值连城且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我肯定送不起,他不满意?还是…… 这副茫然惶恐的样子显然让他十分不快,危险的声音陡然升高:“你刚才都说对不起了,为那件对不起我的事就不该送点表示歉意的礼物?”看他虽然神情微愠,但目光中已没有了刚才的冷漠疏离,一颗惴惴的心倏然宁稳平静下来。舒然一笑,从他手中夺过紫灵芝,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含糊道:“我这不是亲自给你送灵丹妙药来了吗?”随手从案桌上抓起茶盏咕咚灌了几口送着吞咽下去,扬起手中的紫灵芝笑道:“你看,没毒。” 他不明所以的视线扫过我,然后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嘎巴嘎巴缓慢咀嚼,边嚼边说:“这个不算……”俊逸瑰英的脸庞上是仿佛孩子受了委屈般的稚嫩酸涩,一贯凝肃雍容的举止中也夹杂了些许调皮俏娑,周空气氛瞬间流畅轻松起来。我挠挠头,“我可没有建成哥那么阔绰,没有比这个更好得了。” 舒展开来的容颜又皱起来,深邃的目光探究似得看着我,“建成哥?”我仰起头迎上那抹视线,赌气道:“怎么,我没资格认他当哥哥吗?” 他略微一怔,道:“当然可以,不过你若想他当你哥哥何须这么麻烦……”嗓音低沉嘶哑,如同夕阳暮色下一曲绵悠琵琶音,温馨缠绵而余音袅袅。 看着他微勾的唇角染上些许悦色,如雨后初霁。我对他的阴晴不定招架艰难,与李建成相处时,由于他年岁长我太多,总是亦父亦兄的感觉,即便落了下风也稀松平常得很。可面对李世民,他只长我几岁,未及弱冠,心机城府深沉不可测,与他相处时我时常会有惶然失措的感觉,有时又会飘渺如烟雾,仿佛触手可及却捉摸不透。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双纤细柔软的手轻轻揉搓着心瓣,撩拨着绮思,可偏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看了眼我神游天外的反应,执起手中的紫灵芝狠敲了下我的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什么,有时候看上去挺聪明,有时候又笨的让人恨不得……”他墨黑瞳孔促狭地瞪着我,“恨不得把你按到床上打屁股。” 啊?他的话太过亲昵暧昧,让我想忽略都不行了,脸颊瞬间火烫,感觉周围空气瞬间翻滚搅动起来,惹得人心猿意马。清越爽朗的调笑声从我头顶传来,“呵……这就害羞了,可真不禁逗。不过还从来没见过你害羞的样子,虽然说不上多好看,总比凶神恶煞的样子动人多了。” 什么叫说不上多好看?本公主虽然不受父皇宠爱,可美貌却是公认得出类拔萃,况且我什么时候对他凶神恶煞啦。抬起头怒目嗔瞪他,借此宣泄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火。没办法,人家是当朝炙手可热的皇子,瞪两眼还勉强过得去,要是动他一根手指头,我非得登时就被人架着扔出去不可。而且,以他的身手恐怕我还没碰到他一根汗毛就先被撂倒了。 他躬身与我平视,认真地说:“可别说没对我凶神恶煞过,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他的声音软绵绵得,好像要将人的最后一分戾气都化作虚无。温热和煦的气息喷在鼻翼上,带着酥酥的痒意。那缕温热的气息顺着面颊揉进体内,好像一只调皮的兔子,在肺腑间徘徊跳动,不经意间牵动纷乱思绪如麻。 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氛围非常危险,强迫自己平复内心悸动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见我有意躲避,他眸光一黯,伸手把我抓回来,凑至耳畔间低吟:“这就想跑了?我都说了这个不算,你还欠我一份礼物。”我强硬着把头从他脖颈处弹出来,眨巴眼睛,茫然而无辜地看着他,“我虽然不能说身无长物,可都是些女孩家用的脂粉钗饰,难不成你有特殊癖好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亲我一口。”片羽拂水般的随意言语惊得我将眼睛瞪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什么?”他一只手从我的肩胛移至腰际禁锢着,一只手指了指腮边微笑,“你没听错,就这儿,亲准了,弄错了地方可要重新来过。” 我叫道:“你开什么玩笑,赶紧放开我!”越挣扎禁锢在腰际间的力道越紧,他手掌间的炙烫透过丝帛锦衫传入,只觉浑身被这炙烫烤灼着,结了一层细密汗珠,粘粘着衫裙紧贴越发局促难受。我心一横,只得顺着他的力道慢慢靠近他,瑰美的脸上满是得意欣然的笑意,惹得我恼羞成怒,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在快靠近他脸的时候骤然偏转角度。 待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啃上了那个绫络缠绕的宽厚肩膀,我几乎将全身力气都汇聚到牙齿上,以至于身体都瑟瑟颤抖。他吃痛地闷吼一声,余光瞄到他张扬着胳膊冲向我的后背好像要拽我的头发,心下一阵慌乱随即狠下来,拽就拽吧,豁出去了,反正今天得出这口恶气。 谁知他胳膊在要碰触到我头发的一瞬又狠狠地挥下去,将我紧紧环在怀里,那力道之重好像要将我揉碎了一般。我禁不住皱眉,将所有不满倾注到牙齿上,专注执着地咬住不放。 突然门吱呦一声被打开,尖细惊慌的叫声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条件发射般得松开彼此,同时看向门口。在看清来人后我倏然一惊,只觉脑中一阵轰鸣身体险些支撑不住向一侧倾倒。 即使现实与计划背道而驰,该来的人没有来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第016章 “那……那翎,你怎么来了?”在短暂冷滞后我首先打破沉默,那翎秋波美眸圆瞪,似是被抽掉了精气,呆滞怔忡的视线机械地悠荡在我和李世民之间,朱唇微张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 镌刻着幽兰飞雪暗纹的漆金檀木门敞开,明朗的阳光迎面射来,刺得我的眼睛酸胀几乎睁不开。我并行两步将门关上,拉过阿史那翎。她像只木偶似得任由我拉着,却在半途猛力甩掉我的手,后退几步质问般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问:“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心里那根弦紧绷到极致,维系到筋疲力尽却又不敢丝毫懈怠。我看了眼李世民,丰神俊朗的身躯闲适地凭立在一旁,满是讥诮的幽亮炯神目光,背后染了几分不明所以的期翼淡淡地扫过来,仿佛在等着我做些什么。 那一瞬间内心里千丝万绪涌过无数念头,纷繁复杂的情思交汇成一股扯不断理还乱的麻绳。心底里明知长痛不如短痛,纸里包不住火那翎迟早会知道,可踌躇再三最后出口还是变成,“殿下伤口裂开了,我帮他看看。” 阿史那翎狐疑地看看李世民,悠荡的视线最终落到我身上,“真得?”我对上她波澜不兴的美眸,道:“当然。”末了又强按捺下恓惶,调笑道:“若早知道你会来,还轮得到我费什么事?”此言一出明显感觉一道凌厉如刃的目光强势袭来,抬眼看去见那抹薄唇四溢的笑容愈加浓郁,凤仪雍华却镌刻着深重的嘲讽。兀自忽略这些异样,我只是满心惴惴凝视着那翎,怕她怀疑,更怕她不怀疑。我现在的处境就像是悬崖峭壁上行走的孤鸟,再也承受不起过多的信任感情,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万丈深渊,永不超生。 人生在世就是会有这诸多矛盾。厌恶宫廷权谋勾心斗角,却又不得不步步为营寻求生路,就如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亲手构筑一座金丝笼。 “大伯派人召哥哥回去,我也不能久留。本来是去东宫和你辞行,那边的人跟我说你在秦王府,想来这样倒省事,不用我再跑来跑去。”她双眸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出遮掩出一道晦暗不定的阴影,看不清眼底表情。我见过的阿史那翎,或张扬奔放,或娇俏羞赧,却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她,深幽迷蒙,仿佛雨幕中连天芙蕖,原本明艳清朗的色泽变得模糊如夜。 我拉过她的手,“你真得要走?”如果她走了,是不是代表什钵苾破坏联姻的目的达到了,那么我也就不需要费尽心机让李世民娶我。阿史那翎平静地点点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 “那翎,你还真是头脑简单,被忆瑶骗了都不知道。”蒙着戏谑笑意的清越话语传来,我们两个俱是一震。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世民,阳光透过悬窗照耀进来,逆射着他刀削斧雕般的英挺面庞,只余下颌微弯承载的冰冷笑意格外明朗。 想要开口阻止,却发现喉咙针碾般刺痛,竟发不出零音星语。 李世民慢踱着步走到我们跟前,“其实……” “咳……”心弦一紧,硬撑着开口阻止,随即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脖颈传来,将即将出口的话语硬生生阻挠在嘴边。我下意识地捂住脖子,试图压制住咳嗽,因为每一声都牵动着陈年旧伤,忽轻忽重,在痛楚边缘上徘徊挣扎,那感觉不论何时何地都几乎要将人逼疯。 因为我的打断他们两个人都看向我,那是两道怎样的视线,可以包含如此复杂的情绪,竟让我一时错而无力分辨。缄默片刻,阿史那翎先打破沉默,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李世民上,沉声问:“其实什么?” “其实是忆瑶害怕蟑螂,一发现这东西就立马扑了过来,她是怕丢脸才编谎话骗你。”他视线丝毫不挪地凝着,原本清越如环佩的嗓音竟蒙上暮钟般的黯然沉忧。 阿史那翎轻笑一声,语中笑音夹杂着细不可闻的清冷疏离:“富丽堂皇的秦王府也会有蟑螂这种东西?看来秦王殿下对待下人太过宽厚纵容。” “这可赖不得他们,我的卧房也是书房,从不随便让人进来。”李世民回道,终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瞬让我感到轻松无以复加。 阿史那翎道:“看来我和忆瑶进了来还挺荣幸。” “那是自然。你看贵客来了这么久连杯茶都没上真不是待客之道。”语罢,李世民便开门叫人奉茶,依旧是刚才引我来的那个小侍婢端了矾红果纹墩式托盘,上面放着三盏胭脂红沿葵茶杯。香茗青烟,余香袅袅,气氛随着这慢慢沉雾也变得舒和温润起来。 温热茶水润泽下,干涩撕痛缓缓流逝,我感激地看向李世民,他却再也不看我,只是凝着被他丢在一边的沉香木圆雕灵猿笔格像是在怔怔出神。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刚才说蟑螂……会是巧合吗?这果真是我从小到大最忌讳最害怕的东西。 “二哥就会蒙人,说什么军机重地不得擅闯,我看这里还挺热闹。”调侃之声传来,来得恰到好处。只是这局面还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在我记忆里这声音不该属于李元吉,果然率先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少年。穿缂丝宝相花暗八仙幛沿锦服,头戴雕螭龙犀冠,眉清目秀相貌不凡,该不会是等闲之辈。他微微怔愣地看着室内面面相觑的几个人,忽而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微妙笑容,箭矢般闪到李世民身边,低声道:“招架艰难吧……” 李世民冷瞥他一眼,将他拉过来,介绍道:“这是我堂弟,淮阳王李道玄。”我们依制行礼还礼后才注意到夕颜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进了来,兀自站在暗处仿佛甘愿被忽略。依我的计划原本是想让璃影寻个由头躲出去避免和李元吉碰面,王珪到前厅后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也来了,我在赌夕颜一定会沉不住气跑过来看,然后就是那一副在内古怪在外暧昧的场面……人算不如天算,全乱了,不光场面,我的心也乱了。 “看来二哥与……两位公主相谈甚欢,他病中甚少与人长谈,记得唯一一次还是上次和李大人。”李道玄笑道。李大人?难道是…… 李世民面露惋惜之色,道:“魏公确实是不世之豪杰,却败在一个叛主反复的小人手里,当真让人唏嘘叹息。”我心中讥笑,说王世充是叛主反复的小人,那么他李唐又是什么人?那个他口中所谓小人做的违逆伦常宗法的事情他李家一样没少做。只不过一个明目张胆,一个多了些自欺欺人的粉饰。 我心里骂得痛快,未曾收敛神色,竟将笑意外露。李世民目露精光定定看着我,“公主笑什么?”在那道精明深邃视线注视下我禁不住一哆嗦,他不会看出我在想什么吧?忽而又□,他又不是神仙,就是比别人多一窍,也不至于通晓人心。 我道:“我是笑秦王若要悲天悯人还是放在别处好些,这个李密原本拥立粮仓战将,天下大势半数归其麾下,沦落到此覆灭地步,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鼠目寸光,贪心不足。” 一语刚落,李道玄煞有诧异地道:“你竟然说天下俊才敬仰的大英雄鼠目寸光?那你倒说说他是如何鼠目寸光,咎由自取得?” 我瞥了眼李世民,见他没有阻止,反倒以手擎颌似乎也在等我说下去,便只好继续说:“除翟让,定瓦岗,收裴氏,一气呵成令李密名声大噪。甚至出现谶谣暗自映射他日后为帝,若此时他真有帝王胸襟,就该一鼓作气趁机攻下长安。谁知他竟贪恋粮仓与东都富饶屯兵城下与洛阳守军对峙,殊不知洛阳被……经营多年,城墙坚固,若是强攻任凭他兵力雄厚粮草充足皆占不到优势。如此虚耗数月,待宇文化及逃窜至此与王世充两相夹击成犄角之势,还真成了雁坠涧谷,虎落平阳,不过为世人增添几分英雄末路的谈资罢了。” 果真悲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感叹一番,想着这感叹怎么听好像都摆脱不了‘惋惜为什么侵占长安的是李唐而不是李密’的嫌疑,踌躇着要不要再加上句‘都是天意,降重任于大唐收复河山,那些不过是流星孤月,转瞬成空’,最后还是放弃这装模作样的恭维,且不说我这个亡国公主若对抢夺自家河山的叛臣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会不会惊吓着别人,首先肯定是会恶心着我自己。 李世民道:“想来也奇怪,当年杨玄感谋反之时,名不见经传的李密曾为其谋划‘北据幽州,断炀帝后路,为上策;西入长安,控制潼关,为中策;就近攻洛阳,胜负难测,为下策。’当初杨玄感不听劝告,以下策为上策,引兵从汲郡渡河,围了洛阳,却终因进攻不克援兵随至而大败,怎得临到自己却将当年教训抛诸脑后?” 我一时心绪繁杂,如潮水般涌来,唇瓣张合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因为没有人能抗拒洛阳的繁华。”字句如珠,掷地有声,李世民愕然地转身,像是没料到我会接话。我却愈发苦涩,看来很多英雄立下丰功伟绩的道路或许千差万别,但最后走向灭亡之路却是大同小异。我的父皇,人人称之为暴君,却也没人能否认他是一个英雄,因为他曾平定南陈,统一南北。这样的功勋,就连李唐也没有谁立下,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做到。 啪……啪……清脆的掌声由远而近递阶传来,随着憧憧脚步声愈加明朗,众人皆向门口看去,却在一瞬倏然僵住,就连向来镇定自若的李世民也是神色骤变。 第017章 屋里屋外,密匝匝跪了一地,呼:“陛下万岁。”见李渊着皂色鸾鸟朝凤绣纹朝服,石锈色鲛龙游海朝靴,由众人拥簇着走进来。我暗自称奇,銮驾降临竟一点风声都没有,再细细一看,庭院外并没有依制车辇华盖金壶,随从之人皆是便服,看来该是微服暗访。 李渊由侍从引着上座,道:“都起来吧。”站稳后方才仔细观望,待看清楚跟在李渊身后最近的人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难怪刚才李元吉没有随大家一起来,原来是去接驾了。狂放依旧的眉眼一滞,不羁神采下掩着几分凶恶毫无遮拦地看向这边,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李世民上前躬身道:“儿臣未知父皇驾临,有失远迎……” “行了二郎,朕就是来看看你,不用这么多虚礼。”李渊深沉睿智眸子中闪过一丝宠溺关切,“朕带了御医来,待会儿叫他们好好给你看看。”李世民遣首道:“谢父皇。” 虽有朱辉在外,却依旧父慈子孝。我怆然忆起大业年间父皇与两位哥哥先后的相互猜度疑虑,天性疏离倾轧。或许是因为李渊父子并非生来便是帝胄,亦有十几年寻常人家父子情,更经历太原起兵诸多艰险,患难相扶持才有今日,大约感情还是深厚些。可古往今来,帝王家向来是同患难不能更富贵,这样的感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正低头出神,却听一句雄浑遒劲的话语传来,“你就是那个自小被瑶姬收养的孩子?”屋内静凝如霜,好像所有视线都凝聚在我身上。我抬头迎上那道含着探究意味不明的目光,片刻才记起‘瑶姬’是我的姑姑琼花公主的闺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略微点了点头。 “刚才那番言论真可谓‘语出惊人’,这不让须眉的倔强气概倒真与瑶姬有几分相似。”他字句如铁沉虬稳顿,目光却愈发轻飘渺远,仿佛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随即又略带失望地笑道,“不过样貌有些出入,比瑶姬还美上几分,不愧外界所传‘花神公主’美名。” 我心中流淌而过几分厌恶不快,那是姑姑,我怎会与她相似?听到‘花神公主’四字,又猛觉一凛,幼时有宫人潜滋暗传,我出生之日虽是隆冬胜雪,却朝霞漫天,百花盛开随即凋零,但芳香馥郁四溢久久不曾消散,这等奇闻传入民间便有了‘花神’典故。只都是些虚无缥缈的陈年旧事,若不提连我自己都要淡忘,只是今日李渊为何要旧事重提,又是存着什么目的。 “原来这就是‘花神公主’那晚倒是眼拙了”,李元吉扬声道,我暗叫不妙,一时心乱如麻却找不出拆之法,只得站在一旁听他继续夹枪带棒地说下去。 “不过父皇说她堪比巾帼,这点儿臣倒是相信。特别是她身边的那个侍女,骁勇异常连儿臣都差点命丧她手。”他说得不愠不火,却满是挑衅。果然,李渊闻言神色大变,问道:“怎么回事?” 被李元吉这么一煽火,屋里众人皆屏息滞声,听他添油加醋地将那晚事情渲染出来。他倒也不傻,将那晚与夕颜私会的事情一带而过,着重突出了我违反宫禁出手伤人的恶劣行径。我随时都能感觉到众人诧异刮目的眼光,没想到我竟然这么大胆敢招惹这个混世魔王。其实我确实没这么大胆,越不想惹麻烦反倒招了一身腥味。 “宫闱宵禁森严,她公然违反,若不是没将父皇放在眼里,就是思念前朝图谋不轨。”没想到李元吉如此阴狠,原以为他只是想报一箭之仇出口气便罢了,没承想字字焠毒染鸩,要置人于死地。别的倒还好,‘思念前朝’这个罪名可是触犯君王大忌,看来齐王虽然表面狂傲不羁,倒真是深谙蛇打七寸的道理。 若要和盘托出,依李渊的老谋深算和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未必猜不出那晚具体事宜。只是众目睽睽,事关皇室颜面,能这样摊开来吗?思虑间,手指一阵温热传来,见修长白皙的手微挑缠绕上来,细缓温热的呵气喷在耳后,“求我,我帮你。” 我心慌警惕地看向站在一边的那翎,见她半垂着头方才安下心来。压低声音道:“你想怎么做?” “求我……” “不帮就算了。”我倔强地甩掉李世民的手,看向脸色凝滞如铁的李渊,唇角笑纹微滟,“信不信,我自己照样有办法解围。” “你有什么要说得?”李渊面无表情地将问题抛过来,我不慌不忙地回道:“陛下明鉴,忆瑶违反宫禁为实,伤到齐王是迫不得已,但绝不是齐王所说‘思念前朝,图谋不轨’。”他又问道:“那你倒说说,深更半夜私闯宫闱禁地所为何事?”我道:“是去芙渠放莲花灯,太极宫中虽水渠遍地,却只有那一条占尽龙脉绝优地势,由东南方向流淌至西方。” “莲花灯为观音大士坐灯,梵天王也是坐在千叶金色妙宝莲花上出生,意味佛光普照,净尘洁世。忆瑶虑及干戈硝烟下芸芸黔首饱尝战火苦难,故而将莲花灯放入芙渠,让它带着祝福一直流向西方极乐,渴求天降奇才整顿乱世,如莲花灯一般普照,救万民于水火。忆瑶恣意随性,一时忘掉宫禁甘愿受罚。”这席话也并非全部杜撰,我确实曾经在芙渠里放过莲花灯,除却祈求苍生安康外,还有就是……感念故人。 李渊沉吟道:“如此说来倒是情有可原。” 李元吉扬声斥道:“你分明是强词夺理,什么莲花灯,根本是无稽之谈。我看你就是不甘心杨隋江山落入我们李家之手,故而心生忿怨,暗怀不轨。”我横眉冷对:“我为什么要心生忿怨?大唐皇帝为皇考修缮皇陵更善待杨家宗室,皇恩浩荡我感激还来不及,难道不是这样?” 他果然语噎,看来也不傻,知道是个陷阱答是答非都不妥。李渊冷眸暗沉,如鹰鹫睿智精光毕露,略一沉吟道:“元吉、世民、忆瑶留下,剩下的人都退下。”众人跪拜后皆缓身而出,唯余下夕颜上前娟声道:“那日夕颜也在场,可留下向陛下陈述一二。”李渊点点头,她便也如我们退至一边。 我却心里打鼓,一个李元吉对付起来尚游刃有余,若再加上个夕颜,还真是兵将水土来袭。看李世民一副闲逸样子,当真不求他就没有半分帮我的意思。若早知道离开东宫会落入孤军奋战的境地,我倒宁愿去向李建成服输认短,也好过让外人看去笑话。心下被这想法一惊,我什么时候不由自主将李建成当成自己人了,果然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可贵。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李渊目光凛冽滑过我们三人,夕颜抢先一步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听着倒是中肯符实,见李渊缓缓颌首,想来也是相信了。待夕颜说完后,他看向我问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怎么刚才不说清楚?”我回道:“事关皇室颜面怎能曝之于众。”李渊面露赞同之色,随即略带苛责地冲李元吉斥道:“连一个女人都懂的道理,你倒是疏忽。”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下来李元吉不敢顶撞,不时暗射过来的目光却是狰狞尖锐,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不禁懊恼,说我步履谨微也不过份,怎么敌人就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 “元吉,这事错在你,朕判你闭门思过一个月。”异兽麒麟缎裙扫过地面在微声耳弥的静空里掀起一阵悉簌之声,我兀自低着头看龙纹锦靴慢慢踱至我们面前,最终在李元吉面前停下。只听他略带不甘地回道:“儿臣领命。”其间破茧欲燃的雄浑怒火夹杂怨愤清若可闻,我却并不怕他,不过是仗着父兄溺重便逞匹夫之勇的狂傲少年,空有贵胄身份,独乏持重气度。 我未将他放在眼里却也低估了作为帝王的猜疑之心,那番冠冕堂皇的‘莲花灯’论自是没有令李渊相信,他冕服骤然一摆,调转方向走到我跟前问道:“朕罚了元吉,你也该说说那晚是干什么去了。”音调擎圆鼎钟,赋入浑圆天成的帝胄威严,如同阴空帷幕沉重压抑下来。 该说实话吗?谎话自是不行,可实话断也不能说。如今局势微妙,突厥虽是朝秦暮楚却依旧雄师北方,霸领天下,李渊与之结秦晋盟约之心不减,我若说了出来,他极有可能会借此赐婚,那之前所做努力岂不付诸东流,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还真是进退维谷。我心里清楚,一旦称孤道寡疑心就会极重,前朝公主的身份已经深为李渊所忌惮,我若给不出个合适名目,只怕不久就会在太极宫里消失。深宫内苑里要一个人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没有人敢追问。短短一瞬,仿佛碧落黄泉走过一样,无数思绪泉涌而至,若我抵死守住秘密,什钵苾会不会履行承诺帮我报父仇,护佑侑儿?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何必倔强着不肯向李建成服软,或许他会念及如初交情替我料理身后事呢。不曾历经生死关头,我还不知道自己如此贪恋尘世,有这许多抛不开牵念。 正当我举棋不定时,身边的李世民扬声道:“父皇,儿臣有话说。”李渊未曾料及他会站出来,将视线收回投注到他身上道:“说吧。” “那晚忆瑶是去找儿臣,因是初七儿臣留宿武德殿,不想惊动上下才在夜间相会……”我惊诧地睁大眼睛看他,英挺身姿正凛,伸手将蓝色雀展撺丝袍摆向一侧,双膝及地仰视天颜正色道:“儿臣与忆瑶公主两情相悦,因此触犯宫规愿与她同罚。” 第018章 两情相悦……像是掷入静水中的石头,荡起层层涟漪,殿宇内越发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缄默咀嚼方才的话。 李渊最先反应过来,冷声道:“此话当真?”李世民抬头欲说什么,我慌忙到他旁边,打断道:“陛下,此事是忆瑶一人所为,与秦王无关。”那翎要回突厥了,我不能让自己真得陷入这个荒谬的联姻棋局里。李渊面色阴晴不定,阴霾浮荡游移在我们之间,良久转晴笑道:“这样的事你一个人怎么做得了?你倒是会护着他。” “倒是门当户对,才貌相称。”李渊若有所思,顺手将李世民拉起来,悯慈笑道:“本是件好事,只这样遮掩着实恼人。姑且便宜你小子,朕就为你们做主赐婚了。”李世民登时躬身道:“谢父皇。”看他们父慈子孝相得益彰,仿佛真没我什么事,到此时我还处于怔愣状态,迷迷糊糊难道这样就定了终身? 直到夕颜半蹲碰触了下我的手,提醒道:“看姐姐都高兴傻了,倒是快谢恩呀。”我迷茫地迎上娇俏精琢的笑靥,只觉眉眼里虽含凄怨,却也是松了口气。恍然回神,心扉深处只剩一个声音在呐喊,不可以!明明成功破坏了突厥与唐联姻,‘不战屈人之兵’虽有憾却胜得漂亮。可为何偏偏在这时降了这道赐婚圣旨,垂于身侧的柔荑紧捏住纱裙,鼓足勇气站起来,话未出口却先被迎面李世民的视线一刺。温润和煦的笑容似冰山坍塌一角半含着警戒,陡然所有被抛诸脑后的牵念被重新拾回,我有什么立场去反对,侑儿的生命,未报的父仇,哪一桩哪一件都让我没有资格拒绝这‘隆恩’。我亦如李世民的样子,恭敬道:“谢陛下。” 李渊含笑道:“朕向来奖惩分明,你们虽领了旨但先前罔顾宫规私相授受却是要罚。”我平静地站在李世民旁边,脑子里乱哄哄却又理不出头绪,谋划好的到临前却失了准绳,本意兴阑珊只得装出娇羞含怯的样子听着。“朕就罚你们悉心筹备一个震惊整个长安乃至天下的婚礼,让普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皇子与大隋公主喜结并蒂,李杨两家成秦晋之好。” 这才是目的。李唐虽然雄踞长安,却终究是叛臣,纵使做再多粉饰文章也不符合中原权威君臣纲常思想,终难名正言顺。联姻借了前隋名目,一来收揽遗臣民心,二来宣扬仁义,却是行之有效。何时我怜悯那翎为社稷邦交婚事不由自主,又何时我站在了她曾经的位置上。还是有不同,那翎若是嫁给李世民,那是两国结盟,我的‘国’又在哪里呢? 满目空索,落下的是李渊简雅的明黄辇舆,夕颜恬静萧索的忧郁,李元吉的怨愤不甘。我怔怔地迈开脚步,对上那翎那双含着三分了悟,三分伤恸,三分厌恶的眼睛,“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心事都告诉你,你却一再地隐瞒欺骗,难道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口蜜腹剑,言不由衷得吗?” “不是得……那翎你听我解释。”我急切地说道,却听尖细的声音无尽回荡,“我不要听,我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甜言蜜语了。”说完,手掩着丹唇抽泣着跑出去。我一时情切举步就想去追,却被李世民抓住胳膊,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去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为什么会是这样,当真是对我的惩罚吗?庭院里桂花影斜,淡淡落在梧桐井旁,风卷残叶,袭起一地零落。我静静倚靠着桂花树,清沁香气浸入鼻翼,在心扉出绽放的却是苦涩,满心疲惫只有选择沉迷地吮吸。这样的沉迷并未持续多久,手腕被人扼住硬生生拽离,他冷冷地问:“你刚才是想抗旨拒婚,我没看错吧?”我惨然一笑,“依你对陛下的了解,若我真得当众拒婚会有什么下场?” 他冷哼一声,讥讽道:“父皇对于这种愚不可及的行径向来不屑为之动怒。”是愚不可及,我笑问:“看来我是嫁定你了?”他怒极反笑,饶有兴致地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他,“本王是哪里配不上你,还是嫁给我辱没了你,公主殿下?”我露出娇美笑靥,细声道:“是忆瑶蒲柳之姿难配文韬武略、仪表不凡的秦王殿下。”“少跟我来这套。”他咬牙切齿地喝道,忽而邪肆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既然圣旨已下本王就暂且受点委屈。虽然你又笨又丑,总算聊胜于无,等过了门有的是时间慢慢相处。” “你不会还喜欢打女人吧?”我瞪圆了眼睛忧虑地看他,俊逸薄唇渐渐溢开优雅笑容,修长手指轻轻滑过我的鼻翼,道:“那也得有心情,对于我喜欢的女人才会有这种心情。”我避开他灼热殷切的目光,故作轻松道:“那你还是别喜欢我得好,免得到时候误人伤己。”他看向我的目光幽深了几许,语气莫名和缓轻柔起来,凑近耳畔低迷唤道:“没关系瑶瑶,至此名分落定,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们有一生的时间让你来爱我。朝代更迭,江山易姓,你注定只能是我的人……” 他倏然放开我,眼眸澄静无波将之前暧昧不明挥散,却又平添几分别的意味。“我会给你一个天下女孩都倾羡的奢华婚礼,作为回报,你要还我一个最美丽快乐的新娘。” 神思恍惚地走出秦王府,耳边不断回荡着李世民的柔声蜜语,仿佛魔咒诱人沉沦。难道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爱他,就注定要将终身年华付诸王府高檐,重脊深帷?东宫辇舆停在纵路上,王珪已等在车辇上,只璃影站在车辇前冲拦住她路的李道玄冷冷道:“难道堂堂淮阳王就喜欢当街拦女孩子吗?”那也是修姿丰神的男子,只是举止略显稚嫩,几句话抛过来便有些无措,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秋眸微澜,却还是清淡漠然,“是不是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就可以让我走了?” 李道玄沮丧地点头,低声呢喃道:“不让走能怎样,难道还能将你虏回去不成?”璃影忍俊不禁地轻笑一声,扬头道:“璃影,琉璃的璃,影子的影。”璃影走出几步,李道玄在她背后轻声道:“公主就要嫁给二哥,日后秦王府,我们来日方长。” 马车踽踽独行,掀起珠帘却见那修长身影驻留良久迟迟不肯离去,怅然遥望,渺远模糊在道巷尽头。 璃影也在看他,清艳如桃的面容被晃动珠晖溢满,不若方才冷冽决然。心中低叹,该做些提醒吧,顾忌王珪也在车里终究没有开口。大约行至东宫,王珪突然道:“该恭喜公主,想必此时赐婚谕旨已经传遍太极宫,太子殿下也该知道了。”我想露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却发现嘴角僵硬勉强不得。沉思半晌,道:“我想见太子。”王珪回道:“太子殿下未必想见公主。”话刚落便喊停马车,踩木漆踏梯下来,我坐在马车里听他沉声向马倌吩咐:“直接送公主回她的寝殿。” 回到寝殿时暮色初浓,柳枝上宫灯已被点燃,暗红烛火莽莽延展。举目望去,满苑景致尽氤氲在这光晕中,显得幽馨沉谧。晚间涮洗时习惯地潜人唤如墨,却听那小宫|女回道:“太子妃为公主筹备嫁礼,特意唤了如墨姑娘去。因她侍奉公主日久该熟悉您的喜好,挑选起嫁仪礼资也好称心。”郑茯苓倒是上心,说来她该高兴,我这个不速之客总算要走。再加上李渊特意点明从东宫以储君义妹身份出嫁,她定不会寒碜半分失损东宫体面。 摆摆手那宫|女却踌躇着站在原地,迟迟不肯退出去,我问:“还有别的事?”小宫|女手指绞缠裙角,低着头似是有难言之隐。随即柔声道:“若没什么事,就回去休息吧,以后几天有得忙了。”谁知话音刚落她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公主待下人们仁厚,奴婢实在不忍心欺瞒您,就是日后太子妃责罚奴婢也要给您提个醒。” 我眸光微凛,示意璃影将门关上。将宫|女搀扶起来,孱弱消瘦的身体微瑟,细柔语气中带了丝抽泣。“今日那翎公主来找公主,如墨姑娘不在,我们几个怕失了分寸一边迎客,一边分头去找姑娘。这样折腾却将太子妃身边的依约姑娘引了来,她平日里仗着太子妃宠信对底下人色厉跋扈惯了,我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怎敢拦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对那翎公主奚落道‘您那姐妹好手段,引诱太子不成又去魅惑秦王,难为您为她掏心掏肺。’” 胸口一阵窒闷,问:“那翎说了什么?”小宫|女脸上荡起丝温暖笑意:“那翎公主自是不信,愠怒着呵斥道‘忆瑶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哪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依约姑娘当即脸上挂不住,说‘是真是假亲眼看看便知,那狐狸精就在秦王府,我就不信会不露尾巴’”原来是‘三人成虎’,即使那翎始终对我深信不疑,也禁不起接二连三的间隙。宫廷本就是滋生流言蜚语的沃土,言语更甚于刀刃阴毒。我让璃影送小宫|女回去,再三叮嘱今夜之事不要泄露半句。小宫|女豆蔻年华,身量未足,稚气忧乐全刻在脸上,虽然害怕袒露心声后却是遮掩不住地释怀。凝视着那张澄澈无忧的脸,在深宫再待过几年,怕是有人对她再好也不会有这般坦诚了。 坐在檀木妆台前,平静捋顺乌发,直到现在亦有恍如梦中的感觉。终身大事就这样尘埃落定,或许还有繁复礼仪牵着纷乱事由,但于我摒弃外在直面内心,还是觉得仓促不及防。自小到大似乎没有人与我谈论过这种事情,姑姑去世时我还年幼没到出降年龄,后来则是没人再关心。算起来,应该有一个……媒聘折枝催红妆,泪眼无处觅旧人。 璃影见我情绪低沉,安慰道:“这是好事,秦王位高权重该是个依靠。”是依靠,我确实需要个依靠,不然禁宫内苑我该如何以前朝公主的身份生活下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普通王侯谁有胆识能力会接这烫手山芋。我拉着璃影共躺在床榻上,摸索胸前垂落发丝,回忆道:“幼年大兴城里看尽后宫妃嫔为夺宠爱而勾心斗角,当时冷眼旁观满心尽是不屑,却不曾想有一天自己也会卷进去。” 璃影静默片刻,方道:“普通人家殷实年份都会讨个妾室,更何况皇子王孙。世间男子大多以遍寻姹紫嫣红为乐,没权没势倒是踏实平稳守着糟糠,可心里未必不想。有权有势的,持身份自然少不了花浓柳绿填充门面。女子若要依仗良人若磐石反而虚无,倒不如争取些荣华来得实际。”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却又好像映射自己。突然想起萧笙,道:“其实世间从一而终的好男子还是有的,只不过未被你我碰上。”忆起萧笙便又不可抑制地想起隋宫,低郁叹道:“若我没有这身份,兴许会有几分释然。我一个隋朝公主嫁与大唐皇子为妾,死后还会入李家宗祠,便再也没颜面去见地下亲人和杨家列祖列宗了。” 她转过头看我,被衾下握住我的手,不知该如何劝下去,沉吟片刻方道:“睡吧,别想太多了。” 第019章 接连几日我去两仪殿要求见李建成都被挡在门外,我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执拗,也不知李建成为何这样决绝。就算对我心生厌恶,好歹例行公事地见见我,就算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也爱听,像这样日日想出各种名目让底下人回绝我他竟不烦吗? 大暑过后夏意阑珊,虽花开永好,却隐隐有荼靡之势。数着日子该是立秋了,人道春困秋乏,连当值的宫女都时常呵气连天,我却失眠了。 正午时分,百无聊赖本想补睡片刻,可憎的是端得眼皮酸胀,头昏脑沉,硬就是辗转难眠。不再勉强,只得无奈地坐起来,璃影见了道:“如墨不在,奴婢可没那本事帮公主遮掩黑眼圈。” 我没好气地斜睨道:“那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给我换个会化妆的丫头来。”璃影笑道:“别的丫头可没本事为公主疏通心绪,妆容化得再精致又如何,还不是治标不治本。” 我惊诧地看着她道:“你什么时候成‘解语花’了?那倒说说为什么这几天我明明困倦得很就是睡不着。” 她走到床榻前半蹲下摸着我的发丝,俏皮笑道:“公主大婚之日将至,太极宫上下无不张灯结彩鼓瑟笙歌。而您,大婚的主角反倒落了单,终日无所事事却又不得不随时恭候大事降临,所以就心情郁结愁闷,又紧张忐忑,心里想得多了自然就睡不着。” 我掰掰手指,苦笑问道:“怎么办,还剩三天了……”随即灵光一闪好似想起什么,慌忙挽过臂纱边往外走,边急道:“还剩三天了,你跟着我去。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就是把东宫拆了,今天我也定要见到他。” 走出几步却见璃影停在原处,神色冷淡地看着我,问道:“就算见了太子,你又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身躯猛然滞顿,再也迈不开脚步。我要对他说些什么,这几日只管奔波于两仪殿和寝殿之间,心心念念想着在离开前见他一面,却不曾想过该说些什么。我们当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大概内心深处只希望印证他会原谅我,依旧如常。但若真是相视无语,是否如常又有什么意义呢?李建成想必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将我拒之门外,如璃影所说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尴尬徒留凄凉罢了。 虽说道理想通了,但一想到他日见面只能行君臣礼,等同陌路,心里就好似缺了一块儿。 忽听门外宫女道:“参见沈良娣。”忙搬过铜镜整理鬓妆,携着璃影一同却外殿。沈丹青身后跟了几个桃红装束的宫女,手里端着蜜合朱漆锦盘,陈设着大小形色各异的盒子。见我出来,宫女们俱是行礼,沈丹青命她们将东西放下后就都遣了出去。多日来失眠积聚只觉疲怠不堪,但见是这仗势也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沈丹青将盒子一一打开,唯见钗饰珠绦,鬓钿步摇,她温婉笑道:“这是最后一批嫁仪首饰,公主看看可还称心?” 我只觉无趣,前几日太子妃往这边送了许多东西,大到嫁衣锦帐,小到胭脂丹蔻。打眼一看只觉灿金流莹,晃晃耀目,竟好像直接把大把金锭镶嵌上。嘴上回着客气话,心里却赌咒婚后打死我也不会戴这些东西,又暗自责怪如墨是怎么把得关,难道在她眼中她家公主是喜欢开金店得?我分明记得前几天莫依约说过是最后一批,况且依照郑茯苓强势清高的性格,她一手承办的事情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却假手于人了? 心里泛着嘀咕,却还是做着样子查验。触目所及却见玉色温润,样式简雅又不乏清越高华。我随手拿起一根月牙玉簪,簪面磨琢得十分平滑,只雕成月牙形状,再不见任何装饰。玉色莹泽通透,遍染淡淡黄晕,真好似月光,虽无惊艳绝伦却飘逸清澄如仙。 我一时愣住,这件件尽合心意,好像量身打造一般。沈丹青道:“让璃影收起来,放在贴身行装里,免得到时混杂进嫁妆里不好找。”我奇怪地问:“怎么不用一同封存到嫁仪中吗?”她摇摇头,“最近长安流行新嫁娘家中父兄给特别备些嫁妆,不随嫁仪,都是贴身收着紧随新娘到夫家。慰藉新娘虽已出阁但家中仍有牵挂。”她满面喜色却说得我一阵心酸,生怕驳了她兴致故作上心地听着。她微微一顿,一拍头叫道:“你看我什么记性,两样最重要得竟忘了。” 说着从臂袖中掏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塞进我手里。打眼一看,‘石磷之玉’若流萤烛火,散发清幽蓝光,即便在奢靡成风的隋宫里这种货色也是难见。我以为这又是什么出嫁习俗,沈丹青将我掌心合上,柔声道:“送给秦王妃,该有的礼数不能短了。”一时间只觉一股热流涌过,温煦和慰,溢满了感动。一种异样心思飞过,满怀疑窦,“这也是太子妃吩咐得?” 她略避开与我交错的视线,轻微应了声。转而凝眼问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去两仪殿求见太子?”我涩然道:“若是太子让你来劝我别再去烦他就没这必要,我已经想通了,不会再去两仪殿。”沈丹青眉梢微弯,勾起醇柔笑意:“你想多了。不过太子虽然不说,他的心思我也能猜个大概。”还能有什么心思,“他果真是厌恶我。”沈丹青目光缈深,好似蒙了一层软纱,温柔而忧郁,轻叹一声:“或许恰恰相反。” 相反……怎会避我如洪水猛兽?见我不信,她又说:“不过是说烂了的道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身在棋局自寻烦忧。你可想过他日?”他日我为秦王侧妃,彼此相见必得谨遵宫闱仪柱不能有丝毫逾矩。这还是幸运,如果李世民有问鼎之心,还会是敌人。如此浅显道理我是没想到,还是不愿去想? 了悟悔却半壁,何如痴傻,无望亦无忧。不知觉间当初的决然冷漠几乎消尽,我变得贪心,贪恋与李建成、与那翎的友情。会恨会痛,恨生在帝王家,万般不由人;痛风景入心,依旧是风景。 沈丹青宽慰道:“明白就好,大喜的日子不要想太多。这个收好,王府虽依旧在皇城,隔了道宫墙总不如从前便意。”我一惊,不可置信地接过她手中的物件,精巧玉牌上镌刻着飞腾巨蟒,明黄绦子微微摇晃。是储君令牌,只有极得宠信的幕臣才够资格拥有,我记得王珪有一块。朱唇微启话到嘴边,沈丹青制止道:“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眼眶蓦地湿润了,不是因为这块代表储君尊荣的玉牌,而是因为背后的象征。有了它,意味着我可以随意出入宫闱内苑而不受拘束,即便身在宫外依旧可以随时进来看望侑儿。 手中玉牌因为攥握而传来丝缕温热,轻柔碾展顺着脉络触动心弦。窗外风声剑戾,宛若呜咽徘徊于悬窗下,低怅婉约,往事如丝絮翩飞回转…… 第020章 大业十二年江都 江都行宫里的老宫人说,宛转水乡四季流年,温暖如春。偏龙舟抵达那一天下起鹅毛大雪,举目望去惟余莽莽,城阙楼宇银装素裹,整个江都在大雪覆盖下浅浅吟唱。 京杭运河畔,雕栏画舫停泊在江边,彩釉描绘的蓬船顶落了雪。江寒逐雪,冰凌漂浮,远处一弓虹桥也在茫茫雪幕中变得模糊。 踩在松软的雪上,咯吱声中留下两组并排脚印,从来路向去路延展好像要抵达世间尽头。 “我想回洛阳。”我将冰凉的手指放在萧笙宽厚的手掌里,因为严寒声音夹杂了瓮声瓮气的鼻音。他轻轻摇摇头,“这时节洛阳怕是也冷,南方还暖和些。”我垂下头,沉默片刻问:“暖和的地方琼花就会开吗?”他的手微微一颤,道:“陛下说会开应该就会开吧。”自从姑姑死后,父皇就开始开凿运河,整修龙舟,然后辗转奔波于江都和洛阳。他对琼花的痴迷几近癫狂,在洛阳、长安的每个日夜守候着那株光秃秃的琼枝,后来深谙他心思的许国公宇文述御前进言,北方严寒怕是不利琼花生长,也许到了温暖如春的南方它就会破土绽放。 货郎挑着扁担依旧走街串巷,用听不懂的方言唱着呢哝小调。我将放在他手掌里的手向里缩了缩,他就势紧握住,话语中染了一丝清凉笑音,“今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所幸出了大兴没那么多清规戒律。”我笑道:“弋莲今晚要做梅花糕,我还想吃你做的栗子糕,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再带点冰糖葫芦。” 萧笙宠溺地扫落我头上的雪,轻笑道:“你个小馋猫,江都也不知道有没有冰糖葫芦卖。”我忍不住嘟嘴,半撒娇着说:“我不管,没有卖你就给我做,反正你有一双巧手什么都做得出来。”俊逸容颜若清风拂面晕开一抹笑容,宛如白衣纤尘不染,冰天雪地中在心扉深处洒下温暖星火,“瞧你将我说得像大罗神仙,我如真有那本事就造出一个另一个‘我’来,代替现在的我天天陪着你这个烦丫头,我也好乐得清静。” “想得美,就缠着你……”心却并不如话语那般骄纵洒脱,却是无可抑制的窒闷,他想造的恐怕是另一个‘她’吧。萧笙沉吟片刻,道:“晚上你若有人陪,我就不去了……”话音刚落脚步钝止,客栈前悬着的松木匾额下站着一对男女,相互交谈了几句男子便站在客栈前目送女子离去,她好像恋恋不舍走出几步才默然转身,视线与我们相撞的片刻脸色骤变。 萧笙最先反应过来,谨敏地半转身环顾四周,然后携着我越过她朝客栈走去,低声说:“进去谈。” 我们直接去了二楼阁角处的房间,地处偏僻布置得却十分雅致。半开的棉纸悬窗下摆放了一盆洁白睡莲,隆冬腊月却极致绽放,不时有零星雪花顺着缝隙漂浮进来,稀稀软软落在泥土上瞬间化成雪水。 “弋莲,你知道宫眷私会外人是什么罪名吗?平日里看你挺机灵得,怎会办出这等糊涂事?”萧笙一改往日清风和煦,言语中是少有的冷冽严厉。任由斥责声零星片语传入耳中,我只顾凝视着那朵睡莲,洁白瓣蕊伏在松土上,任凭窗外风雪怒吼,仿若置身天外神境不染纤尘污垢。 弋莲娟秀声音中平静无波,淡淡道:“萧公子放心,若出什么事情自有弋莲一人承担。”“废话!”萧笙重重拍桌子,斥道:“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闲事。皇宫上下谁不知道你与忆瑶过从甚密,此番出宫又是打了她的名号,若泄露出去,你自是罪有应得,若毁坏了公主名声你对得起谁?” 那边终于缄默了,我托着下巴换了个角度欣赏那株睡莲,正对上同我一样自进门就没说一句话的那个人的眼睛。眼稍微弯,优雅弧度透着女子的阴秀,偏偏眸中凝聚着沉鹜般的镇定,打眼看去只觉这人气势凌厉冷肃,却又真切怕不起来。我抬起胳膊指向睡莲,问:“怎么冬天也会开花?”他未回头随口回道:“用了一种叫‘冬醉’的毒药浸泡,让花可以在冰天雪地中凌寒绽放,也只能绽放一天。” 我惊诧道:“一天之后就会枯萎吗?”他冷淡地摇摇头:“一天过后花就死了,即使冬去春来也再无法一展花颜,永远都不能再绽放。”心底柔软的部分被轻碾过,由惊艳慢慢生出怜悯,心疼地端起花盆,却听背后一声重喝:“别动!”我不明所以地转身,手中睡莲一瞬间枯萎,原本饱满凝露的瓣蕊疾速蜷曲萎缩,随后凝结成一股枯黄,无精打采地垂落在松土上。我一时心慌伸出手想去碰触瓣蕊,只觉胳膊遭到强大力道的撞击,手中陶瓷花盆应声而落。 “花瓣有毒”,他确认我没事之后方才解释道:“‘冬醉’本身就是一种剧毒,阴寒天气中却有致花绽放的功能,所以它必须要放在窗边接受外界风雪寒气才能维持绽放。但被浸泡过的花瓣本身是含有剧毒得,一旦碰触,见血封喉。”我倒吸一口冷气,存着余悸忽然忆起刚才如鹅毛雪花虽飘进来却无一瓣是落到花蕊上。 第021章 这边动静太大吸引了萧笙和弋莲快步走过来,莫名奇妙地扫过一地冰凉破碎,萧笙捏起我的手细声问道:“有没有伤到?”我摇摇头,忽得反应过来质问那人道:“这太残忍,你有什么资格剥夺睡莲开花的权利?!”他脸色未变,目光幽深了几分落到弋莲脸上,“冬雪中群芳凋零,它想独秀凌寒绽放倾城之姿就必须付出一定代价。再说若是‘寂寂丛中无人赏’即使开得再好也失去意义,倒不如以余生换取瞬间倾城,毕竟此时此地有衷爱它的人倾心欣赏。” 一时语噎,我竟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萧笙将我的手放下,冷然问道:“这位是……?”那人抱拳施礼不冷不热地回道:“在下李建成。”萧笙道:“原来是唐公长子,大名鼎鼎的河东将军。大隋律例,边陲将吏未经传召不得擅离值守,李将军沉稳持重想必不会干这等糊涂事,烦请把传召谒圣的圣旨拿出来看看,今日的事便可不追究。”李建成立在原地岿然不动,道:“我没有陛下手谕,但传召家父入江都议罪的圣旨八百里加急送至太原,现如今在家父手中收着呢。” “即是如此,为何来得不是唐公?” 李建成道:“突厥屡犯北疆,家父奉命固守太原驱逐外敌,重责在身实在走不开,便派在下前来向陛下陈述详情。”我听得满心疑惑,看向弋莲问道:“怎么回事?”她娟秀眉宇紧蹙,愁思深锁,“舅舅为太原留守,突厥入侵北疆,陛下命他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并力抵抗。因战事不利,陛下便派使者执他们二人送江都议罪。”闻言,我轻声调笑:“这倒奇了,大隋与突厥交战还从未有过胜绩,也没听说过谁因为这个获罪呀。” “忆瑶!”萧笙厉声斥道,我冲他吐吐舌头,“我说得是实话。”偏父皇不喜欢听实话。他目光一凛想再说什么,被弋莲打断,“建成此番前来就是向陛下陈清事实,偏禁军掌握在宇文化及之手,他与舅舅素来不和,冒然前去恐遭遇不测。”我见她温婉秀容敛着倦愁,似春雨扶兰伤郁忧思,却是极美。不禁生了促狭,一本正经问:“你是想帮他?”弋莲微微一怔,随即猛地点头,我又问:“他是你什么人你就想帮?” 闻言脸颊浮上一抹彤红,秀首微沉,低声道:“唐公是我的舅舅,他自然是表哥。”我领悟地点点头,缓慢走出几步,目光趁机将李建成打量了个遍,笑道:“‘表哥’我可帮不了。”见她神色黯然,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道:“要是‘情人’我就帮。” “公主。”言语嗔怨低喃,蒙了一层羞赧。我完全不理会萧笙不赞同的目光,围她绕了一圈,又问:“那到底是‘表哥’呢,还是‘情人’?”她的脸颊若红莲绽放,绯色醉人,微看了李建成一眼,蚊蝇似的低吟道:“情人。” 我满意地拍拍手,“这就对了嘛,都是自己人干什么遮遮掩掩,难不成还怕我去告密吗?”弋莲似娇带怒地瞪我,面带急切焦虑,我连忙切入正题道:“江都行宫虽然守卫森严,但要送进去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进去之后我可就帮不了你了。”李建成道:“公主若能送臣进去已是感激不尽,陛下那里臣自有办法,不敢再劳烦公主。” 我点点头,扯上萧笙的衣袖说:“笙哥哥,把你衣服借我用用。”萧笙闻言倒退一步,甩掉我的手责怪道:“你平日里古灵精怪也就算了,这种事也能胡闹吗?”我倒不着急,望着他笑嘻嘻道:“你知道我脾气,决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反正我们有三个人,你想想是要乖乖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说完还极具威胁地上前一步,手托着下巴,颇有种拦路调戏良家妇女的姿态。 看向我的目光幽深几分,略带忧郁中镌刻着不明所以的怜悯愁韵,相视片刻后他惶然点头,“好吧,随你闹。” ……………………………………………………………………………………………………………… 马车颠簸着驶向江都行宫,一路上人烟渐稀,周空气氛愈加凝肃起来。没想到李建成穿白衣也自有一番飘逸谪仙韵味,他面容本尊秀冷肃,相配白衣却丝毫不显做作,好像天生地就。只是衣襟上湿漉漉得,略显不和谐,那是离开客栈上从小二那里要得陈酿直接浇上得。 他好像被我盯得局促,不自然地挪了□体问道:“公主为何要帮臣,仅仅是因为弋莲?” 记忆闸门顷刻开启,猛然想起幽长沿廊下,宇文化及与母后窃窃私语的暧昧不明,只觉怒火中烧。随即回道:“凡是宇文化及过不去的人本宫都愿意帮。” 李建成抬眸看了我一眼,嘴唇蠕动不再言语。我掀起车帘,见朱墙高檐,危耸于两侧,不时有禁卫身着银光铠甲稳步而过。放下帘子,朝他指了指我的腿,说:“躺上吧。”李建成略微怔愣,随即中规中矩地低头道:“臣不敢。”我点点头:“好,没关系,那下车吧。”他眸中灵光一闪,想必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即慢吞吞地挪过来躺上。经他这么一辗转扭捏,原本坦荡的我也不禁微生羞涩,腿上被压得温热心里无所适从,轻咳一声说:“那个……你不用怕弋莲吃醋,大不了这一段不告诉她。” “公主放心,臣也不会告诉萧公子。” 哎……我郁闷地仰头,怎么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那个闷葫芦就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马车猛然一顿,身体骤然前倾若不是腿上被压着恐怕就摔出去了。心中原本抑郁,倒化成怒气宣泄出去,“怎么回事!?哪个不要命的敢拦本宫?” “除了我这个不要命的还有谁?”戏谑玩味的声音幽幽传来,心弦骤然仓惶紧绷,腿上钝滞一颤,想必李建成也听出这个危险声音。我强按下心中忐忑,将车帘掀起调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大外甥。” 宇文成都身着独窠牡丹对孔雀纹绫长袍,青冠束发,看上去不像例行公事,难道……我瞥了眼躺在腿上头朝内的李建成,难道真是冲他来的?他眉宇微蹙,与刚毅容颜不符地惊怪道:“我说过了不准再那么叫我,我比你还大好几岁,凭什么!?”我细眉微挑,斜睨他道:“你二叔是不是驸马?你见了我姐姐是不是应该叫婶娘?论起辈分来你是不是我大外甥?”我连泡珠似得一口气吐出来几个问号,他怒目恨瞪着我,一抬头刚想反驳,忽看见我怀里还有一个人,怒容化作戏谑笑意:“这是萧公子呀?平常酒量不是挺好得,怎么醉成这样?”说完还应景地摆摆手驱散缭绕于前的酒气,我暗自庆幸,多亏了那醇厚馥郁的陈年佳酿,不然还真会惹人怀疑。 我微微仰头笑道:“你没听说过‘酒不醉人人自醉’吗?有我这么个大美女相伴,想醉不就醉了吗?”他将腿踏在马车梯板上,见了鬼怪似得盯着我,目光突然变得猥琐,“你用什么办法把他灌醉了,欲行不轨?”我眉毛一挑,不屑地斜睨他:“是又怎么样,你去向父皇告状让他老人家来捉奸呀。” 第022章 “公主这是什么话,凭你我的交情这种不讲义气的事我宇文成都怎么干得出来?” 踏在榆木移梯上藕灰螭兽缎靴往里挪了挪,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音,强迫着按捺下紧张,努力让声音如往常:“宇文将军,你若没什么事就赶紧让开,我怕天寒地冻得笙哥哥会着凉。”说完自然地将他往里揽了揽,方才发现掌心里早已是一片寒冷粘湿,暗中往簟纹冰纨纱上蹭了蹭,反倒更加粘腻险些从裙衫上滑下去。 宇文成都不羁的目光下隐了悠远深意,刺目眸光柔润几分,凝着我怀中‘萧笙’笑道:“可真有福气,换作我若有一瞬如此,哪怕吞下千坛万盏辛辣也是心甘情愿。”狂傲容颜上一如既往的轻挑纨绔笑容,我知他又在与我打趣,从前就是这样几次三番非要将我戏弄的面红耳赤才罢休。但今天不同,“行呀,你现在就回去喝酒。也不用‘千坛万盏’,喝下一百坛我就这样抱你。” 原本以为免不了一顿讥讽挖苦,谁知他收敛笑容,将脚挪下踏梯认真地问:“此话当真?” 我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扬声道:“公主一言驷马难追,明儿见大外甥,起驾。”那些马倌侍奉我多年,虽不明就里却也深知我对这有事无事就招惹挑衅的‘天宝将军’没什么好感,因此扬鞭策马用了十分力道,宫闱红鬃马本就脚力过人,略一驱赶便奔腾如飞,在狭长幽深的宫道上扬起一片雪尘。 估摸着走远了,方才长舒一口气,以手抚胸看向刚坐稳的李建成庆幸道:“好险……”乌瞳中掠过不明所以的神采,含着惊诧,“外界传言凶残狠戾的宇文将军竟也有这么一面,倒真是天下奇闻。” 这还不是稀松平常,我无所谓地撇撇嘴,“你可别被他骗了,这家伙看上去粗犷野蛮,实则外粗里细,跟他那个阴险狡诈的老爹一样精得像猴。刚才我都吓死了,生怕被他看出来。”李建成挑帘看了眼外面,道:“前面‘玄夕殿’停。” 被他骤然冷却的气质一慑,我略带沮丧地吩咐马倌前面停车。心中不免疑虑,江都行宫虽在大业初年兴建,但此后圣驾多次驾临工部频繁整修,就连我也刚刚熟稔,怎他对殿宇甬道数如家轸。目送他离去,细碎翩跹的梅朵杨过来,柔软瓣蕊从掌面辗转滑过,于缝隙间撒漏。举目望去梅林于霜雪中摇曳纷飞,抱丛暗蕊穠香浮动,清枝细杨傲立雪风中,一白一红交相辉映。 心情蓦地被浇灌得清怡起来,将心境抛却与霜雪红梅,任凭天雪洗净这四肢百骸,舒然清爽。 ……………………………………………………………………………………………………………… “公主,你可算回来了,不知道出大事了。”绾绾守在沁馨殿前,见我回来捏起衫裙小跑着过来。我扶却染上鬓发的霜雪,双手冰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呵气成雾:“好姐姐,有什么话好歹进去说……” “进什么进”,绾绾一把将我拽回来,秀眉凭染焦虑,嚷道:“什钵苾王子前来求亲,陛下要将公主远嫁突厥。”我愣住了,玉指僵冷在空中失去了知觉,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冲侍奉在一旁的宫|女道:“宣萧笙进宫。”总得有个商量的人,慌乱中抓住一丝头绪,努力平复起伏胸腔促使自己尽快镇定下来。去找父皇……我抓下缱绻在脖颈间的狐裘肩帛绦带,扔给宫|女道:“去玄夕殿。” 绾绾身形一跃拦住去路,平静道:“公主别去了,该说的话皇后都说过了,陛下此番好像是铁了心。皇后派奴婢过来是安抚您,不要冲动误事,陛下那边她会再想办法。” “她?她恐怕巴不得将我嫁得远远得。”冷声嘲讽道:“怎么,夕颜不再身边她是太闲了,又来管我?”绾绾挪动了下嘴唇,终究缄默。 我脑中乱糟糟得,如麻思绪中抓回一丝心念,疯了似得朝玄夕殿跑,任凭绾绾和宫娥在背后追赶。雪花飞旋着从脸颊擦过,带着刺骨寒风。以前总是觉得江南水乡风雨婉转柔媚,不曾知激烈碰撞后也会这般凌厉。 “公主……”狂烈的叫喊声渐渐飘渺悠远,淡紫色缎皮靴子踏在松软积雪上,步履艰深,越来越快。仿佛这身体已经不属于我,其中迸发出的疯狂热烈那般陌生,又好像潜藏多年的鬼兽被唤醒,支配着……没有人能阻止我,追赶得是未来。我如此憎恨这座宫宇,却至死也不想离开。 第023章 玄夕殿内歌舞升平,管弦丝竹暖曲,莺歌燕舞软舞。我拨开色泽妖冶的衫裙,紊然步履被我搅乱,袅袅音律淹没在娇声呼叫中。歪坐在蟠龙金椅上的人被酒酿熏染的迷离目光中生出薄怒,我冷冷地看着他,将欲溢出的眼泪生生憋回去,“凭什么?”字句清冷如飞扬在殿外的冰雪,没有一丝温度。 “公主,你……”李建成从坐榻上起来,自然地挡在我和父皇之间,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我将他推开,冷声道:“我不要嫁给什么突厥王子,你做梦都别想将我送出去。” “放肆!”手掌猛拍案桌,将酒樽瓶盏震落,跌在地上发出清凉的碎裂声。偌大殿宇内静谧无声,太监宫娥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皆摒声敛息,生怕稍有差池糊里糊涂送了命。这些年,因为君王怒火命归黄泉的冤魂恐怕整座江都宫都会填满。“你身为大隋公主,帝女贵胄,享尽天潢尊荣,理应有为边疆安定,两国邦交牺牲的觉悟。古时昭君仅为宫眷都能附身出塞,天下姓杨,你也姓杨,为大隋做些事情也是理所应当那。” 我略一扬头,对上那双喷薄欲燃的眸子,“王昭君只是个姬嫔,本宫乃金枝玉叶,身份岂是她能比得。自古以来多有天朝与番夷和亲,可还未曾听说过用货真价实的帝女,就是当年与启民可汗联姻的义成姑姑也只是宗室女。怎么?父皇不是英明神武拓疆辟域,如今竟也沦落到靠嫁公主讨好突厥了吗?” 随着那一声凌厉刺耳案桌上仅剩的东西都被扫落到地上,跪了一地的人将头埋得更低。李建成伸出的胳膊僵在半空中,愣怔了会慢慢收回,退至一边。事已至此,即直犯龙颜,他也无能为力了。 “再说一个字朕就杀了你!”他果真抽出了佩剑,明晃晃的剑刃慢慢靠近我的脸。身后的人忧虑紧张地凝视,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笑,冰冷单薄的唇角终于溢出支离破碎的笑音,回荡在殿宇内,空洞寂寥。原来即使身为天子,束手无策时也只能以死来震慑人…… 内心毁灭的疯狂如熊熊烈火烧掉了理智,愈发口不择言,“父皇留在江都做什么?”甚至露出一丝笑靥,温柔地看着他,他似是为我突如其来的转变困惑了,转而好像意识到什么,嘴唇吐出阴恻恻的几个字,“别逼朕!”我依旧如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天真澄澈地仰视他,笑道:“父皇在等姑姑吗?您一心以为她喜欢这里,就像当初您为晋王时那样划舟河畔,静赏琼花。可为什么这么久了,琼花还没有开……” “闭嘴!”冰凉剑刃搭在我的脖颈处,阴寒丝缕沁入肌肤。身后浅浅的吸气声,像是害怕,又像是不可置信。 第024章 “因为她恨你,不想见你。江都何曾下过这样大的雪,冰凌凝结甚至阻塞了运河河道。姑姑在天有灵,她一定是不想见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琼花开放……” 啪!摔倒在地之前我看到他幽深目光中好似燃起了狂烈的绯红,妖冶臻于末世之色。眼前剑光寒凉,侧颊火热炙烤着我发不出声音,只觉一阵风从身侧拂过,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白色衣袂跌落在我身前,点滴血珠流下来迸碎,如念似珠溅向四周。 “笙哥哥……”我颤抖着将他翻过来,后背一道狭长的剑痕浴血刻在似霰白衣上。仿若不染纤尘的白釉瓷瓶上被人残忍地划破,胸口蓦地窒闷,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破堤,滴点坠落氤氲着血色。那个身着龙袍的人步步后退,怔怔地看着手中滴血的剑,似乎不相信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情。萧笙挣扎着跪倒他面前,“陛下……公主口不择言,您不要与她计较。” 父皇……好似顷刻间苍老了,绫络缠绕的胳膊无力的垂下,踉跄着后退几步慢慢踱回龙椅。声声如呜咽叹息,冷弦低颤蔓延在殿宇内,“你们都下去吧。” 我扶着萧笙往外走,什么都不重要了,与我的笙哥哥相比所有一切都不重要,只要他平安。我不该让他为我受伤,心中悸痛却又含着淡淡雀跃,是被人保护的温馨安然。玄夕殿门口凤鸾辇舆远远听着,衣香鬓影缭绕,绾绾搀扶着母后正拾阶而上,我淡淡地将目光迎上。中间隔着巍峨华丽天阶,咫尺之间又好像天涯远隔。脸色苍白的萧笙试图挣脱我的搀扶,我却下意识握得更紧,一步一步从她身侧走过。 “瑶儿……”浅浅呼唤幽然如哀叹。 心猛得一颤,不自觉抓紧了手,顺着垒土砌成的阶梯一步步走下去。 ……………………………………………………………………………………………………………… 夜时,绾绾带了新罗进攻的清梨雪岚膏,悉心地为萧笙涂抹伤口。我虽与母后不亲近,但与她身边这位女官却是极好,这次南巡入如墨染疾没能跟来,她知我身边没有如意的人侍奉便时常过来探望。萧笙的脸色已经不似在玄夕殿时的孱弱,逐渐恢复了些血色。甚至能以胳膊支撑在床榻上,坐起来安慰我:“别胡思乱想了,真要嫁公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涉及两国邦交。就算陛下当下允婚,准备起来没个一年半载也是不行。” 我嗟叹道:“若是当真答应了,准备的时间再长总归有那么一天。”绾绾看我情绪低迷,想要出口安慰,话到嘴边却听外寝宫女禀报,“宇文将军求见。”我奇道:“宇文成都?”窗外虽被雪光映衬的苍亮,但月至中梢,暮色已深。我知他们宇文家恩宠正隆,因其父掌管禁军可随意出入皇宫,可深更半夜,总归不合礼数。若换做平常,肯定是懒得见,随便找个理由回绝了便是。可今日不同,萧笙刚受了伤,我不想再闹出什么事牵连到他。便道:“请宇文将军稍等片刻。” 趁着我整理衣状的空当,嘱咐绾绾照料好萧笙,他不放心地说:“要不我陪你去?”我随意地拿起木梳梳了几下,“你安心休息吧,他还能吃了我?” 一如外寝忍不住蹙眉,浓郁的酒气迎面扑来,我忽得想起那日在宫门的玩笑话,冲宇文成都极其夸张地叫道:“你不会真得回去喝酒了吧?”他眸光映着雪色幽亮,颇为淡漠,“我当真如此,你是不是挺得意?公主魅力无边,无数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越听越不对劲,“等……等,你有话说话,大晚上阴阳怪气也不嫌渗得慌。” 灯摇烛斜,光线明灭不定落在宇文成都的脸上,愈发晦暗难辨。“我听说突厥王子前来求亲,你若是不想去,我有办法……”“不用了。”我未加思索断然拒绝,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偏为之,但有些事情可为却也不能为。在这世上,任何事情都能亏欠,唯有‘情’之一字,若是心无意,毫厘都不能舍。 “你不用答得这么快,好好考虑考虑,我……可以只要形式。”语气中染了醺醺然的柔润,甚至如早春新芽般生涩,无措。我微笑着摇摇头:“成都,谢谢你。但是真得不可以,于你于我都不公平。”他突然暴怒如雷,霍得站起来,指向寝殿,“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他整天除了吟风弄月伤春悲秋,吸引女人外还会做什么,这种小男人根本就配不上你!” 第025章 “够了!”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妄加评论。”他突然笑起来,空洞寂寥的笑声回荡在幽禁夜色中,如同浸入墨汁的泉水,渐渐染上暗沉。“既然这样,那我告诉你突厥你是去定了!我宇文成都得不到的人绝不会任由她在我眼皮底下与别人亲亲我我。” 我冷笑道:“你当真以为你们宇文家可以蛊惑圣聪,一手遮天?我嫁与不嫁,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他嘴角微勾镌刻满嘲讽,居高临下俯视眼中竟掠过一丝怜悯,“你以为天下还是你们杨家得吗?实话告诉你,陛下是没办法才会应下突厥求婚。窦建德盘桓河间,朱粲拥聚鄂西二十万之众,翟让率领瓦岗寨围困洛阳,还有那个你救回来的李建成,他老子在太原也不安分,私下招募兵吏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想干什么。进献‘苕华’以表忠义,夏桀宠幸岷山二女,荒淫无度终至亡国。那亡朝灭种的不祥之物被陛下奉为至宝,不是莫大的讽刺是什么?现在满朝文武进谏陛下早日回长安,殊不知大隋江山烽火四起,遍地硝烟,陛下他是回不了长安了。” 宽大袍袖风灌如涌,在暗夜中猎猎飞舞,宇文成都大笑着消失在茫茫前路,我怔愣地站在原地,如遭雷击。不知怎么走回内寝,萧笙担忧地问道:“怎么脸色这样差,他都对你说什么了?”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浪迹天涯可好?” “公主生病了吗?怎么开始说胡话。公主是帝皇之女,除了嫁人是不能离……”绾绾在一旁絮絮劝道,我浑然不顾只是全身凝着眼前之人,又问了一遍,“我们离开,你可愿意带我走?”萧笙柳月清风般的眸中闪过一丝躲避畏惧,干涩地轻咳几声,我忙轻抚他的背,莞尔道:“看看你,开个玩笑而已竟吓成这样。” 孱弱紧绷的身体略一舒缓,像是松了口气。待咳嗽消停却又满目疑惑地看着我,我没有躲避质询的目光,只是问:“我们还能回长安吗?”清俊面容浮上哀郁,优雅轮廓溢满忧伤,忽得抓住我的手,“答应我,即使我们所有人都回不去了,你也要回去。”那双眸镌染着微风清月夜的哀愁,似脉脉泉水流动闪烁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促使我怔愣地点头。 他自然地将我揽入怀中,斜倚在他的肩膀上,看窗外如梦飞雪,烟敛云收江都影,白茫茫一片好似大地挽歌,有种莫名的情绪涌入心扉。令我突然想起几个字,不十分应景,循着来路觅不到丝毫缘由,却如同暮鼓敲击在心畔,一声重过一声。大限将至…… ……………………………………………………………………………………………………………………… 铜镜前绾绾正为我悉心装扮,淡紫色舞裙上点缀着朵朵简雅高洁的杜衡花,白色缎带束于腰间露出白皙如凝脂的胸脯。她将我长发散下,掠起两鬓青丝以银饰簪于脑后,如瀑乌发翩飞婉转直到脚踝。我看向镜中自己,精致妆容晕彩,细纹铜镜如朦,竟看不清本来面目。 “陛下旨意,让公主在夜宴上跳‘骊舞’唱‘骊歌’,随后将这只红梅交给中意之人,收到红梅的人便是驸马。”语罢将刚刚采摘下尚沾着雪水的红梅交给我,细长枝茎婀娜多姿蜿蜒而上,其间芳梅缭绕醉人妖冶。我冷笑着将它扔到一旁:“什么‘花台点婿’父皇身边的林得意早就明示暗示过了,非什钵苾王子不选,即已内定偏做这些样子,只怕是为了待价而沽,将自己女儿卖个好价钱吧。” 绾绾紧张道:“公主不要乱说,若被人听去了那还了得。”我将红梅拿起,细细端详蓦然笑道:“‘浴雪红梅’在我的手中,我要给谁怕别人阻止不了,我看到时候那九五之尊如何出尔反尔。”绾绾手中珠钗骤然坠地,恓惶地惊说:“公主可不要害萧公子,依陛下性子只怕容不下他。”深觉她说得有道理,刚燃起的火苗被冷水浇灭,心中不免惆怅。垂首摆弄红釉瓷盒中的黛粉,心神怅惘,忽听宫娥禀报:“公主,弋莲才人求见。” 第026章 大兴殿里,婉转悠扬的《骊歌》浅浅徘徊,品尝美酒佳肴的君臣似乎闻到了兰花的馥郁芬芳。大殿中央的我身着淡紫轻纱舞衣,周围身着雪纱长裙的舞姬舞姿婆娑,摇曳生姿。柔软的身段如浮云浪蕊般翻滚,白色汪洋间一朵艳丽的花独绽,在层层叠叠的袖纱中若隐若现。 “清宵一轮曲,霜重骊驹倚寒路,君如皎月兮,孤飞两处风与雪。江寒还似烟波客,独影舟遥,莫问归处。” 伴着箜篌空灵的曲音,缓缓唱出,清凉嗓音初蒙夜色,连我自己都似是要醉了。手中红梅随着舞姿四处浮摆,我始终不曾看萧笙一眼,明知他就坐在那里,清风却未必属于我。 一曲罢,父皇已有些醺醺然,依靠在龙椅上淡淡看向我。我甚至朝他温婉一笑,轻盈跃下花台朝什钵苾走去,那个藏青色骑马装的人经太监宫娥给我指过无数遍,生怕我认错。迈着轻盈舞步,缓缓靠近,张扬眉眼间稚气未脱却有说不进的不羁狂傲,瞳孔闪烁着狼眸般的莹莹绿光,含着戏谑笑意肆无忌惮地打量我。我冲他展颜,妖冶红梅轻扫过他身前木桌,骤然驶向另一个方向。 待乐声戛然而止,琉璃灯盏耀如白昼,那株沾染圣恩雨露的梅花已经安静地躺在案桌上。大殿内瞬间静若无声,众臣面面相觑,却听什钵苾轻笑一声:“呵……有点意思。” 一直处在光影阴暗中,试图被所有人遗忘的李建成拿起红梅未及一言,上前跪在御座下方将它交给深谙帝意的林得意。他的泰然处事无法挽救刚才还活色生香的场面瞬间变得尴尬起来,我饶有兴致地从容观赏,只觉这几日积郁心中的愁闷瞬间化为乌有。 内史侍郎裴矩上前道:“臣听闻李将军家中早有妻室,按理不和择选驸马的条件。想必是他方才与什钵苾王子离得近,再加上光线昏暗,公主看错了。”我不出言辩解,只是挑衅似得迎上御座微愠的目光,茫然天真地冲他乖巧一笑。这‘善解人意’的辩词君王未必领情,怒意渐浓拂袖而去,只余满殿不知所措的群臣外宾,先后悄然离去。 精心准备的宴会算是彻底被毁,我心情大好,挽上萧笙的胳膊向外走,眼前绿光一晃,是什钵苾追了上来。他似笑非笑道:“听闻中原女子面容姣好,性情温顺,今夜算是对这‘温顺’开了眼界。来江都多日处处受限,唯有今夜最为开怀。这都要多谢你,淮阳公主。”‘淮阳’是父皇为我亲拟的封号,只待我及卉当日昭告天下,连行宫中的人都不知道,没曾想他倒清楚。转而想到,许是父皇早就将和亲国书拟好交给了人家,那上面必是提前用了这封号。 略一昂头,傲慢地问:“那又能说明什么。”他笑意荡漾,“起码可以说明你是个真公主。”我不落下风地回道:“不管是真是假,凡是江都宫里的女子,即使宫娥配你都绰绰有余。”此言暗喻他番邦蛮夷,不配染指中原女子。我知道突厥人以狼为图腾,最是倨傲不容谛视,此番当面侮辱,他应该会知难而退吧。 谁曾料到他爽朗一笑,“就当臣下高攀,公主下嫁,这门婚事成与不成,也不是你我说了算。”说完扬长而去,身边萧笙责道:“你也太大胆了,不愿意和亲直言就是,竟然当众驳陛下颜面,你也不怕害了李将军。”我冲后方的李建成笑道:“笙哥此言差矣,我不是害他而是在帮他。” 他露出疑色,我解释道:“李将军进献‘苕华’有功,父皇曾金口御言宽恕唐公罪责。却又听信宇文化及谗言将他留在江都做‘质子’。如今被我这一闹,恐怕父皇巴不得将军赶紧回太原别坏了他的联姻大计。”萧笙恍然颌首,道:“这招棋走得险,你们就不怕陛下恼羞成怒杀了李将军吗?”李建成敛色一笑,颇有泰山压顶我自岿然的气势:“与其困囿行宫,日夜提防宇文家的暗箭,倒不如放手一搏,兴许还能辟出一条生路。” 依我对父皇的了解,应该不会杀他。猛然又想起宇文成都说过的话,这算不算纵虎归山放龙入海,会不会留下遗患。转而释然,别说李渊未必反,就是真反,烟尘反王遍地都是会不会成气候谁也说不准。将最后一分顾虑抛诸脑后,道:“以本宫之见,李将军别忙着走,若父皇还没醉,遣返封地的圣旨只怕这就来了。”果然,话未落多时,林得意捧着明黄缎子颤巍巍地追上来,不外乎‘卿谨表竭忠’之类的说辞,李建成拿过圣旨,愁思紧锁的浓眉总算舒展。 见他唤过马倌这就要启程,萧笙问道:“将军不需收拾行装吗?”我笑道:“与李将军的性命比起来,那些遗落在偏殿的散物如牛细毛,不值一提。”李建成身躯一僵,反过身来看我,不知是要看穿隐藏在我眼底的心思还是探究他的心思是否被我看穿。我粲然道:“天下没有不散筵席,方才的‘骊歌’权当为李将军送行,一路走好。”凝结神思渐渐熨平,他低声笑起来,我疑道:“将军为何而笑?”他抱拳俯身道:“恕臣冒犯,公主的性子让臣想起了家中二弟,你们若有机会相见,必定一拍即合结成莫逆。” “若有缘总有再见之日,只怕到时物是人非。”当时不知哪来感慨,日后才知竟是一语成谶。萧笙微蹙眉,想必是觉话中不祥,我也觉得年关将至此言过于凄凉,便以笑掩饰过去。远方一阵喧哗,依稀听人说‘走水’,抬眼望去果见西南方向火光冲天,盘旋于殿宇上将天空染成骇人绯色。 李建成收拾妥当,见异样略微停顿,我道:“天干物燥,或许是哪个值夜宫娥打翻火烛,你只管走就是,徒留下来还缺你一个救火不成。”他谨慎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弋莲……”我点头,他深躬□冲我行礼,似是不安地朝西南方向瞥了眼,再不迟疑随着马倌疾步而去。 第027章 走水的是毓琛殿,大兴里也有一座毓琛殿,是姑姑在世时的寝殿。父皇每到一处行宫便会辟出最清净的一座殿宇命名为‘毓琛’,里面挂满名家所绘姑姑画像,如此好像姑姑仍在身旁,随他天南海北,欣赏秀丽江山。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谁的疏忽,到了父皇那里只怕要不得超生了。 我与萧笙携手站在殿外,火焰炙烤着东垂西倒的断壁残垣,烧灼得噼里啪啦,飞雪如欲蜜酿涌扑而止,顷刻间葬身火海,却还有争先恐后赴至。看着奔走救火的太监宫娥,仿佛置身世外,直到不知谁喊了声‘弋莲’,瞬间如遭重锤,怔愣片刻不顾一切地向内冲去。 “瑶妹,危险!”萧笙将我拦腰抱起,我在他怀中愤力挣扎仍敌不过,只得哭喊着:“你们快救火,弋莲在里面。”无数个零碎片段交织成串,带着迟到的恍悟与悔恨。萧笙拖着我步步后退,我直勾勾地盯着耀目火光似乎燃在心里,要将五脏六腑都烧个干干净净。 再大的火终究会有燃尽的一刻,世间无数绚烂皆无永恒之理。折腾了一晚上,最后一缕余烬被扑灭时已见天光。林得意中途来过,嘱咐了众人‘陛下今日龙体欠安,不得扰圣’。汹涌几日的大雪意外停了,仿佛随着火光一同湮灭于世,果真是一点念想都不留了。我哭得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萧笙扯下他的绦带束着我的胳膊,一方紧攥在手里生怕我一个冲动冲进喧天火海中 眼前模糊起来,姑姑、弋莲,她们的音容笑容近在咫尺,却终究随风而逝。在萧笙的怀里嘤咛道:“雪停了,琼花能开吗?”他低声诱哄:“了却心事,琼花自然会开。”仿佛陷入冥想世界,自言自语喃喃:“下这般大雪阻塞河道,龙舟不畅是想将他留在这里,她也知道琼花一旦开了那人就再无遗憾地可以将她忘却。如今这样多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里是他们的天堂,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尽付于此,他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伴她左右,再也不离开,何需丹青寄情……” 我甚至分辨不出他说得是谁,只觉眼前描绘的画面极美,美到人沉溺其中不远醒来。遍染忧郁的声音轻柔辗转抚慰心扉,余音袅袅中安然睡去。 “但言恨,何曾有恨……终究是忘不了……” …………………………………………………………………………………………………………………… 浑浑噩噩病了多日,才从绾绾那里知道事情原委。原是父皇疑心我久居深宫如何会结识刚到江都的李建成,我宫里人多眼杂,没几个贴心又都经不起酷刑,早早供出了弋莲。却是没承想,赐死的白绫没到毓琛殿,那里先燃起了大火。弋莲平日里温婉似水,任谁也不曾想到她会如此决绝,一点后路都不留。火烧毓琛殿,父皇龙颜大怒,下旨将早已烧成灰烬的骨灰洒出宫外,除名宫眷内策,不得进杨家宗祠墓茔。 听到这里我浅浅笑了,她终归是聪明绝顶,但愿策马扬道尚未走远,风可以送她去找心里的人。手中的绢帛沁出汗液,我将它展开,娟秀字迹没有丝毫慌乱,好像早就预见到结局般淡然不迫。 “公主亲启幼时秉承家训,入宫伴驾,红瓦高墙世人倾羡所在,却非弋莲所愿。然陛下性疑多思,前尘之故与舅父早生嫌隙,谨步慎履尚不可保夕。弋莲甘为内探,无荣华羁绊,声名所累,世间愁乐极致唯情字而已。公主至性,必与妾感同,挚情相伴不忍欺瞒,无奈宫闱内苑身不由已,实毋想携憾至九泉,故坦言。大隋命数将尽,宜早作打算。塞漠蛮荒未必末路,京畿荣华实非归宿,瑶锦心毓秀,必识。他日有幸相报,持帛谒成,必倾力涌泉。弋莲。” 勾角飞檐遍染霜雪,哀婉凄迷的旋律悠久回荡在琼楼瑶阙中,渐至低迷持久仿佛亘古便存在。泛着苍凉雪光的天际中,飞鸟轻轻掠过云层,边缘破碎,残缺不全。 朦胧晨霭缓缓消散,沁血红梅低颤绽立,如絮飞雪徘徊飞旋于天地间。幽沉钟声从远方飘荡而来,我仰望大业十三年初至的天光,灰亮中蒙着阴郁。良辰美景依昔,哪怕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千重山万重水,此去经年,今夕喟叹静芳短,明朝魂又要归往何处,安身立命。 第028章 朱瓦碧墙的巍峨宫殿沐浴在雄雄烈火中,断壁残垣噼里啪啦坠落,自云端跌入泥尘瞬间化作碎屑四处迸溅。浓郁的血腥充斥周空,即使烧灼烤焦的戾气也无法遮掩。我浑身战栗地躲在案桌底下,身后是明黄雍华的蟠龙椅,明明怕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掀起青帘探出头来。 绢白绫缎一圈一圈绕过父皇脖颈,冲天火光映出宇文化及狰狞骇人的面孔,因为过于用力手上青筋吐露。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好像看看父皇的脸,可他自始至终背对着我,宽厚冕服和明珠锍盖将他层层包裹,只留给我一个虚幻的背影。 终于,龙袍下的人停止了挣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青帘已被人掀起。绯红狂烈的火光倏然晕满眼底,宇文化及狞笑着将我拽出来,“该你了,小公主。” 嗓子处火辣辣得,空气都吝于施舍,我内心是无可抑制的惊恐无措,可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躺在地上已断了气息的人。集江川四原珍稀绫缎雀翎织就的华贵龙袍此时沾满了斑驳血迹,肮脏褶皱,不堪入目。第一次感觉到,他是我的父亲啊,不只是高高在上执掌生杀权柄的帝王,更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啊。可惜我的脖颈被人扼住了,怎么也喊不出来,那生疏的称谓,从前不屑于叫的,至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父亲……”模糊中谁替我叫了出来,灌于耳畔的仙乐消失了,泪眼朦胧中是宇文成都那张模糊的脸,他将我抱到一座偏殿,吩咐绾绾好好照顾我,而后又匆匆离去。拖曳至地的刀刃沾满血迹,顺着殿宇青灰的路面蜿蜒延展,是我父兄亲族的血吧……随后陆陆续续,德卿,萧笙,还有许多我念不出名的族亲被关在这里。 最后一个是宇文士及,德卿惊诧而怨愤地叫道:“那个畜生,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肯放过吗?”宇文士及文隽脸庞满是悲恸,摇头:“不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既是夫妻,便同生共死吧。”我不自觉地看向萧笙,他缓慢地站起来,将我们凑至一起压低声音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灯盏里的烛油被悉数倒在殿宇各处,萧笙沉声道:“待会儿火一起来,士及保护德卿,我保护瑶瑶和绾绾,趁乱一起冲出去。”众人沉默而坚定地点头,投掷的火苗顺着浑浊的灯油迅速成燎原,昏暗混乱中不知谁将我撞倒在地,眼前星火乱窜,慢慢绯红火光中只余我一个人,看着大家站在殿宇外放佛被这骇人烈焰隔在两个世界。 “萧笙危险,你不能进去!”德卿的声音尖锐破雾。 眼前白衣一瞬,一双用力的手已经将我扶了起来,吸入太多浓烟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只余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畔低汇徊,“想想我们的约定,我没有放手,你也不可以放手。”不时有断壁碎屑从头顶砸下,我们小心躲避着,如此挡在眼前的阻滞还是越来越多。焰色缭动,却突然想起了那个‘羽化成蝶,双宿双飞’的故事,凤凰涅槃,脱离苦海,执手离世相携于山林…… 想着想着恐惧渐渐消退,竟生出了些许期盼,突然背后升起强大推力将我抛入上空,飞掠过火浆……“瑶妹,好好活下去……”雄壮瑰丽的殿宇浴火中坍塌,狂烈的火光将阴沉天空映成血色,仿若要将一切吞没。 ……………………………………………………………………………………………………………………… 再醒来时,已在空旷静谧的玄夕殿,宇文化及坐在父皇的位置上。宇文士及搂着德卿跌坐在地上,而绾绾还在嘤嘤抽泣着,见我醒了连忙冲上来将我扶起来,“公主……”言语未成段已是泪水成河。 “好了,你可以选了,两个女儿只有一个能活。”宇文化及幽然一笑冲着母后道,她一身缟素不施粉黛却依旧静琬动人。闻言宇文士及怀里的德卿一瑟缩,半带着哭腔冲高阶上哀求叫道:“母后……”我目光清冷地射向龙椅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你配吗?” 宇文化及饶有兴致地侧首:“哦?”我勉强站起身来冷然道:“父皇纵使有过却从未亏待过你,当年你违背禁令同突厥交易本是死罪,他都赦免了你不出几年便将你官复原职,你这般忘恩负义弑君夺位抢来的龙椅坐得稳吗?” “有点意思,难怪成都喜欢,可惜他被本座支走了可救不了你。”宇文化及把玩着父皇遗留下来的乾阳箍,漫不经心地斜侧身子椅躺在龙椅上,合眸道:“快点选,不然迟点一个都活不了。”宇文士及挺直了身体唤道:“大哥,你就不能念在德卿是你的弟媳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吗?”宇文化及身形未动,悠然道:“我就是看在你和皇后的面上才让她选,不然就直接将她们两个送去与她们父皇团聚了。” 母后目光凋愁孱弱,无力地在我和德卿之间徘徊,早已是泪流满面。 “快点,本座数三个数,再不选就拉出去一起杀。” “一……” “二……” 德卿柔弱抽泣的声音愈来愈大,猛然挣脱宇文士及跑到高阶上抱住母后,泣涕涟涟,母后亦是颤抖着胳膊将她环住,仿若护犊的羚羊相互依傍浅浅哀伤。 宇文化及冲母后浅笑问:“选定了?” 仓惶无助的眼神向我射来,包含悲恸愧疚,一抹凉薄浅笑在我唇角边漾开,无乐无痛,只有彻骨的凉意。绾绾惊慌地跑上来抱住我,低泣道:“公主,怎么办?”我轻轻拍打她的手腕,却听宇文化及阴笑道:“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就这样杀了岂不可惜。来人先将忆瑶公主带去军营慰劳随本座起义的将领,天黑之前若还活着再给她个痛快。”我瞳孔瞪大,他果然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知道如何能让人生不如死,只可惜他算漏了一点,一场大火将我在这世上所有牵挂都烧尽了,我又怎会贪恋那一时半刻的苟活。 骤然剥下发鬓上的银簪刺向心口,岂料一阵斜诡的风凌厉而来将银簪打落,我的身体已被这强劲风力所袭不自主地后退几步,绾绾飞快上来扶住我。稳住脚步后见一个黄衫女子眉目清冷地冲宇文化及说:“什钵苾王子派小女前来迎接他的未婚妻大隋淮阳公主。” 宇文化及张狂大笑道:“王子?他当这是他们草原,任他呼风唤雨。”黄衫女子镇静自若淡淡扫过我,将目光重锁于龙座,从怀中掏出紫锦道:“两邦联姻的国书在此,大丞相若不交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你自行称帝,改朝换代,大隋不复存在联姻国书自然不算数。”我冷笑着想,宇文化及已经拥戴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秦王杨浩登基做了傀儡皇帝,如今大隋虽已支离破碎却仍有勤王之师散落各地,更有心怀叵测的贼臣试图借忠隋名号在纷乱国土中分一杯羹,此时称帝无异于众矢之的。 见他面露迟疑,黄衫女子接着说:“二,大丞相现在便操练军队整肃甲胄,等着与突厥一战吧。”宇文化及面色铁青,唇齿间挤出几丝冷笑:“你们王子当真会为了一个女人与大隋开战?”黄衫女子神色未变,沉静地站在原地冷声道:“草原男儿视夺妻为奇耻大辱,为雪此耻连生命都可放弃。”宇文化及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露,伏在案桌上微微颤抖似是极力压抑着耻辱与怒意。黄衫女子唇角微勾噙上鄙夷的冷笑,转身对我:“小女参见公主,王子吩咐您可带一贴身人随行。” 到现在我仍是不可置信,这名看上去纤细柔软的女子在几刻时间内便将我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她大方地与我对视,瞳孔乌黑晶亮似是漫天璀璨星辰,临水照花般的清艳面容上漾开温暖和煦的微笑,所有光亮都凝聚在她的身上,殿宇外的硝烟灰尘在那一瞬化作背景。 “瑶瑶,带你姐姐走!”几近尖细的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拉回来,恍然回眸见母后泪眼婆娑地凝着我,哀求道:“当母后求你了,带你姐姐走。”为何这般害怕,她也意识到在国破宫倾后落入敌手即将遭遇的羞︳辱了吗?也知道失去父皇庇护后留下来即将要面对的比死亡恐怖千百倍的前路了吗?内心邪恶的快感激流涌动,满目讥诮地看向那对相拥而泣的母女,执起绾绾的手轻柔道:“我们走。” ……………………………………………………………………………………………………………………… 什钵苾愤怒地将我手里的瓷片打掉,已经是第五次了。 第一次找到的那把匕首还没有刺下去就被仆人夺走,因为好几天没有进食浑身松软使不上一点气力只能任由摆布。此后帐篷里所有的刀刃包括什钵苾常用的箭矢都被撤走了。第二次,第三次……结果只是我心灰意冷了,什钵苾的警惕性却越来越强。每晚他都紧抱着我入睡,稍有动作他就会立刻醒来。白天他不在时,便会派人将我看得紧紧的,寸步不离。这一次,我尝试着对他笑了,什钵苾很是欣喜陪着我在草原夕阳中散步,印象里他好久都没有打猎了,因为有次被我撞上鲜血淋淋还在挣扎的麋鹿想起玄夕殿中濒死之际的父皇,竟不由得掉了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仓皇失措的样子,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打猎。 夕阳映照着绿茵无边的草原,橙色光晕笼罩着牛羊群,踏破暮色余晖拖曳着狭长影子逐渐远去。 我好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轻快地向他讲述我的童年。和萧笙哥哥一起钻研音律,逃避教习嬷嬷的管教,捉弄宫女……他听得津津有味,我见他高兴了,胆怯而小心地说:“我很想家,这里到处都看不到家的痕迹,连喝水的器皿都是我用不惯的。”为讨他欢心我特意换上了胡服,簪胡饰,因为不熟练头发总是凌乱得。他宠溺地拨弄着我鬓前散落的发丝,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让人去给你找一套瓷具来。你喜欢什么花样得?” 得逞后我终于真正快乐起来,展颜欢笑道:“只要是家乡的东西我都喜欢。”他停住了脚步,怔怔地凝视着我的脸,沉默半晌后才缓缓道:“瑶儿,你笑起来真美。美到即使有一天我为此而丢了性命也心甘情愿……” 这一次他像是彻底被我惹怒了,流转着幽绿光华的狼眸野性毕露,被忿恨染上了疯狂骇人的色泽。抽掉腰带将我的双手束住,摁倒在卧榻上恶狠狠地说:“既然你不珍惜自己,那我何必怜惜,今天就做我真正的女人罢。”说完狠戾地扯掉我的衣襟,精心编制在腹前的珠链断裂,绚丽繁复的珊瑚琥珀滚落了一地,我认命地闭上眼睛,如死灰般一动不动,哀莫大于心死,内心珍视的人都离开我了,还留着这具残破的身躯有何用? 察觉到我的消极,他停下了身下的动作,扼住我的咽喉咬牙切齿道:“想死是不是?求我呀,兴许本汗会给你个痛快。”我睁开眼睛平静地回望,“你这样跟宇文化及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当初别救我,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他诡谲的瞳孔中仿佛有一团烈焰在雄雄烧灼,随着着毁灭恨意利刃般刺来,扼住咽喉的手不断收紧,唇角边溢开一抹凄艳欣慰的笑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是不是可以见到他们了…… 什钵苾突然松开手,翻身下床,背对着我冷冷地说:“萧笙还活着。” 我如遭雷击般猛然一颤,不顾全身赤︳裸地踉跄着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问:“你说的是真得?”他戏谑地斜睨我,反问道:“怎么,不想死了?”我仿若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凭靠,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人跌入棉垛里,强撑着又问了一遍。他冰冷地回道:“我在隋宫里的密探来禀,侧殿灰烬中并没有找到萧笙的尸首,显然是被人救了。” 这么多天我第一次庆幸我还活着,只要活着,无论天南海北天涯海角,总会再有见面的一天。眼前轻风一撩,什钵苾将衣服扔过来,“穿上,我们谈个交易。”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 “李渊在长安称帝,在江都我见你与李建成倒是有一段交情,现在我就送你回长安让他收留你,就说你是从江都行宫里拼死逃出来得。”什钵苾视线不离案桌上的羊皮地图,沉声道。我仔细听着,问道:“那要我做什么?”他唇角微勾,笑容邪魅而意味深远:“自是帮我打探李唐的机密,让它能为我所用。”我反问道:“你们不是盟友吗?李唐为了攻破长安都向突厥称臣,为什么还要相互防范?” “盟友?你认为李渊既有叛隋窃取天下的野心,会甘心久居人下?你们中原不是有句成语叫‘过河拆桥’吗?”我反复品判他言语中的信息,试图理出个头绪,却听他又说:“我听说李渊之前立代王为帝,后来你父皇死后搞了个禅位的把戏,你久居深宫该知道不少前朝皇嗣的下场吧。” 侑儿……我紧咬下唇,再次确认:“你说话算话吗?只要我帮你做事就可以帮我达成心愿。”他将手随意搭在椅背的羊毛毡毯上,眉宇微挑讥讽道:“好像除了相信我,你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思索片刻道:“好,我答应了。”什钵苾眸光一亮竟是嗜血前的兴奋,一拍手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挑帘而入,细看竟是那天将我带出江都行宫的黄衫女子。只是今天她身着胡红色突厥服饰,衣领处的灰白氅毛几乎遮住半边脸。只见她半膝跪地道:“王子有何吩咐?”什钵苾道:“扎古娜,你同忆瑶公主一起回长安,随侍左右见机行事。”女子颌首称是,却听什钵苾又说:“临行前给你换个名字”,说完似是而非地看我一眼,唇边漾开微妙的笑容,“琉璃为殿月为灯,可怜虚影浮若梦。便叫璃影吧。” 扎古娜,不,是璃影起来站到我身后,什钵苾指向绾绾,“她留下。”闻言绾绾纤弱玲珑的身形一震,朦胧无助地看向我,我冷颜问道:“为什么?”他合眸悠闲道:“草原上下皆知我迎娶了大隋淮阳公主,若不留下个人,我如何与父汗臣民交代。” 心中雪镜透亮,他根本不是寻个交代,而是利用绾绾掣肘,使我投鼠忌器。他必也知道我在江都舍姐姐取绾绾,料定她在我心目中地位极重,便留她做人质,让我不敢不听他指令。怎么办?若我舍不得绾绾,便不能令他放心送我离去,没有他的帮助,到何年何月我才能与萧笙重逢,杨侑的生命更是得不到保障。可……绾绾,她陪我走过风雨江山,历经生死,要我如何舍。 左右为难之际却听绾绾涓声道:“公主,答应他吧,绾绾愿意留下。”我看向那疏眉清目,开口叫她声音已夹杂哽咽。她平静地微笑:“公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岂能因为绾绾置萧公子与代王不顾,绾绾在这里等你,待风烟消退,天下太平,我们再一起烹茶煮酒。你不是说过吗?欲得欲与,没有与哪来得。” 温柔的绾绾,懂事的绾绾,你可知你越是如此我的愧疚便更浓一分。心底的伤恸化作恨意狠瞪向什钵苾:“你对江都、长安事宜了如指掌,想必有不少人为你办事,为什么还要添上我?” 一抹幽暗灯晕笼罩着他的脸,笑容微启,仿佛执掌宿命般微妙而深邃,唇齿开合间透出说不尽的诡谲,“因为我想看到你们相互折磨,至死方休……” 第029章 武德元年九月 卯时刚过,被璃影从床榻上拖起来后,睡眼惺忪的我被强硬按到梨花木凳上。宫娥侍婢将我团团围住,涮洗、梳妆、着裳,忙到一半我突然清醒起来,今天我出嫁呀。天色未亮透,寓意‘珠联璧合,花好月圆’的合欢烛花映在墙壁,璃影将烛台拿近照亮新染红妆。丹唇绛脂,云鬓高斜在发角处缀着鎏金璎珞,摇曳着熠熠星辉轻摇微晃。 嫁衣极为繁琐,细数轻纱罗衫足有七八件,皆是上好的蚕丝料子,穿在身上轻薄柔滑,无半分憋闷。当她们将最后一件茜素红金缕纹纱缎套上的时候,沈丹青来了,我猛然想起什么撩起喜盖问道:“都要上花轿了,可把如墨还给我吧。” 她赶紧夺过帕角将喜盖盖好,微责道:“待会儿与秦王一同拜谒圣上,她不能在你跟前这样于礼不合。”我急道:“可我紧张。”透过薄如蝉翼的红纱见她秀唇微抿,携其我的手道:“放心,我会一直跟着你。”婉约轻柔的嗓音使内心莫名涌动的波浪渐至平和,只听门外太监尖声喊道:“吉――时――到――。”众人拥簇着出了门。 李世民早等在东宫,司礼太监将绶带交予我们,因隔着薄纱看不清路几次跌跌拌拌好容易爬上辇舆,听那人在耳边低声说:“大哥真是阔绰,你若多嫁几次他非得倾家荡产。”我仪态端容地坐着,不动声色地回击:“你也不赖,多娶几个也差不多了。” 他轻悠浅笑,似是心情极好,连同绶带和我的手一起抓住,朝后面努了努嘴:“这话不假,你数数,你一个抵得上多少个。”我忍不住翻白眼,“你要是嫌贵,待会儿大殿上可以向你父皇讨旨退货,还有别忘了点明‘嫁妆不退’,这么多宝贝够我养多少个小白脸得了。”扣着我的手猛然用力,骨骼相错疼得我呲牙咧嘴,却听他冷哼一声:“那你要小心了,如此丰厚的嫁妆可不是谁都有命消受得。” 心里懊恼万分,早就见识到他的阴晴不定,就不该再去招惹他。打定主意,一路上不与他搭讪,倒也相安无事。拜谒时,李渊当众下旨,“杨氏宗女承戚里之华胄,升□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娉以秦王侧妃,封号‘隐’。”这个‘隐’字含义尤深,以至听到后忍不住嘴角微勾,幸而隔着层纱能将所有表情遮掩。 等一概‘三跪九叩,五伏四拜’完事之后,司礼太监那声‘礼成’犹如天籁之音将我从烦闷焦虑中拯救出来,该径直去秦王府了吧,刚迈出殿宇就听李世民微带歉意地说:“我不知道。” 怔愣了片刻方才意识到他指什么,刚要摇头说‘无碍’,暇思一晃改道:“那夫君要如何补偿?”他身体一颤,是因为那声甜腻的‘夫君’吗?摇摇头不去想,只听他轻声道:“你要如何便如何。”不知是言语中清晰可辨的宠溺怜惜还是那一瞬天摇地晃的悸动,除却感念更多的则是不安,可不正在向我预想的方向驶进,摒除余思敛声道:“臣妾择榻且不惯与人共寝,若要大王今晚睡地下如何?”他略微沉吟,仿若经过深思熟虑般回道:“夫人此习甚不妥,为夫愿素夜身行矫之。” ……………………………………………………………………………………………………………… 诸王纳妃,诸王聘礼,赐女家白金万两。敌门,即古之纳采。用羊二十口,酒二十壶,采四十匹。定礼,羊、酒、采各加十、茗百斤,巾缎、绫、绢三十匹,黄金钗钏四双,条脱一副,珍珠琥珀璎珞、翠毛玉钗朵各二副,销金生色衣各一袭,金涂银合二,锦绣绫罗三百匹。果盘、花粉、绵羊卧虎花饼、银胜、小色金银钱等物。亲迎,用涂金银装肩舆,行障、坐障各一,方团掌扇四,引障花十树,生色烛笼十。高髻钗插并童子八人骑分左右导扇舆。其宗室子聘礼,纳财、用金器百两、采纳千匹、钱五十万。 ……………………………………………………………………………………………………………… 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榻上,熬过一甘繁文缛节本以为就出头了,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自早上开始滴水未进。肚腹空空隔着一层薄纱,只觉浮光掠影,眩晕缭乱,恨不得抓过陈列在桌上的珍馐茶点生吞虎咽,可我不能,不是说我修养多好,是因为那站在一旁的七八个仆妇嬷嬷正警惕地看着我。 “咳……奴婢去给夫人倒杯茶?”璃影踌躇着看我,然后将视线停留在那几个仆妇身上。其中一个面不改色地说:“夫人膳食未进,空腹喝茶不利玉体。”废话!那你倒是给我‘膳食’。 璃影惋惜地看我一眼,人家意思很明确,茶没得喝,饭更别想。我恨恨地听着外面飘进来畅饮正酣的嬉笑,成婚对女人来说就是褪层皮,男人可好花天酒地,饮琼浆玉露食山珍海味,说不定还有歌舞助兴。越想越气,看那几个不苟言笑擎柱般的仆妇更是局促难耐,便寻着话与璃影说:“影儿,你知道‘茶’姻缘命定中可是有特殊意义得。” 璃影问道:“这奴婢倒是不知道,其中可有什么讲究?”几道犀利目光刻薄地射过来,可也没法子,我又不是跟她们说话,总不至于拿话堵我。我刚要解释,却听一个清灵悦耳的声音传来:“奴婢知道。”循声看去,见一个身量娇小的丫头微微探出身来,一个仆妇粗声斥道:“思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闭嘴,惊扰了夫人小心给你鞭子吃。” 我微笑道:“无妨,你且说说。”那个叫思雨的女孩胆怯地瞥了瞥方才出言恐吓的人,噤声不语。我安抚道:“你只管放心说,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动你,若说得好还有赏。”言语中恰到好处地注入了几分警戒,到底我是主子,忍让不等于软弱可欺。 思雨放下心来,扬声道:“奴婢家中姊妹多,未进王府时已遇上几个姐姐出嫁。知男方前媒妁到女方家中相亲,女方若是中意就倒杯茶奉敬,男方应诺就在茶盏下掖双数礼金,就算是成了,只待春暖花开行成婚礼,预兆‘白鸟蒙苏,双宿双飞’就像它们一样。”说完指了指悬在屏风侧的禽竹笼,里面两只喜鹊有气无力地叫着。 我玩性大增,吩咐她道:“你去给我把那笼子拿过来,我让你看个有趣的事。”思雨只迈出几步便被仆妇严厉地挡在了,她微转头看我,得到授意后大着胆子挑起铁钩取下笼子小心翼翼捧给了我。我让璃影挑开扇门,思雨连忙阻止道:“可别让它们跑了,这不吉利。”我冲她颌首:“放心,跑不了。” 抓住其中一只腿脚,站起身来谁知还未走出几步,丝履踩在了系于腹前的绦带,那是由宫娥替我系成双胜结,看上去精巧华美实际一扯便开。我立时心虚地瞥了眼左边,璃影眼疾手快地奔到左侧假意扶我,实则挡住了仆妇的视线。 偏手里的喜鹊扑扇翅膀很不安分,我一手钳制住翅膀一边手忙脚乱地系绦带,谁知这绦带细长袭地,折腾了半天方才扭成乱麻好歹成了样子。到桌上拿了绿豆糕碾碎了喂喜鹊,起初离开伴侣还抖动乱颤着试图挣脱,被我强硬着按着脖子啄了几口便不再挣扎,想是同我一样饿久了,干脆俯□子专心舔舐,倒将同它一样饥肠辘辘的伴侣抛诸脑后,可怜那孤鸟独自困在藩篱中不停撞击木栏。 “看到了吧,这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鸟,美食来时各自飞’的真实写照。所谓‘举案齐眉,伉俪和睦’不过说得好听,遇上诱惑也不过如此……”我说得唾沫横飞,璃影不停地小力扯我衣袖,想是觉得太不修边幅,我忿怨地甩掉,继续道:“就说这大喜的日子,凭什么男女待遇天壤之别,男得吃香的喝辣的照样三妻四妾,女得忍饥挨饿还得从一而终。我偏反其道而行,让这只雌鸟吃到撑,那雄鸟就在一旁看着。” “夫人当真这样想?” 我一个激灵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那清朗似风半含戏谑微愠的声音不是李世民又是谁。半怨地剜了璃影一眼,原来是这个意思,怎么不明说。她无辜委屈地回望,“刚才秦王摆手不让奴婢说。” “请秦王掀盖头。”那些仆妇齐声道,李世民将我硬扯起来塞回床上,冷声吩咐道:“都下去!”脚步迭踏声重重而出,我心中暗自腹诽怎么就没看出她们那么听话。其实我是畏惧这样的独处,哀求地看向璃影,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拧眉冲着璃影道:“本王说‘都’下去。”她面上满是怜悯,以一种‘自求多福’的神情微微俯身退了出去。 眼前素红一闪,盖头被掀起来随手扔到一边。一整天处于朦胧幽暗中对于突来的刺目光线不能适应,不自主地拂起水袖挡在眼前,却觉手中一阵冰凉,乌铜潜鲛酒鼎被粗鲁地塞进手里。 “喝!” 他也是锦服喜披,秀眉俊眸仿得日月精髓,气度雍华,只是腮边一抹不自然的酡红稍显不协。我蹙眉,好浓的酒气,那夜在东宫见识到他的酒量,这得喝多少才能成这样。发觉我盯着他愣愣出神,眉宇一挑坏笑道:“怎么,今夜才发觉爷好看?” 脸颊烘烫浑身局促,与他离得太近呵气直喷到我鼻翼上,周身更觉闷热难耐,随意抬起手中的酒鼎就要往口里倒。胳膊猛地被人钳住,几滴酒酿溅出落到喜服上。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看他绯色织锦长袖微垂,修长手指紧捏着酒鼎,恍然反应过来,顿时又羞又燥,手指微微蜷起勾上他的胳膊,扬头道:“喝呀,谁怕谁!”他似是忍俊不禁地看着我,轻品慢饮啄尽桂花酿。那味道儿还不错,清香似酝,蔓延在舌尖,馥雅沁人心脾,虽淡泽似水却缭绕不散。是否也是长久之意,我无力去想,因为那火辣浇灌在空腹中很快燃起一片焦灼烈焰,不由得捂住腹部微弯□体。 “怎么了?”李世民俯□凝着我问,言语尽扫方才半怒含愠的戾气,平增几分关切。还能怎么了,饿得呗,我却羞于启齿只是逞强道:“现在知道关心我了,方才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可曾想起过我?”他一拧眉,不满道:“你生得哪门子气,爷还没说呢,你当是招呼外面那些‘虎狼之师’是什么好差事,爷今晚把一年的酒都喝了。”嘴上强硬却还是取了桂圆莲子羹来,我伸手想接,他一避腾手携起汤勺送至我嘴边,我一愣,只是呆望着他瀚海明眸。 “发什么呆。”另一只手猛敲了下我头顶,将绵延绮思瞬间拉回现实。略微干裂的唇放在上面轻轻一抿,滋滋甜意携着暖流沁入心扉,肢骸有了些力气,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我托着瓷碗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一直间断不隙的喧闹声陡然增大,好像起了什么冲突。我嘴里砸吧着羹汤以眼神问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李世民扬声道:“来人。” 还是那个叫思雨的小丫头推了门,我那锦帕擦拭了下嘴,听李世民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思雨恭声回道:“方才淮阳王出去见了个客人,回来就见齐王耍酒疯,他也不拦着,就只是含笑说‘早知你酒品差,但今天这德却是必须要积得,如果过几天你与夕颜郡主成亲不想我把齐王府给拆个片瓦不留。’”李世民眉梢微弯,宠溺笑道:“这倒是真得,道玄还真干得出来。”见他神采明亮,与亲兄弟暗生芥蒂,与这位堂兄弟感情却是极好,忽又听他问:“是什么样的客人,既让道玄亲自出去招待,请进来了吗?” 这样的喜庆典礼最是显贵应酬的沃土,李世民果是头脑敏锐能从嬉笑之言中分辨精髓。我心下也好奇,遂竖直了耳朵听,闻思雨道:“奴婢不知道,淮阳王独自回来,并没带什么贵客。”李世民颌首,容颜凝滞仿若陷入沉思,我心念一动,含着几分讥诮问道:“齐王岂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淮阳王说几句就罢手了?” 覆在腿上的手被温热裹挟,他捏着放到唇边轻啄。我陡然羞赧,虽是成夫妻之名,还是不习惯与他亲昵姿态,况还守着外人,他怎就好像信手拈来般随性。尴尬地瞥了眼思雨,这丫头却是识趣,低眉垂眼凝着地面,“太子在那里说了句话,不光齐王就是原本想进来闹洞房的人都偃旗息鼓。”李世民笑道:“我就知道有大哥在,再有十个元吉也闹不起来。” 提到李建成不自主忆起那日两仪殿外石壁上的垂花碎影,莫名复杂情绪涌上来,在心扉间慢慢搅动,几分酸涩,几分低怅,几分温暖,不自主间轻问出声:“他说了句什么?”握着我的手的力道倏然加大,我蓦然转头看他,李世民唇角仍含着笑,眸色却复杂深邃了。 思雨扑哧笑出声来,声线微颤道:“太子爷说‘今晚本宫就宿在秦王府,传令下去谁要敢闹事,不管是谁一律扒光了衣服扔大街上。’”我亦忍不住嘴角上扬,想象他正襟端坐以一种不苟言笑的姿态随意说出这话,满殿的人想笑又不敢笑的局促摸样。 李世民吩咐道:“你下去吧。” 闺阁内重归于寂,喜烛染下绯红光晕氤氲,满室暗香浮动,霞影纱帐翩跹弄巧,我只管盯着床角垂下的珊瑚晶缕,掌心已结了一层细密汗珠。心怀忐忑,眼角总是不自觉地瞥向床榻中央的合欢花白缎,皎洁无暇缎缕之上的朵朵纤蕊仿若星芒撒入眼中,刺得瞳膜生疼却又移不开眼。 “你这么恶狠狠地盯着它,是想将它抓起来扔出去吗?” “哪有?”我一慌神陡然抬头面上温热袭来,唇瓣已经落到高翘鼻翼上,如火般炙烫渐至蔓延。强韧的胳膊环过腰间断去了欲逃的所有退路,声音轻柔慢捻细细飘进我的耳朵里,“既是没有,咱们这就让它发挥作用如何?”我痴怔着未分辨出其中隐意,他已麻利地将头饰假髻一并取下随手扔到地上,珠络与地面相撞击的清脆同他的呢喃交织在一起,“好好的头发非得要盘起来……” 手指温柔地滑过如缎长发,眸光中潋滟着迷离水波,我看到墨黑瞳孔中一个长发翩飞满身红锦的影像,再无旁骛。他是醉了吗?清醒时是必不会这样说话得。思虑间柔软滚烫的唇已经覆了上来,辗转轻碾了片刻,似是不满地敲我瞪得豆大的眼睛,“闭上,好像我在欺负孩子似得。”染上珠晖沙哑的嗓音带着暗夜的蛊惑,使我不自主地任其引导。咬噬了一会儿手开始撕解我的衣带,摆弄了一会儿他便皱着眉离开了我低头看去。 方才被我折腾的‘双胜结’再经他的扯弄已经完全成了死结,紧密地拧着耀武扬威地看着我们。 “你故意得!”他一手拽着衣结,恼怒地质问我。 我立刻将双手举起来,“我冤枉!” 他眼中精光一闪,顿时感觉强劲气力从我腹部疾速滑过,下一瞬那饱受磨难的衣带已经碎成寸缕。他好像得逞的孩子带着顽皮的坏笑:“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吗?”鲜红嫁衣失去束缚立即松垮起来,他没有给我多长时间发呆便将我扯进了床榻。 罗裳尽褪,纱帐垂撒,烛光摇曳下一室旖旎…… ……………………………………………………………………………………………………………… 小腹上一阵温热,他将手轻轻覆在上面,反复揉捏。肿胀刺痛随着他的抚慰消散不少,略带粗糙的手掌携着火烫的体温传进去,慰藉而舒适。渐渐贪恋这种碰触,不自觉将身体靠近他,他顺手揽得更紧,过了一会儿轻声问:“好点了吗?”被疲倦笼罩着,慵懒地不想说一个字,干脆假装睡着了。听他轻呵一声,手又不安分地向下移,吓得我连忙睁眼道:“好多了!” “你呀,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略带惩戒似得捏捏我的鼻子。方才好像将所有力气都耗尽了,全无心情与他争辩,只是闭上眼睛假寐,过了不知多久终因难眠睁开眼,散落在地上的破碎衣带透过层叠纱帐闯入目里。 德卿出嫁时母后曾亲手替她系上双胜结,再三叮嘱务必要完整存留。当时的我好奇地问了句:“若断了会如何?”母后答道:“那这段姻缘便要多灾多难了……” 第030章 重阳节将至,秦王府上下按王妃的吩咐都摆放了各式各色的菊载盆景。红如火白似雪,金黄得则如天边初染晨色的朝霞,泛着绚丽绮美的光华。因这花样百出的菊景各院丫鬟欢喜得不了的,曙色微露之际边听青灵悦耳的嬉笑声从外间传进来,璃影掀起纱帐朝坐在铜镜前发呆的我说:“公主,哦不,隐妃娘娘,就让奴婢赶紧为您梳妆好去拜见王妃,要不待会儿请安的侍妾来了,您反倒落到后面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神思恍惚地点头,手中熠熠流转的耳铛被放在一边。今天早上天色未亮,就被李世民喊了起来,我揉搓惺忪睡眼看看外面昏暗天色,迷迷糊糊地说:“还早,再睡会儿。”说着就往枕头上倒,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锁握肩胛拽了起来,轻柔的嗓音辗转在耳畔低声诱哄:“乖,瑶儿,先替我更衣再睡。” “你自己不会穿啊……”终于被他折腾得睡意阑珊,我郁闷地坐在床榻边沿抓抓翩垂的头发,看那人无害地笑着:“寻常人家夫妻不都是这样吗?我要去上朝,你就该为我更衣。”我瞥了眼窗外朦胧天光,约莫刚过卯时,他虽为皇子贵胄,却要朝九晚五辛勤奔波于政务朝堂,外人只道巅阙荣华遥不可及,不识其中曲折。开口唤侍婢,发觉她们早就将涮洗用具准备妥当等在外间,李世民兀自漱口拭脸,我接过玄衣纁裳冕却头疼了起来。迎上那神采熠熠含着期待的目光,反倒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错了瑶儿,应该系这儿。”数不清是第几次,李世民仍旧耐心地抓着我的手将纁朱绶系好,换做平常这时间只怕再有几件都穿好了,但他似乎乐在其中,即便我手忙脚乱弄得一团糟他还是不让别人插手。 这场景,晨曦初朦,烛光柔和,两个人相依偎梳洗着装,好像一个家,真得好像…… 这种想法让我心里一暖,而后便生出了惧意不安,仿佛置身一个虚幻陌生的境域,包含着往昔朝暮的梦想,好像实现了,即便不是预想的人,到底实现了,却又惴乱恓惶,茫茫然不敢靠近。 “真棒,穿好了。”他将我圈在怀里,俯首低吟道。我脸一红连忙推拒,伺候涮洗的侍婢都还没散去呢。他紧箍的胳膊松了些,手伸进宽大衣袖里摸索,道:“给你个奖励。”说完拿出一只宝蓝耳铛,“把我留给你的那一只拿出来,我替你戴上。”这我可犯了难,陪嫁的首饰垒满妆箧,且都是璃影收拾得,一时半会儿要到哪里去找。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李世民眸中荧动的光芒渐黯,如静止的水,冷滞地凝着我。摊开的手缓缓握紧,节骨突出好像汇聚了所有力道。最终化作一声迷恹的叹息,将耳铛收了回去,“什么时候它在你的眼里不只是个耳铛,我再给你。” 说完推门离去,原本温馨迷醉的氛围骤然间冷却,我愣在原地半天不知神思何往。 ……………………………………………………………………………………………………………… 我好笑地看着璃影极具夸张地翻箱倒柜择选衫裙鬓饰,道:“行了,就那条玉色得吧。”她上下端详片刻,犹豫道:“好像太素净了……”我笑道:“那正好呀,你若将我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怕抢了王妃的风头?”她似恍然惊醒,猛地点了下头,从箧屉中取出白玉滴翠簪取代了先前的金步摇。我看着她过份紧张的摸样,心里一暖安慰道:“不必担心,太子对我说过秦王妃温婉娴静,待人和气大度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看她仍愁眉深锁,想逗她笑笑便又轻快道:“再说了,就算传言有误她其实是个难缠人物,还能比李世民更难缠吗?不过……近墨者黑,两个人臭气相投也说不定。” 铜镜中璃影似笑未笑,却已有泠汀笑音传了进来,似环佩相鸣由远及近,“那日后你岂不是要与我们一同‘近墨者黑’了?”我连忙起身迎上去,见一个女子含笑款步而来,绵长裙裾逶迤处跟着几个样貌标致的妙龄女子,虽无华彩雕饰但观其装束气质绝非侍婢那么简单。 那出口与我调侃的女子走进了些,鹅黄细绫裙上纹着简雅的松竹翠叶,淡妆浅抹处粉色花钿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秀丽娟容。明眸善睐,笑靥温婉,我在东宫见过许多姿容绝佳的女子,历过无数浓艳欲滴的笑容,无一个如这般秋风涤荡,和煦畅然。 那便是秦王妃长孙冬霖,好一个如玉佳人,不负外界传言。 我敛眉垂首道:“见过王妃。”尾音尚未完全吐出,她已拉过我的手,道:“以后同一屋檐下生活便是自家姐妹,无需多礼。”我点点头,看向她身后的莺燕丽影,长孙冬霖吩咐道:“见过隐妃。”这才肯定那些就是王府嫔妾,与她们还礼。这样好吗?新来初至便让大家登门,是否显得我太过傲慢失礼。一面想着一面心不在焉地与她们寒暄家常,直到更换茶盏的璃影到我跟前故意微晃了下托盘,才恍然初醒找出沈丹青不,应该说是李建成给我的夜明珠递给了长孙冬霖道:“忆瑶初来乍到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她推拒道:“瑶妹妹不必客气。”我笑道:“王妃都说日后便是姐妹,您若不收倒显生分。”话说到这里再无拒绝余地,她伸手接了过来打开锦盒,倏然间清幽光芒从其中倾泻而出,溢满周空,原本端坐的嫔妾皆围绕上来,惊叹了好一会儿。无意中却见长孙冬霖笑意尽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夜明珠,见我看她,方又冲我笑笑。 ……………………………………………………………………………………………………………… 待她们走后,我若有所思地摆弄琴弦,听璃影在外间吩咐厨子,“夫人不沾荤腥,不喜葱姜蒜酱等一概佐料,还有最关键得是盐要少放……”她是越来越像如墨了,提到这儿我方才想起来太子妃留下如墨是筹备嫁仪,如今大婚都完了,怎么还不放她回来。心下打定主意,至多三天若她再不回来就直接去东宫要人,我知道太子妃素来不喜欢我,虽然她还不至于恨屋及乌,但总归保险些好。 “王妃人真好”,璃影面露喜色地走到我跟前,道:“方才厨子说了,王妃早就吩咐他们要仔细问过夫人口味,膳食汤饮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我轻晃一笑,“傻丫头,可没有那么简单。”她果是疑芒侧首,问:“那是怎样?”我凝视了她一会儿,兀自垂首抚弄琴弦,道:“说了你也不懂。” 她静立了会儿,便去收拾坐榻梨木桌,瓷盏青聆响了一阵,听她叫道:“这不是王妃的玉扣吗?”闻言去看,遗落在绣榻上的粉红缀穗玉扣果是方才悬在长孙冬霖腰侧得,拿起来想了想,道:“你随我一起送过去。” 见过雍容奢华的东宫,如艳冠群芳的牡丹。此刻行之所至却是山幽水静,宛若芙蓉出水渠,恬然清雅。清澈纯净的风迎面扑来,无沙砾污浊,似一双细腻的手淡淡抚摸着脸颊,似是要将所有积淀的愁闷都抹去。我默然地想着,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横过水渠桥栏,顺着长廊走出去微转便是王妃的寝殿,我同璃影刚行至悬窗下,便听长孙冬霖柔润的声音传出:“世民,你是怪我了吗?”原来李世民也在,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思索这样贸然进去好像不妥。 好长时间没听到李世民的声音,再闻还是长孙冬霖,“我也不想这样对一个年纪还那样小的女孩,可父皇那里不会因为她是个女人、年纪小就少一分忌惮。你心里清楚得很,她在王府里的一举一动父皇总会知道。我今天坐实了她傲慢无礼的名声,父皇反倒会认为她心无城府,不足为虑。就算会召至排挤敌视,就算我不顾及她,还会置你的心意不顾不去照看她吗?说句狠话,她在这里过得越不济,父皇就越放心。你若不想害她就别出面维护,为了她也为了你的前途。帝王忌讳无非就那么些,你即已经沾上了就更要规避。” 一时步如拴铁,分毫也迈不开。我下意识地屏息,似是想知道却又害怕后面的话,哪怕该来得总会来。李世民道:“是我浅薄了,霖儿,这个情我领。”璃影担忧地偷看我的神色,我摇摇头表示无碍。 “谁在外面!”凌厉冷寒的声音破窗而出,我未假思索将玉扣塞给璃影,拖曳着臂纱快步走到拐角处,避隐在朱墙后。 “参见秦王,方才王妃将玉扣落下了,夫人派奴婢过来送。”一阵窸窣声像是李世民接过了玉扣,沉默半晌却又还给她,道:“本王正好有事要走,你进去送还给王妃吧。” 门帏关和间重归于寂,脚步声逐渐接近,我抵着墙不愿再动,听觅和似叹息的声音传来:“瑶儿,你在那里吗?” 即已说开也没有必要扭捏,我深吸一口气转了出来,想冲他笑笑却发现唇角僵硬,清了清喉咙问:“你怎么知道……”他面色无漾,眸光无波,淡淡道:“那上面有你的味道。”说完伸手来拉我,我下意识地把手往回缩,他却执拗起来硬握住,“跟我走。” 其实那一刻我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怕被我连累了吗’,但终究是没有出言。是因为全身疲倦没有心力再去百转千回,更是因为实在没有必要。可笑得方才我还以为岁月将会静好安宁,即使无爱亦可一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待做好了我该做得,千帆过尽,尘埃落定之时,定要离开。人生的初始便是那样灰暗如桎,绝不可一世都如此。 不时有仆人侍婢迎面而来,见到我们皆止步行礼,我任由他拉着东辗西转,挥过拂柳纤枝,穿梭过狭肠小道,到了一棵木芙蓉树下。离得近些有一汪静湖,荡漾着澄澈的天蓝色,映出了造型古朴奇特的白石桌凳,上面竟摆放着壶具茶盏,我猜想李世民经常来此,故而下人能周到地时时更换。 我也不坐,看他眉宇微蹙似是有事郁结于胸难以决断,便道:“不必放在心上,我都懂。”他却笑了,神色却不如笑声明朗简单,平添几分晦暗莫测,“我差点忘了,杨忆瑶从来都是百毒不侵的。”我已自嘲地低头,声音轻飘染着几分苦涩,“那么秦王是希望我在意呢,还是不在意?”他一怔,随即说道:“我现在就都告诉你。”趁他薄唇未启,我已经抢先说道:“你别说,我不想知道。”他眸光幽深浸入不明所以的笑意,自顾坐到石凳上,抬手斟茶,“你刚才既叫我秦王,那么在我面前便没有说‘不’的权力。” “是,秦王殿下。您说,臣妾洗耳恭听。”我极无奈,看他郑重踌躇的样子料定所出之言必定牵扯重大,真怀疑这对夫妻是不是串通好了,挤在一天前仆后继地挑战我的承受极限。 “东宫跑马场那次你坠马,马倌虽是大哥的人,但那马却是……我的人做的手脚。”我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件事,暗中铆劲决不能让他知道李建成已经跟我说过,我可以感觉都他们兄弟都在如履薄冰地维系着原有的感情,我决不能做那个捅破冰凌的人。或许是心里九曲回肠,忘了控制表情,又或许是他看我没有一丝惊讶,冷声问:“他告诉你了?” 我仓惶地看向他,摇头之前他却已经了然地一笑:“那么送我出征那晚我派人从他那里取了件东西的事想必也说了。”这次是完全没有预料到,仔细回想发现确有疏忽,那夜一向谨慎持重的两兄弟都选择放︳纵畅饮,还是在出征的前一晚确实不合常理。李建成可以解释为思念弋莲,那么他呢?就是为了引开麻痹太子,好如愿取到所需的东西。他似是极欣赏我骤然变化的表情,悠然道:“还是他未来得及说你们已经闹翻了。” 这次我真觉万籁俱寂,除了想笑还是想笑,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或许还曾推波助澜。一时怒火涌上,盯着他恶狠狠地说:“目的?!” “别急,瑶儿。我既要坦诚相告自然都会告诉你。”他仿佛是理解错了我的侧重点,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以同样的语气质问他‘为何恶意挑拨’而我对他们兄弟的‘你来我往’提不起半丝兴趣。 “我奉命出征,大哥督运粮草,看上去好像兄友弟恭配合默契,实则明眼人一看便知,兵权握在秦王手里,秦王生死握在太子手里。我愿意拿我的命去赌,大哥会不会顾念兄弟情谊,却不能拿三军将士的安危、大唐江山的前途去赌。未断后顾之忧我命人从他书房里窃取了父皇交予他的‘兵马行军图’。若能凯旋即使战败只要不是因为粮草之故,我一抵长安就立刻还他。倘若事与愿违,那便要他承担这个‘遗失机密以至覆败’的罪名。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暂且一致对外。” 我听得出他的诚恳,也相信他的坦荡磊落,只是他一心以为自己设法谋划以求两全,殊不知仅剩的一点手足情谊也在这样的试探提防中消磨殆尽。若非……我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你既能为‘大唐江山,三军将士’出谋划策,如何不知他亦能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未雨绸缪,方能防患于未然。”天蓝薄瓷杯盏被轻轻放在石桌上,阳光洒在上面勾勒出绰约嫣然的芙蓉剪影,阴翳浮动,深深浅浅。我抬头看他,墨眸中映着青峦群黛渺远神往,似是空洞无一物,又似是能容纳一切。 他好像没有回答,又好像对他一切所为给出了合理解释。我耸耸肩道:“反正都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你看着办就是。” 几片花瓣落到肩头,被他信手拂掉,清逸的眉宇敛着似是而非的笑,“是,本就跟你没关系,记住我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半,明天补上。 第031章 王府的生活安宁而平和,李世民过来时,我也会像个贤惠的妻子,陪他对弈聊天,亦或是为他弹缨抚琴。但更多的时候是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旁人看我像是在欣赏慕夕晚霞、闲庭落花,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救侑儿脱离囹圄,如何替父皇报仇。 丹青来看我时,十二阕的‘美人令’正弹到最后一阕,我冲她微微一笑,垂眸以一连串滑音结束了整曲稍显冗杂的美人物语。 她对此作评论:“此曲中的少女情窦初开,正如灼灼桃花烂漫绽放,其中柔情似水你弹得甚好,不知你是否也像曲中美人初识情滋味呢?” 手指拂过琴弦,浅浅一笑:“秦王喜欢我弹些欢快柔和的乐曲,他总说我平日弹得过于悲壮,不像寻常女子的品味,不过一首曲子而已,捡他喜欢的便是。” 她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他嫌你不像寻常女子,可你若是寻常女子又怎么入得了他的眼?” 我不置可否,只是近来我和他之间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乐此不彼地想要改造我,而我也极力地配合,起码让他以为我是很配合。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和我探讨诗赋,刚谈到他很欣赏曹操‘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的睥睨天下的气度,突然话锋一转问我喜欢的诗句,我见他正在兴头上,一时没注意气势蓬勃地脱口而出,“我最喜欢的是一首北齐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男儿血,英雄色,为我一呼,江海回……”我见他面色渐暗,慢慢隐没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看过去,修长的手指敲打在桌脚,一双剑眉微弯,浅笑如清风:“我该庆幸你没跟我说‘大风起兮云飞扬’又或者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被他这样一调侃,我反倒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将手指绞缠在一起,嗡嗡道:“太野蛮了,不适合我这种小女子。” 茜纱窗外大束百合皎如白月,迎风摇曳。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在纸上写下几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怔愣地盯着染在绢纸上的几笔墨迹,莫名地伤感:“若是彼此真心喜欢的两个人,不必奢求天长地久,只要能在一起即使是一天也是好得。因为心若是系在一起,那么每时每刻都是天长地久,但若心相游离,即便偕老又如何,也只能是咫尺天涯。” 毫笔稍顿,墨迹稍染之时倏然抬笔一提,在末端勾起风势凌厉而漂亮的弧度。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只知道,喜欢就要紧紧握在手里。” 而我此时的思绪明显与他不在一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真有一心人吗?” 笔尖离开纸笺,他低头看我,我将身子缩了缩,“我方才是在说梦话。” 璃影将茶盏端进来,杯盏轻轻磕在桌上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唤了回来,略微笑笑迎上丹青婉秀的容颜,她颊边的胭脂不是宫闱惯用的浓丽,是比蔷薇更淡的颜色,衬得她面色如清荷乍一看只觉羸弱淡皙。 “忆瑶,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轻柔温婉的声音中有一缕不明所以的哀叹,让我蓦地有些不好的预感,“你说。” 她如月的纤柔眉眼紧凝着我的眼睛,“如墨姑娘,她……” 桌上的杯盏因我突然的动作而咣当一声剧烈晃动,我提高了声音问:“如墨怎么了?” “如墨,她……殁了。” 流年如景,如墨总是静默地站在我身后,如一汪静水不起波澜,却能在我心起微澜时化波流为宁静。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细致,似乎尚在眼前,然而此时眼前能见的却只有她的新坟。 秋风和煦柔云渐敛,桂花倾落芳香四溢。秋风拂过,白帆飘扬,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 墓壁的刻字上落了些许灰尘,我尽量压下溢在喉咙里的苦涩嘶哑,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去秦王府探病那天。” “你们竟瞒了我这么久!”那天,我只记得太子妃说要将如墨带过去替我择选嫁仪,而我也没有往心里去。一想到我霞帔红妆出嫁时,如墨只能默默躺在冰冷的地下与枯枝荒草相伴,心便如刀绞般阵阵撕疼。 丹青道:“太子也是为大局着想,彼时恰巧传出你与秦王定亲的消息,而你又素来看重这个丫头,若将她的死讯纰漏出来必定是一番波折,更是给大喜的日子添了晦气。人死不能复生,我亲眼所见如墨对你忠心耿耿,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也会事事以你为先。” 天边暮色渐浓,绚丽晚霞如染,如一袭天锦彩缎裁剪的纱披在坟茔侧旁的桂花树上,映红了桂花娟小的瓣蕊。 我深深凝视着墓壁上深刻的文字,语气中毫无温度:“你说得对,人死不能复生,替我多谢太子殿下的一番苦心安排。但是人若枉死必会魂灵不安,活着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唯有替死者伸冤。丹青,我只问你一句,如墨当真如你所言是溺水而亡吗?” 丹青没有丝毫惊讶,好像早就预想到我会有所质疑。她叹道:“太子料到你不会相信,一早就让我对你说实话。这件事他暗中查过,但你也知道东宫女子如云,谁会在意留心一个宫女,查了许久虽有些蛛丝马迹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宫女,平日与人无争,有谁会和她过不去要下此毒手。” 丹青说得对,如墨只是一个宫女,不曾招惹任何人,偌大的深宫里与她相关的就只有我。她的死会是因为我吗?我与璃影仔细查看了如墨的遗物,其中几页信笺有明显被烧灼的痕迹,残留碎页中勉强可辨别出几个字。初将边缘灼黑纸页泛黄的信笺拼凑在一起时,隐约可见几个字眼——‘晋阳宫’、‘录垣’…… 璃影惊讶道:“这些字迹看上去有些眼熟。” 是很眼熟,因为那是我的笔迹,但我从未给如墨写过那样的信。那些信笺看上去有些陈旧,约莫有三四年光景了,三四年之前是谁仿照我的笔迹给如墨写了这些信,又是什么人要烧这些信,它们和如墨的死有没有关系。 黄昏将近,最后一抹余晖在天空中拉出一道幻彩的缝隙,嵌在沉沉的天幕里。干冷的风从北方出来,空中惊起几只寒鸦,随风呼啸着飞向院方,不曾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迹。 好像在深沉岸低潜藏着一个秘密,与如墨相关,又或许与我相关,但我却一无所知。 我正专心致志地数着窗棂木上的纹络,忽而听到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一个时辰了,连动都没动,你想成仙?”我要真是神仙就好了,循着声音望去,李世民正坐在桌子前,桌子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席佳肴,他冲我招手:“过来,吃饭。”我望着窗外寒星如豆,叹了口气:“古人言‘民以食为天’,食者为饱,但若心情郁结不得疏通,则不利于消化,饭食积于肠胃而伤身,倒不如不吃。我现在就……”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李世民不知何时走到我跟前,手里举着银箸,问:“这枣花糕的味道如何?是南方来的厨子做的。” 我砸吧了下嘴巴,嗡嗡道:“还行吧,就是太甜了。” “哦,太甜了?”他撩起前裾侧身坐到我跟前,问:“是很甜,一般甜,还是稍微有点甜?或者说你不喜欢吃甜?”他神色专注地凝望着我,仿佛在商讨军策要务般认真。我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其实……还好。” 见他面含犹疑,我忙解释道:“真得还好,那些所谓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腻的吃食都是书上写的,现实中人口味各有偏差,一个人尝着甚好,另一个人未必觉得好,其实只要不是差得太远就好,事情哪有尽善尽美得。” 话音一落,他微拧的眉宇舒然展开,望着我道:“你说得对,从来都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情,那么你现在心情可好些了?”墨色瞳孔深邃而宁静,仿若幽暗的潭水却无一丝波澜,里面淡淡地映出我的影子,回想刚才种种,了然中溢出点点暖意,似倾心烹煮的茶点,青涩中带着沁人肺腑的甘甜。 我低头摆弄他端过来的小碟子里的枣花糕,雪色中点点朱红煞是好看,轻声道:“好多了。” 彼此无言,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你对太原应该很熟悉吧?”他点头:“嗯,父皇任太原留守时我一直都住在那里。” 我稍作斟酌,又问:“那么晋阳宫呢?” 半掀起的瓷盖重新被盖上,李世民转眸道:“自然也很熟悉。” “近些年来晋阳宫可曾出过什么大事,和朝政相关,和父皇相关,和……我相关?”他转身重将茶盏拿起,声音中氤着似是而非的轻快笑意,“这倒奇怪了,既是和你相关的事情怎么反倒来问我呢?” 我凝望着寒凉的月光映在茜纱上的浅浅晕黄,似是独自置身于即将枯萎的荒原,天空中凝聚起的阴翳将最后一丝光亮都遮掩住了。心情一时有着说不出的沉郁窒闷,仿佛始终有这什么东西缭绕于四周,想散散不尽,想抓又抓不住,只好像在心扉处印上一道影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它的存在,却又说不清是关于什么的存在。 “大业十三年年初的时候,我曾经去过太原,后来……我生了一场病,大约是烧糊涂了,一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烛光将他的侧影映在我的脸上,一如言语温润和煦:“记不得了那就不要再费力去想,既然你将他们忘了自然是有忘的道理,有时记忆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轻柔的语调似是有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让我彷徨忐忑的心逐渐平和下来。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突破层层云霭耀在清露寺庄严的檐顶时,我和璃影正迈上最后一道石阶。站在寺前极目远眺,寺庙正对着玉案峰,傍原临川,绿树成荫环环相绕,晨钟一声一声敲击,随着清风飘荡在山隘木林中的每一个角落里,似要将四肢百骸都净化了。 当我上完第一柱香时,璃影轻拽了下我的衣袖,而我亦为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人感到惊讶。 “那翎?” 那翎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窄袖夹裙,裙摆极宽堆积在裙裾处,好像绽放的秋菊层层叠叠。她非常认真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鼎炉中,道:“你不必惊讶,这并不是偶遇,是我知道你今天要来清露寺进香特意来找你得。” 我冲她微微一笑:“找我有事吗?” 她将手附在身后,绕着庄严宝相的佛身转了半圈,悠悠道:“本来我和什钵苾哥哥早就该回草原去了,是你们大唐皇帝盛情相邀我们留下参加大唐秦王和大隋公主的婚礼”,她蓦然停下,冲我说:“你别紧张,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我是听说……”她微侧首为难的样子,似是在竭力寻找合适的词,最后还是放弃了,慢慢踱到我身边轻声问:“那个丫头跟你很长时间了吧。” 我垂下眼睫,道:“我小的时候她就跟在我身边,有十多年了。” 那翎的嗓音甘冽而清澈,如房檐下有清泠泠的风铃,“我不会跟你说节哀顺变,因为你根本不会节哀,但伤心一会儿就好,也别太没完没了了,你的脸色很不好。” 日光斜斜照进来,我看着光晕中的那翎默默点头,“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她随手拍拍擎顶的柱子,上面有漆墨描绘出来的斑斓彩绘,“还是别来送我了,其实我最烦你们中原人扭扭捏捏的那一套。快马一匹,扬鞭一节,说走就走,还非要设宴送行,又什么十里相送,非得搞得哭哭啼啼的才罢休,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嘛。” 我看看她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我想她应该是不喜欢离别的罢,我也不喜欢,可上天若能给我一次和父皇告别的机会,我愿意以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交换。可惜,即便我交出所有的一切,也换不回时光倒流,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还要在清露寺呆上半天,为如墨请高僧做些法事超度祈福,那翎先行一步。她走得时候看了我半天,好像有难言之隐,我故意全神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祗宝相,觉得如果不看她也许她就会自然些,但当漂浮如柳絮的声音传来时,我再回头看她,她已经走到佛殿门口,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和她说一句话。 “我知道,楚国的王子是不会喜欢那个打浆的少女,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回想与那翎相识、相交的一幕幕,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好像过了几年。少女的梦如梨花飘雪,甘甜而苦涩,温暖又冰冷,是本该绽放在苍茫草原上的却误落入宫廷,挣扎着从夹缝中破土而出,虽然较之人世沧桑那不过是浮影一瞬,却足够回味一生。 那翎走了,我也不必再呆在这儿。从蒲草榻上站起来,对璃影道:“带我去找他。” 清露寺里有雕梁画栋,墙壁丹青,枝干旁逸横出的槐树盘曲如龙,树叶婆娑垂地,风有清香。 璃影留在厢房外把守,我推门而入,迎门竹席平展,紫铜鼎炉上燃烧的檀香只剩下一小节。 什钵苾站在窗前,并没有回头:“和那翎告别了?她真是个单纯的姑娘,总是这样轻易相信别人。” 我径自坐在桌前,抬起瓷壶斟了一杯茶,慢悠悠道:“这是福气,若是像你我这样不相信任何人,那她也再不会这么单纯快乐了。” 他回过头,壮美的脸上有着桀骜的笑容,健硕的身体挡住了阳光,屋内倏然阴暗下来。 “那翎的人生本来就是属于草原的人生,与那宫廷没有半点关系,和那些宫廷里的女人更是孑然不同。”他顿了顿,幽绿的眼睛里荡起微妙的神采,“人虽然出身迥异,但未来要走的路却是自己选择的,本来你也可以……” “找我来有什么事?”我冷然打断他的话。 他面上表情行云流水般转换,没有半分尴尬,目光沉冷,不羁中夹着凝肃:“如今唐军与薛举对垒高蔗,李世民下令刘文静、殷开山坚壁不出。泾州原本就是唐军地派,粮草充足,薛举远军行战,粮草匮乏,久而久之士气不稳。‘一而衰,再而竭’,长此以往,薛军必败。我不得不承认,李世民这步棋走得高。” 我问:“你要我怎么做?” 他望着我的绿眸突然闪过一丝玩味的笑,那笑容诡谲而幽暗,有着知晓一切却又不言不喻的意味。我眉毛微挑侧头看他,凝在唇边的笑容如雨落幽泉缓缓散去,最终在眸中留下一道舒缓的剪影。 深蓝潜鲛长靴后退几步,他朗声道:“先不忙着讨论这个。你也知道我很快就要回突厥,总得有人在长安协助你办事,我思来想去没有比这个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032章 一袭秋风从窗缝间穿梭而进,扇动低垂的竹帘,携着沐风润雨的草木清新。和风晴丽的阳光透过窗外花树,百转千回地照射进来,为古韵悠然的禅房平添几分明澈,仿佛这样才最接近佛经中所言的至纯至净的清明世界。 不知为何心中微微荡起一丝异样,那凝聚在竹帘上的光矢有着令人着迷的魔力,胶着我的实现再也无法离开。 紫铜鼎炉里的檀香还在燃烧,飘飘朦朦的烟雾带着沉郁的香。一双手拂开轻晃着的竹帘,拨碎了镀在上面的阳光。 这样的场景我好像已经在梦里经历了千万次,不同现在,梦中白衣飘飘穿花拂柳而来的人总是模糊的,一个模糊的人影总能在绝望中唤起沉睡的思念,它为你营造了一个梦,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这是一个梦,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折磨人心的事情。此刻,时光寂静而清冷,明亮的光晕在我眼中打旋,耀花了原本清明的实现。这是真得,还是看破往生轮回的佛在圣洁沧桑的寺院创造的另一个虚幻的境域。 “瑶瑶。” 这一声‘瑶瑶’那么熟悉,却又觉如此遥远,好像穿越了千山万水,岁月云海,重新回到了我的耳边。我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白衣磊落、风光霁月,“萧……萧笙哥哥?” 什钵苾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得,沐浴在清晨光泽芳香而空寂的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轻轻笑说:“几年不见,妹妹莫不是忘了我长什么样了?” 我怎么会忘,交集百感如潺湲细流酝生又倒流回心扉,我极力抑制住聚在眼中成势的泪水,略微哽咽着又倔强着说:“你再不出来,我就真要把你忘了。” 他扑哧一笑,皎洁的玉箫在修长的手指间灵巧滑过,“这么说我来的恰是时候,不过即使妹妹将我忘了也没关系,这么多年妹妹的记性从来都没好过。”温和而戏谑的话语,像极了从前无数次他在风度翩翩的举止中细风和煦地取笑我,明明那样嘴坏最惹人讨厌,可一看他那温润如玉的斯文模样又偏偏生不起气来。 “可认清楚了,若是认清楚了那咱们便开始谈正事吧。”皎洁胜雪的白衣坐在我身边,将我从怔愣不知神思何往的状态中拉了出来,“正事?” 萧笙垂眸望着毫无瑕疵的玉箫缓缓道:“方才什钵苾王子说的事情,瑶瑶不会没往心里去吧。” 他的一句话唤醒了我半模糊的思绪,顷刻间如遭雷击般惊愕而诧异。我一直沉寂在于萧笙相逢的喜悦中,竟忘了刚才什钵苾说要派遣一个人助我在长安成事,那么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那个要助我成事的人吗? 我试探着问:“你在为什钵苾效力?” 清淡的言语无甚波澜,“准确地说,是为突厥效力。” “你疯了!”我霍地站起来,直盯着他:“突厥人野心勃勃,世代扰乱中原边境。如今他们虽与李唐交好,却早已是面和心不合,翻脸是早晚的事情。舅舅如今为唐臣,你这样做可有想过将来?”我见他悠然看着我只默然不语,心底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九死一生从江都行宫里逃出来,既到了长安,为什么不回家?你可知,你生死未卜之际有多少人为你担心。经历了诸多磨难,为什么还要把自己陷入是非漩涡中?” 他的表情始终平淡如水,漂亮的唇角甚至还酝着细霏的笑意,一直等着我将话说完,才抬头看着异常激动的我,浅浅道:“那么妹妹现在是在做什么?是与谁合作,与谁筹谋,又是与谁瞒天过海在佛门清净之地私会?”我一时语噎,他略停顿似想起什么,泠泠笑了:“我差点忘了恭喜妹妹与秦王大喜。”覆在桌上的手骤然紧握成拳,心中冷如霜雪,看向他的视线锐利如刃,声音至冷却有一丝颤抖:“你说什么?” 他不以为意,“我自然知道妹妹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可是既然妹妹有妹妹的道理,那为什么我不能有我的道理呢?” 窗外秋风吹动蜀葵沙沙,我静默地看着妍丽阳光下比女子还要漂亮的脸庞,沉静半晌终是笑了,那是与我在森寂深宫里面对其他人而展露的没有丝毫不同的笑容,在他寂暗的瞳孔里仍可看到,笑靥嫣然,如他细细抚摸的玉箫没有丝毫瑕疵。 我靠近他,一字一句道:“萧笙哥哥说的很对,我现在是大唐秦王的侧妃,暗地里又与突厥王子纠缠不清,当真是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可有一点哥哥没看清楚,我的父母亲族如今不是死了,就是流落他乡,我现在可谓是孑然一身,即便哪天大祸突至也不过是一条命罢了。哥哥却不同,你的背后有你的父母,你的家族,私通蕃夷等同卖国,无论哪朝哪代哪套律例都是要诛九族的。堂堂九尺男儿不能博取功名光耀门楣也就罢了,却还要连累全家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又对得起谁呢?” 时光静静地在我们中间逝去,光影流梭斑斓溢彩。浓俊的睫毛遮挡住萧笙的眼睛,在眼睑处留下一道阴影,我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是他的声音已经不似方才轻风流淡了。 “所以,我回到长安的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他转身拂袖道:“妹妹今日太过激动了,不适宜商讨事情,还是改日再谈吧。寻得好时机我会设法让璃影通知你。”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我刚才想说却又没说出口的话,萧笙哥哥,我真得很想你。 —— 禅房外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柏,长势颇胜而枝繁叶茂,我顺着高耸向天的虬干向上张望,企图看到这棵老树的顶端,却触到了灼目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璃影从身后跟上来,轻轻地说:“我们回去吧,法事已经做完了,呆得久了会惹人怀疑。” 我默然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禅房紧闭的木门,上面有着雨后尚未干涸的斑驳湿痕。我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算计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时刻衡量他们的价值和可能带来的危险,每时每刻都要口不应心,明明不想笑却必须笑,明明很想哭却又不能哭。萧笙哥哥你如果能带我走,能带我离开这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现存的一切——这些其实才是我刚才想对你说的话。 第033章 十月菊花烂漫,沿途秋日暖阳下朵朵饱满芬艳的花,始终难掩即将凋零的苍凉。 阴云铺满天际,桂香盈遍衣袖,依稀觉得空中已冉冉韵起了湿意。 紧跟了我一路没有言语的璃影,此时眯起眼睛仰望阴翳积聚的深蓝天空,略有忧虑道:“还是回马车上去吧,看天色好像要下雨。” 柳绦垂如精心梳理的青丝,万万千千随风浮摆,灰云遮掩下的秋阳有些泛白,空中掠起一声异响,是一双云雁挥动着翅膀飞过阴远天空。 我随手折了一朵桂花置于手中,平静地看着淡黄的花瓣静静躺在掌心里。 “记得第一次见你,就是这番表情,你现在很难过吗?” 璃影的声音随着桂花馥郁的香气一同飘过来,我缓慢合起手掌,反应了片刻才忆起第一次和她见面的场景。岁月兀自流淌静如潭水,波澜的只是人心。任凭世事如何纷乱,命途如何坎坷,能令我伤心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我阖上眼睛,“璃影你知道吗,我五岁那年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僧侣为我算过命,他说我是‘孤月’之命,月自清华众星捧之,映出万丈红尘繁华似锦,享受尘俗倾慕膜拜,荣华一世最终也只能孤悬于寂然天际,所拥有过的一切只如流沙逝于掌间,都将离我远去。”一松手,娟小的花瓣砰然坠地。 远方重云朵朵,一时静默无言,唯有丝履踏在落英上的细碎声音。璃影突然上前握住我的手,言语如细雪般柔绵而坚韧,“那个所谓的高僧定然是个江湖骗子,说话做不得数。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保护你。” 我扣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还小还不懂,若你是真心在乎一个人,所能为他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全自己。如果这个人是与你真心相待,他必然不忍你为他而身陷险境。反之,则这个人并不值得你付出真心。璃影,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和什钵苾只能选其一,你一定要舍我选他。” “你……都知道了?”步履未停,璃影眼中映出了桂花飘雪,细碎似剪裁了的鹅毛,跳动着莹光微熹。我看向昏沉沉的天边,凝聚起来的阴霾愈见成势,正在酝酿着一场来势不小的雨,“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你是为何来到我身边。” 璃影眼眸深处有着浅浅跳动的流萤星火,在一瞬黯然成雾,轻叹笑说:“我倒好像忘了……”停顿片刻又恢复了以往站在我身后时恭谨沉静的样子,唇角间总挂着清丽馨然的微笑,未及眼底,不浓不淡:“璃影总是在妄想,奴婢怎能和公主做姐妹,公主身边多得是护花使者,也并不怎么需要奴婢的保护。” 我伸手接住暮天掉下的雨滴,散漫道:“我应该是没有机会再见什钵苾了,但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替我转告他,我不希望他再将手伸到我身边,如果他觉得不满意那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阴沉的暮色下,缀在缎裙上的白纱翩跹而舞,似是要挣脱某种束缚,那张扬的蝶翼般的纱裙衬托得映在地上的身影格外孤寂。璃影定定地望着我,眸中流涌过千万种神色。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她是草原上一把锋利而漂亮的匕首,是淬满剧毒的瑰丽花朵,能杀人于无影无形。她不想让你猜透时眼中如迷雾成聚,任其百转千回也沾不到她的一片袖角。但有时,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迷雾驱散,眸光乍现,如初生的婴儿般明澈无痕,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情绪,无论是怨恨、忧戚统统完整地展现在你面前。这样的她甚至比不可猜度时更让人没有办法。 阗静如风而涌排斥着周围所有,谁都没有说话。阴云蒙昧,天色骤暗,原本断断续续的雨滴连贯成细密的雨丝,泠泠汀汀地掉下来。 最终还是璃影打破了沉默:“你清楚自己的处境吗?与王子合作过的人不是终生效命于他,就是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从来没有谁能够做到全身而退。即便你日后凭借秦王得到了身份地位,你曾与他合作过的事实将永远是他手中挟制你的一把利器。秦王不是那翎公主,他给你再多的宠爱也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背着他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就算你们的关系仅止于合作,可到那个时候你说得清楚吗?你根本从一开始就输了。” 雨水洇湿了衣裙如落入月湖中杨槐再也飞不起来,可我们恍然未觉,我斥退了随行的婢女,实现从她浓丽的眉宇上一寸寸移向天空,“我从未想过全身而退,也从未奢望过事情的结果尽善尽美,只要我的目的达到了,那么江都兵变后延续下来的生命才算没有虚度。” 仰望天空的眼神有些迷离:“你们倒是解脱了,留下我一个人。我若能死在江都,死在萧笙哥哥待我最好的时候,该有多幸福。” 左侧掀过一阵凌厉的疾风,顷刻间身体被翻转过来,这是璃影第一次对我使用武功内力,她甚至没有顾忌不远处正有随行的人在等候。“如果……如果我走了,王子一定还会派其他人来,到那个时候你能确定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稍有不慎,他甚至会置你于死地。”兴许是我听错了,想来沉稳的璃影此刻话语间竟有着隐隐的慌乱急切。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认真地看着她:“我很感激你在什钵苾面前对我所作所为的隐瞒润饰,但我不能再留你,你必须走!”说完拂掉粘在衣袖上的手,头也不回地飞快跳上马车,赶马的小厮犹豫着问我要不要等璃影姑娘,我紧咬住下唇,“不用等,快些走。” 漫天雨幕将天地蒂连到一起,璃影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视着离她越来越远的马车。眼前的她渐渐朦胧,可隔在我们中间的究竟是瓢泼的雨雾还是眼角渗出的泪水。我放下湘帘,疲软无力地倚在车背上,什钵苾从来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他定然是从璃影那里知道了我和李世民相处融洽才想到派出萧笙来控制我,璃影说得对,我从一开始就输了,他太清楚我的弱点。但若没有这番波折,我也许到现在还见不到萧笙哥哥,只能靠夜夜清梦重温当年隋宫相伴的支境片影,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回到秦王府时遇到管家宗璞拿着什么东西急匆匆绕过芙蕖正与我们撞上,他忙躬身行礼,我略略瞄了眼他手中之物,已听道:“萧瑀萧大人的千金过几日出嫁,这是他遣人给秦王送来的喜柬。”我拿起喜柬粗略看了看,问:“新郎是何人?”他道:“这个奴才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萧大人留守扶风郡时的一个旧识。” 我轻轻点头让出道路放他离开,一路只觉神思说不出的混乱低迷,待思雨唤我时方才有一丝的清醒:“夫人,秦王方才派人来说晚上和您一同用膳。”我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正往寝殿走却又听她问:“怎么没见璃影姐姐和夫人一同回来?”我冷然回道:“以后不要再提她了。”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我仍能隐约听到细碎的只言片语。 “萧大人在朝中真是德高望重,他的千金出嫁竟有太子主婚,也不知新郎官是何许人也……” 第034章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仿若是被汩汩水流声饶醒,只觉眼皮重如千斤擎顶,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掰开一道缝。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殿内莫名地燃起了茜素宫灯,窗外莫名地暗了天色,而我莫名地从小作休憩的卧塌移到了垂纱漫天的床榻上。 眼前有抹淡蓝色的影子晃来晃去,我伸手揉了揉眼睛,隔着光晕散过来的满目星芒看清楚。床榻前放置着一个锈黄水盆,李世民正从水里将锦帕捞出来搁到我头上,坠下的锦帕边角一不小心遮住了我的眼睛,朦朦胧胧的视野在白茫茫中停留了片刻,便有昏黄绵弱的光芒涌进来,搭在上面锦帕边角已被翻了开。 他睁大眼睛:“你醒了?” 我极力想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理出一分思绪,懵懵懂懂地说道:“晚膳……” “刚过三更,你要是饿了我让人备些宵夜,要是不怎么饿那就再睡会,待会儿我叫你起来用早膳。” “啊?”这一声紧带着血腥味儿从喉咙里翻涌上来,我斜起身体剧烈咳嗽起来,只觉喉咙里仿佛有熏碳在烧灼着,咳出的声音嘶哑粗嘎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斜坐在塌前将我揽过让我倚在他的怀里,一只手轻柔地抚拍我的后背,待稍稍消停些了,我问:“我这是怎么了?” 殿内徐徐燃绕的熏香甘甜沉静,他的声音氤在和缓升腾的烟雾中,隐隐夹杂着几分低沉,“太医说你颈上有旧疾,着了风寒发起高烧才使得旧疾发作。”他略微停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却如暗夜中悄然凝聚的薄雾,略一碰触便消弭于无形,让人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不过不用担心,等烧一退静养几日自然也就好了。”他边温言宽慰着,边将我重新塞回背衾中。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脖颈,光滑清凉的触感惹得我慌乱起来:“我的玉链呢?”李世民定定看了我一眼,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旋即随手从枕边将玉链取出,却并不给我,“这玉链做得很好看,平日戴着它在外人面前遮一遮颈上的伤痕也是很好得,只是没必要睡觉时也戴着吧?” 我很不情愿,甚至还有些委屈,仿佛一直隐匿起来不愿示人的角落突然生生被剥离开放在阳光下。但此时已没了力气同他周旋争辩,又不好直言赶他走,心里稍作斟酌便道:“思雨呢,怎么不见她?我方才好像还听到她的声音了。” 李世民沉了脸色道:“你额头烧得跟碳一样这丫头还不知道,若不是我来找你还不知要靠到什么时候。你身边不该有这么糊涂的人,我再为你选一个机灵些的。” 乏倦之意袭来,我微闭了眼睛沙哑着声音说:“不用麻烦了,她很好。”我并不喜欢和陌生人共处一室,也是最近才习惯了思雨在我的寝殿里走动,若再换个新的来怕还要花费时间去习惯。我没有力气将后面的话说完,忖度着这样苍白简单的理由必不会让说一不二的秦王改变主意,也只得等病稍微好些再去将思雨要回来。谁知他竟好像想都没想就说:“明天就让她回来。”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了声:“谢殿下。”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中听到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好像对我说:“若当初我将你留住,是不是就不会再经历这番劫难……” 第二天黄莺在窗外嘤嘤啼叫时,确实有人叫我起来吃早膳,不过不是李世民。 雪梨汤温和清凉,流过灼热的咽喉说不尽的受用。我捧着瓷碗坐在床榻上,看思雨风风火火地忙里忙外,突然又喜滋滋地蹦到我跟前:“吓死奴婢了,以为今天就要去干杂役了,没想到一大早璞总管又让回来了。”瞧着她天真无忧的样子不知为何又想起了璃影,心里一痛忙又想起了什么将上下乱窜的思雨拉到跟前,说:“你去打听打听萧禹大人的千金何时出嫁,新郎是做什么的?”萧笙哥哥现如今就在长安,妹妹出嫁他会露面吗?若是露了面,亲情又能否让他改变心意。突然想起了璃影对我说过的话,同什钵毖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条路走到这一步反倒有几分释然,他若敢为难萧笙哥哥半分,即便是玉石俱焚我也定不会让他好过。 思雨清灵的声音响在耳畔:“不必打听了,夫人昏睡的时候府里上下早就传遍了,婚礼就在十日后,新郎是扶风郡一个的小县丞。也不知萧大人打的什么注意,将宝贝女儿嫁给个穷乡僻壤的芝麻小官。”我低下头思索,却见思雨神神秘秘地探过头来,“夫人想去吧?要是想去就趁着生病的时候向秦王提,您没瞧见他昨日有多着急,奴婢还从未没见过素来沉稳的秦王有那副表情呢。先下您只要将您这病呢添点油加点醋,就算您想要帅印玩玩他都有可能给呢。”被我剜了一眼,思雨俏皮地吐吐舌头跑出去了。我把玩着床沿缀下的珊瑚流苏,心想这丫头说的话委实不像样了些,但——还真是个好主意。 几天后寻得好时机我果然如法炮制,很是装了番可怜。只瞧见站在一旁的思雨腮帮鼓得几乎要撑破一般,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李世民有些犹豫,主要是担心我的身体,为了向他证明这项担心多余,我特地站起来围着他跳了跳,丝毫忘了刚才还吭吭唧唧装虚弱来着。结果,他眼神古怪地看着行为古怪的我,颇为体贴:“瑶儿,最近总躺在床上是不是闷坏了?” 你才闷坏了。心里暗自腹诽,但幸好反应够快,将翻到一半的白眼换成了水汪汪的大眼:“是,太闷了。”他还是犹豫,我心一横,决定破釜沉舟了,不成功便成仁,酸兮兮地说:“看殿下这么为难还是算了吧,免得招人家议论,说一个亲王应与正妃同进出,而不该总将侧妃带在身边。”他眉眼跳过浓浓的笑意,忙又伸手揉了揉眉角,煞有介事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最终他还是同意带我去了,但我没弄明白,他是因为觉得我最近被闷在屋里有些不正常急需出去散心呢,还是因为他在说完那句‘有道理’后我差点将一杯滚烫的茶扣到他身上呢。 新调来的小丫头慕夕十分不解地问我:“夫人既然想伴随秦王左右,那为何又要提醒他该将正妃带在身边呢?”思雨方将一个金黄诱人的橙子切成花瓣绽放的形状,听到慕夕的话忙窜过来胸有成竹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夫人是防患于未然,与其将来有人拿这个做话柄劝说秦王,倒不如自己先提出来。” 我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想去干杂役?” 芳香甘甜的橙子被抬上来,思雨棒槌般地摇头晃脑:“奴婢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知道。” 窗外,夜色清凉,孤月高悬。窗下的白瓷瓶中琼华枝茎依旧光秃秃地纹丝不动,极寻常的夜同往常没有丝毫不同,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却无法抑制心底那份滚雪球似得恓惶不安。 第035章 十月初七,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无云。 舅舅常年吃斋念佛,甚至一度很是痴迷。而今到自己女儿大婚,全然没有官宦世家的铺张奢华,处处以简宜雅致为主。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在进门处摆放了太子所送六座新罗进贡的深海红珊瑚,张扬的颜色极应景,引来不少宾客的恭维。而萧小姐的婚礼被这灿如焰火的珊瑚一点缀,也注定简宜不了。 我和李世民来得正是时候。在这之前李渊派遣的礼乐官宣读完圣旨将御赐的贺礼奉上,众人方才完成了一番跪拜,而我们正巧躲开了一干繁文缛节。刚一进门李世民就被迎面上来的李道玄拉走了,临走前还遥遥冲我颌首示意,我揣摩着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迎目所见皆是喜缎绕树姹紫嫣红,耳边萦绕着笑语连珠。我独自躲到凉亭里避一避正烈的日头,心想时间过得真是快,转眼那个经常跟在萧笙身后调皮捣蛋的小糯米也要嫁做人妇了。 萧笙因声乐造诣天赋异禀,被父皇召为乐侍郎,因为皇亲国戚,较之常人待遇优渥,可常驻宫闱。从前都是舅母到宫中探望便带上这个小家伙,那时虽只年长几岁她却只及我的腰,胸前围着的麻布围嘴从来都是带不了一炷香便邋里邋遢。有泥渍、鼻涕、糖屑……每每这时萧笙总是极无奈地扶额:“家音,你下次偷糖吃时要向你瑶姐姐学,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你这样儿谁看不出来?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妹妹。” 萧家音总是眨巴着她那双晶莹水灵的眼睛无辜地看我们,而后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我和萧笙只得手忙脚乱地温语软声哄着,而后必得逼我拿出所有‘积蓄’赔礼道歉。小家伙将糖糕点心一收也不哭了,就盘算着藏到哪儿比较安全。为此萧笙总是忧心忡忡,她那口乳牙经不经得起折腾。 想到这儿不禁浅浅笑起来,这一分神倒没注意小厮正端着形状古朴怪异的大大小小铜鼎从我身后走过。托盘一错放在边缘的一座铜鼎柄梢的铁钩正刮到我散下的头发,发丝擎住铜鼎的重量扯得我头皮发麻,禁不住低叫了一声。李世民忙跑过来,一边挥掉我胡乱拨弄的手顺着纹理将缠住的头发拿出来,一边低声斥责那小厮。小厮早就吓坏了,跪在地上不停讨饶,身后的头发尚没理清楚又被他叫得心烦意乱,干脆叫他快走,小厮如蒙大赦似得一溜烟跑没影了。 “你最近是不是冲撞了那方神灵招来了厄运,怎么就老老实实坐着也能倒霉。要不待会儿回去找个道士来驱驱邪。”李世民在我身后说道,我也觉得自己最近诸事不利认为他说的方法可行,刚想做出回应便听一个清朗和煦的声音传来:“是谁要找道士驱邪呀?” 辨识出这声音的主人我一紧张忙站起来,谁知身后我的头发刚被李世民从七零八落的铁钩里鼓弄出来,现在还握在他的手里,这一站不要紧活生生将一缕头发硬扯下来,痛得我呲牙咧嘴。 我一手捂住头皮,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回事,早知道刚才就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拔掉算了。”他怔愣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头发,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二话不说将我后斜的身体拉正极规整地躬身行礼:“大哥。”我才意识到李建成正站在我们跟前,脸一热忙敛过半松的臂纱俯袖作揖。李建成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笑意:“行了,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他是储君今日又主婚,自然装束要隆重煊赫得多,一身朱红祥云灵兽描金缎袍,上配错金鎏珠朝天冠,下加蟠蛇灵珠皂靴。正值盛年,举止沉稳雍容,无论行至何处与何人相较都是毋庸置疑的储君气度。 站稳后李世民道:“大哥怎么到这里躲闲来了?”李建成道:“刚才听底下人说你来了……”他好似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杨妃的发髻有些乱了,到后院去让丫鬟给你重新梳梳吧。”我见他眸光复杂凝向李世民,又转言提及我,必是有话要对李世民说,半俯身行过礼后便要往后院方向去。李世民拉住我的胳膊低声道:“别到处乱跑,我待会儿去找你。” 我别扭地瞟了眼李建成,见他正含笑看着我们,一时羞赧尴尬,轻轻应了声忙往后院去了。 后院的景致与我记忆里的没有过多出入,环视亭台廊檐,曲水流觞,一如往常。仿若从未罹受易主变故,未经烽火浸染,岁月于枝叶缝隙中悄然流逝,不着痕迹。柳丝柔,莎茵细,凉生露气中,燕蹴在那丛风丝柳条。美景如初,尘埃依旧,却是满眼故风百事非。 日光正盛,款款秋意染黄了多多饱满盛开的蜀葵,风一层层吹过,金色的浪花一波波翻过。映着一汪翡翠般通透澄澈的碧水,我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梳理好,又走进了些半弯□子照自己的妆容。 用青黛勾勒出细长的眉,唇上匀了桃色的胭脂,眉尖还印了一朵紫色鸢尾花钿,纵然水波浩淼,亦有几分散不尽的妩媚风情。我不记得有多久没这样仔细地欣赏过自己的容貌了,这样看上去,还很年轻很漂亮,让我觉得欣慰又忍不住叹息。 “如此锦绣佳时,如此倾城美貌,怎得又叹息呢?” 我一愣,回过头盯着前方诧异道:“太子?” 他伸手拂过闲庭垂下的纤长柳枝,信步走来,汩汩流曳的波光映在他的脸上,嵌了日光明朗。 “本宫将世民支开了,一时半会他还不能来找你,正好有些话想对你说。” 心思微动,他刚才不是想支开我,而是要支开李世民?但见李建成从袍袖中拿出一方细绫手帕递给我,将其展开,帕子上用细笔勾勒了一个男子的轮廓。我不解看向他,听到:“如墨虽然只是一个宫女,但到底是在东宫出的事,本宫自然不能草草了之。暗查了许久总算有些眉目,这个人你可见过?” 我重新认真地辨识画像上的人,总觉眉眼间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见我的反应,李建成道:“看来你是没见过,这并不是东宫里的人,甚至不是宫里的人。”我敛眉思索道:“如墨死在东宫里,这个人又不是宫里的人,那他……是混进宫里的?”我复又摇摇头:“这不可能,皇宫禁卫森严,寻常人怎能随意进入更如何在里面杀人呢?” 拿在手中把玩的柳枝被从中折断,李建成面上含了破冷的笑意:“足可见不是寻常人。进出东宫若无人之境,于东宫中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当真是有趣得紧。”我见他神色凛冽如冰撷了杀意,目光却邈远深邃隐含着涟涟精光,心中起意:“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了?”他转眸看我,收敛起的目光有一瞬晦暗不明:“本宫心底有数,只是欠些证据而已。不过不要紧,即便有了证据也奈何不了他。” “是谁?”我向前一步追问,他却松了紧绷的神色,恢复了与往日无异的温润浅笑:“看你和世民相处得甚是融洽,倒真是新婚小夫妻如胶似漆的感觉。” 看他的样子我知道即便我穷追猛打他也是不会回答我的问题,却不能如他转变得得心应手,听了这话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心里还在想着如墨的事情。 面前骤然暗下来,李建成从湖畔设立的石凳了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颇有感慨道:“你有些变了。”“嗯?”因心有旁骛一时辨不明他话里的意思,却又听他继续说:“从前的忆瑶公主好像是拓在画里的,一颦一笑都谨守着该有的分寸法度,只可远观难以靠近。”我笑着接道:“那现在呢,我不守分寸法度了?”他微微颌首浅笑,顺手折下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白菊:“而今却像是开在这湖光山色里的花朵,有了生气,宜喜宜嗔。” 我道:“太子这种说法真是新奇,从前竟没看出你还是个有闲情雅兴品花赏画的人。”这话刚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暗恨自己忘形口无遮拦,遂偷偷去看他,但见他稳弭无波的眼眸中略微一黯,面上的笑容却还未褪去,方才的一黯更像是被碎叶闲花遮出的翳影。 隐约有喧闹杂乱的声音从前庭传来,打破了原本静山细水的安寂,也打破了流转在我们之间尴尬无言的气氛。李建成随手招来一个走过的小厮,问他出了什么事。 小厮道:“是从扶风郡来迎亲的姑爷出了什么事,在前厅起了争执。”李建成摆摆手让他走了,转身对我道:“世民和道玄都被我遣走了,前厅没个主事的人,本宫前去看看。外面杂乱,你就安心留在这儿吧。”我点头应下,眼见着那抹朱红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绿柳竹阴中,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在湖畔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绕过湖泊向东出厢房走去。 新娘子的闺房该是热闹喜庆得,但除却前厅一派喧哗鼎沸,整个后院安静得如与世隔绝的寒潭山涧,越是往厢房走,越是安静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印象中家音的房间就是在此处,外面大片的海棠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径静立在日光里。透过高悬起的轩窗可以看见,身着桃红花裳的小丫头将家音团团围住,从宝蓝描钿的圆钵中取了胭脂替她敷上,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发钗熠熠生辉。良辰美景,却加剧了我心底不安,那些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不是应该顽皮嬉笑,闹作一团得吗,怎么竟都如此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会有个高潮,今天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第036章 红色嫁衣上用十二色丝线刺出殷红艳丽的牡丹,绣工细致,几乎花瓣上每一丝纹理都能看得清楚像要沁出露珠。领口处烫了金色的璎珞纹饰,愈发衬得肤色莹白如玉。穿戴整齐后的家音对着铜镜,突然转过身看向我站的方向,意外叫道:“瑶姐姐?” 我冲她颌首微笑,绕过轩窗推门进去,她双手撷起逶迤曳地的裙裾小步跑过来,洇了红妆的面容漾起淡淡而惊喜的笑容:“真的是瑶姐姐,我早就听父亲说你与秦王成亲,这些日子一直在忙没有机会去见你,你还好吗?”握住她伏在我胳膊上的手,凤汁丹蔻红如沁血,映着柔荑雪肤好似开在雪地里红梅,有着令人心颤的明艳,“我一切都好,若不是你今天成亲,我们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家音的相貌带了几分舅舅的影子,与萧笙自是也有几分相像,如此近地望着她,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在心底蔓延,让我渐许有种想哭的感觉。 温迷一声轻叹,家音道:“我们都在长安,咫尺之间却像隔了千山万水,连见一面都是这样艰难。”我觉她言语中有着难掩萧索低落,很是不合今日大喜的时宜,便想将话题岔开,拉起她的胳膊细细欣赏了一番,故作调笑道:“家音妹妹今天真是漂亮,可谓‘牡丹绽枝头,艳冠群芳泽’。也不知是哪家少年郎有如此好福气,能与妹妹结百年之好。” 她微微垂眸浅笑,并无羞涩:“我也只见过一面,父亲说他为人正直,品行好,又饱读诗书,嫁于他必不会辱没了我。”我道:“你还小,舅舅不想多留你几年吗。这样着急将你嫁出去,莫不是你平日太过顽皮让他老人家管不了了,才着急替你寻个能将你收服的如意郎君?” 家音清清雅雅的面上潋起几分恼意,正想出言反驳,却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推门跑进来,叫道:“小姐,不好了,姑爷他……他……”家音将手从我掌间抽出,向前迈了小步扬声问道:“他怎么了?”小丫鬟似是腿脚发软,半撑着身旁的案桌微微哽咽着道:“姑爷他死了。” “什么?”我和家音同时叫道,待我回过神来她已掠起衣裙向外跑去,小丫鬟拦住她道:“小姐你不能出去,姑爷家的亲戚说他是在迎亲路上被劫匪杀了的,他是因为结了这门亲才招来的杀身之祸,扬言要将小姐带回去给梁献大人守一辈子寡呢。” 闻言我连忙拽住家音的胳膊不让她出去,半激愤半宽慰道:“竟会有这种无理取闹之徒。家音,你放心,舅舅不会让他们带你走得,况且太子也在,不会任由这些刁民胡闹。”她神色尽敛如一张白纸般羸弱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嫣红的嫁衣绵弱地披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如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的红蝴蝶,红妆花钿分外透出凄艳。这样的家音是我印象中从未出现过得,看着她这般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窗外骤然挂起一阵风,吹动干涸的海棠花枝轻轻敲打着窗棂,细小的声音愈发衬得屋内静谧。静坐了半晌,不知是谁在外面喊了声:“快去找大夫,夫人吐血了。”家音疾然从凳子上跳起来,用力将头上沉重的簪金凤冠扯下,日光斜斜照射进来,浅浅淡淡的影子从墙上迅疾滑过。 远方山峦苍翠如画,重重环绕着青碧无波的湖泊。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起一个人,或许这一次就是诀别,又或许会因此抱憾终生。过去那些如何逃避也摆脱不了的噩梦再次浮现眼前,如何尖利的痛都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淡化,而我却不希望心中珍视的人经历一次。我不想再去计算如果冒险去见萧笙一面会有多大风险招来何种代价和这种代价所换来的东西是否值得,正如在江都行宫时他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里救我,时间那样短促他必也没有计算过。 我甚至安慰自己,只是找他来见一面,罗敷有夫,君有所属,大局都已定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数呢。 舅舅和家音围绕在病榻前,榻上的人面色蜡黄显然已经油尽灯枯,一双手瘦骨嶙峋甚至能看清内里筋络,绵弱无力地放在家音手中,言语已是断断续续:“怎……怎么哭了,大喜的日子……多不吉利。”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家音是舍不得母亲。” 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却在将要离去时撞上正披星戴月赶来的李世民,“萧府上下乱作一团,我们先回府罢。”“不!”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尖声喊了出来,看向我的目光微有异色,我忙敛声道:“我留下来陪陪家音,殿下若有事就先回去。” 屋里传出低怅呜咽的声音,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舅母的脸色如一张苍白的纸没有半分血色,目光空洞已没有了生气,我只是从她的动作上分辨出她正在看舅舅,说出的话如呵了一口气,稍微一吹就散了:“我尽力了,只是……笙儿他……”她仿佛还有未言的遗憾,还有不甘未了的心事,而从她身上匆匆流逝的生命却已无法遗留于她半刻将话说完,消瘦的手从家音手中缓缓滑落,床榻上的人再没了声音。 低声的呜咽顷刻转成哀丧大哭,悲戚之音甚至压过了正张灯结彩的漫天喜色。我不明白,既知舅母已病入膏肓不久人世,舅舅为何还要选择这个时候让家音出嫁。 掌心一暖,我才知自己的手竟已是凉如冰霜,李世民站在我身后,微叹道:“回去吧,你大病初愈别又着凉了,况且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温顺地任由他握着,低声道:“方才将随身戴着的镯子落在了湖边,我去取回来咱们就走。”没等他说话连忙又道:“并不远,我自己去就行。”他越过我瞥了眼哀戚乱如麻的屋内,温墨眸中有我看不懂的神色,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放我走,嘱咐了声:“早去早回。” 我不知是如何避过众人走出萧府,更无力去想自己这一走会有怎样的后果,只是想去将萧笙哥哥找回来。秋高气爽,缓风逐云,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栩栩如生而颜色鲜艳的纸鸢虚浮在天上,随着人手中线轴摇摆而上下浮动。我撩起车帘看着那些跳跃如流萤的纸鸢,心口蓦地一阵闷痛,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像是蒙了一层白色纱雾。 清露寺端庄雅静如初,化外之山林丝毫不曾沾染外界悲喜离合。我推开厢房的门,他正坐在佛龛前擦拭着玉箫,神情专注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他的所有,前面缭绕着供奉于鼎炉中的檀香烟,薄薄淡淡毫无波澜如他这个人。 我喘着气将短短几个时辰发生在萧府里的事情说与他听,而后……他翻过杯盏斟下滚烫的茶,道:“喝口茶歇息片刻,然后回去罢。”我错愕地看向他,渐渐没了底气:“你妹妹遇到了那样的事,你母亲刚刚去世,你……都不在乎?” 玉箫已被他擦拭的光滑如镜,可他依旧将它放在手中轻轻抚摸,“我现在回去除了会招来一堆惹人厌烦的质询盘问之外,既不能让家音的夫君复活也不能让母亲重生,我回去没有任何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我急道:“接踵而来的噩耗必让全家都痛不欲生,现在他们需要你,需要你的安慰,需要你将整个家撑起来,你……” 他骤然起身将我的话打断:“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周围在一瞬安静下来,我竟一时无法辨别这句简单的话中所包含的意思。想起舅母临终前那句‘我尽力了’,想起从前萧笙对于宫廷的依赖对于家的疏离,和他现在对于家人的冷漠,似乎这句话可以解释所有,但又不能成为任何一个理由。 我安静地坐在旁边听他诉说。父皇为晋王时曾驻防江都,那时尚是弱冠的舅舅经常去看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后。一如所有诗歌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风景秀丽天气妍和的江南,姿容不俗的公子遇到了才貌双全的官小姐,本是两情相悦门当户对可成就一段风月佳话的姻缘。可是却因隔了一条江造成了结局的迥异,彼时山河尚未一统,江北为隋,江南为陈,小姐家中历代为陈之重臣自然不可能与敌方国戚联姻。但彼时二人已难解难分,甚至私定终身珠胎暗结,两人都知道彼此再无退路,他们都已各自同家里断了关系。 后来,我的祖母当时的独孤皇后思念儿子,召父皇和母后回长安以聚天伦。临行前母后找到了正与爱妻安贫乐道的舅舅,许诺带他们回京请皇帝赐婚让二人名正言顺。但那个时候小姐已经快要临盆显然不适合跋涉千里,但这也许是二人唯一被家人接受的机会,小姐不想失去,便咬牙让舅舅自己跟着母后回京向陛下陈述详情以求圣恩。后面的事情是说烂了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舅舅一去不回,甚至传来了他与某家门当户对的女子缔结良缘的消息。小姐生下孩子,家里是世代饱读圣贤书的清白门第自然也容不下这罔顾门楣的不洁女子。 一个女人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于是她求人辗转将孩子送到了长安他父亲的手里,而后便是流落江南再无音信。 自始至终萧笙都很平静,好像那只是一个凄美动人却不得善终的故事,和他无关。从前他从未跟我说过这样的事情,我只以为那惯常凝于疏朗眉目间的忧郁是他天性多愁善感,没有想到向来洒脱的萧笙哥哥心里竟埋藏着这样沉重灰暗的陈年往事。一时有些心疼地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和我一样凉。 “我不想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得很不想回那个家。”他像从前一样摸了摸我的头:“那天那样对你,对不起。” 温存如昔,片刻有种时空错落的感觉,仿佛中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国破家亡、改朝换代皆是虚妄,仍是隋宫里两个单纯伤感各自想着心事的人。从前我只觉得,一道宫墙将我们禁锢在囚笼里,斩断了一切海阔天空的希冀。直到此刻我才觉得即便是被禁锢,但只要笼子里有两个人也是幸福得。我们有着共同难言的伤感,彼此心意相通,这样的感情无关风月,却能凌驾一切。 沉默了许久,我颇神伤道:“萧笙哥哥你知道吗?从前我总是埋怨父皇,怨他偏偏是皇帝,让我一出生就只能做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公主。怨他生下了我却又不像疼姐姐那样疼我。可是……”我深吸一口气:“直到他死了,大隋亡了,我才终于知道他曾经给了我们怎样的庇护。最近我总是会想起他,努力回想姑姑在世时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想象着他像许多平凡的父亲那样宠爱我、纵容我,我知道怎么想他也是不可能活过来了,可是除了想又没别的事可做。这样的感觉我无法形容出来,但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 环住我的胳膊微颤,他掰过我的身体正视,疏淡的眉眸中流转着脉脉温柔,细风和雨的注视没有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惴惴不安。他正慢慢地靠近我,我们的鼻翼几乎要触到一起,记忆里他的怀抱温暖宁静,却从未有过像这般暧昧亲近的时刻。他的唇几乎要覆上我的,温热之气迫来的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几天前的一个场景,在病痛中醒来时,李世民就坐在床边,同样温柔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迟来的意识让我用力将他推到一边,空气中尽是爱意散尽后的冰冷、沉默、尴尬。过了一会儿,他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清朗模样,淡淡道:“时候不早,妹妹该回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两侧紧握着裙纱的手缓缓松开,在心底叹了口气,还是将那样东西从袖中拿出交给他。 纤薄的纸笺被他掀开,随着视线的下移讶然之色愈浓,“这是你的计划?”纸笺上面是我精心临摹过李世民留在我房间的诗作笔迹而成——刘卿,两军对垒日久,恐生变故,接信之日速整顿三军,即刻出征迎战。下面甚至还盖了专属秦王的随身印信。 我娓娓说道:“其实这个计划很简单,凭着什钵苾在长安的通天之能,让这封信从官道合理自然地送到刘文静手中应该不难。到时候薛军粮草匮乏必做破釜沉舟之举,而唐军则是骄兵必败,一正一反此战胜负必定立见分晓。”我和李世民相处的时间很多,想取他的印信并不难,之所以等到今日只是因为…… “只是唐军战败后,秦王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彻查此事。他与刘文静两相和对不难确定有机会接触印信的人的范围,到那时难保不会查到你的头上。”萧笙平静地接道,转而将信笺递给我,“我不能这样做,固然打败了唐军却要将你置于水深火热中,即便目的达到了我也不会安心。” 我将信推给他:“我本来也不想这样做,可是这件事情已经将你牵扯进来,一天不了结我同样不会安心。你若是觉得亏欠我,就尽早和什钵苾划清界限,将自己置于一个安全的境地。” 他沉默地看着我,胜雪白衣因风的吹拂而微微跳摆,平静中蕴含着未知的隐隐浮动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有着毫微不可察觉的悦然:“所以,我和他之间你还是选择了我,即便你与他有了夫妻名分,即便他给了你万千宠爱,即便你现在是杨妃。” 侧过身子,我看向那隐匿在缭绕烟雾后的佛龛,如同隐居在万重天云之后的神佛智者,不言不语中俯瞰着人世万千纠葛与苦难。 “萧笙哥哥,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从来没有隐藏过自己对你的感情。深宫寂寞处处都充满了尔虞我诈、凶险奸恶,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一寸净土,有时我会想即便你一辈子都不能像喜欢我姐姐那样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让我一直守护你保护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 一丝酸涩从鼻尖蔓延开来,我竭力忍住翻滚上来的泪水,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累,也会痛,也会有无助失措的时候。我一次次地将手伸到你面前,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不能强迫你喜欢我,可是我可以强迫我自己不再去想你,就是这样我竟也做不到。与秦王成婚的那一天我心里很难过,不是因为我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而是以后我再也没有立场、理由像从前那样守护你了。我是别人的新娘,即便是城破宫倾、父皇被杀的时候我也没有那样绝望过,我选择的这条路注定是一条与你渐行渐远的路。佛说,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佛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他怎么会知道‘放下’的煎熬与痛苦。” 破堤涌出的泪水让我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他伸出手想替我拭泪,却在即将靠近的时候停在了空中。就像是寻找西方极乐的苦行僧,历尽了波折磨难,只差最后一步就可顿悟圆满,但偏偏就是无法迈出最后一步。我与萧笙,我们之间差的就是这最后一步。人常说情到浓时可克服一切月老成就姻缘时设立的考验阻碍,可缘分二字少不得却也从来强求不得。我们早已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不必相忘于江湖,也永远无法相濡以沫。 从前我们总是离得太近以至于有些事情总是无法看清,反是久别离后的再相逢让我明白了,过去的执念如一把缰锁拴住了自己也拴住了他。 “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这多年来一直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你的心里既然没有我,那么就不要再给我希望。仅此而已。”我后退一步,逶地的裙裾掀起一阵轻尘。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笺,眼中所有的神彩仿是在顷刻间被吸走,倏尔上前抓住我的胳膊,不冷不淡地说:“瑶儿,我不会欠你的。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为你做一件事情。刀光剑影、权术相争本就是男人的事情,断不该由你一个女人来承担。今天过后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失去的自由夺回来,从此天高地阔你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禅房内檀香袅袅,微敞的后窗让清清淡淡的花香渗进来。 我馨然一笑:“你从不欠我的,我说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缓缓松开手,转身背对我,不染纤尘的白衣被镀上晴丽的光泽,“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与什钵苾结盟,又为何要与李唐为敌吗?” “无论何时你永远都是我最相信的人,相见相知不相问,我相信萧笙哥哥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道理。” 推开门扉,青石铺就的石阶上落了满地桂花,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清香。 身后传来缈如青烟的感叹:“从前的我真是傻,错过了的才是最应该珍惜的……” 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早已被泪水濡得黏湿,却还能微笑,这样很好。 寺庙坐落的层峦叠嶂的山间,被葱郁繁茂的竹林环绕着,天空湛蓝而洁净,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深吸一口气,仿佛有什么跟了我许久的重担终于卸下,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畅快。 蓦地,我停住脚步,方才的轻松畅快瞬间荡然无存。 前方虫鸣雀啾,落花逐风。明炙的阳光在枝叶相错的密林间劈开一道缝,正照在一身银白锦缎修身长立的李世民身上。 “秦王……”我攥紧了从胳膊上垂下的臂纱,心虚地低下头小声嗫嚅,前面传来缎靴踩在枯枝落叶上的窸窣声响。他将手轻轻放在我微肿的眼皮上,声音如他的动作般温柔:“或许本王现在就应该派人将清露寺里里外外搜查个遍,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吸引着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流连忘返。” 心底一颤,握住臂纱的手倏然松开,惊讶而惶恐地抬头看他。轻薄的唇线勾起好看的弧度,但这样的笑意却未达眼底,与他对视甚至能看到墨黑如瀚海的眸中隐隐透出的凛冽寒光。 “要不,你自己说,那里面住着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秋雁低啸着从头顶飞过,扇动翅膀带落了一片树叶,在空中晃晃悠悠坠到地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脑中竭力思索着该如何应付,却终是乱如麻絮抓不住一丝头绪,但见他眸光微冷,忙补充道:“但忆瑶保证绝没做任何有损清白的事情。” “有损清白?”他冷笑道:“忆瑶公主自幼生长于深宫,必是接受了宫闱女子关于德行极为严苛的教育,当然晓得举止分寸,不会做有损清白的事情。”他走近一步掐住我的下颌,“回答我的问题!”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迫于他的震怒而凝滞,我的心一直在下坠,仿佛拐入了死角找不到出路。默然勇敢地直视他,也许只有说实话才有可能为寺庙里的人博得一线生机。我唇角微勾,平静地说:“我所爱的人。” 几乎与话音同时而落,他反手甩了我一巴掌,沉顿的声音骤然从空寂林间扩散,惊起一丛飞鸟。我倒在地上捂住侧颊,心想他这一巴掌到底用了几分力气,以至我的左颊一阵阵刺麻连带着耳边微有轰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血腥的气息在唇齿间蔓延。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出生以来第一个打我的人会是他,从前父皇对我再不好,我再忤逆他,他也不曾动过我一根手指头。这是我第一次挨打,原来被人甩耳光是这种感觉,左边的脸颊彻底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有没有把牙齿打下来。平日里见惯了他清风和煦的模样,竟也差点忘了他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文弱书生,偶尔生次气下手也能这么重。 突然想起李渊赐婚时我问他‘不会还喜欢打女人吧’,现在看来他从前一定没有打过女人拿我练手来了,不然怎会这么没分寸,若是换成个柔弱似柳的娇小姐,他一巴掌将人打晕了下面的戏还怎么往下唱。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推断,只是因为现在趴在地上看周围的景物已有些模糊,而且眼前还有无数小金星在跳。 但我断不能就这样晕过去,要不这一巴掌岂不是白挨了。我将手支在松软的枝叶上,勉强翻转过身体看他,说是看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样也好看不清他眼底潜藏的暴风怒雨免得因为害怕而说不下去。 “臣妾该说的说了,殿下该打的也打了,您现在若是还想搜查清露寺就请便吧。不过……佛门本是清净之地,如此大动干戈搜查的还是与秦王侧妃有私情的人,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吧。秦王是天潢贵胄,权倾朝野深得陛下器重,两条人命加起来怕是都及不上秦王的声誉颜面重要罢,如此说来还是请殿下暂时息怒,何必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做出不值得的事情呢。” 我沉重地舒了口气,瘫软趴在地上,方才那一番话已是极限,现如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面前光色微黯,一只手按上我的唇角,微微凸起的薄茧以一种折磨人的方式残忍地摸索着唇边撕裂开的血痕,我疼得浑身发抖,将手从身下探出来想握住他乱动的手,却被狠力掰过强按到地上。 “原来你也知道疼啊。说实话你现在这个样子比起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要动人多了,只是我没有想到向来孤高冷傲的忆瑶竟还是个痴情的女子,拼得性命不要也要保全自己的心上人”,说话间他加大了唇角上按摸的力度,那种感觉几乎是要被撕成了碎片,疼得我恨不得不要这张脸了。 但似乎我的痛苦愉悦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中夹了隐约的笑意:“不过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吧?”朦胧中他似乎抬头看了下天:“天色看上去这么好,夫人又这么喜欢这里,既然不想和本王一起回去,那不如今天就自己走回秦王府吧。”他站起来后退几步,俯身看着我道:“酉时之前若还没有到,你就想想该怎样才能将一个大活人藏得严严实实而一辈子都不能让我找到。” 清露寺我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坐马车,即便是坐马车最少也要半个时辰。他让我走回去,还酉时之前?亏他想得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大概是走了。我摸了摸鲜血淋漓的唇角,连地上树叶的轮廓都看不清楚,更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过去无数次生死之际我总是会拼力挣扎,不知是我幸运还是连老天爷都不想接纳我,每次都被我挣扎过来了。但是这一次我是真得不想坚强下去了,天上落下一把剑要往我身上刺,我跑得再快也躲不过去,越是躲划出的伤口就越大越深,而且这一次它刺得不过瘾还会想着再来一次,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它一次刺个痛快,我不想跑了,也跑不动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只听见耳边似是响起松涛滚滚如雷,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地溅到地上,跌成碎片迸溅开来。我伸手摸了摸头发,触手之处已是湿透了。强撑着睁开眼睛,但见千丝万线织成的水晶珠帘,细细密密铺陈在天地间。深深的树林冗长而黑暗,天外几抹寒星在水雾里晕开昏黄暗浓的色泽。 我禁不住在心底苦笑,倾泼如注的雨水正哗啦哗啦流到身上,彻骨寒冷从身上一直渗入心底。头上疼得厉害,却再也睡不着了,挣扎着爬起来。坑坑洼洼里注了水已是泥泞不堪,我在树底下坐好,秋雨从枝桠径叶的缝隙间漏下来,连带着狂啸的寒风似蟒鞭抽动松盖哗哗作响。 这丛树林的后面百丈内就是清露寺,里面住着萧笙哥哥,若是拼尽了全力也是能走过去得,但我不能去找他。而这丛树林的前方,有我该去的秦王府,但那样长的距离亦是我的无能为力。与其这样狼狈地走出去惹人讥笑,倒不如先待在这里。身体蜷作一团紧紧依偎在布满沧桑褶皱的树皮上,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这样舒服的姿势竟也能让我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睡梦中总有着灰暗的背景,下着长久不息的雨,好像亘古以来便是这样蒙昧哀凉的年景。绯红似血几乎要坠落的天紧悬在头顶,梦中始终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一幕幕莫名的场景皆是他们相互纠缠的始末。我茫然无措地看着那快速流转的熟悉而陌生的画面,身体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噬心般的疼。 我一直以为两仪殿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却原来并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特长篇大酬宾,话说贴了这一章我很怕被拍,戴好钢锅跑路了…… 第037章 大业十三年太原郊外 天色晦暗,天际幻起迷沉流离的铅云,低垂下来。犹带着凉意的萧索晚风吹得客栈门前的白帆前后浮摆,打在榆木门扉上,吧嗒吧嗒响个不停。 我从绾绾肩上剥下刚被她抢过去的包袱,摸出竹褐色香缎荷包,斜翻过将钱铢倒出来。店小二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穿了身灰土色麻布裳,肩上披条和衣裳同色的抹布,边招呼我们往里走,边问道:“两位客官里面走,请问是吃饭呢还是打尖?” 客栈空间不大,中央放了几个缺角的锈黄色铁盆,我抬头看看有几束光线从屋顶漏下来,大概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雨备下得吧。不多的几张桌子都有缺角,每张都围满了人,皆是同小二无异的装束,粗布襟衣的络腮胡子。见我们进了来,原本嘈杂喧天的言谈声淡了些,几缕意味不明的目光瞟向我和绾绾,言语细碎。 “好俊俏的两个男人,瞧那细皮嫩肉得,比大姑娘还白。” 小二笑嘻嘻地站在桌旁问我们要些什么,绾绾沉色地环顾四周,蹙眉犹疑地看向我。我冲她微微点头,对小二道:“要一碟凤梨酥。” 片刻的宁静被周围人哄堂大笑声打破,那小二也乐得咧开嘴露出皎白的牙齿,我一时尴尬,听绾绾故意粗了声问:“你们笑什么?” 一个莽汉站起来大笑道:“眼看就是富家大院里出来的贵公子,这荒郊野岭的要什么凤梨酥,有馒头啃就不错了。”伴随着他的话又是一阵戏谑嘲笑声。 定睛细看,那些桌子上果是只有些干粮、酒坛子,好得还配了些茴香豆、酱花生,有些甚至连干粮都没有,只是些勉强果腹的饼子番薯。这是无论有些什么样的吃食,酒是每张桌子都有的,也没有酒壶酒鼎之类的东西,方才进来时没太上心大概都是直接对着坛子豪饮。 在这一片哄笑声中,绾绾沉了脸色登时站起身来:“公……公子咱们走,换别家。”我拉住她婉言劝道:“这个地方这么荒凉,咱们一路走来都没见几个人到哪儿去找别家。再说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好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别挑三拣四了。”绾绾急得直跺脚:“可是……” “好了,就这儿吧。”我叫过小二:“我们要打尖,这儿可有空房间?” 小二盘算了下:“房间是没有了,不过东边的柴房收拾收拾还可以住人,往常客人多的时候也有人住过那里。要不就那儿,少收您些钱。” 绾绾干净利落道:“我们不要你少收钱,你再去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我家公子不能住柴房。” 旁边有人起哄:“这两人不会也是‘逃兵’吧?朝廷怎得征起兵来就饥不择食了。”我压低了声音对绾绾说:“征兵?没听说父皇最近有征兵啊。”她平静回道:“这一路阳奉阴违的事咱们见得还少吗?” 我心下了然,大概又是吃空饷的把戏。地方官贪污敛财,倒苦了这些深受盘剥压榨的寻常百姓。背井离乡,风里来雨里去的,还不知被抓回去会怎么样。 将几枚钱铢交到小二手上,道:“我们就睡柴房了,劳烦小兄弟给我们带路。”绾绾抓起包袱疾步跟到我身后,却听背后有一低沉的声音传来。 “慢着。” 回头看去,见一三十多岁的男子站起了身,他穿了身乌青色宽袖短袍,虽也见寒碜但却比周围人整齐干净了不少。这人有一双极浓的眉毛,打眼看去双眼沉邃隐约透着文人书卷之气,在一群鄙俗粗陋的人中极易辨别。 他推开阻路的桌凳,到我们跟前道:“在下在二楼有个房间,二位公子若是愿意便上去住吧。” 小二叫道:“这怎么可以客官可交了一个月的房钱呢。” 我双拳抱于胸前微微俯身,道:“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了,凡事先来后到,怎么好意思让您给我一个后来者腾房间。” 他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再说了落拓者住哪里不是住。那柴房地处幽僻我瞧着也挺好。”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绾绾已从袖中摸出了金骡子递过去:“如此,便多谢先生了,这些不成敬意请笑纳。”金骡子流灿之光映在那双深眸中没掀起半分波澜,他神色平静道:“小公子还是将这东西收起来吧,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说完便自顾自地走了。 窗外寒风愈加成势,时而呜咽,时而狂啸,敲打着棉纸破碎的窗棂,阴冷灌进房里。 好容易踩着陡峭的木板楼梯上了二楼,推开染满了油垢污秽的门,绾绾一双秀眉几乎拧到了一起。屋子相较于客栈而言并不算小,可行塌处却是块只容纳的下一人的狭小木板,上面马虎铺了些荆布褥子。床榻旁放了张矮木小几,搁置着一小把浅碧色葵瓣迎春茶壶。摸了摸桌上竟有湿意,再转眼一看窗户正大敞着,外面寒风雨料峭,不时有细细蒙蒙的雨丝漂浮进来。 顺着我的实现望过去,绾绾‘呀’了一声,连忙将包袱放下去关窗户。拼接处的窗框竟缺了一块,风势稍强便将刚关上的窗又生生吹了开。 我拉住要往外走的绾绾,劝道:“你瞧这地方如此贫瘠,就算找人修窗户又有谁会来呢。左右我们就在这儿住一晚避避雨,天一晴咱们就走,别人住的我也住的。” 她倔强地不依,还未言语眼眶却先红了:“公主金枝玉叶,何苦趟这趟浑水。” 打开包袱将‘苕华’拿出来,周围灰壁残垣,温润无暇的玉质如错落在尘灰中一颗明珠,越发清越高华。我抿了抿下唇,坚定地说:“为了笙哥哥,什么苦我都能吃。” 绾绾道:“陛下派遣萧公子为钦差特使到太原协助留守迎战突厥,虽说不是什么好差事但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吧。他不过是几天没给公主回信,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窗缝处的棉窗纸破如柳絮,风从那里吹进来,凛冽的凉意一直到了我的心里。烈寒中透着沁心的苦涩,因舟车劳顿而暂时隐遁的不安又被重新唤了起来。 我有些沮丧地说:“你不知道临行前笙哥哥答应与我飞鸽通信的,可‘小饭’每次都没有将书信带回来。先前几次我以为是路途遥远丢了也说不定,可若说回回都丢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最近几次‘小饭’每次回来都在窗前咕咕唧唧叫个不停,显得特别焦躁,它是我和笙哥哥一起养大的,是通灵性得。” 听了我的言语,绾绾也忧虑地坐在了床边,声色绵绵低喃:“公主说走就走也不知江都宫里先下情形如何,还有那帮了咱们的宇文将军会不会遭殃?” 我趴在床侧,拖长了音调气虚无力道:“你放心,宫廷里向来都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他那个神能通天的老子有一百种办法帮他脱罪。”身侧静默无言,仿若意识到什么,忙直起身来安慰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别人将你捉去受罚得,大不了找到笙哥哥后咱们就不回去了。” 清炯动人的大眼颇为惊讶地瞪圆了看我,如碧空清透泛着天光。我莞尔一笑,那个晦暗阴仄的囚笼,既然逃了出来又有谁还会想着再回去呢。 亥时刚过,雨总算停了,窗外风吹过竹摇影斜,带着雨后初霰的芳草清香。将蜡烛吹灭了,透过窗帷闪出的缝向外看,那一望平川的乡野之上,月高夜静,相比行宫里入夜后宫灯锦簇的欹然绚丽,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拿起桌上的浅碧色葵瓣迎春壶借着月色细细探看,薄瓷的质地并不是极好,但上面烫的蜀葵却是笔意婉转、意境高远。这样精巧的东西不像是客栈里所有,兴许是将房间让与我们的先生落下的。 ‘吱呦’一声门被推开,绾绾抱了些棉絮毯子进来,边铺床边道:“方才出去向店小二借的,铺在床上公主夜里可以睡得舒服些。”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拿起茶壶就往外走:“这大概是白天的那位先生落在这里的,我去还给他。” 没走出几步被就绾绾拦住了,劈手将茶壶夺过来道:“外面都是些男人,越到夜里越咋呼,还是我去吧。”看了看半敞的窗户又嘱咐道:“外面的人能从窗户看到里面,公主千万不要点蜡烛。”待我一一应下后她才推门走出去。 为了沿途避免些麻烦,我和绾绾都换了男装,平日里随意撒下的青丝被一个发带束于脑后。赶了一天的路只觉头皮被肋得发麻十分不自在,绾绾走后我便将发带解下,从包袱里翻出随身带着的玉角梳细细梳理着一头长至脚踝的头发。 云缎般的柔软从我的指尖轻轻滑落。 宫闱里的女子除了看重容貌花颜,对于这一头乌发也是极为重视得。长久以来便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说法,女子精心敷养三千青丝都是为了日后的夫君,希望与他共结发,长相守。 那时的我自认为金枝玉叶,心比天高。怎会料到将来——他是我的夫君,而我却永远也成不了能与他结发的妻子。 平地刮起一阵斜风,吹得幔帐呼呼作响,我转身想将窗户再敛敛,却觉眼前疾风掠过俨然是道人影。 借着月色微弱依稀可见,是个大约十□岁的男子,光线微暗看不清长相,可是一双眼睛炯亮蕴神,明若繁星漫天好看极了。我不知那样高的窗户他是怎样从外面飞进来的,但与我相视的瞬间,墨眸中闪过意外仓惶的异色,仅只片刻的停滞我已被他拉入怀中。 伴随着突然而至的温暖,淡淡梨花香娟娟袭来,我一时呆滞竟忘了反抗,直到那温暖的香印上了唇瓣。他将我挣扎乱动的手抓过反锁在身后,胳膊环绕过我的腰宛然是情人间最亲密的相拥姿势。 唇齿相依间,有拳拳话语漏出来:“我想你了。”本该是蕴含脉脉情深的甜言蜜语,却因被刻意提升了的嗓音而变了味道。相挨得这么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瞟,但唇依旧在辗转吮吸着。我一时气恼却又挣脱不开便发狠去咬他,血腥之气溢了满口,他眉头微皱却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抱住亲吻,而这个人还是个素未谋面的人。我越想愈气,加大了牙齿上的力度,恨不得将他的唇咬个稀巴烂。就在我咬得专心起劲儿时他突然放开了我,尚未收回的挣扎力道让我后退了几步,见他警戒地贴在窗侧向下张望,望了会儿好像还轻舒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上。 “你个不要脸的登徒子!”我挥手搧过去,却连他影儿都没碰到就被半路截了下来。我低头看看箍住我手腕的胳膊,想都没想径自就咬上去,推拒之力从牙齿处传来,我被震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淄淄如水的月光下,他翻过胳膊看了看,又摸摸自己惨不忍睹的嘴唇,刚想说什么,绾绾已经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那个蜀葵茶壶,他瞟了眼问:“这茶壶是谁得?” 绾绾略有异色地看看这个不约而至的陌生人,并没搭理他,只是对我道:“那位先生说他住在柴房那么破旧的地方用不着这东西,权当交个朋友将它送给我们了。”话音刚落那‘登徒子’已飞快地夺门而出,走前还留下句话:“谢了,会咬人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看出玄机了吗?没看出来也没关系,不要问我…… 第038章 沁凉的风从耳畔滑过,屋檐片瓦上还有积聚的雨水滴下来。夜色深沉,门扉处挂着的灯笼洇出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亮了放置旁侧微湿的草垛和院子里的一些杂物。城朔瓦砾之上有有着纷烁杂乱的星辰,犹如天空中倾下的千斛明珠,摇曳斑斓成浩瀚珠海。 草垛后面驻着一根马桩,正是白天将房间让与我们的男子引着那‘登徒子’去拉过将缰绳从马桩中解出来,牵引着马匹向外走。 我站在窗前轻轻拨开遮目的帘子,漫然地看着下面。中年男子似是想起什么,叫了声:“二公子。”前面的人戛然止步。他们身后的荒芜夜原连绵沉寂,前面则灯火晰亮喧声如沸,交首晤谈的声音犹如浸入水盂中的墨汁,晦暗难辨。 叫过绾绾,我若有所思道:“难怪觉得这个人面熟。我记得李建成说过他家有一个行事豁达畅扬的二弟,想来就是眼下这一位了。” 她双靥微敛,顺着我的目光仔细观摩了番,道:“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视线始终凝伫在那个人的身上,轻笑道:“不会错,他们兄弟虽然气质迥异,但长相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韵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况且方才那人叫他‘二公子’,太原之内虽不乏显贵豪族,但年龄排行如此契合的世家子弟却并不多,若是我们现在下去问他尊姓,他必是说姓李。” 绾绾道:“就算他是李家二公子又如何,建成公子远在河东料理军务,并不能帮到公主什么。” 我倚在窗侧的墙上,含笑问她:“你忘了他们兄弟二人的父亲是谁了吗?” 秋水眸中闪过一道清灵粼光,仿若被光火骤然点亮的漆墨长夜,绾绾叫道:“唐国公,太原留守!” 我静然道:“我们此行既不能暴露身份又要想方设法寻得萧笙哥哥,但倘若能搭上这位太原留守的二公子比起我们再去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必是事半功倍。” 跃然的神色如飞过疾空的流星转瞬即暗,绾绾不无担忧道:“可要如何才能与他结识,又要如何才能让他帮我们呢?” 我低眉思忖片刻,抬眸道:“你在这客栈中休息一晚,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要上前与我说话。明天一早我们在太原城内最大的客栈见面,见机行事。” 绾绾抓住我的胳膊,急道:“公主你要干什么呀?” 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头,低柔而认真地嘱咐道:“记住我说的话。” …… 暮色将院中的破落粗鄙掩盖入夜,飞星逐月,流光幽静,反倒有几分仙逸飘洁之感。 两人收拾妥当正要离去,我忙飞奔过去拦住他,“喂,你这就想走了?”迎着暗弱绵徐的烛火星光才看清楚,他穿着深蓝的锦裳,沐浴在柔亮月色中,愈发映得修姿清逸磊落。见是我拦了路,疏浚眉宇微挑,含了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姑娘有何见教?” “见教倒谈不上”,我微微昂首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只是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你……你总得对我负责吧。” 话音刚落,只停‘扑哧’一声,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笑不可遏地抬起折扇遮住半面,戏谑道:“二公子果然魅力无边。” 他虚撑着胳膊支住下颌,清凉笑意中有些无奈:“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真是不巧,在下已有妻室,恐怕不能……”虽然他看上去颇为遗憾诚挚,但言谈措辞行云流水,举止分寸恰到好处,分明是应付惯了这种天降桃花的做派。我努力按捺下想将他痛扁一顿的激昂情绪,笑靥如花,柔声细语道:“没关系,做侧室我也不介意。” 身后萧萧疏叶衬着微雨闲摇,高梧之上湿月冷谧无声。他看上去颇为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拉长了语调:“这个……只怕委屈了姑娘,再者说姑娘的家人也未必愿意。” 我摇摇头,睁大眼睛认真地说:“只要我喜欢你,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呢。” 他摸了摸悬在腰间的剑柄,上面嵌了颗滚圆幽亮的绯红宝石,在夜色中焕发出诡眩的光芒。清俊的面容上漾起了苦涩笑容,“这个,你我相识甚浅,彼此都不了解,由此便定下终身大事恐怕太过鲁莽。” 我走近一步,他后退一步,将胳膊一扬:“你,你站那儿说就行。” “我们可以先在一起然后慢慢相互了解啊,你家在哪儿?你就这样走了,我以后到哪儿找你去呀?”或许他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厚脸皮的女孩,纠缠着他不依不饶。原本清洌明朗的面容泛起了无奈的苦涩,捂着额头支支吾吾道:“在下家教森严,恐怕……” 我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着嗫嚅:“可人家也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呀,难道和我在一起很丢脸吗?” “哎!”他认命似得双手紧顶着额头,仿佛彻底没了折。中年男子在一旁哈哈大笑,“真没想到,向来‘万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的李二公子也遇到克星了。” 闻言他将手放低了几分,望着中年男子若有所思,又转身看看我。眸光游移在我们之间,幽窗红影中如雾霭彷徨迷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便清明如雨后初霁。但见他将手合拳抱于胸前,朗声道:“在下太原李世民,敢问姑娘芳名?” 我一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喜滋滋道:“长安,穆瑶。” 他刚要说些什么,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挡在我们中间冲着李世民急道:“这算怎么回事,二公子你可别胡来,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可不得了。” 他冲中年男子摆手以示稍安勿躁,对我道:“姑娘可有什么行礼要上楼收拾,在下在这里等着姑娘。”我从袖中摸出玉角梳扬了扬:“我的行礼在这儿呢”,见他面带疑色,靠近一步故作娇羞道:“难道跟着你,你还会让我缺衣少食吗?”明显感觉他哆嗦了一下,而身旁的中年男子已经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他,自言自语道:“说不定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呢。”而后正襟朝向我:“在下刘文静,以后还得请姑娘多多关照。” 本就穿着男装,宽襟大摆没有束缚,我便极自然地一扬宽袖豪爽道:“好说……”见李世民略有惊愕地看着我,忙将胳膊敛回来束于胸前,低声道:“好说。” …… 晚冬清宵寒夜,雨余梅花湿透颤颤绽在枝头。溪月泛凉,沿途所行越过稼轩农桑,便是枯枝荒野。却也有黄花开遍地,群山飘渺似是挂在天边勾勒出稀薄的影子。 行至一处,路深风冷,榛荆满眼山路。但见周围人烟罕至,加之夜色沉幽更是显得森然可怖。我打了个哆嗦不觉靠近李世民,担忧地问:“不会有狼吧?”他清幽笑道:“这时节,狼冬眠还没醒呢。” 刘文静轻咳一声,道:“狼是不会有,但山贼盗匪就说不定了。我们需得找个地方将马安置了才可继续上路,不然这高头大马的非把贼引来不成。” 李世民不以为然道:“没这么严重吧,我一路行来也没见什么盗匪出没。” 刘文静仰望天色,无奈道:“可现在是黑夜,盗匪杀人越货多在夜里。更何况,您还多了位红颜知己要保护。” “……” 李世民带来的马跟我很是投缘,时不时用嘴舔舔我的掌心,不然就将毛绒绒的头拱到我的怀里。现下刘文静说要将它安置了,我还真有些不舍得,摸了摸它的噱毛为了大局着想,为了我的萧笙哥哥,也就只有委屈你了。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多绕了一圈路在稼轩旷野周边找到零落散乱的茅草屋,敲开了门将马卖给他们。事后我到村庄外去和他们会合,将钱袋塞到了李世民的手里。他轻笑道:“跟着我不至于让你缺衣少食,我自然也不缺这点钱,何必要大半夜攀山涉水绕这么多路?” 我转身望着如散星疏疏落落的灯火,心底有些恋恋不舍,怅然道:“这一带贫瘠纷乱,大多都是逃兵或是灾民,若是将马扔到郊外被他们发现,肯定会将它杀了吃马肉。” 刘文静问:“那你就不怕这些村民同样会将它杀了以解饥肠吗?我瞧着这些人很是拮据困苦。” 我摇头道:“所以我是将马‘卖’给他们,而非‘送’。人们对于自己花费代价得到的东西总会特别珍惜,再说这些村民虽然活得艰难贫穷,但心地却很纯朴善良,他们会将马好好养大,然后卖给远行路过此处的游者。” 栖迟梵宇,冷烟寒月。云山畔下桑田衰草陌陌随风,周围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李世民方轻笑着打破这寂静:“我以为平日很爱惜这些牲畜了,但与你相较却要自惭形秽了。” 我冲他恬静一笑,心想他只是将它当做牲畜坐骑,而非是朝夕相伴的朋友,自然会有此感想。转而又一想,他怎会和我一样呢,他是万千拥簇下长大的豪门贵公子,上有父兄亲族呵护宠溺,下有像刘文静这样的好友知己阔谈相交,说不定还有得是像我这样的小姑娘倾心恋慕向他暗送秋波,生平自是平隽安逸,畅然得意,怎能体会独醒寂寞时的感觉,又怎会知道要去珍惜身边的一切。 心底走过百种思绪,抬眸时却见他也在冲我微笑。月光从细碎枝桠中劈开一道缝,照亮了他清疏俊逸的脸庞,锦裳随风衣袂翩跹,笑容温润淡雅,我的心一时漏跳了几拍。 正当我们盯着对方出神时,刘文静再次重重咳嗽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再看下去天就要亮了。” “……” 兜兜转转进入太原城时正值曙色初露,天色冥冥濛濛,笼罩着清晨初醒的城巷街肆。小贩挑着货箱在道旁安置下,琳琅满目的货物被陈列摆放出来。紧接着货店上的门闩也被卸了下来,远远望去千重万道门扉犹如雨后梨花竞相开放,辟窗开幌,周围在清寒的西风吹拂下逐渐热闹起来。 庭院坐北朝南,格局宽阔通畅,苑植琼花玉树,洁雅幽静。东西两厢有几间菱花窗饰厢房,见我们进来,便有侍女迎上来微微俯身恭敬道:“二公子。”李世民吩咐道:“给这位穆姑娘和刘先生找两间安静的厢房,然后再去准备些早点茶膳。”他停顿看了我一眼,又道:“再去给穆姑娘找两件换洗衣服。” 我心里盘算同绾绾的约定,对周围不十分上心自然也没搭腔,大许是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听李世民道:“走了一夜的路,穆姑娘是不是有些累了?若是如此便早点回房歇息吧,我让下人将早膳给你送到房里去。” 粗略应了声,便由侍女引着我往西面厢房走。途径兰轩庭阁,植了大片的扶苏木,清风拂过空气中散漫奇香。我漫不经心地听侍女介绍这等扶苏木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来,经园艺妙手方才在北方存活。冬春季节芳香轻盈,夏秋却是浓烈馥郁,香随时异,何等奇妙难得。 蓦地止步,我问:“请问太原城内最大的客栈是哪一家?” 侍女未加思索便回道:“那自是城东的丹萍客栈。”她略微停顿,又道:“姑娘可是觉得此处不合心意?奴婢还可带您去别处。” 我忙摆手道:“不用了,这里很好,我很满意。” 厢房里燃着熏香,正巧是我所喜欢的清雅百合香,浅浅淡淡沁人心脾。侍女给我找来了一身海棠色逶地褥裙,解释道:“时间匆忙不能为姑娘量身,这是房里姐妹前几天刚做的衣裳,还请姑娘试试合不合身。” 侍女手脚很是伶俐,不多时我全身上下已焕然一新。她在海棠云裳上系了玫红烟云蝴蝶如意结,丝絮柔顺的璎珞逶迤垂散至腰间。满头随意披散的青丝被一根流云舞蝶簪束起来,绾成了一个好看的发髻,适量的头发从发髻中散下来,屧粉衣香,她甚至还在我的眉角处描了胭脂花钿。对着铜镜反复验看后,她满意地笑道:“姑娘这样打扮,二公子一定会喜欢。” “啊?”我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暗恋’哦不,是‘明恋’李二公子呢。 …… 寻了好时机我偷溜出去一路打探总算到了城东的这家丹萍客栈。绾绾正等在前堂里,见我来了紧蹙的秀眉翩然舒缓,撷起衣裙匆匆跑过来,叫道:“公主你可来了。”我警戒大作忙环顾四周,她也意识到失言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嘴巴:“瞧我都急傻了。” 午阳正盛,客栈里人来人往,自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和绾绾到她原先靠窗的座位坐下,细声商讨。 “我现在混进了李世民的别苑,只是我听下面的人说他一般很少去那里,只是用它招待旧友。” “绾绾向太原城里人打听过,几天前确实来过一位钦差,想来就是萧公子。不过来了没几日这位钦差就病倒了,并且闭门谢客。” 我心弦猛颤,急道:“笙哥哥病了?” 绾绾目中镌刻着深郁的忧虑:“公子居住的府邸守卫极严,奴婢自称是他的旧友都不让进。但瞧着,那些守卫不像是寻常守卫,倒像是……”她低忖道:“倒像是兵士。” 心情蓦然凝重起来,阴霾缭绕在心头驱之不散。我和绾绾长久相对无言,周围筵宴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欢悦丝毫渗不进来。过了许久,我凝着窗外烟雨后垂落在树杪上的一缕断虹,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到萧府里看看,确认笙哥哥安然无恙后才能放心。” 绾绾愁道:“可要如何才能进去呢?” 别绪如丝,理不出分毫。“还得从这位二公子身上入手,他父亲是太原留守,他定然有办法进去。”我霍然起身,道:“今天先到这里,你在这里住下,若有什么事情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绾绾轻轻颌首,嘱咐道:“公主多加小心。” …… 芳树乌啼,十里风光浣花黛袖,更有文人墨客倚柳题笺。斜风中夹着幽芬,吹动白梅飞花如絮,却怎么也吹不散沉积下的愁思。漫步在繁华如画的街巷,脑中思绪纷乱如麻,竟一幕幕皆是过往。 长廊迂回环绕,余烬袅袅如风,素艳纱帐于空中翩跹飞转,我循着箫音将一扇扇门推开,满目觥筹交错满心空索萧尽。笙哥哥,你在哪里…… “瑶妹,你怎么哭了?” “我找不到你,偌大的宫廷里到处都找不到,我害怕。” “别怕,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下次我们再失散了我就吹箫,这样你循着箫音就可以找到我了。” “拉钩,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永以为期!”…… 在街肆尽头,好似回到隋宫里那个彻骨寒冷的雪夜,击筑流笙,歌舞升平,我独自游离于繁华之外,在空寂寥廓的宫廷里苦苦寻觅,浑身冰凉…… 不,我定然会找到箫笙,他也定然会平安。我们的约定,我没有忘,他也不会忘。箫笙哥哥,不管你现在境况如何,请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去找你。 正想着,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浇下,我懵懵地看着透湿的裙衫,侧头看那水的来源,斜阑碧楼前站着一个满身酒气、手足无措的小老头,而他的身后,雅致舒秀的青竹小匾上,篆刻着‘绿垣阁’三个字。 本公主此时甚是无奈。 从小到大我的运气就没好过,出门撞到树上,脚底踩油滑到,天上掉石头被砸到,总之各种各样的倒霉事都被我给碰上了。到今天为止,又多了一项血淋淋的经历——大冬天被冰凉冰凉的水彻头浇下。 正将裙缎绞到一起拧出水来,一个身着蔷薇色绣隐花捻素线衣裙的女子碎步跑出来,满含歉意道:“对不起,这位姑娘真是对不起。我爹喝了点酒,眼神不太好,快随我到屋里将衣服烤干吧。” 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嘶哑着喉咙道:“不……不用了,我就住在对面。” 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这父女两一脸茫然错愕。两道目光又将我上下打量了番,女子支支吾吾道:“那是……二公子的别苑,姑娘你……”停在空中的手指微弯,略有些尴尬地装糊涂道:“怎么,他的别苑不能住人吗?” “不,当然不是。”女子回过神忙将我往屋里引,边走边道:“如此就更应该先烤干了再回去,姑娘这般狼狈若被二公子见到岂非失礼。”这位漂亮的姑娘有所不知,若这样算是失礼,那我早就在李世民面前失礼过不知多少次了。但……盛情难却,我就姑且随她去,不然这个样子回去被别苑的侍女下人看到也是不妥。 碧楼内银屏湛然,锦绣芳菲陈列似长堤,饶是见过大小无数瑰丽炫美的奢华宫室,眼前这番场景也让我蓦然一惊。周围画卷丹青琳琅,好似走进了琼瑶天境。女子从闺阁里抱出了铜琅熏炉,向里面放了瑞脑炭放到我跟前,细幽暖意撷着郁郁芬芳澹澹入袂。 “小女子栖霞,这是我的父亲,他喜欢饮酒,方才的事情真是对不住姑娘了。”这位名叫栖霞的姑娘婉秀有礼,惹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忙道:“没关系,小事一桩,姑娘不必介怀。” 栖霞的父亲站在旁边赔着笑,但已隐见不耐烦,终是按捺不住地将栖霞扯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到底怎么办?”栖霞面色凄怨,双眸霎时便红了,低喃道:“那个朱老板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而且前面已经娶了八房夫人,爹爹你忍心让女儿进火坑吗?”那老头一跺脚,急道:“我能忍心吗?可谁让你爹我欠了他的钱呢。朱老板放出话来了,若是你不过门,就要砍我一条胳膊一条腿。我的女儿呀,你就忍心看着你爹变成残废吗?” 我面前的花屏上绘着的是‘残雪清辉冷’,而它旁边则是‘百合露风斜’。百合花皎洁无暇不染纤尘,纵然风势凌厉如刃将它吹拂的枝摇影斜,却依旧高挺身姿直向天际,它的身后凉云暮叶分外萧条,映衬百合执念孤傲却受尽磨难寂寞。 我言笑道:“这座‘百合露风斜’的屏风画得甚好,不知栖霞姑娘是否肯割爱?” 栖霞面露为难,未曾言语。只是他的父亲笑嘻嘻道:“不知姑娘肯出什么价钱?” 我似恍有所觉,登时有些局促,却又恋恋不舍地再三顾盼,紧凝着那座‘百合露风斜’,犹豫道:“我身上自是没有带钱,不过……”察觉栖霞目光迷惘而深恋地看着屏风,静然道:“这是家母生前最喜欢的一幅屏风,恕栖霞不能相让。”但见她父亲埋怨地瞟了她一眼,我笑道:“没关系,我愿与栖霞打个赌。若是我赢了,姑娘需将屏风相让;但若是姑娘赢了,我非但不要屏风,还要将此物一同送给姑娘。”说着我从怀中拿出一枚蓝宝石,宝石经千磨万凿流光璀璨,顷刻光亮耀满了房间,自然也耀亮了栖霞父亲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他双眸不离宝石,连忙道:“打,这个赌我们打。” 栖霞白皙柔荑握住我的手腕,断然道:“不行,这位姑娘的宝石价值远胜于屏风,这个赌对姑娘不公平。” 我含笑道:“先听完了我们的赌约再说公平与否也不迟。” “对面是二公子的别苑,从此开始到酉时,若是他从里面走出来便算姑娘赢;反之就是我赢。许多人都知道,二公子并不常来这所别苑,但凡来了多数会在这里住一夜,如此我赢得机率远胜于姑娘,但我的赌注又比姑娘的贵重些,这样可算公平?” 她敛眉低思,眸中漾过流水般绮样神色,竟如凌乱霜影中倚栏孱弱的兰花,楚楚韵致惹人怜惜。在栖霞踌躇不决的时候,他父亲已替她做了决定。但我们尚未等到酉时,李世民已经从别苑里走了出来。 老头儿欢天喜地攥过宝石,放在嘴边呵了口气,跃然道:“赢了闺女,我们赢了,老爹我的胳膊腿保住了,你也不用嫁给朱老板。”许是这边动静太大,将李世民引来了,他一进门便隐隐含笑地盯着我湿漉漉的头发,“你这又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出门没看路一头栽进湖里去了吗?” 我悲愤地瞪了他一眼。栖霞则将我如何倒霉,又如何与她打赌的事情娓娓说与李世民听。而后,他轻摇折扇,乌瞳似流光剪翳别有深意地瞥过来,我被他看得十分心虚,匆忙向栖霞告辞逃似得往别苑奔。 他自闲庭信步地跟了上来,清风流淡地说道:“栖霞虽是柔弱女子,却有古人清高之节,天生一身傲骨不肯轻易接受施舍,亦不肯欠别人的恩情。”我茫然:“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跟着我走了几步,他又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今日家中为我办了生辰宴,须得在酉时之前赶回去。” 我回过头来,讶然道:“哎呀,我给忘了。你怎么不再提醒提醒我哩,害我白白损失了一块蓝宝石。” 他似是而非地盯着我看了一阵,而后卿然道:“快回去将头发擦干,别着凉了。”我愣愣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蓝衣磊落,似是沐浴霞光雾霭,吸纳天地之灵,于麟立身影中亦是卓尔不凡。 …… 西南月落城乌起,水渠中芙蓉凋零,鳞鱼绝迹。我坐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心想这个时候江都宫里情形如何,会否有人因为我的出走而情绪波澜。若是有一天我也如同萧笙哥哥默然失踪,会不会有人如我这般焦虑为我四处奔波。 桐阴月已西,几株疏星遥悬夜阑之上,水阁外寂无声。 我拨弄着尚沾着露珠的小梅花,甚是聊赖。清朗的声音响在头顶,“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抬头看向仿若站在茶烟绿云中的李世民,身后正对雕栏曲处,闲挂了几盏绮灯风毡。他淡笑着瞥过一地碎花残枝,呵气中有斐郁的酒气。我悒郁道:“你今天过生日,我想编个花环送给你,可是我忘了我其实并不会编花环。” 将前袍襟微撩,他弯身坐到我身旁,伸手捏过一支小红梅,仔细研究了下,“要不……我教你?”我惊喜:“你连这个都会?”他舒雅微笑,转身到梅丛里去采撷花枝,地上还有尚未干涸的淅沥湿痕,如薄露未散沾湿了倒映下的琅轩影子。 “你慢点,这个藤条是怎么攀过去得?” “不要把小花弄掉了,小花。” “……” 在我聒噪骚扰下,一个玲珑精致的小花环绕在指尖。我拖着下巴:“编的真好看,可是我还没学会呢。” 他兀自将花环在指尖绕了个圈,“其实也不用非要学会,送别的也可以。女孩子通常都会为心上人做荷包,或是精心料理一桌膳食。” 月晕柔柔黄黄,我略微有些沮丧。可我不想告诉他,我女工做得不好,饭也不会做。从台阶上站起来,想了想:“我舞跳得不错,不然我给你跳段舞吧。” 第039章 夜台尘土幽冷,软风吹过窗纱,印上罩纹灯影。 荀衣飘袂抚过重栏回廊,碾过落花石阶,回袖素风击起扬尘卷带冬花,漫天花雨在背阴和月灯下翩然而坠。 这个舞有一个美丽蛊惑的名字,叫‘此生未了’。此生情尚存,存之未了,本应期待来缘再续,但却已有了浮生如梦,前尘无处可寻的沧桑之感。舞步绵柔中带着一丝决绝,好像浴火而舞的花朵,撼人心魄中是燃烧尽余生绽放的绝尘之美,仿若昙花一现,舞袖倾城是令人叹息的痴恋。 宫闱岁月寂寞无声,‘此生未了’已被我练过多遍,甚至于每阙每步都能分毫不差。但今日我却有些失神了,地上积雨犹湿,脚底一滑直直就往后倒。暗淡疏风飘远逸香,将从鬓下散落的发丝吹拂如絮,我本以为不至于这么惨,这个念头尚未完成已经结结实实地跌在了青石地上。浑身具是震颤,疼得嘴唇直打哆嗦,微侧头见李世民就站在我身后,胳膊微拱呈虚抱的姿势僵在半空中,显然是慢了半拍。我思索着我将要滑倒时还在空中打了个旋,以他的身手不至于反应这么慢,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他刚才和我一样走神了。 我无奈地坐在地上仰望暮空,英雄救美这种浪漫的事情多少年前我就不指望了,但你好歹别总是整我呀。 “快起来,有没有摔着?”李世民将我从地上拉起来,颇为关切地问道。我长吁一声,半是认命半是颓唐地说:“没摔着,都习惯了。”他疑惑地嗯了声,我挣脱他的抱扶,手指着天咬牙切齿道:“老天爷,你干嘛非要跟我过不去!”声音溶入漆墨夜空如波浪一圈圈荡开,似在空谷中游荡徘徊。 他眉间含笑,向前走了一步,伴着缎靴踩上碎□枝的脚步声,只听‘噗’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掉在了地上。我侧首见一个墨兰银丝小荷包静静地躺在脚边,很是别致。弯了身体想去拣,却有一只手先我一步将它捡了起来,反复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极小心地放进怀里。 方才还说女孩子可以为心上人做荷包,那这个呢,是哪个喜欢他的女孩子送得,又或者,被他如此珍视着是意味着他也很喜欢她吗? 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撇撇嘴:“什么宝贝东西,还不能看啊?” 他轻咳一声,隐有尴尬之色极为认真道:“确实不能让你看。”我涩涩道:“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说完便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跑了。心中漾过莫名别绪,在回廊拐角处的画壁停下了,悄悄地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期望些什么。溶溶如水的月光中,他停在原地向着我离去的方向看了会儿,然后便转身走了。绕过芙蕖是刘文静的房间,侍女说他们这几日经常在一起商讨事情,常是彻夜不休。 其实有没有女孩喜欢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那该是他家中夫人关心的事情。终归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就像天上流光璀璨的星星,看上去离得好近,咫尺之间触手便可及。但实际呢,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在长寂黑暗的夜空中相拥。 但至少,我以为过了那天晚上会有所不同,但在我偷偷跟踪他被他发现时,仍是被粗暴地从墙角里拉出来被他疾言厉色地训斥。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却还是很刺眼,特别是映入他眸中厌弃不耐烦的神色,尽管眼中凛冽寒光如冰,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清清淡淡:“为什么跟踪我?” 我望着他身后被严密防守的府邸,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有种强烈的感觉在慢慢滋生,萧笙哥哥或许就在里面,我们之间此刻仅有一墙之隔。缚在肩胛上的力道重了些,“我问你话呢,为什么跟踪我?” 怔愣地迎上那双好看的墨色瞳眸,深邃如潭,好似不论如何复杂繁多的情绪都可以隐匿其中而不被发现。在这样默然无声而隐含压迫的注视下,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仿佛所有想好的理由在他的面前都无所遁形。 身后街肆车马煊赫,都与我们无关。阗静如一匹柔滑的丝缎从我们之间悄然滑过,最终我还是在恓惶无措中抓出了一丝头绪,玩笑似的不着痕迹挣开了他的钳制,看似无意地接近那座府邸,轻笑道:“这几天总是见不到你,原来是又在外面金窝藏娇了。我倒要看看她长什么样,是不是比我漂亮?”说完趁势便想推门进去,却被门前的守卫亮出铠剑挡了回去,我吐吐舌头顽皮道:“这么凶的守卫,你也不怕唐突了佳人。” 他缓步踱到我跟前,微微低头,毫无表情仿佛在审视着什么。我只觉那道凝注在我身上的视线还有他这个人此刻都是极其危险得,后退几步,卯足了劲跑到墙根底下大喊:“里面的美人,总躲在府里干什么,何不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李二公子的眼光是何等好……”话音刚落就被人从后面拽着领子拖了出来,虽然神色如山雨欲来时般阴沉,但他还是隐忍着说道:“我没金屋藏娇,你也别在这儿捣乱,快回去!” 我抿唇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却在一腔言语未出时被一声娇柔清越的嗓音堵了回去。 “这不是二公子吗?难怪这几天总不见人,原来是有美相伴啊。”未见其人先有汨罗香袭来,花芊入骨人先醉。我和李世民齐齐转身,但见月一袭白色茜罗绣缠枝小月季花长裙子纤柔清雅,那女子的面容却是比这身衣裳更吸引人。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流曳,朱唇粉蔻玉砌甚比花娇。只听李世民在背后轻道:“雁声。” 那位叫雁声的女子含娇带嗔道:“难为二公子还能叫出我的名字,你可还记得答应了我去恋月坊看我新排的舞蹈,这都多少天了,我可等得花都谢了也没等到你的尊驾。”清媚目光看似无意地瞥过我,笑道:“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怎么样?” 缚在我胳膊上的手微微松开,却被我一把抓住,想都没想就叫道:“不准去!看过我跳舞就不准再去看别人跳舞。”他眸光温和了些却更复杂了些,凝着我想说些什么,却听雁声泠泠调笑道:“这姑娘好大的气性,是被二公子惯得吧。说来也是,二公子向来都是怜香惜玉之人,对女人总是温存呵护着,特别是漂亮的女人。”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苦大仇深地瞪着他们,半天方将紧抓在手里的胳膊狠力扔出去,咽下从喉咙里翻涌上来的酸涩,叫道:“你跟她去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仿佛历史在重演,我躲在墙壁拐角处偷看他们,却只能见款款离去的背影。他们一个蓝衣磊落丰神俊逸,一个清丽舒雅柔美多姿,看上去真是一对璧人。我迎着如火烈阳眼睛被烤炙辛辣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忿忿骂道,真是个笨蛋。但又转念想到,他怎么会笨呢,他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 赤瓦朱墙四合,将湛蓝的天劈成两半。街肆上人流川涌不息,庭院外银剑铮铮固若金汤。我倚在墙上,看着那些和我无干的人来人往,却与我相干的人咫尺相隔。突然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心游移如浮萍,不知归往何处。 突然,一曲箫音从朱墙内飘扬出来,划破俗世沉浮似从天外清迥而至,其曲悠扬低徊,起伏连绵不绝。我陡然一惊,立马站直身来凝神听着。 从前在隋宫里,我与萧笙哥哥经常赌韵合曲,长久以来琴瑟箫音相伴渐渐琢磨出了一种奇妙的回韵,叫‘琴语’。将音符组合成二十四曲韵,再依序各自组合便成了形音各异的音律,代表不同笔画汉字。我们研习并不十分纯熟,也只局限于有限的曲韵,因此化成箫音显得有些单调笨拙。我只得用心听着,越听越觉得周身寒凉——萧笙让我快些离开太原。 天已渐黑,暮色四合,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絮。绵长的街肆上陆续燃起了灯,那雪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在这稀稀疏疏的灯光中无声无息地落着。 不知走了多久,肚腹空空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我摸摸干瘪的肚子,对着热气腾腾的桂花甜糕咽了口唾沫,拖着沉重无力的脚步继续往前走。行至一处实在觉得乏力便就地坐在打烊了的饭馆门前的台阶上。忽然闻道一股香甜味道,低下头正是我方才盯着看了许久的桂花糖糕。前一刻我只能望它兴叹,而这一刻它却已温顺安静地躺在了硒黄油纸上,弹手可破的酥薄外皮下娇小嫩黄的桂花瓣清晰可见,上面还稀疏撒了层雪花糖。 李世民手里托着油纸冲我半弯□子,温和笑道:“跟我回家。” 揉了揉几乎冻僵的鼻子,歪头躲开那甜美诱人的桂花糖糕和笑容可掬的俊脸,硬邦邦地说:“那不是我家,你也不是我什么人。” 他举着桂花糕绕到我眼前,冰天雪地里呵气成雾,已带了柔和诱哄:“家里有人参煨的热腾腾的鸡汤,烧得滚烫滚烫的火炉,还有干爽暖和的棉被,香甜可口的点心……” 双臂环过肩胛将自己抱住,随着他的话语只觉得越来越饿,越来越冷,但又不甘心就此器械,便哆嗦着没好气地顶回去:“还有才貌双全、温柔可人的雁声姑娘。” 面前有片刻的寂静,他温笑着轻声道:“雁声舞姿优雅,足以让人如痴如醉。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她在我面前跳舞却让我总是想到另一个人,我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直到从恋月坊出来莫名其妙地去了别苑,听别苑的下人说你没回来,一下午心神恍惚心不在焉,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出门绕到了这里。穆瑶,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我被他温情脉脉地看着,明明是极冷的天,却觉两颊滚烫如火,不自觉躲开他的视线,嘟囔道:“我看你八成是病了,应该去看郎中。” 他略带自嘲地低头:“我是病了,不过我的病郎中治不好。”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转向他,温热流曳的墨瞳中映出长发翩飞的少女影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不是一直说要我对你负责吗?现在,你这个小妖精恐怕要对我负责了……” 我完全愣住了,任由他将我拥入怀中,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仿佛被圈在怀里的是珍贵易碎的玉人。温热的气息呵在耳畔,轻柔辗转如花汁沉落心田。“我不能娶你做我的正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自你之后绝不会再喜欢旁人。” 我的心完全被他搅乱了,懵懵懂懂地被他抱在怀里,说了句听上去完全不着调的话。 “我家里人都叫我瑶瑶。” 十指相缠犹若缔结姻缘的并蒂莲扣,千缠万绕永不分离。“我要别人不一样,以后就叫你瑶儿,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 他从自己身上解下青灰的狐裘披风将我裹在里面,专心地系着领前的绦带,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他的手宽厚而温暖,紧握着我的小手,行走在雪地中。有雪花落入他乌黑发际,宛若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这样的场景让我想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偷偷回头看走过的路,漫长的道路上两道脚印蜿蜒延伸,仿佛可以一直蔓延到天边,到地老天荒。 这样想着,可这条路总会走完,当别苑那扇镂雕着幽兰飞雪的木门近在眼前时,绵飞的思绪有分毫回敛。我反握住他的手,认真望入他的眼底:“世民,我要事情想要告诉你。” 他眉尖微挑,轻轻‘嗯’了声。 不管怎么样,我不应该再对他有所隐瞒。我要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他,包括我的身份,最初接近他的目的,还有……笙哥哥。 心底悠悠笑了,原来我也可以找到一个人,如笙哥哥爱姐姐那般爱我。 言语未出口,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男子从马上跳下来,到李世民跟前道:“李大人召二公子速速回府。”他拢了拢我耳边的碎发,轻声道:“等我回来再告诉我。” 我站在别苑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轮斜月低低挂在西墙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漫天飞絮洋洋洒洒,举目望去天地间万物都好似披上了一层银白的霜毯。 作者有话要说:甜蜜蜜到此结束…… 第040章 雪下到半夜就停了,只是天愈发冷了,冬风吹到脸上如刀削般刺疼。 小饭如知我心意,扑腾着翅膀落到窗前的案桌上,上面放着冬青弯月花瓶,里面插着一支霞红梅花。我将毫笔放到舌上舔了舔,笔触未落,笑容已染上了两颊。 “如墨姐姐,许久未见,忆瑶甚是想念。先前与你说过笙哥之事,现今我已在太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并且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爱上了一个人。你知道吗,那座宫廷如一座黑暗的囚笼,待在里面得久了竟让我忘记了阳光的颜色。他是冬日里的暖阳,他是奔放热烈的六月花,劈开了笼罩于我周围的重重阴霾,让我触摸到了温暖,幸福。直到今天,我已经无法再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我不要与他昙花一现,我要与他一生一世。 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我无时无刻不在羡慕着姐姐,她是萧笙哥哥的挚爱,并且此生不会再变。我从小便恋慕着萧笙哥哥,时间久了那种恋慕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寻常,寻常到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是恋上了他,还是恋上了他的痴情。现在,我很清楚自己心中真正所求,不是穷尽一生来羡慕仰慕别人的幸福,而是真真实实地将自己的幸福握于掌心。我只是遗憾遇到他这样晚,没有在他尚未娶妻时与他相识、相知。不过,我不在乎。我不会去祈求父皇成全,因为在他眼中大隋的江山甚至帝王的颜面都远胜于自己女儿的幸福。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追求自己的幸福。” 写到此处,凝望着窗外红桥浮动、暗移梅影,竟不知为何突地感伤起来。将已经滴了蜡油的信封撕开,在纸笺的最后添了一行——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会是我的良人吗? 烛台上积满了彻夜燃着的蜡油,如红妆凝泪干涸在里面。天边泛起鱼肚白,挥散了粘稠浓暗的暮色,如在墨盂中渗入牛奶,渐渐向四周扩散。 我等了他一夜,而他一夜都没有回来。这样想着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到侍女推门进来时竟丝毫没有察觉。 “穆姑娘,外面有一个叫绾绾的姑娘说要见您。” 我以手擎额斜卧在绣榻上,听得‘绾绾’二字立马站起来,“快让她进来。”侍女道:“这位姑娘说她不便登门,烦请穆姑娘出府一叙。” 绾绾是母后身边的得力助手,向来以沉稳甚得她心。而今她传来这样的话,竟有几分急促失措之感,不由得加重了心中原本就有的惴惴不安。 走出别苑时,见到绾绾正站在门前的榆树下,绮丽的朝霞落到她松松弯起的发髻上。见我出来,她连忙迎上来,声音微有颤抖:“公主,出事了。” 我心弦一凛,但面上还是如常,只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温言道:“慢慢说,说清楚些。” 绾绾双手交叠反复握起又松开,原本甘甜柔和的嗓音竟似崩裂的琴弦,低徊发颤:“太原留守李渊……起兵反隋了。” 她的话语如晴天霹雳般而降,一时竟觉面前景物幻移漂浮,头目眩晕身子直往旁侧倾斜。绾绾展臂搂住我欲下滑的身体,而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唇齿干涸,只能喃喃念道:“怎么可能?不可能……” 似是心急难耐,绾绾猛地跺脚:“公主可还记得咱们在小客栈里听到关于陛下征兵攻打高句丽一事吗?公主不妨仔细想想,现如今大隋上下遍地狼烟,叛军多如毫毛,陛下龙驾困囿于江都不得回鸾,平定叛乱尚应接不暇,何来闲力去攻打那远在天边的高句丽。奴婢刚刚听说,驻军不愿背井离乡,百姓更是不想客死他乡,皆已经倒戈反隋了。”见我没有反应,她提高了音调道:“公主可知李二公子彻夜未归是干什么去了吗?” 我嘶哑道:“他……?” “陛下早疑太原留守存有不臣之心,遂派了王威和高君雅两位副留守以作掣肘。昨日他二人察觉李渊私募并将,设计要将其诛杀,却被李二公子抢先一步以私通突厥之罪名诛杀在晋祠了。”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脱绾绾的怀抱,却因彻夜未眠头重脚轻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中掠过惊光,坚定道:“我要去问他,我要听他亲口跟我说。” 刚迈出几步,胳膊肘处骤紧却是被绾绾强劲拉扯了回来,她用的力气这样大,以至尖削的指甲透过轻薄的衣料深深嵌入胳膊。“到这个时候了,公主心里还是只有自己吗?你忘了我们来太原的目的了吗?萧公子是陛下钦命派遣的官员,却失踪的如此蹊跷,必是因为有所察觉。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想办法探得他的所在,想尽办法将萧公子救出来。” 纵然心如刀绞,眼中却渐至清明起来。再开口时虽然略有沙哑,却是连我自己都惊诧的镇定平静,“我知道萧笙哥哥在哪里。” 行至上次跟踪李世民而来的府邸,依旧是铁甲银铠守卫森严。我和绾绾自然被拦在了门外,我亮出了临行前宇文成都交予我的令牌,那时他说以备不时只需时我深为不屑,心想此番是微服出走遇上这些豪门官宦躲都来不及,怎会用上这东西。却不曾想到,当真有用到的一天。 “我奉左翎卫将军宇文化及之命来见萧大人,你们谁敢阻拦?”那些穷凶极恶的守卫见到了令牌皆迟疑起来,李渊叛隋的消息尚未远播,此时名义上仍未隋臣,即为隋臣便以隋帝为尊,而宇文化及又是父皇御前最为得力的肱骨重臣,深得宠信,是封疆吏臣远远得罪不起的,他们自然得掂量掂量。趁着他们举棋不定之时,我和绾绾已经拨开横亘在面前的刀剑强闯入府邸。 岭前君子兰开得尚好,在轻薄如蝉翼的窗纱上勾勒出静好的姿容。萧笙哥哥白衣飘袂端坐在案桌前,他的面前珍珑棋盘上黑白交错。 似是有所察觉,他倏然抬头,阴秀的眼眸中骤然映入我匆匆而入的身影,他乍惊而起,随着他的动作棋盘斜掀,圆润光滑的棋子泠泠淙淙落了一地。 “瑶瑶?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走吗?!” 我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相别数月,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像无数次无礼撒娇般蛮横执拗,凝着他一字一句道:“要走一起走。”然而话音刚落,便有铮铮刀剑挥动的沉钝之音传入,伴随而来铁剑银辉倏倏撩过,竟似有千军万马巨浪般重重围困上来。 周围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我的视线只匆匆滑过正震惊地望着我的李世民,便停留在了他的身旁。李建成气宇依旧,略带诧异道:“忆瑶公主?” 黑绒缎靴踩在光滑洁净的石板上,阗寂至静。唯有悬于腰间的长剑因步履晃动而打在铜带盘扣上,‘咣当’作响。一声一声清脆、冷硬,却是偌大房间,人头攒动中的唯一声响。 萧笙将我护到身后,细眉横斜,冲着步步紧逼的李建成冷言道:“李将军即已认出了公主,却仍执剑尊前,岂非人臣之礼?”脚步声蓦然而止,李建成的视线移向萧笙,沉色道:“方才形势混乱,建成看错了也未可知。公主千金之躯本应远在江都陛□边,怎么会出现在太原?” 透过萧笙白皙的袍袖偷偷看过去,李世民始终站在他哥哥身旁不发一言。他面上最初的震惊已经褪去,墨色眼眸漾起一抹清冷之光,好像冬日丽阳映下的雪光,冷彻地凝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的注视无波无澜,再无丝毫轻怜蜜意。我心一恸,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隋国土绵延千里有哪一处是公主去不得的?难不成公主行踪还要时时向你李将军汇报吗?”此言已敛尽了往日玉箫公子的温文舒雅,与面前的人隔着一把剑两相对峙,大有怒责讥嘲之意。 李建成轻抚佩剑,微微垂首,气度倨傲无半分恭敬,只淡淡道:“往日在江都臣承蒙公主多方照拂一直无以为报,今日公主既驾巡太原,便让建成略尽地主之谊。晋阳宫富丽奢华,承我太原民脂民膏贡养多年,烦劳公主移驾于此方不负帝女尊荣。” 他的话语如闲谈却在我心底慢慢散出一股生冷的恐惧,如屋外的寒气一般,渐渐迫到脸上,沉入心底。他是要把我和萧笙分开,万丈宫墙内与世隔绝,一旦身陷便生死不可知。 我下意识紧握住萧笙的手,不住地摇头:“不,我不去,我要和萧笙哥哥在一起。”脸颊默然润湿,迫出两行清泪,汩汩滑入唇际,苦涩的气息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窗外平地刮起一阵风,吹落沉在檐角的积雪,一阵‘窸窸窣窣’,瑕光细雪从暝色笼鸳瓦砰然而坠,委顿入尘。 众人一时缄默,忽听绾绾叫道:“二公子,你救救公主吧。” 原本焦灼慌乱的情绪竟陡然沉落下来,恍无意识地抬眸,浓密睫宇在眼睑处划过一道狭长阴影。他站在那里未动,眸中映像却因我的动作平地泛起波澜。视线相交,我们各自都没有躲闪。相处的时日并不短,却好像不曾有过这样安宁的相视,穿越乱世纷烟心机阴谋,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彼此坦诚,再无隐瞒。相望得久了,眼底渐渐泛起一股酸涩,好似要溢出泪来。 他转身看向李建成,低声道:“大哥……” 他的声音被绾绾尖锐的叫声打断,“萧公子!”手心中的温暖充盈骤然离去,竟是无可填充的空虚。我心口沉沉地发烫,茫然无措地看着萧笙哥哥泛白的嘴唇和毫无血色的面容,忽得忆起方才我握住他的手时那细微好似极力压制的颤抖。我竟疏忽至斯! 湘裙百潋如淄水撒了一地,我奋力将萧笙哥哥的头抱进怀里,嘶吼道:“还不快去找大夫!”抬眼时恰巧看见李世民转首望过来,轻薄的唇角勾起冷冽讥诮的弧度,眼底满是疏离的淡漠,放佛正在欣赏一场与他毫不相关的戏码。 李建成抬手招进一个人,吩咐道:“去找郎中来为萧公子诊病,要最好的郎中,务必要治好他。还有……”他轻瞥了我一眼,继续道:“加派人手护送公主到晋阳宫住下,此事不得惊动父亲。” 我紧抓住萧笙哥哥冰凉的手,泪水止不住地跌落在上面,迸溅成细碎的水滴四处飞散。身体微微发颤,他的手已经开始从我的掌心慢慢滑落,我终于绝望地嘤嘤哭出声来,身体随着身后护卫的拉扯而慢慢远离。倏然,加于身上的禁锢尽数解去,在回首的瞬间已被扼住手腕向前强拖了几步。 李世民冷色挥退护卫,冲李建成道:“既然兹事体大,大哥不妨让世民亲自走一趟。世民定会将公主毫发无伤、安安全全地送入行宫。”说后半句时他低头看向我,因手腕被箍住无从躲闪,只觉落入头顶的视线炙热如烙铁,几乎要将我生生烧成灰烬。 李建成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阵,终是和缓地点了点头。 小屏山色淡远,只依稀够了出模糊的黛影。雪后城鸾皆是银装素裹,有着铅华洗尽的宁静素淡。 一路无言,唯有缎靴踏在松软积雪上‘咯吱咯吱’。我对太原并不熟悉,又甚少出门,乍一看好似每条街巷都是一样得。这一条街像极了昨日世民挽着我走过的那一条,短短一日光阴,竟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了么。 午后天边幻起浓紫的阴霾,遮住了太阳,天色愈加浓暗像是要坠下来一般。 街肆两旁货郎一开始收拾货摊,更有玩乐的小孩子如铜铃清灵嬉笑着悠悠跑过。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额头上梳着小髻,很是可爱。见他慢跑着冲我咧嘴微笑,手里紧攥着一个竹筒,将竹塞拔开捏着筒子向我身上一扬,哧哧笑道:“给你玩这个。” 我一愣,看到小蟑螂爬上自己的裙裾,禁不桩啊’地叫了一声,想都没想直扑上从前面迎上来的怀抱。短短几个时辰经历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负荷,被这一悚竟是久久压抑的委屈恐惧齐齐破堤袭来,摧毁了我心中脆弱的防线,忍不住覆在那宽厚的肩膀上涟涟哭泣。 胳膊环过纤腰将我轻轻搂在怀里,低沉而温柔地安慰着:“没事,别怕。不过是只蟑螂……”这样的亲近让我们具是一震,我缓缓离开他的肩膀,痴痴望着他。清俊面容上镌刻了精致的五官,却有着坚毅刚硬的轮廓,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竟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令我毫不迟疑地将他认作我的良人。 墨色瞳孔里流过温脉情波,在清冷的底色上渐渐蔓延熨深。我轻掂了脚想要亲吻他的唇,却被猛地一推,他毫不留情地扯下我仍环在他脖颈上的手,嘴角微勾凛然冷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民……”我望着他深青的背影喃喃唤道。 他停下来没有回头,声音中没有一丝感情:“公主有何吩咐?” 我揉捏着衣角,轻吟:“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他微微一顿,复又在雪地中行进,速度放慢了些,但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不长不短。 我倚在深殿门口,遥遥望去,茜纱素红灯挂在浅白梅花树下,萦绕出暗绚的光,顺着晋阳宫道蔓延,一直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这般梅雪霜华,皆是依附皇权而生,若将来社稷覆灭,江山易主,是否能风华年年依旧呢? 十几日的时间,我终于明白——叛者,不仅诛国,更是诛君。他们想要得不止是大隋江山,更是父皇的命。其实我早该明白,从在城郊小客栈相识的那一刻起,我就跌入了一盘晦暗不明的棋局中。刘文静将自己的房间让给我,不是因为怜悯同情,只是因为他是朝廷通缉的罪犯,需四处躲藏逃避追捕。而世民,他将我带进别苑也不是因为我的死缠烂打,只是为了给他经常出入别苑找一个合理正当的理由。彼时,王威、高君雅两位副留守显然已对李渊起了疑心,自然也会对这个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儿子多加防范。正是这样盘根错节的际遇才促成了我们的相识。 他用极寻常的语气对我说了这些话。听完了我并没有多伤心,:“可笑我尚因自己的隐瞒利用心存愧疚,但却忘了,李二公子是何等人物,从来只有他玩弄女人心于鼓掌之间,何来他被别人欺骗。”他深沉地望着我,“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可惜,这才是真实的我。穆瑶……如同雪夜里的世民,都是我们为彼此营造出来的幻象。像湮落于梅花上的白雪,看上去美丽而诱人心魄,却经不起阳光的照射。” 他恨恨道:“我若早知道你的身份,绝不会接近你半分。” 幽窗冷雪,孤灯成影。我转头看向映在窗上的簟纹灯影,轻柔一笑:“现在与我划清界限也还来得及,我们都不曾坦诚,至于谁错得更多些,谁欠谁更多些,早已算不清楚。不如就此一笔勾销,从此两不相欠。” 他一怔,墨色眸中旋即韵出一抹暗笑,“不必你来提醒,我自然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再见时必形同陌路。” 帘影轻摇,檀粉慵调。一别如斯,月如当时,人如当时否? “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雪柳长依绮夜,微风起,清芬酝藉。石阶上身影微顿,终还是踩着一地清冷月光离去了。 第041章 冬已渐远,春云吹散湘帘,柳烟丝如剪绦于风中纤细摇摆。有早燕衔春泥,在树梢上嘤嘤啾啾。素日的积雪早已化得干净,天地间唯见早春清风涤荡处万物萌苏,仿佛从未有过冬天,从未下过雪。 栖霞还是将那座‘百合露风斜’的屏风送给了我,雅清皎素的百合绽放了满枝,同满殿雍荣极不相称。我轻轻抚过嵌入屏框里的白纱,仿若真将朵朵饱满柔滑的花瓣握入手中。隋宫里多见妩媚牡丹,既契合了父皇喜好,更衬托出大隋国祚如盛世牡丹迎着盛阳绽放花开不谢。与此相比,素净百合自然成了不合时宜的,无人垂赏,无人怜惜。其实,牡丹也好,百合也罢,花无百日好,谁又能真正做到长盛不衰。 望着庭院深深,翠柳烟浓,栖霞感叹道:“一道宫墙竟似隔开了两个世界,行宫内奢奢其华非亲眼目睹不可想象,难怪天下女子都渴望承蒙圣宠跻身于宫闱内苑。” 我清和微笑,看着她柳烟淡眉透出些许神往之色,淡然道:“宫廷里的花开得美,开得快,凋零却也快。这里一木一叶都要比外界枯萎得快,宫廷里金枝玉叶尚比不上天边的一朵云。” 娟秀的眉眼里似芙蕖映荷晕染了淡淡的疑惑之色,朦朦胧胧看过来。我将视线投向高远湛蓝的天空,那里有一双云雁徘旋飞过。 “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我曾梦想着能与心爱之人在一片百合丛□赏天地清明,雨雪霏霏,看来那也只能是个梦。”如莲心汁液沁入舌尖渐至苦涩低迷,陡然将话音一转,已是露和清风,没有半点柔泽温度,“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还有,将‘百合’带走,待在这里它也不会快乐得。我实现不了的梦,希望将来有一日你能实现。” 她抿了抿下唇,有犹豫难言之状,终究还是开口道:“公主早该知道栖霞一介民女如何能进得了晋阳宫。你们都是顶聪明的人,自然无需栖霞多言,但有时候偏偏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所见,有些事并非毫无转圜,只是先被放弃了而已。” “放弃?”沁血般明艳妖娆的丹蔻缓慢覆上斟满了陈酿的余觞,如有万般情绪沉醉其中,竟在倏忽间轻而易举触动了回忆,渺远而泛着微微苦意……“很小的时候我便在大兴宫里养了一株琼花,琼花性喜温暖,根本难以在严寒的北方成活。我却一直不信,认为人定胜天,总有一天它会在步步困囿严寒冷彻的宫闱开出自己的枝芽。关于琼花……这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我的父皇他一直很喜欢瑶姬姑姑。但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呀,纵然情深意浓,却注定不容于世,难以寿终。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有些事情有些感情,注定了不容于世,即便勉强得来,也免不了千回百转痛苦万分。与其如此,不如就让它在韶华鼎盛的时候戛然而止吧,这样将来回忆起来也会很美。” 一阵风吹进来,含着清新芳草香,吹起栖霞月白色衣裙浮花浪蕊般波动。但见淡眉疏目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便俯身行礼意要告退。 我突然想起什么,便叫住她问道:“你从宫外来,可有听说关于萧笙的消息?” 她转过身,面上漾起微妙的笑容,低喃自言道:“还是问了……” “什么?” “公主尽管放心,萧公子经郎中诊治调理已安然无恙。” 她复拢过纤纱水袖迈着玲珑碎步踱出殿门。我有一刻的恍惚,好像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月上中梢,风寒露重。殿宇燃起了梨花香瓣,轻飘淡拢的烟雾缭绕在昏弱的烛辉中,萦出别样的色泽。 宿醉初醒,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得。有人影晃过,手中松松握着的酒鼎便被拿走了。撑着沉重的头抬眸一看,李建成正站在烛台前方,遮挡了烛光萦绕出一片阴影落到我的身上。他抬起手将酒鼎中残余的琼浆倒入口中,微笑道:“公主的酒果然是好酒。” 我拨弄着莹莹生辉的嵌璧银壶,目色迷离,“李将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他兀自拖过身后的藕荷色绣榻坐到我身旁,迎着光把玩手中琼鼎,悠悠道:“刘文静刘先生已从突厥归来,并带回了始毕可汗予以襄助的三千精兵和千匹良驹,相信不日即可从太原骑兵进攻大兴。” 饮下琥珀美酒,我半闭着眼睛说:“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们爱打哪儿打哪儿,我对这些没兴趣。” 他微嘲低头,从我手中夺过银壶随手放到一边,“那就说些和公主有关的。突厥答应相助,不过什钵苾王子提出了个条件,要我们将他的未婚妻子毫发无伤地送到草原。”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指向我晃悠悠道:“未婚妻子?我?”眼前骤亮,待那身影去而复返时但见锻袖高摆,我尚未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已被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浇下。殿中燃着熏笼温暖如春,这盆水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得,凉的彻骨。 轻薄的纱裙因为浸了水而紧贴在身上,顷刻间玲珑毕现。我还没来得及尴尬,已经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掉到我怀里,拉出来一看正是件毛色雪白通透的狐裘。 李建成整了整衣襟重新坐到我身边,恍若无事道:“公主赎罪,建成向来不喜欢和神志不清的人谈话。” 看看自己一身狼狈只觉得好笑,胳膊横斜卧在桌上已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笑道:“什钵苾是怎么知道本宫在这儿呢,莫不是李将军治军疏忽出了奸细?” 他眸中掠过戏谑之意,缓慢道:“并非建成治军疏忽,而是公主御下有方。我只全力防着萧笙,没留心那个叫绾绾的丫头,竟让她跑去了突厥求救。” 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一昧望着他苦笑。半晌听他颇为冷静地说:“而今之计,唯有委屈公主去一趟塞外草原,看那突厥小王子倒是痴情得很哪。” “草原?”我诘然一笑:“本宫的酒醒了,李将军莫不是又醉了。当日突厥与大隋缔结秦晋之好,意为延续先祖们立下的盟约。而今突厥毁约在先,襄助乱成贼子谋夺我大隋江山在后,竟还有脸提当日的婚约?况且本宫又为何要为了你们李家讨好突厥而纡尊降贵去那蛮荒之地?” 脑中激灵一闪,蹿过一个念头,转念道:“不过……反正本宫也委屈了多日,再委屈一下也无妨。但有一个条件,就要看李将军答应与否了。” “放了萧笙?”李建成转而不可自遏地低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与公主也算是旧相识,您也没什么必要再向我耍这些没用的花招。现如今起义之帜明了,放不放萧笙都无所谓,但若我放了萧笙您又出个什么差池,我又如何与突厥王子交代?” 长殿尽头,从天梁上悬下密遮的水晶帘,帘后数重月纱。重重帷幕里,烛光飘袅妖冶,我便在这几点烛光中淡淡道:“既然将军料定本宫誓死不会下嫁,又何必多费口舌。” 他长袖闲撒,如皂色水波流淌了一地。“什钵苾王子既知公主在此,便要给他个交代。若非公主出塞联姻,便是您性格刚烈以死拒婚。” 迎上他深邃灰暗的眼眸,一字一句问道:“那么不知李将军为本宫安排了怎样的……‘以死拒婚’?” 他蓦然沉默了。突然拿过银壶斟下一杯酒,从怀里拿出一个芙蓉色小玉瓶,将里面桃色妖冶的汁液倒入酒中,但见桃色汁液丝丝缕缕渗入泛着琥珀银光的琼浆中,随着那酒被染成了绯红,李建成沉沉的嗓音飘荡在偌大而空旷的殿宇中。 “还记得‘冬醉’么?我今天也为你准备了一杯。” 琼浆玉液莹润透亮,桃色‘冬醉’娇艳芳泽。那流光溢荡的美酒中映出了我的面容,仿佛披上了一层绯色的薄纱,却也十分好看。 李建成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放眼一看竟是那夜李世民说什么也不让我看的墨兰银丝小荷包。我将那柔缎捏在手里感受到并不属于它的重量,心念微漾,将荷包的缠丝绦带层层解开,那一瞬瑰丽幽暗的蓝色光芒映亮了我因绝望而翳暗的眼眸。我的蓝宝石……他是不是也曾有那么一刻是真心喜欢我得呢?是缘是孽,如何能分得清楚。我的生命将至尽头,而他的路还很长,但愿不久后他能忘了我,还是那个平生隽逸和顺的李二公子,一世安乐无忧。 湖绿色的丝绸被掀开,里面是一个新编好的花环。我伸手摸索着上面汗珠凝露的花瓣,道:“原本是想把这个给他,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个笨姑娘,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说话间因为我的用力撕扯结成的花瓣枝桠瞬间分崩离析,零星碎叶,残花红冷落了一地,空中竟有馨然异香,沉落肺腑暖人心脾。 李建成突然站起来,将视线移向窗外,淡然道:“下雪了,本以为天地回春,没想到还能再下这么大的雪。” 晴朗了多日,而我亦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个雪夜。没想到,走时也能有落雪送葬,这样美的宝石,这样美的落花,这样美的雪夜。世民,忆瑶对你再无所求。 拿起酒鼎重重扣到蓝宝石上,平滑清润的宝石裂开数道纹痕,倏然间四分五裂,却幽亮依旧。 “他知道吗?” 侧立在窗前的暗色身影未动,“何必要他知道。” 我欣然一笑:“这样也好。”纤细柔荑覆上镌刻着复杂纹饰的酒鼎,喟然道:“建成,忆瑶想求你一件事。” 他回转过身,平静而细微地点了点头。 “我死后烦请你想办法将我送回父皇身边,告诉他——若他还肯为我这个女儿流半滴眼泪就将我葬入皇陵,来世我还会去找他做他的女儿,那个时候他要记得将欠缺的父爱加倍偿还给我,让我也尝尝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疼爱是种什么滋味。但若他实在厌恶我,便不要勉强了。将我的尸体烧了,也不要收敛入葬,只让骨灰随风而去吧。纵然失去一切,到最后得到了自由也是好的。” 凝向我的目光郁郁飘远,似有虚软叹息迷散在空中。“你本来不应该被牵扯进来。你该继续当你的尊贵无忧的公主,觅得良婿然后成亲生子。何苦要跑到太原来,何苦要招惹世民。” 我将酒鼎端起来,苦笑道:“是呀,何苦?恋上了不该恋的人,渴望着不属于我的感情,但我不后悔。” 温软的唇触上冰凉酒鼎,骤然间手中一空,漫染桃汁的琼浆洒了一地。酒鼎在我的脚边跌跌撞撞,碰撞出沉顿的声响。 我错愕地抬眼看向李建成,他将头偏到一边,声音中微起波澜:“在江都时建成欠了公主一份人情。我不想一世都活在愧疚里,更不想愧对九泉下的弋莲。今日是生是死,不如全交予弋莲来决定。” 窗外雪如鹅毛,纷纷扬扬飘进了殿宇,落到案桌上瞬间化作雪水。 “弋莲进宫前留下两瓶她亲手配置的药。一瓶曰之‘冬醉’,另一瓶唤作‘忘忧’。冬醉的功效我们都知道,但忘忧……她还未来得及跟我说已经魂归离恨天。”语间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放到我的跟前:“饮下后你若不死,我必不多作为难,连萧笙也可一并放了。他日若仍有缘相见,建成还欠公主恩情,必将竭尽全力偿报。” 我从他手中接过水晶瓶,直接仰头倒入口中。清凉甘甜的液体润过喉咙,胜却辛辣酒浆无数。眼前景物逐渐飘移,身体虚软竟像踩在云朵里,使不上半分力气。覆在案桌上渐渐沉睡过去,被黑暗笼罩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我们携手走在雪地里,我偷偷回头看走过的路,漫长的道路上两道脚印蜿蜒延伸,仿佛可以一直蔓延到天边,到地老天荒。 耳边似乎响起了殷切的呼唤,那一声声‘瑶儿’包含着令人迷醉的拳拳情深,我却已分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 今夕何夕,原来终有这么一日。 太原城郊 我拍了拍正低头安心咀嚼着青草的马头,迎着澈烈阳光喊道:“萧笙哥哥,你以后不准离我十里开外,不准调皮不回信,不准……” ‘吧嗒吧嗒’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绾绾调笑道:“公主,你再这么唠叨下去萧公子都要被你烦跑了。” 我冲着萧笙爽朗喊道:“笙哥哥,你会被我烦跑吗?” 萧笙温和俊逸的脸庞微有沉思之色,拽着马缰走进几步,听他喃喃道:“原来‘忘忧’即是‘忘情’,情至深处,忧至深处。真是没有想到……”我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瞪大了疑惑的双眼问:“笙哥哥,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没想到?” “说什么?”他微微颌首,便露出清风润竹般阳光而和煦的微笑,朗声道:“说什么?我偏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说完,缰绳一扯,马首一调,迎着草色蔓蔓,迎着阳光澄澈,头也不回地逃了。 我驱马紧追其后,大叫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追着你,不让你吃饭,不让你睡觉,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萧笙在前方咯咯笑道:“真是怕你了,那就告诉你吧。我说——没想到是这样,不过这样也不错。” 我一头雾水,任身体在马上晃晃悠悠,绾绾从背后追上来大叫道:“小心些,公主刚学会骑马呢。” 我们的身后,天空清远湛净,万里无云。有风拂过碧草萋萋,如绿色波浪荡起层层涟漪,空中弥漫着青草芳香。 一切,美好而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半章,今晚补上。 第042章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我知道那不是梦,是我逃避了三年的爱恨往事。长久以来,我的脑海时常会涌现出一些不属于记忆的画面,破碎而灰暗,却能带来莫名的伤痛。我本能地害怕,想要逃避,它却如影随形。 忘忧即是忘情,我忘记了三年前的一切,在三年后重新回到了长安,回到了李世民的身边,并想尽办法要嫁给他。而他,应该是没有忘的,可还是娶了我。可即便是重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还是无法再回到那个携手同行的雪夜。 这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从前摆脱不了,以后永远也无法摆脱了。 睁开眼睛时,有阳光从半悬的轩窗照进来。头顶是飞旋的重鲛纱帐,边缘缀着绦丝璎珞,丝絮相连,凌乱而痴缠。 听到有人喊:“夫人醒了,夫人醒了。”微微一愣,旋即侧过身来嘶哑着嗓音叫道:“璃影?”她双眸红肿着半跪在床榻前,手里捏着瓷勺搅动药盏,声音略有哽咽:“药刚煎好,夫人趁热喝了吧。”多日不见,她容颜依旧,只是憔悴的面色为美貌蒙上了一层灰纱。 我忧戚地望着她熟悉的面容,眸光微转,她已半回头冲屋里忙碌的侍女吩咐道:“夫人需要静养,你们都先出去吧。”待那衣影绰绰鱼贯而出,我坐起来有些微激动道:“不是让你走吗,谁让你回来得?” 青岚无波的脸庞没有半分惶乱无措,只娴静地将药盏又向前递了几分,清泠道:“夫人先将药喝了。”凝望着她明丽的眉眼竟看不出丝毫端倪,到底是什钵苾一手训练出来的人。我在心底苦笑,伸手将药盏里的瓷勺拿出放到一边,举起凉滑的杯盏一股脑全倒进了口中。 雪白的盏底只余几许残渣,我错开她伸出相接的手,微微一松,药盏瞬然而坠,在空中掀起微风,触到地面伴随着清脆声响,顷刻间便化作碎片。我偏头避开她长睫覆盖下漾着清水般略显惊愕的眸子,冷然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回来得,现在就走。” 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传来,璃影已站了起来,声音中毫无波澜:“除了王子,没有任何人能将璃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若夫人真心厌恶奴婢,想让璃影走,璃影绝不多留半分。可……若是为了别得,奴婢愿与夫人共同患难。” 心弦轻颤,击起余音。脑海掠过一些念头,随即了然道:“我给萧笙的那封信终究还要经你的手。”她阗静接道:“是,奴婢一看到那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朝秦王若要秋后算账,夫人难逃干系,璃影自然也逃不了。” 不过几天前的事情,而今想来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若在今时今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下得去手。彼时,我根本不知,自己竟还那样喜欢过他。忘忧之毒在于忘情,忘情……忘的是情。蓦然间觉得眼角微有湿润,却没有伸手擦拭,只淡淡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妨直说。我为了我的国仇家恨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管将来是何种结果我都不后悔。但你不一样,你还这么年轻,没有必要将大好的年华断送在这王府深苑中,太不值得。” “值不值得璃影自己心里清楚。”秀美的眉眼里透出些许凌然恨意,字句冷硬如铁:“奴婢只是恨,若奴婢留在夫人身边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不过,夫人不必担心,风水轮流因果报应,秦王这次走了就回不来了。” 我只觉心中被猛然锤击,一阵头晕目眩,勉强用胳膊支撑住眩然欲倾的身体,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璃影斜身坐在床榻旁,道:“夫人昏迷了十日,对于一些事情不知情也是应当。秦王已于五日前起身前往泾州督战。长久以来太子忌惮秦王手握重兵,便以战前凶险为由向陛下上奏留秦王在长安协赞太子政事。秦王当日在泾州拟定的对抗薛举方略中,不外乎坚壁不出,耗敌粮草,灭敌士气。太子言之,这样的守成方略有刘文静和殷开山两位将军足矣,所以秦王才久滞长安不得返前线。但不知为何,前几日竟从前线传来唐军有集兵布阵蠢蠢欲动迹象的消息,秦王请旨赶往前线督战,到如今太子也不便阻拦,只好由他去了。”她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烹茶后闲庭信话,半分不关己事。 我将手覆在胸口,以此来平息里面的汹涌巨浪,将袭向嗓眼的血腥之气狠狠压制下去,强撑着道:“我想见萧笙哥哥,让他想办法来见我一面。” 风往尘香花将尽,帘卷西风,空剩当时月。月如当时,人如当时否? 人如当时否…… 掌间一滴蓝宝石耳珰,如星璀璨,却是颗孤星。慢慢将手掌合上,感受着自掌心传沁而来的凉意。云中寻明铛,一对一双人。你能将已碎的宝石化作明珰,能否将疏离的感情重新拼偕完整。 天上星河,人间帘幕,长夜恹恹,空梦长安。 从前这是二哥的府邸,我久居深宫很少有机会来。自从嫁入秦王府,也还没有好好到处看过。夜间安静,水光山色浩渺来,犹落满地霜华。举目望去,茜纱宫灯晕染出绯红的光影,犹如从天上洒下一地的珊瑚,嵌入琼楼亭阙中。 行至一处,曲阑亭台高筑,如飞虹横嵌天穹,门口却有护卫严加防守。 思雨在我身后道:“夫人不要往前走了,前面是合意台,没有王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我随意点点头,便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护卫叫住,他微微躬身道:“夫人可是想进去?属下这就点灯。” 我望向合意台朱墙深苑中蔓延出的零花星草,“不是不让进吗?” 那护卫笑道:“秦王早就吩咐过,若是杨妃想进,让属下们不必阻拦。” 微风吹过,卷带着花叶窸窣乱响,空中有芬郁花香。我心中起意,挽过臂纱便想随他进去,那护卫停在原地,仔细道:“夫人赎罪,秦王的命令只许夫人一人进,还请您身后这两位姑娘在外面等着。” 我尚未说话,璃影已走到我跟前,道:“一路走来这些亭台楼阁都大同小异,想这合意台也不会有什么新意。夜晚风寒露重,夫人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冲她安抚似的一笑:“没关系,秦王弄得这么神秘,反而让人好奇。” 护卫拿来一盏鹅黄色的素纱宫灯交给我,开了门扉将我引进去。进了合意台,空中弥漫的香气愈加浓郁,这样的香气不似熏香沉郁,是浸着清风的欣怡温甜。沐浴其中,有一瞬的假象会让人忘了正身处王府内苑,不知李世民在这里时会有怎么样的感受,会不会如我一样呢。 脚步陡然停住,眼前的景象让我着实一惊。晚风清冷,泠泠然吹过白色汪洋激起波澜无数,那波澜即是落在大片粲然绽放的百合花上,亦是落在我的心里。 外面看到的曲阑琼台是流云殿,它的前面修筑了一座水阁,水阁的穹顶微弓,月光投下在地面揽出大片阴影。蜿蜒流淌而过的湖泊经过水阁,像是镀了一层银白月华,汩汩流过环绕着花丛。婆娑摇曳的花束倒映在湖水中,里面还有我的影子。 我不能娶你做我的正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自你之后绝不会再喜欢旁人…… 我要和别人不一样,以后就叫你瑶儿,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 我曾梦想着能与心爱之人在一片百合丛□赏天地清明,雨雪霏霏…… 滴答滴答,有水珠跌入湖中,激起细小流纹圈圈荡远。我摸了摸眼角,不知道自己何时哭了。 先前我还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段记忆,我们的缘分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尽了。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那不是穿越三年岁月的镜花水月,而真真实实刻在了我的心上,再也不可磨灭。 我走过架在曲湖上的主桥,来到水阁。从发髻剥下金簪,在鱼鳞石雕琢而成的擎柱择了个隐蔽位置一笔一划刻下—我想你了,快回来吧。 多么希望现在能下一场雪,这样你就可以拉着我的手散步了。 窗牖前闲花碎落,芬芳远送。芙蕖如翡翠一碧千顷,云霞蔚蒸,如岁月静如止水。 璃影从翠玉圆钵中拈出一些旃檀玉茭膏,小心翼翼地敷到面颊上。有清凉湿意辗转轻柔地滴落在侧颊的伤痕处,轻若浮云剪柳。对着铜镜还可见左颊微微红肿,白皙肤色为底仍显突兀。 见我侧眸对着铜镜出神,璃影又忍不住忿恨道:“下手也太重了,都十几天了红肿还没消。” 玉茭膏中掺了珍珠和美人蕉,有着美人蕉的明艳瑰丽和珍珠的流光莹润,点在指尖清凉入渗。我不假辞色,只平淡问道:“那天我晕倒是怎么回来得?” 一直站在身后未言语的思雨突然道:“是秦王将夫人带回来得。那天雨下得那样大,殿下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还将夫人牢牢护在怀中。”末了,她翼翼抬头,细弱蚊蝇道:“其实,殿下待夫人也算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何……殿下平时不是这样得,从来都没有见他跟哪位夫人红过脸,更别说……”末音轻了,她兢兢地偷瞥我的脸色,抿了抿下唇止住了话语。 其实他一直都对我不错,从前在太原时的相处虽然含了利用的成分,但待我也是周到得。与他成婚以来,除却他的那些古怪要求,对我也确实没得说。只是我想,这也许仅是他的教养风度又或许是性子里的怜香惜玉使然,对于能入他眼的女子总是倍宠呵护得。我也只是他万千姹紫嫣红中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若说有什么不同……心中苦笑,指心抚上温热的伤痕。偶尔听闻外界所传秦王治军极严,沙场点兵上至将领下到兵士,无一不心生畏惧。这些我都无从得见,只是见过他在王府中的样子,一贯温润和煦,时时都不失涵养。那天,算上三年前的记忆,我从未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那天的场景即便已过去多日偶尔想起还是不免心悸。他出手打我是因为气我与萧笙藕断丝连还是仅仅因为我的行为触犯了他的尊严和骄傲。 这样的场景有很多了,看上去确实像存了几分真心,但又是云山雾绕看不分明,换做另一种解释也说得通。从前的忆瑶可以不在乎,不理会,只将他当做高高在上的秦王甚至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在深苑中安然生活。而今却是不可能了,我不自觉地会想他,不是秦王,是世民,我的世民……可我又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穆瑶,他又怎么会是我的世民呢。即便是穆瑶,又何曾真正拥有过? 璃影见我神色迷惘,以为是被那些话触动了心事,便对思雨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先下去吧。” 身后水晶珠帘泠泠响起来,璃影敛袖于腹微微躬身,碎步退了出去。 璃影娟细的眉毛拧起来,原本青黛浓丽的眉宇簇在一起更显妍艳。她与我朝夕相伴,我却甚少如此近而仔细地看过她。像一朵溢满芬芳的胭脂花,仿佛微微一触便能凝出露珠。原本是极娇艳妩媚的面庞却因为素有的凌寒清肃的神情而显得冷艳。这些日子总是见惯了她穿宫装的模样,竟完全记不得当日在江都行宫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在我望着她兀自出神时,她已抓住我的胳膊,殷殷道:“我们离开这里吧,这样下去夫人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里。” 手指反复摸索着犀玉梳子光滑洁净的角面,不答反问:“璃影,你想家吗?想回突厥去吗?” 她身体微僵,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静默片刻,简约答了句:“想。” 秋寒料峭,空中已有了浓郁的萧索之感。但秋阳却依旧明亮妍艳,照在脸上还很温暖。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带着温度的光辉在面上缓缓漾开。真羡慕她,还有一个可以想可以回的家。而我早就已经无家可回了,我的家就在这里,是长安,是大兴宫。大兴宫辉煌依旧,可那早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山月不知人事改,犹照阿阳宫旧人。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深宫囚笼里的侑儿,千里之外的杀父仇人,从前我总是将这些强加到自己身上。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不止是因为责任,更是要为自己活下去寻一个理由。 一觉醒来,我竟好似随梦中人穿越岁月游历了番,将剩余的力气消耗得干净,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责任。我害怕,如果这些责任的尽头是让我伤害李世民,我该怎么选。 好像读出了我心中所想,璃影说:“如果公主愿意,璃影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们一起回突厥,在草原上放马、牧羊,白天可以对着蓝天纵声歌唱,夜晚可以围着火炉数星星说心事,去过那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日子不好吗?”说到最后她有些激动了,胳膊有力紧抓着我的手,以至缀在臂袖上的轻纱拂落了摆放在轩窗下的花瓶,花瓶顺着桌案骨碌碌滑下去带落了我压在下面的绢帛。 花瓶降落未落之际,被身手灵敏的璃影俯身接住了。那片绢帛却如片羽浮水般轻轻缓缓铺展在地上,击起一阵细小浮尘。 她俯身欲捡起来,却在瞬间脸色骤变,弯曲的身子停顿在半空中,如满弓的箭弦。 展开的绢帛上用细笔粗略地勾勒了一个人的轮廓,正是李建成当日在萧府交给我的。 自我从昏睡中醒来便没有再在绢帛上放驻太多注意,随手置于花瓶底下,便将它遗忘在角落里。而今因机缘巧合被重新翻了出来,璃影又是这番表情,看来有些本想避之不谈的话也省不得了。 俯身越过呆愣的璃影将地上的绢帛捡起来,阳光透过素白纤薄的绢帛,似油漂浮在水面,上面镀了一层金黄明晖。“你认识这个人?”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淡无波,却不曾想到反是如此泄露了蕴藏的心事。 璃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明艳浓丽的凤眸如被层层花影包裹,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她忽然莞尔一笑,柔声道:“夫人对如墨姐姐的事情向来上心,现下既然怀疑奴婢认识这个人,却又为何如此漠然。莫不是有些事情您早就知道了,才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 我一愣,随即笑说:“我都没有说这个人是谁,你怎么就知道他和如墨有关呢?” 璃影面容僵冷,雪白牙齿紧咬住下唇想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将绢帛叠了起来,掀开紫铜熏炉璃木镂花的盖子放到里面。原本恹恹的暗蓝火光骤然起势,素帛雪缎上沾满了火星,瞬间便化作乌黑的残垢。有风从窗缝下钻进来,扫掉些许灰渍残烬到地上,蹦蹦跳跳卷到很远。 “我该早些将它烧了得,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见璃影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愕地看着我,便道:“太子给我时我只是觉得他面熟,并没有立刻认出来。只是出了萧府见到天边放起的纸鸢才如醍醐灌顶般恍然”,我转身静静看向她妍丽眉眼,“烽火戏诸侯。璃影,你是单纯地想给我买纸鸢,还是无影无形间为如墨设了一道催命符?” 犹如跳动的火焰终被扑灭,璃影反倒平静下来,撩起前裾坐到矮木梨花榻上,仿佛在等着什么降临般温和宁素。 我道:“你不必担心,我刚想明白那个与你争夺纸鸢的人就是画中人的时候确实很恨你。但现在……我明白了,害死如墨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始至终她都是为了我有口不能言,为了我左右为难,为了我最后甚至丢了性命。” 面前斑斓云裳迅疾掠过,璃影霍然起身,眼底重燃跳动的火苗正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我,一字一句道:“你全都记起来了?” 一丝苦笑侵上面颊,声音温哑而透着恸怆:“原来你也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昧无知,连陷入了别人的圈套都不知道。”随即冷声恨然道:“我果然低估了什钵苾,他到底是棋高一着。也只能怪我自己学艺不精,竟妄图与狼共舞。所以到头来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太蠢。” 璃影低声道:“什钵苾王子对公主并非无情。来中原前他曾嘱咐过我,宫闱中充满了陷阱阴谋,若我察觉到丝毫危险,随时都可以舍弃一切而尽全力保全公主。他只是有自己的底线,不想看到你和秦王再续前缘,若你有这样的念头,就……” 我眉宇横斜,道:“就怎么?杀了我?”璃影躲开我炙烫的视线,垂眸不语。我犹自说着:“我是与什钵苾有盟约在先,他可以左右我的行为,但他有什么资格左右我的感情。我想与谁前缘再续,与谁恩爱偕老,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心中的委屈、不平、悔痛化作尖利言语喷薄涌出。若不是什钵苾的谋划算计,我根本不会来到长安,走入这太极宫,更不会再遇见李世民。忘忧即是忘情,我亲手将那段恋情埋藏在记忆垒土的深处,就该与他从此天涯永离,终老不相见。命运何其残忍,兜兜转转让我们又陷入了它的圈套,终究逃不脱宿命的枷锁,又绑到了一起。 现在我才知道,忘记真是一种幸福,若能永远地忘记该有多好。 此生未了……原来我在为他跳这个舞的时候,竟已跳出了我们的未来。 掌心中脉脉流淌着湿凉,我蓦地想起那日在萧府时李建成眼底凛冽撷着杀意的寒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我如于数重烈焰中煎熬翻滚,恨不得当下便拿起剑去与什钵苾拼命。 “什钵苾杀如墨不仅仅是防止她将从前的事情告诉我吧?他还想挑拨太子和秦王,让他们自相猜忌自相残杀。好歹毒的心肠!” 窗外秋风萧索,吹动翩然垂下的柳枝疏疏斜斜。幻动的枝影落到璃影的脸上,使她的表情一时难辨阴晴。 垂在醉颜红褥裙侧的柔荑攥得紧,以至于青筋绷起在白皙如莹玉的雪肤上,格外突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极力隐忍着什么,言语呵气凝雾,依旧是江南小镇闺阁淑女般软语呢喃般清柔:“夫人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吗,当您还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太子与秦王暗生芥蒂时?” 璃影的话仿佛一把利刃在我的心上劈开一道缝棱,将隐藏在里面最黑暗的角落辟在阳光底下照射。长久以来,璃影总是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她没有卷入任何纠葛纷争,她的职责只是站在我身边,观察我的举动以此来揣摩我的心理。她了解我甚至胜过自己,有些毫微阴暗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头,她都能尽揽心底。这样的一个人,若不能成为与我挚心相交的知己,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若不细想还没意识到,我们在彼此的猜忌与提防中,竟已携手走过了那么多风雨。而今在这茫茫深苑中,亦只有她与我相伴,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所有我难以启齿不堪诉说的秘密。也只有在她的面前,我才可以稍许松懈而不必担心会因一颦一笑、一喜一怒而泄露分毫从而将自己置于险境。若周围是怒啸着的犀利狂风,那我们便是同处风心中的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谨小慎微地行走,即便步履艰难可稍不经意竟也已走了这么长的路。 除了她我还能信任谁呢?除了赌一赌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第一次心无杂念地凝看着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坦露,“璃影,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这么深深爱着一个人。所以,我不想再伤害他,你帮我好不好?”她面上浮现出复杂而挣扎的神色,‘帮我’意味着对什钵苾的背叛,我亦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们数年的携手与共能抵过她对什钵苾的忠心。但我有把握的是,若她现在答应了,那么自此以后我必倾心相待,永不相疑。 她面上泛起笑容,神惘、温馨,又透着苦涩。“第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江都的行宫里,那个时候我看出来你是很害怕得,可就是不肯示弱于人前。那种柔弱又坚强的样子,竟让我觉得很熟悉,又忍不住想要倾尽所有来保护。后来,王子将你托付给我,让我竭尽全力地保护你。日子久了,自己竟也渐渐忘了这只是一项任务、使命,却将它当成了人生的全部。太极宫真大,可我又觉得它很小,小到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待在那里安心哭笑,小到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地将心交付。这样的日子我其实怕极了,我不怕死不怕痛,就怕在这样的囚笼里过一辈子。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我就悄悄跑到你的床榻边紧盯着你看,心里想着,还有你,这个失去家国孤苦无依的小公主还需要我。这样想心就会安定下来,就好像我还待在广袤的突厥草原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纯净无垠的天和明亮闪烁的星星。给那翎公主送信那次,李元吉想要杀我,你毫不犹豫就挡在了我跟前。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便受上天眷恋享尽荣华,怎会知道人心的可贵,可你是知道得,不知怎么的我就认定你是知道的,虽然你从来都不说。” 这是璃影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她说这些话时神情平和,仿佛是对着阔别已久的挚友倾诉衷肠,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矛盾,有过猜忌。 我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感受那纤柔的身躯微微抽噎着,颤抖着,却还在倔强地说话:“我愿意……”言词未成已经被涟涟低泣声截断,她覆在我的肩膀上流泪。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璃影,即使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也不曾如此脆弱的璃影,此刻竟像个孩子执拗而专心地做着一件事情——要将所有积聚的委屈化作泪水流出来。 我安静地听她哭泣,心里想着,我一定不会让璃影为今天所做的决定而后悔。倾心相待,永不相疑是我给她的承诺。 第043章 转眼过去数日,秋去风远。我坐在轩窗下拨弄琴弦,将那曲‘美人令’弹奏了一遍又一遍,琴音淙淙流淌,阻不住群芳凋零。 若他还不回来,合意台的百合又能开到几时。 慕夕走进来,躬身道:“王妃来看夫人了。” 我霍然从窗前起身,璃影已拨开了晶帘。但见长孙冬霖身着一袭烟紫垂花锦氅裙,款步走进来。明皙佳人,清婉如玉,得贤良之妻如斯,他也该如珠似宝以待。 梦醒过后再面对秦王的这位贤良淑德的王妃,心境不可谓不复杂。 心思沉吟之际,长孙冬霖已走到我跟前,清雅芳香迎面扑来,便如她这个人。秋水眸缓缓扫过我的面颊,未多做停留,吟吟笑道:“气色好多了,只是消瘦了不少。” 我越发心猿意马起来,只是勉强回以微笑:“谢谢王妃关心。” 她拉我在窗前的湖蓝色叠丝绣塌上坐下,道:“既然同处屋檐下也用不着这么客气,你我年龄相仿,以后还是相互叫名字吧。” 自醒来后越发倦懒,更是没有心情再去舌灿莲花周旋客套。细细观察她清疏雅丽芳容,淡淡施敷的粉黛衬得娇面越发净雅,并无半分矫揉造作,便也安心应下。 长孙冬霖看看摆放在案桌上的七弦琴,道“在门外就听到你在弹琴,弹得真好,连宫廷里的乐师都望尘莫及。” 抚摸着柔韧的蚕丝琴弦,我说:“小时候不愿意念书,只成天拨弄这些乐器,师傅总说我不务正业。不过我听说王……冬霖你博览群书,通晓经史子集,未出阁时便是小有名气的才女。” 她含笑回道:“只是些溢美之词,对于圣贤卷帙我只粗略读过几遍,谈不上通晓。”说话间,长孙冬霖带来的侍女掀开水晶帘碎步走进来,娟声道:“禀王妃,雅音乐师已经到了,是不是现在就请他进来?” 冬霖浅浅应了声,转身与我道:“雅音的琵琶在长安堪称一绝,你若还有兴致,不妨在她演奏后与她切磋切磋。” 我从未听过雅音之名,反想这几日过得如此‘惊心动魄’,何来心情去留意什么美名远播琵琶女。能得长孙冬霖如此倾赞的人,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未见其人便闻其名,我不禁对这位雅音乐师含了几分好奇。 衣影绰约,透过泠泠汀汀的水晶珠帘依稀可见侍女引着两个人款款而入。为首的女子怀抱南音琵琶垂首缓步,想必那就是雅音。不同于坊间乐女争妍斗艳,面前的女子白霓练裳,青丝简约梳起绾于脑后,通身无襟缨簪饰修缀,清淡的如冬日里呵出的雾气,好像轻轻一吹便能从眼前消散。 她身后跟着的亦是一袭白衣,身形略高,像是个男子。是……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我险些将手中新斟的茶盏扔到地上。 冬霖与雅音寒暄客套一番,便将实现投向了她身后的男子,问及来历。雅音神色未变,涵雅有礼:“这是雅音的师兄弦乐,他多年来游历四海遍访名师,前几日才刚刚回到长安。”那位‘弦乐’颌首应礼,“见过两位夫人。” 我只觉胸腔内气息紊乱,牵动着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却听冬霖道:“既是雅音乐师的师兄必然有过人之处,今日你将他带来是同他合奏,那不知弦乐乐师擅长何种乐器?” 雅音沉默未言,弦乐已道:“自是丝弦之乐”,忽而看向我,长襟略垂,含笑道:“不知能否借这位夫人身后的七弦琴一用。”语音清淡无痕,我也只得强作镇定从绣塌上站起来,让璃影将七弦琴搬到‘弦乐’跟前。 下面一曲‘琴瑟和鸣’奏得行云流畅,空中静极,只余袅娜之音绕梁不绝。我却听得越发渺远,心思如扯碎了的柳絮,绵绵软软不知要飘向何处。 一曲毕,众人面上皆有余兴未尽的遗憾。我却如坐针毡,流于指弦的片刻时光都让人如度长年般难熬。 ‘弦乐’轻按蚕弦,止住了最后一符的余音,轻叹赞道:“好琴!” 侍女翩然越过弹奏完毕的雅音与弦乐,走到长孙冬霖面前,躬身道:“沈太医来为王妃把脉了,现下正在承德殿等候。” 冬霖道:“让太医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过去。” 我转身问道:“叫了太医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言语刚落,她白皙莹玉的面颊浮上两抹桃色嫣红,眸中掠过清甜笑纹,轻柔道:“无甚大碍,只是让太医来看看而已。” 我道:“既然这样,那就赶紧去让太医为你把脉,有什么不适也好尽早医治。” 她颌首应是,方起身又回眸含笑道:“雅音乐师可与杨妃好好切磋一番,她的琴也是不落俗套的技艺。” 慕夕将长孙冬霖送到殿门口,随即便被璃影遣走了。眼见着冬霖在锦绣丛中被拥簇离开,裙裾潋滟逶迤如片羽拂沙般缓缓扫过青石地面。 长殿阗静如初,无人言谈。 我拖着臂纱缓步踱至雅音面前,方在内心思量该以何种名目让她回避。但转念又一想,她既然同萧笙一起来了,又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戏码,也就没有什么回避的必要。 思虑至此,便直接越过雅音,走到萧笙跟前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笙清笑不语,倒有温柔之音从他身边传来:“雅音有些疲惫,可否斗胆借夫人寝殿稍作休憩?” 我扫了璃影一眼,她便上前为雅音引路,将她带入重箩纱帐掩映下的寝殿内室。 四下无人,只有莺雀在窗外指头嘤啾嘶鸣。 我忍不住出言斥责:“你也太大胆了,怎么就敢这样明目张胆……”我还没说完,就被萧笙打断:“兵行险招也是迫不得已之计。李世民在你身边布下太多暗卫,若非堂而皇之根本没办法与你见一面。” “暗卫?”我错愕低呼,他为何要在我身边布暗卫,难道是有所怀疑了? 见我的反应,萧笙面若清风润露般舒雅淡笑,“怎么,不信?若是不信,你现在就去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走出秦王府半步。” 我竭力想从萧笙哥哥脸上看出细微端倪,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丝毫蒙骗的痕迹。一层灰淡渐渐蒙上心扉,他是想将我当做一只笼中鸟永生困在这方寸天地中吗?若这是惩罚,那么作为杨妃的我甘愿领受,可从前的一切真的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若要到头来还要将记忆付于虚妄,那么缘何要让我重新记起。 从来不知道,背负着记忆原来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那么从前李世民独自背负时,也如我这般煎熬过吗? 窗外有开得云锦般繁茂的秋海棠,秋意荼靡。萧笙的笑意如翦翦风,澹澹风光胜过清澈浮曳的波光。 他微微低俯了身体,冲我和缓一笑:“妹妹有什么事情可要快说,若不够重要可对不起璃影为今日安排所做的苦心。” 言谈间,璃影已拂过霞影纱帐从寝殿走出来。青蓝色纱袖同霞色纱帐相交叠,宛若釉彩迷离。 我心中更似有千头万绪,却又理不清晰,只含糊问及前线战事。 萧笙道:“瑶瑶锦囊妙计,唐军自然兵败如山倒。纵然李世民快马加鞭赶到时已回天乏术,唐军折损过半,数名大将被俘,李世民当机弃守高蔗,带着残兵返回长安了。” 唐军胜负从来不是我所关心得,但从萧笙三言两语间犹可知此战败得惨烈。自随父兄从太原起兵,李世民所历战役便是无往不胜,向来一帆风顺正是少年得志意气盎然之时,不知他能否经得住此次惨败。若是他知道有生以来第一场败仗根因在我,那会怎样,会杀了我么? 见我沉默不语,萧笙又道:“我已在高蔗往长安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李世民的这条命薛举拿不到,我却要定了。”说这话时萧笙温润的面容寒如坚冰,眸中亦有抹不开的阴翳冷滞,扫过我的侧颊,咬牙切齿道:“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打你!今天就让他为一巴掌付出代价。” 心头瞬时被冰雪覆盖,身如置寒窖,禁不住瑟瑟齿冷。面上仍然平静,我转身看向萧笙,道:“不,你不能杀他。” 屋子里焚着梨花香,幽幽一脉宁静,只有袅袅烟雾轻笼曼绕,所及之处驱散了萧笙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他神色未有异,只平静地问:“为什么?” 我拖曳着赘长裙裾缓慢走至窗前,外面有日落红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 “情至深处,忧至深处。忘忧之毒,即是忘情”,我回过头凝望着萧笙,竟有清淡笑纹镌上唇角,“我想起来了,萧笙哥哥,我竟然全都想起来了。” 萧笙脸上神色骤然僵滞,如遭雷击般颓然失措连退几步,抬眸时满是不可置信却又怀着一丝希冀,“这不可能,我早就问过太医,忘忧之毒,普天之下无人可解。” 我喟然叹道:“可命运的机缘偏就是如此巧合。我将一切算计得毫无偏差,却惟独没有料到在忘记之后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同样没有想到,生死之际,残留的意识竟可以突破‘忘忧’所设的阻障,让我将一切都记了起来。” 秋阳如画,从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落在他胜雪洁裳上,耀出比练裳更苍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萧笙重新抬头看我,勾画细致的唇像是在笑,却没有了笑容的温度。“那又如何?三年间隔了多少,狼烟遍燃,城破宫倾,社稷江山都易主了,难道你要对我说,你仍对他情根深种,痴心不改吗?” “我从来都看不懂自己的心,也看不清别人的心”,我一步一步走进他,我们隔得那样近,像从前无数个相偎相伴的日子那样。视线寸寸划过他俊秀好看的面容,轻缓道:“什钵苾利用我对付秦王,这步棋他走对了,他赢了。说到底他与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自然要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换做我也会这样做。可是你呢,瑶瑶的萧笙哥哥,过去的被我遗忘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你明明知道那是我挚心深爱的人,却还是诱导着我一步步为他设下圈套,将他置于险境。这是为什么,萧笙哥哥?” 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一滴一滴落下来,沾湿了纹绣在锦裳上的百合,犹花也落泪。 “为什么?”他陡然大笑,凄厉悲怆的笑声回荡在空寂大殿中,如臻临末世般残破凌乱。他缓缓后退,伸手指向我,“你难道忘了,江都宫里是谁将你救出火海?而今你为了那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要将与你自幼相伴的人舍弃了吗?不离不弃,永以为期,这根本就是个笑话!”说完他将七弦琴拿起,伸手抚上琴弦。我如梦初醒,尖叫道:“不要……” 柔韧纤细的琴弦断裂在他的掌间,因为过于用力琴弦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染上蚕弦,如血泪斑驳的湘竹,失去了所依附的琴心独自游移漂浮。 他将琴弦一根一根拔掉,说道:“绿绮七弦琴,这是你十岁那年我送你的生辰礼物。既然往事如烟散,留着这些旧物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毁掉算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琴弦的崩裂而从我身边离去,伸出手想要抓住,然而除了满掌虚空什么也无法抓到。 我无法止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却能止住溢在喉咙间的抽泣。这样静默的哭泣,早就该习惯了。手掌间蓦然温暖,璃影悄然握住我的手,目光莹莹地看向我。 日影西斜,光色黯淡,逝去的是光阴,更是无法追回的韶华。 一任泪水流泻,我淡然道:“我不再能左右你什么,更不会去强求。这样也好,他若死了我就去陪他。” 砰……是七弦琴坠地的声音,萧笙笑望着我,眼中灰淡难辨。他将一封书信塞入我手中,步履歪斜踉跄如宿醉未醒,艰难地走出大殿。雅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纱帘前,轻轻瞥了我一眼,怀抱着琵琶碎步跟上了萧笙。 身体瘫软地跌坐在地上,璃影蹲下抓住我的手,我手腕用力止住了她欲拉我起来的动作,眸色空洞苍茫地看向她:“璃影,我又失去了一个人。” 她抿了抿下唇,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凄凄道:“都会过去得。” 清早阳光极好,带着初秋的凉意温暖干爽,毫无遮拦地铺泻下来,落到依旧青翠的满树枝叶间,使斑驳阴影跳洒了一地。 明苑的百合开得正好,长孙冬霖相邀前去赏玩。石桌上有侍女奉上的菊花雪蕊,清风拂过暖暖的茶雾,隐有清荷沐香。晨霭沉沉远带长渠,水畔上一行烟柳,朝阳悄然挂起枝头,如一幕安静的画影。 她掀起盏盖轻抿香茗,恬静道:“‘红颜难长时易戢。凝华结藻久延立。’红颜难长,却不知这花能开得几日。” 听了她的倾叹,心中凝思更甚。前几天下过一场雨,秋雨凌厉摧花拂叶,也不知合意台中的百合如何了。各自揣着心事,彼此缄默,唯有清香飘逸的茶香流转在我们之间。 咯吱……一声沉钝,遥遥传来已不够分量打破这清晨的宁静。我站起身来走到百合花丛前,抚摸着沾满清晨露珠的百合,浸染着朝阳干净澄澈的光芒,皎洁如月没有一丝杂质。 低低的一声‘世民’,包含轻柔蜜意带着喜极而泣的欣然。我僵直身体,一时竟连转过身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似是有衣衫相撞的声音,原本寂寂的庭院瞬时活泛起来,脚步声、欢笑声、言谈声交织在一起,连枝头栖息的黄莺都一改慵懒殷切而灵悦地欢叫起来。 璃影轻柔的声音漂浮在我耳边:“夫人,秦王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 捏在手中的百合花枝被松开,花束兢兢颤颤摇曳在丛中。我转过身,冬霖正伏在他的怀中,丝毫不觉得铠甲冰凉而坚硬。他就这样回来了,一身戎装披星戴月,头发却梳得紊然齐整。 视线慢慢地向上移,他……正巧也在看我。明澈纯净的阳光投洒下来,映亮了他一双好看的墨眸。 第044章 与薛举一役,唐军损兵折将,是太原起兵以来败得最为惨烈的一仗。作为唐军主帅的秦王李世民自然责无旁贷,然而御前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刘文静将所有罪责承担下来,贸然轻敌,草率出兵,帝念及其随太原起兵开国元勋,免除死罪,削其封爵食邑。并未对李世民做任何处置。 …………………………………… 秋日的风微凉,吹得衣襟轻拂,发丝飘扬。我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的透明,淡淡铺泻长空。 檐下传来小丫鬟清凉凉地声音:“参见淮阳王。” 李道玄手中握着佩剑大步流星而来,越发意气风发,璃影不自然地将视线睨向别处。 我吟笑道:“淮阳王不去上朝,一大早到秦王府点卯来了。” 他舒扬一笑,抬眼看了看天色,轻咳一声道:“道玄见今日天色正好,想邀璃影姑娘去……”他敛眉沉吟片刻,忽而舒展开来畅然道:“去切磋切磋剑术,嫂子能否行个方便,放璃影半天假。” 天气妍净,风和日丽,本就是才子佳人相会的大好时节。可这小子支吾了半天竟想出切磋剑术这个好名目来,当真让人啼笑皆非。我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扭头冲璃影道:“去吧。” 璃影白皙的面颊染上两抹桃红,蚊蝇似得低声道:“奴婢不去……” 面前疾风掠过,李道玄跳到璃影身边,眼睛瞪得滚圆,璃影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却心有别悸地瞥向我,仿若意识到什么忙将略显凶恶的眼神收回来,只柔婉谦和地低下头,像极了情窦初开少女害羞的模样。 风吹得树叶莎莎作响,周围都好似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脉碧绿平静而深远地铺展在天地间。 竹林生长得繁茂,庭阁琼阙半隐于茂林修竹,依稀能听到水流琮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 李道玄扯着璃影的衣袖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璃影娇容微愠,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隐忍下来,一双美眸似寒潭之玉冷到极致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情韵。 檐下站了几个侍奉的丫鬟,此处虽然安静也会有人偶尔经过。顾及他们这样拉拉扯扯有些不成样子,便想着有什么话让他们私下说。忽见李道玄看过来,意外之余竟多了分怯色,不情不愿地喊了声‘二哥’。 这下顾不上别人了。我窘促地站在原地,听着侍婢们齐声声地见礼、作揖。只觉有阴云沉落,无声无息,却又实实压在心上,呼出的气息竟也如那随风摇晃在枝头的竹叶,波折紊乱了。 修长的身形挡住了阳光,他的影子落到我身上,靠近的瞬间有淡淡梨花香袭来。 “道玄,干什么呢?”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一步,离得远些为李道玄让出位置。他将来意大体说了一遍,却听李世民轻呵淡笑,道:“既然这样,那就要好好比试一番。若是赢了自然有奖,若是输了……”,明俊眸子掠过几丝戏谑意味,清扬道:“就是学艺不精,以后好好安下心勤练武艺,再不准缠着我带你上战场。” 看着李世民风轻云淡的模样,我心中禁不住升起些许警戒,思绪婉转迂回暗自思忖如何应对。璃影不知何时站了我的身后,双手敛于腹前,行礼时长袖逶地,卷起细微流淡的拂尘。 “奴婢不敢与淮阳王动手。” 李世民含笑道:“本王赦你无罪。你务必要竭尽全力,不准刻意相让。” 明阳映下清风拂柳,青衣磊落站在湖光山色之中,风往而衣袂翩飞。我侧头看他,轮廓线条俊朗如斧雕刀刻,让我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澄净,却是云深不知处。 察觉到视线他转身看过来,眉梢微挑,淡淡扫过我的眸底。我面颊一热,轻轻低下了头。 …………………………………… 李世民命人带璃影去器械房挑选个得心应手的,被她回绝了,她平静地陈述理由,字句清晰:“乡野粗鄙之术登不得大雅之堂,既然秦王有令璃影便斗胆一试,只是刀剑戾气太重,不宜展示于尊前,有这个足矣。”语罢,随手自叶影错落间折下一根竹竿,放于掌间略作度量,竹色青翠在空中绕过一个弧度,稳稳收于身后。 见状,李道玄当即将手中的剑扔了,笑嘻嘻道:“这样也好,刀剑无眼,我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你。” 我冷眼旁观着那明媚的调笑,若是真心,可千万别因真心而害了真心相待的人。 站在我旁边的李世民扬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得,待会儿要是一个不小心输了,可别又给自己寻摸理由。” 李道玄依样折下一个竹竿,挥舞间缎衣如穿梭风中的云,被风轻轻抚动,带出飘然出尘的潇洒。竹竿在他指尖灵巧顺从地回敛,就着在空中挥过扫出的冷风,传来抱怨忿忿不平的声音:“二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好歹也练了许多年……” 那竹竿在指尖翩巧翻转的柔顺瞬间湮落在话语间,像摆脱束缚的小鸟从掌间飞走,划破脉脉宁静的空气疾飞而来。青翠竹色在我瞳孔里无限放大,还未来得及苦笑怎就那么不偏不倚,已经有人将我扣到怀中拖拽着偏走了几步。 竹竿自面前疾驰而过稳稳插入几丈远的松土中,我暗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将那松土想象成血肉之躯。脊背上传来熨帖相依的温暖,我方才注意到李世民从背后将我抱在怀里,而他的后背正对着竹竿射来的方向。 “夫人!” “二哥!” 一柔一硬两道声音先后传来,我心中陡觉不安,想从怀抱中挣脱出来却觉缚在手腕上的力道蓦然加重,竟动弹不得。我一急,忙问:“你受伤了没有?” 一只手被放开,另一只仍被紧紧扣住,这样亦足以使我转身探看。青绫络袍袖被划破一道纹痕,破碎□在外的丝线随风摇摆跳动。所幸,没有血色。 李世民冲飞奔过来的李道玄冷然斥道:“你这莽撞的性子几时能改,万一伤到了人怎么办?” 李道玄侧手挠头,满脸懊恼,清疏如远黛的眉目中还透出些忧戚焦虑。视线扫过那被竹竿刮破的凌乱袍袖,方松了口气,悻悻道:“二哥说得极是,道玄学艺不精,今日比武一事就此作罢吧。” 李世民看了他一会儿,轻薄的唇线微勾,竟低笑出声。抬眼看去,见璃影亦微微颌首浅笑,“奴婢还是第一次见淮阳王如此心悦诚服地认错。” 闻言,李道玄转眸看她,视线相撞的瞬间璃影还是轻若无痕地躲开了。 箍在腕上的温热缓缓下滑,修长的手指微微靠拢改握我的手。每次都是在他握住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手竟是这么凉。那令人感动的温暖如薄雾破晓而出的暖阳,透过迷蒙轻纱丝丝缕缕侵浸而入,从一点流溯至每一个角落。 天色渐微黯,天边火烧般的带起纤云长飞,将浓阳明晖遮掩在朵朵云层中。飞鸟自霞色间成群掠过,投林归巢。 李道玄的目光在我和李世民之间流转了番,似想起了什么事冲璃影道:“你前几天不是答应了要陪我出去走走吗,今天天色不错,咱们出去走走。” 璃影蹙眉道:“天色哪里不错了?这都快下雨了……”余音未尽,却听李道玄轻咳一声,含糊道:“明明就不错”,顺手将她拉过,絮絮谈谈:“大好的日子都矗一块儿多浪费……” 刚迈出几步,他突然回头看了看迎奉在侧的几个侍女,皱着眉道:“我说,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小王要出门还不快跟着来准备准备。” 凌于湖面上的石桥如长虹卧波,两岸杨柳垂碧,微风吹拂着细长的绦丝不时轻点湖面。众人从桥上迤逦而下,伴着阴濛濛的天色嵌入远方青山碧水之间。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有轻微的风声在耳畔,愈发温温清默。 我瞥了眼他的衣袖,轻轻道:“先换身衣服吧。” …………………… 合殿上下的人都被李道玄带走了,偌大的殿宇静若寒潭,连庭外落花的声音都能听到。 紫熏铜炉里焚着香,香雾缭绕成轻渺的烟纱,悄无声息地漫在殿中。 他随手捏起垂落在绿绮七弦琴侧的蚕弦,温声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你弹不成调一气之下拿它出气。” 正在埋头翻箱倒柜寻印象中的一件衣衫的我听到他的话微微一愣,旋即又恍若无事地继续手下的事情,心中一时伤戚晦暗,强自笑回道:“是呀,我的脾气就是这么坏,有什么东西让我看不顺眼的,能砸的就砸,不能砸的就扔。” 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笑音,“照这样,你现在没有将我赶出去,就说明我在你眼里还是挺顺眼的。” 我随口回道:“这是你的王府,从来只有你赶别人,哪有别人赶你的道理?” 身后突然安静了,唯有随着我的翻弄而衣衫窸窣的声响辗转反复。面前陡然一暗,一双手轻轻抬起我的下颌对上那张浮起散漫笑意的脸,“这么说,你现在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应付我?” 迎着他眸中闪烁的神光,我有刹那的失神,身侧的手触到熟悉柔软的面料竟似脑中全然被掏空了一样,木然地将攥在手中的衣衫携起来,眼珠咕噜噜一转,询问道:“找到了,你是现在自己换呢,还是等会儿下人回来了让他们帮你换呢?” 李世民看都没看那件缎衫,盯着我促狭一笑:“好像,还应该有别的选择?” 我将衣服塞入他的怀中将他往寝殿一推,认真地说:“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 隔着层纱帐,寝殿里不时传出李世民更换衣袍的声响,而我在外面还是忍不住再次抚摸上那把被毁掉的绿绮七弦琴。 即便是丢在角落里弃之不理,一旦在某个不经意间被提及,还是会有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迸发。 当初萧笙哥哥送我这把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笙哥哥,我肯定弹不好琴了,师傅说我没有天赋。”十岁的我声量未足,才刚及萧笙哥哥的腰,只有拽着他的袍角皱巴着脸抱怨。 萧笙弯□将我抱起来,软语轻哄道:“谁说得,瑶瑶最聪明了。之所以弹出来的曲调不好听呢,是因为这把琴不够好,而不是瑶瑶弹得不好。萧笙哥哥送你一把世上最好的琴,瑶瑶自然就能弹出世上最美妙的曲调。” 我歪头,仍将信将疑:“真得吗?可是师傅他……” “那你是相信那个老头子说的话呢?还是相信萧笙哥哥说的话?” 我乖顺地搂住萧笙的脖子,“当然是相信萧笙哥哥了”,想起他的话又略失了底气,温温软软地看着他,“可是,我真得能弹出世上最美妙的曲调吗?” 萧笙宠溺地摸了下我的鼻子,坚定道:“当然,只要你相信自己,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只要你相信自己,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萧笙哥哥,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没有预料到会有几天,我相信那些单纯美好的过往会永远留在心底永不变色,就一定能做到吗? …………………… “你是想让我找人帮你把琴修好呢,还是想让我送你一把新的呢?”蓦然出现的声音将我翩飞的思绪拉回来,随之袭来幽远清冽的梨花香提醒着我们之间不盈咫尺的亲密距离。 只觉呵在脖颈上的气息骤聚,由最初的温热变得炙烫,下意识地低头躲避,却不知柔软的指腹按到腮边的哪个地方,随即传来尖锐刺骨的痛疼,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偏头躲开那碰触。 胳膊覆上我的肩胛,将身体翻转过来正对他。修长的手指轻抚我的侧颊,我被他眼底积聚的悔恨刺了一下,心里的难受不下于这一巴掌所带来的痛楚。 俏皮一躲,故作轻松地说道:“早……早就不疼了”,看到他眼底的质疑,忙补充道:“刚才纯属意外。” 他轻轻将我揽在怀中,伴着悬于腰间的环佩泠汀轻响,传来他温脉如水的嗓音。我心中祈祷着他千万不要说出些什么道歉的话,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换作寻常人都未必会有他对我这么便宜,更何况是一个贵胄亲王,他即便是要杀了我也挑不出半分道理。 他确实没有道歉,但他说的话却如晴天一声轰鸣砸下来,让我头皮骤然发麻。 “瑶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启奏父皇请求他让你做我的并嫡之妻。” 我覆在他肩膀上,没好气道:“你父皇一定会认为你疯了,当然,我也会这么认为。” 我越想越气,猛地推开他忍不住数落道:“你怎么回事!打了败仗刘先生替你担下来以为就没事了吗?这个时候多少人盯着你,你非但不想着如何韬光养晦以求东山再起,还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还说淮阳王莽撞,我看你比他好不了多少!秦王殿下,这里是秦王府,我是秦王侧妃,你要是出什么事,我去当你那劳什子的嫡妻有什么用?” 被他一反平常的沉默震住,我戛然止住了话语,任由他将手抚上我的脖颈,眼中平淡如朔风初静,没有一丝波澜:“太医对我说,你旧病未好又添新伤,而且还淋了雨,这里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以后有个什么风寒发热脖颈处的旧疾就会发作,轻则沙哑疼痛,重则可能就会失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心中一阵绞痛,却并不是为我,而是他。世民,我要如何向你解释,不要为此愧疚,你不欠我的,从来都不欠。过去是我有目的地接近了你,勾引了你,现在是我处心积虑地欺骗了你。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为什么你要因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愧疚。你知道吗,这份愧疚只会加重我的负罪感,像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心头上,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强咽下喉咙里的酸涩,道:“那又怎么样,有多少人天生隐疾,一辈子都不能说话,他们还不是好好地活着,我比起他们不知幸运了多少。而且……”,我低哑了声音,轻脉道:“那件事情,以后若不再提,我会感激你一辈子得。” 李世民微微垂眸,默然将我的手抓进掌心,“那个代价太大了,本不必及此……”我偏头看向蚕弦零落的绿绮七弦琴,静然道:“其实可以不必以这种方式。世上有许多东西要比名分地位来得重要。如果你真得想给我些什么才觉得安心,那我倒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 我轻轻阖上双眼,“我要你一个承诺,承诺给我一条命。将来我可以用这个承诺要求你杀一个人或是救一个人。” 几乎不假思索,他痛快地应下了:“好。” 禁不住想笑,望向窗外花摇影斜,调笑道:“答应得这么爽快,你就不怕我将来要的是你的命?” 他也笑了,伸手捏住我的鼻子:“你会吗?” 我倾身抱住他,喃喃道:“不会……”突如其来的亲密让他的身体陡然一僵,脸颊摸索在柔软的锦缎上,有着温柔的触感和温暖的梨花香,令人如坠花涧不由自主地想沉溺其中。他伸手将我掰离他的身体,如墨深瞳锁着我的脸颊,像是要纳入眸底,不错过分毫情绪,“忆瑶,你是不是……” 沉寂在静好温馨之中,竟没有察觉有人走近殿里,贸然闯进来的侍女因撞见这暧昧的一幕而惶然失措,她敛身为礼,战战兢兢地说:“奴婢……见外面没有人通传就进来了,秦王赎罪。” “什么事?”李世民正色问道,清俊的面容上微有不悦。 侍女略显异色地看了看我,垂下头道:“王妃请殿下过去一趟,有话要亲口对您说。”见他像是有些为难,我轻柔一笑:“去吧,正好我也有些累了,想休息。” 他抓住我从他胳膊上离开的手,眸光专注:“今天晚上到合意台等我,我有话要问你。” 流云殿的窗棂外,月色清亮,将庭院中的百合镀上了柔和的色泽,风吹过,也摇动,一点点晕黄如水如星。 漆黑的夜幕上零星散落着幽亮璀璨的繁星,一眨一眨得,好像知晓人事般灵灵地俯瞰人世。我站在窗前仰头细数漫天辰光,数了一夜。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白朦朦的晨色逐渐弥漫开来,伴着曙色初露栖息在花枝上的鸟雀莺莺沥沥地鸣叫。我真正确定他是不会来了,夜半掉了几滴雨,今晨虽有朝阳薄辉凝灿,却难掩空中的润湿之气。 轻寒料峭,翠瓦金檐下群芳因着秋雨垂打而形态萎顿,唯有松柏常青,依旧苍翠欲滴。 走出合意台时,璃影正等在门口,看样子像是已经等了多时。合意台是王府禁地向来守卫森严,又有秦王诏令在,侍卫自不敢有半分懈怠,纵然璃影一身武艺又是刚劲不阿的性子,也不好硬闯。想到此处,不禁懊悔起来,我若能早些放弃便能早点出来,也不必让她在瑟瑟秋风中站了这好些时候。 见我出来,璃影如被氤氲着柳色雨意的双眸骤然一亮,怀抱着雪裘领清羽披风小步跑过来为我披上,柔声道:“天色渐寒,夫人当心别着凉了。”言辞殷殷切切,细染清堤岸畔上梨花隽淡温馨,仿佛我与她皆是刚来到此处,偶觉天色清寒,便取了裘风为我披上。 行踏在满庭清芳的鹅卵石小径上,我便有些迷茫,意识中似乎是该想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而起。到最后便如雪尘初融,空空荡荡得,最终化作柔柔一缕微笑印在唇边。 现实却也容不得我多想,不多会儿,便是王妃有孕的喜事传遍阖府上下。 结发多年的原配妻子有了身孕,身为丈夫却在和另外的女人你侬我侬甚至予诺并嫡,换做任何人都会好生自责,非得软语温存、呵护一番方才心安。 璃影总是小心翼翼地探查我的神色,生怕我会难受。看着她周全迁就甚至卑微的模样,我忍不住出言安慰道:“没什么,冬霖……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秦王年纪也不小了,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会是嫡长子,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看向我的恬静脉脉眼眸中掀起细淡波澜,她骤然出声,却是对着殿内仕女:“都下去。”待云裳退尽,她方凑近我低声道:“昨日我从李道玄那里知道,始毕可汗意欲扶植刘武周,不仅召见使臣还赐封其为定扬可汗”,言及此处不禁冷笑道:“中原人自持天朝礼仪之邦,总瞧不起外族,岂不知草原牧族也懂得‘与虎谋皮反被虎伤’的道理。李唐日益势壮,终会有不甘人下的一天,倒不如早作打算。” 我不以为意,“昔日‘桃李子,满天下’的谶谣传遍南北,百姓久经战火,年岁艰难。若能有人终结这乱世,不管是谁都是好得”,猛然想起一事,又问:“淮阳王好端端地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璃影略作沉吟,不答反问:“夫人可是介怀昨日他非拉着我比武的事情?奴婢与淮阳王并非没有交过手,以他的身手还不至于惹出昨日那样的意外。‘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夫人真正该谨慎防备的另有其人。” 我惊愕:“他是故意得?” 璃影挑挑纤眉,“淮阳王向来豪爽粗略,是个对于细枝末节从不上心的人,却也察觉出来秦王有心试探,夫人心思缜密胜绝常人,竟糊涂至斯吗?” 我默然看向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鸿雁南飞,燕自归巢。李世民要我在合意台等他,说有话要问我,难道要问得就是这个么?我是否该庆幸冬霖这一胎来得正是时候,无形无意间帮我躲过了一次危机。 心底百转千回终化作一声靡和低叹:“有些事情总是躲不过。” 璃影清脆回道:“未必。” “刘武周遣去拜谒始毕可汗的特使不仅带回了‘定杨可汗’的封号,还带回了一个消息,始毕可汗重病不豫,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东西突厥向来针锋相对,仅各部族间便是派系林立,盘根错节,向来面和心不合。可汗若在这个时候撒手人寰又少不得一场风波。什钵苾王子虽是可汗长子,却因年幼威望不足,并不十分得拥护。突厥比不得中原世袭宗法严明,可汗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王子鸿鹄之志怎会甘心尊位外落,如此便要好好费些心思了,在此期间怕是顾不上我们。依璃影之见,正是金蝉脱壳的大好时机。” 金蝉脱壳?……我细细品味璃影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什钵苾凶残狠戾,李世民又城府极深,周旋在这两人之间如同玩火,实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以我现今的心绪肯定是再难有所作为。李世民的柔情与我而言眷恋至深,却也危险至深,这样拖下去赌得不光是我的性命、璃影的性命,还有我们之间那道不清说不明的感情。遥想如墨当日之言,竟一语成谶,我最终还是掉入了自己设的陷阱里。 “先做准备吧,待寻得好时机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将耳珰攥在手中,宝石精心琢磨的锋棱几乎嵌入肉里,只觉尖锐不知疼痛。 见我应下,璃影禁不住喜出望外,凝结于眉梢多时的沉郁忧虑竟似洪波入海,转淡消弭了。 看到她又如不知人间愁事的单纯少女般粲然微笑,忍不住问:“你舍得淮阳王吗?”她一愣,凝眸时有点点清光落入眼中,面色却是一如既往地柔丽疏淡,“璃影知道什么人该爱,什么人不该爱,也能管住自己的心。” 管得住自己的心吗?三年前我便没有管住,三年后也该有些长进了吧。我不再是芳心萌动的纯情少女,他也不复当初明朗豁达,纵然我们都有心再续前缘,但当年的悲剧已着实没有了重演的必要。 ………………………… 夜晚辗转难眠,我只躺在床榻上侧身静静看着萧笙给我的那封书信。柚黄信封上滴着浑浊的红蜡油,薄薄的一层,足以牵动千百种思绪。我早就下定决心不看,却扔下不了决心将它毁掉,但历经了今日却反倒让我想通了些事情,如拨开绕延重楼迷雾般柳暗花明。 有些事情,并非不想、逃避,它就不会来找你。 将信封拆开,原来这封信并不是萧笙写给我的,而是——滕王,夕颜的父亲。 信笺上的字一行行映入眼中,随着视线的下移,拿着纸笺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他在说我的身世。 杨纶奉上,公主亲启。念及大业初年汉王之乱,犹自不能息矣。昔年陛下登基日短,嗣位之统坊间多有菲薄,然遭汉王叛乱犹加违和。叛乱之由,不乏其二,帝罔顾伦常欺占胞妹是也。大业逝如烟风,不妨直言,叛军所列并非虚妄,帝与瑶姬确有公主诞生,时年草长莺飞、群芳绚烂,帝甚喜取名为七月。七月公主天生体弱,不足月而夭折。瑶姬伤痛欲绝,帝故将中宫新生帝女抱与抚养。宫闱内蜚短流长从未间歇,时对公主身世多有谤议,叛军愈加利用,朝臣多有相迫,奏明君上归放公主以息谣言,帝多踌躇。瑶姬深明,自缢表志。天家诸事云谲波诡,未有定数,然公主身世臣不敢二言。逝者如斯,往事流散,唯有生者爱护己身,方能告慰泉下亡灵。 夜色酽酽,安静得亦如大兴宫里无数个寂寞无言的夜晚。父皇的厌恶原本并非无由,当年汉王叛乱,只是因为朝臣对我身世的猜测而逼死了姑姑。可我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有自己的女儿——七月。这也不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然而被逼着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又能去跟谁说,又有谁能将我从这迷途的泥潭中拉出来。纵然萧笙寻来我的身世让我安心,纵然他可以带我走出皇城,可我的心呢,不小心丢了的心还能再找回来吗? …………………… 宗璞来带我去找李世民的时候,璃影甚是不忿,强调怪异地回道:“劳烦总管去回禀秦王,夫人在合意台吹了一晚上风,身体多有不适,还望他大人大量,别再折腾人了。” 宗璞不以为忤,反倒露出些许诧异之色,转身看向我问道:“那夜没有人告诉夫人不要等了吗?”我摇头,他蹙眉,眉间隐有沉豫疑思,思索片刻疑云稍散反添烦忧,仍向我殷殷解释:“秦王确实派人去通知过夫人不要等了,但……兴许是下人粗心,夫人大人大量,可不可以别向殿下提这件事?” 看着他为难的样子,我大概明白了几分,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到了李世民的书房外,仕女回道淮阳王也在里面,我想也许他们有正事商谈,便对宗璞道:“无妨,我在外面等一等便是。” 等了些时候,隔着一扇门隐约有争吵声传出,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宗璞去敲门,反被李道玄呵斥了声‘滚’。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安慰道:“先下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了,等他们吵完了我再进去。”宗璞应了声,退到了檐下,透过薄窗纱往里瞄,生怕他们打起来似得。 那争吵声不减反增,以至李世民盛怒的声音清晰传出,“这件事情没得商量,到了父皇那里也绝不会任由你娶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做王妃。” 我小心地回头看了眼璃影,她冲我笑笑,甚有些风轻云淡的意味。 李道玄不甘示弱,然而他的声音中则多了些许讥嘲:“二哥说得极是,一个侍女自然比不上隋炀帝的公主身份尊贵。道玄才疏学浅,敢问二哥不知道这身娇体贵的公主褪了华裳跟你王府里的如云美妾有什么区别?” 一时没有站稳向后趔趄了几步,幸好璃影扶住我。与此同时,屋内响起了杯盏掷到门上的清脆声响,李道玄身手敏捷抢先一步躲开,精致的杯盏跌在地上瞬间碎裂。栖息在檐上的云雀被这响声一悚,纷纷忽闪着翅膀飞向别处。 “给我滚出秦王府,回去好好反省!”李世民的声音冷冽如雪巅千年难消融的冰凌,似有澎湃激流蕴藏在底。璃影在身后紧握住我的胳膊,愤懑道:“岂有此理!”说完就要往里冲,我连忙制止,眼前闪过蓝色身影,李世民已站在了我面前。 墨色瞳眸里漾过一抹温柔怜惜,也仅是一瞬,便色厉内荏地朝向宗璞:“夫人来了为什么不报?” 迎着滔天盛怒,我小声解释:“是我不让他说的。” 他看向我,眼中映入天边晚霞温绚的色泽,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如三月里融入暖阳的脉脉春水,坚毅中又好像要将这世间所有劈成碎片。李道玄从屋里走出来,正遇上气势腾腾的璃影,两人具是一愣。李道玄的脸涨得朱血玉般的红,脸颊上有一道米粒大小的血痕,还流着血像是被流溅的瓷片刺出来的。他颜色灰暗沉晦,低头耷脑地沮丧道:“不用你再费力气骂我了,我现在就走。” 璃影怔愣在原地,夕阳余晖透过秋海棠绮丽的花枝,将她的身影拉出很长。 …………………… 这是我第二次到李世民的书房里,迎着随意散在案桌上的铜镜,我才知道自己脸色竟这么难看,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正如璃影所说,沿着无心听者有意,李道玄的话着实戳到了我的痛处。不到一年,我已经看够了这座赤瓦碧墙构筑起的王府内逶迤潋滟的如花美眷,琦年玉貌赏心悦目到让人害怕,我只是他的侧妃,是妾,还有数不尽的人有着和我同样的身份。 这种身份的人从前在隋宫里见到太多,博君王一夕恩宠,风光背后更多的是漫长无尽的空洞岁月,年华老去之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取代,然后守着华丽冰冷的宫殿在无休无止的回忆中默默终老。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过这样的生活,也不相信自己会过那样的生活。 “喝点水。”李世民面无表情地递来一杯水,我听话地接过来低下头专心喝水。 虽然是沉默,但仍能感觉有复杂的视线落下来。周围极静,他的话格外清晰。 “相信我,我娶你真得只是想对你好。” 睫毛翩跹垂下,我静静地看着光可鉴人的石板,“我相信。”他递上来的水在彼此静默的时间流逝中凉透了,以至我不愿再将它拿在手中。将杯盏轻轻放到案桌上,抬起头来看他:“找我有事吗?” 他的眼神专注无旁骛,或许是我听错了,竟有种哀凉无奈染尽了话语中,“我明天就要走了。”心狠狠地颤了颤,过后便是无可填充的虚晃,还是竭尽全力地滟起合适的微笑,“殿下一路顺风。”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要考试,下一更在6号……亲们使劲扔吧,鸡蛋管够,不过……别扔脸 第045章 “知不知道,你总是有这么一种魔力。”握在肩胛上的手移开,他后退几步,流转于我们之间的暧昧不明的气息瞬间尽数散去,只余疏淡清潇的花香。 嗯?我略有疑虑地抬眸看他,“每次我有满腹的话想对你说,却总是被你看似漫不经意的一两句话给堵了回去。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只要你对别人不会更好,那我就无话可说。” 自认为对他的少年老成已经习惯,却还是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于我而言,难以把握得不只是他,还有我自己,或许长久以来他眼中的我与我心中自以为然的样子差距甚远。这也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心中想得是一个样儿,现实却总是背道而驰。 话及此处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只有回之一笑:“是吗?我是这样得吗?” 他清淡一笑,好像想通了什么般:“不管是什么样儿,你都是忆瑶,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忆瑶。” ………… 古人说,忧心致疾。 或许这些日子思虑甚繁,以至伤及脾肺,自李世民走后我便一直缠绵病榻。思雨和慕夕她们每天忙着煎药熬补汤忙得不亦乐乎,璃影则自有她所焦虑的。原本准备妥当的逃亡大计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事而暂且搁置。 看着她愁眉紧锁的模样,我很是过意不去。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我淅淅落落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唐秦王自前线凯旋而归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长安。 璃影紧蹙的秀眉非常无奈地舒展,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成心得吧?” 我非常无辜:“影儿,你要明白,人生在世总是会有许多违逆所愿的事情存在,不管它是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向坏的方向发展,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握得。” 她微微躬了身体,鼻翼几乎与我相贴,唇角有着曼妙精致的梨涡:“那依夫人所见,如今这情况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呢,还是往坏的方向发展?” 我略有惆怅地低下了头,或许是心之使然,让我在此时此刻生了这样的一场病。我总是在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掩盖内心疯狂滋长的眷恋不舍。如秋意深浓,花枝凋零落叶萧索,然而弥漫在空中岁月沉淀的气味却愈加纯郁。 此战,秦王李世民率军坚墌守高墌,相持六十余日,薛军粮尽,其将梁胡郎降唐,后大败薛仁杲于浅水源,薛仁杲投降,称浅水原之战。薛仁杲被生擒,斩于市。历经此役,李世民可谓一战成名,关中唐风吹遍之地无人不晓秦王英名。 ………… 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 透过翻起的绮窗,可以看见外面沼水溶溶,闲花淡淡开,碧楼帘影描摹出细雨吹风式的初春画轴。昨夜下了一场雨,清晨的地上残留着滋滋湿意,清风拂面,也好似揉了雾露在里面,辗转轻柔地拂上面颊。 璃影扶我在荷渠旁的石凳坐下,一张纸伴着秋风飘落到我脚边,弯腰将它捡起、展平,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后因为惊讶而险些松手。 秋季万木凋零,人间芳菲尽,唯独枫叶红得艳丽而张扬,映着苍凉如许的茫茫天地,红锦般的色泽有了古人吟咏的‘庭树槭以洒落’的意境。我细微地轻疏了口气,装作漫不经心地抚平因俯身而引出的衣襟上的细褶,将书信递给迎面走来的李世民,他视线在信笺上微顿便将它接了过去。 李世民身后跟了一个人,见到他让我瞬间有种尘光逆转的恍惚错觉,倘若没有这王府后苑静泓盛雍的风景为衬,真仿佛是回到了三年前那个辰星盈漫天的夜晚——我们初相识的日子。 “今天风可真大,臣刚才一松手那信竟自己飞了出去。” 风柔和迎面,其中弥漫着梨花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虚空。我和缓微笑:“无妨,刘先生足智多谋也有偶然失手的时候,实属人之常情。”眼前阴翳翻涌,原本被刘文静吸引过视线的李世民陡然转身看向我,清辉如水的双眸映衬着清粼粼的窈曳波光,迷盈入眼反倒看不清本来色泽。 刘文静笑道:“刮得是东南风,虽有些冷冽确是好风。周郎妙计安天下,借来东南风御曹,使得七十万曹军之众覆没赤壁,至此天下三分可谓水到渠成,功德无量。我大唐扫平薛举之寇亦是功勋一件,正有古今相应之意。” 李世民回道:“刘卿所言极是。”不知是否是错觉,我总觉得今天的他有些心不在焉了。 倒是李文静侃侃而谈仿若兴致极高,回忆初见他时还是落拓却自负清高傲骨的不得志书生,而今重逢早已褪尽了当日沧桑,谈笑风生毫不羁绊,千言品评古今政史,俨然秦王麾下第一谋士的风度。“赤壁一役天下人将周瑜传得神乎其神,以臣之见未必就是天降神兵。若非曹操生性多疑误将蔡瑁、张允当做奸细诛杀,失去通晓水战的两员大将,又怎会授周瑜以柄火烧连营。曹操妄为一代枭雄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连忠奸都辨别不明,若放在秦王手中必然能明察秋毫揪出真正的奸细,既不妄冤好人亦不错放奸恶。” 我凝望着远方流云黯淡,不知何时敛起了阴霾乌彤涣涣,隐有雨势。耳旁李世民似乎应和了几句,而后刘文静敛衽告退,他靠近了几步伸出胳膊想握我的手,被缎袖上细细密密的银丝瞭过让我飘忽的深思有几分聚敛,轻悄地避开了。只因不知何时手心里腻了一层轻薄的汗珠,冷意入肌骨。他倒也没有勉强,触空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方才收于身侧,道:“好像……快下雨了,先回去吧。” 我垂下眸眼浅淡应了声,施礼后便带着璃影要离开,走了几步却又被他叫住。他的身后流水盈盈,一袭银白锦袍如月色静谧清明,有片刻的沉寂他蓦然转身看向湖光缥缈,淡然道:“天凉了,多穿些。” 瓦檐下小侍女絮絮议论着,极少见入秋了却这般多雨。有一句诗缭绕于胸,是极不应景得,却总是挥之不去——持此从朝竟夕暮,差得亡忧消愁怖。 ………………………… 夜晚灯烛轻晃,璃影屏退众人有些尖厉道:“公主还下不了决心吗?他先前让李道玄来试探我,现在又让刘文静来试探你,招招式式分明是起了疑心。” 我沉思道:“疑心是有,但绝不会有证据,不然此时你我也不会安然无恙。”见她意有不忿又安抚道:“越是这样咱们越得按兵不动,刘文静这个老狐狸既敢当着秦王的面儿来试探我现在说不定正等着抓我们的把柄,若是此刻乱了章法岂不是正中下怀。” 璃影情绪稍有缓和,道:“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我信手撩过烛光,“是,以后什钵苾若有召唤你尽可不必理会。”暗光撩动映出璃影清艳面容略有忧悒,我淡笑道:“古人计出之高可围魏救赵,我们倒可依样画个葫芦。” 但似乎我的沉着冷静并未令璃影安心,她站在烛火明暗之处,轻声道:“但愿一切尽如人愿,只是……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世上本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只怕你继续留在他的身边早晚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里。” 微风缓缓入室,帘幕翻飞外的净空中星河流动,沐浴着莹暖星光言语仿若梦呓般无痕:“怎么办,我真有些怕了呢。从前比这更糟糕险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却从未这般害怕……” ……………………………… 淡暖的晨霭透过薄纱帐耀进来,晕在脸上,热雾弥动让人贪恋中愈发慵懒。我轻微伸展了下酸涩的身体,揉揉眼睛呢喃道:“璃影……”迷蒙中仿若有个人影坐在床榻边,我拽着被子翻了个身脑中蓦地机灵乍现,如溺水的鱼扑腾坐了起来。 眼前蓝锦清煦,似吸纳朝霞神彩带着些蛊惑样的迷离。他温润一笑,“醒了?”我此刻尚处于沉睡初醒时的懵懂,于眼前状况毫无头绪,只呆呆傻傻地看着他。李世民给我掖了下被角温和道:“这些日子京中多有风疾,我请了郎中来让他给你把把脉,可好?” 被他眸中桃影如汐的神光耀花了眼,我低下头极温顺地应了声。 璃影在我腕下垫了个红锦小榻,由着眼前这位郎中给我诊脉。说来也怪,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几许人也是生了头遍染霜华的鹤发,伍子胥一夜愁白头是因忧虑吴国前途,但这位郎中自进来便嬉皮笑脸不时和李世民调侃,全然看不出丝毫愁虑的迹象。 他将手指抵在我手腕上片刻,眉宇微蹙似是不甚满意便将我胳膊拽过去拍打了几下,我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看璃影见她亦是习惯般地迅疾从囊袖中将短刃□三分。 那郎中眼皮抬也没抬:“小心些别割了手,省得待会儿还得麻烦我给你包扎。”璃影换了副探究的神色去打量,我则凝神瞅着他胜似女子细腻的皮肤和苍白的头发,试探着问:“先生今年贵庚?” 他呵呵一笑,道:“不大,不大,再过一个月就正好七十了。”我心底暗自吃惊,道:“先生果然驻颜有术。”他用闲置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甚为愉悦:“雕虫小技而已,你现在是用不到,等过去个一二十年要是你的秦王喜新厌旧被年轻小姑娘勾去了你大可再来找我。” 李世民脸色骤青,瞪着他恶狠狠道:“看你得病吧。” 郎中向我吐了吐舌头,将手收回去道:“脉象平和,看上去是没什么病……”目光辗转于我和璃影之间片刻,换了副思忖的神色道:“不过倒是有件事得注意注意……” 李世民神色凝重了几分,问:“什么事?”郎中没理他,径直向我问道:“我问你,你自幼生长的地方可是多见女子环绕而男子稀少?” 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身边的女子可是各个貌美如花,才色双绝?” 我又点了点头。 他眉毛一拧,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叹道:“坏了。” 纵然昨天我还会害怕,但实际上这一路走来已经很少有什么能让我怕得了。就算郎中现在说我已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亦不会引起多大恐慌。只是望着李世民那两道好看的剑眉深深蹙起,有浅浅清愁弥绕,仿若绵密的雨点跌碎在湖面,激起道道不明所以的觳纹。即便我不能独占他,但毕竟此刻他的全副心思他的所有哀乐均是因我。人生在世纵得寿终,想要拥有恰好又能拥有的东西并不多,我不应该太贪心。 我所有所思地凝睇,郎中的话在耳边絮絮:“以我方才观察,她总共看了后面这丫头二十三眼,才看了你三眼,虽然我承认你不如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但她没理由对你这么不上心呀……” 他陡然将乱绒绒的头凑近到我跟前,以一种他自认为很小但足以让每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分桃之症啊?” 我被自己的唾沫噎到了,越想息事宁人咳嗽得越厉害。李世民的神色那叫一个精彩,长袖轻拂片羽无痕地挡住了想要给我递茶的璃影,颇为怜惜地拍了拍我的背,声音冷凌如刃:“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郎中恍若未觉,丝毫不畏惧即将降临的雷霆震怒,继续侃侃而谈道:“我最近对短袖、分桃这种平常不易察觉的病症多有研究,她多数是基于从小生存环境中女多男少这个现实问题而酿成,再加上锦绣丛中琦年玉貌撩人心绪导致她这个某些观念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成年后又不幸地栽在你这一棵树上,让她错误地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如你这般面目可憎……” 李世民命宗璞将他连拖带拽地赶了出去,行至中庭传来他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也不是没有办法根治,让她多接触些男人,特别像我这样英俊又潇洒的男人。让她明白天涯何处无芳草,虽然你不怎样但还有得是好男人……” 我已经忍不住和璃影笑成一团,用手勾了勾她的下颌,坏笑道:“你笑什么,小美人你不怕我对你意图不轨吗?” 璃影配合地顺手理了理发髻,细声道:“您看看奴家今日梳的发式可好?” 第046章 乌发柔顺如流云,被银钗涴石挽成精致的髻寰。我顺着垂落的发丝轻碾滑过,觉着一道探究的视线凉凉地扫过来。 我将手微微抬离璃影的头发,低头思索了番总也琢磨不出合适的话,只得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分桃之症,也不是喜欢女人……”这句话刚说出来我就后悔了,但已经没有了改变的余地。 ﹡——﹡——﹡ 意料之外他的笑声少有的轻快畅然,仿佛回到了十□岁时那个意气盎然的贵胄公子,心绪豁达没有半分烦恼。“是呀,你当然不是……这个隐修自诩华佗在世,也有看错眼的时候。”说完他摆摆手让璃影退下了。 殿宇内焚了百合香,幽幽蜜蜜的清香缭绕在衣纱四周,蕴出温甜的暖意。 我低着头,李世民的话响在耳畔:“道玄很喜欢璃影,这孩子是个死心眼,喜欢上的人总不肯轻易放弃。”我微微一笑,心中无甚波澜,抬手为他斟满了茶盏静然道:“少年时总是这样,喜欢上一个人以为就是一辈子,殿下不必担心,等到他再大些多经历些尘事自然就不会再执迷。”许久未闻他言语,只听见有衣料摩挲的声音传来,复将茶盏摆在桌上,满满一杯漾着荼沫的清茗,滴水未减。见状,我想了想又说:“淮南王身份显赫,璃影高攀不起,也不会痴心妄想。”若是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得,我这样说总归会使他安心吧。 ﹡——﹡——﹡ “这些话除非是璃影亲口和道玄说,不然他不会死心”,他将手覆上了我得,修长的手指慢慢收拢直至将我的手完全扣在手心里。“人生在世,不乏花浓柳绿,能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却是不易。作为过来人看着道玄痴情如许着实有些不忍,若能成全又何必看着他如此痛苦,若我让璃影效法娥皇女英……” 未等他说完已被我打断,我抬眸看着他声音清冷似霰雪:“殿下为淮南王相中了谁?”对于我的反应,他似有些始料未及,但未曾多言只道:“这个人你很熟悉,萧禹大人的千金萧家音,无论是品貌才学还是门第都与道玄很是相配。” 唇角微勾,我说:“殿下凭什么认为璃影会愿意,就算她对淮南王有情,那这情义又有几分足以使她甘居侧室?” 墨色眸中静谧无波,只定定地看着我,“你是这样想得?” 眉眼上翘,逐渐滟出一个明丽恰当的笑容:“我怎样想重要吗?你在乎吗?” 我们之间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似乎所有的问题都失去了色彩,不停地质问彼此却又无法给彼此任何答案。若能给我时间细细思忖绝不会问出那样煽情的问题,但既然已经问了我却也不想收回。 日光移斜,帘影重重如瓣,空中露气凉生。我看似惬意无忧却不放过流转于他脸上的丝毫表情,平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 他沉默了良久,眸中黯影突散,清朗笑道:“瑶儿,这又是三十六计中的哪一计,美人计还是苦肉计?” “唉”,我扶着额头,轻叹道:“被你看出来了,真不该在一个战无不利常胜将军面前班门弄斧。”话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要我拽着他的领子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刚才问的问题是真得,我想知道答案,非常想。 显然我的话愉悦了他,笑容益如清风和润,“既然你不赞成这件事,那就此作罢。既然道玄这么有主张,那我们何必要因为他们的事情给自己增添烦恼。” 当庭际,秋日海棠点缀着琼枝,花光日影宜相照。他一袭蓝衣似沐浴在霞光中,将阴影落于我的身上:“整日在王府中是不是有些闷,明日带你出去走走,想去哪里?” 我想了想:“殿下既让我拿主意,那不如就去古玩坊。”他凝着我轻笑道:“怎么,王府里的古玩入不了你的眼?还要到外面去看?” 其实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长安城内廊坊相间,歌台林立,我并不十分熟悉,只是选了个无伤大雅的地方而已。见我在瞪他,李世民忙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便是。” 翌日,辰光灿烂,果是出游的良日。 璃影将随身东西收拾妥当,顺便藏了把短刃在襦袖中,我看了她一会儿:“是否有些草木皆兵了?” 她没抬眼皮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个人树敌这么多万一跑出来几个想要他的命,做条被殃及的池鱼不是太冤了吗?” 我深以为然:“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真有突发情况咱们就三十六计,走为上。” 话音刚落,便有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听上去颇为哀怨:“就算夫妻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也不用这么绝情吧。” ﹡——﹡——﹡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这次又不幸将火盆踏翻,但愿炭火烧得不甚旺。璃影神色如常,依旧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没有什么表现。我只有讪讪地回过头,李世民今日换了身寻常衣饰,墨蓝缎子色泽温润而不耀眼,只在袖口处用银丝线刺了几枝疏梅。天风摇曳,阆苑在侧,愈发映衬出华如锦绣的大好年华。 “呃……”,我抚眉作惭愧状,“殿下英明神武常人自然无法匹敌,忆瑶只求不要拖累您,让您被束住手脚施展不得。” 弧线优美的唇轻泯,他眉眼含笑地望着我,道:“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夫人如此贤良淑德。” 我想都没想,张口便没好气地回道:“那是因为你缺少一双欣赏美的眼睛!”此言一出,才发觉似乎有些犯上,有些逾矩,才想着要怎样修补润饰,手心一暖已被他揽入怀中。 温热的气息缭绕在耳畔,有轻微暖意伴着痒痒的感觉,“我不怕被你拖累,你不准跑。”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他怀里懵懂地眨了眨眼,安慰似得喃喃道:“你不要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嘛,要知道像你这样家世尊贵,品貌双全的男人也不是到街上随手就能抓个,我好容易碰上了干什么要跑。” 啊!我倒吸一口凉气,耳朵已经被人从背后揪住,想要扳过身来反抗,无奈双手被扣在一起反扭。身后传来他凉凉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耳根就会变红。” 我暗叹了口气,对自己深为恨铁不成钢,总是做这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偶尔有侍婢从身边逶迤而过,都是些仪态教养极佳的女子,俯身行礼时只一昧地望着脚尖,丝毫没有对我们目前这个古怪状态表示异议。 我努力地扭着身子,想看看璃影在哪里,正见到她将短刃藏在秀囊中,风驰伶俐目不斜视地越过去。于是乎,我再次萌生了要和璃影习武的想法。 到我像个粽子似得被李世民塞进马车的时候,窗外暮霭散尽,长街上人烟渐浓,沉睡了整夜的帝都慢慢活泛起来。 我往他身边靠了靠,讨好似得给他捶肩膀,笑嘻嘻道:“别生气了,这个耳朵也有不准的时候。”触及他的视线所到之处,忙解释道:“这会儿是被你刚才揪红得。” 望向我的目光一滞,神色淡远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浅浅问道:“你是不是很想走?”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稍微愣了一下,听他又道:“如果想,现在就走。” 他的声音中含了几分决绝,眸光幽深而坚定,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来不及思索他说这话有什么目的,只是收敛了面上已经僵硬的笑容,转头看向窗外,那里繁华如潮,翻涌不歇。 他浅浅笑着,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他,“怎么?装不下去了?”一股寒风直袭入心中,冷彻心骨中伴着隐隐痛意,那种痛在一瞬要将所有理智都剥个干净。我唇角微抿,仰头直视他:“我以为殿下喜欢这样,其实我真得很不想笑,也装不出风情万种的样子,可有谁愿意守着个冷冰冰的木偶呢?换言之,只要一件物什表面流光璀璨,又有谁会在乎它的内里是怎样得。”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本来没指望会有什么转机。可是他竟渐渐褪尽了那抹阴沉不悦的神色,手也放下,淡淡道:“是吗?我竟让你这么为难。” 这番出游我本就没什么兴趣,如此一折腾更是意兴阑珊。到车内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候,马车适时停下。 ﹡——﹡——﹡——﹡——﹡ 坐在垫椅上我大体想了想,接下来不外乎有两种结果。一种,我乖乖跟李世民下车不在外人面前驳他的面子;其二,我赖在马车里表示抗议,干脆装聋装哑看他能奈我何。数来数去都不会有既能让我出口气又不会引得他来收拾我的办法,权衡利弊之下,我果断地携起裙纱从外面早已架好的木梯走下去,挽过璃影往面前的古玩坊去了。 坊内雅致而规整,只觉像走进一幅色泽晕染恰当而舒缓的水墨画,既无波也无澜。我从朱红橱柜上随手拿起一座三角立菡萏纹铜鼎,老板在耳畔殷殷介绍道:“夫人真是好眼光,鼎之渊源何其流长,早在《吴越春秋》中便有记载,你看这上面篆刻的是金文,那是殷商颇为风行的……” “假的。”李世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顺手将铜鼎从我手中抽出来,顺便将方才还在夸夸其谈的老板噎了回去。我一时好奇,忘了刚才和他的恩怨,仰头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得,我觉得它还挺好看。” 他眼皮微抬,看了我一眼,然后将那东西扔给老板,害得人家一阵手忙脚乱好容易才环臂抱在怀里。 “包起来。” 老板稍微一愣,抓了刚才的由头不忿地说道:“这位客官,您刚才不是说我卖的东西是假的,怎么现在又要买了,您是故意要砸我招牌还是怎么着。”宗璞从外面进来,自然挡住了那不厌其烦的絮絮念叨,“我家公子让你包起来你就去包,哪儿这么多废话!” 我的兴致瞬间又被提了上来,如恹恹欲灭的小火苗死灰复燃,揪住李世民的袖子小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它是真的,故意说成假的好让宗璞去砍价”,而后颇为陶醉地嬉笑道:“我就知道我眼光没那么差。” 李世民表情古怪地盯着我看了一阵,舒了口气,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认命似的奇怪神情,点头道:“嗯,你说得没错。” ﹡——﹡——﹡ 珠帘轻灵脆响,伴着映在地上的琉璃金辉摇曳,暗香浮动,清妙含笑的声音泠泠传来:“古时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裂尽王都绢帛,今日殿下为了美人欢心而混淆真假,雅音何其有幸能看到这一幕。”那纤细袅娜的美人近在眼前,我的心不由突地跳了一下,回头看了璃影一眼,她冲我微微摇了摇头,表示雅音的出现并不是她的安排,而是意外。 原本因为一个雅音不值得我如此风声鹤唳,只是因为——萧笙哥哥正风清月朗地跟在她的身后。 在太原的那段记忆里李世民是见过萧笙得,而今相隔三年大概会印象模糊,但李世民这个人我又岂能用‘常理’二字来推测。 究竟该如何应对,我要装作素昧平生还是上前相认,选择前者若万一李世民对萧笙尚有印象岂不是弄巧成拙,再者将来堂前人后相见,将话说开想起今日之事岂不更惹人疑窦。 显然李世民认识雅音,微微颌首示意,便道:“多时不见雅音可是愈加风雅,只是用在此处恐怕不甚恰当吧。”闻言雅音秀眉微敛,略作思忖,裣衽道:“得罪了。”却不是对李世民而是对我。我想了想,含笑道:“小姐不必如此,我并不介意别人将我说成红颜祸水,可是秦王殿下似乎很介意被别人说成昏庸。” 她微微一愣,随即抿唇笑问:“此话怎讲?” “本来所谓‘红颜祸水’,那肯定是很漂亮得,还会被捧在手心里倾心爱护,红颜一笑胜似江山万里”,语罢,便撑着额头颇为遗憾地叹道:“只怕我没这个命,也没这个本事。” 余光瞄到李世民的神情可谓瞬息万变,璃影则一脸疑惑略加思索地看着我。反倒雅音则磊落多了,略微欠身朝萧笙笑道:“公子的这位表妹真是有趣,难怪你会时常提起她。” 不知何时,我的手心里掬了一层薄薄的汗珠,缠腻在那里惹得满腔恓惶紧张愈发缭乱。有瞬间的寂静,便传来萧笙清雅得体的话语:“草民参见秦王。” 李世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朦胧的疑惑,该是在回想自己是否见过,亦或是有印象只是记不得名姓。我看了一眼萧笙,他方才故意没有将自己的名字报出来,是在试探李世民是否记得他么? 我暗自清了清喉咙,镇定地说道:“殿下应该没有见过,这位是萧瑀舅舅的长子,萧笙表哥。”随着我的话,他眸中的迷惘薄雾瞬间消散,敛聚起一抹幽亮的光,直接了当地扫过来。我微笑如常,安然回视。 很快他的视线便不再停留在我的身上,冲着萧笙说道:“素问萧公子才学兼备,品德清雅有古人之风。相约不如偶遇,既然今天遇上了不如寻个安静优雅的处所详谈,不知萧公子可肯赏脸?”反观李世民素服修长,自有雍和贵胄的气质,然而言谈间能如此谦和客气,颇有古人贤君礼贤下士的风姿,难怪他的身边会聚拢了许多如刘文静这般身怀奇才的英杰。从前我只认为李建成孤高清傲的储君仪度非方才弱冠的李世民能及,现在看来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各有千秋罢了,这盘棋下到最后到底孰胜孰负现在还说不准。 萧笙颌首应下,宗璞已经极麻溜地出去安排了。我又踌躇起来,眸光随意流转了番,最后停留在雅音身上。“他们男人聚在一起,无外乎军国大事,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雅音姑娘,不如我们也找个地方好好品评一下这里珍藏的古玩字画,我就不相信我的眼光会这么差。”雅音只朝我微笑便向李世民投去询问的目光,见他点头方才引着我往内室去。 ﹡——﹡——﹡ 与外面迥异,内室中盈香帐暖,明珠闪烁,散发出琥珀般的清辉。我并未随雅音往里走,只是站在珠帘前,看宗璞引李世民和萧笙去了古玩坊对面的酒坊,廊台之上窗牗半开,旁侧摆了盆修剪得当的君子兰,若是坐在那里只需俯首便能将附近景色全部收纳入眼。 璃影似乎在我耳边轻说:“夫人刚才和雅音东拉西扯是为了看看萧公子的反应吗,若他有什么举措暗示你也好配合?” 我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在珠帘后抚琴调弦的雅音,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你们,真是无处不在。” 雅音若凝脂的雪肤在明珠光辉下愈发吹弹可破,娇艳动人,只一颦一笑已是撩人心魄,她睫羽微垂,含笑道:“当然,破坏了夫人同秦王出游的兴致,还得请夫人多见谅。” “你和萧笙是什么关系?”我不想再和她绕圈,便直接问道。 第047章 雅音按住琴弦,最后的尾音被截断在她白皙若聪玉的指腹下。在珠晖熠熠的朦胧中,她轻缓地抬起头,雪白而纤细的颈项微倾,笑容悠远而带着一丝玩味,只颦笑妩媚地盯着我,戏谑道:“我还以为夫人会问我和秦王是什么关系呢。” 我淡笑道:“这好像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而是秦王妃,她为何要引狼入室?”收敛起了虚浮在面上的笑容,她换了副谨慎的神情。我接着道:“王府中美女如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既然左右不了又何须庸人自扰。还是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吧。” 雅音从琴匣后站起来绕到我跟前,道:“虽然你不在乎,但我还是要说清楚。在你出现之前秦王妃确实有意撮合我和秦王殿下,她虽然没有告诉我原由但我隐约猜得出来,或许那个藏在秦王心里神秘绰约的女子亦通晓音律。只是那不过是王妃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秦王无意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什么琴瑟音律,重要得不过是那个弹琴的人。” 我未曾料到背后会有这诸多渊源,雅音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直到刚才我才能确定这段未曾破土的风月是郎既无情,妾也无意,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心里的确有些小小的愉悦。 她看了我一眼,眸光清灵若乍现的雪光流转,仿若能将所视的一切都清晰准确地印入其中。“别以为这样我们就不是敌人了”,蓦然间她揣着挑剔的眼神将我细细打量了番,而后慢悠悠道:“我就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哪里好,能吸引他的目光?” 雅音绝美出尘的面庞在一瞬露出几乎哀怨的愁色,灵光突现,我理了理杂乱的心绪,有些诧然地问:“你……和萧笙哥哥?”她未曾言语,我心下了然,恍惚间竟生出几分同命相怜的感觉,通过中间无数纷扰,今日的雅音何尝不像当日的我,只是身在其中时看不分明罢了。我平静地说:“若你中意的是秦王,那你的敌人不只是我;若你中意的是萧笙哥哥,你的敌人根本就不是我。” 窗外喧嚣鼎盛,室内袅烟若轻絮,徐徐柔动的幽洌在气味中尚添了分香雾的轻盈,将窗外的扰动淡而远之。雅音与我之间距不盈尺,这素颜青鬓,柔沁婉约的外表之下究竟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何她看向我的目光总好似隐藏了千万把利刃,好像随时都要劈开那层温柔的薄雾,直刺而来。沉默良久,她摇了摇头:“我知道,过去的时间里你做得很多,无非是想等着萧笙回头。这便是我与你不一样的地方,将幸福、命运交由别人的选择判断,实在非上策,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自己去争取。” 她所言,字字铿锵,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这样的执拗刚毅竟让人生出几分敬佩之意。可……我捂住有些昏沉的头,总觉思绪渐至迷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又始终无处可寻。一声‘叮咚’,竟是一把短刃滚到地上,我勉强扶住身后梨花木妆台,看见璃影已倒在地上,仍倔强地用胳膊撑住倾倾欲坠的身体,微弱地说:“香里有毒……” 只觉面前景物渐趋破碎虚幻,好像在眼上蒙了层纱。雅音声音飘渺:“璃影姑娘稍安勿躁,这等静息香最忌讳得就是焦躁易怒。” 我紧抓住身后的浮木,想起李世民和萧笙就在附近,宛如溺水中抓住一根稻草,靠着妆台艰难地往外挪步,但身体却愈加沉重,如栓了千斤铅石,寸步难行。 沉重的眼皮逐渐阖上,当最终被黑暗包裹,却有种久违的舒快。 *——*——*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下午,窗外枝影疏斜,鸟雀嘤嘤啾啾。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周围铜铃素纱,檀香袅绕。我从卧榻上坐起来,传来车轮碾过沙砾轱轱转动的声响,方才发现自己正在马车上。车内阴凉如水,只有书卷翻过的声响。暮光明媚处,一个身影坐在那里,头都没抬:“醒了?” 我眼皮跳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叫道:“怎么会是你?” 数日不见,什钵苾好似没什么变化,不过将从前张扬华丽的突厥服饰换成了素布汉服,但那双墨绿狼眸所透露出来的英戾之气却是丝毫未减。 他目光不离手中卷帙,淡淡道:“李世民对你有了怀疑,长安不是久留之地,我来带你走。”我一蒙,强自沉着道:“那这里的事情怎么办?李唐势力与日俱长,若任其发展……” “这些不需要你来操心。”什钵苾豁然打断我的话,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引得我愈加犹疑。他陡然转过身来,略带戏谑地说:“新老情人齐会,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吧?” “我总觉得这样一走了之不好。”璃影在一旁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我暂时不要对什钵苾的话表示异议。我深吸了口气,看窗外景色飞速倒退,夕阳西下,光影逐渐衰暗。在心里略微斟酌,道:“我已经想出了破解之法,李唐虽强但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最大的裂痕便是太子与秦王的矛盾。别看现在这裂痕并不起眼,可铸结千年的冰山尚会因细小裂纹而崩塌于前,只要稍加利用,即便断不了其根基,也能伤气精元。” 什钵苾垂眸思忖,忽而抬起头看向我,墨绿的眼眸中精光闪烁,似笑非笑:“我可以让你留下来,但不是被你说服了,不过是想让你做一件事情。” 他微微倾身,眸光一动不动地凝在我脸上,一字一句道:“去,帮我杀了李世民。” 我下意识地抓住卧榻下的竹板,试图缓住自己疾速的心跳,声音却仍有一丝发颤:“你要清楚,不管是李渊还是李世民,我跟他们都没有直接的仇恨。我当初听从你的话来到这里,目的为了保住我杨家最后的血脉和为父皇报仇。现在你让我去杀李世民,不说成败难料,即便是我得手了,要如何全身而退而不牵累他人?”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那种笑容目下无尘好像即便将这天下捧到他眼前也能一笑了之:“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我并非要不了他的命,只是这一刀必须由你来砍。” 什钵苾从来都是一个我难以抗衡的对手,风轻云淡几句话之后便能将我轻而易举地逼到绝境。他已斩断了我所有的退路,除了照他说的来做别无它选。只是我还是不甘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你这样来逼我?” 他悠然道:“从前我觉得你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莫不是秦王府里的生活太过安逸磨光了你的智慧,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懂了?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的选择,然而悲剧大多是贪心酿成得,你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了?其实你要比谁都多。你想看着萧笙安稳平顺,想和李世民重修旧好,还想利用我为你达到目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反倒有几分释然,因为知道无从改变所以无所畏惧。好比遗失在沙漠中的人,干渴交迫下偶然望见清泉交流,疾步奔过去才发现不过一场海市蜃楼,苦撑着去寻那不知在何方的泉水,屡次失望中只怕还不如一早就倒下去来得干净利落。 我摇摇头,轻笑道:“看来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什钵苾掀起窗牗前的竹帐,眺望着涴涴如绵的浩淼群山,淡然道:“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下车吧。” 璃影在前挑起幡帘,快步跳下马车。我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斜晖投在上面,硬朗的眉眼间竟透出些许和润,那双阴戾毕现的狼眸此时失了焦准,朦朦胧胧地看向远方。我猜不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只是心有所动,这样的场景、他这番神情竟有种此曾相识的感觉,细细探想记忆里又似乎抓不出丝毫痕迹。 待下了马车才发觉不经意间竟已走出了这么远,周围稼轩农桑,漾着金色汪洋,广袤无垠。我有些后悔地看了看视线尽头逐渐消融成一个点的马车影子,转而一想,什钵苾那样特殊的身份还是少在长安露面为妙。璃影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会儿,才说:“还是先往回走,看看在路上能不能拦辆马车。”我点头应下,却见她秀眉微蹙,“这番折腾,回去要如何向秦王交代?” 我见她略显焦灼的神态,料想是记起我上次在清露寺的经历,那段记忆别说是她连我现在回想起来也有几分心悸,但此时与彼时不可同日而语,浓沉愁悒尚未辗转至心田,已化作寥寥笑意道:“但这次总归轮不到我们挖空心思来解释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雅音正莲步娇娜地朝我们这边走来,伴着清丽皎美的声音,“一早就知道要与你这‘祸水’打交道,还不早早就想好了对策。” “你给我说话小心点!”璃影从我身后闪出,怒目莹莹地盯着她。 我止住她,悠然道:“雅音小姐若能以口舌之辩化险为夷,让她略逞口舌之勇又有何妨。” 几乎与尾音相接,她紧抓住我的胳膊,清眸泫然欲泣,“大隋已然灭亡,然公主身为旧国帝女岂有侍奉新朝皇子的道理。陛下亡灵在天可时时刻刻在看着公主,大隋虽灭,隋杨宗族魂灵未灭。此番雅音若劝不得公主,实是愧对先父一片誓死忠君的丹心。” 这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说完,我已从最初的茫然无措走出来,余光所及可以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榆树下。璃影方喊了声‘放开’,把我的胳膊从雅音的手拽出来。就听见那闲凉凛冽的声音响在耳畔。 “雅音小姐好气节,直让世间男子望之愧如。”我装作惊诧地看向李世民,他目光冷凝如冰:“本王的王府中只有王妃,没有公主。你今日擅自拐带本王爱妃出城,萧公子博学多才,你说按照大唐律例该如何处置?” 萧笙看上去略有不忍,方要开口回护,我已抢在他之前,靠近李世民轻声道:“殿下手下留情。”他低头看我,墨眸幽深长邃,似有万千情绪隐于其中。 ﹡——﹡——﹡ 晚上璃影问我:“雅音这个人敌友难辨,夫人明明看出秦王对您为她求情不快,何必非要……” 我把玩着从床帏上缀下的珊瑚细穗,“她既然已经说了自己隋朝遗臣之女,我岂有不救的道理,我若不救引得秦王怀疑岂不比留下一个雅音更为祸患。更何况纵然不是我开口萧笙哥哥也会去救她,届时秦王若不答应再由我来说不是更显得我和萧笙关系非比寻常了吗?” 璃影坐在我身边,沉默了会儿,她无言,我无语,偌大的寝殿里没有一丝声响。 “这个女人手段了得,夫人要多加小心。”她顿了顿,又说:“你有没有觉得秦王他好像……好像看出你恢复了些记忆,还有那个隐修,他说是大夫,宫里的太医不是随叫随到吗?” 我应道:“你也看出来了?”璃影睫羽微挑,一双通透水眸灵光烁烁地看过来。“你当真觉得这几日我是意乱情迷,有口无心了吗?”我抚摸着月影纱帐上绵细凸出的针脚慢悠悠地问道。 “虽然我表现出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会惹他不快,可我即便不这样表现他也会这样想,何不让他以为我还是三年前那个浅薄无知的天真女子,喜怒哀乐形于色”,铜镜里,唇角边的潋滟笑纹愈加绚烂,“他就算会有不快,也不会再如从前那样真得和我生气。” 璃影了然:“原来你打得是这个主意,这几天看着你们恩爱和美总不免忧心,生怕你眷恋秦王至深离不开他了。” 望着她因充满希冀而莹亮的眼眸,我陡觉心底泛上一阵酸楚,该如何告诉璃影,无论我是如何想,我们都已走不了了。 彤霞朝沐,落花如絮。漫步在湖畔,不期遇见意外的人。 隐修似乎同李世民交情匪浅,起码于我印象中可以在秦王府中随意行走的人并不多。 “先生也喜欢这一处风景吗?”我淡淡笑道。 隐修眼睑下微青,面色灰暗,掩不住的疲惫,却仍不甚在意似得呵呵笑道:“虽然我也很想学得风雅些,但这种习惯过去将近七十年也没养成,我宁愿躺床上睡大觉。她们都说你喜欢大清早到这里散步,我特意等在这里。” 我诧异,“先生找我有何要紧事吗?” 他望向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而复杂,微透露些怜悯之意。“你知道吗?” 只问了一句,便戛然而止。我不知何意,疑问地轻‘嗯?’了声。他道:“你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句轻轻的话,轻得好像拂羽落入湖心,甚至激不起丝毫波懿。却有着难以估量的魔力,周围鸟啾雀哳,周围秋风扫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轻飘飘的话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 出神中,听见璃影问:“你确定吗?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诊断出来吗?” 隐修颌首道:“本来我也不甚确定,这几天我翻遍医术终于可以确定是孕期反应。因为你三年前中过毒,导致妊娠脉象时强时弱,若非是我恐怕连太医也诊不出来。” 我无意识地问了句:“三年前,那些毒会影响这个孩子?” 他摇摇头:“我不确定对孩子是否会有影响,但可以确定对你的影响。‘忘忧’毒性甚强,历经三年早已化作宿毒沉淀入你的肺腑之间,这个孩子在你的肚子里渐渐长大,打破了脉象的平衡,极有可能会导致毒性加重反复。最近,你是否觉得身体多有不适呢?” 沉默良久,隐修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喟然道:“这件事我并没有让别人知道,你若不想要,我可以帮你。” 我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平坦如初,没有任何异样,却有一个生命在那里悄然生长。小女孩时,我曾想象过自己终有一天为人母的场景,真正身临其境时那种感觉却是说不出来得。此时,我才真正感觉到,冥冥之中其实上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看着我懵然出神的样子,璃影轻声道:“有劳先生了,让夫人回去想想罢。” 隐修叹了口气,似有所感道:“从前我医治过一个病人,他同样中毒很深,只是却没深到夺人性命的地步。只要给我十年的时间,封住他的十大经络穴道,泡在药酒中慢慢散毒,十年之后他就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生活。只是这十年他都将处于深度昏迷中,如同活死人失去意识。他不肯让我医治他,说他还有个妹妹实在让他放心不下,若他就这样沉睡过去,他的妹妹该怎么办。我虽不知道他后来如何安排得,却是守着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步。对于一个医者,那种感觉真得不好,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非谁不可的事情,一件事情摆了出来,你不去做自有别人去,可生命却真真切切只有一次。” 覆在小腹上的手慢慢缩紧,外人如何能知道我的感受。从小到大能被我切实抓在手里的东西少之又少,这个孩子,是从我的骨血中延展而出,与我血脉相连,任谁也夺不走。 我深吸一口气,对隐修道:“先生好意忆瑶心领了,只是我心意已决,不再耽搁您的时间了。王府深苑本就不该是您这样的人久留之所。” 他眸中闪过一丝沉痛,似是浮光流瞬倒映出了些许陈年旧事。此刻才真正能看出他眼角阅尽沧桑世事的衰老,或许只有见惯了生老病死,才会生出对生命的虔诚与敬畏。 他叹道:“也罢,我本就没什么固定去处。王府中好吃好喝也不妨在这里多待九个月,再研习研习医书,未必就没有法子。”说完嗟然离去,望着略显龃龉的背影,我有些歉意,或许是我让他想起了伤痛往事。 璃影靠近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只道:“先回去罢,站在这里吹风对孩子不好。” 第048章 岁月平静无波,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璃影将家音带进来的时候,我正将最后一片竹叶勾勒出来。她妆容素淡,但面色还好,青色纱裙能将她骨子里那种玲珑剔透的气韵完美无缺地显现出来。 她的视线只在画卷上稍作停留,便看着我道:“本来以为会看见姐姐临窗抚琴的场景,几日不见倒是又迷上丹青了么?” 我将毫笔放到石砚上,淡然道:“从前不觉得,其实拨弄琴弦也是件顶无聊的事情。” 家音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就对了,从前我看你对古琴的痴迷程度深怕你下半辈子会嫁给那把琴,现在总算回头是岸。一个人若是对哪件东西或是哪个人太过迷恋就像中毒了似得,总不是件好事,对吗?” “这么听起来,你好像真得长大了。”我学着家音的语调老气横秋地接道。她嗔怒着瞥了我一眼,“你大老远把人家找来就是为了取笑我得吗?” 我边俯首研磨,边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不是……”窗外蓦然传入几声嬉笑,毫无忌惮地走过去。我将视线收回来,正见家音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随口道:“怎么样,秦王府里热闹吧。” 她点头道:“当然,王妃有喜,还是秦王府里的第一个孩子,搞不好还是世子,自是可喜可贺。听说今晚还有家宴,把王妃的哥哥、嫂子,在京能请到的所有亲戚都请来了。瞧瞧秦王殿下真是细心体贴,羡煞旁人啊。” 我深有所感地应和:“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身为王府里的人,我好像应该送件礼物过去以表恭贺,就这幅画怎么样”,我将画卷举止半空中细细观赏,“王府里的书画动辄便是名家真迹,像这样与众不同的总该不会遍地都是吧。” 家音赞同地点头,认真地回答:“确实不多见,但我听说孩子若是在娘胎里受了惊吓出生后可能会带隐疾。” ﹡——﹡ 虽然与家音两不相让地斗嘴,但却是安心不少,如此伶牙俐齿,想必她已从悲伤中走出来。 璃影掀帘进来,细声道:“夫人,您昨日要奴婢去向刘大人借的书,他今日亲自送来了。”我和缓一笑,道:“请刘大人进来。”而后,转身对家音道:“你且在屏风内等着,我去去就回。” 每次见到刘文静,我都会想起‘故人’二字,那段风月伊始时的记忆,回想起来如三月春风拂雨的太阳花般明丽,美好却不真实。只因岁月流逝,世事已变,故人也早就面目全非了。 他敛衽为礼,周全而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本卷帙泛黄的《史记》,看着那两个精巧的篆字,道:“看上去刘大人也研读多遍了,想来是心爱之物,倒是我夺人所好了。” 刘文静道:“夫人不必客气,《史记》内字字珠玑,文静早已牢记心中,也用不上这本书了”,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我倒觉夫人该多看看,特别是‘高祖本纪’,戚姬祸于上,吕后深忌之。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我拨弄着鬓间微斜的金钗,在唇间绽出一个潋滟笑容,“怎么,秦王不在身边,刘大人连样子都不愿做了。以戚姬作比,那谁是高祖,谁又吕后呢?” 他面不改色,深骏的面容浮出沉稳笑容:“不管是何朝代,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嫡庶之分从来便是泾渭分明,容不得任何人作非分之想。” 那卷《史记》被紧攥在手中,几乎要嵌入血肉中。“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刘大人,让你对我偏见如此之重。” 刘文静大笑几声,朗声道:“偏见?是不是偏见夫人心里最清楚,本来我只是有所怀疑,但现在却可以说肯定了。若当真只是偏见,夫人果真无辜,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和您各怀心思地相互试探了吧。” 我不怒反笑,珠珀钗光中,容色不尽妩媚:“可惜,秦王不相信。无论如何我现在还是安然不恙得,不是吗?” 他冷然道:“秦王一时被情爱蒙了眼睛,你骗得了他一时,骗得了他一世吗?” 一世?我从未想过要骗他一世,而今离万丈深渊只有一步之遥了,我只想漂亮地掉下去。我转身将书卷放在桌上,漫然道:“刘大人扪心自问这里面就没有私心吗?纵然泾州之战秦王不战败,陛下不削你的爵,你在朝中的地位就及得上裴寂了吗?同是晋阳起兵的开国功臣,连我都忍不住要替你抱不平了。” 显然这番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传言不虚,刘文静果然是个自恃甚高而又易怒的人。“那又如何,我是平军功光明正大的人,又岂是那种只会阿谀奉承的宵小能及得。夫人若无别的事,文静先行告退了。”说完也不等我回应,便兀自扬长而去。 璃影将新烹的杏仁茶摆上来,香茗茶雾缭绕于室,熏然欲醉。她的声音淡淡的,也如茶一般,“刘大人走得急,连茶都没来及喝。” 家音已从内室出来,秀眉微蹙,含忧道:“他对瑶姐姐成见颇深,又是秦王身边心腹,长此以往恐怕会很麻烦。” 我看着她,问:“你也觉得我若有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必须除去他不可吗?” 家音一怔,仍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将她引到绣榻上坐下,手覆在她的肩胛上淡然道:“笙哥哥之前除了擅长音律,更善工器械水利疏早,长安的府邸里应有不少他留下的手稿吧?”家音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我继续道:“本来不像将你牵扯进来,但我实在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笙哥哥的手稿我随身带了一些,在东宫时太子偶尔见到也很感兴趣,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想出办法不着痕迹地将手稿送到太子手中吧。” 手下温软的身体骤然僵硬,家音沉默了一阵,轻叹道:“我虽不知瑶姐姐想做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吧?”我恍若未闻,继续道:“还有刚才刘文静说的话,你肯定听得清楚。关于裴寂的那一段恰当地转述给太子,凭他的心智和手腕,接下来的事情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是你的丈夫!” 家音莹润的脸庞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无数情绪从眸中滑过,如火光交映时明时暗,懵然一怔,像是抓住了一个重要的念头,定定地看着我:“你不是真心喜欢他,我说得对不对?” 周围的气氛如我们的心境一时晦暗难明,却因着这一句话如一柄利斧在空中劈开一道银光,就着微弱得可怜的光窥见最隐秘的风景,只一瞬,心头已清明。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难过还是淡然,只觉心上有千钧万担压迫着,无处宣泄。我冷冷一笑,声音中隐有颤意:“是,我的确不是真心喜欢他,我也不明白他究竟哪里好,惹得你们一个个像着了魔似得去喜欢。” 家音愣在原地,过了许久,竟痴痴笑出声,眸光温柔而哀怨:“你应该早说得……” 是,我应该早说,应该早早昭告天下,我杨忆瑶对李世民没有半分情感,嫁进秦王府只是为了利用他。看出我面上略带嘲讽的神情,家音缓缓抬起头,视线撩过我的面颊,“我从未羡慕过你,即便从小到大你都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只有一次,陛下赐婚的国书传遍长安,你知道我有多嫉妒吗?那个时候我在想,若我是大隋公主,那么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的人是不是就会是我。” “大隋公主?”我故作尖利的嗤笑平添了几分凄怨,拉过玉腕,心疼却又生气:“家音,我该说你天真么?大隋都没有了,何来公主?你真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地步,为了他舍弃自尊。” 墨玉般的星眸骤然耀亮,闪过希冀的芒色,“我能”,她顿了顿,仰头看我:“若换做大哥,你也一定能。” 家音眼底的星芒如利刃狠然刺进我的眼里,有那么一刻恍惚,旋即摇头:“不,我的爱情里不能没有自尊,谁都一样。” “所以,你没有嫁给大哥”,家音蔷薇嫣红的唇角潋开笑意:“父亲对我说,忆瑶肯定不愿与自己的姐妹共事一夫,你那样喜欢大哥,却始终不肯提半句婚嫁,就是因为大哥的心里装着的是你的亲姐姐……父亲要我尽早出嫁,要我嫁给梁献,生怕我会妨碍到你。这些我都没有怨言,这是旧臣该尽的本分,是我们萧家欠你的!” 像是埋藏许久的泥泞一瞬间被刨了出来,展放在阳光下,霉垢分毫不掩。突然觉得无可抑制地疲倦,只是一种感觉,却轮廓清晰。 一个被情爱迷蒙了双眼的少女,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竭力忍住胸中泛上的不适,我喟然道:“方才的那些话当我没说,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璃影将我扶到软榻坐下,眼里流露出暗示,低声问道:“不舒服么?” 我摇摇头,额头上却因难受而渗出几滴汗珠。一声细弱叹息,如梅花轻颤,家音后退了几步,语带呜咽:“让我想一想,瑶姐姐,我脑子乱得很,我不想对你那样说话得,你让我好好想想。”说完逃似的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璃影担忧地问:“怎么办?家音小姐……” 我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方才道:“再等一等,除了这个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下,上一章有添加哦and罗里吧嗦得玩了,我要动真格得了ms谁要是说早就该动真格得了我就跟他拼了。。。 第049章 武德元年,长安城注定是多事之秋。 起因涉及刘文静,却或多或少同秦王脱不了干系。同为追随李渊太原起兵的开国元勋,裴寂与刘文静本是志同道合的多年好友,志趣相仿,政见相若。自李渊登基后两人关系却渐渐疏远,其中原因不乏其二。如今裴寂位及人臣,贵为左仆射,而刘文静最初的‘纳言’一职虽同为三省长官,但名望终究稍逊。况且高蔗惨败后,刘文静被撤去爵位,后来虽然将功补过,赐予民部尚书,却是彻彻底底被裴寂压了下去。 裴寂此人善工言辞,又深谙君上心思,所受恩宠亦非寻常臣将所能比拟。而刘文静,平心而论,大唐江山建立至今,他的功劳与裴寂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境遇殊异,难怪刘文静会有微词。 事情源于近日刘文静家中多有灵异怪事,本就心情沉闷的他听从弟弟刘文起之言请巫师到家中做法事。若是寻常时候,这等行径本就无可厚非。但朝野尽知刘文静与裴寂不和,而字里行间又隐约透着暗怨李渊偏宠亲信,赏罚不均。在这个时候大行厌胜1,其中隐情既耐人寻味,又值得大作一番文章。 无独有偶,此时正有刘文静府中小妾出面高发,说他对朝廷心存怨恨,借巫蛊之术诅咒君上,试图谋逆。李渊大怒,随即立案调查,命裴寂、萧瑀、李纲三人主审。 ﹡﹍﹍﹍﹡ 璃影说给我听时,自己也觉得奇怪:“按说,裴寂既然身涉其案,自该避嫌,而陛下此举显然是表示对裴寂万分宠信,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派萧大人和李纲同审,这两个人都不像是会揣摩圣意,营造冤案的人。” 我修剪去素心腊梅的旁枝,看向窗外百花尽偃,甚是萧索。却是更添了几分栴花捻枝的兴致,想象冬日静冷,却有暗香浮动,更觉期盼。 “这有什么好奇怪得,李渊向来看重声名,又牵扯到从前颇为倚重的开国功臣,生怕引出些闲言碎语也不为过。这两人即使出了名的公正无私,先抛出来表明自己无偏无倚的态度也未尝不可。”我语气闲散,却是在心里暗自计量另一件事。 璃影接过剪落的残枝,色泽浅碧的眉宇微拧,却是问出了我心中所想:“依夫人之见,这些事情连在一起会不会是太子的动作?” 我望向窗棂之外的朱墙苑影,微风偶过,将枯枝上残留的几点黄叶卷落,似浮萍般漂浮委地。 ﹡﹍﹍﹍﹡ 午时刚过,思雨和慕夕刚说张罗午膳,宗璞便带了一身寒气匆忙而来。我正将新绘的丹青画卷拿起来横竖赏看,他道:“秦王殿下在合意台,想请夫人过去同用午膳。” 我眼皮浅跳了几下,表情略显僵硬,见着宗璞正眼巴巴地等着,忙应和下来,让璃影帮我更衣。从古玩坊回来之后李世民又恢复了从前对我爱答不理的状态,我猜度着大约是生了我的气,至于是因为我同雅音一起跑了还是同萧笙‘不期而遇’,暂时也搞不清楚。这种状态倒也让我乐得清净,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积了满腹,若是仍与他朝夕相伴同床共枕,难保哪天不会在梦里泄露天机。若是让他知道了我背着他干的那些事,实在想象不出李世民会怎么来对付我。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就已让我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见我对着铜镜发愣,璃影取了臂纱轻步挪过来,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吃饭归吃饭,可不许做出格的事情,别忘了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 我怔愣地盯着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璃影一时窘迫,面色涨红,连耳根也似涂了新磨的胭脂,泛着妍艳的桃色。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我戏谑问道。她几乎要将头埋入地下了,含羞嗔语:“反正是为了你好。” ﹡﹍﹍﹍﹡ 事实证明,璃影确实是想多了,整个午膳下来李世民表现得既正人又君子,连手指头都没碰我一下。席间有几次我偷偷瞥他,看似雍容闲雅而眼中总似缭了层寒暗冷涩的雾气,昔日英挺舒和的轮廓也显出疏阴的弧度,有时不经意见我在窥视,他微微一笑,便如簌簌冬雪落入湖心,减缓消融,面色缓和上几分。 我猜想除了刘文静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事让他如此烦恼,只是他既然如此忧思难解,怎会有这闲情逸致和我眉来眼去地吃这顿午膳。待吃完了饭,他带着我去了合意台的偏殿,流云殿里早早燃起了熏笼,璃木熏笼里徐徐燃出的暖气里韵着百合清幽的香。 “殿下有心事吗?”思来想去,仍是问出了口。 李世民倾身扶了扶我鬓间微斜的发钗,微笑道:“吃饭时偷偷看了我那么多眼,就只看出我有心事?” 他的笑容映在午后最明媚的阳光里,让我有片刻的失神,只是那么光影交错绚烂如虹的一瞬竟让我突然想起家音来。枝蕊倾斜的明暗里,那张痴惘而哀戚的柔美脸庞,竟像是将心狠狠扯动了一下,深入筋骨的颤疼。 生怕被他看穿心思,忙将头底下,他却以为我是在害羞,笑道:“你可真是不禁逗,平常的尖牙嘴利都去哪儿了。”揽过我的腰让我坐到他身旁,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我的发丝,道:“那日在古玩坊竟不知道,你的萧笙表哥才刚回长安,若不是大哥要给他洗尘刚送来了请柬,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临窗而坐,冬日微暖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射进来,伴着他和缓低沉的音调,宛如慵懒午后情人相拥绵软婉转的喁喁情话。 ﹡﹍﹍﹍﹡ 我的心扑凌凌跳得厉害,喷薄而出的辨不明是兴奋抑或是更深沉的担忧。家音或许真得按我说的去做了,凭李建成的惜才爱才,绝不会放过萧笙这样的人才,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深受陛下倚重却同李世民交往过密的父亲。于纷乱中抓出一丝头绪,此番主审刘文静案件的官员中,李纲是陛下亲自委派给李建成的东宫幕臣,当下太子与秦王关系如此微妙,就算他在耿直不阿也会多少权衡东宫的利益,唯一剩下的萧瑀,正因了萧笙哥哥的缘故也和东宫有了丝丝缕缕的牵连。这样于己不利的变化,李世民会听之任之,等闲视之吗? “殿下知道得比我还早些,若非今天听你说,忆瑶到现在还不知道。”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稍稍紧了些,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加诸于上,伴着片刻的悄静,让人生出几分萧煞的压迫寒凉之感。 清露寺的事情一直便是我们之见的禁忌,彼此都默契的绝口不提。即便这样,在萧笙哥哥的事情上我仍不能松口,我实在摸不清他的心思,冒不起这个险。 见我处之淡然,他微微挑眉,下颌晕出舒雅的弧度,道:“你们是表兄妹,关系应当亲近些,今晚的东宫宴饮你同我一起吧,正巧也可去探视代王。” 听他提及侑儿,确实让我有几分动心,只是还存了几分理智让我毫不犹豫的拒绝:“殿下也说了只是表兄妹而非至亲手足,彼此间还应当存些避忌。况且忆瑶已为人妇,哪有总出去抛头露面的道理。” 正说着,宗璞挑开珠帘,禀道:“殿下,宇文大人来了。” 方听李世民说了句:“请他进来。”我便起身,绕过绣塌侧旁的梨花木镜台往四叶交联的竹松青屏风后去。 ﹡﹍﹍﹍﹡ 一抹曲水紫的身影随宗璞进入偏殿,起初我并没往心里去,听他道:“明日廷议殿下切不可再因刘大人之事与陛下有所冲突。”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身后的银角端炉因我的动作颤巍巍连晃了几下几欲坠地。我慌忙抱住铜炉,脑子登时乱作一团。 宇文士及?他如何到长安来了,他既来了,那么德卿呢。她性格如此刚烈,会愿与宇文士及一起于唐政权荫蔽下生活吗? 眼前拂过阴翳,正是李世民从绣塌上站起来,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父皇此事有失准绳,本王只是看不惯裴寂谄媚君前的那副小人之态。” “殿下慎言……”宇文士及略作停顿,像是顾忌左右,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裴寂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扶植,指责他便如同指责陛下,况且他按在刘大人身上的罪名是蓄意谋反,在这件事情上殿□为皇子应避嫌。” 絮絮了半个时辰,不外乎是宇文士及规劝李世民‘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言辞。自太原时刘文静便同李世民解为莫逆,要想使他在这个紧要关头置刘文静生死于不顾,恐非易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远远超出我最初的预想。没想到裴寂同李渊下手竟这样重,起初我只是想给他按个‘心存不满,谤议圣上’的罪名,诸多渊源作用下,演变到今天‘伙同谋反’的局面。若当真要以谋反定他的罪,那么他的同伙只能是眼前这位权高位重、执掌兵权的秦王殿下。 宇文士及说得极有道理,这件事情,李世民不仅不该插手,还得能避则避。 隔着细纱屏风,看着宇文士及侃侃而谈的身影,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德卿,不去想萧笙,不去想当日我们在隋宫里的如烟往事。那些镌刻着豆蔻年华里最清澈最明净的喜怒哀乐,终究伴着流年一去不返。尘光的流逝究竟从我这里带走了什么,又给我留下了什么。反观今日这个深工于心计的杨妃,同当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爱敢恨的忆瑶公主,她们真得是同一个人吗? 轻轻倚靠在镂花的屏风木框上,旁若无人地想起了自己的心事,直到李世民绕过屏风站到我眼前,宇文士及早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 ﹡﹍﹍﹍﹡ 我极力让自己镇定,心绪仍像乱絮般凌散纠结,眼前有水雾不断凝结,使那张近在眼前的脸庞也渐至模糊。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已问过士及,你姐姐没有和他同行。我已派人循着宇文化及逃窜的方向秘密查访南阳公主和萧皇后的踪迹,一旦知道她们的下落,我保证一定会立即将她们带回来与你团聚。” 忧戚如水溢满了心池,让我从未有一刻这般仓皇无助。如汪洋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倾身抱住他,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在淡蓝色的锦缎上慢慢晕染出浓深的色泽。 “我想母后了,也想姐姐,这里的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长安原本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我的家,可这里,又早就不是我的家了,想离开却连个可以去的地方都没有。没有家,也没有亲人……”说到最后涕泣涟涟,兀自伏在他背上嘤嘤哭了起来。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细声安慰道:“傻丫头,你怎么会没有家,没有亲人。秦王府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人。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欺负你,我会这将世上最好的给你。” 不知多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一旦开始了就是一发不可收拾,止也止不住,潜意识里像是要将所有委屈都倾泻出来。李世民就这样抱着我,轻轻地,像抱一块易碎的玉,温柔地哄道:“哭出来,你早就该哭出来了。” 哭得累了,以至于最后伴着腥咸的泪水在李世民的怀里睡着了,迷迷蒙蒙得,那样的虚幻不真实。 我想,若没有我的故国之思,没有他的家国天下,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的权势纷扰,没有那么多的女人,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一定会如宫墙外无数平凡却幸福的恋人一样,是最般配的一对。 到我稀里糊涂地被李世民抱回寝殿,已经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虚浮而绵软地倚靠在他的怀里,眼睛又红又肿,连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将我放到榻上后起身,却被我一把扯住了袍袖,我眨巴着火辣辣的眼睛委屈地问:“你去哪儿?” 他只得倒回来,坐在床榻边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我不走了,你只管放心地睡吧。” 从他那儿得了保证,却仍是不放心地紧扣住他的手,抱在怀里方沉沉入睡。 ﹡﹍﹍﹍﹡ 或许是处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患得患失得久了,又或许是肚子里正有一个新生命在悄然长大,让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害怕失去。 又或许李世民更喜欢这样的我,喜欢我向他示弱。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萧笙,亦没有再为难我了。 冬日天净云青,素影清浅,扶摇万里只是单调干爽的颜色。我坐在床榻上摸着仍旧平坦的小腹,这个全新的生命,我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着看他渐渐长大,眉眼越来越像李世民,又害怕将来真相大白,他的父亲会因为对我的怨恨而忽视他、冷落他。 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朱墙深苑之内,若失去了父母的关爱,本该最无忧无虑有着最美好回忆的幼年将会成为心底永远不可触及的疤痕。 如果要他那样长大,我宁愿不要将他带到这个世上。 要在李世民发现他的存在之前,除掉他吗? 出神时,听璃影叫了一声,循声望去见她手中携了一枝初绽的梅花,走进时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直扑而来。 第050章 璃影随手将梅花掷到桌上,冷叱道:“肯定又是哪个莽撞丫头,将些花花草草折得到处都是。” 娇艳欲滴的花蕊泛着沁血般的光泽,如生于幽暗地狱中的奈落之花,有着诡异魅惑的艳丽。我将它拿起来,浓郁的血腥迎面袭来,一股酸气从胸腔里翻涌上来,我禁不住伏在案桌前干呕起来。 制止住璃影要喊人进来的动作,我忍住酸腐恶心之气将梅花枝举起来,道:“这不是那个丫头的无意之举,而是躲在暗处的人刻意为之,是什钵苾对我们的警告。” 扶住我胳膊的纤纤素手瞬间僵硬,璃影重新审视那株梅花,半晌奇道:“除了那股难闻气味,奴婢还是看不出它有什么异样之处。” 我道:“我同什钵苾的第一次相见,是在江都行宫的玄夕殿,那时父皇欲将我许配给他,所以命我在大殿之上献舞,手中便握有这样的一枝梅花,属意谁为夫婿便将它交给谁。” 视线重新流连于那株绽放正盛的梅花,烟岚回转,俏丽依旧,却已不复往日幽寒凌香。花自开时,它又碍着了谁,不过人心贪婪,总要将它拽入这软丈红尘。 “如夫人所言,它怎么会出现在寝殿,王子又是什么意思?”璃影幽深的眼底如窗外晨曦般冰凉。 我和缓一笑:“当日我们同秦王出游,所知之人甚少,却何等巧合在古玩坊同雅音和萧笙相遇。我从不认为这是巧合,什钵苾本来就对我不放心,一定另有安排设了人来监视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自然他都能了如指掌。这样一来,这株带有警告意味的梅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不奇怪了吧。” 璃影冰晶般的眼睛潋起颇具嘲讽意味的笑,半是真切,半是浮漂,“妄璃影背井离乡,却原来王子从未完全信任过我”,她长舒一口气,道:“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做什么都不会有愧意了。” 我对璃影有愧意,她原本可以置身事外,只因为随我来到中原才经历这诸多波折,若非如此,她现在尽可以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放马牧羊,然后觅得如意郎君,成婚生子,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接触宫苑之内波诡云谲的争斗。 然而,现在什钵苾的步步紧逼让我来不及纵容自己这些复杂的情感,当初我是将梅花给了李建成,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为了萧笙哥哥而不愿意远嫁。什钵苾命人送来一朵梅花,暗示他早已知道我在李建成和萧笙之间所做的安排,这是对我最后的通牒,若我继续置之不理,那上面淬染的鲜血也暗示,后果绝非我所能承受。 只可惜,他到底错看了我。若能被他轻易威胁哄吓了去,我还是杨忆瑶吗?从我下定决心设下这个局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将成败得失度量好了,即便是条不归路,也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 武德二年初,李渊以谋反罪将刘文静与刘文起兄弟二人斩首。虽有李纲和萧瑀认为其不至谋反,秦王更是道,刘文静在义旗初起之时,先定非常之策,极力想保全他。但陛下听信裴寂煽动之言论,认为‘刘文静的才能谋略确实在众人之上,但生性猜忌阴险,忿不顾难,其丑言怪节已经显露。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今若赦他,必遗后患。’最终维持原判。 刘文静终究为他的恃才倨傲,口无遮拦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因由此事,朝中敏感之人皆已察觉出陛下与秦王之间渐生嫌隙,忌而远之。 二月,刘武周率兵两万南侵并州,太原失守,驻守太原的齐王李元吉携亲信弃城逃往长安。 李渊震怒,派遣太常少卿李仲文为行营总管,与左卫大将军姜宝谊率兵救援并州。 ﹡﹍﹍﹍﹡ 天色晴好,略有清寒。晨霭沉沉里窗外绽开的一树绿萼梅花香气醉人。 这些日子以来胃口越来越差,夜间浅眠惊悸多梦。幸而,肚子并不十分显怀。我正卧在绣塌上恹恹得,连话都懒得说。璃影踌躇了片刻,还是道:“齐王妃想邀夫人去清露寺礼佛上香。”因太原失守,夕颜随李元吉一同回了长安,这我是知道得,可她会来找我,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得。见我慵慵懒懒不想搭理,她接着道:“齐王妃说并非是她想看见夫人,而是她的父亲滕王有要事,托了她来请夫人过去相商。” 自上次王叔让萧笙带来那封信后,我已渐渐与他没有了联系。但想来王叔为人向来低调持重,若非 有苦衷断不会让夕颜如此火烧眉毛似的来找我。 勉强将垂垂的软帷拂开,清晨微蓝的光从窗外淡淡晕进来,我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鬓发,忽而想起来,转眸问道:“秦王现下在干什么呢?” 璃影道:“近几日幕臣出入殿下书房十分频繁,方才隔着渠水远远看见回廊里几位大人朝南苑去了,想是有要事商议,大清早得连朝服都没换。” 我思忖着,局势对李世民而言十分不利。原本太子与秦王是平分秋色得,而此番刘文静无异是告诉那些杵在中间左右观望举棋不定的人这样的讯息,陛下内心其实更偏袒太子,他既一手将李建成扶上储君宝座,断不会容忍一个声明威望远在太子之上的亲王继续势大。朝政一事,向来走高踩低,更何况齐王李元吉虽丢了太原,却未受重罚,反倒安稳地在长安落了脚,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太子党。 这样一来,李世民手下那些谋臣雅士多聚起来商议商议对策,也是再正常不过得。 再三斟酌,还是让宗璞向李世民禀报一声为好,这次我是随着夕颜去礼佛,好赖还有个人证。 宗璞有些为难,道:“殿下今日有要事商议,早就吩咐过除非有要务否则任何人不得打扰。”我垂眸专心分析了一番,这点小事怎么也跟李世民口中的要务沾不上边。若贸贸然前去叨扰,搞不好会落得个恃宠生娇,不识大体的声名,细想想,还是算了吧。 ﹡﹍﹍﹍﹡ 外面刚下了场雪,漫天匝地的都是细凌凌的白絮。风色潇潇,吹得衣衫朔朔作响,兜帽上缀得鹄绒毛随着风瑟瑟颤抖,滑过脸颊,痒痒得。 夕颜坐在马车里等我,掀起半卷的帷帘,冲我遥遥淡笑。头上桃红的珠珀钗光映得脸色白皙娇俏,如散落在牡丹池里的一捧细雪,让我怀疑那近乎天人的笑容是不是幻觉。 “多日不见,姐姐看上去有些胖了。”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脸,讪讪笑道:“有吗,我还真没觉出来。” 她眉宇微舒,敛过孔雀纹绫的臂纱,清清淡淡地呵道:“终归是秦王府的风水养人。”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抬眸看了眼身后愈渐渺小的王苑,随口道:“妹妹怎么也不进去呢,外面天寒地冻得,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夕颜幽幽一笑,美眸中闪过几丝狡黠,“跑到人家家里去招人嫌是做不得的事情,兄长和弟媳之间还是应该避嫌得。”这话阴阳怪掉说得好生奇怪,她紧接着解惑道:“前半句是我自己悟出来得,后半句是秦王殿下的原话。” 我的尴尬、局促有增无减,干笑了几声,像揉了把粗砂在里面。 ﹡﹍﹍﹍﹡ 愈近山寺,径荒人稀,马迹车尘渐少。大片的榆树林繁叶凋零,虬干旁径被大雪抱了个严实,隐隐让人想起雪树银花。人倒说,物是人非花凋零,心境不比去年同。可我重游故地,怎就没有半分长进。瞧着那古刹佛境,还是会有忐忑不安从心底冒出来。 小沙弥径直将夕颜领取了西面的厢房,看上去夕颜对这座佛寺很是熟稔。也是,自己父亲在此修行怎么也得时常来骚扰骚扰,若我的父皇还在人间,就算他躲清净躲到老鼠洞里,就算他天天打我骂我,我也断不能让他自个儿逍遥去。想着、想着,鼻子有些发酸,忙伸手揉了揉,推开近在眼前的木门走了进去。 堂叔要和我说的事情大体都写在了那封信里,只是重新翻检起来让我略略有些发晕,他道:“若有人问及公主幼年及身世的诸多渊源,您千万要以年幼懵懂来搪塞,断不可纰漏半句。”他过分谨慎的态度让我心生狐疑,我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堂叔亲笔写道,忆瑶乃大隋皇帝嫡出之女,若是确凿何须有这许多顾忌,莫非事实并非如此,堂叔有所隐瞒?” 他抬起略显苍老的眼睛重新打量我,浑浊的视线中隐约透出些细微的光亮,对我说话时更像是喃喃自语:“难怪选中了你,最像王兄的竟是这个被他忽略的女儿……”心中犹疑更甚,他却豁然朗声道:“也罢,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便将能告予你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一句话。 “我如此嘱咐你并非因为对你身世有所隐瞒,而是其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委。当今陛下对当年琼花公主的那段往事甚是执念,若非昔日我曾对他施下些恩惠,他断不会对我如此宽容而不予为难。别得倒还好说,我只是害怕被他知道一件事……” 他顿了顿,似是无限挣扎而悲悯,叹道:“当年的七月公主,尚在人世。” ﹡﹍﹍﹍﹡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随了马车一路颠簸地回了王府,然而反反复复徘徊在脑中的总是那么句话……七月公主 尚在人世。像蛊虫生进了脑里,怎么也驱赶不出去。 宗璞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牵马,手里紧攥着缰绳,说话时舌头几乎都在打颤:“夫人,您可回来了,殿下已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我下马车的动作顿了顿,立刻指着街巷上还未走远的那辆马车道:“快把齐王妃叫回来,让她来给我作证。”宗璞急得几乎要蹦起来,“夫人,您还以为殿下这次是拈酸吃醋呢”,话到嘴边却好像不知从哪一头说起,只如纷乱中抓出一个绳结,无奈而怜悯道:“您自求多福吧。” 第051章 璃影被护卫挡在了书房外,动作凌厉而迅疾,如冰锋寒刃,不留丝毫余地。 李世民背对着我站在案桌前,黑漆菱纹烛台上燃了手臂粗的蜡烛,强烈的日光从悬起的窗牗处洒进来,相衬之下,那抹莹莹弱弱的光晕倒成了可有可无。 看着桌上凌乱交叠的纸笺,心想该是未来得及熄灭吧。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到我脸上,疏离漠然,竟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被他看的心底发毛,即将脱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倏然间,他却笑了,一如往常的舒雅雍容:“回来了,去哪儿了?” 我勉强回应了一个微笑,却觉那愈加弥重的压迫感驱之不散,反积成乌云,悬绕在头顶,迫得我连抬头也不敢。“夕颜邀我去清露寺上香……” 被他生生打断,但见英朗剑眉微微一挑,唇间仍挂着清清冷冷的笑意:“哦?你们见了清露寺哪位大师,听他宣讲了哪册佛法?” 我骤然语噎,抬头看他时尚未完全掩饰住眼底那抹茫然之色。他却好似全然不在意般地挑起我的下颌,似在观赏我的惊惶,悠然道:“我总是想相信你,可你却总是这么笨,连一个谎话都不会编。” “我没有说谎,我确实是和夕颜一起去得,我……”我忍受着下颌愈加沉重的力道,试图辩解,却不得不止言,堂叔曾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得有半句纰漏。他的谨慎,那苍老面容里的浓重担忧,让我如芒在背,怎么也说不下去。 任命般的叹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沮丧地垂下头,清凉的嗓音响在头顶:“没关系,瑶儿。今天的事情你说不清没关系,只要你能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了。”目光所及,他如凌风卷残云般挥袖从桌上撷起几页宣纸,递到我跟前。“这是你写得吧?” ﹡﹍﹍﹍﹡ 旁侧绣红的纱幔被微风扬起,金线簪成的细纹在日光里缓慢游走。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我竟禁不住后退了几步,感觉到两道灼热的视线,气势凌人地瞥过来。在伪造那封导致唐军几乎全军覆没的书信时,我曾花费大力气来模仿李世民的笔迹,那个时候我将璃影赶走了,所有的纸笺都交给思雨,让她拿出去烧了…… 我摇头,却觉全身无可抑制的疲软无力,终究将攀在他胳膊上的那双手颓然地拿下来。 他冷眼看着我的反应,星眸里的最后一丝芒泽也终于熄灭:“放弃了?杨忆瑶,你又放弃了?我总是在想,哪怕你是在骗我,但可不可以稍微有些留恋,不要总是将我放弃得那么干脆。” 我心底那苟延残喘着的最后一丝余烬也随着他眼眸里那抹明光的熄灭而化作烟雾。从未有过的冷静,至少在这一刻我终于可以再无顾忌地将自己摆在与他平等的位置,潋滟的笑容在他漆黑的眸中绽放,我恬然地反问,如初遇时那般纯妍明媚:“有用吗?” 他一愣,嘲讽似的瞥了瞥嘴:“没用,但,至少可以让我少恨你一点。” 眼前疾风扫过,他重新转了身,已不愿再看我一眼。说了声:“出来。”屏风后绕出来两个人,思雨唯唯诺诺地跟在宇文士及身后,像是受了惊吓的鸟雀,失措地将自己蜷缩在臂弯中。我在嘴角处牵出一丝冷笑,什钵苾,这次算你狠,你最好祈求着李世民能整死我,不然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 “奴婢不敢说谎,夫……夫人让奴婢将那些东西拿出去烧了,可管事的婶婶早先吩咐奴婢……”她胆怯地抬头掠了我一眼,恓惶的表情之下眼睛却澄澈冷精若窗外寒冰,“说隋炀帝的女儿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准是来祸害咱们王府的,让我仔细留意着。奴婢不识字,今天宇文大人手里拿着那封信,说是刘大人的遗物,奴婢只是瞧着眼熟,就拿了这些没敢烧的墨宝出来对照,看着像是一个人写得。” 我慢悠悠地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最终将视线停留在李世民身上,缓缓道:“事情再明了不过,殿下还想从臣妾这里知道些什么吗?臣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尾音尚未落下,他已似箭矢般冲到我跟前,胸腔起伏如浪,显然是被我气得不轻。面容上是瑰丽而残忍的笑,“你很得意是不是,演戏演得如此成功,也真是难为你了,忆瑶公主。” 我迎上他垂落的视线,笑纹隽染的颜色并不逊于他:“世民,你没有跟我演过戏吗?只不过这一次,我棋高一着。” 他微微惊诧,随后是更为浓烈的恨意,几乎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就想起来了!” 我们彼此针锋相对毫不相让时,门十分突兀地被推开,一个与李世民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来,到他跟前说道:“按照殿下的吩咐,一切顺利。” 刹那间李世民杀气尽敛,横飞的怒气被一抹微妙而残忍的笑容所取代,似有丘壑尽在胸间,吩咐道:“无忌,将他带进来。” ﹡﹍﹍﹍﹡ 晨曦渐散,几缕光束自门外飘进来,灰芒蒙笼其上,云兴起,霞蔚绝,天沉。与我而言,这座房间眼下更像是个坟茔,黑暗而哀绝。我倒宁愿它是个坟墓,将使一切埋葬终结在这里,而无需再面对些什么。 然而上天从未厚待过我,非得将一切重新演过。 在看到我虚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时,萧笙阴芒的脸色瞬间超光逾影的明亮起来,这样的表情像孤行已久的剑客终于遇见了期待的敌人般,激动而毫无畏惧。 我习惯地揉了揉脑侧,有种黔驴技穷的感觉。 “因泾州往事而生变,约君赴往详谈。”萧笙半阖眸像是在思索,忽而颇为遗憾感慨地笑道:“真是好计策,我怎么就这么笨,偏偏不打自招了呢。” 我挑了挑睫眉,视线似有若无地眄过去,却听李世民戏谑道:“到如今再想着串供,是不是晚了点。” 他的一句话提点了我,安排这个计划当初我是多么的粗心失当,考虑不周,若我能稍许再多用些心思,或许起码会晚一些被他发现,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站在现在的角度反观,料想自己当初本就没抱什么全身而退的期盼,种因得果,我本来就不是个爱做梦的女人。 ﹡﹍﹍﹍﹡ 那个被李世民唤作‘无忌’的男子,大概就是长孙冬霖的那位声名赫赫的兄长长孙无忌。棱角分明的面容此略显淡漠,一双眼睛深沉中带着清矍的痕迹,仿佛有万千机锋谋略隐匿其中,悄然深长。他看了萧笙一眼,神色肃峻地对李世民道:“太子近日来游刃于朝堂后宫中得心应手,想来是萧公子殚精竭虑之策,东宫墙垣颇深,难得公子自己走出来,何不借此机会……” 透窗映来一束朦胧的日光,将长孙无忌面上张扬的杀意映得格外清晰。我心中大乱,苦心为萧笙经营起来的一道屏障在此时显然失去了作用,而生死又重新捏在了李世民的一念之间。仰首间思绪遥遥敞开,我漫不经心地看了宇文士及一眼。 几乎是在目光交错的一瞬,他已紊然有秩地开口:“臣与萧公子相识多年,深知其禀赋才华天下无二,若能说服他效忠于殿下麾下,岂非胜过妄加杀戮而开罪太子。” 未等李世民有所回应,长孙无忌反笑道:“妄加杀戮?下官莫不是听错了,泾州战场,大唐十几万将士无辜丧命,罪魁祸首若在此,即便是凌迟扬灰也不为过,何来‘妄加’一说?” 字句坚锵,到最后悲愤之情愈加浓烈地表露出来。逆着光我看不清李世民的神色,只见到修长的手指紧扣成拳,牵动腕间青筋狰狞毕现。我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平静而清晰地开口:“这件事情是我一人所为,与别人没有相干。” 成功地吸引了所有的视线,其中一道格外森凉,如万里戎机之上的金柝寒朔,要将视线所及的一切化作粉齑。 “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李世民的声音清澈得很,听不出一丝愤怒,也没有怜意。仿佛是在一个阳光突破幽林云雾的清早,平平淡淡地问了句‘昨晚睡得好吗’。 许多世事的悲哀之处往往在于从未想过后果,而若想到得太多,则许多事情大体是做不成得。但有一点,这些事都是自己做得,九层垒土起于毫微,没什么好顾影自怜得。“事到如今,我早已一无所有,能赔给你的只剩下一条性命。” 一声冷笑,“你以为我还会舍不得吗?”眼前朔光缭过,银刃锋尖倏然间破空刺来,垂落在鬓侧的发丝被那阴凌森寒之气慑得翩然乱飞,与脖颈轻轻接触的一瞬,侧空突然飞来一抹金光,两股力道碰撞交错,我抵受不住跌倒在地上。脖颈上火辣辣得,还有温热的气体从里面流渗出来,耳边传来拳脚相向的声音。隐约睨见长孙无忌连同破门而入的护卫气势汹汹地围过来,被李世民厉声斥退。为了公平,他甚至扔掉了长剑,在周围诸多胆颤的视线交汇下旁若无人地同萧笙过招。 我从来不知道萧笙哥哥的武功如此娴熟高超,以至扔掉了长剑的李世民连半点便宜都占不着。即便我从未涉及武学,也能看出此番他们已尽付全力,没有半分保留。我将手抵在地上支撑住身体的重量想站起来,在用力的一瞬本能地捂住腹部,如锥刺骨的疼痛让我重跌回地面。 袭来一阵海棠花香,璃影的声音响在耳畔,她用手捂住我尚在流血的脖颈。腹部一浪接一浪的刺痛让我彻底忽略了脖子上的伤口,紧握着她的手,却因嘴唇的干涸而说不出半句话。 “快住手,再不住手我杀了她。”长孙无忌拔出腰间佩剑毫无留情地刺向我,显然,他以为我应该躲避不了,事实确实无需躲避,璃影两指夹住剑尖微微扭转,长剑如蛇影婆娑反弹了回去,连同剑的主人接连后退了几步。而与此同时,萧笙哥哥舍弃战局飞奔过来,后背向起掌力撕裂血肉的可怖声响,一口鲜血吐出来染红了我的玉色兰襟,他跌在了我的脚边。 ﹡﹍﹍﹍﹡ 总是觉得萧笙哥哥眉眼比女子还要精细,此时更像是从画中拓下来的梨花雪肤,秀挺的鼻梁下唇没有半分血色。我惊惶茫然地想去握他的手,无意看到李世民站在身后,眼中交锋正酣的血红尚未褪尽,面上却浮了一层灰蒙蒙的怔愣。 从前我深以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为恨,而此刻福至心灵般我却能读懂他的疑惑在何处。 疑,为什么明明看上去风轻云淡没有将人放在心上的萧笙哥哥,会舍弃战局承他一掌,去接他也许根本就接不住的一剑。不是我背叛了他吗,不是我对不起他吗,为什么现在不再坚定了。 情字拆分两边,心自不同。即便有穿越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此生未了’的缘分如何,我们终究要情锵于此。 此时,我终于能理解琼花姑姑为何明明得到了父皇倾尽天下的关注呵护,仍旧忧心满日郁郁寡欢。是因为她早已预感到,那些为世所不容的情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泪水一滴一滴落到萧笙哥哥的手背上,周围静谧无声,连浅浅的吸气声都变得清晰可闻。一双手轻轻抚摸着我已不在流血的伤口,充满沙哑和疲惫地说:“我知道,只凭一封书信还无法做到滴水不漏。告诉我,谁在指使你,你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只要你对我说实话,只要你不再骗我,只要以后你能死心塌地跟着我,我……” “还有吗?”我突然抬头冷涩地问,苍白虚脱的面容映在他的眼睛里,终究还是在他寂冷的眸光深处掀起了波澜。“我是说,你还有什么条件,一并都说出来,只要你肯放萧笙哥哥一条生路,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的脸瞬间煞白。 沉静中谁都没有说话,我们彼此相望,再也望不进彼此的心里。 有护卫来报:“太子殿下遣东宫洗马王珪大人前来接萧公子回去对弈。王大人等在外面,殿下可要召见?” 长孙无忌讥讽道:“太子倒是心疼萧公子,才多长时候就来要人。臣倒是要到陛下那儿评评理,一个致使全军覆没的罪人,是不是就因为他是太子的心腹就可以免罪。大唐法度律例以后是不是都要看太子的脸色书写。” 宇文士及慌忙阻止,“万万不可。”冲李世民道:“殿下三思,泾州战败于殿下而言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光彩事,殿下既立新功,往事也不曾阻碍殿下前程,实应就此作罢不该再提。更何况……”他偏头看了我一眼,“涉及殿下左右,只怕到时候授人以柄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长孙无忌一滞,忽而看着我笑道:“这好办,不妨将所有过错都推到萧笙身上,看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义,想必绝不会有半分迟疑。这都要看杨妃娘娘,是要继续留在王府做丰荣宠盛惹人钦羡的妃嫔,还是要做人人得而诛之的阶下囚。” 李世民轻轻握住我的手,手心里沁出的黏湿昭示着他迥异于外在的紧张。“你觉得呢?”眉峰微锁,好似小心翼翼地将周身深冷的气息尽掩。 垂眸泠泠浅笑,我凝视他一字一句道:“即便到了陛下面前,我也只会说实话。” 他竟也笑了,没有多少惊异,只是沉冷哀戚地看着我,视线浓重而悲伤,像是要将一生的眷恋不舍都看尽,就此抛付,从此天高云淡,连追忆都不再留。忽而站起身来,平冷道:“将萧公子送回东宫。” “殿下!”长孙无忌喊了一声,李世民恍若未觉,只将视线移向地上尚未被捡起的长剑,若有所思。 ﹡﹍﹍﹍﹡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本王就无从查起了吗?”隆冬深寒,迎面寒风拂过曲水蓝织锦下摆微微浮动。循着他的视线,长剑如嵌在拼接无缝的青石地板上的一道疤痕,利刃寒光蓦地耀亮了周围诡异冷肃的气氛。 他低头,却是看向璃影:“好伶俐的功夫,上次和道玄比武恐怕是留了招牌吧。这样的高手,即便在本王的军营里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来人,将她带下去,严加审问!” 璃影气定神闲,暗藏于缎袖间的短刃未出,三招之内已将前来捉拿她的护卫尽数撂倒。她拽着我的手,颇具气势地迎向李世民,讥讽道:“让你知道又如何。你,连同你手下这些没用的虾兵蟹将统统都是酒囊饭袋,伏低做小了这么些时日,本姑娘早就忍够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将单枪匹马光明正大地跟我打一场,别尽做这些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勾当,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来和你打!” 屋中气氛迫人窒息,门外雪落随风,灰白的沐着阳光坠落,如同破碎的扯绵而下,舞出萧索。璃影的手轻微地紧了紧,清艳明丽的面容因着震惊更添几分浓烈的瑰美。李道玄的脸色好不到哪儿去,稚气未脱的少年面旁在过度压抑下呈现出不自然的灰青,双唇紧抿,在下颌勒出僵直的弧度,甚至连握着槊枪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璃影冷道:“你以为我不敢和你打吗?我告诉你上次我是让你得。”这样轻蔑的态度深深刺伤了李道玄,他将长槊狠狠抵在地上,决然道:“这次我不用你让,把你的真本事尽管都使出来。” 我反手握紧璃影几欲挣脱的手,不想她因一时差念而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却又对这样的局面深感无力,我深吸一口气,侧身对着李世民凛然道:“你不就是想知道谁在指使我吗?我告诉你,是父皇的在天之灵,是大隋宗室的沉魂旧魄,是我身体里流的杨氏血液,是你们李家背弃旧主道貌岸然的无耻行径!我就是心存怨恨,我就是不甘心,若非江山易主我怎会有今天的命运。我不过是把你曾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一一还回去而已。” 他冷笑一声,欺身上前从璃影的手里夺我,力道沉重几乎要将我的手腕生生扭断,璃影怕伤到我迟疑中已被他得了手。再要上前时,长孙无忌已稳稳挡在中间,李世民闲适而不乏凌人的声音飘来:“听不懂本王的话吗?若拿不下她都提头来见。” 被断了退路的护卫如亡命之徒拼死进攻,璃影纵然武艺超群,可在气力上同王府训练有素的壮汉相较已失了优势。对方阵法严明变化多端,时间久了璃影渐渐落了下风,身上被划出几道伤口,血液滴在雪地里,开出多多妖冶惑人的牡丹。心绪的紊乱牵动腹部疼痛愈烈,双腿酥软几乎站立不住,只靠扼在手腕上那接近摧毁的力道勉强站住。我的脉搏在他的手下激烈跳动,只要稍稍用力,就可扼断筋脉,让这跳动永远地停止。 砰的一声,是璃影单膝跪在了雪地里,海棠色的衣裙下摆因血水浸染而泥泞肮脏。李道玄方上前走了几步,便听见李世民毫不留情的声音:“你若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她。”邤长的身形骤然僵直,咣当一声随着双手的垂落长槊横斜落到地上。 从前他每每将我逼到绝境,我都不曾有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绝望。我所以为的幸运,柳暗花明,甚至我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所依赖得就是李世民对我的眷恋情愫。原来并非是我命不该绝,而是他一次次的手下留情,现在我终于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情义,而他也终于无所顾忌,轻而易举地将我逼到永不超生的深渊。 我本能地捂住腹部,看向那里因疼痛而不断的痉挛踌躇,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眼前景物逐渐模糊,恍惚间听到长孙无忌喊了声:“霖儿,你到这里做什么,快回去!”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孙冬霖抱住李世民紧拽着我手腕的胳膊,尖声道:“快住手,世民。不要为难她,她有了身孕。” 李世民愣了愣,如触雷般飞速放开,而我失去了这枷锁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倒躺在地上。腹中抽搐地厉害,像个力量微弱却迫切地想要挣脱束缚看一看这世间风景的孩子所做的最后挣扎,而我已无力再去满足他。 第052章 十里素雪,天地皑皑。落月成荫,拖着浅淡的身影徘徊在雪原一隅,寥廓的天幕下支影斜荒。 唯一的出路便是那早已被封死的荒谷天阶,孤困于悬崖角边,垂眸遥望,峭壁上的积雪反射出莹莹皎皎的月光,给冬季万木凋零的枯枝镀上了一层清华的玉色光晕。 这场景莫名地熟悉,我想了想,大约是小时候随父皇北巡时路经的北方一个多雪的重镇。我还记得那时正逢五叔杨谅以清君侧为名纠结重兵谋反,在满朝人心惶惶之时,我经常能见着父皇唇边似有若无轻蔑的笑纹,现在想来对于那些连对手都称不上的敌人,任意一句话都是多余。 初登基的帝王完美地保持了他睥睨天下的威仪,沉稳指挥,疾速平叛,消除了街头巷尾仅存的一点咂舌议论。然而世事发展总爱出人意料,即便是帝王也无力阻止。就当大隋江山在父皇手中开疆辟野达到鼎盛之时,父皇失去了能与他分享这荣耀的心爱女子。我始终难以理解的是,姑姑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坚持要父皇陪她再去一次雪山,她极不喜欢属于自己的那座宫殿,连死都不愿意死在里面。 我不明白,为何挣脱了肉体束缚的灵魂要将我带到这里来,我不喜欢雪天,雪与我而言有太多难以触及的回忆。 ﹡﹍﹍﹍﹡ 睁开眼睛时,正看见隐修那张被无限放大了的脸,见我醒了,他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方才见你眼珠在动,还以为是几夜没睡眼花了呢,丫头你可醒了,再不醒我老头子的一世英名就要彻底毁在你手上了。” 初醒的朦胧散尽,我下意识地去摸肚子,隐修道:“放心吧,这小怪物命忒硬,这个折腾法都没掉。”我轻轻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要起身,这一用劲正巧牵动了脖颈上的伤口,疼得我顿时泪眼婆娑。隐修将我按回床上叹道:“求求你了,别再折腾你这像纸似的的身体了,再折腾几次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我捂住将伤口缠绕紧实的绷带,沙哑着嗓子问:“我怎么又回来了?”回想了下又问:“王妃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隐修为桌上正温着的药盅添了几块红箩碳,表情略显得意:“死小子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去,出事得那天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守卫森严,我那个着急呀,想去找李道玄,又害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说重点。”我翻了个白眼,睡僵了的眼皮差点抽筋。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李世民,府里最大的就是王妃了,平白无故得我又担心她不肯帮忙,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直接告诉她你有了身孕。估摸着她自己也吃不准李世民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要倒也罢,万一要想呢,吃进去的饭能吐出来,听进去的话可吐不出来。众人皆知她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弄不好就是刻意隐瞒妃嫔孕事,瓜田李下得,她这个贤良淑德的王妃呀,当得也着实不易。” 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偏偏像个恶作剧得手的孩子,我不禁笑道:“还有你这样的人,明明人家帮了你,还要在背后编排是非,说不定就是有大度贤良一心为夫的妻子呢,而王妃恰恰就是这样的人。”他为药盅吹热气的动作停了停,沉默了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其实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总爱将人往好处想。” 我一愣,苦笑道:“除了你没有人认为我是个好人,连我自己都不这样认为。” 隐修小心翼翼端着药盅刚想说些什么,忽听殿外传来侍女略显慌张地拘礼声:“参见秦王殿下……”他紧忙靠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道:“你发了几天高烧,脖子上的伤又太重,已经说不出话了……” ﹡﹍﹍﹍﹡ 隐修在我背后塞了个潞绸绣枕,我端着药盅小口啜吸,咽下的厚重药汁因为心跳的加速而尝不出丝毫味道。相较之下隐修则驾轻熟路多了,他热情明媚地迎上去,捏着嗓子叫道:“我是天下第一神医你有没有意见,大的安然无恙,小的也没事,就等着七个月后当爹吧。” 感到一股炙热视线直截了当地瞥过来,我几乎要将头埋入酽酽的汤药中,手心里腻了层冷汗。床榻前响起脚步叠踏的声音,隐修极自然地挡了我们中间,笑嘻嘻道:“外面是不是很冷啊,你渴不渴,要不喝碗热茶。”侍女正将冒着热气的杯盏放到轩窗下的桌台上,就在不久,就是在那个地方李世民曾握着我的手写下诗经里流传千古的缱绻情诗,而我就是比照着那些他留下的笔迹制造了一封足以终结我们之间所有的致命书信。我望着窗台下旖旎绽放的素梅出神,恍然间发现李世民也在朝那边看,晕黄昏弱的烛光勾勒出的脸庞,隐约有着伤戚浅哀的神色。 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贼,连望他一眼都不敢。 隐修抬腿想去给他把茶端过来,又好像想起什么讪讪道:“你自己过去喝,这是你家,别客气。”说罢坚守壁垒的勇士,严严实实地挡在我们中间,一丝缝隙也不留。 “你出去。”在走了几步仍被牢牢挡住后的李世民终于忍无可忍,压抑着嗓音闷闷道。 隐修霎时紧抓着床帏充满警惕地瞪着他。李世民冷冷淡淡地说:“放心,我不会吃了她。” 盛放汤药的瓷碗被我紧紧扣在手心里,冰冷的锋楞几乎要嵌入肉里。隐修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想跟她说话还是听她跟你说?要是后一种你就回去罢,她现在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意思?”声音一滞,脚步也停下了定定地看着隐修。 他摇头晃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得,无非是你那一剑刺得快狠准,这丫头又忒争气,发了几天热,终于成功地把她那破锣嗓子糟践地彻底失了声。” 寝殿内极静,窗外雪花融化簌簌掉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透过轩窗半悬的缝隙,可以看见漫天溶溶疏星,都像浸了水般无精打采得。 我仍旧是没忍住偷偷瞥了眼他的反应,如我所料没有任何反应。他正看着隐修,精明的眸光里带了丝探究,“你介意我找太医来给杨妃诊断诊断吗?” “不介意,我太不介意了!”隐修将扇炉子的蒲草扇子随手一丢,大咧咧地搭腿坐在床沿上道:“那些太医的医术之高明我太清楚了,个小风寒经了他们的手都能治上个一年半载,这点病估摸着等孩子出世也就治得差不多了。” 他转过身看看我,又看看李世民,视线在我们中间徘徊,道:“你想让她死还是让她活,还是让她生不如死。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不用不好意思跟我藏着掖着,反正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把你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也好对症下药,本神医的毒药比治病的药效果要快得多,一贴下去保准药石无灵,江湖信誉保证,童叟无欺。” 我在心里轻轻叹气,可别演过了,万一李世民真说让他一贴药毒死我来泄愤,可怎么收场。谁知李世民想都不想,冷然道:“是呀,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才认识她几天,这么快临阵变节了”,他顿了顿,“而且还变得这么彻底。” 隐修悠悠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许你殊色娇娥,左拥右抱,就不准别人倾慕忆瑶公主了。” 李世民良久未出声,再开口时已有嗤弄讥讽在其中:“美人纵然多情,只怕你来得太晚,做什么也没用了。”我一惊,仓忙抬头看他,冰冷的眼眸里果然刻满了屈辱与痛恨:“不能说话也好,省得再说出些虚情假意的话来让我忍不住想掐死你。”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我的腹部上,“这孩子来得的确是个时候,凭你的聪明才智应该知道,但凡想活着就该让他安安稳稳地降生。不然……”他的嘴角毫无温度地撇了撇,隔着段距离看着我道:“若本王的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必让太极宫里那个姓杨的孩子来陪葬。” 我的腹部果不其然地狠狠抽搐,终于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隐修像条鲤鱼似的跳起来,捏起扇子将李世民往外赶,边赶还边不要命似的嚷道:“见过无耻得,没见过你这么无耻得,半夜三更跑来恐吓孕妇!” 我将手搭在额头上,那里面像住了只蜜蜂,嗡嗡地叫唤。摸了摸眼睛,干涩的没有一滴眼泪。想大体我还是不太了解自己,有时候只是觉得委屈却并不是真得委屈,只有自己的身体是诚实得,不然怎么连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完成了‘驱逐’大任的隐修气呼呼地进来,好心地想来安慰我:“别听他得,他要是敢胡来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他,也省得祸害别人了。” 我心不在焉地胡乱点点头,突然一个激灵不小心把手中瓷碗扔到了地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要问他什么来了。” 隐修登时紧张地瞪圆了眼睛。 “璃影!他把璃影弄到哪里去了?” 隐修捋了捋银白胡须,神色倏然沉重起来,显然也觉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我思绪飞转,强忍着头痛道:“去找淮阳王,他一定会想办法救璃影。” ﹡﹍﹍﹍﹡ 隐修给我带回的还算好消息,璃影被李道玄带回了淮阳王府调理。只是我抓住了他不经意挪用的字眼,忧心忡忡地问:“调理?她怎么了?”隐修煎药的动作稍停了停,半垂下头躲避我的视线,躲了一会儿知道没法阻止我胡思乱想,终于还是说了实话:“你以为秦王府的刑牢是进着玩的,依我看秦王这次还是留了余地得,不然还能等着李道玄那小子去自残要人。” 自残?我又是一惊,想起那日少年执槊单身直入的场景,那仿若鹰鹫冲天不可逆转的气势,这等如风如火的性子,可别干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这件事情上隐修倒坦坦荡荡没什么隐瞒,只是面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小子太呆,要是依我从死人身上割个手指不就得了,用得着这么实诚嘛。不过话说回来,照李世民这次的架势,不跟他来个真格得,也吓不住他乖乖把人交出来。” 我愣了愣,不可避免地想象起那血淋淋的断肢,如何被生生剥离躯体,酸气从肺腑里泛涌上来,抚着床沿干呕起来。半悬起的床幔上缀着的芙蓉石被晃得叮铃作响,打破了宁静慵慵的氛围。隐修有些无辜地看着慕夕为我端了痰盂,并轻轻捶着背,讪讪道:“难道我说得不够含蓄?” 躺回床榻上后,我为让慕夕多留,她只含忧地睨了我一眼,依言俯身后退。看出了我的冷淡与提防,隐修叹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着实有些过了。” 倚着枕塌,我苦涩地微笑,目光渺茫而冷韧:“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后一个可信赖的朋友。” 他面上的表情像画一般拓在了纸上,许久才活泛起来。开玩笑地问:“你说那个思雨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摇摇头,大约觉得以李世民的敏睿,不会完全看不透各中玄机。 纤月黄昏庭院,望着窗外渐向西落去的夕阳,窗棂外有初开的红梅,原本就灼红如火,在夕阳光芒镀着下,似燃了一树火花,顷刻间就要烧成灰烬。风吹过,枝叶漱然有声,将微弱的叹息声隐埋其间。 过了许久,隐修才将方才的话头重拾了起来,道:“不光要提防新人,故人有时往往最出乎意料。”神情少有的凝重,待我要细问时,便又恢复了从前吊儿郎当嬉笑无稽的神态,好像刚才一瞬为海市蜃楼般虚浮不真实。 第53章 上部结局篇 武德二年,李渊派遣秦王李世民驻守长春宫。 长春宫东临黄河,南临渭水,与山西境内的绛州龙门县及河东隔河相望,是拱卫京师的战略要地。 碧空明澈而沉寂,落雪覆地如尘霜。极目远眺,银光雪浪将天色映衬得愈加澄净。 那盆琼花仍旧没有开,而殿宇内的暖如春昼也没有让它就此枯萎,只是这千夕如一日的样子。慕夕小心翼翼地靠近我,语带担忧哀求:“夫人,您去同殿下说句软话,让他将您一同带去长春宫吧。”我知她忧虑何在,宇文化及被窦建德所杀之后,远在突厥的大隋义成公主将母后连同二哥杨谏的遗腹子杨政道接回突厥草原。义成姑姑说服处罗可汗纠结重兵在唐边界,试图趁唐军在太原境内屡屡败退之际杀回长安,驱逐李氏,为父皇报仇。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和侑儿的处境似乎又回到了李渊初受禅位称帝时那般艰难可危。艰难到连慕夕都看得出来。 如果去说句软话,能让李世民将侑儿带离长安,我愿意立刻抛弃尊严跪在他的面前祈求原谅。可那是不可能得,他做不到,也不会做。 直至今日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离谱,若我能早些相信李世民,将父皇的仇恨、侑儿的安危连同我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上,无论会有怎样的未来,总好过现在与狼共舞、与虎谋皮的结果。事情演变到今日这个地步,我有不可推卸且不值得原谅的责任,不论会付出何种代价都是我罪有应得。 细细的琼花枝在手中压弯又绷直,聚敛起暖风嗖嗖,我沉默了一会儿,蓦然转身问慕夕:“你知道秦王府里最高的地方在哪儿吗?” 她眼眸微瞠,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道:“该是殿下新建的合意台,那后面的流云殿有个观景的廊台,能将王府内苑所有景致尽收眼底。” 我从花架上将淡紫的狐裘披风取下,淡淡吩咐道:“走,咱们去流云殿。” ﹡﹍﹍﹍﹡ 刚出寝殿,便有两个护卫紧跟着尾随。我停了脚步,冷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恭敬却又疏漠地回道:“秦王殿下有令,日后夫人出了寝殿属下们比得寸步不离。” 周围东风犀利,枯枝被雪压得纹丝不动,我在心里估摸了下四周布下的暗哨影卫,不禁轻笑出声。果真是将军营里那套防守挪移到了这里,我是该庆幸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不然指不定会被李世民拖到那里去严刑逼供。 慕夕委屈地撇撇嘴,嘟囔道:“若夫人想出门呢,还要被像犯人似的左右押解着吗?”她并不十分清楚我同李世民之间的原委,以为只是寻常闹了别扭,心里自是体我委屈着。谁知她漫不经心地轻言细语竟被后面紧随的护卫听了句,他严丝不苟地回道:“殿下吩咐,在他归京之前夫人不得踏出秦王府半步。” 慕夕惊讶地半张开嘴,往日她见了许多我与李世民闹别扭,却从未有一次见他如此不留余地地让我难堪。我恍若未闻,只是略有些不耐地冲她道:“随着走,哪儿那么多话。” ﹡﹍﹍﹍﹡ 冬阳和煦,浮云逐风。正是晨光微现时,那明媚的阳光未扫尽冬日阴霾,反将心底那抹忽聚忽散的悲伤积压得更加沉重。 流光均匀地倾洒在脸上,我默默扶着琅轩凝睇,他依旧是那般风姿卓越,穿行在人群里一眼便可看见。身后不乏人追随,众星捧月般雍贵,于繁华中匆匆而过。披风长洒染满了霜斑,远远望去却觉出几分萧索,几分落寞。仿佛周围车水马龙尽皆背影,万般奢华堆砌的阵仗都不是他想要得,终究只是一个人,晨光将影子拖得很长。 长春宫不该是他的前境,他的渴求在战场,在太原节节败退的残局中实现他的抱负豪情。谁让他不是太子呢,任何帝王都不会容忍藩王势大与太子平尊。更何况李渊历经隋两朝帝王早已见惯宫廷里的血雨腥风,怎会任由前朝悲剧重演。 心中轻叹,他日后的路是不会好走了。 只剩迈出王府的最后一步,远远地,他却默然停住了。慢慢转身,我慌忙托着沉重的肚子往廊柱后躲。他的视线轻飘飘地看向这边,明知这样远的距离他是发现不了得,心跳还是不由得加快。 他也会舍不得吗?这一刻,他看向我们的合意台的这一刻,心里想的人是我吗? 暂短的视线停顿,他终于下定决心迅疾地转身,翻身上马,扬鞭长洒,击起一路烟尘追随。我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泪水不知何时洇满了脸庞,落在冬日冰凉的地上,凝成了一点湿痕。 那样短暂的一眼,像风与月的短暂邂逅,毫无行迹可寻,却足以铭记一生。 ﹡﹍﹍﹍﹡ 秋衣烂漫的时节,我终于将我们的孩子生了下来。乳娘喜滋滋地抱来给我看,“是个小王爷。”我欣慰地微笑,轻轻阖上了眼,周围浓重的血腥味让我几乎窒息,最后的一丝力气也被这孩子艰难的降临人世消耗得所剩无几。 长孙冬霖握着我的手,体贴地说:“你只管好好休息,我已给世民写了信,他……一定也会很高兴得。” 世民,我从未有一刻这么深地想念他。裴寂在太原的策略失当,导致了度索原大败,太原失守,中南部大片李唐据地沦陷,在加上夏县吕崇茂造反,终于使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山西、关中一衣带水,山西的危局使长安瞬间便得岌岌可危。 在大唐王朝水深火热之际,李渊再次命秦王李世民挂帅,并亲自前往长春宫为他践行。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太原战场,而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下了我们的孩子。 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对长孙冬霖道:“姐姐,我求你一件事。”她轻轻地点头,目光温婉似水。 “如果将来他看到这个孩子有一点点想起我,有一点点地厌恶他,就请把他远远地送走。” 握着我的手僵了僵,长孙冬霖宽言安慰道:“别胡思乱想了,这是他的骨肉,血脉相连,任谁也斩不断。”我艰难缓慢地翘了翘嘴角,见慕夕将孩子抱过来,半跪在床榻边,轻声道:“夫人,您再多看小王爷一眼,为他起个乳名吧。正名等着王爷回来取,乳名您来取,这样好吗?” 心中陌陌流过一股暖流,不明所以的情绪悄然滋生,“就叫……阿念。” 长孙冬霖一怔,望着孩子吟吟浅笑,暖若春风和煦:“阿念……” ﹡﹍﹍﹍﹡ 天性中的敏感终究没有欺骗我,命数中的劫难正一步步向我走来。 连绵霪雨宏靡如幕,沿着飞翘的屋檐吧嗒吧嗒滴下来。隔着一层菲薄的茜纱,雨珠无情击打在浓艳荼蘼的花瓣上,妍丽涵香委地,唯留一场残香破碎。 阿念沉沉入睡,慕夕在木床边绣着素锦,清雅飘逸的兰花,绵细的针脚,断断续续,弥合成状。 隐修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刚要开口,被我连忙制止住:“小点声,别把阿念吵醒了。”隐修急得直跺脚,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大事不妙了,刚才我在王府外面碰见家音小姐,她说皇帝陛下要召见你,此刻传召的圣旨已在路上了。萧笙冒了极大的风险拖她给你传信,李唐在边境吃了突厥的亏,义成公主竟大张旗鼓地祭出了大隋的名号,划出了国土,拥立了新君,连封号都拟定了。陛下龙颜大怒,已将杨侑软禁在了太极殿的偏殿里。” 我的心刺痛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转眸看向阿念,窗外霏雨连绵,他睡得正香。慕夕从木床边站起来,眼睛红肿如珠,哽咽道:“夫人快些走,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殿下凯旋班师后再回来。” 隐修强硬地拽着我的手,忿忿道:“还看什么,再看下去你的命都要看没了。” 我像个木偶被他拖着穿过了大半个王府,裙纱拂过无数雨坑,已经湿透。行至门口,一直尾随在我们身后两个护卫冷不丁地挡在跟前,硬邦邦地道:“秦王有令,夫人不得擅出王府。” 隐修用眼角蔑视了他们,好像没听见径直拉着我往外走,护卫坚如垒壁地挡在我们跟前,道:“请两位不要让属下为难。” 说话间家音拎着侧裙急匆匆地跑进来,埋怨似的看了隐修一眼,急道:“怎么这么晚,快走,圣旨马上就要到了。” 闻言,护卫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以手覆剑:“军令如山,请夫人谅解。两位若是再纠缠夫人,莫怪属下们不客气。”说话间洒星般从四面聚合起数量可观的护卫,将我们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瞧着阵势插翅也难逃。 家音气得扔掉了手中擎着的伞,方要上去理论,我连忙将她拽入伞底,压制住她的蠢蠢欲动,颓然道:“没用得,若非他们执法森严秦王亦不会将他们安排在这里。家音,若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劝住萧笙哥哥,让他不要冲动。” ﹡﹍﹍﹍﹡ 细朦的雨水渐渐瓢泼如注,暗蓝色的天空中春雷滚滚,骇人银光似要将天幕劈裂开,道道轰鸣伴着雨声接踵而来。 门外马蹄交踏,悬在车辇前的铜铃随着雨水的击打而泠泠作响,声声清脆本该如黄莺婉转,在此刻却如一座刻满斑驳沧桑的暮钟,每一声都敲击着内心堆砌至深的不安与恐惧。 内侍捧着圣旨颤巍巍地进来,朱红的宫服被雨水洇成了浓深的血红,宣旨声尖细:“陛下口谕,传召秦王侧妃杨氏入宫觐见。”我忍住心中大骇将圣旨接下。家音不甘地凝视着我,眼眸朦胧似雾笼罩,几乎要沁出泪来,喃喃道:“不该是这样……” 王府里的护卫试图阻止,却被内侍趾高气昂地呵斥道:“这是陛下旨意,你们想代你家殿下抗旨不成?”众人互相看看,似有犹豫权衡,终究退了下去。 果真报应不爽,世民,合意台上的遥遥一望注定要成为我们的最后一面了吗? 将家音紧紧胶着在我胳膊上的手剥落,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早已摆放齐整的朱红漆木踏梯。方踏上两层,见隐修撑着伞跟了上来,内侍不耐烦道:“去,去,这是要进宫面圣,闲杂人等回避。” 他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了个小木牌,那内侍立马换了副嘴脸,谄媚道:“呦,小人有眼无珠,怠慢了贵人。您若是也想进宫,尽可搭上这一程。” 家音紧盯着他,眼珠滴溜溜直转,忽而眸光铮亮,道:“臣女萧家音奉昭仪娘娘之邀,进宫赏菊。” ﹡﹍﹍﹍﹡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愁眉紧锁的两个人,轻叹道:“你们这是何必呢,纵然陪我进了宫又如何,宫闱内苑里是福是祸已不是我们能决定得了。” 家音双手交叠在膝上,紧攥着裙纱,绞扭出数道折痕,倚着车壁闷闷道:“一座宫墙足以让两边的人望之兴叹。与其在外苦等音信,倒不如陪你进去,发生了什么也好有个照应。”单手支着脑袋的隐修抬头看了我一眼,以同样的语气道:“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好好想想对策。依我看,不就是唐军吃了突厥的几次败仗,何必要为难你一个女流之辈,顶多也就那杨侑那小子开开刀嘛。” 被家音埋怨似的睨了一眼之后,他忙坐直了身子讪讪地看我:“我的意思是让你别太害怕了,到时候谨慎些别说错话。” 我将珍珠雪绫纹的臂纱往上拢了拢,连一个勉强的笑容也已经表现不出来。突然想起隐修方才的表现,心中顿生疑窦,便随口问道:“你身上怎会有进宫的腰牌,而且方才内侍的表现还好像认得这腰牌。” 见他神情略有躲闪,我忙道:“不想说就算了。”如此一来,他反倒局促起来,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可遮掩得,我与李家相交已久。” 我生出些兴趣:“有多久?” 他将手一摊:“具体有多久我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得我和唐国公初相识的那一年,美名远播天下的琼花公主尚在人世。”我一恸,此刻再闻瑶姬姑姑更若前尘遗梦,中间不知多少九曲轮回,这个名字如魔咒始终萦绕我左右不曾离去,时不时便会有人在我面前提上一提。 ﹡﹍﹍﹍﹡ 一路少言,辘轮紊然滚转,窗外仍旧雷雨轰鸣,却少了杂乱鼎赫的絮谈,唯有雨水落地均匀的声响。我知现在已进了太极宫,掀起湘帘,可见朱瓦碧墙皆蒙在水雾湿暗之外,天色愈加阴沉,好似要掉下来一般。 太极宫巍峨依旧,张扬而不失雍容的殿宇如一双鳞爪飞扬雄武庄严的麒麟,王者之都的磅礴大气令穹顶上的空气都要为之凝结。 内侍半逼半请着将隐修带去了太极殿偏殿,将家音送去宇文昭仪那儿,却带我沿着太液池草长莺飞的宫道上走过,柳如长绦浅浅滴浮在映出蔼蔼天色的镜湖上,千道万道如断了线的珠帘自天而降汇聚其中,湖水濛涨几乎要漫过护堤。 眼前殿宇极为熟悉,匾额上端正地刻了‘毓琛殿’三字。一瞬恍惚有中错觉一闪而过,仿若幼时无数次顽皮晚归,姑姑正在窗牗下边抚琴边等着我。 李渊正坐在从前姑姑常坐的地方,抚弄这一把古琴,若有所思。他的身后站了个博带羽冠的道人,将绒毛齐地的拂尘扛在右肩上,表情肃穆而一丝不苟。 听内侍的禀报,李渊只将琴轻轻往前一推,冲着正向他跪拜的我道:“朕知道,你的琴技极高,为朕拂一曲吧。”我心中杂乱,却又不敢拒绝,只有强忍着心中忐忑淙淙弹奏了一曲。此时我真正觉出可悲,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柳巷里许多倚门卖笑的女子那般,被人召之即来拨弦调音,纵然那个人是当今天子。这样的可悲越浓重,对父皇的思念便更深一分,纵使他从未关心过我,却给了我最好的庇佑,让我安心于一方净土不受牵染。而今他不在了,他的女儿,曾经显贵无比的大隋公主,连生死尚不能自己把握。或许,命不由己,这便是对我这个亡国公主苟延残喘至今最大的惩罚。 一曲毕,李渊意寓深长地道:“这首《梨花错》是从前瑶姬最擅长的曲令,你果然聪明。”他回头的时候,浓重斜飞的眉宇微挑,眉间一道煞气极重的川字纹,给原本和善的面庞添了几分戾气。 我垂眸道:“儿臣只是重游姑姑寝殿,有感而发。” 李渊呵呵一笑,气息吞吐地极轻,若不细听根本辨别不明:“朕知道你与你姑姑感情深,放心,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朕是不会为难你得。” 我极温顺地敛眉,轻然颌首,蓦然间生出几分不安。 “桀伐岷山,岷山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华虽为两块,然惊魂早已融为一体,故世人极少将它们分开言之。开皇年间有化外方士进献苕华于大隋国君,意祝二圣临朝,伉俪偕老。后来独孤皇后同文帝间隙渐生,便将这两块玉抛诸脑后。当时朕住在大兴,独孤皇后随手将其中一块给了朕,便就是这块‘苕华’让隋炀帝对朕谋划忌惮多年,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威逼利诱迫朕交出,当初晋阳起兵前夕,建成替父南下江都,不得已交出苕华保他一命。两件宝物尽落于炀帝之手,他必然会交给自己的儿女保留。而今炀帝子息凋零,仍未见苕华临世,细细数来,除了你姐姐,他的儿女便只剩下你。忆瑶,你可知苕华下落?” 他安坐在梨花雕木矮凳上,前倾了身体认真询问。我未曾细想,反问道:“敢问陛下,区区亡国之君穷尽奢华的玩赏之物,何以值得陛下如此耗费心神?” ﹡﹍﹍﹍﹡ 他不以为忤,浅浅笑道:“既然你问得直接,朕也不好隐瞒。当初文帝眼见太子晋王相争,恐大隋根基未稳伤及国本,便暗自将追随北周武帝时征战得来的早已绝迹多年的阵法兵策及炼铸刀剑的古书甲策藏匿了起来,期望若将来途生战乱有识之主可凭借此重整山河。朕恰巧识得承监的官员,他自知背负着这个秘密来日无多,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朕,希望将来朕能替他照顾孤儿老小。” 父皇必定也知道此事,才会将苕华看得那样重。只是……既然牵扯如此广泛,必然不会如他轻描淡写地那般简单。我恭顺一笑,道:“陛下雄心伟略忆瑶佩服,只是忆瑶并不知道苕华下落,恐要让陛下失望了。” “不知道?”他霍然起身,冷笑着反问。目光一沉,嘴角隐含略带嘲讽的笑意:“你若不知道何必要赘问这许多,你一个女子莫不是也关心起了家国兴亡的大事。” 我反而心底坦荡,无所阴晦了。坦然地抬头直视,清晰明了地说:“陛下也说事关家国兴亡,举足轻重,怎会轻易说与忆瑶听。对于活人,纵然她再弱小也该有些避忌;若是死人或是已认定她将要死的人,就没有这许多避忌了。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尚且会使些‘迂回’之计,忆瑶也不见得非要倾其所知。” 他脸色顿时灰青如沉铁,目光里仅有的伪作的一丝牵强的和善也消失匿迹。顷刻间,目光锐利如炬,似一把利刃要生生将我刨开。 “朕到底是低估了你。”近乎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不知你使了怎样的狐媚手段,让世民那样迷恋你,连建成都向着你。即便没有突厥南下的事情朕也早打定了主意杀你,泾州的隐情世民自以为隐藏的天衣无缝,真是让朕失望透顶。若非你怀了孩子让你多活上几个月,在世民刚出长安的时候你就该死了。朕岂会容忍一个乱我大唐江山的前朝祸水活在这世上。” 窗外的雨连绵无尽,一道惊雷骤然滑过,褐紫的光短促而明亮,映亮了年久无人的毓琛殿,也映亮了李渊阴冷几近狰狞的脸 我妩媚地微笑,有种久违的酣畅淋漓涌过:“陛下说得都对,所以这世上还是有因果报应这么回事得。” 一声闷响,古琴应声被扫落于地。李渊因暴怒而狰狞的面孔尽在咫尺:“看来世民把你惯坏了,让你连什么是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朕给你时间考虑,若是配合朕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不然……”他阴鸷地冷笑:“太极宫不是秦王府,这里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开口。” “沐云,将她带下去!” ﹡﹍﹍﹍﹡ 毓琛殿的偏殿里有一扇小小的窗,却是极高,唯有踩在桌子上才能看见窗外繁星如雨静落于漆黑天幕。雨早就停了,积聚的水滴从飞檐上一点一点落下来,这便是我周围唯一的声响。 从上面下来后,我又呆呆地凝望着摆放在朱红壁橱上那面沾满灰尘的铜镜,周围浮雕着的牡丹栩栩如生,一刀一刻纹理入深,想着那每一丝纹理都曾被姑姑抚摸过,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覆了上去。 静谧中不知从何处传来‘吱呦’的古怪声响。我环顾四周将视线停留在窗户上,枣木嵌纱的窗帷被推开,眼前撩起一阵寒风,闪过一抹鲜妍之色,我不仅后退几步,待站稳后看清来人险些惊叫出来。 “璃影!你怎么来了?”我压低了声音,望着近一年未见的璃影,美丽依旧,连眉眼间隐约撩动的那抹寒光也依旧。 她的目光深重,“奴婢听说夫人进宫,想起您出嫁时太子曾送过您一枚可随意进出宫闱的东宫令牌,就……”未等她说完,我慌然打断低声呵斥道:“璃影,这是皇宫,你怎可乱来,万一被发现你性命堪忧,道玄的牺牲就白费了。” 听我提及道玄,璃影冷艳的眼眸底下泛过一抹暖光,默默化作哀戚:“道玄……随秦王去了战场,我来前给他留了封信,如果我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他看到那封信后也不会太伤心。”低头深吸了口气,她决绝地对我道:“外面的守卫都被我打晕了,我们冲出去,说不定会有一丝活路。” 她不容置疑地将我的手拽入怀中,刚踏出去一步,殿门猛地被人踢开,浅淡的月光映出李元吉横飞的暴怒,他瞥了眼璃影,冷冷道:“你们要杀人放火都随便,就是别打着大哥的名号。” ﹡﹍﹍﹍﹡ 我警惕地望了望李元吉的身后,所幸他没带人。挣脱璃影的手,道:“我哪里都不会去,也不会连累太子,烦请齐王高抬贵手,让璃影离开。” 窗外寒风瑟瑟,吹打着檐下铜铃泠泠作响,声音空灵而寂寥,像极了招魂的音曲,流连缠绵不尽。璃影转身看我,颊边一抹胭脂丽影,淡淡的蔷薇色,美丽动人将整座雕栏玉砌的前朝宫殿悉数比了下去。 “我们从前并肩作战,度过了不知多少艰难,许多次凶险至极却仍能挺过来。忆瑶,相信我,这一次我们一定能走出去。”这是璃影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谨慎礼度的她从未有过丝毫逾矩失当的言辞举措,可今晚,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这般自然流畅,没有任何梗塞,像已在心中叫了千遍万遍。 潇潇风声中传来李元吉阴森的声音:“好,很好。本王倒要看看你这次究竟有没有命走出太极宫。”说话间两道人影飞速扭打在一起,拳脚声闷钝穿破夜的暗静被无限的放大。璃影空手而来自然占不到上风,但所幸她身形灵活且变化多端,总能出其不意并巧妙地将李元吉来势汹汹的袭击化力至无。我暗知任由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发展有百害无一利,却不得不沉默,生怕自己的只言片语会扰乱璃影的心思而使她不测。 一束掌风凌厉扫过,璃影在回袖间将脚边木凳击得粉碎,而李元吉随着木屑纷飞接连后退。勉力止住败退脚步的李元吉眼睛猩红,咬牙切齿地盯着步步紧逼的璃影,忽而腾身跃起,将手拂上腰间软剑。璃影唇边泛出一丝讥诮不屑之色,似是将所有应对招数都想好了。 然而,李元吉剑锋陡转,却是刺向我。蓦然间,觉得这个场景格外熟悉,像是岁月流逝后的重演。璃影应付不暇,已失去了抵挡与进攻的最佳位置与时机。就在极短的一瞬,脑中浮现出无数念头,我想,世事大抵如此,哪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来演,不过是先人与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罢了。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近在咫尺,预想中的痛却没有来,我猛然抬头,璃影纤丽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一怔,自她胸前流出的血灼烫了我的手,将残存的思绪拽了回来。“璃影,璃影……”我啜泣地呼叫着她,试图将颊边逐渐消失的生气留住,捂住胸口的手已经被血染成了鲜红的颜色,摇晃在昏弱的烛光里,带起金黄的流影。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了无生气地仰头看我,泛白的眸中却丝毫没有我的倒影,断断续续地呢喃:“夕阳落,皎月升,牛羊……成群伴我归家,家……家,我……好想……回家。”冰凉滑腻的手慢慢滑落,在我稍一出神的时候已从我的掌心中坠落。泪水决堤泛滥,终于将她白皙清艳的脸颊冲刷得干净。我握住她的双手,将绵软无力的身躯紧抱在怀中,似乎听到心在一片片地碎裂,我骗不了自己,曾经听我倾诉心事的璃影,曾经与我相依为命的璃影,曾经与我在悬崖峭壁绝境逢生的璃影,已经离开了我。 ﹡﹍﹍﹍﹡ “忆瑶。”应着声,我茫然地抬头,面前被皂色锦衣遮出了一方阴翳。李建成不知何时来得,放眼殿宇空旷,李元吉早已不知去向。 李建成将从璃影袖中滑落出的玉牌抽出,塞进我的手里,温声道:“逝者已去,不要让璃影白白牺牲。” 我睁大眼睛吃力地看他,明明听得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却觉头脑混沌无法辨别其中意思,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做,还能做些什么。 直到许多交叠在一起的脚步声行至近侧,内侍宣读圣旨的尖细声音传来,才让我出鞘的灵魂回来了几分。 “皇帝陛下口谕,宣太子太极殿面圣。” 李建成略有迟疑,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虽接下了圣旨却迟迟不肯随内侍离开。清早在太极殿见到的那个名叫沐云的道士极圆滑地劝道:“殿下尽快去吧,莫让陛下等急了,不然有些可转圜的事也会变成死扣。”他沉吟片刻,挣扎片刻,终还是随着内侍离开。 到现在我才真正觉得,那些狂风怒狼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璃影正在我的怀里慢慢变冷,习惯了她的陪伴,在以后没有她的日子里我该怎么过。 帷幔随风翩飞,撩起地上拂尘无数。我想将璃影抱到床榻上,却因为长时间地屈膝在起来的一瞬眼前眩晕,身体也跟着踉跄了几步。 “夫人,小心。”一双粗糙油腻的手放肆地握住我的手腕,被我厌恶地甩掉。 白日里衣冠楚楚不苟言笑的道士而今竟正冲我挤眉弄眼地媚笑,像极了街头无耻的恶棍。他含笑着将自己的手放在鼻前闻,双眼微眯,似是陶醉道:“见识到唐宫里美女如云,却无一人有公主这般天姿绝色,聪颖通透,令沐云十分倾慕……” 未等他说完,我已强按住那股恶心,手指向门口冷然道:“滚!” 谁知他不退反进,有些急切地要来捉我的手,被我翻身躲过,仍不肯死心,舔皮赖脸道:“上天让我们在这等纷乱里相逢,便是缘分,忆瑶你又何必固执呢。秦王固好,可如今远在天边也护不了你,又何必为他守身如玉。今日你我春风一度,我说不定会想办法让陛下放过你呢。” 忍无可忍,我将案桌的白瓷花瓶狠力掷向他,不屑道:“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这等肮脏小人靠近。” 沐云玩味似得擦了下被飞溅的碎瓷片划伤的侧脸,无所谓地笑笑:“是,与聚集在您身边的那些男人相比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萧笙被陛下软禁在东宫里,太子么,只因为他今晚来看了您一眼,陛下便要他亲手鸩杀代王以示心迹”,在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后他满意而挑衅似的问道:“你说,在你和储君宝座之间,他会选哪一样?” 方才被屈辱所充斥的力量瞬间疲软,我接连后退用手撑在案桌上,悲戚道:“侑儿,姑姑还是没能保住你。”一时失神竟被沐云欺进,被他拦腰抱住,暧昧无耻的话响在耳边:“光阴苦短,红颜易老。公主如此美丽何必自苦蹉跎,当真暴殄天物。”我的挣扎不过徒劳,他已将我按在床榻上,撕扯我的衣服。 世民,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世民……”我清浅呼唤,他的身影沉淀于心间,终是给我最后的力量。我低头看着裙纱碎成寸缕,将残存的力道悉数使出,推开盘绕在我身上的沐云,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撞向擎殿的石柱。 砰……一声钝响,顷刻间万籁俱寂,头上汩汩流出的热血温暖了冰冷的眼泪,终于,走到了尽头。 秋风沁凉,像绸缎抚摸着我的身躯,一个声音萦绕在耳边,“张开嘴,吃了它。吃了它,你就自由了……” ﹡﹍﹍﹍﹡ 凉月趖西,几阑疏星悄然落于天幕。大片的芦苇丛在晚风中柔软地浮动,夜带凄迷。 我坐在芦苇里,眨巴了下眼睛,“大约我是又没死成……”隐修罕见地没有讽刺我,语带轻叹:“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杨忆瑶”,他顿了顿,凝神看着我:“你明白吗?” 我轻轻揉捏着衣角,轻声道:“我只是奇怪,你是如何把我救出来得。” 隐修望着我似笑非笑,眉角似蹙非蹙:“多亏了你有些血性,知道以死来保住清白。其实当时我就在门外,估量了下你的力道大约撞一撞是死不了得,可那个沐云见你流了许多血吓得魂都丢了,连看看人死了没有都忘了,直接落荒而逃。” “我当时灵机一动,干脆就让你吞了‘再生丸’,将计就计。皇帝陛下担心你的消息传到前线被秦王知道,便也没有细查便草草下葬,连李家宗祠都不让你进,不过这样也好,倒省去许多麻烦。” 我在脑子里理了理脉络,很快发现一个极重要的问题:“不是将我埋了吗?你……自己把我挖出来得?” 他又犹豫了,我直接站起来拍了拍粘黏在裙裾上的碎茸茸,作势要走。隐修也站起来挡在跟前,干脆利落地说:“宇文士及。” 我一怔,心底五味陈杂不想再去探究细里,生怕触及艰难埋藏的往事。 看出我的异样,隐修也没有再提,只是遥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平静道:“我给你雇得,天一亮城门一开你就离开长安,想去哪里也不要告诉我,只有一点,走了就别再回来。” 遥望天边流云疏星,帝都的夜如一幅着色深浓的水墨画,雍容静谧而神秘吸引着人观赏,却容易让人亡了自己其实已在画中。我不是没有想过有一日千帆过尽毫无牵挂地离开,然后真到了这一日才发现自己其实无法做到毫无牵挂。我最亲密的人,我的孩子,那些沉浮跌宕的记忆,还有……我的丈夫。此去经年,或许永无相见之日,再回首,在太原喝下忘忧的那一刻,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会重逢,而在重逢后我最眷恋他的时候也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终究逃脱不了这个结局。 命中注定,世事中有多少命定的事,却又好像都被我们遇上了。 抹了抹眼泪,最后看了一眼我长大的地方,踏上马车。身后芦苇随风摇摆,隐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淡出我的视线。 车夫问我想去哪里,才猛然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确切得特别想去的地方,毕生追寻的自由,其实不过是在心中幻化出来的不切实际的梦境。 既然命运牵扯着我走到了这一步,那就让我回到二十年前那场倾世风月的起点,去解开缘何我前半生磨难起伏不断的谜题。 “洛阳。” ﹡﹍﹍﹍﹡上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会有番外,下半部新坑敬请期待!! 第54章 番外 :弦歌为谁冷 番外:弦歌为谁冷 长夜漫漫,对于所有的人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窗外凄风暮雨雷鸣交加,吹起湘帘微皱,像凝结在滑腻美人面上的泪痕,拂之不去。家音的性子极好,自及笄之后就时常被人夸赞宽宏温和,能谅人之难。然而今夜,此时,她却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千刀万剐。 沐云被吓得瑟缩蜷跪在地上,一手拽着李渊的袍角苦苦哀求。不过是些虚软的陈词滥调,连一直袒护他的君王都露出了不耐的神情。任凭他说得再天花乱坠,但凡看上这里一眼也都不攻自破了。被撕裂的缎絮裙带散落在床榻四周,锦被落满褶皱,一幅淫靡的场景。石柱上那块血迹早已干涸,只留下一小块殷红的残留。 家音狠命地摇头,仍无法将脑海里自己想象出忆瑶临死前凄凉无助的画面驱除。 李建成率先打破沉默,然而声音若罗刹,几乎要嗜人血脉:“父皇若是觉得事情还不够明了,尽可以宽赦沐云,儿臣等人不敢有丝毫违逆君上的言行。”沐云倏地抬起头看他,眼中徘徊的浅光瞬间既明且亮,似乎没料到李建成会就此放他一马。家音在心底冷笑,果然是个愚笨的蠢货,可是转而又是胸前积聚了喷薄欲燃的怒火,就是一个不堪的人凭什么有这个胆子去妄图玷污神仙般清丽纯美的忆瑶。 显然,李渊的尴尬与踌躇溢于言表,可在现场不乏他的肱骨近臣。宇文士及,裴寂,李纲,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解围。这个时候太子的立场再清晰不过,任他极度隐忍那字里行间流露的阴森狠决足以让所有人明白,赘言一句便是与太子为敌。更何况还有一个手握重兵战功煊赫的秦王。若今日因自己的挽护求情让沐云逍遥法外,来日他班师回朝,就肯默声吞下这屈辱的苦果善罢甘休了吗? 出乎人意料,竟真得有人替沐云求情,家音震惊地看着宇文士及,觉得这个人自己怎么会认识。 “陛下,依臣所见,此事不宜声张。前线战事吃紧,秦王殿下手中握有我大唐半数以上的精兵骁果。长安禁卫薄弱,若在此时走漏风声传至秦王耳中,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李渊铁青的面色刚缓和了几分,顷刻间又凝重如铁。他的儿子,那个最难以掌握却让他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当真会为了个女人背弃父子亲情,君臣纲义。视线触及擎柱上斑驳的血渍,一时之间他竟也拿不准了。 得到鼓励的神色后,宇文士及继续侃侃而谈:“臣认为眼下应尽快让杨妃娘娘入土为安,但若葬入宗庙又免不了造册入谱一番周折,这样一来知道的人也多了。” 李渊半阖双眼似是疲惫,微微点头示意宇文士及全权着手办理此事。 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大约是保住了,沐云忙不迭地叩首千恩万谢。家音实在看不下去了,随着不发一言径直往外走的李建成后面,经过宇文士及时听似压低了声音却又让所有人都能见地嘀咕道:“真是个好臣子……” ﹡﹍﹍﹡ 春芽破土,万物孟苏,转眼到了武德三年的春天。 沐云案结后不久太子便将秦王府里的三公子接入东宫亲自照看。其中缘由引人猜度,别的暂且不论,只是太子派去接三公子的沈良娣极会处事,附在在秦王妃耳边殷殷道:“王妃品行太子自是信得过得,只是前有杨妃不幸,不得不谨慎些。况且它日若真有个什么万一,又是在王妃眼皮底下,多少也得委屈着您。” 更多得,时时可以窥见平静不甘寂寞下的波澜。 春日天渐长,当暮阳没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恢弘气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得蒙圣宠的宇文士及看上去却并非常人所想象的那般春风得意,那日在太极殿前沐云前去谢他救命之恩,絮絮叨叨间突然前襟一紧被宇文士及揪了起来,听他恶声道:“告诉你我宇文士及不是什么好人,抛弃妻子,昧心谄媚,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有宫娥亲眼看见刚被解除软禁令的萧笙将沐云扔入太液池中,自己站在荫廊下冷眼旁观着不会凫水的沐云在水里艰难挣扎。当然并不会这么简单,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沐云隔些时日便总要添上些新伤。 偶尔进宫探望阿念的家音也会去看看萧笙,问过一次:“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你是害怕吗?” 萧笙兰芝般清逸的月白裘袍在墙帷下划出了道秀灵的半弧,半是冷漠半是颓唐地倚在墙上,冷笑道:“怕?我还有什么好怕得?没有人比我更想他死,但这个人不该我杀。“ 家音仰眸看了眼玉琼飞茕,飘落的花瓣有着凄迷幻妙的色泽,像蒙冤的灵魄迟迟不肯离去。 ﹡﹍﹍﹡ 前线捷报频传,被恐慌笼罩许久的大唐王朝终于见到了胜利曙光。美良川大捷,安邑之战,刘武周损兵折将已是强弩之末。武德三年四月,宋金刚介州大败后刘武周弃城逃亡突厥,秦王李世民顺利收复太原。 陛下龙颜大悦,遂派遣太子李建成率一众文武朝臣出明德门迎接凯旋之军。那日城峦下黑幡如云蔽天,绵延帝都千里的是勇挫敌军的威勇之师,李建成屏退左右随从登上城门,却叫了宇文士及作陪。 居高临下而望,有了另外一番感触。 秦王李世民高居马上行在队伍最前方,甲胄银剑如神来之将。那千里巍峨,万丈雍华,在瞬间都似成了点缀,成了这个年轻将领鼎盛年华上一枚绽放异彩的流云。 “你知道,本宫现在想什么吗?”李建成眯起眼睛逆着正午鼎盛的金冉耀光,淡淡问道。 宇文士及出于习惯总不免要在腹中揣测估摸一番,却发觉李建成微微倾了头,余光炯炯地看向他,那视线极通透又极浓稠。他心中骤然敞亮了,也没什么避讳道:“微臣斗胆,秦王殿下少年英才,风头太盛也太不知藏拙。” 几声嘹亮大笑,宇文士及惊愕地看着李建成,听他边笑边道:“本宫何等有幸能让宇文大人说一次实话,只是这次却又偏偏说错了。”见他眉毛微敛,似是沉思,又道:“本宫想得是,人生在世真正的考验未必是在战场,但愿今日之胜景不会是世民平生再不可逾越的至高点。” 终于听出了他的意思,宇文士及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位年轻储君这许多拐弯抹角的背后意图。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永远隐瞒,而秦王迟早会知道自己为沐云求情一事,不论曾经他们多惺惺相惜,也许日后秦王仍会对他倚重有加,终究会有嫌隙忌讳在里面,不复往日通透。而太子让他意识到了这些,是想拉拢他?宇文士及心中暗笑,他虽非君子,也已久历朝鸾起伏,任何事都有反复余地,唯有辅储之路,走了就不能回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猎鹰虽稚,总有羽翼丰满的一天。 ﹡﹍﹍﹡ ﹡﹍﹍﹡ 枫叶红如炙火,洋洋洒洒地落了一院。晚归的秋蝉在几缕疏枝上哀戚地鸣叫。李道玄站在一棵枫树下,任由落叶遮挡了字迹,小指上绑了厚重绷带的手紧攥着信笺,眼神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短短几个时辰,更好像有许多光景逐一在脑海中一页页翻过。带着浓艳靓丽的色彩来了,又渐渐化至淡薄灰暗地走了。从他和璃影在东宫的初相遇,见璃影被李元吉为难而出手相助到他将璃影从秦王府的刑牢里带出来。 在年轻气盛又正热情如火的年纪里,英雄救美就像写在绢帛上的诗句,带着柔软的浪漫又有水墨的清雅不俗,正适合收纳成记忆深埋心底。明明他们的相遇、相熟是这样的经历,可道玄总觉得璃影其实是不需要他来救得。一般的危险她凭着自己的灵敏总能躲过去,而躲不过去得,对于即将到来得她又好像并不害怕。明明如花似锦的年华,他却总能看到清艳明丽的眉眼中时常流露出的那种带有献祭意味的视死如归。 似乎所有于她身上都在走极致,来得突然,走得决绝,仿佛这里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得。 留恋?李道玄的思绪顿了顿,慢慢理出了头绪,在下定论之前他需得再去见一个人,如果连那个人都说璃影如信上所言‘外出日久,甚是思家;相去夕暮不能自已,是时归矣’,那他就死心。 可到了秦王府他又觉得哪里不对,李世民完全没有了方才新胜凯旋的年轻统帅意气风发的气度,反而面色苍白举止滞钝,像是丢了魂魄般仓惶。他像是从虚空里抓住一根断截的稻草,明知不可靠,却不肯用力好像生怕打破自己营造的幻想。 “就算你说得都是事实,可……”李道玄疑心自己听错了,那昔日清朗如玉的声音竟染了哽咽,带了沙哑,“怎会那么虚弱,在柱子上撞了一下,就……” 对面站着的宇文士及仰头叹了口气,极是不忍:“宫里的老嬷嬷验过了,说是生产时失血过多伤了元气,过后又郁结忧思疏于调理,看着好像没什么其实早就掏空了,经不起这样折腾。” 李世民眼眸中仅有的一点光亮也迅速黯淡下去,神采全无竟像瞬间衰老了几岁,跌坐在榻椅上视线全然失了焦准。李道玄再也看不下去,走了进来方问了句“怎么了?”就听李世民极小声地呢喃了一句:“带我去见她。” 显然宇文士及也听到了,面带为难地谆谆劝道:“陛下在宫中设了庆贺宴席,况且三公子还在东宫里等着殿下去接……”李世民倏然仰眸看他,眼睛里充斥着绝望与嗜血的猩红,一字一句道:“我说,带我去见她。” ﹡﹍﹍﹡ 秋日风清,莹草浅淡。这里种了大片的百合花,大片大片开在夕阳之下,由白渐红,一路蔓开,像云里裹了烟霞。花丛里有一抹月白的身影,像是要和百合花融为一体,待走进了些便听到飘浮起来的喃喃自语:“跟你说了这么多,会不会嫌我烦”,身影倚在了苍凉的墓碑上,仰望着天空像在沉思,“你一定在想,我隔三差五地就来跟你唠叨,是不是没有别的事可做了”,携了一枝百合放在鼻翼前轻嗅,轻轻合了眼:“从前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却觉得一天一天都那么漫长,大概度日如年就是这么个意思。昨天我去找阿念玩了”,声音里渐渐染了笑意:“他已经会叫舅舅了,长得真好看,可惜不是像你。”平地骤然掀起一阵风,吹动了围聚在墓碑周围的百合花四散飞去,萧笙感觉心底一凉,慌忙地站起来喊了声“瑶瑶”向前走了几步,蓦然停住了。 不盈余尺的距离,李世民站在那里怔怔地盯着墓碑看,随风游荡的百合花轻飘飘得,在他身侧打着旋不肯离去,有种雀跃,有种流连。 萧笙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李世民根本好像没看见他似的。他便将目光投向了身后跟着的两个人,视线在李道玄身上一转悠,含笑而玩味地落在了宇文士及的身上。 三个人的对峙,李道玄有些莫名其妙,萧笙有些狂放不羁,而宇文士及始终是那么个不咸不淡的表情,任谁也别想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萧笙不是不知道宇文士及是顶不想让别人窥测到他的内心,却又觉得这幅冰山也难消融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多高明。让人猜不出算什么本事,若是让人猜错了,还是千万分笃定深信不疑的错那才是本事。 他心里又想起了瑶瑶,那抹纤丽的身影没清晰一分,眼底的决绝与冷滞便更深一分。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地怒吼:“就这么一抔土,这么一块墓碑,你们凭什么要我相信瑶儿已经死了,凭什么!”眼见着他想刨开深埋的棺椁,萧笙和宇文士及却好像极默契地飞速上去架住了李世民的左右胳膊。 ﹡﹍﹍﹍﹡ 孤鹜嘶鸣,声声凄厉如诉,如要将泛白的天色劈成碎屑。云雁成群结伴南飞,低低掠过繁茂盛开的百合花丛,拨弄细微的涟漪。 萧笙脸色微沉,渐渐生出些不耐,出其不意地疾速将掣肘在右的宇文士及推开,朝着李世民的脸猛地给了一拳。闷钝的拳声在周围静谧如混沌初开里格外明显,像是打在心上在身体里被无限放大。大家倏然间都傻了,李道玄率先反应过来,忙上来扶住摇摇欲倒的李世民,见有一道浓稠的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气血骤然向脑中涌去,冲着萧笙厉声道:“你干什么!” 对方没有看他,目光寒凉而苛刻,字句更是没有半分温度:“你还嫌害她害得不够是不是,瑶瑶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是不是。” 缓慢而机械拭血的动作一僵,李世民就保持着半弯的身体紊然未动许久,才好像艰难地直起身体,盯着他问:“什么意思?我……害她?” “萧笙!”宇文士及半含警戒半含哀求地喊了一声,到他身侧低声道:“你打也打了,气也该消了,凡事留些余地。”仿若听到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萧笙面带讥诮而荒凉地反眸看向宇文士及,冷冷道:“气消了?瑶瑶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下,我打他还算轻得,我现在还想杀了他呢。” 说着竟真得去拔悬别在腰间的剑刃,宇文士及迅疾地按住他的手,语气微凉:“忆瑶尸骨未寒,你就要在她的墓前杀她的夫君吗?” 萧笙一时语噎,待反应过来正想说些什么,忽听李世民喊道:“都住嘴!”定定地看向萧笙,问:“把话说清楚了,我怎么害她了?” “皇帝陛下圣旨将下之际,太子自内侍口中预先得到消息,我便让家音去通知瑶瑶尽快离开秦王府。而家音不负所托也确实及时通知到了瑶瑶”,萧笙语气愈加平淡而其中暗然滋长的残忍也在渐渐锋利几乎要剜透人心,站立在他对面的李世民仿若想起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血色尽失身体一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萧笙恍若未见,慢悠悠道:“王府的护卫不愧为秦王一手调教出来得,果真个个执令如山,不可小觑。就是你的一道命令,将瑶瑶活生生地困在了险境”,略微停顿,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指着他道:“依我看就算是杀了你又如何,能痛痛快快地死是何等奢侈的一件事。你能体会到那种希望近在咫尺却连半步都迈不出去的绝望吗?” ﹡﹍﹍﹍﹡ 李世民覆在墓碑上的手悄然滑落,却将那股冰凉悉数润进了心里。从侧面望去,清俊的面庞支离之态更甚,眉眼间透出的丝丝缕缕的神态尽是憔悴消沉。夕阳下飞鸟归林,暮色余光渐西,像是要将最后一分色彩都带走。寒凉而萧拓的碑茔前,长颀的身影被拉长,他慢慢蹲下轻轻抚摸着镌刻入石的字迹,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眼眸诚挚而生动,仿佛眼前真是坐倚妆台等他许久的妻子。 “瑶儿,终归还是我害了你。”众人瞧着,棱角锐冷的面容上分明带着柔和的光泽,却在下一瞬一口鲜血自那纤薄的唇吐了出来,将随风摇曳至纯至美的百合染成了妖冶瑰丽的红。 “殿下!” “二哥!” 李道玄揽着他的胳膊,托住几欲倾倒的身体,惊惶失措。听着宇文士及镇定地道:“快送回秦王府,去找隐修。” 天色渐黯,将萧笙此时的眸光映得如星宿灿亮,若有所思地看着宇文士及。 ﹡﹍﹍﹍﹡ 诸多光影交错,尘光在迷蒙的梦中倒回流转,时而疾速如飞,时而缓慢如秋叶飘落。 窗牗外梅花开得正好,一枝白梅茎叶婆娑地伸展到屋内,她正坐在孔雀石案前,微微侧首调试丝弦。这场景极熟悉又仿似极遥远,李世民想起来了,太原的别院里,那段从命运手中借来的虚假却美好的时光。 现在想起有些好笑,他还不知道忆瑶的身份给她住的不过是别院里极普通的一间厢房,那把琴只是摆在那里附庸风雅的道具,三年五载得都不会有人去碰上一碰。就是一把这么寻常的琴,在她的纤纤素手下绽放出了令人倾叹的音曲。帘影轻摇,玉漏迢迢,她周身淡然流动着一层明净清光,像一幕安静的画壁,于无声中慑人心魄。 此后光阴流转,世事变迁,每当看到安静抚琴的女子总能自然而然地忆起这一幕。以至于左右的人看着他茫然失神的眼神,愈加笃定秦王所偏爱的是擅长音律的女子。 为此,李世民唯有付之一笑。天下女子绝色如云,但他心底的殊色只此一人已足够。 十几岁的世家公子,正是年少风流,不虚妄度的时节。他却真正好似被迷住了,心里失了神空荡荡得,却又再装不进任何东西。这样的感情,忆瑶当然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相信,她只以为是在跟她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不相信的又岂止是她,连李建成也不信。 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时,他曾向李建成坦白:“我好像真得爱上她了,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说这话时眼中似积攒了数种光泽,痴惘,迷惑,执着而忧愁。这样的神情李建成一定是明白得,但他只是讥嘲似得一笑:“爱她?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他焦虑地要想辨别些什么,被他下一句话硬生生堵了回去,“以后最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她不是你身边那些养在深闺的官宦千金。她是大隋的公主,是你爱不起的人。” 爱不起的人,热情奔放而狂妄倨傲的少年被这句话瞬间伤得体无完肤。他猛然想起了与他对峙时忆瑶眉目间那抹高傲而疏离的神采,像是王母娘娘信手拨下的银簪在他们之间轻而易举地划出一道天堑。 她是尊贵的公主,她的身后有皇权,有大隋绵延千里的锦绣河山,所以她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色彩。但倘若,大隋不复存在了呢。倾覆这天下,他为她做的傻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好,他放她走,待来日山河变色再相逢时,定然不会再放手。 ﹡﹍﹍﹍﹡ 事到如今回首看这一场风月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世间姻缘万千,能于苍茫人海中遇见对的人而后两情相悦已是何等的难,岂容他在放手后还奢求再续前缘。 他想不顾一切地倾尽所有去爱她,哪怕周围软香温玉绮色如云,他都心甘情愿地让她成为他眼底唯一的色彩。可是……她眼底的迟疑深深地伤害了他,多少次他几乎忍受不了她强颜欢笑下的冷漠想要告诉她‘忘忧之毒在于忘情,忆瑶,你忘的明明是我,你爱的也明明是我,为什么你还要想着别的男人。’可他更害怕,那段记忆回归,他们之间早已经千疮百孔的感情还能经受得起怎样的摧残。 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可悲,名震天下的大唐秦王,骁勇善战的年轻统帅,竟会有这样的患得患失。 曾经的如花岁月,终究如沙流逝于指缝间,一去不返。青山渐远,山麓苍缈,年少时的执着若能就此放手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结局。 忆瑶便是忆瑶,独一无二得,不管她心里还想着谁,现在不也温顺地呆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任由着别人称她‘杨妃’。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去苛求她,抛开强加在身上的诸多禁忌,守着她安心度日不好吗?毕竟,只有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即便差强人心,来得也着实不易。 可是清露寺的那一次他失态了,将所有精心构筑起来的藩篱悉数推到。他看清楚自己的内心,那不愿承认却又切实存在的嫉妒,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要将他们之间微弱的牵连烧个干净。 原来,时光空自蹉跎,其实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瑶儿,自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你,最不想伤害的人也是你,可最终还是我将你推向了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太原的时候,即便我现在拥有了权力地位,可我依然还是无能为力。 ﹡﹍﹍﹍﹡ 缠绵病榻数日,李世民终于在一个暮色沉沉的黄昏里醒了过来。 看着夫君憔悴苍白的容颜,长孙冬霖几乎要伏在榻上痛声哭出来,可她明白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坚强得。 “世民,起来喝药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清澈,听不出半分慌乱。 听到长孙冬霖说话,原本正对着窗外花枝怔怔出神的李道玄急忙飞奔到榻前,看着昔日英姿不凡的二哥如今这副憔悴支离的病容,隐忍住心中哀痛,轻声道:“二哥,你可算醒了。战场上血雨腥风咱们都闯过来了,这点小病算什么。” 却也渐渐隐没了声音。 李世民僵硬地撑起身体端过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又躺回去,自始至终眼睛空洞如许,似乎任何的光亮也再无法照耀进去。“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长孙冬霖的唇轻轻颤了颤,想要酝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却也是徒劳。只道:“先别躺下了,起来吃点东西吧。”床榻上李世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冰冷地说:“我不饿。” 长孙冬霖本欲上去搀扶的手僵直在半空中,眼眸登时红了。李道玄将从长孙冬霖手里接过的药碗猛地摔到地上,忍无可忍般地上去撕拽李世民,怒声道:“我实在忍不住,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是那个雪夜薄甲追敌千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秦王李世民吗?”见对方始终恹恹得,没有任何反应,李道玄倏然将他松开,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杨忆瑶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你太无能。什么秦王,什么三军统帅,位高权重那都是哄小孩玩得,你一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二不能为她复仇,你算什么男人。” 终于李世民的眸中泛起了丝缕涟漪,却是哀恸的色泽。李道玄握着他的肩胛,诚恳郑重地说:“二哥,你从来都是我最钦佩的人,我愿意一辈子追随你哪怕粉身碎骨。现在,做弟弟得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在这个遍地皆王的乱世里,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皇城里,想要永远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受伤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站在最高的地方。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最后一句近乎咬牙切齿,长孙冬霖一惊,慌忙转身去关门,压低了声音说:“道玄,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李道玄闭了闭眼,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复杂的隐忍,而后对长孙冬霖道:“嫂子,我们先出去。让二哥自己想想,他会想通得。” 片刻的犹豫,长孙冬霖还是随着李道玄出去了。门外石阶长驻,落了几滴斑驳雨痕,秋风柔和,却是沁骨的凉。走出几步,李道玄道:“嫂子别见怪,我只是有些看不下去。你不知道在太原打仗那会儿,二哥为了追截宋金刚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无论敌我都讶异身为统帅、身为亲王却能做到这般与士兵同甘共苦,这也是唐军所向披靡的原因。可又有几人想得到,就在前不久陛下曾冤杀了二哥的亲信,削弱他的权力派他远离长安驻守长春宫。我总想着,二哥做到这个份上,陛下总会信守承诺罢”,李道玄半分苦涩半分憎恨地摇摇头,“没有,我曾以为陛下的眼中只有太子,现在才明白,他最爱的是他自己。他明知道二哥对杨妃的感情,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传言,他宁愿毁掉这份感情。父子亲情……”他冷笑:“尚比不了大唐版图上的一块边角。” 长孙冬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承诺?你是说陛下曾给过世民承诺?” 李道玄勾起一抹苦笑:“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隐瞒得了。当初义成公主教唆突厥与大唐为敌,二哥便已料到杨家危局,他也确实动过带杨妃同去长春宫的打算。但,长安已是大唐的天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二哥不想自己的女人总是处在危险之中,他想要她堂堂正正地生活在秦王府。就在陛下前往长春宫送行时,二哥向他要了一个承诺——无论将来政局如何,绝不牵扯忆瑶。” 几朵阴云聚拢在上空,天色瞬间晦暗,映衬得长孙冬霖脸色愈加苍白。她心里有种委屈的感觉,却又忍不住替忆瑶难过。世民,便是这样的人,他为忆瑶做了千般万般,自然不会让她知道。可怜忆瑶,至死也不知夫君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她又要如何做呢,忆瑶永远是他洁白无瑕的百合花,是他心中驱之不散的怀念,她要如何做才能敌得过一个死人。 ﹡﹍﹍﹍﹡ 李世民是被鼻翼上轻微的酥痒所唤醒得,他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琥珀般幽亮的小眼球,滴溜溜地转着探究着他。那小孩儿顶多就一岁,半张着粉红色的小嘴唇‘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见他挑弄的对象醒了,迟缓而笨拙地把手中不知从那拽来的羽毛收回来。撑在床榻上的胳膊往上移了移,脚直接悬在了半空中。李世民愣愣地看着挂在床沿的小家伙,伸手把他抱上来安置在对面。大眼对小眼,这场面十分滑稽,说不出的诡异。李世民观察了他一番终于知道这诡异究竟在何处,那墨黑透亮的眼眸,纤薄流畅的唇线,甚至在沉思时微微蹙起的眉角,都与他自己如出一辙。两人这般对望,好像是从同一套模具里刻印出来的一大一小两个泥人。 “三公子……三公子……”门外一阵喧嚣打破了寝殿里诡异的寂静,李世民偏头见原本紧闭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乳娘慌慌张张而不乏畏忌地小步挪了进来,见阿念正大大咧咧地坐在秦王的床榻上吐泡泡吓得险些没站稳,忙不迭地解释道:“殿下赎罪,阿念年纪小调皮不是有意打扰您休息,奴婢这就将他抱走。” 李世民阻止了乳娘要来抱阿念的动作,伸手摸了摸阿念的脸颊,眸光幽深,嘴里喃喃道:“阿念,阿念……你就是阿念么?”见他神色中略有躲闪,撇了撇嘴像是要哭,忙将手收回来,翻身冲门外喊道:“来人,给本王更衣。” 一炷香之后,待李世民换了干净罗衣清清爽爽地站在床榻边时,阿念正拽着床幔上缀下的珊瑚流苏玩得起劲。乳娘正温言哄劝着:“三公子,乖,咱们下来玩。” 李世民垂眸看了看正蜷缩在阿念脚边被他蹂躏得不像样的被衾,不顾他细微的挣扎将他抱进怀里,捏着他精巧的小下巴将头扬起来正对着他问:“谁让你跑到这里得?” 阿念的眼球转了转,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爹……爹接……阿念。”见李世民微微蹙眉,站在一旁的乳娘忙解释道:“回殿下,小王爷自一出生便被太子殿下接去了东宫抚养,大许是身边人总跟他说等殿下凯旋便会过来接他,被他给记下了。今儿太子让奴婢把小王爷给抱回来,刚到王府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 窗外枝影婆娑,斜阳西移,将茜纱窗纸晕染成惑人的绯色。李世民默不作声,转身拿起铜匙往香炉里添了几个香丸,火苗‘咻咻’明灭不定,便有清雅宜人的梨花香弥漫在殿宇之内。乳娘见他面色缓和,看向阿念的神色竟添了几分温和宠溺,遂也放下了忐忑,边哄着阿念,边絮絮道:“要说三公子,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想当初杨妃娘娘难产,流了那许多血,奴婢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这要放在寻常人家恐怕早就没命了。” 握着铜匙的手轻微一抖,雪白的香丸掉在地上,在平滑的青石板上滚动,留下一地梨花清香。他想,那个时候瑶儿一定很疼。 “爹爹,抱。”床榻上阿念忽闪着大眼睛将胳膊伸向他,李世民默然凝望着他,突然伸手刮了刮轻巧精致的鼻子,温润地微笑:“阿念乖,在这里等着爹爹,回来就抱你。” 说罢,一敛数日哀沉低迷之气,豁然起身唤了宗璞进来吩咐道:“让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到书房等本王。”宗璞递上佩剑,随口问了句:“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进宫。” ﹡﹍﹍﹍﹡ 暮阳沁血,长阶高耸,镀了一地回首残阳的凄悱。站在高处遥遥俯瞰,一道天梯宛若银河长洒,将这万丈红尘的俗世隔绝在外,将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摒弃在外,至此只剩下了永无止境的争斗。 李渊含笑着招李世民到自己身边来坐,那般慈爱无隙,仿若寻常百姓家。 “歼灭刘武周所部,收回太原失地,吾儿功不可没。世民想要何种赏赐尽管说,朕必定满足。” 李世民起身半跪,铿然道:“收复失地,保大唐边境无失本就是儿臣职责所在,不敢就此居功。”李渊忙搀扶笑道:“世民依旧是这个耿直的性子,你在外颠簸年余,朕与你父子方才重逢,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李世民微微偏身避开,道:“儿臣有一事相求,请求父皇恩准。” 见李渊应下,他接着道:“当初我李唐初占长安,新定关中,根基未稳,才弃洛阳而迎战临敌。而今,薛举、刘武周尽为我大唐所灭,北方突厥亦因连年政乱而自顾不暇。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新胜正是南平洛阳的大好时机,儿臣请战洛阳,望父皇恩准。” 李渊颌首:“世民说得有道理,朕也就此事深思良久。东都为大隋炀帝经营多年,富庶繁华甲天下,大唐若有荡平四方之意,便不能容它久落他人之手。只是……”他犹豫道:“你方才征战归来,攻克洛阳又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此去必定艰辛,朕还是担心你的身体。” 李世民知道李渊已然动了起兵洛阳的念头,赘言许多不过是为了安抚他以示恩怀,便将紧绷许久的弦松了些许,说了些‘不畏辛劳’的客套话,便起身告退了。 ﹡﹍﹍﹍﹡ 夜间,房玄龄就此举大加赞叹:“殿下当真英明,太子坐镇长安经营多年,若要就权术相争,必定处于劣势。不若趁着此次远征洛阳,让陛下多委派些朝臣相辅,长途行军必定耗费许多时日,也好趁机将他们收归麾下。” 灯烛噼里啪啦响,李世民坐在案桌后始终不发一言。长孙无忌突然站起来,问:“殿下决定了吗?”众人一时缄默无语,各有思忖。身为亲王幕僚他们自然知道长孙无忌隐含所指。李世民不乏深意地一笑,“知我者,无忌也。无论前路是否坦荡,本王都要与从前彻底告别。”眸光褪尽色泽,凝重地一字一句道:“王鼎之尊,岂容意气。” 说罢沉默良久,倏尔望了望窗外浓稠夜色,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侍立在侧的宗璞回道:“刚过亥时。” 李世民豁然起身,从墙上解下佩剑径直便往外走,长孙无忌忙问:“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李世民停下脚步,薄唇微勾起一抹深冷笑容,“去做最后一件意气事。” ﹡﹍﹍﹍﹡ 清晨鸟雀嘤啾在枝头,宗璞方听得幕僚们议论,今日陛下新宠的那位药师沐云昨夜死在了自己的寝殿。据说是急病而逝,但最先发现的太监却有只言片语漏出来,说身上有多处剑伤,伤口狰狞可怖显然是遭人暗害。若是这般推测大约是宵禁前后的事情,那个时段太极殿偏殿侍卫巡逻有一炷香的漏洞,但这样的事情除了久居深宫的人有谁会察觉到。更何况,若真是他杀,陛下为何会放纵暗杀宠臣的真凶而不予追查呢。总之此事疑点重重,一时之间颇受议论。 听到这儿,宗璞方才忆起,昨夜子时他去给秦王开门,借着月光朦胧仿佛见他锦衣袍角上满是血渍,宝剑寒凉递到他手上的时候还是黏湿得,且听秦王吩咐自己去洗干净。 这厢正想着,便见家音小姐领着三公子从回廊里走出来,边走边逗他道:“阿念走得可真慢,还是快些长大吧。”秦王悄无声息地从拐角处转出来,言语中没什么温度:“现在该叫恪儿了。” 家音当即脸色黯了下来,逆着朝霞明媚的光彩怜惜地摸了摸阿念滑腻的脸颊,清清凉凉地道:“倒不是说李恪这个名字多么不好,只是那个传信的内侍什么意思,恪守本分的‘恪’。我倒觉得‘如临深渊’不是什么好话呢。” ﹡﹍﹍﹍﹡ 宗璞吓得险些被松石路上的苔藓绊倒,却见秦王恍若未闻般地将阿念抱起来,便给他把绵帽戴好,便漫不经心地说:“若能就此让他们放心,这个‘恪’字反倒是恪儿的福星。倒是你,这么口无遮拦得也不怕找惹麻烦上身。” 家音平了平略有些褶皱的裙裾,悠悠道:“麻烦?我现在还怕什么麻烦,自瑶姐姐死后,父亲终日里闷闷不乐觉得愧对先皇和姑姑,而大哥,就更别提了。难得见他几次,说话还总阴阳怪气。” 温言李世民神色略滞,而怀中的阿念却不安分了,张扬着胳膊唇齿不清地喊着‘舅舅’。瞧着他的反应,李世民缓缓一笑,“看来萧笙待阿念还真是不错。” 家音微有怔愣,忙道:“小孩不懂事,别跟他计较。” 李世民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按下阿念挥动的胳膊,道:“你方才说萧大人意志消沉,若让他随我一同出征,不知他可否愿意?” 家音想都没想,拖长了语调道:“别说是洛阳,就算是岭南滇北,只要离长安远远得父亲也愿意去。” ﹡﹍﹍﹍﹡ 武德三年七月,秦王李世民奉命率领各路兵马,攻击洛阳郑帝王世充,齐王李元吉为副帅。此番出战洛阳李唐可谓倾巢而动,粮草丰足,兵精将广。随军有光禄大夫萧瑀,兵部尚书屈突通,郢国公宇文士及等朝中重臣以及秦王府武将幕僚。 出征之日,太子李建成亲送秦王至新德门。城峦下战旗涌动如浪,黑幡滚滚遮蔽天日,宛若两个月前战胜刘武周的凯旋之景。李建成感慨道:“此战若告捷,二弟必立不世之功。” 李世民却全然没有了两个月前三军统帅春风得意的飞扬之感,平添几分沉稳。盔甲下字句掷地有声,“不论将来世事如何变迁,世民如何改变,大哥永远都是世民最敬重的人。” ﹡﹍﹍﹍﹡ 大军之前封德彝瞥了几眼总回头的宇文士及,问道:“大人在看什么呢?” 宇文士及若有所思地笑道:“看巍然耸立的长安城,再回来时怕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长风永驻,云散别昔,华年易逝难重来。不论前路如何渺茫,彼岸风景如何沧桑,过往终究随烟云散尽,一个全新的未来,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都看这里啊,阿狸公告:从今天开始断更一个周,今天是12月26日,重新更是1月4日。 第053章 武德三年初洛阳 晚清小筑周围牵藤绕蔓,独辟出一方幽静阴凉之所。唯有我所坐的地方,天光透过枯枝干虬的缝隙照射下来,印下斑驳的光影。 飘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刚才梅花树下挖出来的枇杷凝露抹到我的脖子上,点点清凉渗入肌骨,蔓延。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来适应这种闲适清幽的生活,在怒涛海浪的漩涡里生存的久了,好像把一颗心和身体生生剥离开,即便身处幽静,心也难以轻而易举地安宁。 待落下的光影向西偏斜了几分,梨花木胭脂拓花小圆钵里凝露已所剩无几。飘絮举起铜镜,笑道:“小姐快看,那道伤疤几乎就要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拂下几片素心梅落到我的膝盖上,我拖着僵硬的身体勉强从藤椅上坐起来,望着日渐平滑的脖颈,隐约生出几分哀戚之感。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历,更加没有人跟我提及从前,那段逐渐消逝在时光尽头的记忆,仿佛生了翅膀,连一根羽毛都抓不住。 我将手轻柔地落在脖颈上,那道伤疤雕刻着世民对我的恨,蕴含着我们爱恨交加的过往,是他留于我的唯一印迹,也终于渐渐淡化了。 正当我不无惆怅地细数忧思,一杯半热的茶水兜头浇下,瞬间粗暴而直接地将我揪回了现实。我茫然地维持着原先的动作眨了眨眼睛,听见飘絮气愤的声音:“合清少爷,你怎么能这样做。” 被拽出鞘的灵魂在此时茫然回归,我将纠结成团的头发理了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些,转过身透过悬起的窗轩,对着那看上去甚是无辜的小子微笑道:“虽然我承认我长得比较娇小,但有个大活人坐在你的窗前终归要和没个喘气得有些差别吧。” 他将在玳瑁镇尺下压平整了的宣纸抽出来,手指捏起一个角慢慢捋顺,慢条斯理地说:“本来是有些区别得,但最近听说我脑子有病,对于一个脑子有病的人这种问题大约有些难度吧。” 我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将要出口的话也被生生噎了回去。诚然,我说过这话,但也是在他屡教不改再三挑衅之后。我怒气忡忡地从窗下探进头去,想要对他晓以大义进行一番伦理道德教育,谁知这小子疏淡的眉眼下两颊竟染了桃花颜色,声音也不复方才神气,竟有些结结巴巴:“你……你离我远点。”我眉梢微挑方觉得有些奇怪,胳膊肘上一紧被飘絮拽了出来,她含笑指了指我的胸前,“小姐,咱们还是先回去换件衣服吧。” 我低头,茶水洇透了银白色抹胸,酥胸若隐若现甚是撩人。脸一红,连忙拉了飘絮鸣金收兵,改日再战。 ﹡﹍﹍﹡﹍﹍﹡ 夜晚护院桑青的夫人盈珠给我送来了一盅燕窝雪梨粥,飘絮将它方方正正地摆放在桌上,我围着桌子绕了三圈,用银针试了两次,最终还是决定将它倒掉。 飘絮有些犹豫:“小姐,盈珠姐她……”她从来都和傅合清沆瀣一气,我摆摆手示意她赶紧倒掉,可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晚儿,这是怎么了?”珠帘在身后泠泠汀汀地响,夜明珠幽暗的光泽下洒下一地星河。我整了整略微褶皱的裙纱,起身去迎。听雨只身而入,清雅的银珀钗光下可见精心描绘的柔美晚妆,她虽年过四十,但精致的妆钿、娴雅的气质却能恰到好处的将缺陷隐藏,将优点放大。 她走进时,一股似有若无的蔷薇香渐浓渐淡,冲郁心脾让人隐约有种眩晕恍惚的感觉。 我强定住心神,温然答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盈珠送来一盅燕窝雪梨粥,说是对合晚的嗓子有裨益。只是我今晚膳食吃得多了点,吃不下去便让飘絮拿出去倒了。” 听雨看我的眼神一滞,仿有所思。察觉到之后我有些莫名,却也没有细想,只听到听雨说:“你燃得是梨花香吗?” 我有些局促地点头,见她目光渐渐变得严厉睨向飘絮,忙解释道:“对不起,母亲。我实在不习惯蔷薇的香气,太过浓郁。以后一定改……”听雨突然微笑地握住我的手,示意飘絮出去,而后温和道:“我知道你定然有很多不习惯,毕竟你不是合晚,若是一昧地让你改变,也有些强人所难。起码现在你肯叫我母亲了,不是吗?” 我笑着点头,听雨的目光则越发慈爱宠溺,捋了捋我垂落鬓间的发丝,随意问道:“你是从哪里来得呢,家里必定也是明阀望族吧。”我一愣,后背不由自主地袭来一阵寒凉,她紧接着道:“那燕窝粥寻常人家的女儿许是连见都没见过,你却如此轻易地便让飘絮去倒掉,又怎会不是见过大世面得。” 覆在膝盖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陷入皮肉的刺痛唤回了我的一些思绪,不乏镇定地道:“不论我从前的家如何显赫,我肯定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您,那么在这里一日便只能是傅合晚,您说对吗?” 听雨略有错愕,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些话,兴许是意识到自己措辞有失,便连忙将话岔开了,开始嘱咐我安心悉心疗伤,寒暄一阵便离开了。她的关怀令我心中渗出些许暖意,而当她离开时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知道她的关怀并不属于我,只是为了能让我帮她找回自己的女儿。 窗外冬烟乍敛,皓月当轩练净。一点皎辉扩散成千里寒光,洋洋洒洒盈满天地。我坐在床榻上兀自出神,却见飘絮守在一旁时不时偷偷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伸手示意她坐近些,她似是有所忌惮踌躇着不肯过来,我便起身将她硬拉过来。这一番扭捏后,飘絮反倒较往常言辞随意了些。 “小姐,您不要怪合清少爷,或许他是太思念真正的合晚小姐了。他……从前并不是这样得。”、 我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介怀。我……只是很羡慕合晚,不论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家,总有母亲与弟弟守在这里思念着她,苦苦找寻着她。那么我呢,此时明月皎兮,我所在意的人他也会思念我吗? ﹡﹍﹍﹡﹍﹍﹡ 一个月前 乱世豪杰逐鹿,盗匪遍行。这种感觉随着我离长安越远便越强烈,一路颠簸,终于见到了洛水绵延妖娆的风姿。彼时,夕阳里暮雨乍歇,鹜落霜洲伴着雁横烟渚,小檝夜泊处尽是陌生的风景。 正当我尚未完全融入这陌生的环境时,一群盗匪猝不及防而至。驱车的人让我快跑,却在撕扯中掉入了洛水河中。我屏声敛气不知奋力游出多远,终于精疲力竭地昏倒在洛水岸畔。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干净清爽的衣服躺在舒爽暖和的被衾中,一个清俊温雅的男子忙自榻前站起来,转身去唤郎中。 只觉眼前一抹雾光渐渐散去,由模糊渐至清明。那男子一袭黑衣,以银线在袖角处刺绣出斑斓星河的图泽,修身长立,遮蔽出一片阴影。我转过脸去看他,他正拿着郎中开的药方吩咐人去煎药,见我在望他,温和一笑,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如沐春风。 这便是我和傅合清的第一次见面,他也是我来到洛阳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郎中在询问了我的一些症状之后,突然问:“你应该是刚刚生育完吧?”我点了点头,却听得一声脆响,循音望去,傅合清正不慌不忙地从地上将冰魄面具捡起 郎中诊断后认为我生育是气血亏损而后疏于调理,应当悉心静养才不会留下病根。我答应着,却想着,萍水相逢,实在不应长久叨扰。但傅合清却执意让我留在夜阑山庄中修养,拗不过他便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我注意到每当闲暇时傅合清总爱拿着半阙泛着雪蓝光的冰魄面具,便问他是何缘由。他同说,他有一个姐姐自小便带着这副冰魄面具,只是前几天突然失踪了,他连夜出去寻找无果,却在洛水河畔发现了我。 听他说完,沉默了许久。我抬起头问他:“再找找吧,也许是你姐姐一时赌气并没有走远呢。”澄澈的阳光均匀地铺洒在他的脸上,耀亮了疏淡的微笑,带着些忧伤感怀,“或许,是她想离开了。” ﹡﹍﹍﹡﹍﹍﹡ 我们的相处十分简单,自他知道我会抚琴便时常拿着琴谱来问我些音律上的问题,都是些极浅显得,但他甚是认真仔细。 这样简单的相处因为她母亲——夜阑山庄的听雨夫人的到来,而终结。 她泪眼婆娑地牵着我的手,求我扮成她的女儿。原因便是,那半阙面具是在洛水河畔找到得,傅合晚自幼覆面除了夜阑山庄里的人除了将她掳走的人,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如果此时有一个与她长相身形相似的女子以傅合晚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兴许会引起幕后黑手的恐慌,兴许会让他露出些破绽。 我不知该如何拒绝,无法拒绝一个为了找寻女儿的微弱希望而卑躬屈膝的母亲,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 在我点头的时候,看见傅合清微微勾起的唇角,眸中闪烁着凛冽阴寒的光芒。 ﹡﹍﹍﹡﹍﹍﹡ 夜阑山庄的后苑地下有泉眼,每至冬季遍地寒凉之时,这里却暖烟缭绕沸水蒸腾。据说后来傅合清曾修整过后苑,温泉旁值了紫罗兰,牡丹和晚香玉,色彩斑斓的花倒映入清澈的泉水中,晕染开妍丽的色泽,如一幅颜彩丰富的画卷,圈圈涟漪荡开淡远的虹桥水榭。 近来我时常想,古人常以景寓人,能设计出这般瑰丽而宁静庭院的人必不会是个刻薄之人。此处虽没有高檐飞角,峻墙崇殿,身处其中嗅着因温泉而四季长绽的花香,总能让人在心驰神往中感悟出些许别样的心绪。 我蹲在温泉旁的松石小径上,弯身掬起一捧温水,初来时傅合清曾跟我说过本来凭借温泉自身不足以达到这种温度,而是后苑的下人日夜不停歇地以巨鼎烧制热水,才可维持现有四季温润寒气难侵的人间仙境。想到傅合清,不论语言相向多么恶毒刻薄,过后总会是漫长的惆怅,当初我们相处得那般愉快,那般投缘,为何会到今天这个局面。 飘絮凑过来小声说:“小姐,那个叫王财的商人带着‘赤霄’宝剑和聘礼一并来了。”我眉毛一挑,笑容还未完全绽开又听飘絮忧心忡忡地嘀咕:“这样真得行吗?若被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我将鬓前斜插的银凤镂花长簪剥下交到飘絮手中,道:“有什么可担心得,答应他的是夜阑山庄的侍女穆瑶,只和他虚与委蛇先将‘赤霄’骗到手,而后他再想履行婚约尽可以找遍夜阑山庄看看到底有没有穆瑶这个人。说到底是外人别有用心冒充夜阑山庄的侍女欺骗于他,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我们的头上吧。” 飘絮道:“这样……是不是有些缺德?” 我冷笑道:“缺德的是他。我本来想与他价格公道得交易,是他心怀不轨仗着奇货可居非要我以身相许才肯将‘赤霄’交出,是他强人所难在先,这也怪不得我。” 飘絮努了努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唯唯诺诺地走了。 ﹡﹍﹍﹡﹍﹍﹡ 天边凝了块乌云黑压压地迫近,像是要下雨。飘絮很快便返回来,却是跟在傅合清的身后。他直接将那柄银凤镂花长簪扔到我的怀里,疏浚的眉毛拧成了结,看样子像是气得不轻。 “你能不能别总打这些偷龙转凤下三滥的歪脑筋,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暗自疏散着迅速在胸前集结的怒气,去问飘絮:“王财呢?” 她垂眸盯着脚下参差的松子石看,声音小的像苍蝇声:“被少爷给乱棍轰出去了。” 我眄了眼傅合清比天色还要晦暗的脸色,心想自己真是闲得慌,没事添堵。邃决意此事就此作罢,想打道回府,前路一只裹黑锦缎的胳膊横伸出来,挡住了去路。 “先不忙着走,先把话说清楚了。”方才的盛怒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云淡风轻的语气,我不得不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应战,因为我知道这才是狂风怒雨来临的前兆,更多尖酸刻薄的妙语佳句诞生的前兆。 我认真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聆听教诲,他反倒错开目光,凝着清泉石说道:“既然你现在顶了傅合晚的名字,做了夜阑山庄的大小姐凡事就该知道些分寸。你自己不知廉耻事小,连累夜阑山庄名誉扫地事大。还有……” “够了!”我握紧拳头,后退几步怒目圆瞋地盯着傅合清冷然道:“我让着你,别总这么不知好歹。傅合晚怎么了,就算我信意和别人信物定情誓约终生了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有功夫多管管你自己,别总这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傅合清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向我逼近了几步,一副随时要出手揍我一顿的架势。飘絮连忙挡在我们中间,对着傅合清苦苦哀求:“少爷请息怒。小姐也是一心一意想同您讲和,她知道您属意那柄‘赤霄’许久,才不得已与王财约定以银簪为信物让他前来求亲,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眉毛一横,冷斥道:“谁让你说这些得,谁让你自作聪明胡言乱语,我为猪为狗也不会为了他。” ﹡﹍﹍﹡﹍﹍﹡ 傅合清原本雨后初霁的脸色被我几句尖锐的言谈收拾得干干净净,整张脸如寒丝缚茧,又硬又冷。我估摸这自己在起头上的话有些忒不成体统,毕竟我只是顶了傅合晚的名号,寄人篱下主客有别,也不好与他闹得太僵连一丝转圜余地都不留。便凝着婆娑摇曳的似染水雾之后的斑斓碎花似叹似吟道:“方才是我不对,这件事情咱们就此作罢,以后别再提了。” 想着我这般低姿态他一个堂堂七尺男二也不该再继续不依不饶了罢。清泉里的温度似是高了些,暖烟漠漠,将人面也遮得若隐若现。我辨不明他的神色,只能见到白烟里的一团黑雾朝我微微倾斜了身子,嗓音也似染了烟雾变得有些虚邈:“你既知道我喜欢‘赤霄’,那可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最厌恶那些自持有几分姿色便以此诱惑男人达到目的的女人。” 我当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竟试图同他言和。 第054章 傍晚暮雨初收,蓼烟疏淡,抬起轩窗望着暮色里不合时季的花萼浮蕊,穿梭其间的寒霜劲风显得更为萧索。突然觉得,面前这座宛若天外仙境的庭苑,不惜扼住时间咽喉,同四季更替不休的亘古常理做斗争,留得一季花团锦簇。这般意境仿若给人以孤独之感,倾尽所有来将自己留在这如痴如醉的梦里。 烟月沉默而纯美,默默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 流连于花丛中的目光逐渐僵住,望着那疏枝琼木,蓦然间竟有种诡异的熟悉之感。此情此景,我定是在哪里见过,一定。 飘絮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见我正以手抵着额头皱眉沉思的神情,问道:“小姐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慢慢将手垂下,隐忍着因思绪搅乱而欲裂的头疼,缓声道:“没事。” 她挨近我身边,眼角间偷瞥过来的目光略带闪烁。我转身倚躺在绣塌上疲惫地揉了揉眼角,“有什么话就说吧。” 飘絮道:“少爷说今天上午他言辞有所失当,悖离了古人圣贤之礼,过后他很是后悔,希望小姐能原谅他。”我轻抿出一条弧线,想都没想便说:“这又是唱哪出啊?” 飘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少爷说想请小姐去晚襄厅品茶……”我枕着松软的缠丝绣塌懒洋洋地回道:“晚襄厅,那是什么地方?他该不会是恼羞成怒想把我拉到荒郊野外里杀掉吧。” 身旁有片刻的沉默,言语伴着馥郁的蔷薇香飘来:“那是少爷特意为合晚小姐所建的亭子,合晚终日呆在山庄里愁闷不已,听雨夫人又不肯轻易放小姐出去走动,少爷便特意在郊外清净少人之所建了这处亭子。那里临近山坞松林,景色宜人,小姐闲暇时经常爱到那里走动。” 我暗自在心里唏嘘,这个傅合清对自己的姐姐还真是好,难怪会如此憎恨我这个冒牌货了。但,这也有几分说不通,他既与自己的姐姐感情如此深笃,必定也会希望她早日归来,他应该很清楚我留下来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傅合晚,他这般故意刁难逼我离开,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探头观了观我瞬息变换的神情,飘絮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回绝了少爷。” “慢着。”我掀开搭在膝盖上绒毯,站起来便理着略有些褶皱的衣裙便道:“去准备准备,去晚襄厅。” ﹡﹍﹍﹡﹍﹍﹡ 一路泥泞,尽是石路上尚未化尽的残雪。飘洒了数日的细雨在余晖的光下渐息渐止,取而代之的是盈天遍地的冰凌细雪,一滴滴落入尘土。 天空被雪光映得裎亮,也耀亮了远方山峦连绵如黛,松林参差。 傅合清披了灰青色的狐毛领水獭裘披风,手拿着一个精巧细致的葵花型银壶,在那儿自斟自饮。我裹着狐裘走过去,围着他绕了一圈,道:“不是说品茶吗?怎么自己先在这儿喝起来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缎袖自石桌上拂下往旁边滑了滑,“坐。” 我欠身坐到了他对面,望着庭阁四周镂雕的花木阑,默默感叹得有多少精巧心思凝结其中。傅合清半垂头望着身旁紧靠着自己的座位,动作僵滞,表情尴尬,我心中疑惑伸长了脖子去看,见他正放了一方素绵坐塌放在石凳上,手指还勾着边角垂下的璎珞。登时便觉得有些不忍,但还是极谨慎地将情绪收敛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安坐在现下坐的这方石凳上。 沉默的气息十分短暂,傅合清将坐塌从石凳上撩起递给我,道:“石凳阴凉别伤了身体。”我配合地接过垫在下面,突然想起一个不太着调的事情。前几日他泼我时,用的是温热的茶水,莫不是也是怕我着凉? 不管是有什么阴谋在里面,若傅合清知道在他倍是体贴的关怀下非但没有感化我,反倒让我不由自己地想起他前几日犯下的恶行,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吧。这样想着,竟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直到察觉到傅合清异样的眼神才勉强讪讪地停下。 他倾身为我斟了杯热茶,随意问道:“想起什么了,笑成那样?” 我摇摇头:“你维持从前那样挺好,突然变得这么善解人意让人有些不习惯。” ﹡﹍﹍﹡﹍﹍﹡ 周围梅影婆娑,花枝妖娆地延伸到凉亭之内,冷香幽洌而寂寥。傅合清随手摘下一朵梅花,于掌间把玩,声音若香寒凉而悠长:“若你愿意,我可如此善解人意,我们可以是最好的朋友,最交心的知己。” 飘絮为我斟满了茶盏,俯身间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突然明白了,傅合清此番约我出来的用意。随即微微一笑,语含玩味:“朋友?知己?唯独不能是姐姐。傅合清,你说这话晚了,你若那么不愿意我代替傅合晚就该在听雨夫人请求我的时候相劝,我若知道你如此厌恶我,我定然不会舔皮赖脸地住在人家家里。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你要我走除非听雨夫人答应,否则我绝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举。” 傅合清双手覆在案桌上,前倾了身子盯着我的眉眼,一字一句道:“你当真不愿意走?” 我摇头。他突然绷直了身体,手起杯落,几个与他随性的山庄护卫骤然围了上来,狭小的凉亭里遍布阴霾。 傅合清闭上眼睛,叹道:“你现在会怪我,但终有一天会感激我。” ﹡﹍﹍﹡﹍﹍﹡ 风露寒霜,日暮下溪亭渐远,连最后的一道影子都消失在夜幕下。 这片松林如此悠长,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似得。我的手被护卫缚在身后,以致无法把握身体平衡而时常被地上的残雪苔石绊得踉跄。 他们说,穿过这片松林很快就可以出洛阳城。 随着路程的延长,丛林越来越密集,天已完全黑透,那些遍布在树皮上图纹如一双双眼睛在浓稠的夜色里诡谲的眨着。我在心底生出一丝恐惧,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周围悄然地注视着我们,并且在不断地靠近。 周围寂静,只有靴子踏在落雪上窸窣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突然,一个护卫停下来,胆颤地说:“我好像听见了狼叫。” 其余的人皆害怕起来,为首的护卫虽也有忌惮但还是壮着胆子说:“胡说什么,天儿这么冷狼早就冬眠了,怎么……”话音未落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嚎叫破雾而来,穿刺夜的庇护,带着獠牙摩擦般的凶恶与狰狞。所有人的动作一僵,紧接着都呼喊着救命向竹林外逃窜,因为夜色幽暗其中一个还将我撞倒了。 我躺在地上挣脱着手上的绳子,边挣边喊他们:“喂,先把我解开再跑。”可没一个人理我。黑雾中好像有无数双绿色的眼睛在闪烁,慢慢地靠近我。 我心中大骇,可越是害怕手腕上的绳子就越挣不开。手心里黏腻腻地起了层汗珠,摩擦着绳子滑如蛇皮,缠绕着手腕。我只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喊救命,恍惚间那些幽亮的绿眼睛好像因为声音的吸引而移近得更快,但我只能喊,好像饮鸩止渴再无他法。 ﹡﹍﹍﹡﹍﹍﹡ 我不想死…… 隐约好像闻到了一股枯枝燃烧的糊味道,我放着胆子睁开眼睛,那些几乎已在咫尺之间的野狼好像遇见了克星般停住脚步不敢继续向前。我在死亡的阴暗中抓住一丝希冀,挣脱着向四周张望,发现一个身影于不远处正手忙脚乱地生着火。 见他突然拿起一个火把朝野狼的方向走去,我的心猛跳,低声冲他喊:“别过去。”他好似没听见般径直走过去,将火把往狼的方向一撩,那些狼竟似触雷般向后瑟缩,他步步紧闭,蹲□抓起一把枯枝浸了火扔向它们,野狼的防线骤时尽失,尽皆转身向来的方向逃窜。 那人扔了火把过来解我手腕上的麻绳,边解边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那些狼随时会再回来。” 在他靠近的时候有一股浓郁的近似藏香的香气袭来,是一种霸道而强烈的香气,闻久了让人的头会隐隐作痛。不知是头痛还是方才被吓得腿软,我跟在他的后面磕磕碰碰竟好像连走路都很吃力。 他停下脚步,焦虑地向后张望好像怕极了那些狼再追来,略微犹豫之后将我拦腰抱起,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姑娘,得罪了。” 窝在他的怀里那股诡异的香愈加刺鼻,引得我头痛愈加严重,眼前的景物竟也有些错位变型。我使劲地摇摇脑袋睁大了眼睛,那些古怪错落的光影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慢慢地坠入黑暗。 ﹡﹍﹍﹡﹍﹍﹡ 我是被一撮毛茸茸的东西给蹭醒得,迷糊糊地抓过来一看是晚清小筑里自己床上的缂丝鹅绒毯。晴日天光正好,几道光束投射进来,无数流尘在其间飞舞。灯烛仍然亮着,烛台里堆砌满了浑浊而厚重的烛泪,像是燃了一夜。 眼睛酸胀,头也很疼。我带着初醒的迷离惺忪掀开帐幔,一抬头,吓得我又滚回了帐幔里。傅合清肃穆正襟地站在床前,中规中矩地俯身作揖道:“姐姐,您醒了。” 被他这么一吓,原本就不甚清明的脑子更加困惑紊乱起来。先是不乏受宠若惊地结结巴巴回道:“哦,不……不用客气。”随后又觉得被傅合清这青天白日地一刺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傅合清耷拉着脑袋看都不看我一样,径直迈着齐整的步伐后退几步,听雨掀开帐幔坐在我身边,颇为关切地问:“晚儿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我茫然地摇摇头,见她转身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个瓷碗,信手摇晃着汤匙搅拌里面的米粥,诱人的香甜慢慢飘出来。她边搅边说:“郎中过来看过了,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些惊吓。都怪你弟弟没个轻重,我让他在这儿守着你,你不醒他就不准走。” 这时我才注意到傅合清和听雨脸上青黑的眼圈和浓重的疲累,顿觉点点被关怀的温暖落入心田之中,当下又颇觉得过意不去,便随口道:“母亲严重了,这与合清有什么……”‘相干’二字未曾出口,因为被那晴亮的日光一晃,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傅合清这个混蛋,他还敢在我跟前晃!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他歪头惬意地欣赏窗外精致,飞翘疏眉有点打结。 一时不甚被塞了一口粥,听雨道:“我不是与你说过,现在山庄里调养身体不要随便出去吗,怎么竟支开了护卫自己偷跑出去”,说罢略顿了顿,严厉地瞪了傅合清一眼:“定是这坏小子的主意,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想起昨晚的险恶至今仍心有余悸,我虽然恨不得把傅合清大卸八块,但要我在人家家里撺掇着女主人去狠狠收拾自己的儿子,这种事情还是干不太来。于是乎,只得装得宽宏娴雅的样子,温柔地说:“弟弟也不是有意得,母亲就饶过他这一次吧。”方才喝下去的米粥还没咽下去险些又被我吐出来。 傅合清防备地盯着我,好像在猜度我究竟在打什么阴险主意。 听雨爱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蜷在绒被里的身体猛然抖了抖,她的眼神邈远却又好似渐渐没了温度,有着我看不懂的神情。 ﹡﹍﹍﹡﹍﹍﹡ 我把那天在松林里穿的狐裘披风拿了起来,上面粘了些不寻常的香气。侍女走过来道:“小姐今天中午想吃些什么吗?”我回了句:“随便。”想起什么转身看她:“怎么是你?飘絮呢?” 她低着头偷偷瞥了眼在窗前装雕像的傅合清,回道:“奴婢琴子,飘絮姐姐回家嫁人了。”我略微错愕,若有所思地含笑重复了一遍:“嫁人了……”发现傅合清正在侧面望着我出神,想起方才听雨也是这番表情,便半开玩笑似得道:“怎么了,从这个角度看过来我是不是很像傅合晚?” 他一愣,蓦然大笑了几声,笑得浑身打颤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笑话。果然,他语带讥讽道:“你不会真得相信这些漫不着调的鬼话吧?” 虽已料到他不轻易饶人的刻薄性子,但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又有几分诡异之处。我眉梢微挑,看似戏谑实则认真地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不像合晚?” “两个十万八千里完全不着调的人会长得像,又偏偏飘到了家门口,岂止一个巧可以解释。”他恍若闲谈的话语却我心中的疑虑满溢,问道:“既然根本就不像,听雨夫人为什么要把我留下?” “为什么?”他似无奈又似讥诮地浅浅一笑,拖长了语调道:“因为你长得像傅合晚呗。” 我被他搞得晕头转向,再想细细询问时他已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脸上分明写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再问我了。’ ﹡﹍﹍﹡﹍﹍﹡ 我十分佩服傅合晚能与这倒霉弟弟在特同一屋檐下生活十八年而相安无事。 琴子把午膳摆放完毕,傅合清丝毫不见外地坐下胡吃海喝,边吃边说:“站了一晚上,还得装出一副悔恨懊恼的样子,可真累坏我了。” 我用眼角看了他一眼,抱起狐裘直接往卧房里走,身后飘来他无辜的声音:“你不会还在生气吧,我怎么会想到中途会冒出狼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微笑地看着他:“是呀,要是我把你扔进松林里,再跑出一群狼来围攻你你当然也不会生气,因为我根本就没料到会有狼。” 他眨巴了眨巴迷人的眼睛:“本来就不会有。外面大雪纷飞,寒冬冰封十里,狼早就冬眠了,怎么还能闻到人味儿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 “……”我突然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被恐惧而惊疑所包围,有些不合情理之处竟也被我给忽略了。此时正值严寒狼早就冬眠了,若是有一两个掉队得倒也在清理之中,怎会是约好似的成群结队地苏醒。第一个念头是,我尚在人间的消息被李渊发现了,他派人来追杀我。但这个想法很快便被我否决,堂堂大唐皇帝要杀一个人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现下洛阳还并非大唐疆域,纵然是李渊恐怕也很难在别人的地派上做到如此得心应手。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得,傅合清探究似的盯着我:“你……总共有多少个仇人?” 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涩涩道:“关你什么事。” 傅合清没趣地晃了晃脑袋,“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救你那人是洛阳城里的望族韦家的大公子韦曦,我和他有些交情。昨晚他抱着你出松林的时候正碰上那些可恶的护卫领着我去寻你,当时见你晕了我一着急就没顾上别得。后来安顿下之后我隐约闻到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是我与你分别没有的,好像是迷迭香的味道。” ﹡﹍﹍﹡﹍﹍﹡ ‘迷迭香’听上去像是采花大盗祸害良家少女的物件,但其实不然。傅合清说,这是依照华佗的‘麻沸散’所改进提炼的,它能暂缓疼痛,但就是有一点不好,这香气浓郁而古怪深为狼所喜爱。因此也有不少猎人用此作为捕杀狼的诱饵,将它涂抹在设下的圈套中。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了看傅合清:“我和这个韦曦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换来了傅合清鄙夷的目光:“韦曦是神仙呀,知道傅大小姐昨天恰巧会去晚襄厅,还恰巧会被我绑进松林。然后自己不怕死得涂满了‘迷迭香’跑进狼窝里当诱饵。” 我一哆嗦,手中的狐裘软软地落到了地上。傅合清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仰天慢悠悠地说:“所以说,阴差阳错你不仅化险为夷,还做了一份功德。” 第055章 岁月如一捧细水,悄然无声地流动。四月,皎洁的玉兰花婀娜绽放在檐前,常引得蝴蝶流连其间。 听雨的药极好,颈上如今已平滑细腻看不出丝毫瑕疵,连江都兵变被宇文化及勒出的旧疾也正渐渐痊愈了。尘光流错,而今我的声音正如花瓣褪谢,一点点剥去嘶哑的外壳,开始向着清灵甜美的方向发展。 只因从前傅合晚的歌声空灵纯澈。正如我必须喜欢蔷薇馥郁的香气和牡丹雍容华贵的姿态,因为这些都是傅合晚曾经的喜好。听雨已开始教我鼓上起舞,夜半引歌,水榭隐匿在暮色缭绕不绝的雾霭中,垂柳迎风而舞,宛如一个体态模糊的少女正缓步朝我走来,如此陌生,却又好似与我有着宿世的牵绊。 这些日子我确然有了新的惦念,那个曾在松林里救我一命的韦曦。傅合清说这个人的思想总是异于常人,外表看上去温雅,内心却时常会冒出些令人听了骇然的念头。例如,他十分尊崇佛法里释迦牟尼割肉饲鹰的做法,便认为人生在世终归难逃一死,与其深埋三尺黄土之下腐烂成泥,倒不如以身饲狼。他心中狼是最值得尊敬的动物,勇猛而忠贞,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听到此处,我只有付之一笑,他的想法诚然奇异,但与他自己而言却带了几分危险。 韦曦于我有救命之恩,而阴差阳错之下我却连向他道谢的机会都没有,自那以后听雨将我看护得更加严密,就算有十个傅合清从中捣鬼我也休想走出夜阑山庄半步。 ﹡﹍﹍﹡﹍﹍﹡ 这一日,早上起来是天色暗沉沉,空中彤云密布隐有雨势。我赖在衾被里舒展了一下因着几日练舞而酸痛的身体,迟迟不肯起身更衣。琴子蜷跪在我床榻前都快哭了,可怜兮兮地掀我的被子又不敢使劲儿掀,嗫嚅道:“小姐,小姐……夫人如果来了看到你没有跳舞奴婢就惨了。”我阖着眼睛哼哼了几声,安抚地摸摸她的头,翻了个身心想不知听雨夫人是因我资质逊于傅合晚太多才对我如此严苛,还是将从前为合晚立下的规矩延续至今罢了。若是后者,我还真有些同情傅合晚,不仅要日夜带着一副冰凉的面具在脸上,还要去承受许多苛刻的清规戒律。我从小都把皇宫的金丝牢底快坐穿了,到了今天都有些吃不消,如她偏不巧是个张扬活泼的性子,不疯才怪。说不定她就是因为受不了才自己偷跑出去得,如果是这样那还是不要把她找回来了。 我又翻了身,将被衾拉过盖着头,闷生生地思考。还是先不要在这里悲他人之悯,替自己想想吧。我从鬼门关走了好几遭,又幸得好几个贵人相助,我本人呢,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外加忠贞恪守妇节撞墙寻死,才从长安那个铜墙铁壁的牢笼里逃出来,那不成我的如花美貌如锦岁月都要蹉跎在这个地方吗?冤,如果是这样我都替我自己冤得慌。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道闪电落到茜纱窗前,紫红色的电光映亮了卧房。琴子如释重负地从外面走回来,道:“夫人派人来说,小姐这几日辛苦,今天歇息一日。” 凄凄艾艾地应下,坐在床榻上继续顾影自怜,思索了半日猛地锤了锤绵软的被子,思绪顿开。我这是何必呢,同样是坐牢,与其在这里消耗,倒不如回长安放手一搏,起码那里还有我的阿念,我的世民。 ﹡﹍﹍﹡﹍﹍﹡ 我将琴子支走,打着素花白底的油纸伞在玉兰花枝下站着凝思,听雨夫人的卧房尽在咫尺,默默地将要对她说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腹稿。 正当我鼓足勇气要去说时,眼前光影一暗一明,眨眼间傅合清那个冤家已稳稳地挡在我前面。 “喂,你干嘛去?”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晕出一个潋滟的笑容温柔地看着他:“傅公子,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忆瑶不胜感激。就此一别,咱们后会有期。” 他以精亮的目光将我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缓慢而迟疑地问出来:“你要走?” 我点头,他竟猛地跳起来抓住我的手腕低吼道:“你有病吧。前些日子我挖空心思地刁难你就是想把你逼走,好,你不走。现在,连我都接受现实了,你又要走?你觉得母亲会同意?” 我将他的手甩掉,叫道:“你激动什么,我迟早是要走得,我不是傅合晚,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你母亲她再怎么教我我也成不了真正的傅合晚!”傅合清二话不说上来便捂住我的嘴,而后谨慎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转身扳过我的肩膀,“走,回晚清小筑再说。” 一路上我被他拖拖拽拽得,水珠溅到纱裙上,裙角已经湿嗒嗒得了。傅合清空着的一只手举着伞朝我偏斜,自己却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黏在身上。心里滋生出的一些别扭被一路上他的这番举动给化解的所剩无几,等到了晚清小筑也没有了先前的气性,只是将他的手从我腕上揭下来,冷冷淡淡地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他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却谨慎地遣琴子出去守着门,而后将一层层纱帐都放下带着我去了最里间的卧房。他欠身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双手交叉拖着下颌,思忖了一阵表情凝肃:“既然你说要离开夜阑山庄,那你跟我说说自己有什么打算,想往哪里去”,见我没什么反应,又补充道:“你别多心,瑶瑶。我们相识数月至今,对于你的去向我关心一下总没有错吧。” 听他久违地唤我‘瑶瑶’,好似回到了我们最初相识的那段时光,坚垒出的铁壁瞬间塌陷了一方。 平静了声音:“我自然是要回家得。我是同家里闹了别扭才跑出来,本以为可以做到一辈子漂泊流浪再也不回头,可我发现根本就做不到,我想我的孩子,我的夫君,时时刻刻都在想,想到骨子里连心跳都会觉得疼。”我仰起头,睁大了眼睛生怕稍有松懈泪水便会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傅合清逆着光抬头看我,认真地问:“哪怕你所谓的夫君注定一生花浓柳绿环绕,不属于你一个人?” ﹡﹍﹍﹡﹍﹍﹡ 窗外细雨霖霖,顺着窗棂悄然滑落用湿痕勾勒出斑驳疏密的图纹。望着傅合清雪亮的瞳眸,我的心‘咚’得跳了一下,莫名的不安似窗外春雨扑凌凌地落下来。我挽着臂纱斜过身背对着他,故意装作漫不然道:“那又如何,那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得。” “是吗?”即便背对着仍能感觉他在慢慢走近我,身影落到我的身上交织成暗沉的阴霾,挡住了被窗下漏进来的本就不十分明亮的光芒。他与我平视,认真地凝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真得是这样想得吗,杨妃娘娘?”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只觉因为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将所有的声音都化作虚无,唯有心底深处小心翼翼构筑起的藩篱瞬间破碎的声音,尖锐而冰冷,在空旷的心胸里一遍又一遍的激荡,正叫嚣着冲破理智的阻滞。 勉强站稳,触及到他玩味儿的笑意,我故作镇定地干笑了几声:“你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傅合清含笑着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漫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般:“我就知道你会跟我说你听不懂,你会懂得……” 沉默是推波助澜的良药,迫我在心底转过无数念头,见着傅合清成竹在胸的样子甚至想过要不要杀他灭口。只是一闪而过,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断不会做出以怨报德的事情,纵然因为他的揭穿会给我带来灭顶之灾不过是将这条性命还给他而已。况且,当下之计,是要坚决否定他的猜测。 “那晚我将你从松林抱回夜阑山庄,一路上你都在喊着‘世民’”,他拿起十二骨折扇敲了敲额头,“我向来对时政没什么兴趣,但有个人即便是目不识丁的街头草民恐怕也会如雷贯耳,特别是在扫平薛举与刘武周之后更是令各方群雄闻风丧胆。”他停住,问我:“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只觉他说的话仿佛已被万重山岚隔在数丈之外,分外遥远。我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当然要说下去,不然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人能入得了傅公子的眼?” 他突然大笑了几声,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秦王李世民。” 我望着窗檐下水晶风铃淡淡道:“真是巧,我家夫君刚好与这位秦王同名,却不知这是触犯了哪家王法?” 傅合清道:“五个月前,我将你从洛水河里救上来,你说你是从长安来得,姓李?我当时并未多心,只是从松林回来后才对你的来历起了怀疑。我命手下的人秘密潜入长安打探,诚如你所言,真是巧,秦王府里有位杨妃娘娘从去年腊月份开始便称病避见任何人,甚至连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都送入了东宫代为抚养”,他一顿,如墨的眼眸中灵光一闪,“说起孩子那就更有趣了,郎中说你生产后疏于调理,却不知你的孩子是几月份出生?是否与那小王爷同日呢?” 怎么回事?为何仅仅是称病,难道我在其他人眼中不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吗?还是隐修与宇文士及露出了破绽被李渊识破?若是如此,他们二人岂非是被我退了险境,如果李渊因此要他们的性命,我岂不是罪孽深重了。都是我的疏忽,以为离开了长安一了百了便对那里的事情丝毫不上心,若我不是这么浮躁,至少处置像宇文士及这样的朝廷重臣总会有零星半点的消息传出来。姐夫呀姐夫,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辈子我跟我姐姐恐怕连形同陌路都做不到了。 我心急如焚,不知觉已将手中绣帕拧成死结,我抬眼看看傅合清,又低下头,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还是弃械,叹息道:“还打探到了什么?可有郢国公宇文士及的消息?” 砰的一声,傅合清将竹骨折扇扣在手心里,轻声问:“承认了?” 我无可奈何,只有点头。主动坦白之后傅合清的态度则诚恳了许多,“没有,前几个月长安城里风平浪静得很。”我轻舒了一口气,转而又觉得甚是寥落。若非是机缘令我结实了隐修,眼下肯定避不过命归黄泉的结局。命运的安排于我而言何其巧妙,我的父亲是皇帝,我的夫君是亲王,累我半生命不由己,离开时却是这般无痕无迹么?还是皇权太过厚重,红颜的凋零击不起半分波漪。我害怕自己去想象,当世民归来时听闻我离世,或许会像父皇对待他的妃嫔那般,感慨一番美人委尘,薄命如斯,再半分怜惜半分恩赏地说一句厚葬,然后便彻底抛诸脑后。再后来,依旧是晴光艳好,春色无尽时。 不,我的世民不会这样对我,他会给我讨一个公道得,一定会。 “你怎么了?”有指腹轻滑过我的脸颊,方才注意到自己流泪了,慌忙地去擦拭,然而一个念头于此时悄然蹦出来。 只顾着自怜自伤竟忽略了这其间最不合情理之处。称病,且不论长安未传出处置隐修与宇文士及的消息,就算李渊察觉到我尚在人世,他心里早已打定注意不会再让我回到李世民身边,何必这么麻烦对外称杨妃身患沉疴,干脆暴毙岂不来得更直接么?莫非……史册丹籍中有记载,每当将领手握重兵出征,帝每每会指派监军随行,其责并非辅佐主帅退敌,而行牵制。多疑是古往今来所有帝王的通病,于执掌国之重器的武将更甚。李渊故意将我的消息封锁,营造出长安风平浪静、秦王府风平浪静的假象,莫非是为了提防世民临阵变节,拥兵作乱。 虑及此处,不禁喟然。于李世民身边不足两年的光景,当真让我成了一个众人心中可能颠覆大唐江山的祸水了么? 一旁的傅合清眼见着我的表情瞬息万变,冷然旁观,只淡淡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得了吗?” ﹡﹍﹍﹡﹍﹍﹡ 我与李世民的故事算不得机密,那些伴随着烽火狼烟江山沉浮所遗留下的破碎记忆正如窗外瓢泼着的雨水,轰轰烈烈过,亦是刻骨铭心,但终究会有干涸的一天。 茶盅里茗烟香浓,伴着缕缕轻雾娓娓细说那一段被掩埋的旧事。我的回忆流畅自如,至今才明白当初的那瓶‘忘忧’果真是世间难觅的无双良药,能让我忘记那些早已镌刻入骨的陈烟往事。 基本上我没有对傅合清说谎,只是将和什钵苾的交易以及苕华的事情隐瞒了。 从清晨至黄昏,屋里多了盏莹莹而亮的灯烛,窗外春雨渐熄,唯有积水从瓦檐上流落,一点一滴,十分清晰。 我讲完了之后,傅合清沉默了好一会儿,明明是看着我却目光涣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从前就觉得你该是个有故事的人,没想到你的故事这么……” 他歪着脑袋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来,便诚挚地握着我的手道:“精彩,着实精彩,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哑然失笑,传说之所以为人们所喜爱,大约是因为只需品评其中跌宕悱恻,而无需亲历其中沉浮煎熬。傅合清的话言简意赅,我从来都觉得我不应该过那样的日子。 现在的我于傅合清而言差不多已是一张白纸,用不着拐弯抹角、迂回相劝。“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也该知道我若继续留在夜阑山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招来麻烦,且不论缘由,单说我这个人仿佛天生便带着那么点祸国殃民的资质。我真得没有吓你,也不是危言耸听,若真到了倒霉的那一天只怕追悔也莫及呀。” 傅合清将手搭在我的额头上,吊儿郎当地戏笑说:“救你的哪一天怎得就没看出你这美女其实一脸霉像呢。”还未等我恼,他已将这番表情尽敛,认真地说:“可我真得没听出来,除了留在夜阑山庄你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 诚然,我现在确已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但并不意味着我不可以回头。傅合清看出了我心中的揣摩,惊道:“你该不会是想回长安吧?” 我故作轻松地笑道:“凡事未必有我想象得糟糕,兴许皇帝陛下现在已经气消了呢,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会将我一个小女子看在眼里。”傅合清显然有些急了,竹骨折扇在他手里上下摇摆,上面的轻舟荷叶图也因为烛光的明暗显得有些错乱。他最终找准了目标,用扇骨狠狠地敲了我的头一下,叫道:“你这是回去送死!”我任由他闹,心里反为他的焦灼而生出几分暖意。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盛,便将怒火烧腾出的气焰稍稍压抑了些许,平声道:“本以为你会是与众不同的一个,没想到也是个被情冲昏了头脑的傻女人。” 瞧着他的反应倒好似有些触景生情般的怅然,窗外皎月初照,犹自带着些春雨过后的清寒一同落到他的身上,将一袭黑色锦衣勾勒出朦胧的青光,依稀有种茕然孑立的孤寂之感。 我垂眸思索了一番,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正所谓天下虽大无不散之局,说不定我一走你姐姐就回来了呢。”他睫羽颤动迷离地看着我,呢喃道:“你懂什么,她和你一样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生于七月后,死于七月前,这本就该是她的命运。” 窗外夜莺哀鸣,暮云渐杳,令人黯黯魂消。傅合清倒愈加入景,竟自顾哀怜伤慨起来。我未曾往心里去,也是满怀心事地草草安抚了他几句,便盘算着动身返回长安。 第056章 自从决意要回长安,夜阑山庄里乏味的岁月于我而言变得从容了许多,只是近几日心底的焦躁又隐隐有死灰复燃的态势。起先傅合清要求帮我稍作安排,考虑到洛阳至长安相去久远又逢战乱,道路必然不会安宁,让他为我准备一下路途上总归会清宁些。谁知道这一拖就是半个月,我彻底恼火了断定他是在故意拖延。在一个慵懒温和的午后,趁着听雨午睡的时机偷偷溜到他的房间气势汹汹地去质问,当我凶神恶煞似的拽住他的衣领逼问时,他任由我拽着,眉宇间浮出些浅显的疲倦之态:“你不必太着急,秦王才刚刚班师回朝,姑且作观望,大唐皇帝对他奖惩如何。若因这贪天之功而心生忌惮卸掉了他的兵权,那时你再回长安皇帝若想杀你他岂非无法保护你。”我深觉傅合清说得有几分道理,虽然我表面上一副慷慨凛然的姿态,但骨子里却是惜命得紧,若能与世民长相厮守固然是好得,如若不能,天涯相望,各自安好也好过天人永隔。 ﹡__﹡__﹡ 天气转暖,轻风一拂吹动玉兰花散落了一地,映着兰轩清户,若银河浓淡,华星明灭,清籁如许。这一日我方在皮鼓上百无聊赖地跳了几阕舞,听雨兴冲冲地拿了幅画轴来与我商讨。 画卷里美人凭阑而坐,乌发半绾于脑后,缃裙百裥,明眸潋滟生波,俏丽之色胜似一苑春光明媚。 听雨吟吟笑道:“如何?与你弟弟般不般配?”我一愣,听她道:“这姑娘名唤雪芜,是洛阳韦家的表亲,家里因为战乱被贼寇侵占,这才到洛阳投奔亲戚。韦家的大公子觉得她和合清倒挺般配,才找人给我送来了这副画卷,你瞧着如何?”我细看觉得这姑娘是秀美,只是颦笑间透出些许精灵刁钻之气,若人如面相,这位韦公子倒真有识人之明,与傅合清再般配不过。 我道:“样貌倒是生得美,与合清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只是不知性情品行如何?” 听雨凝睇着画中水墨沉思半晌,忽而灵机一动拉着我道:“不如这样,前几日韦公子救了你还没有去道谢,今天我命人备些礼物你和合清一起去拜访韦家,替我好好相看相看这位雪芜姑娘。”我心想倒也是,救命之恩重如山,是该郑重地谢谢人家。 如我所料傅合清扭捏得很,最后被我拽着袖子边走边劝道:“你就别这么不情不愿了,那姑娘闭月羞花说不定你一看就喜欢上了呢。” 他极不甘愿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楚,倒是琴子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神色怪异地抬眸看了我一眼。 好容易一路上连拖带拽,连哄带骗不辱使命地将傅合清逮到了韦家府邸门口,他却脚底抹油似的又要遛,被我揪着头发提溜了回来。他咂巴咂巴嘴,恨恨道:“平常把你藏得跟月宫仙子似的,生怕叫人看了去,现在倒舍得放出来了,真不知是想给谁做嫁衣。” ﹡__﹡__﹡ ﹡__﹡__﹡ 四月伊始,正是群花初绽的时节。一番风露过后,容华淡伫,尘陌之上俨然着了层新妆。 韦家的侍女引着我们往内苑走去,数里瑶台皆是精雕细刻,风往云散,尽是花香馥郁。不远处有一汪碧潭,清波熠熠,朝霞的辉芒落入其中,像是揉碎了的晶石,烁烁其华。潭边卧有石凳,上面坐了个女子,打眼一看青裳飘逸,乌发翩垂,若像是从潭心中翩然而至的仙子。待得近些,见那女子正以手擎着下颌,盯着前方目光闲散而茫然,倒不知想着什么出了神。 侍女将我们带到此处转身道:“几位先在此处稍等,待奴婢回禀我家小姐。”便径直沿着潭边绿柳浓荫的花棠小径往那女子处去。 我往合清身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道:“远远一看便知身姿绰约人比花娇,你若是再不愿意未免显得过分矜持了。”他用鼻子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地说:“认清楚了再说,那是韦家的大小姐韦若。” 说话间韦小姐已经走到了我们跟前,她妆容素淡但容貌美艳,颦笑间更堪比四月春光潋滟生姿。她与傅合清微笑示意,转而便将目光落到我身上,询问道:“这位是……?”傅合清一改路上与我耍赖撒泼的痞子样,长袖一展风度翩翩地回道:“这是家姐,合晚。” 我敛侧衽向她为礼,只觉一道目光落到脸上,含着探究。 “傅小姐向来深居简出,今日是第一次到寒舍,就让韦若略尽地主之宜,带小姐四处逛逛可好。”她唇齿清晰,说话时一双美眸愈加善睐,我是个女人看了都有些心驰荡漾,这等容貌若是落入凡尘之中,该是如何惊艳呢。心中赞叹不惜,却没有忘了今日来的正事:“大小姐一番美意,合晚深感荣幸。只是家母今日遣合晚前来,一则敬谢当日韦公子出手相救之恩,二则……”我含笑睨了合清一眼,见他半仰着头做茫然状,继续道:“舍弟自看过雪芜小姐的画像后倾心不已,日思夜想着能亲眼一睹佳人芳容。”傅合清眼睛瞪得滚圆,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韦若禁不住轻笑,玉雕般的修长手指向着一座木楼一指,道:“雪芜妹妹正于那里抚琴,合清但去无妨。” 我掐了傅合清一下,不动。又锤了他一下,还是不动。鼓足了猛他了一下,见踉跄之后站稳的傅合清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磨了磨牙细声道:“瞧瞧你,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啊,可别扭捏了早去早回,母亲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身旁韦若银铃般的笑声不绝,傅合清肯定害怕我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恨恨地瞪了我几眼后终是不甘地去了。 ﹡__﹡__﹡ ﹡__﹡__﹡ 潭水如境倒映出柳绦翩飞,草长莺飞。脉脉水雾烟波浩渺,洛阳风光柔媚,远不及长安肃穆雍容,却是别有一番淑静宜人的风味。况且我身边还有一位明艳婀娜更胜泣露牡丹的美人。韦若将我引到一处水榭上,那里建了座精巧的水阁,雨花石雕琢的穹顶微翘,浅浅的弧沟里积聚了连日来不少的雨水。松木绿竹的扶梯将水阁与岸畔相连,人走上去随着虚浮的竹梯左摇右摆,好像天上放的纸鸢随时都能掉下来似得。安坐后韦若道:“小姐可觉得这座水阁太过简陋,与周围景物不甚相称?” 我转眸微笑道:“韦小姐不必客气,叫我合晚就好。” 她回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不拘泥于这些虚礼,韦家与傅家本就是至交,大哥又与合清关系甚好,我虚长妹妹几岁,不如以后便以姐妹相称,如何?” 我点头,环顾四周暮雨初收,虹桥浮烟山清水灵、颇具仙气。眼神凝着那一处蓼烟,悠然道:“此处景色甚美,虽简而不陋,有一座水阁足矣,再大兴土木反而会伤了这里的川水灵秀。” 远处寒烟漠漠,江波似染,偶有寒风吹起波懿皱折。韦若落于我身上的目光胶着难移,许久才清丽含笑地道:“这个时辰大哥应是在竹林里练剑,我带妹妹去见见?” 心中偶觉淌出些微微晃动的情绪,随着韦若在那浮桥上晃悠悠地行走了几步,一声尖叫骤然而至,打破了氤氲在迷雾烟波里的宁静。凝睛细看,见傅合清甚是狼狈的从枝桠掩映的狭道中奔出,身后紧随着一个白衣女孩,雪袂翩翩若寒冬雪絮,衬着长洒的乌发浓亮如墨。 “不知有何得罪之处,还望雪芜姑娘明示……”傅合清的声音若即若离,飘荡在翠羽环绕的庭院里,时强时弱。 紧随其后,却尽是张扬泼辣:“你没有得罪我,只是最近手痒了……少跟我东拉西扯,拿出你的真功夫来跟我好好较量一番。” 吵喊声越来越近,身旁的韦若已变了脸色,朝侍立左右的下人喝道:“都愣着看热闹么,还不去拦住她!” 待得侍女七手八脚地将白衣姑娘拦腰抱住,阻了她的去路,傅合清一溜烟般的跑到我身后。我见那姑娘手中的鞭子如蟒蛇由几股绞拧而成,抽在身上应是很有分量,忙拉过傅合清的胳膊询问:“可有伤到哪里?”他一怔,默不作声地将胳膊抽出来,停顿了片刻方才淡淡道:“没有。” 这厢韦若已扯了那姑娘自跟前,似是冷脸低声训斥了几句,而后带着歉意的笑容向我们解释道:“这便是我那远房表妹雪芜,自小家中给娇惯坏了,有些任性。我代她向合清赔不是了。” 傅合清道:“姐姐何必见外,你和韦曦的表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合清怎么这般小气去同她计较呢。”仔细听着,他的这番话虽是恰到好处的谨让,却隐隐透出疏离之意。我思忖着或许合清是真得不满意这桩婚事,这本是件成人之美的好事,但倘若早知他心里抗拒得紧,又何必强求。心中略叹,本是一番好意,倒不知又惹了他多少厌烦。 “表哥说你文武双全,怎就不肯和我打,是瞧不起我是个姑娘吗?”灵簌清澈的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拖出,再细细看眼前这位姑娘,样貌比画像更为灵动美丽。圆润的五官布于滢透的肌肤之上,如泉水堆砌出得,舒和而透着俏皮。此时正粉面含怒地紧盯着傅合清,等着他回答。 傅合清娴熟有度地答道:“妹妹误会了,我岂敢瞧不起你。只是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只是害怕会当众出丑。” 他的一再谦逊倒让这风风火火强悍的姑娘语噎,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竟也无计可施。 雪芜撇了撇嘴,嘟哝道:“真是无趣,长安里的谦谦公子总爱说官样文章,本想到洛阳会有所不同,谁知都是一个样,三步一礼五步一仪,当真无趣得紧。”韦若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我心思一动,已随口问了出来:“雪芜妹妹是从长安来得么?” 她抬眼望向我,眸光莹亮好像才注意到我,清凌凌地说道:“我家本就在长安,这次父亲让我过来探望表哥表姐……临出长安时正巧赶上秦王凯旋归朝,听说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出城迎接,我就拖延了几日留下看热闹。” 和缓跳动的心骤然紧绷,我不自觉地攥紧了脉脉垂下的水袖,微低了头却睨见傅合清投来的小心翼翼的目光。 未曾注意到我们的异样,韦若调笑道:“这么说你还见过不少大人物,可看清了那秦王长什么模样?” 雪芜来了兴致,吟吟道:“先前我还以为这年纪轻轻便破敌无数的少年将军该是个壮硕凶悍,能震慑住敌人的大胖子。谁知这近近地一看……竟是个挺拔俊朗、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贵胄自清华而出,气韵俱佳,竟好像要将全天下的男人都比了下去似得。引得随我同去的几个小丫头一个个都害了相思病,见天恹恹得。” 我的唇线不自觉地上翘,胖子,倒不至于。凶悍么,确实挺凶,只是白长了一张迷惑人的妖孽脸庞。想起他对我凶时,那恨不得将人吞到肚子里的样子,心里顿时柔软了一块儿,好像有什么东西漏了下去,有种空落落的疼。眼前的景物已模糊了,那张阔别已久的脸却逐渐清晰起来。只有韦若的声音传入耳中,也变得断断续续。 “就只有她们害了相思病么,你就没点什么想法。那可是个杀敌无数的少年英雄,你不是最喜欢英雄吗?” 雪芜道:“人人都想嫁英雄,人人都喜欢英雄,可哪有那么多的英雄让我们去嫁。再者说,父亲为给我议婚让我见了不少长安的达官贵族,他们外表光鲜实则却是浅薄迂腐得很。”她顿了顿,声音已冷了几分,“这位秦王殿下虽不至于浅薄,但却当得起‘寡情’二字。” 我思绪微聚,望向雪芜,绿柳浓烟里但见娟眉微拧,已没有了方才跳跃崇拜的神情。韦若也是一脸疑惑看着她,惑于她莫名其妙的巨大转变。 “姐姐可知道,前隋炀帝有一个小女儿,传闻美貌绝伦,号称花神转世。在隋亡唐兴之时嫁与了秦王殿下为侧妃?” 我一时没有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幸好合清和琴子扶住了我。韦若和雪芜停了交谈看向我们,合清边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倚靠在他的臂弯间,边镇定自若地解释道:“家姐身体向来虚弱,许是旧疾复发了。今日我们先行告辞,改天再前来拜会。” 韦若忙询问道:“可要先叫郎中来看看?” 傅合清道:“也没什么要紧,都是旧病,家里备有常药,饮下一剂就好。” 韦若略显犹豫:“如此……” 我轻轻剥开傅合清的手,强撑着站稳,笑道:“合清过于紧张了,其实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在太阳底下站得久了,身体有些不适而已。往常总是闷在闺阁之中,今日乍见到韦姐姐和雪芜妹妹,心里甚是欢喜,总觉得意犹未尽。不如我们去水阁坐坐?” 韦若担忧地说道:“当真没什么事吗?还是让郎中过来看看吧。” 睫毛微颤,看向傅合清,他将我的手腕握住,手指搭于脉上沉吟片刻,方将我的手轻轻送回身侧,道:“没什么大碍,兴许就是太累了。”韦若似是松了口气,转而想到什么眸光一亮问道:“你什么时候也成郎中了。” 傅合清不置可否地笑笑:“俗话说,久病成医。家里总断不了汤药,日子久了想不会都难。” 我知道真正的傅合晚是个体弱多病的姑娘,常年缠绵于病榻,家中下人甚至很少能在白日里见到她。傅合清说着这话时笑容之下竟是掩抑不住的哀伤苦楚,令韦若看向我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同情。由于水阁上狭窄,琴子便留在了岸畔上,我们一行四人从浮桥上了水阁。潭水霖霪,风来波浩渺,令那翠枝红蕊浅淡了不少。 坐定之后我循着方才的话由,装作好奇追问道:“雪芜方才说什么前隋公主,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韦若以袖轻掩樱唇,笑道:“原来合晚和雪芜一样,也爱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轶事呢。” 我压抑住内心激烈泛涌的波澜,装作窘迫地笑了笑。却听雪芜严肃道:“这可不是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可是有根有据得。” “我家中有一位年长的姑姑善通音律,曾应前隋皇帝之召进宫陪伴他的小女儿。据姑姑所言,她起初也以为众人为恭维隋炀帝而故意夸大了小公主的美貌,谁知是那公主不受她的父皇宠爱而倍受冷落,连累声名不如她的兄姐远播,否则别说花神转世,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也当得。” 我摸了摸自己因久病和诸多磨难而日渐憔悴的面庞,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057章 蓦地,雪芜叹了口气:“却偏偏遇上了国破家亡……本是高华如月的金枝玉叶,反跌落云端任人摆布。隋炀帝着实可恶,可他的暴政又与他女儿有什么相干呢?” 轻风吹拂着水阁四周垂下的幔帐,像轻柔的云舒展在空明的水潭上,如烟般好似随时会化去。这几载幽幽魂梦,好似翩跹的纱帐落于我掌中的影,有过明媚朝霞的缤纷,有过阴霾凝聚的阴暗,终究随着风迢迢而逝,只剩下那依稀存在过的温度,却也在渐渐凉却。我慢慢合上掌心,被眼眶里溢满的珠水模糊了视线。 韦若为众人斟满了茶,偏头叹道:“明月不谙亡国恨,犹照深宫朱颜旧。这样的事情总是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错只错在小公主生为女儿身,既不能扬刀歃血为父报仇,又被皇权礼教所限,沦为他人嬖妾还不能说半个不字。不过这秦王年轻又是人中翘楚,嫁与他总比舍命殉国得好吧。” 雪芜冷哼一声,“姐姐若知道嫁与秦王这位人中翘楚的下场,就会觉得还不如当日从大行宫城上跳下去来得干净。” 韦若奇道:“这又是何意?” “京中传言,杨妃因孕积疾,生下小王爷没多时便病逝。想来她一个前朝公主不能为当今陛下所喜,却倒又嫁了个寡情的夫君,连个正经安葬都没有。李家宗祠她自是进不去,被草草埋葬荒郊,不甚凄凉。连她生的儿子也因着母姓之祸被赐了个颇具讽刺的名字,‘恪守本分’的恪,就不知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是招谁惹谁了……” 眼中聚的泪终是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珠碎玉裂,他恨我,原来他是这么恨我,怨恨到就算我死了也不肯原谅。 耳畔犹有韦若的声音:“天家的事谁说得清,不过道听途说而已,何须这么认真……” ﹡__﹡__﹡ 我不知是如何出了韦家的门,神思恍惚地听着傅合清同韦若告别,他屡屡想将我拉上马车,我轻轻侧身避开,“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站着不动,兀自望着街巷上纷繁热闹的车水马龙,静静道:“还回去吗?” “回去?”我竟痴痴笑了,细碎的泪珠洇湿了前襟,苦涩地自讽:“我已回不去了,看来我这辈子只能做个不合时宜的女人。”出嫁前于父如此,出嫁后于夫更是如此。 他便不再拦我,只是淡淡地嘱咐:“走累了,记得回家。” ﹡__﹡__﹡ 若现在有一面铜镜,必能照出我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个孤魂野鬼游走在街巷中。曾几何时,我活在自己的梦中,活在被现实步步紧逼的困局中,最终活在了人们哀叹怜悯的传说里。世人总说传奇之言可流芳百世,万古不化,但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未必会有此感,恰恰相反——当有一日千帆过尽,繁花落影,化作片缕哀辞缭绕辗转,余音不绝,方才知‘不绝’为‘绝’,早已化作往事,终结在这一咏三叹的哀调中。 暮霭沉沉,透过酒肆看着高悬于天际间那弯纤巧的明月,琼色朦胧,看得人只想流泪。我喝了几口杯盏中的浆液,只觉辛辣顺着喉咙坠下,仿若要搅乱身体里温温脉脉流淌的血液,神思便不那么清明了。我将一个酒壶扔到身后,取过一壶新的,再抬眼时那弯明月竟变成了一张温润清逸的俊脸,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含了三分戏谑,三分宠溺,三分爱恋。我使劲地揉搓了眼睛,那抹影子又散了,瞬间化作了记忆久久驱之不散的悲伤,那样的浓烈仿佛要化作汹涌的潮流,将我彻底淹没。 李世民,你终于决定要把我忘了是不是,好,既然你把我忘了,我也不要再记着。我杨忆瑶离开你就活不下去了么?我仰头如牛饮水般的猛灌,脑海中诸多画面重叠交替,循环往复,带着哀乐愁苦那些复杂的情绪澎湃袭来,却又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在我心绪飘忽之时,尚未注意到身边言笑晏晏的人已越来越少,声嚣渐稀,慢慢淡去。 小二仰头打了个呵欠,无奈地道:“客官,小店要打烊了,您看是不是……” 那小二晃晃悠悠,撩出我眼底早已模糊的重影,嘤咛道:“打吧……”他抻长了脑袋,声音尖细了不少:“我说您,倒是先把账结了呀。” 我下意识地往腰间摸了摸,却听一个暴怒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陶壶坠地破碎的钝响,回荡在空旷而幽深的酒肆中。 “我说……人都死绝了是不是,酒呢?” 这下小二顾不上我了,殷殷地跑过去赔不是,婉转地温言劝说道:“韦公子,您这……也太晚了,我到您府上找人接您回去吧。” 凉风习习,吹得我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挪到那张酒壶东倒西歪的桌子,随手拿起仰头便灌,边喝边含糊地说:“好好喝个酒,你啰嗦什么,打烊就打烊,谁拦着你了?” 我歪歪斜斜地倚靠在藤椅上,酒浇滴在舌尖,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那伏在桌上正恹恹的人突转过头来看我,眼神迷离涣散,神情疑惑:“咦?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眼前五官朦胧,我几乎已分不出是人还是个土豆,只含糊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见过,兄弟…”他咧嘴傻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握住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什……么时候?” “刚才呀!”我极为豪爽地哈哈大笑,借着酒劲锤了锤他的前襟,不忘继续灌酒,咽下去转回头突觉眼前空荡荡得,遂惊惶地四处张望,仍是无迹可寻。自地下传来一声哀怨地嚎叫:“疼死了!”小二正手忙脚乱地将躺在地上的土豆拽起来,摆正了,土豆揉了揉后脑勺,睁大了眼睛凑近来看,鼻翼几乎与我相抵,一脸的神秘莫测:“想喝酒不?” 我傻笑着点头。 他又凑近了几分:“我知道个好地方,去不去?” 我边喝便傻笑。 他突地站起来,顺道儿将我也拽了起来,胳膊搂过我的肩胛,刚要阔步迈出去,突又想起什么,细眉微横板起脸道“那你得保证不准偷着跑了。” 我已经倚在他的前胸上,合了眼睛不耐地呢喃:“你烦不烦,婆婆妈妈得,真给咱们男人丢脸。” 一声娇柔尖细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欺负人,人家不依,人家本来就是个女儿家嘛。” 我突觉胸腔里涌过开天阔地的豪迈情怀,反手搂着他,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我是不会欺负你得。”他的肩膀靠在我头上作小鸟依人状,我们两相互靠着歪歪斜斜地出了酒肆。 ﹡__﹡__﹡ 河水潺湲绵远,虫儿飞舞,嘤嘤啾啾叫个不停。迷迷糊糊得竟被他带到了洛水河畔。这此城中过素有‘天汉之象’的‘银河’此时见不到长桥卧波,帆樯林立,朦胧月光之下竟多了几分柔静婉约。 身旁的人哭个不停,惹得我烦闷不堪,遂没好气地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烦不烦!” 他哽咽了几声,呢喃道:“你懂什么,她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就回不来,啰嗦什么…”我一怔只觉眼睛蓦然地酸了,像被人在胸口上插了把箭,禁不住嘤嘤哭起来,“你不是说过只爱我吗……说话可以不算数么……混蛋……” 那人身体颤了颤,陡然坐起来反过身看我,脸颊上残留的泪水若星般般晶莹,抽泣声停了片刻,我们对视着。突然一齐放声大哭紧抱在一起,他将下颌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劲锤了锤我的后背,锤得我几乎吐血。 许久,哭声渐渐隐没了,我仰卧在鲜软的蔓草上,呢喃如呓:“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如回音般自身旁传来,染了星的凄黯,夜的孤零,“为什么……” ﹡__﹡__﹡ 有股暖意自眉宇间流连而过,轻轻抚弄着干涸的嘴唇,我轻哼了声极费力气地睁开眼。阳光浓烈地自天边射来,映得洛河熠熠如镀辉,我清了清嘶哑的喉咙坐起来,猛地尖叫一声向后爬。 褐色锦衣如渍水流泻了一地,有个男人,细长的眉宇猛抽搐,望着我道:“先别忙着叫,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伸手揉了揉眼角的穴道,甚是迷乱,昨晚的片断依稀闯入脑中,我干笑了几声,忙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泥沼,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在这里了,不过就算我知道也不会怎么样,事实上我怎么在这里一点也不重要,不如……”我僵硬地挑了挑嘴角抱拳道:“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我方迈出几步,突然听见一声声呼唤自不远处传来,正越来越近。悉心辨识,许多声交杂纷乱的‘大小姐’里夹杂了一声‘合晚’,极像傅合清的声音。我连想都没想直接朝反方向走,身后传来慵懒平和的声音:“你弟弟在叫你呢。” “知道,多谢。”我言简意赅地回应,脑中灵光一闪蓦地站住了。 修长的双腿自地上蜷起,他极优雅地站了起来,凝着我若有所思:“傅合晚?” 我也如醍醐灌顶般清醒了不少,有种感觉仍有些拿不准:“韦曦?”他一愣,含笑而温雅地点了点头。阳光如珠晖,勾勒出清俊舒和的面庞。衬得衣衫磊落,风度隽永。 第058章 我坐在石阶上,胳膊抵在膝盖上,怔愣地看着蓼花飘落,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他清朗温和,他沉郁寡欢,他有着傲人的家世显赫的门第,本该意气风发,为什么会有那么可怕的念头。一时间,这个年轻英俊却又神秘的韦曦占据了我的心,忍不住想去琢磨总也赶不走似的。 傅合清屈膝坐在我身旁,一反往常地沉默。我扯动了几下唇角,“你要是真得不喜欢雪芜,就算了。婚姻大事还得要两厢情愿,不然佳偶变怨偶就得不偿失了。”他没什么反应,眼睛愣愣地盯着前方,道:“不是她”,顿了顿,又道:“是韦曦。” 我大叫道:“不是吧,你喜欢韦曦!” 他眼神异样地瞥了我一眼,对我的玩笑没有任何反应,而后径直站了起来,拍落黏粘在袍襟上的尘土,慢悠悠地走了。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我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他真得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只是不知对从前的合晚这份敏感有几分呢。我站起身来,望着庭院里属于春日翠华葱倩,流水迢迢,落日熔融,看得久了莫名生出一丝丝的压迫之感,那种感觉缠绕了我很久,令我却有几分同情傅合晚,在这里她一定活得很累。 ﹡__﹡__﹡ 夜间惊悸难眠,起身披了外裳慢慢踱出闺房,借着月光在庭院里散步。夜阑山庄寂静极了,却让我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傅合清的声音。 “我……我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只是……让我想想……”不同于我以往听到任何声音,显得无助而落寞,甚至还有恐惧。一个冰凉而尖锐的女声伴随而来,“这与她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让她变成这里面的一朵鸢尾花。”我停息了脚步,靠在曲阑上看过去,大片的鸢尾花旖旎妩媚的盛开在微弱的烛光之下,从灯笼的棉纱中洇出的的烛光同黑暗中幽暗的月光交织在一起,洒向那大片的花海,我记得白天时鸢尾花是紫色得,那种淡淡的清雅的紫色,此时却像沁染了鲜血一般,有着骇人的红。 曲阑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晚霜,侵透入纤薄的素纱,让我不由得打颤。 傅合清正看着那一片鸢尾花,竟像是在哭:“我做错了,我们本就是活在地狱里的人,为什么要把她也拉进来呢。” “这是她的命,想想当初若没有你救她,她早就淹死在洛河里了。是天意如此,天意让她代替七月活下去……”我终于听出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是盈珠,平日里看上去懦弱胆小的盈珠。我谨慎地靠在曲阑上,将自己隐匿在浓重迷茫的黑夜里,直到步履声起,他们慢慢离去。我抬头仰望那弯月牙,笼罩着轻烟,像个调皮却忧伤的小姑娘。 七月……会是你吗,那个失踪了的傅合晚会是你吗? 我握紧了手,望向那片迤逦诡异的鸢尾花,摸着黑从墙根下找了把下人放在那里的铲子,开始掘鸢尾花下的土,花根蜿蜒曲折而绵长,似嵌入了泥土般坚硬。我一用力,将沉固的土剥开,一个东西顺着铲子被刨了出来,咕噜噜地滚到更深的花丛中。我俯□将它从尘土中抱出来,于黑暗中细细摸索它的形状棱角,一股彻骨的阴寒从指尖蔓延,慢慢渗入骨髓。一抹阴云缓缓散去,借着明晰了几分的幽暗月光,一团白骨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我低叫了一声,猛地将它扔了出去。森冷而苍白的头骨,掉落在花海里,正凄凄黯黯地望向我。我只觉得腿一阵酸软,就要倒下的时候被一个人一把攫住,柔软的衣襟染了夜的阴冷正摩擦着我的脸颊,我的手仍在发抖,连声音也是:“你们杀了傅合晚,她死了。” 他慌乱地捂住我的嘴,声音绵细却清晰,“可是我却不想让你死”,随着这句话的结束,我被扔进了更深处的花海里。花叶窸窣摩擦着我的衣衫,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盈珠去而复返,她满怀戒备地道:“谁在那里?” “是我。”傅合清沉着而冷静地答道。盈珠像是松了口气,转而又问道:“这么晚了,少爷怎么还没走?” 傅合清竟像是在笑,悲悯而寥落,“我想在这里陪陪她们,她们很无辜,不是吗?” 盈珠讥讽道:“最近少爷的心真是越来越软了,就像那个姑娘。”我蜷缩在花叶中一动也不敢动,暗暗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 夜沉冷而宁静,寒霜如冰,枝叶如剑,却不知埋藏了多少可怖的罪恶。傅合清将我从花叶里捞出来,他的手和我一样冰凉,竟好似也在发抖。 当晚清小筑檐下的灯光落入我的眼底,我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竟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万劫不复的噩梦。 ﹡__﹡__﹡ 我坐在床上,裹着被子,余悸未消,而傅合清则坐在窗下的藤椅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无可抑制的悲伤,哽咽地说:“怪不得你总说她不会回来了,合晚死了么,七月……” “不!”傅合清突然直起身子,“那不是合晚,她没有被埋在鸢尾花下。”目光幽幽地看向我,“如果你再多挖一会儿,就会发现那里面有七个,七个少女的骸骨,但没有一个是合晚。” 我哆嗦了一下,傅合清走过双手握住我的肩胛,眸光凝重,言语温和却不容置疑:“记住我说的话。她们七个是无辜得,和你一样都是无辜得。如果你不想变成第八朵鸢尾花,就要乖乖地听话,现在什么都晚了,只有听话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肢体僵硬,像极了一个傀儡。 ﹡__﹡__﹡ 几日细雨,乍晴轻暖,窗外韶光明媚。琴子将难闻的汤药放在我的床前,弯身轻轻唤我:“小姐,起来吃药罢。”我挣扎着沉重的身躯坐起来,温顺地接过汤药,却在垂眸的一瞬暗暗思索,她是如她表面这么单纯怯懦么。 琴子接过瓷碗没有离去,而是伏在我床前轻缓道:“韦小姐送来拜帖,邀小姐去霞光寺……”我清了清嘶哑的喉咙,强忍着头痛道:“母亲的意思呢?” 琴子道:“夫人说一切都让小姐自己做主。” 我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将溢到嗓间的一股血腥气强自咽了下去,“替我梳妆。” ﹡__﹡__﹡ 佛寺在千年古刹环绕之中,山峦连绵,独辟出一方化外之境。泉水清澈如珠,沿着石路汩汩而流,撞击到岩石上瞬间成碎屑。 一袭白衣站在离泉流三丈之外的凉亭中,正专注地望着前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我顿了顿脚步,转身对琴子道:“方才进来得太过匆忙,忘了上香,你去替我向佛祖陪个罪,然后求支签。” ……………… 走近些看才发现韦曦在唇边放了支萧,清浅吹弄,箫音破碎不成曲调,只有走近时才能听见。蓦然间,我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这个人也是那么得熟悉。 他发觉我来了,轻缓一笑:“其实阿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我假托她的名义将你邀来得。只是听合清说,你近来病了,不知好些没有?”我回以微笑,像久别重逢的故交,道:“没什么,不过是小小的风寒,不碍事。”待我走近些时,他微眯了眯眼,神色担忧:“可你的脸色并不好,很苍白。” 我撑着头坐下,昏昏沉沉得,“可能是最近几天没睡好。” 他敛过长袖,将竹箫放在石桌上,道:“若是夜间难眠,我倒有几个好方子,改天让合清带给你。”我抬眸看他,认真地问:“你经常睡不着吗?有什么心事吗?” 他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神情有一瞬的僵硬,随即缓和过来,温雅道:“也没什么,人生在世总会有些辗转难忘的烦心事。”我眺望向远方那水光飘缈的山峦清潭,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是呀,人浮于世总是会遇见这样或那样的烦心事,这一件没有了还会跑出来另一件,没完没了得。可生命呀却只有一次,谁也不能指望着一不小心丢了还会再跑回来。”这样想着,我却在猜度,究竟是怎样的烦恼呢,会让看上去如此完美的韦曦选择那么决绝的死亡方式,浑身涂满了迷迭香,甚至为了尸首不想让别人找到,而想裹入狼腹。如果那天傅合清没有将我带到那里去,他没有遇见我,会怎么样呢。 韦曦转身凝望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波澜。他沉默了半晌,转而道:“这箫甚是有趣,只是吹起来极难。看那些伶人吹着挺简单得,怎么到了我手里就这般艰难。” 我睫羽微颤了颤,轻轻笑道:“我也觉得这箫吹起来应该很简单,我认识一个人,他吹得好极了,却从不轻易让别人听到。每次都是站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边吹边眺望着远方出神,就像你刚才一样。”韦曦眉毛翘了翘,饶有兴致地问:“哦?那是为什么呢?”我神色一黯,慢慢低下头微笑道:“那是因为他最喜欢的女人嫁给了别人,他们缘尽于此再无前路。”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仿是若有所思:“是呀,有情人总是聚少离多,好像老天爷牵了情丝就是为了看那一出出悲欢离合似得。” 暮风里夹杂了些夕阳的光束,隐约有种凄凉的萧索。我望着地面凹凸有致的鹅卵石拼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风静静的吹,衣袂轻轻的飘,唯有梵音佛唱遥遥入耳,只是觉得极为肃穆好听,却辨不明在唱些什么。 韦曦打破沉默:“听阿若说你觉得那座水中凉亭建得好?” 我抿唇一笑,道:“建这座凉亭的人其实该做个隐士,‘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山澹澹水渺渺,望到的皆是朦胧模糊的景致,陶渊明若在世也许会和他成为知己呢。” 本已猜到这大概是出自这位韦家公子的手笔,带了几分若明未明的调侃。却见他神色深黯,将眸光移向了别处,“归隐避世的大多是那些抑郁不得志的人,只是鲜有陶渊明这样的运气,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大多数还是会被遗忘得,将来丹青史册上能留下只言片语已是难得,更遑论让世人记住呢。” 深受他这句话感染,竟让我也生出些许凄抑之感,望向山舞缭绕的古寺,更觉得世事无常没有什么定数。邃感慨道:“公子说得对,凡人虽从不奢望能名垂百世,但若一转眼就被忘个干净,也不免嗟伤。”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角晕出些许戏谑笑意,“我是终究没有办法同陶渊明成为知己,却要和你结成志趣之交了。” 他虽在笑,却说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惹得我不禁莞尔,“那有什么不好,知音难求,这也是缘分。” 韦曦摇摇头,“我的那些‘高谈阔论’阿若总是觉得无趣,你该不会是碍于两家世交在敷衍我吧。” 我板了脸:“明知道我在敷衍,还跟我东拉西扯这么半天,你这个人也真够缺德得。” 韦曦一瞬露出愕然的神情,随即哈哈大笑。我第一次见到那张英俊的面庞褪尽忧郁,真正爽朗开怀的笑容。 ﹡__﹡__﹡ 自那天晚上之后我对夜阑山庄生出了极深的恐惧,一走进那里就像走进了一座坟墓,那些耗尽人工财力的精美景致也像被恶魔着俯了,幽谧地审视这每个人走近他。 合清极力安慰我:“你不就是见了几个骨骸吗,我不信隋唐的宫闱里就从来没有死过人,你就从来没见过死人。”蜷缩在锦被里的我抬头瞥了他一眼,而后低下头接着玩那几颗晶莹圆润的楠木佛珠,散乱的躺在花团锦簇的锦缎上,他叹了口气,道:“方才母亲来看你,你不该那副恹恹的神情,不然她会怀疑得。” 我拖长了音调,甚是无可奈何,“不然怎样,这里我一刻都不想待,可我又贪生怕死不敢跑。” 合清猛得站了起来,“那就嫁给韦曦。”我一愣,仰头看他,阳光在他的身后被折射成张扬的形状,四散飞舞着笼在黑衣的周围。他面露讥诮,“听说你同他相交甚欢,而母亲向来热衷撮合合晚和韦曦,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了。” 我伸出手抚摸着光滑如玉的锦缎,那些精美的丝线像嵌入其中,一点棱角都没有。几缕枝条自窗外婆娑伸入,牡丹花开得正好,风姿绰约的洛阳正在夏天的到来中慢慢苏醒。 “能给我讲讲合晚吗?” 傅合清身体骤然僵直,未曾预料的惊惶渐渐消褪之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蒙奇异的神色,“她很美,很聪明,却是个被上天诅咒的女子。” 第059章 “合晚生来便有奇症,母亲令她带上那玄冰特制的面具,方才能在烈日朝阳下呆上三两柱香。不然……”他垂下头苦涩地叹气,“就像是个冰雕的美人,一遇着光就难受得紧。” 我的手冰凉,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便没有办法治吗?” 傅合清将手搭在莹澈的珠帘上,极为轻缓得拨动,没带出一丝声响,像是在努力平复内心的起伏。“天下之广本该是相生相克,我想或许会有根治之法,但我和母亲都已尽了力,到最后一个个郎中游医来了又走了,在希望与失望的巨大落差之中,最先崩溃的是合晚。” 我望着窗外徘徊的天光,令人目眩,喟然道:“她不想治了吗?” 傅合清紧凝着眉,手指不规律地敲打在珠子上,沉吟道:“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或许也就不会这么痛苦。那样一张倾城绝艳的美丽面庞,却只能在黑暗里孤芳自赏,如同地狱里开出的奈落花,像是从命运的夹缝中逃脱出来的漏网之鱼,连光都见不得。特别是看见那些美丽的女人可以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享受卿赞与艳羡,而自己明明可以与她平分秋色,却只能终日躲在一张面具下寂寥度日。” “韦若?”我的脑海里突然便浮现了那张如牡丹泣露娇艳光耀的面庞,自我第一次见她便意识到有一种美丽是永远都不会被忽视得,因为她早已化作一种绮丽的光萦绕在四周,不论如何的收敛,总会撩拨起她周围的女子那种欲与之争锋的心思。傅合清有一刻的沉戚,叹道:“韦若……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引起别人的嫉妒,但在合晚的身上更多得却是不甘心。我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到她的这种情绪,或许能早些安慰她,或许她就不会不告而别了。” 窗外蓦然掀起一阵凉风,吹动着枝叶簌簌作响。傅合清起身去关窗户,凝着他黑色的背影,无法管束着自己连篇的浮想,七月,这就是七月的故事吗?到底哪里不对呢? ﹡__﹡__﹡ 七月,合晚的生辰伴着群芳的绽放,袅娜而至。 听雨在夜阑山庄设下生辰宴,打算让她的‘女儿’正式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我像个人偶听从着听雨的安排,许多时候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合晚,潜意识里我早已将她认定作我的七月妹妹,那种奇妙的牵引时常令我糊涂起来。那个被我羡慕着甚至怨恨着的妹妹,果真与我血脉相连,那么在我沉浮于诡谲磨难中时,她是否也正在饱受煎熬呢。 不论怎么说,我现在还在享受着平静的生活,本属于合晚的平静。 韦曦曾说要送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当那绿色长稠小盒送到我手中时,多少还是有几分失望。一幅笔墨精细的画卷,用了心思得,却多少让我有点乏味。这乏味仅止于看到卷底的题词。 绚丽如染的晚霞洇满人间,其中一颗夕阳似墨正融化其中,漫天绝艳的色泽,天的另一边晨光悄然而至。浓艳适宜的柔墨晕染,将二者巧妙地融汇在一起,使得一朝一晚同铺陈在一张卷轴上竟无任何不妥。底卷上焚香化成青烟三缕,直飘上空。其中用小楷谨慎地题了句简短的诗——晨曦邀晚霞与共。 我如干了亏心事般迅疾地合上卷轴,小心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长舒了口气。而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正与坐在另外一桌的韦曦相汇,他拿着酒鼎的手在半空中僵停了片刻,朝我扬了扬,一饮而尽。 不知该作何回应时,旁桌的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正跟韦若搭讪,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传过来。“珍馐美酒佳肴,这样的日子不知还有几时?”韦若的声音中有些明显的不耐,随口道:“此话怎讲?”那人继续口若悬河地说道:“听说大唐已派兵进攻洛阳,领兵将领可是那战无不胜的秦王李世民。大军压境城内忙着调兵遣将早已被传的沸沸扬扬。唐军骁勇,江北多数疆土早已归入其囊中,恐怕这次是不拿下洛阳不会善罢甘休得。” 另一人道:“那又如何,隋炀帝经营洛阳多年,城墙坚硬高深,城内富庶繁华,未必就会不堪一击。” 不知不觉我已秉足了心神在听,未曾察觉韦曦早已坐到了我身旁空出的位置上。他侧身瞅了眼身后,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也在担心,洛阳城墙不够坚硬,哪天塌了不成?” 我勉强扯动了下唇角,“担心又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躲都躲不掉。” 韦曦将我杯中剩余的酒倒了,斟了一杯滚烫的茶,玩笑似得道:“你倒说了句实话,洛阳这颗明珠,任谁主中原都会被觊觎,不过早晚的事,且看它造化就是。平民百姓为哪朝所役都一样,盛衰忧患该担心的永远也轮不到我们。” 我暗自腹诽,他说得可真轻巧。 这一番东拉西扯倒叫我将画轴上的题字全然抛于脑后。待想起来时已江南海北地聊了许多,不好再转回去。 ﹡__﹡__﹡ 武德三年七月,唐军在秦王李世民的带领下,出关进宫洛阳王世充。早在唐与刘武周、宋金刚交战时,郑与唐已有诸多交锋。王世充趁唐□乏术,率军进攻伊州等地,戮唐大将张善相、李公逸等人。经过半年进攻,王世充基本占领了唐在河南之地的领土,然而李世民奇迹般的扭转了战局,于武德三年四月消灭了刘武周所部,并极快重整军队,唐与郑的交战已不可避免。 ﹡__﹡__﹡ 暮色浓酽,青山消隐于黑暗中。我与傅合清趺坐在河畔垂钓,彼此缄默无言,都暗自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自那日生辰宴之后,韦曦的伯父在此拜访夜阑山庄,听雨自然盛而款待。韦伯寒暄过后,便道:“曦儿自从见过你家小姐,便对她赞不绝口。我只当这孩子性情孤冷,却不想这次是要为合晚转了性子。” 我手心一滑,扣在指尖的鱼竿掉进了河里,傅合清伸手将它捞上来,紧束的袖子湿了大半。我给他把袖子挽上去,掏出手帕擦了擦胳膊。身后的谈话仍在继续,听雨好像有些为难:“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只怕是要委屈了令公子。” 韦伯嗡嗡笑道:“我瞧着小姐虽面有病容,但容貌性情却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夫还真绝得是曦儿配不上人家呢。” 如此一来,听雨便不再谦逊。 傅合清垂眸紧盯着纹丝不动的河面,问:“你真想嫁给韦曦?” 我望着残红纷飞如雨,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他来了。众人皆知洛阳城垒坚壁,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可我总是有种感觉,区区一座城池是挡不住他得。”傅合清轻笑了一声,“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的心里他自然是无所不能得。” 我面带苦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可真希望这次是高估了他。天下疆域何其之广,能承载他功业的袤土何其之多,而于我栖身便只剩下这么一处,我如何能不怕呢?” 傅合清正敛了神色,“所以你就要嫁给别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曾经你和他发生过的一切都会在你和另外的男人身上发生。” 听到这话,我却在微笑,黄昏温弱的光线里,这笑容被倒映在被晚风吹皱的河面上,讳莫如深。 ﹡__﹡__﹡ 我仰坐在青苔石上的藤椅上,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琴子给我盖了一层柔软温暖的羊毛毯子,我闭着眼睛却觉那道阴影覆在面上久久没有散开,睁开眼睛,韦曦正若有所思地垂眸凝视着我。 我一愣,指着旁边的乌木凳子道:“坐呀。” 他没坐,却蹲在了我的旁边,似笑非笑道:“我看你气色好得很,完全不似前几日孱弱。”我方因病推脱了他的邀约,听他这样说唇角不禁微弯,“是有所好转,但总是疲惫得很,不愿出门。”韦曦微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在等着我来找你呢。” 我重新闭上眼睛,沐浴着日光的温泽,慵懒道:“或许是吧。” 旁边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伴着山泉如叹息:“在霞光寺里的时候我便觉得,你该是那个能和我共度余生的人。我过得不快活,你也不快活,如果我们在一起了,说不定彼此的生活都会柳暗花明呢。” 我道:“天底下不快活的人多了,就该把他们都配成对儿吗?” 藤椅扶手颤了颤,似乎身边人在笑,他道:“别人或许不行,但我们绝对是天作之合。你早就看出来了我心有所属,而我也知道你难忘旧爱,可偏偏前缘难续。若是一人行走,就像于沼泽中寸步难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我不知觉间都已陷入了两难之境,可若将两块碎玦拼凑在一起,说不定可将其中的锋楞隐藏,既割不到别人也割不到自己。” 青山被照耀的妩媚,有着可爱的姿态。清风吹来,很是畅快。我难掩笑意地睁开眼睛,道:“这么说我们真可以相敬如宾了?” 他眉眼里蕴出一丝愠恼,“明明你也是这个意思,却非要逼着我说出来。” 我眉梢一挑,俏丽道:“难道不该你先说吗?” 韦曦未再言语。我仰望着天上流云如染,像极了他送我的那幅画的意境,只是没有了晨曦和晚霞。 ﹡__﹡__﹡ 出嫁这回事嘛,一回生两回熟。我得心应手地挑选了裙钗,任由侍女给我上妆,傅合清愣愣地坐在一旁,看上去有些忧郁。我摸着光滑油亮的发髻,淡然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我有几句话要对合清说。” 琴子会意,领着那些不知所措的小丫鬟悄悄地走了出去。 铜镜里的我红妆妩媚,好像回到了两三年前,没有一点岁月流逝的痕迹。我唤过合清,没等我开口他抢先道:“你不必劝我,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我转过身来看着铜镜中的我们,道:“我不拦着你说,可我要告诉你,有些话说出来了就不能当做没说过。” 他沉默了,铜镜里模糊了身影。我剥开胭脂盒,沾了一点嫣红在指尖。“你还年轻,日子久了就会发现曾经执迷的那个人或许根本就不是对的人。合清相信我,上天许人间男欢女爱,不是要人痛苦得。” 傅合清低声道:“那么你告诉我,你最后爱上了那个人曾经后悔过吗?” 我望着铜镜里笑靥如花,仿佛所有的不甘皆随风消散:“我是真地爱过他,他也真心爱过我,这就够了。我从未后悔过。” 身后人长舒了一口气,如迷雾初散,再次回到了那个锦衣堆雪、潇洒磊落无忧无虑的时候。“我……明白了,就只当作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梦吧,明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说不定我再到洛河边徘徊,清浅的河水正会将一个女孩冲上来,也许不如你漂亮更不如你聪明,但我们会真正地两情相悦。” 自从流落洛阳,我从未觉得像今天这般快乐。我站起身来了,茜红的素纱裙裾如波懿流淌了一地,住着傅合清的胳膊道:“从今往后可以将我当做姐姐了么?你是我在洛阳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知道我全部秘密的人,是我在最无助迷茫之时唯一能安心依仗的人,这也是我们的缘分罢。” 他温隽地笑了,“我多想寸步不离地保护你一辈子,若能依弟弟的身份,我也是求之不得。” 清风如许,带走的是流年,沉下的是记忆。清幽明媚的东都里,这场如戏般的花嫁却能让我那颗早已疲倦的心获得片刻的安宁。天地间净净流沙,却不足以完成那曲‘此生未了’。世民,我们之间的缘分终究太浅,但细细数来又有几人获得了真正的圆满。胜吾之有,弗如吾之亦有,我杨忆瑶生来就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平凡到你显赫的光芒撒到我的身上,绝不会比别人多出半分。 辇舆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韦家,傅合清跟在我的身边,韦曦拉过我的手,听到的却是韦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我今后该怎么叫你呢,嫂嫂?还是合晚……” 我默默地念道,从今往后,我是夜阑山庄的傅小姐,是韦家的少夫人,就算李世民站到我的面前,也改变不了丝毫。 第060章 武德四年初 严冬寒意未散尽,已有春意悄然而至。桑田美树,落英缤纷,广袤无垠的平川之上,万物皆待复苏。平川尽头残阳如血,更衬得东都如深潭般的凄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仍旧富庶的洛阳却已不似往日繁华,人烟不盈东临乡舍,夕阳落幕之时,仍罕见炊烟盘旋。 琴子担忧地跟在我身后,絮絮道:“夫人,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吧。这一带粮尽食绝,时有穷寇出没呢。”我停下脚步,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争抢着割刚生出来的嫩草,竟让我蓦然忆起大兴末年,御史上奏的奏折中写的一句话——隋富有四海,缯帛绕树,粮草丰盈,恕不见畿外流民成寇,十室有九室空。此非民之罪,然实民之祸也。短短几年光景,竟又让这惨剧重演。洛阳城墙坚厚,李世民便带军清野坚壁,将其四周围个水泄不通,断绝了一切粮草的来源。城内纵有粮仓丰囤,然是坐吃山空,支撑了一年数月,已到山穷水尽。纵然郑帝对臣民仍信誓旦旦,然而这座沉淀了无数民力与传说的洛阳城,俨然已是一只穷境困兽。 空气里渐至飘来沙哑绝望的哭泣声,像墨汁浸入深井,渐渐蔓延,越来越多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像翻涌起来的潮水要将这个城廓所淹没。 我转身问琴子:“马车上还有干粮吗?”琴子的眼睛亦有些红肿,为难地嗫嚅道:“还剩下一些……”她咬了咬下唇,一溜烟似的跑到马车上取了下来,分发给那些灾民。 我已不忍再看,突然间明白,原来王朝的倾覆与建立,都需要历经一个同样痛苦的蜕变过程。只是有些已从百姓的记忆中彻底淡去,有些正在乱世弥漫的风烟中渐渐清晰。 ﹡__﹡__﹡ 阿若照例在府前等我,昏黄的烛光里,依稀可见她窈窕的身姿。刚下马车她便笑吟吟地跑到我跟前,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哥哥都快急死了,差点派人去找你呢。” 我道:“母亲留我多说了会话,不知觉天就暗了”,我顿了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奇道:“咦?怎么只有阿若,不见曦曦呢?”她仰头漫然道:“我怎么知道,许是你回来得太晚哥哥生了气,跑到哪里躲起来了呢。” 庭院里晚风扫落了一地梅花,下人们倦怠了未曾清扫,连天暗夜里疏星淡月,倒让这满地斑驳别有奇香。我无奈地浅笑,唤过琴子找人来清扫。自己推门进了闺房,发觉三四天过去了床上整洁冰凉如我离开时一般。转念一想,将中间垂下的素纱帐翻起来,果真发现里面安放的小榻一片狼藉,被衾凌乱地被撮放在角落里,榻上不规整地散落了几本书册,甚至还有邋遢的寝衣堆在枕旁。 “我的天呐……”我暗暗叹了一声,叫人送进来了些干净的被褥,待他们都退了出去,方才撩起袖子仔细地将里面整理干净。大功告成之后,脱了鞋子站在榻上将轩窗推开,让月光照进来,而后径直坐在上面愣愣地出神。这一发愣,连韦曦什么时候回来得都不知道。 他将灯罩取下捻了捻灯芯,用折子点了火,徐徐燃起的蜡烛很快照亮了整间房间。我笑道:“我竟没注意到蜡烛燃尽了”,看了看被撩起的纱帐,接着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搬到床上睡就是,那里舒服些。” 温吞的光泽里,韦曦的影子浓了几分,他坐在我身旁,道:“我等着你回来呢,不知怎么得你不在的这几日心里总是不安……”我想起韦若的话,问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还是你……”他摇摇头,“也未曾出些麻烦事,只是心里有种预感,这般平静的生活很快就会被打破,连带整个洛阳的平静也会被打破。” 我了然,不甚敞亮的心里更像蒙了层纱,途生几许昏暗。仍旧宽慰道:“我也听说了,城外许、毫等十一州投降了李世民,多虑无益,若能将洛阳城守住了,降再多城州也无妨。” 韦曦讥嘲道:“只怕最后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已是降无可降了。”月光透过纱幕照在他身上,泛起如同铁甲般的霜色,沉敛了其中的冷意,已如常态。“原以为这养尊处优的小秦王不过一时意气轻狂,却不想是‘不破楼兰誓不还’。当初他派部将进攻慈涧时,亲率轻骑勘测地形,被陛下所率的三万大军围攻,险些被活捉。虽说事后安然脱逃倒也甚为凶险。此那以后李世民不仅不以此为俱,反而向洛阳步步紧逼,大郑算是遇着敌手了。” 我的嘴唇一抖,险些叫上齿给咬出了血。连声音都因着惊骇而断断续续的:“活……活捉。这怎么可能,那是唐军主帅怎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境,一……一定道听途说来得吧。” 韦曦沉吟道:“是没有什么确凿的说法,不过依这位小秦王的行事作风,孤身一人去勘测地形也未必不可能。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小爷打起仗来可是典型的不要命,自己就能不眠不休两天三夜追敌千里。” 风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中途被重重叠叠的阻滞扭曲了几下,断断续续,盘旋在脑中,带走了仅存的几点念想。我紧抓着自己的手腕,脉搏在指腹下突突地跳着,有种空落落的疼。依依月光从翠帘里蔓进来,正撒到那几株幽艳绽放的梅萼上。耳畔传来韦曦的声音,“不过这几日倒真出了件不小的事。” “洛阳城被围了一年多,早已闹起了饥荒。前几日几个灾民溜出了城找粮食被唐军当做奸细逮了起来。仔细盘问之后才知是寻常百姓,家中都有挚亲骨肉在忍饥挨饿。秦王动了恻隐之心将他们悉数放回,还附赠了粮食。” 我逆着月光仰头看他,问道:“这又算得上什么大事,莫不是其中真混有奸细?” 韦曦道:“问题便出在这里,通晓兵法稍有警戒之心的人都该知道,双方交战较量的并非只有兵力,还有策略。更何况是在这等敏感之时,郑帝已说服夏王窦建德率兵前来支援洛阳,而唐皇屡次下诏令秦王暂且班师回朝。李世民不愿放弃洛阳,急于策反城内将领,遇见了那样一个好的机会趁机将自己的心腹放进洛阳城也未必不可能。大郑皇帝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更何况吃了几次败仗早已如惊弓之鸟,下定决心非得彻查当日进城来的那些人。可那些人早已如鸟兽散往洛阳各处,找起来又谈何容易,又不免大费一番周折闹得人心惶惶了。” 我循着他的话思索片刻,问道:“皇帝陛下既是如此多疑,那么当初这些灾民进城之时为什么不查?” 韦曦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日守城的是个年轻的小将,方才提携上来,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他深知若要深究凭陛下的多疑,定然是要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那么这些无辜的百姓定将难逃一死,故而将他们悉数放了进来。谁知这竟成了陛下怀疑的最大原因,值守的将领有好几个,怎得偏偏这么巧恰逢他值岗,这一切都像算计好了得,不得不让人生疑。” 诸多巧合在一起,确实不得不令人生疑,更何况事关家国存亡呢。依我对李世民的了解,他必定都是计算好了得,那么此时洛阳里定然已经混进了唐军的人,难怪韦曦会忧心忡忡,若是城内就此铺展彻查,少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韦曦望着我欲言又止,神色深凝,如在思虑着什么。我心生疑惑,好似被他传染了也生出几分不安。花枝被风敲打地撞在墙壁上簌簌响,越发衬得屋内寂静无声。他换了个坐姿,仍为犹疑道:“有一件事,我尚没有告知阿若,事实上府内无一人知晓,事关重大我想同你商量。” 见他神色凝重,言辞错句也加了谨慎在里面,我便凝神听着。他道:“方才说到奸细,未必是空穴来风,我们府中的这一个兴许就是。” 我惊惶地从卧榻上坐起来,怀中攥着的玉枕重重地落到了脚边。 韦曦的书房与卧房相连,其间隔了一座书架。很少有人知道书架后藏制了一个精巧的机括,触动后那隐藏在书架后的门便可打开,自由来往于两间房间。 一进到书房我便摒了呼吸,只因空气中沉郁的墨香难掩血腥。韦曦只点了一根极细的蜡烛,火烛摇曳在繁重的书箧之中,渺若晨星。他将罗兰紫的帘子拉开,依稀可见可供临时休憩的卧榻上蜷缩着一个人,衣衫凌乱形体狼狈,似已陷入昏迷对于我们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望着那模糊的身形,隐约生出几丝异样的情绪,想要探头再看清楚些,却没留神脚下被散落的书籍绊了一下险些摔到。韦曦走近了些搀住我的胳膊,连同他手里的蜡烛也近了些。光芒四处摇曳不定,一刹那全然笼罩在了卧榻上,耀亮了那个人的脸,我的心陡然漏掉了一拍。 烛光明明灭灭极不安分,方才耀亮的角落又重新陷入黑暗。我只觉有无数个小萤火在瞳孔里跳动,分不清现实还是冥想。韦曦掀开他胸前的衣衫看了看,那里被猩红的血渍洇染了大片,叹道:“看来一般的金疮药已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还需得找郎中来看看。” 我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问:“怎……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伤得严重吗?会有性命危险吗?” 黑暗中韦曦似乎笑了笑,道:“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得了,可是被吓着了?”我心里急得不行,又生怕被他看出些端倪,额头上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湿冷冷得。努力按捺着跳动的情绪,道:“可不是有些被吓着了。他伤得这么严重,怎么不给他找个郎中来呢,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韦曦垂下头,不知是在看他的伤势还是在思索些什么。“那日我送你出府,你的马车刚走,便有下人发现这个昏迷在韦府的西墙角下,我一时动了恻隐将他救回来。见他衣着华贵伤势又尽是被兵刃所伤,联想起前几日城内风传唐军潜伏进来的奸细,才暗知不妙,恐怕是引火上身了。若要救他,一个不慎恐怕会连累整个韦府,若是不救,又于心不忍,这才拖延到今天想等你回来了和你商量商量。” 我紧盯着床榻上的人,心里懊悔不已。我们竟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彼此错过了,若我那天不走该多好。 “合晚?”韦曦探头唤我,“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我握紧了手,望着他笑道:“曦曦,我若是你,就立马去找最好的郎中来给他医治。”他眉梢微翘,隐有疑惑。我道:“连你也看出洛阳城朝不保夕,倘若真有一天城破国亡,随之倾塌的绝不会只有大郑王室。李唐可并非吃斋念佛的仁慈之辈,想想当日他们占领长安时杀的那些人……韦家不理政事已久,纵然到时能独善其身,可平日所倚靠的人脉恐怕已所剩无几。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君王无可恕,又哪有不贰臣。为了韦家,你也该另谋出路才是。” “你是想让我利用这个细作来向李唐示好?” 我坐到他的身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榻上奄奄一息的人,低声哄劝道:“大厦倾塌非一人之力,你既改变不了现状,何不顺势就势?于大局微不足道,于你,于韦家却是意义重大。” 他颤了颤身子,仿似有所动摇。我提醒道:“做决定可要抓紧啊,他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覆在膝上的手掌紧握成拳,韦曦猛地站起来,想要喊人却又倒退了回来,叮嘱我道:“我亲自去找郎中,你在这里先照看下他。” 暗夜里白衣皎然出尘,道道血痕如桃花绚美。我颤抖地握住他的手,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那张俊美苍白的脸上,慢慢晕开了沉睡的空洞,他竟缓缓睁开了眼,唇角上的笑容孱弱而渺茫:“我竟真得是要死了,瑶瑶来接我了……” 我垂下头让我们脸颊相靠,贴着他的面想温暖那令人心碎的冰凉,喃喃道:“笙哥,瑶瑶没有死,你也不可以死。” 第061章 夜色深沉而幽长,唯庭前落花声断断续续。郎中紧蹙着眉将搭在萧笙脉搏上的手收回来,又近身探看了他的脸色,叹道:“这位公子伤势过重,又因包扎不得法耽误了些时日,失血过多损害了肺腑,怕已命不久矣。”我霍得站起身来,瞪着他道:“什么叫命不久矣!你连药都没用,怎么就知道他没救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庸医。”韦曦拉住我的手,劝呵道:“合晚,不得无礼。林郎中与我相识已久,若换做旁人断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实话。” 我只觉脑子里有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叫,几乎要吞噬掉了我所有的思绪。林郎中宽宏地摆了摆手,叹道:“真是可惜了,这么个俊俏的年轻公子。”便背起药箱要走,韦曦亲自相送,偌大空寂的房间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萧笙的手腕上有一处血痕,随着白皙的手腕落在了被衾外,我小心地将他的手腕握在手心里,想温暖他,却恍然发现自己的手竟不知何时也凉如冰霜。我望着那双如女子般淡雾素眉,倏地站起了身跑了出去,在韦府的门口追上了韦曦,挡在他们的面前,认真地问道:“郎中请留步,我想知道他真得没救了吗?天底下当真没有一味药能在他的身上起回天之效吗?” 听我这样问,林郎中倒真垂下眉思索了一番,道:“听得夫人这样问,倒还真……”随即神色黯了黯,“即便真得有,也是不可能求到得。”我追问道:“到底是什么,郎中先说出来罢。” “是霞光寺释迦摩尼佛像前供奉的舍利。” “舍利?”我疑惑道:“它真得会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郎中道:“那也只是个传说。南朝时曾有一国太子亲向霞光寺祈求舍利,以救心爱女子一命。那时的主持提出以太子剃度出家侍奉佛前为条件,女子吃下舍利果然一挽颓唐之势,慢慢苏醒,太子也就心满意足地履行了承诺在霞光寺出家为僧。至于那女子后来如何,是否旧病复发并无得知……传说终归只是个传说,若非夫人问起,我也不会想起。” 霞光寺……我在心里默念。这番韦曦已送郎中出门,回来时见我仍站在原处,劝道:“回去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不!”我拂掉他的手,冷静而坚决地说:“我要带着他去霞光寺。”韦曦一愣,面上神情格外复杂,被他这样看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在一个‘外人’身上过分了。但牵念着笙哥的生死,平常所需避讳的,所需细忖的,所需顾虑的一切都变成悠然而过的一缕清风,显得那么地无关紧要。上天既然为我们安排了这样的重逢,必然不会就这样残忍地夺走萧笙的生命。 我闭了闭眼睛,深觉他的预感终究要变作现实了,半年多的宁静生活果然是要到此终结。“曦曦,记得你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对我说过的话吗?” 曾经,梨花如雪飘落的夜晚,红烛泪添,帐幔下他说过,‘在这里,除了我的爱,什么都可以给你。如果有一日你想离开,我也不会阻止。’ 清凉如许的月光下,他的面庞变得郁怆,我便知道其实谁都没有忘记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条件。即便安逸平眷的日子磨光了我们之间的陌生与疏离,但停留在最初心里的隔阂仍旧会如影般随行,甚至在日复一复的相敬如宾里会变成一座隐形的壁垒,牢牢地横亘在我们中间。谁都没有试图去拿掉它,因为这正是我们想要得,彼此信赖而又保持着距离。 韦曦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以前见过那个人?还是对他一见钟情?” 我避闪掉他灼热的视线,沉郁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对不起,我不应该问。” 我陡觉眼眶有些发酸,却又无暇多说,只匆匆去唤琴子收拾东西。琴子诧异于我的决定,却没有说什么。韦若倒是裹着厚重的裘衣披散着头发赶来,奇道:“不是刚回来,怎么又要走。”我抿了抿唇刚要开口,韦曦已在身后安然道:“岳母病了,急着想见合晚,所以才差人来连夜请她回去。” “可是……”韦若刚想说什么,被韦曦打断:“合晚心里正急着呢,你就别在这里烦她了,回去睡觉。” 韦若委屈地嘟哝了下嘴唇,讪讪地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回过头道:“合晚,你要快点回来。我们一起绣的牡丹花还没绣完呢。”我抬头看她,琦艳的脸庞被夜色勾勒出几分极罕见的嫣柔,眼睛妩媚地眨了眨,风一样地转头跑了。 方才面对韦曦时没有掉下来的眼泪,经这么一撩拨竟不知觉地滑落下来。身后阴影骤合,韦曦慢慢踱步到我身边,凝着韦若离去的方向,缓缓道:“你的决定我是不会干涉得,但……你不会后悔么,那个人真得值得这么多?” 我仰起面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颊,冲他微笑道:“对不起,曦曦,我骗了你。方才我劝你救他不是真得为了韦家,而是我真得想救他,无论如何我已必须离开,这么一个双方交战的敏感时期,若被人发现你窝藏敌方阵营的人,真得有可能会给韦家带来灭顶之灾。”韦曦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真得以为我就这么好骗吗?方才你跟我说这些话时手一直攥得紧紧得,我早就发现你有这么个习惯,每次一紧张就会攥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一个陌生人的安危,只不过是不想你不开心罢了。” 心里骤然拢起了一阵暖意,却又深深地明了,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需得割舍。就因为珍惜的事情不止一样,所以才总是在不停地抉择。有抉择就会有放弃,而每一次放弃又怎会没有心痛。 我坐在马车上将笙哥抱在怀里,那些并不遥远的记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我突然明白,这一年多来我抛却了和长安的一切牵连,安然地活在属于合晚的故事里,其实我从未甘心过。那些被尘封的往事好像随着笙哥的出现又回来了似得,我挑起车帘,夜晚中的洛阳是那么的温柔静谧,好像水做得一般,离着那些铁马剑戈是那么得遥远。我看见,韦曦站在那里,细雾蒙蒙中,他在屋檐下一动也不动,像个雕像,渐渐远去。该怎么办呢,这里再好,他再好,也不是我的世界。我是杨忆瑶,杨忆瑶的世界里有萧笙,有李世民,而韦曦注定只能活在傅合晚的世界里。 ﹡__﹡__﹡ 涓涓小溪自东方潺湲而来,与滔滔金水河相汇于寺角下。我将萧笙留在马车上,独身一人去敲门,来的路上我已细细想过,佛舍利既为护寺之宝,那么断然是不会被轻易交出得。如果先求他们收留,再求他们为萧笙治伤,那么如果发现他的伤势竟如此严重,是不是会动些恻隐之心。我不敢想别的可能,只能让来开门的小沙弥帮我将萧笙哥哥扶进去。 檀香冉冉,白须髯髯的非衡方丈将搭脉的手移开又放回去,如此往复多次,终是一言未发。 我耐不住,上前询问道:“家兄伤势究竟如何,还请方丈如实告知。”老方丈捋了捋齐顺的胡须,终是望着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女施主请借一步说话。” 我站着未动,紧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萧笙,冷然道:“不,方丈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他怎么样了,是活得了还是活不了,方丈但说无妨。”我的手一颤,有冰凉的液体滴到上面。 非衡摇摇头,我抬起头问:“佛舍利也救不了他吗?”非衡面露诧异之色,老迈的额上皱纹突显:“施主怎得提起佛舍利来了?”我将郎中告知我的传说说了一遍,非衡蹙眉道:“佛舍利为佛之圣物,乃霞光寺世代供奉,怎可因为那等虚无缥缈的传说便随便献与凡人。”我一急,猛地上前迈了一步,音调中已有哽咽:“上天有好生之德,方丈难道忍心见死不救吗?” 虚无的白烟中,非衡态度坚硬:“佛为普度众生,岂曾为一人而临世,施主只请恕老衲不能答应。” 我跪在厢房里供奉的佛龛之前,双手合十,泣道:“佛说众生平等,为何百年前那位南朝太子可求得,我便求不得?方丈若能救我哥哥的性命,我愿意像那位太子,从此剃度皈依我佛。” 非衡似有不忍,哀苦地闭了闭眼睛,终究坚硬道:“施主莫要为难老衲,此等亵渎神佛之事断无商量之余地。”说罢便要离去,我站起身来,看着他道:“方丈定然不肯给么?”他摇头,我突然笑道:“您当真以为神佛便顾得了人间之事么?我曾无数次地向它们祈求过庇护,没有一次……一次都没有显灵过。从来求神不如求己,我更想让您明白这个道理,当神佛自身难顾时,又何曾顾得了旁事。” 窗外狂风骤起,他似是被我眼中毕露的戾气所慑,定定站在远处未动,兀自任身后被打开的门呼扇,枯黄的落叶被吹进来,摇曳在藏青的僧袍之下,像极了冥纸。 那一夜,天空里缭绕的火光映红了半个洛阳城。那场火自霞光寺而起,却势如天降,竭尽人力而不可挡。从释迦摩尼相后取出那樽精巧的鼎盒时正是火力最旺盛之时,面对金光朔朔的佛像,我有一刻的畏惧,总觉那双雕塑的眼睛仿佛有着洞察一切的睿智,正含笑默默无语地俯瞰着发生的一切,甚至于拈花一笑的姿势里有着因果轮回的含义。我选择了藏经阁,只因那里人烟稀少,更可以吸引最多人的注意。却没曾想到,最初恹恹欲熄的小火苗像借天之力汹涌而起,那阵仗竟像是要埋葬这座千年古寺。 我和琴子搀扶着萧笙从后角门往外走,火光将寺庙映衬得恍如白昼,一个小沙弥从旁侧绕出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愤慨道:“哪里来的妖孽,竟胆敢火烧霞光寺,偷盗大郑国宝,快将佛舍利交出来。”我未曾想到他们这么快便发现佛舍利失窃,更未曾注意到他已将僧棍朝我挥来,等我完全定下神后,他已连人带棍地倒在了地上。我惊讶地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傅合清,他瞥了眼我怀中的萧笙,沉敛道:“马车已经在外面了,快跟我走。” 烈火焚烧的剥离声,呼救声哀叫声,随着马车疾速而平稳的行进而离我越来越远。傅合清坐于我对面,半带讥讽道:“你还真是大胆,连霞光寺都敢烧。你以为这里面的和尚都是摆设吗,若不是我命人同时点了分散几处的僧舍,你还指望着能全身而退?”我一凛,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火是你放得?”他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却将眸光凝滞在了萧笙身上。我恍然回神,从怀里将盒子拿出来取出佛舍利,喂他服下。傅合清问道:“你费了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救他?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能让你离开韦曦?”我冷冷地瞟了眼琴子,她柔柔地垂下了头,却让我更生出些厌恶来。傅合清悠然道:“你也不必看她,母亲的吩咐谁敢违抗。” 我垂眸理顺了萧笙发髻下散落的碎发,有些心疼地抚弄着他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颊。那厢傅合清突然道:“你先别说,我好像猜到他是谁了。”他将头转了个角度,盯着萧笙:“玉箫公子?他果真生得俊俏啊,比女人还好看……看来这几日城内大肆搜索奸细并非无风起浪。”我将头扭向一边,凉凉道:“我怎么不知道笙哥还有这么个名号?”傅合清将折扇合在膝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我也不知道,是雪芜跟我说得。据说长安城里待字闺中的小姐们没有不知道他得,还悄悄地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号。”我挑了挑眉,心想即便是柄竹萧在萧笙的手里亦能吹出天籁之音。 ﹡__﹡__﹡ 晚清小筑里梨花覆雪,清风幽幽,将萧笙安置到了我的床上,傅合清弓下腰凝肃道:“他身上的伤太过严重,需得勤换伤药,你们几个女人多有不便,还是我留下来照顾他吧。” 我有些怆然,倚在床帏上有气无力地道:“有劳你了。”傅合清瘪了瘪嘴,颇为委屈地弯身坐于窗前的藤椅上,嘟囔道:“我还真是不怎么喜欢他,他一来我竟成了个外人似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漫然道:“你不是外人谁是,难不成你还是内人吗?”他从藤椅上弹坐起来,刚想要说什么,琴子挑帘从外面走出来,冲傅合清道:“公子,夫人那边……是不是去向她说说今晚的情况?”傅合清陡然想起些什么似得,随即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又隐约生出些畏惧之色,僵在原地踟蹰不前。我料想他是为今日火烧霞光寺而发愁,便道:“既是要去说,那不如我去。正好连带我和韦曦的事情,也要一同说清楚。” 傅合清如获重释般松了口气,转而又紧张起来,“还是我去吧,你不了解母亲禀性,万一言辞失当惹怒了她……”我已将外裳罩在身上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还是和琴子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我的笙哥,他刚服下佛舍利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还有外伤上药时仔细些,别弄疼了他。” 晚风习习吹拂着薄雪翩翩而舞,正是凉薄之夜。我走过虹桥已渐渐近了听雨的房间,人烟从最初的稀少转至荒芜,到了那扇薄绫雕花的木门前,已听不到一点人声。我心中漫过些不安,滞于门前的手好半天才慢慢攥成拳,有条不紊地敲了两下,却无人应答。我喊了几声‘母亲’,低沉的嗓音涤荡在幽长戚暗的回廊里,如石沉入深海,没有激起半丝懿波。我去推门发现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慢慢踱步走进去,房内烛光莹亮如昼,被衾整齐,偌大的闺房沉寂如枯海。 我正在想难道说听雨出去了,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却觉有极微弱的古怪声音从某个角落中传来,窸窸窣窣得想老鼠在啃噬木屑。我循着声音找去,面前是堵墙,墙壁前摆放了一座造型古朴的榆木书架,我将身体紧紧抵在墙面上向书架与墙的缝隙里张望,厚重的书架阻隔了外面的光线,使得里面一片漆黑。正起身要离去时,却觉似乎有几束异样的光线从墙壁中跳跃而出,我再将视线投注在上面,发现那几束自墙岩中渗透出来的光束正像被注入生命,慢慢饱满明亮起来。我心中疑惑,奋力将书架往外搬移,发觉它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沉重,似乎在底座有一股助力推动着它前移。我无暇顾忌其它,因随着遮蔽物被移开,墙壁中央被凿出那道通道正渐渐清明起来。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我怦怦的心跳声。我站在密室前稍带犹疑,便慢慢走进去。常年的与世隔绝使得里面有一股浓重的阴潮之气,似在衣衫上薄薄喷了层霜雾,吞噬着里面的温度。越到深处明亮的烛光直刺如眸,使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待狭小的通道行至尽头,面前独辟出一方厅堂,开阔通畅,所见之物让我险些惊叫出声。 白帏高悬在堂顶,香台上焚香绕绕,供着新鲜的白梅,俨然一副灵堂的布置。走得近些,正上方供奉着块大些的黑檀木灵牌,大隋文皇帝与独孤文献皇后之牌位,眸光向下移,越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灵牌,在最下方……我的呼吸突然紊乱起来,抚向那块小木牌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上面镌刻精巧的篆书——爱女杨忆瑶之牌位。无数的念头向滚滚春雷跃然而至,却如灵雾渺渺抓不住分毫。我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于眼前所见的一切,却陡觉脖间一凉,一柄剑正稳稳地架在了上面。 第062章 “真没想到,你还能找到这里。”听雨的声音依旧闲凉,却也如剑尖般沉冷冰锐透着杀意。我摸索着木牌上凸出的雕字,望向她道:“夜阑山庄果然别有洞天,你究竟是什么人?” 身后轻呵一声嗤笑:“这个时候了,你不关心自己的小命,倒关心起我是什么人来了。”剑向脖颈上窜了几寸,我一紧张脱口而出:“爱女杨忆瑶?原来你女儿不叫傅合晚,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听雨夫人?”她息语,连同握剑的手也于半空中静止不前。趁她不备,我躬身迅疾绕过剑尖后退几步,自腕间弹出琴弦攻向她,弦如灵蛇自空中蜿蜒曲折寸寸紧逼,她轻蔑一笑,反身躲过鬼魅般身姿灵活地蹿到跟前,伸手快敏地捏住我的手腕,只觉一阵酸软无力竟松了手任由琴弦坠落。 “连家传的弦思剑都传于了你,韦曦当真疼你得紧。”她纤细的手覆上我的脖颈,眼中温度尽无:“敢在这里跟我动手,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脖子上的力道不断收紧,我与她咫尺之间,注视着那双眼睛若流云之瞳,漆暗的墨色里竟隐隐泛着魅惑而妖娆的蓝光,却有着圆润温泽的弧线……不可能!被扼住咽喉难掷一辞,闲余的手绝望而无助地在案桌上摇晃,却不知触到了什么,一幅画卷竟渐渐自墙上垂放。白裳翩翩衣袂中,那男子素服简冠站于苍邈的群峦之间,难掩宏雅雍贵的气质。听雨竟像被触了死穴,目光呆怔地望过去,手上的力道也随之轻了不少。我也失了神,竟忘了这是逃脱的大好时机,痴痴地盯着画卷,自然画中他尚是青春大好年华,自然画中他未着龙鳞华服,自然画中他随年月日久而灰暗失色不少,但我怎会认错。 “父皇……”不自觉中喃喃出语。 被猛地推到灵案上,焚满了香的炉子被碰到了地上,极生闷的一声钝响,灰白的香灰落了一地,像降了层霜。 听雨不可置信地侧头:“你方才说什么?” 捂着脖子,我坐在地上望着地面平静道:“我说……父皇,那是我父皇。”眼前一暗她踉跄着奔过来跪在我面前,单手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她,眸瞳中神色认真地细细观察我的脸,眉宇微拧仿佛要从那上面寻觅些前尘往事。 良久,任由着她松手,任由她颤抖着冰凉的手抚上我的侧颊,“瑶瑶,你是瑶瑶么?我……我竟认不出来了。”我抓着她的手用力地从脸上扯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脑中一片空白。触到提防而陌生的视线,她显出一丝慌乱,反手紧握住我的,言辞急切:“怎么这般看着我?不认识我了么?不认识姑姑了么?” 灵堂果真是灵堂,没有人气,只有森寒从地下减缓地向上涌,凉遍周身。我慢慢挣脱她的束缚,挣扎着站起来,后退几步险些被拖曳在地的裙纱绊倒。 “你不可能是瑶姬姑姑,不可能,她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她颇具嘲讽地垂眸看了看自己,笑道:“有时候我还真宁愿自己是个死人,活着有什么好,若不是想着二哥,想着七月,我活着做什么?”我想了想才意识到她说的‘二哥’是父皇。 听雨,不,瑶姬姑姑,她向前一步,我后退一步,像跌进了一汪隐匿岁月沧桑的冰湖,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尽真实。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得。 我的反应让瑶姬面上泛过失落黯然颜色,她前倾了身体伸出臂弯,玉色的绣纱倾落如水,温语绵软道:“你怕我吗?你不该怕我,忘了么,小时候我经常抱着你哄你睡觉,你最爱听的那首歌——”她轻轻哼唱了起来,‘清宵一轮曲,霜重骊驹倚寒路,君如皎月兮,孤飞两处风与雪。江寒还似烟波客,独影舟遥,莫问归处。’ 我慢慢伸出手覆上她的,姑姑像孩子一样将我抱在怀里。她将哀婉的目光投向墙壁上的画卷,嘤咛道:“多可怕,我竟差点杀了你。多亏你父皇在天有灵。” 灵堂里静谧无风,充斥着死寂。我在她怀里颤抖,要如何将这个乖戾狠毒的人同记忆里皎然出尘的姑姑联系在一起,难道连绵未歇的念想注定只能存在于回忆里。 周空静寂像极了一座坟茔,唯有画卷上的人笑靥妍妍,风流隽永。那正是青春正年少的大好尘光,父皇像任何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于山水中翩然洒脱,看不出丝毫为帝为君的气势城府。温润秀泽的面庞上尽是清澈煜灿的笑容,目光盈盈地看过来。我想,人若当真有魂魄,那么江都遍野皑皑未消融的霰雪里父皇未散的魂灵若能归于此处,归于这幅柔浅乍和烟的山水中,着实再好不过。只是若真得这样,他会知道在他撒手人寰之后尘间所发生的一切吗。 ﹡__﹡__﹡ 过去几日萧笙伤势略有好转,也不知是佛舍利回天有效还是傅合清的悉心照料。一日正午阳光正盛,暖雨初收,藕风和煦迎面吹来,夹杂着山茶的清香。多时衣不解带地照顾笙哥,经这浓郁温和的阳光一抹,竟倦倦地趴在窗前的梨花小妆台上睡着了。睡得迷蒙之际,依稀觉得鼻翼上酥酥痒痒得,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拂过,我不满地蠕动了下嘴唇,沉沉地睁开了眼。 并没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只有傅合清一张含笑无害的俊脸。 我理了理蓬松凌乱的头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床榻,萧笙仍不知春秋几何的昏睡着,但见他安然平静地酣睡,我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却又因那了无生气的沉静而不觉忧上眉梢。 傅合清略带失望地敛却了笑容,刚要说什么,却被一声极尖锐俏灵的女声所打断。 “你们在干什么!”花枝俏丽的漫烂丛中,雪芜捏着裙纱一路小跑过来,粉面含俏的娇容蒙了层怒意,正睁大了一双眼睛瞪着…呃,瞪着我。 我被她瞪得有些发懵,只觉三个人的场面着实有些尴尬,想出去又回头看了看安眠于卧榻上的萧笙,道:“雪芜来了,外面的紫荆花开得正好,不若让合清陪着你出去观赏一番。”这次傅合清没像从前一样扭捏,反倒撷了雪芜的侧襟匆匆往外走好像巴不得离开似的。雪芜看了他一阵,晶莹润亮的美眸里闪过一丝沁冷的笑意,慢悠悠地道:“你这么急干什么,莫不是怕我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让你这好姐姐难堪?” 本无意去理他们,只将神思全神贯注到床榻上的那个人,雪芜这戾气冲冲的最后一句话倒让我觉出些别扭来。合清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抬在半空中的胳膊一僵,却变了脸色,硬拉着她便要往外走,我伸手为萧笙盖好被子,转过身来道:“合清,来者是客,怎得这般无礼。让琴子沏壶茶我们出去慢慢喝,我也好慢慢听听雪芜小姐是揣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这番话,我说得极为柔和轻缓甚至夹杂了闺友间蜜语叙谈的怜笑,让一进门便煞气腾腾的雪芜冷静了下来,换了副无可挑剔的优雅笑容:“出去?我们为何要出去,在这里不一样吗,难不成这半死不活的活死人偏得会在这个时候醒来?”说着挣脱了合清的牵制径直上前俯身盯着萧笙,笑意轻漾,娇俏可人:“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姐姐好手段啊,身边的这几个翘楚俊杰一个儿不落全部收归石榴裙下了。” 闺房里香雾袅袅馥郁游离,她的针锋相对让我心中有几分澄明,原来是为韦曦打抱不平得么?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笙看,却让我有几分不安,细作的事……他应该不会泄露吧。我平展了衣袖,阻住欲上前的合清,不动声色地挡住雪芜看向萧笙的视线,温和笑道:“怎么,妹妹想学?” 她猛地翻了翻襦裙下铺展的纱袖,退出几步俏眉横斜,不屑道:“谁要学这不要脸的狐媚,莫非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跟你一样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吗?”字句如针锥,韵意恶毒。我面色不自觉的冷了下来,方要开口陡然想起那夜屋檐下静立无言的韦曦,一腔被骤然激起的怨愤又骤然冷却了下来。 傅合清冷笑道:“雪芜妹妹今天好大的火气,洛阳城里战火未消,倒好像要先把夜阑山庄给点了。兵荒马乱得,若没什么要紧事还是快些回家去吧,省得家里人着急。” 雪芜一转身,日光将头上的金钗撩出些粲然的艳芒,透过澹澹的细纱帐映在地上碎碎点金。被这光一晃,我方才注意到她今日是着意打扮过了,两颊浅浅敷了层珊瑚色的胭脂,细眉若柳黛也是精心描绘过了。再看看合清一脸疏离冷意,与她掷的气便消了大半,毕竟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方想着是不是出言说和,这厢她倒是个火爆刚烈的性子。 “不用你赶,日后你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迈进你夜阑山庄半步。”言毕撩起衣裙头也不回的碎步跑了出去。 我转眸看合清,依旧是一副清风拂明月冷冷淡淡的神情。见我看他,挑了挑眉角,淡然道:“韦家兄妹都是通情达理宽宏舒雅的人,怎得认了这么个表亲,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这么一句随意的话,好像被细小的石头敲了下心瓣,生出些零星破碎的想法,模模糊糊得抓不住。只觉,她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__﹡__﹡ 暮色四合,偏安一隅的夜阑山庄越发波澜无兴。盈珠拿了张地图给我,道是听雨夫人吩咐得,让我背熟。我低头一看,大致布局是夜阑山庄的样子,只是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地做了些标记,星连成纵横,山中有山,水中有水,路里有路。她严丝不苟道:“夫人吩咐了,小姐定要背熟,事关生死马虎不得。” 我被她老练谨慎的神情唬住了,坐与案桌前忐忑不安地抬眸望她,盈珠弯了腰,摇曳不定的烛光被她遮出一片阴翳,压低了声道:“这是夜阑山庄的机关所在之处,若是有个差池踏进其中,必要遭万箭穿心。”我后背起了层涔涔寒意,隐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她凝肃又带点漠然的神情却不似从前待我充满敌意和防范,诡异而谆谆的告诫中流露出几分隐而未现的关切。 半夜下起了雨,窗外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雨丝细细密密地盘旋在黑暗凝成的空气里。我伏在妆台上小寐,隐约里被雨声惊醒,肩上多了件外裳,身后有碰到木凳的细微声响,我揉了揉惺忪睡眼望着窗外气势恢弘的夜雨,迷蒙道:“琴子,这么晚了你不困么,快回去睡吧。” 没有回音,我支撑着坐起来,理了理略凌乱的发髻,忽而定住了。烛光绵长明灭,墙壁上影影绰绰勒出模糊的轮廓,我痴痴地望着墙竟忘了该做些什么,那影壁上如尘埃微微摇动那般虚茫,如同被夜雨惊醒后一场浅尝深品的奢寐。那些平静安逸却空洞的日日夜夜曾因那般漫长而渺无尽头地折磨着我,交替至今日,此时、此刻,恍如隔世般的令人嗟叹,却又如转瞬,令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瑶瑶,你醒了么,我是在做梦么?” 雨声叮咚,模糊在夜雨里的景致,像珍珠一般的雨珠慢慢洒满人间。我站起来,回过头,萧笙正迷惑痴惘地看着我,清逸的脸庞上带着因伤疴昏迷初醒的病态的苍白。 我伸手握住搭在肩上的云裳,愣了好久才呆呆地反应过来,“笙……笙哥。”他清润地笑了笑,“你这是什么表情,是要哭还是要笑?” 我飞速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前泣道:“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将我扣在怀里,却渐渐软了身体,缓缓坐了下来。我反应过来忙离开他俯身查看,白净的额头上细细密密地冒出些汗珠,手却凉得如冰,两片纤润秀气的嘴唇隐隐泛着青紫色,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画上拓出来得,美得虚泛而不真实。 方想扶他去床榻上躺下,身后珠帘轻轻熠熠地响起,许是察觉到里面的声响琴子一脸困倦地走进来,声音含糊地问:“小姐,你怎么了?”但她也如我方才的反应一样,猛地停住了脚步,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萧笙:“公子醒了,公子醒了,奴婢这就去通报夫人。”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 萧笙已趴在桌上半阖了眼睛,像是被抽空了般的虚弱,低声问我:“什么夫人?她怎么叫你小姐?” 我将衣裳扯下来给他披上,眨了眨眼睛,轻缓道:“夫人便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__﹡__﹡ 雨下到半夜,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反而随着轰鸣的雷声气势更甚。盈珠给我的地图正被我仔细地收在妆箧里锁了起来,这样的天气多少让我生出了几分不安。 瑶姬若有所思地看着萧笙,道:“这就是萧瑀的那个儿子……”我转念便想到了母后因她之故待我的疏离厌弃,未及想过瑶姬姑姑与母亲之间的恩怨,却也不敢再提,只是紧攥住笙哥的手装作烂漫轻悦吟吟笑道:“我不是与姑姑说过了吗,这便是萧笙哥哥,是隋宫里待我最好的人。”听得我说,她眼里本辨不明的神色像被烛光揉碎了,正疼溺怜惜地洒向我,仿佛还带了些愧意。 萧笙一脸疑惑地仰头看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当着瑶姬姑姑的面却不自觉地心生畏惧忌惮,无法启齿,便只好敷衍道:“说来话长,你身体虚弱还是将来再慢慢告诉你吧。”他反握住我的手,安抚似地细细包裹起来,唇角弯弯温暖地冲我一笑,像是早已察觉了我的不安。 瑶姬想起什么似得,转而叮嘱我道:“今天盈珠给你的地图看了吗,一定要背熟了。”我点了点头,倒想起一件事来,斟酌了下还是开口道:“今日雪芜来过,她好像对我有些不满。我想还是回一趟韦家,将那些事情料理干净罢。” “不行,你不能再回去了!”瑶姬断然拒绝,声音有一阵儿地尖利失控。我心中不解,刚想询问缘由,傅合清跌跌撞撞地匆忙跑进来,神色恓惶地冲着瑶姬道:“母亲,出事了,韦家……”被她厉色呵斥:“出什么事值得你大半夜跑到你姐姐闺房里来,这么没规没矩是跟谁学得。”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说这话时眉心微微拧了拧,像是在给傅合清使眼色。一种极不好的预感陡然而生,我顾不上旁得环顾他二人提声问道:“韦家出什么事了,你们不要瞒着我。” 傅合清抿了抿唇,略带畏惧地抬眸看了眼瑶姬,没有说话。我将视线投向姑姑,刚喊了一声她竟霍然起身,抓住我的手使劲捏了捏,满怀戒意地瞟了一眼傅合清,我才意识到我的身份合清早已知晓,而瑶姬姑姑的却未必,换言之倘若瑶姬对合清没有半分隐瞒那么我们断不会迟至今日才相认。这几日被萧笙哥哥的伤势牵引了心绪,有些事情未曾细想,姑姑的身份像珍珑棋局中的一枚点睛之子,一子落定有许多看似寻常的地方却又需要重新推敲了。 萧笙沉吟道:“韦家?哪个韦?我记得昏迷前看到的那座府邸好像就是……” 瑶姬打断道:“你定然是没看错得,便是因为你他们全家都因私通敌军而锒铛入狱。” 我一惊,险些咬破了唇,声音亦有些颤抖:“什么时候的事,我白天明明还看见雪芜……” “就是今天晚上”,瑶姬说:“那个郎中的徒弟整理师傅衣物时发现了上面的血渍,因为城内高额悬赏通缉细作,并告示凡有外伤者需得到官府核实身份由官医诊治,平民不得私诊。他便去高发了自己的师傅,郎中经不起严刑全部招认”,她看了一眼血色尽无的萧笙,缓缓道:“伤者的体貌年龄同从荆王府中逃脱的细作不差分毫。” 窗外忽得刮起一阵遽风,吹得枝叶隆隆巨响,只听砰的一声一枝虬干竟生生断了落在花台前,褶皱的枝干上已萌出了新芽,蓬软无力地搭在台子上,只有几处新绿依旧昂扬全然不知即将枯死的厄运。 “是我害了他们。”我目光游移而挣扎,顷刻后退了几步,凛然问道:“他们被关在哪里?” 瑶姬沉冷地看着我:“你要干什么?” “我去自首,我去说细作是我放进去得,也是我逼着韦曦请的郎中,他全然不是内情,他是被冤枉得。” “不行!”傅合清如梦初醒,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如鹰鹫般,锐利坚定地喊了出来。 第063章 我被他罕有的凌厉之气摄住了,步子迈出去半天没回过神。瑶姬从身后走过来,纹丝繁杂绮丽的青色裙裳耀入了眼中,气定神闲道:“你说要去投案,我且问问你去了要如何说,既然那细作是被你所救,那么他现在何处你总该是知道得吧。”我颇为顾虑担忧地看了一眼萧笙,闷闷道:“我可以不说。” “不说?”瑶姬清凌凌地一笑,鬓间的兰花微微轻颤:“自前年李世民率军攻城以来,总有戍边环护的将领不战自降,王世充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便在离宫里建了地牢专门审讯疑有反心的将领,甚至于每次将领出征必得将家眷扣押在离宫里。为此,他的刑部官员创立一整套108式刑法”,她顿了顿,看着我道:“你觉得自己受得住几式?” 萧笙从身后握住我的手,道:“还是我去自首罢,我起码是唐军主帅营帐里的左先锋,抓住了我他们自然会想得到些情报。眼下洛阳与唐军交战不力,这也许会被他们看做是转机。”瑶姬面上浮出责难的神情,讥讽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们,竟然各个都这般大义凛然不惧一死,依我之见萧笙想要脱身唯有一法,那便是将唐军阵营的机要部署说出来,毕竟王世充可不是个傻子。人人都说秦王待下属极为宽厚,该不会学王世充来个株连吧。” 萧笙神色颓唐而无奈地笑了笑:“夫人这话可扯远,那可要命又可救命的所谓部署,我可是半字不知。” 这下连我都疑惑了,“不知,你不是左先锋么,怎会连这个都不知?” 萧笙脸上泛过一丝苦涩,乏力地摇了摇头:“这个容后我在慢慢告诉你,就眼下之事……”话未全落地,琴子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人,不好了,官兵来抓人了。”瑶姬沉着冷静地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用她那一贯散漫的语调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琴子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将目光递向傅合清,他勉强地微笑着点了点头,琴子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有胆怯却更是无畏地跑了出去。 被他们的镇定所感染,我竟也未觉出多么的忐忑,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萧笙的手,恍然间发现,对于离别的畏惧远远超越了生死。 瑶姬道:“山庄里的机关都打开了,我们从西角门出去,那里机关所部最密集,就算遇见官兵也不必怕。”窗外惊雷连连,伴着雨水涟涟,扯得我思绪全乱了,仓皇地回忆地图上的内容,茫然发现有几处甚是模糊。形式却不容我提出异议,傅合清已随瑶姬出了房间,而萧笙也拉着我往外走。 沿水渠而建的雕栏安然伫立在绵绵不休的雨幕中,檐角下细雨如珠,滴滴落入地面中坑坑洼洼的水洼里。行至尽头,萧笙放慢了脚步,我神思一紧,只得凭着对地图微薄的记忆带着他在黑暗中穿行。 我们全身都湿透了,紧靠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脚下一滞,萧笙猛地拉住我,未及说话剑已从我侧面刺了过来,他将我推到身后劈身便上去与追上来的官兵打了起来。兵刃刺空的同时扫落假山上的石头,闷钝的声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格外刺耳,引来了更多的官兵向这边。 萧笙似是体力不支,在众多人的包围中渐渐落了下风,眼见一个官兵将剑劈向他,而他被旁人所掣肘无力躲避。 那柄剑没有刺下来而是停在了半空中,他怔怔地看向我,我怔怔地顺着自手腕而出的琴弦看过去,细小却锋利的琴弦紧紧地勒着那官兵的脖颈,略一抬手琴弦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凌厉迅疾地收至腕间,伴随着官兵的头自身体上飞了出去。血渐四尺,头颅跌落在雨地里,离我远的人甚至看不清致他惨死的武器。似是被这诡异残忍的武功所震慑,那些官兵竟有一瞬的滞愣,在我发呆的时候萧笙哥哥飞快的脱离战局抱着我奔了出去,他却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朝一边倒去,撞倒了假山上的盆景,这一下竟是触动了机关。数支短剑自假山中弹出,划破空气,伴着凌厉的呼啸官兵应声而倒。 萧笙哥哥拽着我转过假山,面前一片鸢尾花丛,我渐渐识得了地形,可带着他找到西角门走出夜阑山庄。 出去时,傅合清和姑姑正等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上去很焦灼的样子。傅合清仿佛正要返身回来找我们,被姑姑扣住肩膀制止了。 灾难就是这么的始料未及,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生命里无穷无尽的变数,却不想这么一个引人遐思充满不安略带忧郁的夜晚,漫天瓢泼的大雨里当我离开这个曾于穷途末路中栖身而又曾不惜一切逃离的夜阑山庄,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喜欢流离失所,也永远不会习惯流离失所,但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却又不得不迫使自己接受现实。挣扎了这么久,在两年多安宁的生活之后终于又重新踏入了沉浮不休的瀚海,茫茫前路等待着我的又该是什么。 ﹡__﹡__﹡ 春雨初歇,乍暖还寒,阵阵泥土的清香飘向简陋的茅草屋里,漾开了阴霾密布的灰暗,太阳已悄然爬上了山头。 我们的藏身之处是一个偏僻的村落,离城里很远,走了一夜才走到这里。这里的主人与瑶姬像是相识已久,对于我们半夜三更狼狈匆忙而至没有多少惊讶,更没有出言相问,只是麻利地给我们安排了住处。 我帮主人晒了晒潮湿的被子,那是个看上去和善的老妇人,大约四十多岁,用竹簪绾了个发髻在脑后,一副寻常农妇的装扮,她让我叫她柳婶。平了平被子上的褶皱,柳婶说:“小姐,怎么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要担心啦,有像听雨夫人那么精明聪敏的母亲你发什么愁呢,只需听她得就好嘛。” 我僵硬地勾了勾唇角,没能晕开紧皱的眉头,她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眼前一亮,冲着门口道:“浣浣,你今天敢出门了吗?”我一转身,果然见到将自己的头罩得严实的浣浣羞涩地走过来,我莞尔一笑,试着摸了摸她的手,从面罩细小的孔子里看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怯,却没有把手收回去。 浣浣是柳婶的女儿,因为小时候一场大火烧伤了脸,整日只能用厚重的棉布将自己的脸遮起来,只在眼睛处开了两个洞。我真心觉得这个女孩可怜,十五岁的花样年纪却因为天降的灾难而变得孤僻,偷偷摸摸地不敢见人。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刚到这里,突然见了这么多生人浣浣竟好像个受惊的小猫弯身躲进了橱柜里,柳婶去拉她她竟呜呜咽咽地发出些破碎的哀叫。柳婶解释说大火不仅烧伤了她的脸更灼烧了她的喉咙,以至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可她的这种过激的反应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发现她一直偷看笙哥。柳婶看在眼里故意逗她,将给萧笙炖的补药端给她让她送进去,浣浣自是不敢得,在门口扭捏了半天就是不肯进去又不肯把药汤给旁人。我看着有趣便将她领了进去。浣浣低着头不敢看笙哥,而笙哥也未曾注意到她的异样,将汤药一饮而尽极有涵养地冲她颌首微笑,“有劳你了。”就是这么一句,让浣浣欢欣鼓舞了一整晚,竟也渐渐不惧怕我们了。 事后傅合清偷偷跟我说,这对母子是姑姑偶然遇见得,并时常接济,只是为了带七月过来看看浣浣,让她不至于太过自伤自悒。我沉默了半天,开始想七月,因此扯出些陈年往事的影绰,使得不太明朗的心情陷入了沉沉的忧郁中。 ﹡__﹡__﹡ 阳光辛辣了几分,浣浣伸手挡住脸,我给她搬了个凳子过来时正看见傅合清和萧笙从外面回来。我连忙将凳子放下迎上去,问:“怎么样,外面情形如何?”傅合清走在前面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都没看我便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屋内。莫名地回头眄了他一眼,焦虑地看向跟在后面的笙哥。 他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湖水,什么波澜都没有,隐约料到此番出去打探并没有什么超出他所预计的消息。 萧笙望着傅合清离去的方向叹道:“别去惹他了,夜阑山庄里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来,他心情自是不太好得。”我想起那晚面对琴子时合清的反应,突然觉得思绪很乱,像麻絮绞缠在一起根本理不出头绪。 说话间柳婶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摆了些米粥和咸菜,招呼道:“出去了大半日两位公子肯定又累又饿了吧,快来吃些东西。”我心里七上八下得根本没心情去吃什么饭,却见萧笙儒雅地朝柳婶笑了笑表示谢意,在而我耳边低声道:“先去吃饭,合清肯定不会出来了,他去找听雨夫人,我们不能让柳婶白忙一场。” 我不情愿地被他拖到木桌旁坐下,浣浣已被柳婶叫进屋里和她编苇席,清朗明亮的农家小院里只剩下我和萧笙两个人。 他说:“洛阳城外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血战,经过了青城宫之战,秦王李世民在几日前对洛阳发起总攻,听说是四面攻城交战甚为惨烈,因城中守卫甚严而没有攻破。洛阳城外如今已是尸横遍野,一番景象惨不忍睹。” 我抓着木桌的边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阳光被繁茂的树叶割出斑驳的影痕,浅浅淡淡地落到面上,晃得眼睛一阵缭乱。盯着桌上残缺不全的陶碗,我慢慢地说:“听说夏王窦建德已率三十万大军前来营救洛阳,笙哥,你觉得洛阳城守得住吗?”萧笙扯了扯嘴角,眸光里蕴出些深远的笑意:“这场三国混战的结果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李世民并不怕窦建德和王世充联手,他对挡在他面前的任何一个敌人都没有畏惧之心,而现在的洛阳城在我看来俨然已是惊弓之鸟。”他说完这话目光突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昨日你说到太子以齐王少不更事为名派你跟随他左右以示协赞,秦王对你甚是优渥委派以左先锋之职,却从不让你出战。军中上下对你皆礼待有加却又保持着恰当的防范,既是如此李世民为什么将探听洛阳虚实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你?” 萧笙将一碗尚冒着热气的粥推到我面前,道:“正因为这样,正因为我对军情知之甚少,而我又是自小跟在大隋皇帝身边经常出入东都,对于洛阳城内了如指掌,所以我才是不二人选。”我以笙哥的话想下去,唐军上下早已料定此去凶多吉少正防止萧笙在被俘之后泄露机密,而又可以借机除去这个为他们深为忌惮的‘太子派来的人’。我狠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忿忿道:“岂有此理,简直卑鄙。”努力按捺了心中涌起的怒气,问道:“李元吉呢,你是跟着他来得,他不出面保你吗?” 问出口这话,萧笙看向我的目光突然变得奇怪。我恍然发现,方才我问得是李世民,他的回答却仅止于唐军中的将领而避开了李世民的态度。但倘若三军统帅的秦王下了这道潜入洛阳城的命令,那么身为副帅的齐王是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得。军中等级森严军令如山,特别是在李世民的玄甲军中更甚,即便是亲王也必定毫无置喙的余地。 我苦涩地舒了口气,慢慢坐下,想来笙哥是被我连累了,不然凭着他的家世,凭着舅舅和李世民的交情,绝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萧笙继续道:“我的任务是招降郑州司兵沈悦,但在洛阳城里我遇上了荆王王兴本的长史的戴胄,戴胄认出了我却没有告发,从他隐晦的言谈中得知连年的混战洛阳里早已人心惶惶,他想向唐军投降而又苦无门路。我利用这一点试图取得洛阳的军防部署”,他突然停住了,神色里有几分不明所以的哀郁,目光仍是那么平静地投向我:“瑶瑶,你相信吗?我是真得想帮李世民取下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一切本该很顺利得,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他派出掩护我的那些人竟临阵脱逃……是我疏忽了,取军防部署本就不在此行任务之列,他们没有必要陪我以身犯险。” 浣浣正把一大束芦花插进窗前那个破旧的陶瓶中,普通的花束,无香亦无好颜色,被她奉为珍宝般捧在怀里,清宁而淡然。 我不自觉地盯着那捧芦花看,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感觉。萧笙突然问:“你还想着他吗?” 我垂着眸不语,他将手搭在眉骨上回忆道:“初入军营那一天众将退去我走在最后,在主座上的他突然叫住了我”,他澹澹一笑:“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他接着说,‘你还真得敢来’。我想着这是战场,他是主帅,天高皇帝远又是刀剑无眼,若他想要我的命,哪处危险便派我去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便无所谓地笑了笑,对他说‘若是到了这里还过分惦记自己的生死,那当真是要自寻烦恼了。殿下若是想要我这条命尽管拿去,错过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连我都要觉得可惜了。’” 我听得入了神,不禁问道:“他怎么说?”问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可又不能收回。所幸这次萧笙没有用那种眼神来看我。 “他笑了笑,将手搭在椅背上,极随意的神态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王者气度,语气也很是散漫,‘是呀,这里既没有大哥,也没有杨忆瑶,要你的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变了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本王为什么要杀你,早些送你下去好和她双宿双飞么?本王得不到的,你也得给本王离得远远得。’我不知为何,被他几句充满恶意又近似恐吓的话弄得悲从心中来,不想也不愿再与他为敌。他却没有这个意思,盯着我,没有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戾气,只有极为淡远的疲倦,‘本王答应了萧大人不为难你,可是你最好还是少在本王面前出现,本王……真得不想看见你’。” 我该怎么想呢,或许他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寡情,也并没有完全地忘记我。这样的猜测再也无法在心里激起难以抑制的情愫与思念,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远了,还是再经历这些磨难后我变得贪婪了,想要的更多了。 彼此间沉默无语,变化得只有渐渐西斜的光束和慢慢凉却的饭食。萧笙敲了敲桌子,道:“快吃吧,现在洛阳里能吃到这样的饭已经很不易了。” 我乖顺地将碗端起来小口的啜饮,食不知味么,更多的是苦涩。 自唐军围攻洛阳以来,城中乏食,民食草根木叶皆尽,相与澄取浮泥,投米屑作饼食之……种种景象惨不忍睹。不论将来是何结局,我希望着这场战争早些结束罢。 ﹡__﹡__﹡ 第064章 熏风拂过柳丝千万缕,是蔓草沾衣多雨露的时节。粮草荒芜的节令,既见不到牛羊成群遍野,也见不到孜孜耕耘的人,只有弥漫着花香的翠阴庭树,孤峤蟠烟,汛远槎风,斜似夕阳几度。 傅合清说自夜阑山庄出事后阖府上下无一幸免全被收押在狱,因为洛阳屡战屡败而又逢霞光寺被烧佛舍利被盗,王世充认为是因供奉的国宝被毁而上怒天听遂降难于大郑,而经彻查系我和傅合清所为,便将询问要处放于夜阑山庄抓捕众人之上。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姑姑既能未卜先知预料到灾难将来预先把机关地图交予我看,为何不事先通知山庄里众人逃命。 对于此,傅合清颓然地苦笑,“在这儿之前因为抓捕韦家而独漏了你官府依然盯上了夜阑山庄,母亲生怕有丝毫风吹草动惊动了他们,便将事情掩饰了起来,直等到那一天万事俱备来个金蝉脱壳。”听后我只觉得心一阵阵地冷,今日我们尚能于夕阳中畅言的自由是垒驻在许多人的痛苦之上,夜半醒来如何能心安。 我见合清总是郁郁寡欢,为他正了正略显褶皱的衣襟,温和问道:“是想起谁了吗,雪芜还是琴子?” 他灰暗的眉眼见闪过痛苦的神色:“那天雪芜来找我若我不与她争锋相对而留住她,她兴许就不会被抓到。还有琴子,她是那么相信我,而我当着母亲的面却什么都不敢对她说。”说着说着轻声抽泣了起来,我让他倚着我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__﹡__﹡ 那夜我果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故溪飞雪,小窗深闭,梅香幽冽冬景如画。琴子拿着新裁的藏青色布料与我看,称赞我的好眼光,颜色如何庄重花纹如何大方简洁如何与韦曦相配。她道:“既然小姐对姑爷有这份心,不若亲自动手给他缝制一件衣袍如何?”我未致可否,只含笑淡淡道:“今日天色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把曦曦常用的那个裁缝叫来,有些事我需与他交代。”话音刚落,一枚石头正自空中袭来,我灵敏地一转直直投入清冽的溪水中,砰的一声溅起水花四溢。紧接着是一根木棒,这次并没躲而将缠在手腕上的琴弦抛了出去正缠在那上面将木棒远远地掷了出去,不远不近正落到花丛里笑若蕙花的韦若脚边。 她愣了楞,艳若牡丹的绮丽妆容半掩在雪白的狐裘毛里,笑意清灵,“大哥偏心,一天到晚说我练不得‘弦思剑’,怎么一转身就全教了你?”我上前拉住她的手,状似委屈道:“你以为我愿意学,谁让你们家这怪规矩传媳不传女,曦曦是个顶啰嗦的师傅,这个不许那个太危险,听得我耳朵都出茧子了,当真烦死了。” “你还敢跟我叫屈,我看你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作势便上来挠我,我笑着四处躲避,她便捉了我的胳膊靠在上面垂头呵呵地笑个不停。正起劲时一个男子托了幅画轴朝我们走来,韦若像条泥鳅从我身上弹起来,理了理襟钗髻发又恢复了她常示人前的舒雅,冲来人极端庄得体地一笑。韦曦生性淡泊又颇好文雅身边总聚集了一些文隽书生,近来倒时常与眼前之人讨教水墨丹青。其实前不久他是信誓旦旦要与我学吹箫,进益颇慢,又改学古琴,更是让人头疼。便索性弃了声乐之想专心研究起笔上功夫。我觉得他虽看上去比傅合清沉稳持重了许多,但骨子里有种飘忽不定的性格像风吹来吹去极难把握,我玩笑道他这样嬗变极易导致走马观花来去一场空。他却不以为然,“我身边有个拨弄丝竹琴瑟的高手,何必在纠结于此。我教你弦思剑,你为我抚弦琴,我们彼此倾囊相授终此一生,岂不美哉。”不知怎的,他的话却让我生出几分彷徨不安,像这种随意便推联至一生的许愿总会有种浅短单薄的感觉,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匆匆而来匆匆而逝。 一阵寒凉的晚风将我从冥想中拉了出来,男子已舒展缎袖将画轴缓缓展开,打眼一看素雪红梅,玉溪红袖,正是我方才与韦若嬉戏的场景。用那种极细的毫笔细致地描绘出我们二人的面貌,那种细至唇线都清晰可见的栩栩如生,周围的景物却只是粗粗勾勒,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蹴而就。 男子问我们可否待他将画卷完成后再赠予我们,韦若笑得狡黠凑至我耳畔低语:“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我们中的谁了,你说他会看上谁呢?”我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却听她含了戏谑的笑声道:“你说,我们两个谁更漂亮呢?” 男子突然脸红得像熟透的蜜桃,局促地避开韦若调笑似的目光仓皇地看向别处,磕磕绊绊地说:“二位小姐都美像天上的仙女,洛阳城的绝代风华都被韦家占尽了。” 此话一出韦若极愉悦地开怀大笑,笑声清洌开怀,拉着我吟吟道:“知道吗,见你第一眼我就想把你变成我大嫂。因为啊我担心将来我喜欢的那个人,他万一迷上了你该怎么办呢。”我嗔怒地轻斥她的不正经,不觉暮阳染了血色,微风吹来拂落了花瓣上的露珠,极小的水滴竟像长了翅膀朝我飞来,我下意识地躲避却又躲不开一着急全身都出了冷汗。心里陡然生出的恐惧在身里聚了层气力,迫使我猛地睁开眼,半窗斜月,没有冬雪,没有梅花,只有简陋潮湿的茅草屋。夜寒空有凄凉意,聚散须臾间,原来是做了一场梦。我摸了摸颊边流下来的泪水,像梦里的露珠般寒凉。 ﹡__﹡__﹡ 萧笙跟我说过那些话之后的几天,我满脑子里都是李世民和他的影子在不停地交替转换,迟至昨夜的那场梦让我想起了自己偷生洛阳所欠下的一笔债。 碧涛春水,杨柳青青,天边金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我轻轻推开门,笙哥正在窗下抚弄他的玉箫,走近时发现他面色不甚很好,透出浓沉的倦意,像是昨夜也没有睡好。见我来了,他从身后搬来一个缺角的木凳子,我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我不坐了,笙哥,我来是有事想跟你说。” 见他点头,我斟酌着道:“我想去城里打探一下韦家的消息,我独身一人在洛阳的这两年他们兄妹都对我很好,如今落难也是被我连累,我想我不能坐视不理。” 萧笙放下玉箫站起来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得,你不知道韦曦教了我些武艺,寻常人都不是我的对……”飘游的视线无意落到桌上,落到刚刚被放下的玉箫上,我奇道:“咦?笙哥,你为什么把箫放到盛饼的碗里?” 他微怔了怔,“是吗,方才没看见……”伸手去拿却偏离了位置抓了空。 我突然有些心慌,抓着他的胳膊将手放在他眼前晃,急切地问:“你的眼怎么了?” 萧笙丝毫没有被我焦虑的情绪所感染,平静地说:“没什么,只是看东西有些模糊。合清已经给我看过了,头上的伤影响到了视物,至多不如以前清晰不会失明。” “合清……你们都知道了就只瞒着我!”我仰头扯着他的手怒道:“合清知道什么,他是郎中么,他说不会失明就不会?万一将来眼睛瞎了你找谁说理去,走,现在就跟我走,我们看郎中去。” “你们哪儿也不能去。” 沁凉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一身寻常装束的瑶姬出现在我们面前,清冷的面上带着不容违抗的神色。我愣住了,感觉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捏了捏,萧笙已经开口道:“夫人放心,我是不会带瑶瑶出去得。” 回过神来的我忿然道:“怎么不出去,不出去你怎么治眼睛?” 瑶姬望着我冷嘲地笑道:“治眼睛?你知道现在城里有多少人在找他,又有多少人在找你吗?若是一个不小心给他们抓去了,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还治眼睛?” 想起昨日与傅合清的谈话,我不禁凉凉道:“姑姑尽管放心,若是被抓住了我绝不会供出这里,绝不会连累到姑姑。” 听到这句话原来就冷艳的眉眼突然变得凌厉起来,骤然便扬起手朝我挥来,我只觉身体上受了一股力道眨眼间已被推到了一边,撞在桌上的一瞬响亮的巴掌声森森落地,抬眼,萧笙已替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我心疼地摸他印上红痕的脸颊,不由得怒从心来方想上去理会,柳婶已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捏着几个用粗绳儿绑在一起的纸袋殷殷劝道:“不要吵了,小姐和夫人都不要动怒。我今早从附近的尼姑庵里要了点明目的清茅草药,公子先敷敷试试,看看有没有用,要是没用再去看郎中也不迟嘛。”说着便往我怀里塞,望着柳婶紧张的慈眉善目,默默地将草药收在了怀里。只听瑶姬冷哼了一声,已拂袖走了出去。 柳婶留下不厌其烦地劝了我一阵,便急急地离开了想是又去劝瑶姬了。萧笙目光深沉而严肃地看着我:“你不该这样跟瑶姬公主说话,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除了她走丢的女儿七月她最爱的人就是你了,如果换做除你们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根本没必要如今天一般躲躲藏藏。”在他清柔平静的嗓音里心里猝不及防所跳跃出来的躁动早已平静下来,只是极短的时间,我已为方才的无礼而后悔了。 ﹡__﹡__﹡ 第065章 藩篱外青苔丛生,绿荫深驻,梨花瓣如雪飘落了一地。瑶姬姑姑正坐在梨花树下的石头上,任由飞花如絮落到发上,遥望着南方不知在看些什么。藏身在这里我们都换了寻常的农家粗服,虽是荆布钗裙,瑶姬却将脊背挺得很直,想来是不自觉得,原来不止年少那段幽谧的不伦之恋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幼年作为帝女所受到的仪态方面的教育也在世事无常的演变中紧紧追随着她。 我在她身边坐下,没敢去看她,低着头扭了扭手指轻轻说:“对不起,姑姑,我错了。”好久都没听到回话,我忐忑不安地抬眸看她,清丽的美眸里已经没有了怒气,像雾凝聚其中有些飘渺。 “我知道你这丫头的心病在哪里”,她极散漫地说:“他是萧后的侄子,你怕我挟私报复去害他”,伸手捏住我的下颌转向她,眉毛挑了挑问:“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对。”我沮丧地没有一丝抵赖地承认,她却高兴了,清灵灵地笑道:“小时候的乖巧只怕就剩下这一样了,见了我总是不会说谎。”我自然而然地接道:“那是因为姑姑长了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每次我做了错事,那双眼睛就像蓄满了湖水波光莹莹地看向我,被那么一看我就再也说不出慌了。” 她看向我的目光深切了不少,神色却哀郁起来,叹道:“可惜姑姑老了,你也长大了,不仅长大了而且还长得这么美,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美,眉眼间像极了你的父皇。” 我一恸,明白了为何每当姑姑看向我时神情总会变得那么悲伤,浓稠得抹不开的悲伤。我抿了抿唇将苦涩咽回肚子里,感慨道:“从小到大最怀念就是姑姑了,在长安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没想到不仅没死反而鬼使神差地来了洛阳,又回到了姑姑的身边。可笑洛阳的人总说这个美那个漂亮,殊不知姑姑在这里才是花困蓬瀛。”我看着远方天空飞鸿过尽,道:“萧笙哥哥对我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是姑姑将我交出去受牵连的只会是韦家而不会是夜阑山庄,我知道姑姑待我好才会受今日颠簸流离之苦,但倘若……”我闭上眼睛江都行宫里母后和姐姐的样子现于眼前,挥之不去,“若有一日姑姑找到了七月妹妹,我和她同时陷入险境,姑姑只能救一人,会救谁?” 良久的沉默无语,我轻易地察觉出姑姑眼中一闪而过的困顿痛苦,漫无其事地站起来,摇摇头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七月妹妹是姑姑的亲生女儿……我明白得。”肩膀上一紧,已被她伸手握住了,眸光中波纹荡尽,平滑晴亮如镜,脉脉地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我会救七月,但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命来换瑶瑶。”我睁大了眼睛看她,却在一下刻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哭泣却又像积蓄了许多年来得那么突然而又那么顺理成章。 春日风静,彀纹平平,疏烟淡日下,是一座将要被烽烟烧尽了寂寞荒城,悄寂无声,可以听见内心的声音。 ﹡__﹡__﹡ 武德四年五月,夏王窦建德与唐军交战于虎牢关,为唐所俘,大军全部溃散。秦王责道:“我自讨王世充,何预汝事,而来越境,犯我兵锋!”窦建德答道:“今不自来,恐烦远取。”虎牢战役结束后,李世民囚窦建德等人来到洛阳宫城之下,令王世充自城上观看。王世充在城上与城下的窦建德交谈,哭泣不已。王世充素服率其太子、群臣、二千余人诣军门降。 这一日碧空清澈万里无云,小溪清浅如练,我将洗好的衣服从里面捞上来放进木桶里。傅合清跑过来,喜上眉梢道:“姐姐,告诉你个好消息。” 我心绪一动,期望地看着他问:“韦家的人被放出来了?”他如鸟啄食般的点头,我长舒了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既然洛阳已归唐军所有,那么翻查旧案对于暗助过唐营将领的人自然不仅不该继续囚禁,还应封赏。所以释放他们更是顺理成章。 回去时柳婶正准备在食篮里装了些斋饭素食,我问她去哪儿,她笑吟吟地答道:“山那头的静月庵收留了不少老弱妇孺,都是些因连年交战而流离孤寡的可怜人,上次那里师太不是送了我些清茅草,我准备去给他们送些吃得。”我调侃道:“柳婶真是菩萨心肠,难怪那些师太与你走得这般亲近。”她道:“小姐可别打趣我了,都是大唐来的那个秦王爱民如子,念洛阳里百姓忍饥挨饿了多年,在城里施粮,我前日去领了不少呢。” 我垂眸愣了半天,回过头来柳婶已没了影,萧笙在我身后闲凉道:“洛阳既已归入大唐版图,那么日后少不得听到秦王李世民这个名号,难道说每听一日你就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吗?” 未及我说什么,浣浣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一进门便对着我慌张地胡乱比划。我看得奇怪,问:“怎么了,你慢慢来。”萧笙从里面拿了笔交与她道:“用笔写下来。”她用力地跺了跺脚抓过笔快速画着,随着那笔下字迹渐渐清晰,我和萧笙的脸色都变了。 ——有官兵拿着傅小姐的画像来抓人。 外面已传来粗暴的询问声:“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萧笙率先反应过来将我们推进了屋内,将门门重重地关上。傅合清和姑姑已听到风声,慌忙地聚过来,姑姑沉吟道:“怎么回事?不是说韦家已经放出来了吗,怎么又来抓我们?” 傅合清道:“我方才去打听过了,火烧霞光寺的案子移交给了唐军,他们已答应寺内主持要给佛门一个公道,那些和尚见过姐姐定然是他们画的画像。” 瑶姬恨然道:“这些秃驴,上次就该一把火把他们全烧死,省得留着后患无穷!”门外罗刹般凶神恶煞的脚步越来越近,显然已依着村民的回答找到了这里。我心下懊恼这是来时避难深居简出还知躲着些人,自洛阳城破后便没那么警戒,过去数日左右相邻见过我的人定然不在少数,这下可真是遁地无术了。 姑姑抓着我道:“不用怕,我带你杀出去,就这几个虾兵蟹将我还不放在眼里呢。”我恓惶应下,却觉若就此与唐军发生正面冲突,只怕又要纠缠不清了。 慌乱中萧笙突将目光凝在浣浣身上,他突地到她跟前认真地问:“浣浣,告诉我,你想不想救傅姐姐?”浣浣没思索就点头,他又问:“如果让你把面罩摘下来呢?” 浣浣像只受惊的小鸟揉搓着双手往后退,萧笙抓着她的肩胛逼视道:“再犹豫就来不及了,他们就要进来抓走你的傅姐姐了。”正窸窣乱动的浣浣突然平静下来怔怔地抬头看着离她不盈余尺的萧笙,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__﹡__﹡ 这座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曾像个被人遗忘的孩子,安静偏安在喧嚣之外连年烽火都未曾被打乱的地方,却因为我而陷入了短暂的骚乱之中。我不安地正了正裹在头上的面罩,往外走,我知道身后萧笙、姑姑还有傅合清正透过窗户同我一样不安地注视着我,他们极不愿意放我一个人出来,但我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必须在官兵进屋发现真正的浣浣前以浣浣的装束走出这座院落,到静月庵等着与他们回合。 正想着一个官兵已上来抓住我撕扯我的面罩,我装作不能言语地呀呀着躲避,隔壁的大婶已迈着碎步赶来赔笑:“这是怎么话说得,这个丫头小时候被烧伤了脸,又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官爷您跟她为难干什么。” 那官兵疑虑地等着大婶,蓦地抓住我的手,不怀好意道:“哑巴?这细皮嫩肉得可不像个被火烧伤了样子。”说罢使劲地搓了搓,将脸凑过来要揭我的面罩。我眯眼,觉得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竟渐渐与毓琛殿里那个道貌岸然的道士重合,胸腔里火焰骤聚,猛地挥掉探过来的胳膊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然后撒腿就往外跑。 身后传来暴怒的咒骂,原本散在四方的官兵顷刻间便聚集起来朝我追来。我不顾一切地沿着那条清澈的小溪跑,却觉得自己的思绪错落了,眼睛里不断地充斥着那夜毓琛殿里的场景,沐云那猥琐丑恶的笑脸,空旷寂静的宫殿,璃影血淋淋的尸体,我的无助,契合成了一副画不停地折磨着我。 脚下被石头绊了,结结实实地向前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我眼冒金星,待清醒过来身后已没了声响,靴子踏在草坪的窸窣声响提醒着我并没有甩掉他们,而是因什么事情的突然出现而迫使他们噤声。蔓蔓青草拢烟含翠,有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自毛茸茸的草尖低低飞过,晨雾渺弥,蝶翼绚美瑰丽穿梭于黛叶萋草里,似花非花。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去,墨蓝的锦裳下摆近在咫尺用银线细细密密地勾勒了祥云纹饰。头顶漫过一片阴翳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扶我,寒烟芒草凝绿,两只蝴蝶相互环绕着飞向远方,阳光瞭目眩亮的光束下似化作了烟雾轻慢地消弭在空气中。我想这样的场景若是存在于梦里必定如远古秘闻里记载的嗜人血脉的蛊虫,洗髓着人的意识诱人沉睡直至天荒,不愿苏醒。 黛色的眉宇微弯含了一抹浅淡的疑惑,眼瞳沉鹜般幽暗深迷带着惑人的暗眩的光,便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忽而偏头向后看去,淡问道:“怎么了?” 身后官兵已全然不似方才凶神恶煞,言语中带了丝丝避闪、胆怯、恶毒:“启禀秦王殿下,属下奉命捉拿钦犯,这个刁民妨碍公务,还殴打官兵。” 他默然垂眸看我,隔着层面罩依稀觉得那视线的温度轻绵绵地落到面上,尽管只有一双眼睛曝露在那之下仍让我觉得阵阵不安,不禁轻轻低下头。隔壁的大婶突然冒出来颤巍巍地指着那个官兵,愤恨道:“你分明是欺负浣浣是个哑巴说不了话,刚才明明是你先非礼人家得。” “是这样吗?”那声音突然变得轻飘飘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有一股莫名地力量引诱着我抬头,然而好像美幻烟尘在这个轻巧简单的动作下忽而散却,我看见紧随其后的依旧美艳四射的韦若。 碧空无波,她的颊边恰尔好处地描了一朵葡萄红的牡丹花,花好人面佳,根本容不得我多想,我也不敢多想。 许久为听到回话,大婶急了上来拉住我的手道:“这位大人可是为难浣浣了,她不会说话如何回答得了你的问话。”我抬眼偷瞥了他一眼,依旧是方才那种带着点疑惑又温脉的眼神正紧紧地盯着我唯一曝露在外面的眼睛,被他看得一阵心慌不停地安慰自己,外面裹着那么一层厚厚的面罩他能认得出我才怪。 面前之人沉默良久,韦若行至他身边轻轻地提醒:“秦王?”他方才如梦初醒般地转头问隔壁的大婶:“你刚才说的话可有人能作证。”大婶急忙点头:“有,当然有,左邻右舍都看见了。”继而转身朝着那些面色难堪的官兵冷凌道:“本王给你们个机会,要不现在说实话,要不等待会儿将真相审了出来可没有那么便宜了。” 那些人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拉扯着同伴左顾右盼,犹豫了一阵儿齐齐地跪下:“殿下恕罪,属下们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闲冷的声音下隐约弥腾着怒气:“本王三令五申不得扰民,你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行这无耻之径。来人,将他们带下去各打二十大板。”言方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卫齐刷刷地捆住了那些官兵,动作伶俐地托了下去,令那哀嚎着的求饶声渐渐远去。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躲在厚重的面罩下暗自观察他随行的护卫,皆是便服但好像并不在少数,甚至连翠枝摇曳的丛林里都似乎藏了人,我在秦王府里见识过他们的厉害,若要脱身必须要速战速决绝不能让他将护卫动用在我的身上。 “这位姑娘,本王代他们向你赔不是。”听得他自称本王大婶早已吓得脸都紫了,没有想到她口中的‘大人’竟是如此大有来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继续道:“只是本王已下过命令,洛阳城里任何与傅合晚年龄相仿的女子都必须接受检查,烦请你将面罩摘下来。” 我一惊,通缉‘傅合晚’的命令是他下得,那他想必早已看过画像,他认出了我么?见我痴楞在原地,他已将手伸向我的侧颊要来揭面罩,我想都没想猛地打掉他的手接连后退数步。他面上毫无愠色,只是疑虑更深。蓦地,传来一个喊声:“她不是浣浣,我们在茅草屋里发现了那个小哑巴。” 话未落地,我已迅疾地跳出众人的环绕,余光瞄了瞄四周的地形决意往枝叶繁茂更易藏身的东南角灌木林跑,思绪尚未成型已听得李世民的声音刚而果决:“抓住她。” 琴弦如蟒蛇自腕间四散飞舞,眨眼间我周围已经扑倒了一片,我跳过那极易受牵制的位置倒退着往东南方向撤,瞥见绿荫丛里攒动的人头心想那必定是皇室中人习惯豢养的暗卫,内心揣摩他们虽厉害可却从不轻易出手,只要我不与李世民动手他们定然不会现身。但百密中亦有一疏,自我亮出弦思剑后韦若好像漫不经意地低喃了声‘合晚’,李世民那双看似炯明实则深邃的眼睛亮了亮,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却也来不及多想,将挡在身前的几个人清倒,忽而肩上一紧,已被紧紧扣住,我下意识地缩了□子将手中弦丝甩了出去欲挣脱回眸间看见近在咫尺的李世民。四目相对的一瞬我的呼吸静止,刹那间的失神眼前一阵疾风面罩已被摘去。 第066章 柳絮蓦然纷飞,如雪似雾地遮挡在我们之间,日影涣淡,能看见他的瞳孔净澈无波,唯有一个长发翩飞神色茫然的影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色泽。我险些就要陷入这等默然无语,唯有慕云千叠的对视中,只因那朵娇娆不输群芳的牡丹……韦若正慢慢地从李世民的身后靠近,我可以看清楚她眸中的神色,那种带着几分疏离而似冰霜的冷艳。 小指轻轻一挑柔软利韧的弦思剑已缠绕上了他的脖颈,顿时感觉身后剑光缭绕杀气陡加,我心中警惕地靠近他几分手上力道更甚,他却恍若未觉地摆了摆手,身后骤然而聚的护卫又如鸟兽般灵敏地骤然散去。 “瑶儿……”他目光痴楞地看着我,仿若不可置信般地要来握我的手。我急忙躲开,退开几步捏着琴弦的手顿于胸前,冷笑道:“秦王口口声声要抓傅合晚,傅合晚近在眼前怎么又将我认作旁人了?”他上前一步,悬于他脖子上的琴弦便紧了几分,我威胁道:“若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一怔,却是风轻云淡地笑了,仿佛我们只是碎语闲谈,仿佛他的颈上的并没有那么一根足可致命的琴弦,他极缓极慢地说:“我也疑心自己认错了,不若你向我证明我确是在痴心说梦”,视线划过我的脸,笑意中陡加深意:“勒下去,像在夜阑山庄里对付那些官兵那样地来对付我,我就相信你不是瑶儿。” 那夜的血腥可怖再度浮现于眼前,眉心跳了跳,疏淡的日光投在灌木丛中,落下的却是姑姑的身影。她正遥遥望着我看不清面上的神情,独身一人,手正慢慢地抓紧了剑柄。我心中一颤,琴弦乖顺地收绕于腕间,却渐蕴出了一个潋滟的笑,风情万种地看向李世民道:“我可不敢杀秦王。傅合晚胆大妄为烧了霞光寺,可那里面供奉的是王世充的国宝,夜阑山庄里我杀了人杀的也是王世充的爪牙,可若今日我一不小心杀了秦王,那恐怕这条命千刀万剐也不够赔得了。” 在我放手的之后有几个官兵上前来将我的手绑缚在身后,粗噶的麻绳紧磨在腕间,我吃痛地低叫了一声。李世民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走过来,挥退了我身后的官兵亲自绑那个结,只是一纵一横绑得极慢,绑完后还拽着它松了松。我冷笑着,刻意放大了声音:“秦王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胆大妄为,怎么这会儿反倒谨慎了起来,我一个女子在这重重包围之下就算有大罗神仙来救也肯定跑不出去。” 我不敢往姑姑的方向看,只得抬头盯着挑衅似的盯着李世民,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双眉蹙在一起敛成极锋锐的形状,毫不客气地将我腕上的琴弦扯了下来。 “殿下,你的胳膊……”循着人声见是宗璞,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李世民。 我反过身看去,见他胳膊上深蓝的缎锦被勒出了一道缝隙,破碎的地方丝线毛糙地绞缠在一起,沾了些斑斓的血迹,像是刚才交手时被我用琴弦所伤。 李世民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向宗璞吩咐道:“送韦小姐回去。” 清风皓日,令窈窕的身影愈发清丽如明玉,眸里一抹清冷之色若审视般地投向我,美丽的面庞是上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神色,带着三分冷漠,三分憎恨,三分伤痛,我辨不明这其中究竟哪一种更为浓烈些,只觉我们定然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有些怆然地收回视线,却见宗璞也正稀奇古怪地盯着我,被李世民催促似的眼神扫了扫,便依照吩咐去牵马车招呼韦若离去。 我偷偷往方才姑姑藏身的地方看去,映日高空下枝叶繁茂的丛林里已不见她的身影,心下不自觉地舒了口气。任由李世民拽着我手腕的绳子往前走,不知缘何竟有些恍惚,晴空白日地做不得梦,偏偏就像个白日梦,久别重逢的有些疼痛的梦。 待行至马车前,有官兵上来询问是不是先由将我送进天牢,李世民没有任何停顿地将我扔进了马车里,道:“不必了,本王带回离宫亲自审问。” 斜倚在卧垫咯得慌,只得撑着两只被绑在身后边的手勉强坐起来,刚坐好李世民就挑帘进来了,我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透过窗外看风景。 他在我身边坐下,不咸不淡道:“我已命人将萧笙和傅合清送去别苑修养,那个傅合清可真有意思,自己明明能跑偏要留下来看着萧笙,好像生怕什么人要害他似的。” 碧峰连绵倒映如镜湖,山阔水远甚是宜人。我被动地欣赏,完全不想理会他。 谁知这人反倒来劲了,动口不行还想动手,揽过我的胳膊就要往他怀里凑,我张嘴使劲往他胳膊上咬了一口,他吃痛地瞅了瞅自己的胳膊,不怒反乐,“原来学了新招式,老招式还是用得这么信手拈来。” 我气呼呼地将身子掰回来坐稳,瞪着他道:“说实话,你这么绑着我是不是怕自己打不过我,你要是有种就给我松绑我们再打。”他那两条可憎的眉毛俏皮地挑了挑,“是呀,我就是怕了你,我就是打不过你”,说着挪动身体向我靠了靠,快速而准确地将我的头固定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吐到头顶,语气暧昧而促狭:“可是你怎么做那种比喻,我有没有种你还不清楚么?” 被他的无赖噎得说不出话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个痞子样的人怎么会是李世民,再说他是怎么知道我尚在人世。 ﹡__﹡__﹡ 心里琢磨着一些事情,竟在不知觉间沉沉地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已是日暮西垂,我惊觉自己竟躺在舒适的卧榻上,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衾中。但渐渐清醒却恍然发现已记不清上一次这么无所顾忌没有梦靥的酣睡是什么时候,伸了个懒腰,随之而来的疲惫让我又重新躺了回去,望着床顶描金嵌宝的纹饰,不知要想些什么。 第067章 月迷津渡,暮寒犹浅,我拥着纤暖的被衾兀自发呆,纱帐是锦花如洒,绵密细致地织就‘缺月漫疏桐’的花纹,洋洋洒洒与夜色渐趋相溶。兴许是寝殿里太安静了,一点细微的谈话声像风般的飘了进来,时快时慢,我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突然触地便是一点冰凉从脚心迅速向上蹿,我捏起裙纱慢慢地往外走。 拨开数度帷幔帘帐,落地屏风将敞亮的殿宇隔开两半,屏风前尚有一道门,那交谈声便是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站在屏风后,那唯一的声音已经清晰响在耳畔。 “不知秦王要如何处置合晚?”韦曦的声音,我趴在屏风上仅能做到听清言语,却无法辨别其中的情韵。或许是挂念,更或许是憎恨。 许久未曾听到李世民的回话,让我不禁将身体往前探了探。 “大局初定,本不宜过多杀戮而至人心惶惶,连王世充都被免了死罪,本王还不想杀人。至于霞光寺焚毁一事,本王已拨金命人重塑金身,非衡大师宅心仁厚已不愿追求,不过”,继而话音一转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傅合晚的行径也太过胆大妄为,本王叛她流放岭南,辰时已押送了出去,这会儿大概已出了洛阳城。” 韦曦未置赘言,只淡淡道:“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言语虽浅淡寡意,但立场却十分明了,是夫婿代妻酬谢之形。这句话方落地,我便禀足了十二弦听李世民的反应,是一如往常的滴水不漏。 “我已听韦若说过傅合晚的事情,她为另一个男人离开在先,置你们于险境而弃之不顾在后,这等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女人要来作甚,不若你写封休书本王命人连夜送给她,也省得因她累你们韦家清誉。” 我仔细听着,再微不可闻也辨出了他说‘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时的咬牙切齿,嘴角轻蔑地微挑,人说人不如人,若论朝三暮四谁也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我自是劫后余生,但倘若真得魂归地府,恐也碍不着他和韦若在洛阳谈情说爱。 屏风外再度静寂,悄无声息,只有韦曦清素的听不出有甚感情的话语。 “这样……也好。” 继而已没有了声音,便想起韦曦握笔行书时的样子,妙笔生花甚是挥洒,我却忍不住想知道他会那封终结短瞬美景的休书上写些什么。手不自觉地握住屏风尖锐的棱角,目前流月荡漾溪风,任烟波飘兀,也辨不清是月初起时夜初降,还是月将落时日来临。 ﹡__﹡__﹡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面前那扇门突然被打开时惊然吓了一跳,李世民眸中掠过一丝意外,紧接着便换了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他手里捏着的那张轻薄的纸笺,竟莫名地笑了,这张纸在我看来便是这番洛阳之行的结局了,却原来纵有清风皓月的开始,也终避免不了回首萧瑟的结局。 他表情淡了:“你很失望?” 我知道,每当这副波退澜尽的样子时,就是他动怒的前奏。 “是呀,我很失望,好歹夫妻一场,不知几世才能修得共枕眠……” “好了!”他阴郁地盯着我,抓着‘休书’的手渐攥成拳,那薄弱的纸笺在他手心里给揉搓地不成了样子。蓦地,缓缓地松了开,令纸笺绵软轻飘地落到了地上,伸手硬抓过我的胳膊往他的方向一拽,鼻翼几乎抵在我的额头上:“你在故意激怒我?” 我奋力地挣扎,无济于事,无意瞥到他胳膊的伤痕处,已缠了厚重的绷带,包扎得甚是精巧。受了伤手劲还这么重,他不疼吗? 回想方才在马车里他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呢。 我莞尔,“我怎么会去激怒秦王呢,殿下煞费苦心为合晚作了这番安排,合晚感激都来不及,您这是……想要放过合晚吗?”在他的钳制下并不愿去看他,只得将头转向一边,他轻轻地掰过来,星眸如耀,瀚如烟空,“放过你?这就是你现在对我唯一的要求么?”眸光清灵灵地看向我,像夜空里悄寂幽亮的星光,染了凡人仰头于千里之外倾赏时那种由心而生的落寞。我未曾见过这样的他,恍惚间才察觉我们之间又隔了两年的尘光,强硬的心不自觉地柔软,痴痴地望向他的脸。 触及到我的目光,他亦有短暂的怔愣,仿若曾经的那些恩怨纠葛爱恨过往都随着这静默中的对视在心底被悄然唤醒。我未言,他未语,却有人打破了这静默。 他有些恼怒地瞪着隔屏风而立的护卫,问:“什么事?” 那护卫回禀道:“回殿下,属下等奉命将萧公子和傅合清安顿在偏殿,萧瑀大人命属下前来问问可否由他将萧公子带回家中。” 缭绕在我们之间充满爱意的暧昧气氛瞬间散去,清醒了后方才注意不知觉间十指已绕上他的胳膊。我面上一热默不作声地将手撤下来,正专心听护卫回话的他垂眸看了我一眼,脸上温度尽无。 “既是如此,就依照萧大人的意思。”言语间亦将箍在我腰上的手撤走,凭生些疏离之意。 这等喜怒无常倒让我觉得像个赌气的孩子,然后笑意未及眼底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是不是正是这孩子气似的忌惮促使他将萧笙送入了刀锋剑刃上。我转身看看尚未走远的护卫,望着李世民道:“笙哥的眼睛受了伤,需要太医给他看看。” 屏风外的护卫像尊雕像垂立在未行尽的路上,不知该回该退。李世民未曾犹豫亦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清淡地说:“给他召太医。”躬身欲退的护卫又被他叫了回来,冷言吩咐道:“本王不希望今晚之事有任何的泄露。” 烟色屏风后护卫片羽无拂地抬头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垂首应是。 我一时犹疑,却很快明了。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存在,像我这样一个曾因惹怒皇帝陛下而被囚禁宫中的前朝公主,着实都不应再出现在天潢贵胄而且刚刚建立了煊赫勋功的秦王身边,如朝阳般璀璨耀目的尊荣不需要任何陈旧之色来点缀。我冷冷地笑了,退后几步,“李世民,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究竟想怎么样,是想把我囚禁在这里报当年我陷害你战败之仇,还是倦了刀光剑影想和我重温鸳梦,你直接说便是,依着咱们过去的那些情份我是不会拒绝得。” 他略带讥嘲地一笑,“怎么?不说自己是傅合晚了?” 我将头偏向一边,沉闷道:“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他的声音高了几分,含了些愤懑,“这个世上除了杨忆瑶,再不会有第二个傻子会为了萧笙抛弃所有不顾一切。” 我道:“就凭这个你就要来抓我?” “记不记得曾有个画师为你和韦若画像,那幅画真是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净天绛河,漫无边际的飞雪,你笑靥如花,像不像我们初相遇时的场景?韦若与我说你为了救萧笙而离开了韦家,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有种预感,你尚在人世而且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便是天意,天意如许,不容我们就此天各一方。”说到最后时,他面上料峭的冷意竟渐渐敛去,被烛光镀了层浅淡的暖意。 我望着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语若嘤咛:“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竟是这么得深,深到除非真正的生离死别,不然……”剩余的话语被那突如其来的怀抱堵在口中,他紧扣着我的肩膀,问:“想我吗?” 这一问,像是没有过针锋相对,仅是久别重逢的爱人相互依偎以诉情衷,击碎了我所构筑的全部防范。 任由他抱着,垂眸望着他胳膊上缠绕的绷带,不回答。他没有强迫,手顺着后背慢慢抚上垂散及腰的头发,似嗟似叹:“我很想你,想得心都好像要被挖出来似得。想你如何艰辛地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想你在太极宫里举目无亲无依无助的样子,想你为保清白不惜一死的绝望……瑶儿,你那么美好,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就碎了,为什么我不能再对你好一些。” 听着他的心跳,近在身畔,仿佛已与我的融为了一体。 我潸然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任泪水打湿了他的锦衫,目光涣散静默无语。这是个太美的梦了,美到我不愿惊醒它。 对于我的沉默感觉到不安的世民将我从他的怀里捞出来,视线绵密而急切地从我脸上漾过,想要寻找出些端倪。我揽过他的脖颈,吻上那如染了霜般冰凉的薄唇,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在细密辗转的亲吻下渐渐变得炙热,梨花浅香飘在我们中间,悄默静寂的夜色,是无声地邀请。 高悬的帘幔外云淡霜天,月华收拢,两三烟树斜枝傍影摇曳在空阶之侧,便有杨花柳絮扑簌飘落,流转在陈年记忆里熟悉的场景轻而易举地唤醒久睡的情愫,像幅陈旧了的丹青,墨色淡却只余几疏残存的线条,依稀证明着曾经的过往。 如果注定要分离,那我便要从老天爷手中借一个梦,即便这个是不该做的梦,谁让我拥有太少了,若要后半生孤寂,那便让这个梦伴着我终老。 ﹡__﹡__﹡ 清晨的露珠泛着水一样湿润的轻幽光泽,顺着延进窗内的花枝滑落在花台上,洇出了一片水痕。熟睡中的世民神情温和迷蒙,一如晨露褪尽枭利。我将手指放在他的鼻翼上,想起昨晚床榻上他的可恶禁不住敲了一下,却好像扰了他的美梦,鼻子颤了颤闷哼了一声极其不满地翻身将我搂在怀里。 我的脸紧贴着薄如蝉翼的寝衣,能感受到他身体上的温度。极小心地掰过他的胳膊,从床榻的里侧灵巧地翻身跳下去,落地的一瞬腿上的酸软承接不住身体的重量竟径直跌坐在了地上。 霞光微露的清晨,这么重重地一声响在殿宇里,格外突兀。 我以胳膊撑在地上想站起来,这么一用劲发现浑身像被碾碎了似的一点力都使不上。腰上一紧已被人轻易地从地上抱了起来,他将我放在他的腿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睡眼惺忪地说:“你不是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吗,人道是武能强身健体,你怎么还是这么没用啊?” 我用胳膊肘袭击他,没力气直接后果就像打在棉花上,让我懊恼不已。这家伙趴在我肩膀上动都没动,合了眼睛愈加迷糊道:“瑶儿乖,别闹,我累死了。” 不说话还好,一说我就火大,他还知道累。反手扭住他的耳朵便听他唧里哇啦地乱叫,趁着他睡意未散没有防备顺势压在身下,捏着耳朵瞪眼:“你还知道累啊,昨天晚上不是很威风吗?还来说我,你才没用呢。”被我这么左摇右晃得,他眸中的迷离睡意渐渐散却,双手扶住我的肩胛眸光幽深而有所思地盯着我,被这莫名其妙的目光一触,读不清其中蕴含的意思竟让我有种慌乱的感觉,像只迷途的小狐狸往他的怀中拱,和他交颈相依无意识地蹭着他的耳朵,渐许有种悲凉在心底蔓延。在他耳朵上吹气:“你把人家头发都弄乱了,给我梳头好不好?” 他轻抚我的发丝,语带宠溺地轻应了一声。 ﹡__﹡__﹡ 雕工精细的妆台上放了把极普通的桃木梳子,他捡起来将我摁到凳子上坐好,自圆钵里沾了些水梳理起那三千青丝。铜镜中的我铅华洗净,粉黛不施,是卸去伪装最纯净的我,而他亦然。 我拿过胭脂盒,漫不经心地沾了些嫣红在指尖,问道:“你有给别的女人梳过头吗?” 握着木梳的手僵在半空中,我砰地盖上盒子扔向他,赌气道:“那有什么是只跟我做过得?”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半弯身子圈住我,在耳边问:“怎么了?”睫宇微沉,低迷道:“我只是想若将来有一日你回忆时,不会把我想作旁人。” 第068章 晨霭初绛,便被天边的一抹橙色朝阳渐渐打散,飞檐人静,窗外闲庭落花,是一天伊始之景。 这句话说出来纵然令我难过,却将自昨日重逢后梗咽在心的那些愁闷驱散了一半,我将双手交叠放在蜷曲的膝上,默默等着他的回应。桌上有极轻微的声响,他放下了那柄木梳,洁白如雪的寝衣边角拂过垂散的发丝,被他极轻极缓地拢进了怀里,像怕会惊动到什么。 “瑶儿,你究竟在想什么?昨夜我明明能感觉到你心里也是爱着我得,可为什么就是不肯跟我说一句话,只有我弄疼了你才肯叫我的名字。” 我阖上双眸,将即将滑落的泪锁在眼睛里,“昨晚……很难忘,世民,我已经不想要什么独一无二了,在彼此相恋彼此相念里结束,这样不好吗?”一阵眩晕,他猛地转过我的身体,迫我直面向他:“为什么?” “洛阳之行让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我抓住他的胳膊,无奈地轻勾了勾嘴角:“你的父皇和我的父皇,他们之间的恩怨远比我从前所想要深得多。你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陛下根本就容不下我,我也根本不可能再跟你回长安。” 他的眼睛里掠过痛苦的波漪,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角,他抓住我的手腕,瞳眸里是朝霞破晓般的明澈莹亮,透着坚定:“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我挣脱他的钳制,站起来,纤薄的衣袂飘扬如絮,滑过绘雕精美的石板,落于肌肤上有着石头的冰凉。 “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我一步步地后退,一步步地远离他,“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沾染那些血雨腥风,这两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波澜不兴,习惯了那种心里的安宁,再也回不到过去。你能给我什么?你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得,而我想要的你永远也给不了我。” 他尚维持着方才拥抱的姿势,半弯着身子,听到我的话反过身,神情清冷:“这就是你心里想得?那么昨天晚上是什么?是你给我的施舍?”一步步走来捏住我的胳膊,语如绛霜:“我给不了你的谁能给,离开了我你又想去找谁?” 胳膊上骨骼相错痛楚亦深,我倔强地仰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该给你的我都给了,就算我将来找了谁吹亏的也总归不会是你吧。” 面前疾风撩过,他扬起掌却停滞在了半空里没有落下,反手一转扫落了花台上净脂白瓷瓶,碎裂之声清亮如在地上撒了吧星子,莹着温若的光。他慢慢垂下的手早已面目狰狞,鲜血混着碎屑顺着洁白的寝衣滑落坠地,像一朵朵开在雪地里的妖冶梅花。 我强忍着心恸逼自己不去看,屏风外响起刻意的脚步声,尖细像是内侍的声音:“殿下……” “滚!”他目光森冷地盯着我,吐出了个充满戾气的字。内侍似有要事,虽被那声不善的呵斥慑了一下,但还是犹疑着脚步徘徊在回廊里,欲进又止。胆颤着回道:“是夜阑山庄那些人……” 我眼睛登时雪亮,一扫颓唐猛地抬头望向李世民,他渐渐收敛起横飞的怒气,一副高山云雾缭绕难以捉摸的神情,眉宇微拧凝思片刻,冲那内侍道:“你先在外面侯着。”说罢松开我一言不发地往床榻走,边走边飞快地脱寝衣,弯身捡起昨夜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的锦裳迅速地更换。我站在原地疑虑更著,问他:“夜阑山庄怎么了?” 系衣带的手微停,他淡淡道:“没你的事,老实在这儿呆着。” 他背对着我,言语疏冷了当,明显没有探寻出个只言片语的希望。心中焦灼烦躁向后踱了三两步,他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蹙眉往地上扫了一眼,快步走过来将我拦腰抱起放回到床上,按着我的肩胛俯看着我的脸道:“在这儿等我回来,我们的事情……以后再说。”停顿了片刻,便反身撩起方才被他搭在梨花木几上的寝衣去将地上散落的碎瓷片一寸一寸滴水不漏地捡起来。我回想起方才他古怪的反应,方才赤脚站的地方就是离瓷片不远之处,心里艰难整理好的话又被这漫不经心徜徉而过的暖流拂乱了。 暗恨自己的摇摆不定,凝着榻前那青烟袅袅而过的错金小兽金炉,面无表情地问:“夜阑山庄究竟出什么事了,你明知道我在洛阳的一切,那怎么可能跟我无关?” 他走至床前捏起我的下颌,似笑非笑道:“我倒想问问凭什么就跟你有关了,入戏太深了么?真把自己当成傅合晚了?” 看到他玩味似得神情,我一把打掉他的手,横眉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自己照样有办法知道”,随即仰头将整个精致华美的殿宇囊入眼中,嫣然莞尔:“这座离宫你才住了几天,我可是从小在这里长大得,哪里有机关哪里有密道我一清二楚,你以为区区一座离宫就能困得住我,秦王殿下?” “哦?”我嚣张的挑衅反倒让他来了兴致,明眸漾起星泽,含笑道:“我还真忘了,我床上睡了个身娇体贵的金枝玉叶。你要是想走就尽管走,我绝对会杀光从夜阑山庄抓来的那些人来送你”,后退几步,明媚的晨光正透过窗户落到他的脸上,瑰丽的脸上平添几分魅惑:“反正洛阳的城墙高的很,挂在上面不论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得见。” “你!”哆嗦的牙齿差点咬破下唇,我恶狠狠地瞪他,他好整以暇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并嚣张地在上面印下了一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待会儿我走了就让宫女进来,想要什么就跟她们说,反正你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不妨继续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别客气,忆瑶公主。” 我僵硬地笑了笑,随手抓起玉枕就往他身上扔,被他轻易地侧身躲过,玉枕掷到地上发出极闷钝的声响,却是愉悦了他,扶了扶刚梳好略歪斜的发髻,轻笑出声,步履甚是轻盈地走出了寝殿。 ﹡__﹡__﹡ 一阵窸窣,两排衣装艳丽的宫女迤逦而入,各自托着堆漆螺钿描金盘子,上面放了些精巧好看的瓶瓶罐罐。为首的宫女手里拿了一袭清水蓝衣,色泽莹润如玉,泛着浅浅的流光。 宫女面相灵巧,笑容得度:“这是昨日秦王特意命人为夫人赶制得,所用都是上好的质地。” 我心里气结未疏,伏在床榻上匆匆瞥了一眼,挑剔道:“原来是赶制得,难怪针脚那么粗,绣工那么拙劣,我是绝对不会把这等粗制滥造的衣服穿在身上得,给你们穿还差不多。”宫女被我这么一噎,面色涨红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身后众人早已按捺不住纷纷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大概是把我当作他们秦王初到洛阳寻欢解闷的女子,一朝得志便目中无人跋扈起来。 兀自拥在滑腻柔软的被衾合了眼睛不理她们,那宫女倒机灵,见我恹恹地不爱搭理人便遣退了身后众人,只留了端着的早膳,半是恭谨半是轻哄道:“夫人既不喜欢那奴婢让她们拿回去重做,眼下先用些早膳可好。” 窝在被子里吸了吸鼻子,甚有骨气地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早膳,光闻着味儿就没了胃口,再不端下去我都要吐了。” 榻前良久未见回音,偷偷瞥了眼那个宫女已跪在地上,见我看她忙直起身子凄凄惨惨地哀求道:“不若夫人想吃什么就告诉奴婢,奴婢让人去做。若让秦王殿下知道您未曾进食,肯定是要责罚奴婢得。” 我被她嘤嘤泣泣惹得烦躁,拉下被子,清冷道:“他要责罚你,你跟我哭有什么用。我就是不想吃,难不成让我捏着鼻子灌下去,再说了他要是让人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啊。”宫女嗔目结舌地看着我,半天没回过神来,连那好不容易才酝酿出来的眼泪都好像见了怪物几近干涸地挂在颊上。 外面传来宫女清凉笑意的声音,却听她们道:“韦小姐,您来了,秦王殿下不在,且到里面等候吧。”谄媚的声音里含了些幸灾乐祸,想必是想等着韦若进来新欢旧爱狭路相逢来看热闹吧,她们料定我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不是出身名门的韦若的对手,即便得罪了我还有韦若来给她们撑腰,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我像被踩了尾巴似得滚到床里面,裹着被子冲床前的宫女道:“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拦住她啊。” 那宫女如梦初醒,狠狠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迅速向外走去。 絮絮碎碎的声音响在屏风外,却又好像近在眼前,我只觉脑子里像关了只苍蝇嗡嗡得响。争执声渐渐小了,好像韦若被那宫女给劝住了,紧悬的心松了下来,却听一个清朗豪爽的声音隔花拂柳地传进来,压倒了一切莺声燕语。 “韦姐姐,你可莫听这丫头胡说,她在二哥身边久了人也鬼精鬼精得,我猜想他定是在自己的寝殿里藏了个女人,咱们进去看看,省得他回来又要抵赖。” 我的头一阵轰鸣,李世民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难缠的妹妹。 韦若似乎有些犹豫:“这……安馨,还是算了吧,我改日再来。你刚从外面回来想必也累了,我陪你回去休息休息吧。”我舒了口气,还是阿若通情达理。 谁知那被称作安馨的女子倒像来了气,忿忿道:“别提了,一提起来我就生气。宇文士及这几天总对我爱答不理得,倒是老往庵堂跑,我说一个大男人要烧香拜佛得往尼姑堆里凑干什么。今天跟着去一看,原来是在私会那个贱女人,还以为自己是公主呢,跟我摆什么臭架子,佛门清净地还不忘拈花惹草,隋炀帝的女儿各个都是贱人。”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半天没回过神,她说得是……我姐姐?出神间,一群宫女推推搡搡地已进了来,我就这么拽着被衾坐在床榻上隔了一群姹紫嫣红看到了惊愕的韦若,双目莹亮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__﹡__﹡ “呦,我说得没错吧,这里果真藏了个美人啊。”骤然放大在耳畔的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拉出来,却见一个身着流彩暗花云纹缎织襦裙的女子正充满好奇地看着我,素面淡抹勾勒出英武之气,却又平添几分秀色。 乌压压得只觉进来了一群人将阳光都给挡住了,小宫女慌忙挡在我身前,哀求道:“郡主先让……让小姐换身衣服,这个样子实在不成体统。” 我垂眸看向自己,雪白的寝衣几近透明地贴在身上,昨晚折腾得满是暧昧而可疑的褶皱,衣襟半敞酥胸微露,任谁见了都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安馨轻而易举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宫女,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我笑道:“紫诺,这就是你说得没什么人,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坐在这里,难不成你方才都没看见?” 紫诺碎步跑到她跟前,嘤嘤道:“郡主,您还是先出去吧,这又不是什么可闹着玩的事。” 我低着头,任安馨与紫诺在身前絮絮叨叨,却觉前若灼目金轮,被耀得目眩神晕,不敢直视。 “怎么会是你?”一缕极轻的声音隔着莺花艳彩飘了过来,不大但却足以压倒周围的声音。她们推搡的动作停了下来,却见韦若拿着一幅画轴展开,我定睛一看正是那日那个画师为我们两个画的像。她望着装裱精细的画轴,眸中被上面斑斓的色彩映得如虹如花,嘴角上慢慢噙了嘲讽的微笑:“那日我想把这副画撕了,我不想见到那个虚情假意的人,可没想到他看了一会儿竟说可惜,我真是自作多情,竟以为他可惜的是我!”说话间只听刺啦一声画轴自中间碎作两片被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安馨率先反应过来,拉回了反身就要走的韦若,兴致盎然地将视线徘徊在我们中间,奇道:“你是说你和她早就认识,她后来居上撬了你的墙角?” 望着地上明艳依旧却残破的画卷,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与决心径直跳到了地上,走到韦若跟前殷切地凝视着她道:“阿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们……”她未反应,却被另一只手拽了过去,泠泠笑语调侃道:“不是哪样啊?瞧着一身真是‘此中有真意’,要狡辩也先把身上这些东西洗去了再说啊。” 我低头,见被安馨撤掉的肩衣下露出那些红艳的吻痕,我暗恨自己何必要跟李世民置气,若是能衣着整齐地见她不至于如现在这么百口莫辩。 皇家女孩锦绣丛中见惯了莺莺燕燕,即便没出嫁也对男女情事耳濡目染,这是如安馨这般大胆似无顾忌的说出来却是极少。听得她这样讲,已有宫女在低笑,我陡觉屈辱,忙伸手去拉寝衣。 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紫诺从后面半扶住我,用极低的声音询问:“夫人,您没事吧?”我摇摇头,却听有宫女调侃道:“紫诺姐姐就是聪明,这么快就去巴结新夫人去了,只是可得看准了眼,殿下风姿绝代可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想留就留得住得。” 紫诺抬头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如此说话看殿下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那宫女装作胆怯地吐了吐舌头,紧依附着安馨道:“郡主,奴婢可是为了您才得罪紫诺姐姐得,您可得给奴婢做主啊。”李安馨浅笑如兰:“那是自然,不过这美人还真是美,瞧那一双狐狸眼看人都带勾”,歪头端详了我一阵,渐渐收敛了笑,换做恨意:“倒还真有几分像杨德卿那个贱人。” 我揉了揉被她拽的发酸的胳膊,已铃铃开口:“郡主好大的火气,原来尊贵如您也会像我们这些寻常女子去勾引有妇之夫啊。不过……郡主更有能耐些,能理直气壮地逼着人家去休原配好鸠占鹊巢。” “你说什么!”她恼羞成怒地上前一步,圆目怒视着我,却忽而笑了,笑容甚是令人毛骨悚然:“原来这朵花还带刺啊,别说我还真怕二哥回来后怜香惜玉了要跟我算账,不若……”她猛地上前一步,我警惕地偏身:“干什么?”美面含春,却透出几分恶毒来:“既然你们长得像,不若也学她吃斋念佛算了,瞧着一头的乌发若是变成了秃子,不知二哥还会不会喜欢?” 听得她说话已有宫女不知从哪儿寻了把剪刀来,睨着那凛凛寒光我不禁后退了几步,紫诺挡在我跟前义正言辞道:“郡主三思,您若是硬要与她过不去,殿下回来后绝不会善罢甘休得。”这话却激怒了李安馨,命人将她拖到一边,便拿了剪刀靠过来,沉默许久的韦若拦住她道:“安馨,别把事情闹大了。”她秀眉微挑:“你怕什么,二哥那里自然有我顶着,我今天就是心情不好要拿这个女人出出气。” 一扬头,对左右道:“给我摁住她。” 上来一个宫女要来抓我的胳膊被我侧身躲过,脚步叠踏中却不知是谁踢了我一脚,本就酸软的双腿登时没了力气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上,膝盖被摔得一阵刺痛疼得额头上冒出了涔涔冷汗。李安馨顺势拿了剪刀过来,我偏头一躲来势汹汹的剪刀落了空,却因乌发划过利刃而掉落了一缕,蜿蜒轻逸像断了根的浮萍慢慢地飘到了地上。 我一愣,心中却想,刚才为什么不让他帮我把发绾好再说那些话。 “住手。”一声冷寒怒极的声音传入,环绕着我们的色彩流离瞬间散去,被遮挡了许久的阳光终于照了进来。 第069章 被松开了束缚,我伏在地上慌忙去抓自己的头发,盈渥依旧的触感在掌心的揉搓里变得温热,紫诺将我扶起来语带呜咽:“夫人不必担心,您的头发都好好得呢。”眷留在发上的手尚未收回已被人缓而紧地握住了,心里的弦陡然一松竟莫名其妙地掉下几行眼泪,方才那种险峻危机的环境下没来得及流的泪倒好像要在现在流尽了似得。身旁的李安馨极为不屑的低嗤:“惺惺作态。” 一时自心窝里冒出数种感绪——委屈、愤恨、不甘,促使我猛得推了眼前人一把,他尚未及妨,抓着我的手匆匆而坠连自己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被那股推力一返,我退得却比他多,被耀目的日光晃得眼晕,以手擎在香几上才勉强撑住孱弱欲倾的身体。眼前却是一阵阵的光眩迷离,眼皮沉庸庸得恹恹欲合。 沸扬的喧嚣好像在一瞬化作铜鼎里的蔼蔼香雾浅稀散去,刚才还泼辣的宫女如今驯服的绵羊般垂首侧立,李世民阴沉着脸扫了她们一圈,言语冷厉:“这是在干什么?” 宫女缄默不语,眉梢眼角低低地瞥向李安馨,她峨眉婉转,芳沁如兰地浅笑,“二哥回来得甚是及时,止了一场好戏。”紫诺极低声地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他默然看向我,神色痛楚而怜惜,我倚靠在香几边沿上无力地垂首,脸颊上泪痕未干,而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勾了勾。他心生了怜悯又如何,便能将本该属于我的名正言顺还回来么? “是吗?”霍然而起的沁凉声音游荡在偌大的寝殿里,衬得周围纤羽坠地便可闻。纱帘低垂,蕴静生凉,他仿若极舒散惬意地道:“安馨认为这很好玩?”被他看似随意的言辞所迷惑,李安馨俏丽展颦,带了几分撒娇:“二哥不觉得好玩吗?” 墨蓝的锦绣如曲水翩然垂下,李世民含笑地看着他:“既然妹妹觉得好玩,那就继续玩下去”,话锋一转,却有不容违逆的凛然之态,冲随他而来的内侍道:“来给安馨郡主剪头发。” 寝殿里静得可怖,宫女们左右相觑,未曾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李安馨惊愕地看着心有胆怯却不得不奉命向自己逼近的内侍,瞪圆了双目冲着李世民嚷道:“你为了这个女人要来剪我的头发?”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扫了僵滞的内侍一眼,冷然道:“愣着干什么,本王说得还不够明了吗?” “殿下赎罪……”宫女们嘤嘤诺诺地跪了一地,不知是在求赎谁的罪。李世民厌倦地俯视,“你们倒是求得快,离宫里岁月悠长尽让人寻事生衅了,本王念你们是奉命行事从轻发落,去后宫干杂役,干上一辈子,也省得将来放回来再继续滋扰生事。” 满室凄凄悒悒的哀求声络绎不绝,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命人将那些宫女拖走。我睫宇微垂,凝着香几上浮雕的如意云,耳边所听像是一场与我无关的戏。蓦然间,见拥堵在门口的内侍齐刷刷地让道,拥簇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人进来,锦服玉冠,甚是雍贵。他瞥了一眼被内侍制住的李安馨,听李世民道了声‘王叔’。 我思忖,这大概就是李安馨的父亲淮安王李神通,辅助李世民东征西讨甚为德高望重的王叔。他的态度与李安馨迥异,以长者之尊甚为谦和:“我都听说了,此事是安馨有错在先,让他向这位小姐陪个罪,就请秦王高抬贵手饶她这一次。”顺道颇为恳切地看向我,却在触及我容颜的一刻面露惊诧,好像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似得。 笼着晨光里的霏烟,我偏头看向李世民,“让他们走,我什么都不需要。” 他目光无转移地凝注着我,声音清晰而有力,像是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王叔,你是否觉得一个我在洛阳觅得的新宠配不上这样的大动干戈,你们是否都这样觉得?”他陡然迈出去几步,冲跪伏在殿宇里的宫女道:“把她们都带进来,本王今天让你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去受罚。” 被他隐隐透出的决绝弄得有几分不安,他却过来执了我的手,欲要言明。李神通警戒地拦住他,意味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劝道:“殿下,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被他简单明了地拒绝:“不必了。” 他字句如灵玉击缶,清澈无澜:“她不是我一时兴起的新欢,是我遗散多年的夫人杨忆瑶,是恪儿的亲生母亲。”殿内静得可怕,李安馨挣脱了内侍抬起头看我,目若充血阴鸷毕露,我倒觉得可笑,除去姐姐的事她对我倒是哪里来得这么大的仇恨。他接着道:“欺她即辱我,不管是谁都必须付出代价。” 话音即落,遥遥而立如游移之外的韦若好像灵魂出窍般,陌生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杨妃?” ﹡__﹡__﹡ 他的话落地,便万籁俱寂,斜阳窗帷影,好像有什么随着那虚幻的影子又重新落到了我的身上。落花逐流水,已分不清是流水寡意,还是落花无情。我确定,身边这个男人是爱我得,与之过往更甚,这份爱逼得他在步步困囿、寻不到出路的恋之迷途里孑然而决绝地断去了自己的后路,亦断了我最后一份自欺欺人的绮念遐思。纵然他也曾烟萦柳浓左拥右抱,我便配得上他这样待我了吗? 李神通晦暗凝肃的脸上闪过无奈,颇为叹惋地看了看李世民。我以为他想对李世民说些规劝之词,没想却将视线移向了我,正襟垂立,恳切道:“杨妃娘娘,我代小女向你赔不是,她年幼无知,请你网开一面恕她这一次吧。”胸腔里的莫名情绪被牵引,让我有了凄怆的感慨,默然望着张扬俏丽的李安馨,仍倔强地让她父亲不必求饶。有父亲真好,即便闯了祸事仍然有人护着,断不会受了半点委屈。 微微欠身退了半步,躲他的大礼,偏头看李世民,轻声道:“算了。” 他欲言,我执拗地摇头,便只好依我之意,他却并未作罢而吩咐自今日起李安馨不得踏进他寝宫半步,宫女悉数没入□十年,遇赦不赦。 面前一黯,已有宫娥伏面而入清理那一地狼藉。韦若俯身去扶李安馨,目光不明所以地瞥向我,像隔山涉水的茫然回顾,蕴着如夜雾的寒凉迷离,辨不明看不清。 众人散去,他拥着我如珠似宝地摸着那一头‘劫后余生’的青丝,不满地点点我的下颚,嬉笑道:“总愁眉苦脸得干什么,好像天要塌下来似得。” 我闲凉地抱怨道:“现下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祸水,迷惑了他们英明睿智的秦王不顾前途地一贯胡为。”他一笑,臂弯间的力道紧了紧,轻轻呵气道:“可我就喜欢你这个祸水,我心甘情愿地被你迷惑。”望着窗外飞云冉冉,似有意若无意地低声道:“我不想当祸水……”倒吸了口凉气,竟被他在脖颈上咬了一口,温言含煦,宽慰道:“不必怕,我已经想好了完全之策,一定可以让父皇接纳你。” 怀疑地看他,瞳眸蓝莹莹得像一块碧玉,放着光彩,澄净而明澈。 他将我按到妆台前,凝着铜镜里模糊的倩影,叹道:“今日我出了寝殿便觉得不安,老是想着临走时你那副白衣飘袂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化作一缕雾散去,让人再也找不到。” 体味着他言语所透露的那种患得患失的情怀,心里有种怅然的暖,那种温暖是山峦,是穹顶,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掰过我的身体正视他,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阿念如何了,你一点都不关心他么?”我眼角跳了跳,像有根细绵的针从心瓣处一点点戳下去,他蹲下来与我平视,神色黯淡:“还是怕问了自己会舍不得,你还是铁了心不愿留下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改变主意?” 我叹气,有些无可奈何,“阿念怎么样了?” “他眉眼像我,聪明伶俐还是像我”,他拍了拍我紧皱的脸颊,戏谑道:“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啊,不若我们将来再生一个女儿,蕙质兰心如你。” 我垂眸,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方才被人欺负了,又闷在殿里难免心情不好。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洛阳城里正值春意融融,群芳竞艳,美不胜收。你虽自小便经常往来于此,应不常见坊间之景吧?” ﹡__﹡__﹡ 还是换上了他为预备的那身清水蓝衣,坐上了马车自离宫出去,一路风光明媚山水绰约。宫道两旁杨柳迎风摇曳婀娜如女子腰身,萌芽新绿枝条如丝绦款款垂下。人道树木亦受风催,却没曾想比江山国祚更为寿长,父皇当年曾曰杨柳为隋堤,而今日杨柳拂花风姿依旧,大隋却早已化作风烟湮没尘世间。连洛阳都归入了大唐版图,足可见世事已别,昔日之景只待在梦里重现。 他抿了抿我的额发,随意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莫不是见旧景忆故人?”我愣了愣,险些没被他的醋意惹得笑出来,撑着额头道:“我在想,今日你虽替我出了气,但却也让我把人都得罪尽了,这往后可如何是好?”他鄙夷道:“这有什么不好,你以为想日后安宁只得好心就够了么,想要安然无事就得让人怕你,让他们见你如见母老虎避之唯恐不及,这样才能有好日子过。” 被他说得头皮发麻,我别扭地嘟囔:“你才是母老虎……”话音尚未落尽,马车突然而遽烈地向前一倾,我身体不稳眼见就要摔出去,却在那电光石火的猛烈摇晃里没什么害怕的感觉,下一刻已稳稳地落到了李世民的怀里,他微挑秀眉,“看来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脸颊莫名地红了,他抱我下马车,街巷上人烟川流,店铺酒肆鳞次栉比,喧声如嚣。马倌无奈地摊了摊手:“拉扯的缰绳突然断了,小的这就去买,恐怕要花费些功夫。” 李世民道:“你且去吧,我和夫人就在这附近逛逛。” 举目而视,马车正停靠在一家装饰精雅的店铺前,未曾像其他铺面那般在街头吆喝揽客,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一时好奇,指着匾额,雷火图样里嵌了‘碧芙楼’三字,问李世民:“这是做什么得?”他左右观察了一番,含糊道:“应该是赌场之类得吧……,走,进去看看。” 我本以为这种地方应该鲜有女子出没,但出乎意料,与满室琳琅耀目的金银财宝相映衬,是乱花浓柳婀娜嫣红。我甚是新奇地去赌桌前研究那精致的盅骰,左右人很热情地向我介绍它的来历、玩法,并撺掇着我来上一局。 兴致正高时,有人却不高兴了,李世民伸手把我从人群里扯出来,阴沉着脸用纱巾裹住了我半面脸,道:“跟在我身后,别自己到处乱跑。” 我嘟嘴,方才与我交谈的几个人见到李世民不善的脸色,纷纷无趣地散了。 赌桌上吆三喝四,人人兴奋异常,我看得心痒难耐殷切地看向李世民,他一摊手:“没带钱。”我不满地转身埋怨:“说是要陪我出来走走,却又不带钱,一点诚意都没有。”他无奈,拆下腰间的佩剑去柜上典当,典倌用极为苛刻的眼神端量了一会儿,道:“最多十个金株。” 我猛地拍了拍桌子,喝道:“胡说!但就这上面的宝石少说也得百铢,这柄剑削铁如泥是以钨铁所铸,价值与宝石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会才区区十铢。”他玩味儿地打量了下我却不与我交话,而是冲李世民道:“阁下看上去也是有身份的人,该明白赌场里的规矩。在下倒不否认这柄剑确然价值连城,但到了这里只能按这个数目成交。”大约进出这里的人都是嗜赌如命,若非穷途末路断不会典当,所以才纵容了他们胡乱诌价,我有点心疼李世民了,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被我逼着以十个金铢贱卖不说,还得听那人半是讥嘲地啰嗦,正犹豫着干脆把剑拿回来算了。谁知典倌含笑着道:“若是阁下嫌少,在下倒有个好主意。不若将身后这位小夫人压上,起码能换三百铢。” 一声巨响,我觑了眼桌上李世民青筋暴露的拳头,以为他接下来就要掀桌子了,谁知只是冷着脸道:“洛里啰嗦得,还当不当了,十个金铢,赶紧拿过来。” 我抱着放金铢的包裹偷偷看他,他霸道地一把搂住我,隐忍不满地说:“要不是怕扫了你的兴,我非得把那人拖出来揍一顿,揍得连他娘都不认得。”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先玩,待玩得尽兴了,你再亮出身份去要回宝剑,白要一分钱不给,气死他。” ﹡__﹡__﹡ 环顾四周,玩得多数是蛊筛,也有骨牌,只见荷官一双白腻修长的手灵敏地发牌或是摇晃筛盅,其间吆喝声四起,待那一声筛盅落地顿时便鸦雀无声,却是比统帅手里指挥的剑还有号召力。 我从人群挤进去,从包裹里掏出一枚金铢,欲放还休,遂抬头问李世民:“压哪个?”他抱着胳膊,温煦地微笑:“大。”我将金铢顺着桌子滑过去,筛盅一开果真是大。我激动地跳起来抓着他的胳膊,叫道:“大,真得是大,夫君你好厉害。” 他双眼蕴含宠溺笑意,垂眸低望,抚了抚我的头发。身后荷官已将彩筹拨到了我跟前,筛盅声戛然而止,周围只含低声细语,我雀跃地拉低他的身子同我一起伏在赌桌上,偏头:“这次呢?”他将胳膊随意地搭在我肩上,“还是大。”筛盅一开又被他给说中了。 只消两场,面前已堆了一座小金山,我伸出两根胳膊抱在怀里几乎笑出了口水,“夫君,我们发财了。”他含蓄地凑到我跟前道:“你……可以低调些。”我坚决地摇头:“崇拜是盲目得。” 他甚有感慨:“我真没有想到第一次被你崇拜是因为这个。” 一路平顺,我压低了声音问他诀窍,他不以为然,道这个有什么诀窍,玩多了就能听出来。我瞪眼,“你什么时候玩多了?”他压了压微有褶皱的锦袖,“在太原的时候经常玩。”我抚弄着他的耳朵,一本正经道:“这种东西只宜消遣,不可上瘾,更不能经常玩,所谓十赌九输不是妄言。”他目光陡然深切了几许,遂如千年冰湖将人影全然吸纳其中,“以后你看着我,我就再也不玩这个了。” 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厢已出了问题,一路驰骋百战百胜的我们竟然栽了,我慌乱不甘地看着荷官将眼前金铢拨走了一部分,转眸去看他,却见唇角微弯,“开始动手脚了。” 我不解,身旁响起一声怒喝,一个油光红面的大汉像提溜小羊似的上去拽住瘦小的荷官,嚷道:“老子局局都输,说!是不是动了手脚?”竟他一波弄周围人亦蠢蠢欲动起来,叫嚷咒骂着往前涌,斜倚在赌桌上的我猝不及防在纷乱中被人推了一把,中间顷刻便如流沙渗于水间涌进来许多人,推搡间我已看不到李世民的人影。心中忐忑不安,随人流渐趋渐远,恍惚间腕上一紧被人挟制住往偏僻的角落里拖,我大喊‘世民’,喊声很快便湮没在喧沸的人烟中。 第070章 耳侧消音绝声,如从繁华之境跌入了静水湖潭中,脚下织锦铺就石路,踏在上面没有任何声响。身体一侧被人推入一个房间,门在身后‘咚’的一声被关上。抬眼望去,心中惧怕忐忑之之感散去,却萌生了些更为复杂的情绪。 轩窗侧开,春风清融和煦,洒金泥帘幕随风舒卷。桌上一双酒鼎,皆斟满了琼浆。 我走过去在卧榻上坐下,面前韦曦舒缓一笑:“事出从权,多有得罪之处望合晚见谅。”我眉心突突地跳,因着旧日的称呼,倒让我更加无言以对。 室内为染熏香,唯有清酒淡淡的醇香,我僵硬地笑了笑,盯着他身旁遗落的空酒壶,不自觉地劝道:“酒多伤身,曦曦你还是……”我倏然停住,而他握着酒壶的手亦僵在半空里,旧日出乎自然的称呼在我们牵引出了那些淡泊恬然的回忆。 他面露苦涩嘲讽:“酒能消愁,只是你已不在需要了”,仰头一饮而尽,笑意更为深长:“瞧着他对你还很上心,连随身的佩剑都当了。” 原来方才之景尽入他目,看来车马缰绳断于碧芙楼前亦不是偶然。我心里对他有愧,瞧着那张落拓憔悴的脸更是难受,拿过那杯他一直未曾碰过的酒如他一饮而尽,辛辣的浆液堆砌的喉咙间,撩起了一把火。他将酒盏搁在桌上,突然问道:“这便是你想要得吗?”我不知如何回答,却听他怅然笑曰:“‘京洛多艳妆,辗转觅王侯’,合晚,原来你也不能免俗。他以王侯之尊新胜疆场,意气飞扬,自是胜我许多。可他风流之名远播坊间,寻音纳乐不逊于疆场决胜,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值得你与阿若对他皆心向往之?” 渐渐听出些端倪,他之所以依旧称我为‘合晚’,不是因怀念旧日,而是韦若未来得及将离宫的事告知于他吗? 既然他未曾从别人口中得知,我也不想自己告诉他。 “如此说来,他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古来皆凉薄,君意岂独浓’,世上不乏朝三暮四之人,却只有一个雍华风姿俱绝的秦王。你说得对,我也不能免俗。”我不想将自己与李世民的牵连摊开于人前,只得往慕于权势上靠。 他的眼中陡然掠过凉意:“那么那个你念念不忘的旧情人呢,还有被你花了大力气保下的萧笙……”提及萧笙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刻薄:“我曾被你皎美出尘的外表所迷惑,焉知秦王近日不是如此,若将来有一日被他看透你的真面目,还能有今日这等惹人倾羡的绝胜之景?” 我自斟了一杯酒,微笑着向他款款举杯:“若真有那一日,也算是为你和阿若出了一口气。” 渐渐遽烈的情绪被我恬淡清疏的表现缓了缓,他面上的神情淡了些许,紧绷的身体已松弛了下来,恢复了一往清逸浅默的神态:“要出这口气不必等那么久,我今日将你掳来就是李世民亲自出马想找到你至少也得十天。洛阳城里权贵之间派系林立,他以为收缴了文书,收编了军队便可高枕无忧,那是痴人说梦。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十天?到时候恐怕连你的灰渣都找不到了。” 我道:“无妨,你若真有此意我愿奉陪到底,想清楚要如何杀我了吗?” 案桌上猛地一震,几滴酒汁自杯盏中溢出,他拳头紧握:“你料定我不敢?”我摇摇头:“只是觉得不值”,前倾了身体凝注着他的眼睛,道:“韦曦,你看清楚了,我就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不过比寻常女子多了些心机而已,实在不值得你去费力记住。今日便是你我旧日终结,从此山高水阔再无交集,合晚……就让她随着霞光寺里的雾气一同散去吧。” 起身往外走,他叫住我,道:“受听雨夫人之托,告诉你一句话——让他带你去找姐姐。”所幸他未曾质询我何来姐姐,只像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了给我送这句话,说完了事便了了,没有半丝多余的感情。我道了声‘多谢’,推门而出。 依旧是那些人带我绕过迷宫般的回廊,人声渐渐入耳,好像从天边无人之境回到人间。赌坊里多了些陌生面孔,见李世民正坐在台阶上拿着断了的半截缰绳看,我感慨良多上去从背后抱住他,磨蹭着柔软细腻的面料,莫名的心安。 ﹡__﹡__﹡ 马车缓缓而行,我慵懒地躺在他腿上,跟他大眼瞪小眼。 “该说得都说完了?”冷冷得,没什么温度。 我弓身去搂他的脖子,俏皮笑道:“你怎么知道是韦曦,莫非你真能未卜先知不成?”他打掉我的手,将我捞到他的怀里,鼻翼在发间嗅了嗅,疾言厉色道:“你好大的胆子,私会旧情人不说竟然还喝酒”,手威胁性地放在我的脖子上,“说,你们都说什么了?” 我佯装着思索了一番,道:“他怨我横刀夺爱抢了自己妹妹的心上人,还说若非我出现你与阿若早就情投意合相知相许了,唔……”脖子上的力道紧了紧,我幽怨可怜地瞅他,他凑过来咬我的耳垂,温而缓地道:“你一点都不怕吗?不怕我真得就这么扭下去,扭断你的脖子?” 力道果然更甚,勒得我气息绵弱几乎窒息,半倚着他的胳膊在他手心里挣扎,摇晃间斜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簪子掉了下来在车上咕咚咕咚得滚,一直滚下了马车。 第071章 浪翻滚不定像要蒙昧珠光漾于眼前,碧玉坠于地上那一声极清脆的声响传入马车中,他手劲渐松,怔愣地来,大量新鲜的空气打破阻止破蛹而入,我抚着胸口遽烈地咳嗽,胸腔似波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似得。待起得气息稍微平稳了些,我半伏着身子嗔怨地睨他:“你干什么呀,真想掐死我不成?” 看着我松散的发缕慢慢散开流泻于脑后,他面上泛过一抹迷离之色,霸道地将我摁到怀,修长的手指漫过青丝如缎锦,语中带着迷惑和那一丝丝细不可闻的嫉恨:“他也看过这样的你吗?” 我一愣,止住了于他怀中的挣扎,思绪雪亮后便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索性伸手将还松松绾在脑后的垂髻扯下。他一恼,作势要扑上来,被我晃晃乱乱地躲过,嬉笑道:“可别再来了,九死一生都过去了最后再死在你的手上,那我也太冤了。” 窗外夕阳芳草浑无迹,从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里渗入琦艳的夕阳余晖,正映到他的脸上,勾勒出些许深意:“你冤吗?”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我一昂头,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眸光清灵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有时候有了夫妻之名未必有夫妻之实,而有了夫妻之实又未必有夫妻之情,我们既无实也无情。”眼见他眸中疑惑之意陡深,又忆起方才,我将胳膊拿下来嗔怒道:“你爱信不信。” 马车越行越慢,渐渐停了下来,护卫掀开门帘道:“殿下,有人送来了这个。”李世民伸手接过,是他在当铺里典当的佩剑和一封书信。他随手将佩剑放在一边,便去拆信上的蜡封,我歪了歪身子觑了一眼,闷闷道:“那上面写着合晚亲启。” 被他凉凉扫了一眼,又乖乖地将身子缩回角落里,幽怨地盯着他。 “合晚吾念,诸多唐突望请恕怀。曦时思松山与之初遇,乃心字如灰欲绝之日,哀极时遇卿,已有所动,更有洛河共饮一醉常难忘怀。天可所见,你我虽虚担夫妻之名……”他突然顿下,捏着信笺抬头看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讪讪:“字面意思。” 紧抿的唇线松了松,面上的阴凉霜寒亦缓和了几分,目光飞掠过中间那且诉衷肠的几行,读到最后:“卿可记霞光寺乃你我缘定之所,若蒙匪弃,前事恩怨可消,今日酉时吾在此侯,将终夜以侯佳人影。”他唇角微弯:“瞧上去还挺痴情。” 我怔愣,望着上面清隽的字迹,挑帘喊过护卫问方才送信的人何在。护卫道送下信便走了。郁郁地垂下帘幕,返回身来,听李世民讥诮道:“怎么,还想给他回信?这眼见就酉时了,尽可现在去赴月下之约,还费什么劲。” 垂下头,低声道:“我想告诉他,我不会去让他不要等。” 他冷笑道:“若不让他吹上一晚上的夜风,怎么轻易死心?”我惊愕地感出他言语中的冷酷,见信笺在指尖化作碎屑如雪花纷飞扫向窗外,“若非念他不明实情又还算识时务,我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想起从来他扇我那一耳光又将我遗弃在清露寺前不闻不问,甚至积怨将笙哥派入洛阳险境弃之不顾,导致他一双眼睛几近失明。咬了咬牙,盯着马车铺的红锦绒毛毯子,恨恨道:“所以你刚才就因为这个想掐死我。” 面前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起,他以手指挑起我的下颌,视线冷冽,语气却阴柔:“我刚才就在想,看着你在我的怀里挣扎,然后慢慢地不能动了。这样你的美丽就会永远属于我,任何人都无法窥测。”手指轻轻的摸索着下颌光滑的肌肤冰样的触感让我有一丝胆颤,抬起眼睫绵弱地看他:“这就是我必须死的理由么?” 他搂过我的肩膀,略有感慨道:“可是我舍不得,怎么办?” 我无法恨他,不管他是别人口中处处留情又处处寡情的风流秦王,还是那个一怒之下便要置我于死地的喜怒无常的爱人,我都无法恨他。他那颗深不可测永远都无法被我独占的心恰恰就是我爱眷所寄,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能心安地入睡,哪怕周围已是四面楚歌,只要有他的臂弯所倚靠,就有安然梦寐的温暖。心之所动,我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细语:“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就算我死了一样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保佑你。杨忆瑶的身心永远都只属于李世民一个人,如果守不住我宁愿去死。”苦笑,谁让我爱上了这个魔王。 细吻落于颊侧,辗转柔情,“你诚心让我内疚。” 我在他的怀里莞尔,原来他也会内疚。视线触及天边泛出的淡白月影,心绪宛转幽侧,对不起姑姑,我知道你的意思,通过韦曦之口如此隐晦辗转地告诉我你的藏身之所,若我去了,那么也许就意味着与世民的再一次分离,我不想离开他。 ﹡__﹡__﹡ 月光洒满旷野,阵阵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动。我挑起车帘,好奇地张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世民正将我散乱的头绾起来,听到我问,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回道:“带你去见一个人,在长安时便答应过你若能寻到你的亲人,必定会立时让你见到他们。” 我的心停跳了几拍,不可置信地轻声问:“我姐姐?” “对”,他仔细地将碎发拢入发髻中,漫不经心地道:“就在上次与你相遇不远的静月庵里。”我紧张地转过身,被他捻在手心里的发丝滑了下去,他茫然地抬头看我:“怎么了?” 我犹豫了,踌躇着不该从何说起。姑姑尚在人世的消息若传入李渊耳中,必将会打断她偏居洛阳十多年的安宁。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扶了扶新绾好的发髻,安慰道:“莫不是近乡情怯,你们姐妹多年未见自然会紧张些,见了面就会好得。” 他怎么会知道我和姐姐之间那微妙又尴尬的关系,往日在大兴宫里所谓亲姐妹见面可是连路人都不如。我叹了口气深觉一切都是天意,拉着他的手道:“我知道白天你是故意唬我,其实不管我做了什么错事你只会生气,不会记恨我得,对不对?” 他一挑眉:“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错事。” 我目光躲闪,嗫嚅道:“反正也许,我也不是故意得。” 胳膊一紧,陡然像只绵羊似得被狼爪抓入怀中,他瞪着我问:“你是不是在洛阳不止招惹了一个韦曦,说,还有谁?” 我哭笑不得,“我是那种随意就拈花惹草的人吗?”你倒比较像,可是我没敢说出口。 他叹道:“你不是,可你习惯了无意搅乱一池春水后就撒手不管。有时觉得你可恨,有时又觉得所有世间至美至纯的风景都抵不上你的笑容,你的美就像遗落人间的仙子般皎洁无暇,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对与美好的所有期冀,充满蛊惑而又危险。”我十分受用他的甜言蜜语,无辜地问:“我这么迷人,怎么会危险?” 他捏着我的鼻子道:“若这份期冀被打破,心中幻想破灭,却又爱之入髓无法割舍,就极容易让人产生毁灭的欲|望。”我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今天自出了离宫遇见的韦曦和他都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遂吸了吸鼻子,然后这口气还没润至心肺,马车骤停,听车外传入厮杀之声。我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怎么来得这么快。 第072章 李世民随手拿起佩剑就要往外走,我下意识地握住他的胳膊目光莹莹地仰头,他清浅一笑,好像没有什么刀光剑影能在他的眼中勾起半分影动。 “别出来,在这里等我。” 袍角扫过马车红锦绒毯,灵敏地一跃而下。听着外面陡然升高的利刃相碰的尖啸,心中的恓惶不安愈加浓烈,起身掀起车帘,却见星芒微弱的光晕下草地上零落错乱的横斜了几具尸体,料想是尾随李世民左右的护卫。夜幕中孤星几疏几离,落于陌上万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黄色的光晕,甚至看不清晰刀剑相向的身影,只余那些闷钝遽利的剑啸刀鸣声密匝匝地传入耳中。 倏然,一星银白的光束劈开黑夜的浓稠,耀开了目中暗夜,李世民躲之不及以剑作盾挡住银针,只听‘砰’的一声银针坠地,我暗舒了一口气,然而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化作数刃,打斗声已止,我听见盈珠的声音冷而干脆:“秦王殿下,你的人已经都死光了,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循着声音向前跑,见李世民脖子上正稳稳地架了柄剑,我惊惶地大喊:“盈珠姑姑!” 盈珠偏头露出胜利的笑容:“公主,你做得很好。” 话音刚落,只觉一道锐利的目光穿刺夜空射来,冷森如孤星,我不知所措地摇头:“不是,我没有……” “公主”,盈珠到我跟前,道:“快些随奴婢走吧,夫人已在静月庵等候多时。”这才发现她身后人影憧憧,竟不下十人,悉数都为女子,各个身怀兵刃动作灵敏。她们押送着李世民自山涧泥泞小道往孤峰之上的静月庵去,我默默跟在身后,远处一勾明月躲在墨云后,如水的光隐隐的渗出,却也被繁茂的枝叶掩住,落于尘间了了,幽幽濛濛。 ﹡__﹡__﹡ 夜阑深寺,佛灯寒凉孤寂,松石小路萌生了滑腻的苔藓,缓缓转过身,梨花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飘零,无心去看。 盈珠不许我进去,唯有站在厢房外听姑姑和世民愈加弩张不善的言谈。 “大唐的秦王,识相得赶紧放了我的那些人,不然就别想安稳的下山。”瑶姬姑姑的声音如山涧霜雾倨傲而冷冽,我暗觉不妙,李世民那么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碰上这样的场面决计不会依她所说。 果不其然,他冷淡道:“本王从不受人要挟,夫人这么有本事能掳了本王上山,何不自己去抢?” 瑶姬姑姑缓而一笑:“果真是年轻气盛,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是不晓得什么叫受制于人。” 只听‘砰’的一声,我躲开盈珠的阻拦将门推开,姑姑和李世民同时偏头看来,一个薄怒,一个阴凉。我急急道:“姑姑你不能这样做……”紧随而来的盈珠拽我胳膊,被这么一阻,拾起了些许明亮的思绪,遂平稳了气息,道:“玄甲军正驻扎于洛阳城内,若明天天一亮,发觉主帅彻夜未归,少不得大动干戈搜查,若是被他们找到这里岂非得不偿失。” 果见姑姑面上凌峻之色少了几分,慢慢站起身朝我走来,微笑:“你说得还真有些道理。”然后快而狠戾地甩了我一耳光,头被打得偏向一边,颊上火辣辣得疼,被绑在柱子上的李世民急急地转头看我,怒喊:“你干什么!” 瑶姬姑姑嘲讽地扫了我们一眼,凝着我泠泠道:“他还知道心疼你?难怪你这么死心塌地得。”我目眩流离身体不自觉地向后晃了晃,盈珠连忙上来扶我,目中尽是怜惜之意,被瑶姬姑姑呵斥着退下。我索性坐到地上,蓝衣清澈正如清水流泻了一地,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冷言讽刺道:“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若是你父皇在天有灵,知道他的女儿上赶着给李渊的儿子作嬖妾,只怕死了也不能瞑目。我们杨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贱货。” 伏在地上的手紧攥,指甲掐进肉里渗出点点血珠,我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压抑得紧却还是小声啜泣起来。李世民已不像方才失去控制似得怒不可遏,声音凌寒阴森:“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出去,不然今天之事必让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你心疼了”,裙纱拂过石板,上面绣了一朵瞿麦花,濯濯鲜明,停驻在李世民面前,冷然道:“还能轮得到你心疼么?你也配!”说话间只听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传来,我心里一惊转头,见一柄匕首插入世民的左侧肩胛又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落到墨蓝的锦衫上,如临渊怒放的牡丹,妖冶而惨烈。他身体与手都被缚住了动弹不得,只任血渍横流,额头起了层薄薄的汗珠,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示弱于人前的呻|吟。 姑姑唇角漾起潋滟的笑,似乎来了兴致:“还真有些血性。”作势又要刺他另一处肩胛,我连忙自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挡在他身前,泣道:“姑姑,求求你了,放过他吧,我以后什么都听你得。” 她将匕首在跟前警戒似得晃了晃,目露怒意:“挡在这里做什么,你也想挨刀子?” 身后,李世民忍着痛楚闷哼了一声:“瑶儿,你快闪开。” 我含着泪摇头,伸手握住瑶姬姑姑的手,将银亮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处,泣涕涟涟:“千错万错都是忆瑶的错,是我自甘下贱,是我不知廉耻,可我真得没有办法,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让我死在他前面,忆瑶一辈子都不想再去体会失去挚爱的痛苦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怅芒的神色,落于眸间,却只剩黯淡的印迹,仿佛透过我们看到了另外的一幕景。 “我答应。”身后蓦然响起世民的声音,姑姑抬头越过我看他,嗓音因伤痛而嘶哑却透着倔强的刚硬:“我答应放出夜阑山庄的人,在我的怀里有一枚印章,你命人拿着它下山就可直接去洛阳城北的天牢里提人。” 姑姑招手让人去寻,果然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白玉印章,上面浸染了血迹开出红梅朵朵。姑姑将印章盖在手心,望着印泥满意地笑了,命人给世民松绑。麻绳刚落地,世民的身体便像一摊软泥跌在地上,我恓惶无助地去拦,却同他一起坐到了地上。 捂在肩胛上试图阻止鲜血外流的手已被染透,看不出丝毫本来的肤色。他抓着我的手,虚弱地弯了弯唇角:“没事,这点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肩上一紧已被人强硬地推到了一边,姑姑拿了个藏青色的细口瓷瓶往世民的伤口上撒些白色粉末,他眉宇深蹙显然疼痛难耐,我欲上前阻止,姑姑凉凉道:“若真得不想他死就别过来碍手碍脚。” “外面都说秦王李世民风流多情,没想到还是个情种”,她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却已将杀意受尽:“拼着自己挨上一刀都不肯妥协,却看不得忆瑶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她的几滴眼泪比你的血还贵重吗?” 李世民面色苍白如冰,以胳膊支撑着勉强半倚在地上,眼中雪光凛然:“我宁愿自己流血,也绝不会让我的女人流泪。” 我悲怆地望他,却见姑姑倒粉末的手顿了顿,捏着瓷瓶站起身来,凝着我道:“我可以放过他,但瑶瑶,你必须跟我发誓。” “什么?”我撑起虚浮的身子站起来,见姑姑长袖翻飞指着玄关处的一幅画轴道:“去跪在你父皇面前。” 方才注意到厢房里悬挂了父皇画像,正是在夜阑山庄密室里见到的。早已遇见腥风血雨将至便要漂泊离去的姑姑确然将这副画带在了身上,不管前路是天色如虹,还是彤云密布,父皇便伴她日夜,比生时更加不离不弃。 我轻轻跪在画像前的蒲团上,姑姑的声音清灵如妖魅飘在空中。 “儿臣忆瑶遭逢国破家亡,恨生女儿身命若浮萍,不得已委身李家之子,时局所限非是我愿。至此于父皇尊前立誓,前尘已往不可逆转,唯许,生前绝尽前情,死后不入李家宗祠,如违此誓,活着亲人尽离散忍孤寂之苦,死后累及子女有志难抒,不得善终。” 手紧紧攥着裙纱,凝着父皇清隽风姿久久未言。 “忆瑶……”李世民强撑起身体深沉地凝望着我,摇头。 我惨然回望,无助地哭泣:“可我要你活着,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恨恨地将手指掐住地面上,“生死有命,天意难违。要靠你发这个誓换我活下去,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他伸手去抓姑姑遗落在地的匕首,被身旁的女子一脚将匕首踢出去老远。我深吸一口气,收敛泪水,决绝地仰头凝着父皇那双清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念出誓言。 “……生前绝尽前情,死后不如李家宗祠,如违此誓,活着亲人尽离散忍孤寂之苦,死后累及子女有志难抒,不得善终。” 父皇的眼睛有着谙透世事的净澈幽亮,微笑隽永地俯视着我,仿若今天的一切他都能看见,都能听见。 我捂住胸口,那里如万剪穿透刺痛无比,这便是我的报应么,爱之不得,恋之难终。眼前被泪水模糊了,如坠画中,飞溪潺湲自天际洒落人间,静静地敲打着每一个人天定的宿命。渐渐地,飞溪消失了,落花亦枯萎,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让人困顿其中难以出走。 ﹡__﹡__﹡ 昏睡得朦胧,被尖锐的女子声音所惊醒,睁开眼睛,透过素朴的藕色幔帐依稀可见一个纤瘦的女子身影从木凳上弹起来想要跑出去,却又被守在厢房里的几个女子拦了回来。 “你们将我困在这里做什么,谁要见她?” 那声音并不熟悉,我凝神想了想觉得大概是没有听到过。 但纱帐被打开,几分光束射进来,那女子转过身正好对上方醒来的我,声消音止,我们俱是一震。许久,我凝着她唤了声——“姐姐。” ﹡__﹡__﹡ 德卿一身灰土色素布僧尼衣衫,乌发被一根青色发带简单束于脑后,粉黛不施,像这松山清泉里走出的人。未沾染尘嚣分毫。 她坐在床榻上,没有嚷着要走,也没有说话。 良久,我虚泛地微笑,“姐姐莫不是还像以前讨厌我?” 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手掖了掖背角却始终没有与我视线相撞,淡淡道:“别胡思乱想,没有人讨厌你。” 想起昏迷前的场景,我枕在绣枕上的头一偏,任泪水洇湿绣纹,被我的抽泣声惊到,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替我擦眼泪,道:“别哭了,还嫌身体不够虚弱吗。”从榻前端了一碗尚有余温的参汤,搅动汤勺往我嘴里送。我被她执拗地喂了一些,却再也喝不下,浓稠的味道在胃里翻涌,禁不住伏在榻前干呕起来。 德卿刚在我背上拍了两下,有个白衣女子推门而入,朝房内其他女子不耐烦道:“那个宇文士及又来了,烦不烦。”德卿的手僵在背上,半天没有动弹。 领头的女子思索了片刻,掀开帘子来到榻前冲德卿道:“劳烦公主去将他引入屋内。” 德卿的手一哆嗦盛参汤的瓷碗砰然坠地,溅到被衾上几滴浓汁。我坐起身,冷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女子不为所动,只道:“夫人的苦心二位公主将来自会明白。只是现如今庵堂里住了个大人物,焉知他今日是不是来打探消息得。德卿公主且将他引进来,奴婢必不多做为难,事情一过 第073章 德卿犹豫地站起身,平了平素襟上的褶皱便往外走,我担忧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视线收回时却见屋内女子已拔出短剑藏于囊袖中,心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去追寻德卿的身影,然后只听一声短促清脆的关门声,已将纤细的素影阻隔于门外。 “你还来做什么?”德卿的声音听不出慌乱,只有隐隐按捺的不耐,有心者揣摩还有丝胆颤夹杂其中。 隔着稀疏透光的面纱窗,可见宇文士及不由得越过她向屋内瞥了一眼,面上隐露疑惑。德卿却上去抓他的手推得他后退了几步,我好像看懂了什么,然后门忽然被人从里面踹开,那个几个女子以风驰电掣之速迅疾亮出利刃上前围住他们,未消得几招宇文士及已被她们擒住。 德卿后退了几步,青山云外透澈如水的晴空,有缈缦天光落于她幽静的眸光中。女子已命人将宇文士及带去瑶姬姑姑处,兵不血刃,她凝着剑光凛冽清艳一笑:“公主做得甚好,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嘲讽之意甚浓。 我下床走出去,看了眼略有些失魂落魄的德卿,冲那女子道:“我想见姑姑。” 女子倒不遮掩,素手微伸指着东南角长卧溪水之上的浮桥,道:“夫人在左边数第三个厢房里,正与秦王商谈要事,公主且去就是。”我一愣,倒未想过她竟如此爽快,可见这诵经焚香的佛门境地已近在她们掌握,只需防范消息走漏被别人里应外合,而根本不需忌惮里面的人动些什么手脚。 草薰风暖,隆冬冰封的溪流已融化,迢迢不断。踏在上面的浮桥,垂眸可见清流中人影浮动,落英逐水,飞花如梦。黄鹂悠扬啼鸣,任春风吹不散。 李世民的声音清清淡淡:“即便有了秦汉地图又如何,隋帝若要兴建宝库,何必舍近求远,依照古地名去建?” 欲敲门的手停在半空,静静站在窗下,听瑶姬姑姑道:“这不用你操心,你若想好好向你父皇交差就得听我得。照着这份地图应该是在北邙山一带。” 李世民不屑道:“北邙山绵延数里,就算我肯派人寸寸勘察,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到时耗费人力物力不说,少不得流言蜚语又会招得那些心怀叵测的人萌生歹计,为了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弄得天下不得安宁,真才是得不偿失。” 姑姑的话语中有一股幽冷的怒意:“你既然对宝库没兴趣,那何必扣下我的人?当时我走得匆忙,未来得及将夜阑山庄里的牌位带走,倒成了你的可乘之机。” 李世民道:“我是父命难违。” 我轻轻推门而入,扫了他们一眼,平静道:“你们不必费心去寻什么宝库,就算被你们找到了也无法将之占为己有。” ﹡__﹡__﹡ 瑶姬姑姑略有惊诧地望我,眉心挑了挑,我道:“姑姑应该很清楚,要开启宝库需要一对苕华古玉,苕与华缺一不可,姑姑都有了么?” 她似被戳到痛处,望着木桌上雕琢精美的紫砂,沉默良久。忽而舒展眉结,看着我笑道:“我自是只有其一,那么若是瑶瑶也有其一,此事不就简单得多?” 我凛然道:“我当然有,但我绝不会给你。这个撩拨人心的宝库未曾临世便已生出这许多波澜,若是他日昭示于天下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风浪,像这种害人的东西就该让它长眠于地下。” 第074章 檀香杳然,自焚香炉中缓缓飘出,如雾如烟遮了瑶姬姑姑的半面脸,她黛眉似挑非挑,似笑非笑地扫了李世民一眼,“我还当真以为你们两个是夫唱妇随,怎么是一个千般算计一个又是万般阻拦。” 风从窗下徐徐吹入,似漫步而进的淑女,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脸颊。微微凝滞的沉默,他在我质问般的眼神里毫无闪避,眸中光彩坦荡而清透,“以后我定会跟你解释清楚。”汹汹的气势弱了几分,摇了摇头淡寂道:“我不管是因为什么,你们已经夺了我父皇的江山,现在连他仅留下的东西都不肯放过”,惑然地转向姑姑:“你究竟要怎么样,又知不知道若要将李家人扯进这件事里,无异于引狼入室,难道从前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忆瑶!”李世民霍然站起来,因言辞凌厉而牵动肩胛伤口轻咳了几声,剑眉微簇地斜捂住。 门外传来女子清婉的声音,她们已押送着宇文士及来见姑姑。我一时疑惑,明明她们先行一步,怎么反而比我晚至。一抹诧异自宇文士及眼中涌过,他惊愕地叫道:“秦王?” 李世民眸光晦暗不明,像有连涛接浪的算计游荡其中,却又让人辨不明看不清。瑶姬姑姑莲步轻移,月白窄袖长衫下举手投足都是一贯的散漫样子,轻眉微笼,有些深意在其中。 身后黄衣女子神色中有些慌张,禀报道:“夫人,方才我们在来的路上碰上了一个蒙面人,和我们交手数招后跳入檀溪后的榆木林了。我们去了几个姐妹寻找,都带了伤回来。” 瑶姬姑姑雪晴般的眼底一片暗沉,连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凛寒地瞥了李世民一眼,向女子问道:“夜阑山庄的人都处理好了?”女子点头应和:“并无任何不妥发生。”她面上冷意退散几分,却仍是狐疑,李世民在身后若流光清朗一笑:“若是我的人怎会单枪匹马地来,夫人尽管放心好了,答应了你的事我自然不会再在背后动手脚。” 言谈随意如阶前信意散落的梨花雪瓣,我抬眸眄了他一眼,究竟他们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却要连我也瞒着。 瑶姬姑姑道:“不管是与不是,这个地方我都不会继续待下去”,看了眼李世民和宇文士及,“今天午时过后,你们就下山。”我抓着袖纱的手松了松,柔滑的纱锻流水般落了下去,勿管前方迷雾重重,道途曲折难预测,这桩心事总算可以放下。 只觉一抹清润隽深的目光落到身上,却像一把钥匙将强自压落的凄怆唤出来,我轻轻偏开头避开。姑姑的声音冷暖难辨:“别妄想了,我一定会带着瑶瑶离开。至于……德卿,萧后的那个宝贝女儿我管不着,她愿去愿留皆随她。” 李世民轻笑出声,裹挟而不可一世的狂傲,“带着她你哪里都去不了,一旦我脱离险境还会任由忆瑶离开我吗?” 我沉默地看窗外岚烟飘忽,玉峰叠嶂,霞岭相连。心好像也跌入了连绵不绝的霁风琼林里,枕着雾漂泊永没有靠岸的感觉。 “你自己走。”我冷静地出声。 “你说什么?”他眼底锋棱暗肆,像一柄剑直逼心底,我倔强无畏地回视,“只要你还有一天觊觎宝库,我从前所说的誓言就全都不算数!”撂下这么一句话,便拨开挡在身前的人跑了出去。 ﹡__﹡__﹡ 熏风暖暖,一双蝴蝶绕着清茅草檐相依相偎地飞舞,一口气不知跑出去多远,抬眸举目望去,屏山苍茫天色空濛,面前桃花虬枝盎然,满是花色缤纷的风流。我半俯下身,一股暖流自腹中直冲上来,不觉双颊已微热,有些莫名的酸涩,袅袅缠绵四肢百骸。 为什么,在我认为已经占据了全部的你之后,偏偏要将我兜头浇醒,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为什么,你的心永远都是那么大。 天日晴朗,清晨还能见到的几缕淡云随了风丝丝散去,空中只剩下如洗碧蓝,一望无际,阳光毫无顾忌的铺展开来,亮得人眼难开。枝间蝉儿伴着微风细细吟唱,愈显得一方清静。浓郁花阴下透着几分清凉的影子。影子?我双眸微睁,透出些许银亮雪光,一枚飞镖自发侧险险刺过,将莹亮净澈的阳光劈开一道裂痕,带落乌发翩跹坠地。 未等我看清面前人的身形,出招遽烈如风的鹰爪已袭至眼前手指弯向内侧形利刃之势往我的脖颈攻击,我撩起长袖晃过他的眼睛,身形向右侧躲过。疾风迫得我接连后退几步,待站稳后方见黑马面具遮去了眼前人大半张脸已看不清他的面容。电光石火间,忆起方才女子所言,她们与一个戴面具的人交了手,还被他给逃脱了。 那人喉咙上下滚动,仿似在不屑地讥笑,手上青筋凸起显然已经力道汇于其上准备再次进攻。重重微风吹来,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耳边水入石中其声琤琮,如微风轻点瑶琴,衬得清静如寥。努力压抑着心中一波接一波的恐惧,寸步后退边提防着他,边暗中观察周围地形。只消方才一招,自力道,速度招式来看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见他攻势阴戾逼人,分明是想取我性命。若要多几分逃脱的胜算,只得以防守为主,但若防无可防图穷匕见之时还无人来搭救,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疾风如汛再度挥斥而来,我步履缓轻地后退,掌劲摧折之意愈浓所过之处震得桃花窸窣坠落,绯红的瓣蕊缭乱如雨,像从天际间滴落的血。 我已将气力用尽,只得伸手暂时挡住他的进攻,气息微乱:“阁下究竟是谁,为何招招狠戾要取我性命?”他不语,反手扫落我的胳膊,□在外的雪肤爬上五道狰狞的抓痕,鹰爪在脖颈一寸之处,要抵未抵,竟接连后退。一道清疏的影子伴着阳光和暖扫过脸颊,我几乎在顷刻间便反应过来迅疾地后退脱离他的控制范围,紧凝滞在喉咙中的一口气缓缓舒下,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萧笙。 萧笙白衣似雪,远远望去与人过招竟更像是跳舞,裙袂翩扬甚是阴柔,但却好像化戾气为绵里针让人占不得半分便宜。透过面具可见那人目光灼灼,眼中笑意阴冷慑人,我一时担忧便要上前相助,刚迈出半步但见他突然捂住胸口步履凌乱地节节后退。萧笙哥哥侧身将长袖收回,望着已然负伤溃退的敌人凛然道:“你究竟是何人,胆敢来伤我瑶瑶。” 那人不为所动,只是静默片刻,恍而大笑,扬声道:“未想到中原人竟有这等高手,在下今日领教,日后必定加倍返还。”林中狂风骤起,扫落碎枝烂叶纷纷倾落,只闭了一刻眼睛阻那风沙入目,再睁开时面前已空空如也。 我神思微定,回想他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声音狂乱中带着些空洞的飘渺,仿佛是被面具上的机括所阻变了声调,根本辨不明其中异样。 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沉思良久,萧笙才回过头来眉间微拧,问道:“可有受伤?” 我摇头,却难疏散心中余悸,压抑着恐惧道:“那个人刚才说中原?莫非他并非中土人士……而是突厥人吗?” “不。”萧笙哥哥断然否决,“他绝不会是什么突厥人,而是冒称他们来遮掩自己的身份,若我没有料错他必定是你所熟悉之人,不知何时尾随你来此,寻到这个机会便想取了你的性命。” 我的脸顿时煞白,心中骇茫跳突,眼前仿佛真得上演过血红之景。萧笙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轻柔道:“瑶瑶,此地很是凶险,瑶姬和李世民又各怀心思,不宜让你久留,先跟我下山再做日后计量吧。” 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萧笙哥哥的手虽然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我下意识地握住,像是在风雨飘摇中抓住了仅有的一丝抚慰,脑子中一片混沌迷茫,来不及抓住一丝清晰的思绪,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__﹡__﹡ 仿佛昨晚下过了雨,自掩映在花木交错的陡峭长阶上往下走,风吹云动灰蒙蒙的涂满天穹。偶尔有几片尚见青翠的叶子好像禁不住风吹雨打半弯了身子垂下地面,路上斑驳湿痕未退,勾勒出雨意潇潇。 被那清冽略带的凉意的风一吹,脑子忽然清醒了些,心仿佛被什么所牵连,默然停住了脚步。萧笙转头看来,我犹豫了片刻,道:“我这样不告而别好像不是很好,总该去跟他们说一声。”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一个红衣女子,走到萧笙跟前握剑于胸前恭敬地禀报道:“公子,一切都准备妥当。”他轻轻应了一声,道:“若你不想走我也不勉强,若你想顺着原路回去没有人会去阻拦你。只是,瑶瑶,你可要想清楚了。他们当中,一个心狠手辣,一个深不可测,你能保证最终不被他们所利用,而依旧独善其身吗?” 他话中有深意,却在潜移默化间将我放置到了与姑姑和李世民同时敌对的位置。心中掠过一片阴翳,似有些想法突然窜出,如风涤荡在胸腔内,时缓时快,却抓不住实质。 我凝望着萧笙,静静道:“我跟你走。” 他温和一笑,眸中被飞落的花瓣映出绮丽的光影,水墨素颜仿若浅浅辰光,不经意间流放出蛊惑的神采。 缓步穿过本是花木扶疏的长阶,见那紫藤花飘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却已不见了馥郁香彩,沿着这九曲石阶蜿蜒过去,星星点点残留着最后的美丽。 ﹡__﹡__﹡ 待入得停泊在岸畔的船内,已是暮色深凝。皓色千里澄辉,东都是花重锦城,此刻映入我眼中就是黄昏下的萧瑟土墙。夜晚城里行人稀少,分外安静。初生的月亮像个杏黄的大柑橘,孤零零的挂在土墙的边上,没有依傍。 才刚坐定,我就迫不及待地对笙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方才细细想了想,世民以为抓住了姑姑的短处,可焉知不是黄雀在后。姑姑明知大难临头能预先想到将父皇的画像带走,为何就想不到将密室里的牌位移走。还有你我都见过夜阑山庄里的机关,何等厉害,没有人带路根本不可能轻易走进去。何况还有密室,世民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悉数破解,这里面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萧笙神态散漫地倚靠在船舱上,漫然应了声:“许是夜阑山庄里的人经不住严刑逼供而招了些什么呢,这位英明的秦王殿下一旦狠起来死人嘴里都能撬出些什么。” 我摇头:“你也说姑姑城府颇深,心思缜密如她怎会料不到夜阑山庄那些人可能会泄露天机,还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落入世民手中?” 船微微地晃了晃,我倾身向外看去,红衣女子峭立在船头笨拙地扯着悬挂的船绳,船绳纠结如麻难以解开,失去耐心的她径直拔出腰中的剑将绳子隔断。船被猛力一推,顺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滑出去,岸畔万家灯火的悠然之景慢慢地在眼帘里后退。悬于船头上的夜灯燃着细微的光,映在我的眼睛里,点亮了默暗的瞳眸。许是我刚才看错了,那并不是剑而是刀。 我坐在萧笙哥哥身边,仿佛闻到了我的气息,他竟立马睁开了眼,眸中光泽染了月华般的柔情温柔地看向我。清幽一笑,问:“笙哥这是要带我去哪?” 他未加思索,“我们顺着运河一路往南,先到城外躲上一躲,待洛阳里风平浪静了再回来也不迟”,说罢仿佛意兴盎然地微笑:“发现你失踪了李世民一定会把洛阳搅得天翻地动,想要风平浪静恐怕还得些时日。” 迎着他那张足以让任何女人沉沦其中的脸,我蓦然大笑起来,讥嘲道:“我有那么重要吗?”他被我陡变的情绪骇了一跳,双目凝深地看我,我笑意难止,在那温柔的目光里道:“我时常就在想,若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的利用价值,你们还会不会各个都摆出副情深如许的样子。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好像只容得下我一人,但聪明如你们是否早就知道,掌控了我便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萧笙的脸上彻底失了表情,像是刚才冰块里浸泡出来的一张脸,顿时煞白的失去了血色。 我靠近他,我们几乎鼻翼相抵,姿态暧昧而香艳,目光莹莹地凝着他,语笑嫣然:“笙哥,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想要苕华?若你想要,我就给你。” 清润的眸中突然漾过一丝凌厉的恨意,我心中浅笑,被我说中了要恼羞成怒了么?肩胛上被紧紧箍住,突觉一阵天翻地转,他起身将我推到对面的座位上像鹰鹫俘获猎物般把我压在身下,冰凉的唇落到我的上面,像吃人一样得狠狠吮吸。 第075章 千里皓月如澄练,小舟在河中悠悠荡荡,粼粼如染的河水泛着清凌凌的波光,倒映出岸上灯影绰绰。 记忆里我们似乎并没有离得如此近的时候,他身上沁然的芳香弥漫在我们中间,像银河上搭建天桥的喜鹊,将什么牵引到了一起。他的吻没了先前狠戾的力道,又像注入了拳拳情深,如他往常吹奏的萧笙蕴着情思惆怅而深邃细密的辗转落下。 望着灰蒙蒙的舱定,突然有着心力交瘁的感觉,不知该清醒还是该沉睡。任由他拥着,轻薄的肩衣缓缓滑落,似被清水柔腻了肌肤。河面上漾起一层夜霜,淡碧色的烟雨笼着新荷绯丽,像要将霜色染红一起飘到岸上。目光于岸畔落定,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似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我本能地猛力推开已将手于我身上游弋的萧笙,浑身颤抖着将凌乱的纱衣敛好。 挺立的身躯默默伫立在岸边,寒光零落将影子打得破碎不成形,身后是锦色华灯生暖香,身前是浩渺烟波夜泊船,他却似乎是游离在两个世界之外,繁华笙箫人烟如流于他无干,而这一池落寞怅然亦无法将他融于之内,他就站在哪里像一尊雕像,好像原本就应该是一个人,孤零零得。 察觉到我的异样,萧笙转身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神色骤然大变。 我疑惑凭他区区一个李世民还不至于如此震撼难掩,将目光微微移开,却见站在岸上的不止一个人。小小的一条洛河拥满了持箭拿弓的护卫,而距离世民不远处,站着宇文士及和……德卿。 黑暗的尽头,映着依稀的烛光,居然像一幅柔曼的红纱在岚中飘舞。小小的船舱里,柔如春水的靡丽气味已悄然散尽,我恍然地凝着萧笙,听他慢慢地唤过船头上的红衣女子,吩咐道:“靠岸,回去。” 压抑在心头的一抹疼溢出嗓外却成了破碎的笑音,可笑如我,以为真得有什么发生了改变,但其实任他岁月蹉跎如水逝去,有些东西不属于我的终究还是不属于我。 红衣女子略带犹豫,看了我一眼,提醒道:“公子可要想好了,她是我们可汗点名要的人,若要突厥出兵中原需得将忆瑶公主完好无损地送入突厥王庭,你们定好的协议……” “闭嘴!”萧笙面上闪过一丝惊惶,略带心虚地看我,一个晕迷迷而怔愣的影子映在他的眸中,像做梦一样。我竟一时没有听明白这短短一句话的意思,只觉脑子里轰得一声像是锣声铿锵,震天动地。 满天的璀璨星星,随着风声不断旋转,交叠在膝上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声音平静无波。 “你们不必再瞒我,我早就知道跟随着我们的那些人是从突厥来得。圆月弯刀我从前在什钵苾和璃影的身上都看见过,这是突厥人惯用的兵器,况且……那个在静月庵里遇见的刺客为何偏偏要冒称突厥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在山脚下见到了不寻常出现的异族人”,我停下,唇角寒凉地挑了挑,转眸看向萧笙,星光映入眸中如波如缎:“只是我不明白,你如此大费周折,是想用我换什么呢?” 他没有躲避我的目光,褪尽伪装的面容上再没有那暖如春阳和煦的蛊惑,却像陷入沉思般的怅芒,“换个了解,让那些该遭报应的人万劫不复。” 我猛地站起来,小船经不住遽烈摇晃起来,声音尖啸:“那你就要把我送到突厥吗?” 这句话说了出来,周空的一切好像都消尽了,只剩下那短促的话语所留下的回音,声声旋转着响在耳畔,如咒如语,不眠不休。 “瑶瑶,你不要误会”,萧笙蹙了蹙眉,仿佛在思忖着一个合适的词句,“什钵苾如今已经和以往不同了,他再也不会对你做些什么。你的母后和义成公主都在突厥,她们都很想见你。” 我颓然地垂下衣袖,语带伶仃:“那德卿呢,我们都走了她该怎么办?若今天我和她之间,你只能带走一个,你又准备作何选择呢?” 面色在月光下雪白如贝,冥色在身后蜿蜒不觉,映出那双骤然黯淡的眸子。我潋滟地笑,细眉如柳叶尽然舒展开来,恬然道:“我不会让笙哥为难得,你还是去找姐姐吧,好好地和她重续前缘。”然后,趁着红衣女子不备,快速地冲到船头跃身跳入洛河中。 圈圈兴起的波漪在头顶旖旎绽放,陡然入侵的冰凉打在身上,到让人觉得心里的凉意没有那么深了。我努力地掌控住身体的平衡,在水中轻缓平稳地游着,那种刚如水时的彻骨森凉已慢慢消失,肌肤正努力地适应着水中的温度。我默默安慰自己,既然别人都靠不住,都指望不上,那也有靠自己了,却适应那些随时可能袭来的剧变与危险。 上面传来了凌乱的声音,似乎像我跳入水中打破了静河的宁默,洛河上的平静也已被打破。 交叠的喊声中我听见笙哥焦虑的声音最大,离我最近:“快去救人,她不会游泳。” 脉脉流淌的水突然化作冰凌止了一瞬的思绪,霎时的失神让我身体的平衡失去了准蝇,狼狈地下沉了几寸。突涌入口鼻的河水将我唤醒,那种难受的感觉迫使我抛却一切多余的想法专心致志地往更深处游去。 连续几声破碎的声响,有几个重物接连坠入河中,定睛一看就是方才守卫在洛水河畔上的护卫。有一人在朦胧的水底觅到我的身影便紧密地往我这边靠。未经细想出拳正打在他的面门上,沉他溃不及防连忙游向别处。其后接连遇到几个如那人一样要上来抓我的护卫,皆被我悉数依旧法炮制。过了些时候,河底的护卫已消失了踪影,想是受了伤爬上岸去了吧。河面上又恢复了宁静,但这宁静并未持续多久,我正摸索在蜿蜒的水藻之中,一个凌寒阴森的声音漫过夜雾凌然传入河底。 “杨忆瑶,你给我上来。” 这声音却是很有震慑作用,震慑得我加快了向对岸游的速度。 静止了片刻,岸畔上又传来了李世民的声音:“你要是再不上来,我就杀了你的笙哥把他的尸体扔下去。” 我浮出水面,隔着雾霭重重看他,他握剑站在岸边,冷冷的望向这里。那双眼睛清峻无垠,仿佛倒映着整个山林翠色,却又让这繁花碧叶在那冷然的眸底寂灭无声。 湿漉漉地后退了几步,却听他冷冷笑了:“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派去的护卫,而想你的笙哥亲自下去抓你?” 我下意识地喊道:“不可能!他才不会听你得。” 他的声音添了几分残酷的寒笑:“是吗?若我答应只要他能将你抓上来,我就放他和德卿公主离开洛阳,你说他会不会亲自把你送回我的床上?”映天夜幕下,他的话空落落地荡过来,像一把利刃再剜我的心。 激起了我内心不甘向他示弱的倔强,狠狠地拍了下水面,喊道:“我知道刚才都被你看见了,我就算乖乖上去了也没活路可走,与其被你羞辱,还不如在河里干干净净地死,等我死了你爱杀谁就杀,我再也管不着了。” 微风掠过深蓝锦衣,映出他的身影如冰湖深处傲然的孤峰,千万年寂静,倒影里唯有一色揪人心肠的清冷,默默无语的独在天地间。 他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原来你是在害怕,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上来我绝对不为难你。”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而值得信任,但落入我的耳中却总是有那种隐忍着屈辱而等着秋后算账的感觉。 河中的身体又轻飘飘地往后移了移,他阴寒地提醒:“我说到做到,要是再继续挑战我的忍耐限度,后果你应该知道。” 不甘委屈地咬了咬下唇,放轻了身体往回游,见好就收永远是亘古不变的为人法则,而在李世民身边我最先学会的就是做人一个要识时务。 ﹡__﹡__﹡ 从水里出来,被岸上凉凉的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冷颤。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我哆哆嗦嗦地往李世民身边靠,他翻起胳膊将自己身上的清狐披风拆下来扔到我怀里,声音紧绷紧绷得:“离家出走的戏码到此为止,给我回离宫乖乖地呆着,不然……” 手忙脚乱地穿披风的动作停了停,我警惕地仰头看他,目光莹莹地提醒方才答应了不为难我得。他轻咳了一声,好像自己也意识到不应该总是有意无意地来恐吓我,于是收回了后半句话,拢住我的肩膀,步履轻缓地将我送上马车。 微风缓缓吹来,陡觉额头一凉,伸手一摸才知起了层薄薄的涔涔冷汗。我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边冰山似得李世民,苦笑,亲密的姿态,清冷的神态,看来这次他是真得生我气了。 第076章 是夜,世民将我送回寝殿,便转身离去。望着他洁净平展的锦衣,已经没有了在静月庵上沾染的血渍污垢,我很想问问他伤口还疼不疼了,但望着那披了皎洁月光而胜似月光冰冷的背影,终究没有问出口。 清晨时分,天光微亮,寒气透过窗户浸入屋中,房间里似乎冷冷流淌着清冷的泉水。我醒来,听得窗外莺啼呖呖,唤过紫诺问她秦王可有回来过。出乎我意料之外,紫诺竟称是。急切地下榻拿了裹纱披在身上,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得?什么时候走得?怎么不叫醒我呢?” 她秀美的脸上嵌着豌豆花一样的灵活眼睛,目光温婉含笑:“殿下只在榻前看了一会儿夫人就走了。” 妆台上的栀子花开得正好,花的清芬驱散了香料焚烧后隔夜的浓郁气味,颇有清新之感。笼在花香里,我目光涣散地凝着香炉,怔愣地点了点头。 ﹡__﹡__﹡ 旧时父皇曾在离宫内建有伊歌台,九层垒土之上传闻乃是洛阳中最高的一座城阙,民间有商贾宦官再建庭阁者未有敢愈此者。 我让紫诺去采摘些牡丹,独自登上伊歌台,推窗望去,远远的天边依稀渗出霞光万道,将云层染成赤橙丹彤的金灿,翠瓦叠金,琉璃碧檐,在晨光中连绵起伏,如同琼楼仙宇,庄严而高不可及。 俯瞰之处已是气象万千,岂止伊歌,天下都尽收眼底,只手可握。这便是父皇经营多年的东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汇集了天下奇珍异宝,寸步寸锦绣的洛阳,终究是归了李唐。 靠近墙台,将手搭在上面伸出身体极目远眺,忽见一处浓烟滚滚直冲入空,忙唤过伊歌台的内侍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内侍道:“是秦王殿下在烧西苑,隋炀帝穷奢极欲耗尽民脂民膏所建,不宜存于新朝,故秦王焚毁之以绝前朝奢欲之风。” 楞了些许时候,连内侍是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迎着清风如水神思恍惚,忽听有人在叫我。 “瑶瑶。” 转身一看见姐姐正站在阙台边,看了眼我身后十丈高的城台,神色极不自然地道:“那里风大,我们到殿里说说话吧。” 我突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拉着她往西转穿过天廊往伊歌殿走去。 近十年没有到这里来,却是雍华奢丽依旧,我抚着光滑的碧玉石擎柱深有感慨道:“记得小时候我时常绕着它跑,记忆里好像要比这还高些。” 德卿温恬地笑了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妹妹也已经长大了,出落得如此美丽。” 我站在柱子的阴影里未动,像有液体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嘴唇打颤地嘤咛:“你……刚才叫我什么。” 德卿上来拉住我的手,神色恬淡,眼睛却有些微微发红:“若是之前你我之间还有些什么,也在昨夜你为了让萧笙来救我而跳入河中而烟消云散了。世事乱转,离了那安逸的宫闱步入流离失所,在苦难中倒让我看明白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她顿了顿,两行清泪默然滑下,如滴落在梨花上的清露,洁净如许,仿佛可以映出旧日桃花面。 碎步疾进,我倾身抱住她,沉默无言,多年的芥蒂终究在辗转变迁的流年里消散随风。 靠在她的肩膀上抬眸,城阙辉煌的日影里,颀长的身影落到垒砌的石阶之上,被婉转飘落的梨花点缀着。这一刻的微笑仿佛被日光洗尽了阴谋,唯剩最初那连绵宫阙里飘逸脱俗的旧影,好像流转的只有时光,而我们依旧站在原处。 伏在德卿的耳畔,我悄声道:“姐姐,纵然历经了这许多,你们终究是在洛阳相遇了,既然是天意,就好好把握他。” 轻轻地推开我,转身看着正缓步走向殿内的萧笙,德卿略有些苍白的面色起了些许波澜。我的心有一刻的疮痛,快步过去抱住萧笙哥哥,蕴留许久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好像在内心深处珍藏多年的瑰宝终于将忍痛将它挖出来,抛却到自己再也寻不到的地方。 “笙哥,老天爷对我们还是很好得,它给了我们这次机会弥补曾经的遗憾,一切从头来过,就听从内心的意愿顺着曾经走过的路找回遗失的东西。” 决绝而坚定地将他推开,捏起绣裙快步往殿外走,在被日光笼罩着转身的瞬间,我顿住了脚步,李世民正站在那里目光幽深地看着我。微微停顿了片刻,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我知道他跟了过来。 ﹡__﹡__﹡ 顺着伊歌台高耸蜿蜒的天廊,不知走了多久,抬头能看到一道青色的天空,干净透明,却十分的遥远。 我径直屈身坐到台阶上,托着下巴仰头看他,他坐到我身边伸出胳膊将我揽入怀中,声音沉凝:“我想,可能有些事情是我误会了。” 将头放在他怀里磨蹭了磨蹭,嘤咛道:“每次因为笙哥你跟我闹别扭时,我都很恨,为什么老天爷没有让我先遇见你。” 他用下巴抵住我的额头,缓缓道:“过去得就让他过去吧,瑶儿,你早就应该抬起头来看看前面的风景了。” 伏在他膝盖上闷声不语,过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你还想要宝库吗?” 他一怔,搂着我的胳膊紧了些,胸腔微颤竟像是在笑:“你可知要想开启宝库仅有苕华是不够得,还需绘有宝库机关的琉璃佛塔。流传的偈语有云,兴琉璃佛塔者毁天下,毁琉璃佛塔者兴天下。正因你父皇应了前半句箴言,才令天下群雄为了后半句而疯魔。而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这江山国祚一夜倾塌或是一夜兴隆,我只相信人定胜天。” 我抬头,眨了眨眼睛:“那你是在耍着我们玩吗?” 他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可是我父皇信呐。来洛阳之前他曾允诺我若能攻破洛阳取得苕华宝库,便可赐我任何想要的东西,包括储君之位。” 我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这么卖力,原来是为了当储君。” 他叹了一声,“之前我扣押夜阑山庄的人密探琼花踪迹确实是为了当储君。”见我鄙夷不屑地看他,他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如你的笙哥淡泊名利,我就是有野心,就是想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略有些意外,没能想到他竟如此直白毫不避隐地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与我听,这等忌讳的话他竟对我没有丝毫的防备,一时感动战胜了不安,蜷缩身体往他怀里拱了拱,示意他继续说。 “可那只是在我重新遇见你之前。现在我只想用苕华宝库来请求父皇,允许你回到我身边。”我咧嘴一笑:“不想当储君了?” 他目光突然邈远起来,仰头看着钟鼓煊赫下的天阙辉煌,仿佛这浩瀚江山都可纳入他的视线里,坚定道:“既然人定胜天,那么我何须低三下四地祈求,我所想要的自然会自己去抢。在这个世上,我只会为了你而低头。” 在这雍华奢靡如天锦的城阙之上,被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拥入怀中,听他在耳边娓娓叙说自己的雄心,还有山盟海誓,这样的感觉恐怕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得。我枕着他的臂弯看着千嶂外空濛天空,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人如飞蛾扑火似得去喜欢他。他的倨傲,他的倔强,还有那站在群峰巅上接受万千荣耀时的风华以及落寞。可我能如何,我为此刻虚荣而动心,内心中爱的却是那个在太原遇见的清隽潇洒的世民,虽然他早已渐行渐远,但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世民。 第078章 过了许多日,总也听不到关于德卿和萧笙的消息,忍不住让紫诺出去打听了打听,方知道德卿已经回了静月庵。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顺口问了句:“那萧公子呢,他该不会突然得了重病下不了床了吧。” 紫诺回道:“那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那天萧公子到离宫里来,在花苑里不下心碰上了采摘紫藤的侍女,不想萧公子对紫藤竟过敏得紧,碰上一点浑身就起了红斑,可真是吓死人了。” “夫人……” 紫诺惊恐的叫声将我从游离的状态里唤出,陡觉胳膊上滚烫一片赤辣辣的疼。低头将热茶早已斟满了杯盏,流出来许多,顺着花几一直滴落到了裹纱的胳膊上。 紫诺寻了桂苓来给我敷,锦红的小圆钵刚被打开便被我推到了另一边。暗影里她诧然地抬头望我,我的声音有些不稳:“姐姐离开前可有给我留下什么讯息?” 她略带迟疑,我便猜到是李世民吩咐她若我不问便不要跟我提及他们的事,且倾耳听着她道:“南阳公主说,妾意甚薄郎情更冷,望夫人不必再为她费心了。”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梨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却随着那香蕊的洒落而逐渐目眩,面前所有的光束都好似在旋转,流渥化作星芒无双落到眼睛里。有什么是被我忽视了得,那天夜里……笙哥情急之下说我不会水,德卿对我说笙哥已对她绝情,还是那个紫藤花,笙哥对紫藤花过敏么? 猛地摇了摇头,欲驱散那些恶魔般蔓延的心思,我道:“我出去一趟,待会儿秦王来了你替我跟他说,就说……我想去看看舅舅,让他不必担心。” “夫人。”紫诺为难地蹙眉,我冷声道:“怎么?秦王有吩咐过不让我出去吗?” 未等她回答,我便径直撷起裙裾往外走。 暮春初夏,离宫的忍冬藤缠绵招展攀满回廊,轻荫曼影,青翠欲滴。金银两色的小花点缀在修长的枝叶间,阳光落了淡淡一层,温暖中带着几分清香可人。 顺着回廊疾步行走,竟撞了故人。 我心里焦虑只看着青石撒花的地面匆匆扶了那倾倾欲倒的身躯,道了声:“对不起。”一抬头径直愣住了。迎面罗衣窸窣,环佩轻响,阳光下的韦若有着一种柔和的美,芙蓉绢裳秀婉如水,春风不着力,缓缓掠过她温丽的面容。竟让我觉得她此时很是仓皇与担忧。 “原来是阿若”,我抿了抿唇,终究未能蕴出个得体的笑容,便只好僵硬地勾了勾唇,道:“秦王检验洛阳收缴的战利品去了,你在他寝宫稍作等候,午膳的时候他总会回来得。” “我知道。”见我正要走韦若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停下脚步,转眸望着欲言又止的她,“安馨与我说了,他不管平日有多忙总会回来和你一起用午膳得,我不会去自讨没趣,既然秦王不在那我就先走了。” 我恬静地点了点头,随她。谁知她竟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是要出去吗?” 心里有些异样的疑虑悄然涌过,但终究还是念着那件顶重要的事没有细想。耐着性子点了点头,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张翅膀飞出离宫里去。 “就你自己吗,怎么也不带着几个人一起,洛阳城里有些乱多带些护卫吧。” 我目光探究地看她,清艳的面上漾起了不自然的笑,“我只是随口说说,秦王不是会等着你用午膳吗,别回来晚了让他见不到你。” 我漫然道:“见不到便见不到吧,反正每天都会见,不差这一天。” 撩起臂纱转身,被韦若这么一阻原先急切的神思倒多了几分清明,随口唤过捧着碟盘的宫女吩咐道:“去给我拿一碟粟子糕。”侍女应是翩然退下,周围悄静如夜,唯有莺啾鹊鸣。 ﹡__﹡__﹡ 六曲阑干依偎着碧树,杨柳风轻,舒展尽婀娜身姿。我到箫府时舅舅果然不在,早就料到现下战事已休,正是整顿洛阳安顿政务的时候,舅舅身为前隋重臣对洛阳旧务如数家珍,如今世民既外出繁忙公务去了,他便没有理由不跟随左右。 侍女带着我去见笙哥,到他卧房前,透过小轩窗看进去,柳枝在窗前轻动,偶尔有粉色的蝴蝶飞过,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静不争。笙哥正坐在凳子上擦拭玉箫,我径直撇下侍女迈步进去,掀开垂落的幔帐。 净澈的日光里笙哥曚昽地抬头,连那张俊秀胜似女子的脸都像染了晨起婴儿般的纯宁恬淡。 “瑶瑶。”孱弱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喜悦。 我平淡地颌首慢慢走近他,将藏于身后的食盒端出来,笑靥如花:“听说笙哥病了,瑶瑶特意让离宫里的御膳房做了些粟子糕给笙哥吃。” 握着玉箫的手指松了松,那根通透如泉水的玉箫险些摔到地上。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脸,视线细密如针,不想放过任何可能出现的神情。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瑶瑶忘了,我对粟子糕过敏,吃上一点便会呕吐不止。” “是吗?”我将食盒放到他面前,那点微弱的支撑却让我有了些许晕眩的感觉,抬眸望他,视线清冷:“所以说人的身体是最诚实得,不会说话就不会有许多花言巧语,也就不能骗人。” 他已经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原本就因病雪白的脸更像透明了一样:“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呢。” 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吃了它,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得会吐。” 那一瞬他的脸上有万种情绪流转之上,瞬息万变,但终究化作晨阳里无可奈何地叹息,喟然道:“不必了,你得不到你想的结果。” 一声闷钝的声响,我翻袖将食盒扫落到地上,瓷盘破碎之音淅淅沥沥,连带着数块藏青色的糕点从里面滚出来。 阴戾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是出自我之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把笙哥藏到哪里去了?” ﹡__﹡__﹡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在我的逼问里他竟清隽地笑了,仿佛有什么重担终于卸下,“瑶瑶,你真是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不准叫我的名字!”我厉声驳斥:“这是笙哥对我的称呼,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也这么叫我。” 他的脸顿时煞白,我有一种报复被欺骗的快感,然后这种快感尚未抵落心田便已化作了苦涩蔓延至血脉心跳中。 笑意未被收敛,反而加深了讥诮的意味:“可事实证明,笙哥在你的心里纵然被珍之重之,也总不是不可替代得。即便没有我,那个李世民不也已经代替他常驻进了你的心里。” 我冷声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在问你是什么人,你最好如实回答不然我让你好看。” 他道:“聪明如你总该能猜到,我能冒称萧笙如此长的时间而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总也不可能是从天而降跟他没有丝毫瓜葛,单就这张脸也总能说明些什么吧。” 我对相近的容貌有些概念,深知两个人能做到容貌气度相近到足以以假乱真的地步,如夕颜与我,但那也仅只于相近,不可能一模一样。更何况我和夕颜还是堂姐妹。 认真地看他的脸,方才发现自重逢后还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他,但任我如何细究,仍然看不出那张妖孽般的脸与我印象中的有何差别。不,我不必看了,如果真得有差别,那么即便我没有看出来,骨肉至亲的舅舅和家音总能看出来罢,可事实是他们在面对萧笙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疑惑,仿佛天经地义面前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儿子、兄长。 我摇了摇头,先前戾气少了几分,困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像……笙哥他在哪里?” 他凝睇着我,竟多了几分怜悯的神情在里面,淡然道:“从在长安与你清露寺相逢后,你所叫的笙哥都是我。本来我也不想带着别人的面具活下去,本来我也不想占了本属于大哥的什么东西。你们可以见最后一面得,就在你和李世民成亲的那天晚上。” 无数的石头击到我的脑中,激起许多思绪错乱不堪,我迅速地思索,大哥……我和世民成亲的那天晚上,但却终究回到了那个‘最后一面’上,我抛却了所有多余的想法,只是反复咀嚼着那个‘最后一面’,脑中轰鸣不断,不可置信地仰头望他,“最后一面?” “是得,他死了。” 第079章 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静无一人一般,天地间惟有那袅袅而生的焚烟香雾,自开自落。 我知道自己的眼眶里不知觉间已蓄满了泪水,但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落下来。是怀着一丝丝微弱的希望,还是根本便不相信,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笙哥就这么死了? 我站在窗前,风静静地吹进来,带了玉兰花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鬓边。像他的话,淡淡得,没有什么浓烈的色彩。 “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母亲并非北朝人,只是当日她孕中与父亲分离,含泪生下的却是双胞胎。她一个弱女子又极为刚烈,即沦为弃妇不愿苟延祈求,却无力抚养两个孩子便将其中一个托人送到了长安父亲手中。另一个……”他黯然地低头,眸光莹亮似乎含了泪水:“自然随她饱尝世态炎凉,但这一切并不是难以忍受得,我最不甘心得是我十岁那年,母亲病入膏肓,纵然我跑遍了江都所有医馆,也没有一个郎中愿意出诊,只因为我已身无分文。最后,终于有个仁慈的郎中愿意施以援手,但到了我们居住的那个破草庐,母亲已然魂归离恨天。我恨我自己,竟让母亲独自一人在饥寒交迫的凄凉中死去。” “自后我便此处流浪,从江都到了长安,我并不想什么认祖归宗,在我的眼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他是祸害母亲悲苦大半生的仇人。只是……”他突然温恬地微笑,仿佛在满是彤云密布的天空中抓住了一弯光眩流离的彩虹,足以照亮整个晦暗阴霾的前半生:“或许你不记得了,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刚满十五岁,终日和流氓混混为伍,脸上肮脏不堪,一靠近豪门府邸便会如过街老鼠被人砍打。就是在箫府的门口,门房来赶我并出言不逊,不知为何我早已习惯了别人轻慢侮辱的言语,却难以忍受来自箫府的鄙夷,便和那人冲突了起来,当时我因为终日忍饥挨饿而瘦骨支离,不到一会儿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他们竟突然停下来了,我捂着鲜血淋漓的头忍痛抬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瑶瑶……” 他停了停,转而略带凄淡地一笑:“忆瑶公主,坐着华丽的辇舆,像个小仙女似得被众人谦卑的拥簇着来到我面前,抚摸我的伤口,那个时候我都傻了,根本不觉得疼,只是愧疚血渍把你洁白纤细的手弄脏了。你咦了一声道‘这个人长得还挺像笙哥’,那个时候我满脸污渍有夹杂着血迹,根本看不清原本面目,我只是痴痴地看着你,突然觉得如果后半生能沐浴在你的影子里,我愿意用尽一切去交换,哪怕是只能远远地看着你。那日我一直在外面等,从天亮等到天黑,特意将脸洗干净了等你出来,没有等到你,却等到了我的大哥,真正的萧笙。” “我没有想到,我真得没有想到他竟是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抛却行为气度,根本分不出彼此。我便知道那个就是母亲向我提及过的我的那个同胞的兄长。我将我们二人的身世说与他听,他站在寒雪的院落里一晚上,像是在惩罚着自己什么。而后便风轻云淡地对我说,逝者如斯,过去得就让它过去吧,从今往后你该有新的生活了。” “我不愿进箫府,他便将我安置在府外,聘请了文武师傅教我功课,更喜与我讲宫闱里的事情,讲的最多的便是你和德卿……他真是个傻瓜,连我都能听出来情窦初开的忆瑶已经爱上了她的笙哥哥,可他自己却一直好像浑然未觉的样子,朦朦胧胧地还只把你当成个小孩子。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大哥的言行举止,管瑟弦笙也不放过,只是为了有一日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面前,让你发现原来这世上不止一个笙哥,还有一个人,一直站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喜欢着你。”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梨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他缄默,仰头任由绚烂温暖的春阳漾到面上,我已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站立,慢慢瘫坐在凳子上,迷茫道:“你是笙哥的弟弟?那笙哥呢?” “笙哥?”他蓦然冷笑,上前来握住我的肩胛使劲摇晃着:“你醒醒吧,杨忆瑶。你还记得在太原时大哥被李渊他们软禁吗,为了防止大哥逃脱他们给他喂了落雁沙的毒药,那种毒药不会立刻显山露水却阴毒之极,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任由中毒的人全身溃烂毒发身亡。” 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逆着光束我一时未能睁开眼睛,浑身像浸了冰水般冷涩,那颗心早已不知被绞成了几片,茫然地握住自己的手,却试不出任何还活着的温度。好像那一刻,我自己也已变了个死人。 他悲悯地看着我,“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这么安然地说出大哥已死的消息,那是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我早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凭吊,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十多年来唯一对我不离不弃的人。杨忆瑶,不会有人比我更伤心,不会有人比我更憎恨李唐,更想摧毁他们的江山,让他们也尝尝这万劫不复的滋味儿。” 好像有什么沉落心间,我抬头:“所以,你才依附了突厥?” “没错。” “那日江都行宫里,大哥将你从火场里救出,他的身体已然是油尽灯枯。被随璃影一同前来的突厥武士所救,沿路巧遇名医隐修,他说落雁沙之毒未必不可解,只要给我十年的时间,封住他的十大经络穴道,泡在药酒中慢慢散毒,十年之后他就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生活。只是这十年他都将处于深度昏迷中,如同活死人失去意识。可大哥他放心不下你,他知大隋已忘,你国破家亡飘零于世,又曾深爱过那个占领了长安的李世民,若再失去了他,不知能否承受住命运的苦难。而他……已是剧毒入髓,即便用十年活下来也不知能撑多少光景,更何况德卿已离他而去,自她出嫁的那一日起生命于萧笙而言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活着唯一的使命,便是在险恶残忍的宫阙里悉心引导着你,让你不至于被不公平的遭遇和肮脏的阴谋诡计污浊了心。他做梦都害怕,你会因为长久的压抑和恐惧而变成一个玩弄心机心狠手辣的人,所以,他用了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将你们之间的事情尽数说与我听,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能代替他陪伴在你的身边,相依相偎在乱世沉浮里活下去。他甚至相信我会做的比他更强,因为他给不了你的心,与我早已将心遗落在了你的身上。” 泪如雨下,我拼命地摇头,恍然忆起在我怀着阿念的时候,隐修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 ――从前我医治过一个病人,他同样中毒很深,只是却没深到夺人性命的地步。只要给我十年的时间,封住他的十大经络穴道,泡在药酒中慢慢散毒,十年之后他就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生活。只是这十年他都将处于深度昏迷中,如同活死人失去意识。他不肯让我医治他,说他还有个妹妹实在让他放心不下,若他就这样沉睡过去,他的妹妹该怎么办。 原来命运早已将种子埋入了过往的尘光里,只是等着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发觉,然后在鲜血淋淋的记忆里生出残忍的花朵。 笙哥,你确然已经离开了我吗? 他的眸光迷离:“可是我爱你,瑶瑶。从十五岁起我便爱上了你,你是那样的迷人,符合世人对于纯美的一切幻想,我想让你见大哥最后一面。就在你和李世民成亲的那天晚上,我去见你,希望你能跟我去我们容身的医馆一趟儿,可是却被李道玄拒之门外,他说‘今日是他二哥纳妃的大喜日子,怎能让新娘出府,这岂不是丢了二哥的颜面’”,他突然大笑,“纳妃?颜面?忆瑶,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你,突然便觉得,凭什么?你凭什么让大哥豁出命去的待你,凭什么让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他又何必担心在这个乱世里你会活不下去,看看你,比谁活得都好,转身便可投入李世民的怀抱,让秦王殿下的光环来弥补你所失去的容华。萧笙算什么,我们与你又算得了什么。” 清风微凉,琼光淡淡,有个身影落到我的身上,浅淡不宜。 月色的轻裘,衣袂微飘,澄澈的光线穿透漠北细芽初绽的枝叶半洒上他的侧颜,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发髻,因着了阳光的色泽通透而明净。发如云,人如玉。在这里可以看到他柔和而优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几缕碎发自发簪间悄然滑下,软软地垂于他耳侧,偶尔春风轻过,漾起几丝微澜。 这样举世无双的俊俏容颜,连女子都望之兴叹,怎么可能不是萧笙,似被他的风华迷蒙了眼睛,产生了种尘光错乱的感觉。仿佛他所说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仿佛笙哥还活着,就在我的面前,冲我温雅的微笑。 萧笙……不,他不是萧笙,可他除了萧笙又能是谁呢? “真是个精彩的故事,令人闻之泣泪听之感伤。”诡异不真实的声音传入,萧笙警惕地抬头,方才我们都太过动情,竟未察觉有人站在门外听去了我们所有的谈话。 第080章 春日和煦,回廊深处,一位着黑衣的男子手持一柄长剑,微微倾身看着我们,黑马面具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透过细小的缝隙,见他眉心舒展,神态安闲,扶栏凭风,似十分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防心大增,却听萧笙冷笑道:“那日一个不慎被你逃脱,今天还敢来,这里可是箫府只要我一声令下你插翅也难逃。识相的把你的面具摘下来,兴许还能我饶你一命。” 那人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扬声大笑,声音被那面具阻得如云间嘶吼般空洞听不出本来音速:“这个时候了,萧公子还好大的官威,难不成忘了自己刚才所说,还是如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成萧笙了?” 心里最后的一丝幻想也破灭,果真都被他听了去。窗外枝叶婆娑落于地上遮出斑驳的阴翳,我上前一步,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了,还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间房子吗?”说话间长弦自腕间犀利奔出直袭向他的脖颈,萧笙也已随手剥下悬挂在墙上的长剑跃身迎击。 柔韧的丝弦将空气劈开数道光眩,配合着长剑,迫得他步步紧退。眼前我们将取他性命,却听一个清朗欢快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听说姐姐来了,可是在这……”话音未落,他已翻身躲过我们来势凶猛的进攻,转而将剑刃放到了来人的脖子上。 我和萧笙同时止步,猝不及防的傅合清眼神呆愣地看了眼我们,尽是疑惑不解。 蒙面人语气阴鸷,冷声道:“杨忆瑶,我知道你诡计多端,但现在傅合清在我的手里,你忍心看着他代你而死吗?” 那双眼睛依稀可见瞳孔黝黑,闪动着诡异的光芒。我心中产生了些异样的感觉,若有所思地问:“我可曾见过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握剑的手有些僵直,避而不答:“你孤身一人跟我走,我便解开你心中所有的疑惑。” “不行!”萧笙和傅合清同时喊道。 萧笙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清峻从容的面上寒光备至,“你不能跟他去,他一心要置你于死地,岂可羊入虎口。” 一时犹豫,傅合清已喊道:“你们不必管我,快些喊人来将他拿下。” 我和萧笙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这么做。蒙面人冷然大笑:“喊人?傅公子,你真是太天真了,他们不敢喊人得,不然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岂不就要公之于众了。” 早已料到,若不能将他一举诛杀而放之于任何喘息之机,肯定会给他要挟我们的机会。果不其然,现今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就算我可以不顾傅合清的性命,也无法弃身边的这个人于不顾,他是笙哥的弟弟,是在世上他唯一留于我的念想,笙哥因我而死,我所亏欠他的这一生都无法偿还清楚了。倘若这一次无法全身而退,拉着这个人同归于尽而保全他的弟弟也是再好不过。 生命于我已如僵局,无法面对死去的萧笙,亦无法面对活着的世民,李家是害死笙哥的凶杀,无论如何我已不可能再继续认贼作父,认仇为夫。 “好,你放了他,我跟你走。” 萧笙欲上前阻止,我摇了摇头:“相信我,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怕得了。” 可听见蒙面人轻蔑的低笑,转瞬便松开了傅合清,改将剑放在我的脖子上。锋利而冷寒的剑刃抵住致命的要害,即便没有威胁的动作与话语也已让人凛然生寒。我本能地握住他紧攥成拳的手,神思渐渐趋于平静。 杨忆瑶,你是杨忆瑶,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将你打败。 凉爽的风遥遥吹拂,微微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是轻浅的浮梦,蝉鸣稀疏,合欢花开得如满树轻羽一般在风中轻轻颤动。 “你真得不害怕吗?”他拽着我走出箫府,半是威胁半是灵敏地甩掉了傅合清和萧笙。我浅笑如兰:“做人做到我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怕得,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得?” “是呀”,他讥诮地一笑:“做女人做到你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舍得。” 与他离得甚近,甚至能辨明其中轻飘飘的萧索之意,如秋叶凌乱,带着泛黄的边角,仿佛依然浓艳撩人,但却已失了根。心思微动,却是久违的灵动清澈。萧笙曾对我说,那必是你相熟之人,尾随你至此要取你性命。若是尾随,那是从离宫开始还是从赌坊开始呢? 若是从离宫,那么在人烟涌动龙蛇混杂的赌坊是再好不过的下手机会,为何要尾随我们至静月庵。 不可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得,一定有破绽,一定是被我忽略了什么。 这其间还发生过什么事呢,除了身边的人,我还见过什么人呢? 韦若!我今天在离宫里遇见了她,以清傲的性子明知我和李世民琴瑟和鸣情感甚笃,不可能还去见他。那如果不是去见李世民,而是去见我呢。我曾让韦曦在清露寺里苦守了我一个夜晚,霜寒露重必让他身心俱伤,他们兄妹感情那么好韦若没有理由不替他打抱不平,可她见到我时为什么会是那副神情。 焦虑,不安,担忧…… 电光石火间,神思渐至清明起来,却又重新落了满腹的疑惑。我抓着他的手,低声道:“是你吗?曦曦。” ﹡__﹡__﹡ 身后人一愣,连握剑的胳膊也僵直了。墨黑晴衫上染了浓烈的阳光,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晴朗,恍然拂开阴翳。他寒声笑了笑,伸手摘下脸上的白马面具,清俊的面容同狰狞的面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脖子上一阵刺疼,已被剑刃划了道伤口。 “我该高兴你还肯叫我曦曦吗?” 熙熙攘攘云浮烟过,明明身在其中,却仿佛看戏,荒诞无比。我忍住疼侧了侧头:“你确实有杀我的理由,我害你们全家无辜入狱,又夺了阿若的心上人。” “仅仅是这些吗?”他将剑收起,伸手揽住我的脖子,扣向他的怀中,外人看来如恋人般亲密的姿势却透着凛冽阴寒的杀意。 “是。”我干脆地回答。 身后陡然沉默,像是陷入了沉思,我倒是希望他能想起来我们的最初本身就是一场交换,或许你来我往早已凌乱不堪,但惟独情之一字,从来都是两不相欠。 他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说你水性杨花,可偏偏却能为李世民守身如玉。说你朝三暮四,可偏偏却对萧笙一如既往,这样的情深如许可曾有丝毫落到我的身上?” 我勾了勾唇角:“韦曦,你不要忘了,你我之间本就是一场戏。若是你自己入戏太深而失了准蝇,又岂能将过错悉数推到与你搭戏的人身上?你若因为我的无义而杀我那我自是无话可说,但倘若是因无情之名,我想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或许我并不像你想得那么该死。” “是吗?当初你嫁入韦家只是为了和我演戏?听雨的诡计从未对你说过,还是你记性太差自己却忘了,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找合晚吗?” 我一时竟没从事情的荒谬中反应过来,手搭在他的拳头上半天没动弹,空濛天色下树叶窸窣摇晃,莺啼婉转。“合晚?他喜欢的人是你?”话一问出口我便已自己得到了答案,曾听傅合清说,七月因为嫉妒韦若的美貌而不能面对自己弗敢曝露于阳光之下的奇症便离家出走。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虽说韦傅两家相交甚浓,但就韦若和七月而言,她们并无任何交集,七月何苦去嫉妒一个跟自己毫无相关的人。现在却有了新的解释,只因她喜欢的人是韦若的兄长,若他们相恋已久而接触频繁,七月便时时能见到那个明艳动人若牡丹新绽的韦若,本身便对容貌十分在意忌讳的七月如何能长时间的安之若素。 但若说就此离家出走,这个理由似乎过于牵强。我半转头问:“你知道合晚再哪儿吗?” 他漠然地回道:“还记得你曾经夸过我那座水阁建的好吗?可知水阁浮于水上需要极深厚的根基。”他的话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却让我遍体生寒,目光中满是惊颤,“我将她沉入了湖底,在那上面建了座水阁。她那么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一面和我谈情说爱,一面又和合清暧昧不清,若是年年岁岁被困在湖底肯定很孤独吧。不若这样,我送你下去陪她。” 我的声音已有些不稳,故作镇定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合晚,那么就该明白我跟她不同,我是秦王的侧妃,若你杀了我他一定会替我复仇。” 此话一出却好像彻底地激怒了他,勒在我脖子上的力道更甚,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自然知道,所以这次我和你一起死。反正我早已对世间女子失望,倒不如让两个我曾经真心爱过的女人陪着我,共赴黄泉,那样谁也不会孤独。” “你这个疯子。”猛力地推开他,他一怔转瞬露出阴寒的凶光又提剑向我扑来,我绝望地抬起胳膊牵引着琴弦想作最后一次困兽之斗,却觉空中陡然飘过一抹青绿的光,定睛一看竟是一片树叶,凌厉地破风袭来如刃如箭地袭向韦曦。 他翻身躲过,这其间我已被人拉到身后。 雨洗清秋,天高气爽,秋日的天蓝的有些不真实,看上去似乎总带着深透的忧郁。萧笙雪衣玉立,淡然道:“原来是韦家的大公子,因爱成仇的事情多了,却没曾想有人会因为这个而痛下杀手。她不是你能宵想的女人,即便是死了你也只能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如你所言皆是妄想。” 第081章 天色空濛,遥隔数重山之外,隐隐有彤云密布,像在与酝酿着一场骤雨。 周围莺语乱,烟波飞,俨然是韦家的后苑,却除了我们三人外不见别人踪影。我料想韦曦是早已决计带我来此想和我同归于尽,所以预先命人不准来此。水面寒波轻漪,落入我的眸中却成了阴粼粼的芒光。我从身后抓住萧笙的胳膊,望着前方扬声道:“韦曦,你今日是决计逃脱不了,不若我们做个交易,你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我自然也不会再提起。我们以后相安无事,如何?” 他神情默然地看了眼萧笙,讥诮道:“对他你倒是护得紧,我若是不答应呢,你又预备如何对付我?” 他目光清泠透出一丝如矩的光,有着冬日寒雪的净澈冷冽,便如文人骚客那般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倔强清高。我知晓这样的交易对早已了无生意的韦曦是一种侮辱,但事已至此唯有说明方能有一丝机会化解这场危机。 “我不希望再有人受到伤害,韦曦,你仔细想想若非要拼个鱼死网破,那么受伤害最终得绝对不会是你我,而是阿若。” 他清隽的眉宇微微蹙起,有一时的犹豫缭绕其间。我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接着语气和善地劝诱着:“阿若钟情秦王,我并非不知道。只要你得饶人处,我可以安排她风风光光地嫁入秦王府,殿下手握重权位高权重,前途不可限量,阿若的后半生必定会荣华无忧。” 天地清寂,风过若有声。苑影中攀援着深碧的色泽。年年夏时藤树花开,金银交织,清灵招展。他脚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唇边略略浮出轻浅的弧度。 忽而,一道银光破空飞来,直袭向我,萧笙急忙转身抱住我躲开。慌乱中,隐隐听到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女声:“快走。” 我的心骤紧,急忙推开萧笙,见方才韦曦站得地方花影稀松,早已没了踪影。望着空空如许的前往,冷了声音道:“快去追,别让他跑了。” 萧笙会意,火速追去。微风偶过,薄雪细细的卷起一层风色,苑中紫藤树微微一晃,数瓣清香落下。 我站在远处,伸出锦袖遮住浓烈的阳光,微微眯眼,方才那个女子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却让我隐约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__﹡__﹡ 在韦府等了几个时辰,始终不见萧笙归来。心中忐忑更甚,望着天边渐渐涣散的如血残阳,晚霞漫过岚山耀满湖水,我若有所思地盯着纹丝不动的湖面细看,当初姑姑让我嫁入韦府,是否存了寻找七月的苦心。那么现今她再不提七月,是否已料到她早已不在人世。 一阵风吹过,花枝乱颤,我转身见韦若慢慢走来,明艳美丽的脸上在看到我的一瞬浮现出释然的神情。“你平安就好,我哥哥呢?” 我漠然地勾了勾唇角:“我该谢谢你,冒着被拆穿的危险来离宫里提醒我么?你明知韦曦要这样做,是害怕他果真杀了我自己也逃脱不了干系,还是害怕秦王迁怒,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她一怔,目光若冰凌:“锦袖前程?我还有什么锦绣前程,从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什么‘秦王好弦音’那都是别人的臆测。他望着你的眼神那么专注,目无余色,怎又会在心里容下别的女子。这几日我早就想通了,纵然他命中注定姹紫嫣红环绕,其他的女子与他而言不过浮光掠影转瞬可忘,只有你才是他的山河岁月,无论多少的分分合合,总是有磨灭不了的印迹。我不会再妄想,我只想和自己的哥哥在洛阳安然度日,不想他深陷泥潭,这也错了吗?” 神思如天光清明起来,她没错,我本就亏欠她良多,又怎能苛求她为我而陷自己的哥哥于不义。甚至于,她能来提醒我,已经是仁至义尽。 叹气声细不可闻,心中不安如雪球般越滚越大。韦若道:“秦王回宫之后听说你去了箫府,立马就赶去了,只有傅合清在那里说你被人挟持,秦王已经调动了兵马司全城搜捕,我是趁着混乱回来看看。怎么只有你自己,萧公子和大哥呢?” 透过飞角重檐看向天边暮色深沉,思忖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出去探听消息,免得被人发现说不清楚。” ﹡__﹡__﹡ 暮色四合之际果然下起了雨。我和韦若探听无果只得先回箫府,夜色里但见灯火通明,长裙如浮云轻轻拂过湿漉漉的玉阶,踏着满地轻浅月华徐徐下台阶,苑中护卫齐聚,人头攒动,李世民正站在屋檐下听护卫汇报些什么,一抬眼便见到我和韦若正狼狈地躲着雨走进来。便立刻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呵斥道:“你去哪儿了?” 宗璞在他身后手忙脚乱的撑伞,亦有两个侍女过来为我和韦若遮雨。 我回头看了韦若一眼,随李世民到屋檐下,满怀心事地问道:“可有笙哥的消息?” 他未答,反而目光深沉地看向我:“你跑到箫府里来干什么?”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划过地面,轻声道:“因为姐姐不告而别,我想来问问笙哥是怎么回事。” “我听傅合清说有人劫持了你,劫持你的人是韦曦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不是他。”却在一瞬疑惑陡生,“怎么又提到了他?出了什么事?” 他神色凝重地望着檐外茫茫雨幕:“因为韦曦……死了,有人亲眼看见是萧笙下的杀手。”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轰隆着袭来,庭院的另一边宗璞似乎在竭力地安抚着韦若,但效果欠佳。她窈窕的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在哭泣。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我抚着头突觉眼前之景有些眩晕,李世民从身后扶住我,低声道:“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办法,韦家祖上是八柱国之一,在前隋便与我们家同为关陇贵族,父皇甚至与他们的叔伯之辈了有薄交。韦曦一死洛阳绝不可能继续风平浪静,父皇说不定会亲自过问此事。” 在他的臂膀里的问道:“你一个堂堂秦王,统帅三军,难道连处理一桩命案的权力都没有么?” “过去有”,他的声音沉郁,仿佛染了夜雨的悒悒,“父皇前几日已派了裴寂前来洛阳襄助我协赞军务,名为协赞,实则分散我的权力,满朝文武皆知我与裴寂不和已久,很多事情禀报了我之后还会再通过裴寂上奏父皇。” 难怪他这几日总隐隐愁眉难以舒展,我竟粗心至此以为是因为事务繁杂忧虑所至。但又觉得哪里不对,“陛下为何要来牵制你,他即将三军帅印交予了你,半壁江山的财力物力尽归你调度,为何到如今却不相信你了?” 眸中闪过微微凌乱的波纹,神色有些许的躲避。我已了然,“他肯定是知道了我在洛阳,怕你被妖言蛊惑,倾乱了政事。” 浑厚而温暖的手掌包裹着我,坚定却又不安:“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纵然拼得己力,我也只能保你安然无虞。” 是呀,杀人偿命,笙哥怎会想不到。他为何要如此冲动,还是……除此之外已无他法。 ﹡__﹡__﹡ 雨势甚隆,漫天倾降像一场无休无止的哀悼,莫非连上天都认为韦曦命不该绝,在为他的死而伤痛。天牢前驻守了两排士兵,穿着蓑衣不知疲倦地站岗,远远见到秦王前来的仪仗便已齐整整地跪到了地上。 因为当着人,李世民再也不能像在路上那样让我缩在他温暖宽厚的裘毛披风里,而装扮成了内侍的我只得和其他人一样毫无遮蔽地站在雨中,任由冰凉的水从头顶一直流到脚边。此刻心里的焦灼和身体上的阴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我不自觉地打颤,眼前好像有几许流星在飞舞。 洛阳的权贵都紧盯着韦曦遇害一案,即便是李世民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坊间已有传言出去,杀他的是李唐高官之子,不少人正以此观望朝廷在对待旧臣和新纳之臣之间的差别,局势险恶更不允许李世民有丝毫行差踏错。人言可畏,更何况还有个时时盯着他的裴寂。他甚至以奉皇命为由下令不得以任何理由放萧笙出天牢,上下一应官员提审皆须得在牢中进行。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令针对得正是位居内史令的萧瑀和他身后的秦王李世民。 我深知若放在寻常,年轻气盛的世民断不会任由他如此欺凌,但对于他这种几乎挑衅的行为,这一次世民却选择了隐忍。他是为了我,他心里很清楚,任何悖逆的行为传入长安,李渊都会算作我的头上。是我教唆,是我挑拨。 天牢内染了几盏昏暗的烛灯,那几抹恹恹欲灭的光映在生了锈的刑具上,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感觉。狭长的甬道里阴森潮湿之气几乎是从脚底往上蹿,我迫使自己不要去看那些可怖的刑具,方行几步,灰暗的铁栅栏之后伸出几支瘦骨嶙峋的胳膊,在褴褛的碎片下包裹着血渍淋淋像蜘蛛一样,摇晃在暗沉的回廊里,几乎触到了我的头发上。 我惊叫了一声接连后退数步,牢役上去抽了那铁栅栏几鞭子,便没了声息。 李世民从宽大的袍袖下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到他身边,见他唇线几乎抿成了一条线,隐隐泛着寒色,轻声道:“我没事。”他却不放手,紧紧握着好像受委屈的是他。 只得任由他拉着,行至一处拐角较之寻常更为偏僻,防守更为严密,劳役掏出钥匙响来铁链哗啦啦开锁的声音。简陋的牢房里,地面上布满了稻草,只在极高的地方开了扇窗户,月光透过细雨朦胧照射进来,打在角落里,笙哥正蜷身坐着暗影里,微微仰头像是在忍受着痛苦。 牢役将灯提得近了些,我看见那身雪白的衣衫已污垢不堪,沾满了血迹。 第082章 悬挂在囚笼上方的角灯将微弱的光打下来,映在地上生出阴影绰绰。李世民拉住了欲要上前的我,冲身旁人道:“本王要亲自审问,尔等先行退下,只留这个内侍在身旁伺候即可。” 萧笙哥哥已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几乎萦绕出了透明的感觉,唯有一双眼睛依旧莹澈明亮。 侍从尽皆告退,森寒的囚牢里只剩下我们三人。窗外寒风呼啸,吹动雨丝细密如绵地打在窗棱上,顺着厚重的栏杆慢慢滑下。 “有人对你用刑了?”李世民瞟了一眼俯卧在稻草上沾血的衣袂,面色含忧。 萧笙吐气微弱,说出来的话都像是雾气飘在空中:“裴寂似乎想尽快地了解此案,逼我快些认罪。我只是说那日韦曦蒙面劫持了忆瑶,我追出去与他交手,后来被他逃脱我便紧随其后在松林里与他过了数招,剑刺中了他的腹部。然后他就倒下了。” “只是刺中了腹部”,李世民沉吟道:“那道伤口是深是浅,依你判断足以致命吗?” 萧笙摇头,“不,仅凭那道伤口绝对要不了一个人的命,只是当时他就那么直愣愣地倒下,双目紧阖再没了气息。” “那么你们交手的时候可有第三个人在场?” “说实话,我的武功虽然在韦曦之上,但后来他的招式慢慢变得怪异,我也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应付,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观察周围有没有人,但是……”戛然而止,他的眼中亮起一抹光,“在我刺中韦曦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发光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然后他就倒下去了。” 我垂眸深思,忽而灵光突现:“银针?记不记得当我们和韦曦对峙的时候,也是有什么发光的东西从我们面前飞过去,分了我们的神才助韦曦逃走。” 萧笙拧眉:“这么说是有一个人一直从韦家跟着我们到了松林里,然后……” “韦曦可能不是笙哥杀得,而是那个人。”我目光莹亮地转身看向李世民,却见他神色凝滞好像探究地紧盯着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微微避开,他的声音阴凉地飘过来:“你不是说挟持你的人不是韦曦吗?” 我连忙在心里提了十二分精神,生怕被他看出破绽,低声道:“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怕贸然说出来会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 嗖得吹进来一阵寒风,吹打着角灯晃晃悠悠得,连那唯一的灯芒也若隐若现。心中恓惶不安,以为会接着被他质问,谁知并无下文,只听他问萧笙:“你再想想是否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有所遗漏?” 见萧笙摇头,他道:“那么今日就先到这里。” 我如被惊醒般地抬头:“那么笙哥还有会被用刑吗?”李世民道:“我会想办法阻止裴寂刑审,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看着我宛转幽明,似糅杂了诸多复杂的光束在其中,我明白聪明如他肯定看出了我们有事情隐瞒,却并不想当着萧笙的面儿质问我。 半刻的沉默,忽而外面传来牢役的恭敬的声音:“裴大人慢些走,秦王正在里面审问人犯呢。” 我下意识地后退,被李世民剜了一眼,“你怕什么,有我在他还能吃了你不成吗?” ﹡__﹡__﹡ 数道烛光从甬道深处涌射进来,直刺入目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牢役拥簇着一个大约四五十岁衣着紫色雀纹官服的人走入。见他短髭微蓄,眉角间隐隐透出精明的光泽,料想便是那个以晋阳宫米九百万斛助李渊太原起兵的尚书仆射裴寂。见到李世民,他却是十分恭敬地敛衽行礼,礼数之周全让人挑不出丝毫的差错。 李世民也不逊于他,亦是谦逊地将他虚扶起来,不冷不热道:“裴卿果真劳心于政事,深更半夜还不忘冒雨来审理案件,不妄父皇如此重用。” 裴寂适度地笑了笑:“若说起重用当今朝野有谁及得了殿下位高权重,臣等庸才不过只能为陛下忧心些琐事,哪及殿下挥斥三军横扫天下的雄才伟略。” 他说完这句话,好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投注到我的身后,我将手中麈尾不着痕迹地抬了抬,试图挡住我的脸。谁知他竟轻慢地笑道:“这个小太监生得好生俊俏,莫怪人家常说殿□边的人都是钟灵毓秀的世间翘楚。”听他言语中带着奚落调侃之意,我知已被他看出了身份,那种轻漫亵辱的语气让我恨不得甩起麈尾扇他一巴掌,但顾忌着李世民没有发作。 李世民的脸色也很是难堪,铁青铁青得像在上面凝了层雾。转身拉过我,笑道:“裴卿好眼神,本王带着爱妃来看看她的表兄竟也逃不过你的法眼。” 裴寂面露得色,像在观望着李世民如何圆场。谁知却听他略带沉思道:“裴卿向来进退有度恪行规礼,让本王钦佩。只是本王记得,父皇好像不曾褫夺杨妃的封号品阶吧。” 面前人身体一僵,甚至连那幸灾乐祸的可恶笑容也僵在了脸上。见他灰着脸仿若不情愿地躬身向我道:“臣裴寂见过杨妃娘娘。” 我压抑着心里的嫌恶后退了一步,听李世民笑道:“裴卿好生客气,这么客气倒让本王想起自己身上的担子之沉重。父皇将洛阳的军政要务悉数交予本王处理,又派遣了裴卿前来襄助,本王岂能因裴卿的能力卓著处事有度而自我懈怠了。既是如此那便悉数按照礼度而行吧,凡是大小事务,上到颁令决策,下至委命案令事无巨细需得先禀报过本王之后再行定夺。裴卿可有意见?” 冷眼旁观,这席话李世民虽然说得谦卑,却大有一扫先前颓唐之势,重整旗鼓的意思。话里话外暗示着裴寂虽然是李渊钦派,但尊卑有别,过去行径是李世民顾全大局有所忍让,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逾矩之嫌。 果见裴寂脸色苍冷,沉沉应了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率先起身告辞。 我看了眼笙哥,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李世民,面上有几分赞赏之色。突然想起一件事,萧笙名义上还是太子的人,而裴寂向来拥护李建成,没有对他这般落井下石。莫非真如李世民所说,这桩案件已并非简单的命案,而成了洛阳新贵观望李唐态度的风向标,以此衡量新旧大臣在朝堂中孰轻孰重,迫得李渊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安定人心。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若真是如此,稍有差池极有可能造成人心惶惶、民意背向,那么李世民经营洛阳多时的苦心就全白费了。 ﹡__﹡__﹡ 既然已经将身份表明,回去时也不必再偷偷摸摸,李世民还如来时将我裹在他的裘毛披风里,迎着夜风飞舞的羽毛在我耳边蹭来蹭去,甚痒。 上了马车,他突然道:“我今天做错了一件事,从一开始便不该让你扮作内侍,只需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我就不相信有谁敢说什么。” 我倚在他的肩膀上,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疼,喃喃道:“别人当着你的面当然不敢说什么,那背地里呢,人言可畏,古来如此。” “我不管!”他斩钉截铁道:“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我们是名正言顺地受了赐婚圣旨,行了册封礼,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一对,为什么还要去顾忌别人的指指点点。” 我听他语气犯冲,知道是为今天的事情生了气。便强按捺□体的疲倦,撑起胳膊搂住他哄道:“你不必替我委屈,今天的事情我没有放在心中。只要能将笙哥救出来,我……”话语及时地哽在喉咙里,小心地抬眼觑他,搂在肩胛上的力道紧了紧,“你若是真想救你的笙哥,最好跟我实话实说。” 我本来就没怀多大的希望能瞒住他,或许除了韦曦挟持我一事,没准还有些别的漏洞被他看出来。只是……我该怎么说,笙哥被李家所害,那么他曾经遭受软禁与投毒之事世民又是否知晓呢,若知晓了还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我,那……我苦涩地想,有什么不能坦然,若说李世民是否知晓是未知之数,李建成定然是了若指掌。而之后他还能如此‘从善如流’地收用萧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说不定还以为他身后有什么高人暗中襄助呢。 手不自觉地紧攥,尖利的指甲直刺入掌心。我甚至不知道若不是因为笙哥被囚,我需要李世民的帮助,还能否再回到他的身边,如往常一样和他交颈缠绵。 那些悲恸的情绪像失了禁锢,无所顾忌地涌冒出来,几乎要将我湮灭。身旁人如珠似宝地将我揽在怀中,仿若生怕我会离他而去。 笙哥,我到底该怎么办,我不能让你白死啊。 马车骤然而停,世民起身跳下马车,便马上有人行至跟前给他撑伞,他站在雨中向我伸出手,夜色昏暗不明,中间又隔了漫天雨幕如珠,我渐渐看不清他的手,连带那个人仿佛都渐趋模糊起来。 我勉强从坐倚上站起来,将手伸出去去迷迷糊糊地找不着方向,头昏昏沉沉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向后倾倒。眼前发黑,腰上一紧已被人凌空抱起,那张脸近在眼前,却又依稀有些模糊。但蜷缩在他的怀里,耳侧虽有暴雨淋漓,却温暖如旭阳照射。 第083章 我歪身子靠在他的怀里,吮吸着淡澈清冽的梨花香,呢喃道:“我是不是很坏,逼着你去救不想救的人了。” 茫茫夜色中,春雨淅沥,缠着凋零玉兰,一地冷香。 胸膛微收,他轻声道:“别胡思乱想,他会没事得。” 我如日久酣醉猛然初醒的酒客,在他怀里上窜了窜身子,搂着他的脖子道,双目相对莹光清泠:“如果你不想救,那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漫过悠长暗戚的回廊,寝殿里灯火繁华,烛火在他眼中划过迷离的弧迹,“瑶儿,在你的心里我是你的什么人,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而冷眼旁观吗?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想救他,可你想救他,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将我放在床榻上,伸手去解我的衣带,衣襟被水浸透那个带子早已活着水凝成个湿漉漉的团子,如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絮,费了他好半天功夫才解开。宽大暗红的内侍袍子下,被雨水濡湿了的寝衣紧紧地贴在身上,他吩咐紫诺备了干爽舒净的寝衣和绢帕,却让她退至一边自己撩起裙袍拿了绢帕过来要给我擦拭身体。紫诺在一旁抿嘴偷笑,我羞赧冲着他轻咳了一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海棠色帕子僵在半空,他的眼珠一转瞥了紫诺一眼,她急忙收敛起笑容敛衽道:“奴婢告退。”只是抬头的瞬间,细黛的眉角尽是飞扬的笑意。 我略带赧色地低头凝着榻上的湿痕道:“把你的床弄湿了……” 肩上一凉他已经撩起了寝衣,正握着帕子在汲水,“只要有你在身旁,让我睡冰块都甘愿。”顿了顿,被他从身后抱住,气息温热辗转在耳畔:“可我怎么会舍得让你睡冰块呢?” 腮颊微烫,仰起身子倚靠在他怀里,笑道:“你什么时候学得油嘴滑舌得,还是向来如此,不过今天才让我听到这些甜言蜜语。” 腋下被戳了几下,痒得我浑身酥软没了力气完全瘫在他怀里,边呵呵笑着边讨饶着:“我不敢了……”挣扎躲避间侧身仰倒在榻上,他顺势压在我身上,几乎与我鼻翼相抵。双目交汇,墨色浓黑的瞳孔里只有我长发披散的影像,彼此气息绵长交融,沾染了彼此的体味。 腰上被紧紧箍住,他吻住我的唇,由轻吮渐渐深入,夺走了我全部的呼吸仿若要将我吸入他的腹中。长发凌乱绞缠着修长英壮的胳膊,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得炙热,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解到一半突然被他握住了手,已离开了我的唇,眼眸中似蕴藏着喷薄欲出的妖娆光火,与他极力克制的紧绷的身体极不相符。 外裳脱落,他拥着我翻了个身,伸手盖住我目光晶莹而好奇的眼睛,声音粗噶:“睡觉。” 在他手掌唇角微弯,乖顺地靠在他怀里,“好。” 半梦半醒,似听见窗外飒飒响,雨声滴碎荷声。他沉睡的轻鼾声响在耳边,却像徐徐燃着的安宁香催人入眠。我的心一阵儿如烧的滚烫的熏笼被填的满满得,一阵儿又如被抽了芯儿的蜡烛,空落落得。 ﹡__﹡__﹡ 清晨起来,拉开轩窗,恍然发现已是六月里了,春光渐老,连窗外的杏树也已绿叶成荫。 晨风徐徐吹过,掠起衣袂翩跹,他从身后搂住我,久久未语。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笙哥的案子我昨天已想出了些眉目,今天我们正好可以兵分两路。” “嗯。”他慵懒地应了声,将下巴搁在我的头顶再不做声。 我继续道:“韦曦遭人暗害,父母也已不在人世,留下阿若一个孤女纵有叔伯回护也终究不如血缘至亲。这个时候若能得秦王纡尊降贵亲去抚慰,于情于理都可暂且安抚洛阳权贵,让他们知道大唐必定会公正对待此事,断不会暗自作亲疏远近之分。” 他侧首凝着我,我微笑迎视:“当然,若能派身边得力能干之人前往韦府助阿若料理韦曦身后事,也是再好不过。” 阳光从窗棂透进来,细密的一束一束,每束里头无数细小的金尘,打着旋转着圈。他久默未言,我以为生气了,转眸看去,却见他面色沉凝道:“昨日见你疲累险些昏倒,我也不好多赘问些什么。但有几点可疑之处希望忆瑶能预先向我解释清楚。”说话间已松开了我,慢慢踱向九珠梨木花台,伸手拂了拂轻燃的香雾,淡淡道:“箫府虽比不上离宫戒备森严,但也是堂堂内史令府邸,有险恶之辈劫持王妃,于公于私萧笙都应立即唤护卫前来护驾。我所询问,傅合清恐言多有失并不肯多做叙述,只托词当时心惊意惶乱了方寸许多事记不得。但就周围环境所勘察,并未有大规模械斗痕迹,我想萧笙就算自信能胜过韦曦也断不会拿你的性命开玩笑,放着护卫不叫,眼睁睁看着你被刺客带走。”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那是因为韦曦以傅合清性命相要挟,若要叫人来便立即杀了他。” 世民颌首,观其侧面浮光莹澈,被晨光勾勒出极舒和的线条:“那么,在韦家后苑萧笙助你脱险之后,韦曦已然逃窜他为何还要紧追不舍。按说这个时候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守在你身边,难道他就不怕中了对方的声东击西之计再次陷你于危难。穷寇莫追,更何况你们已经知道了三番四次劫杀于你的人是韦曦,那个时候最应该做得是快速离开那个危险之境,回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该怎么处置他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轻轻拨开的珠帘翩然垂下,有千万种心思流淌漾过,于我却只剩一声叹息:“世民,你不要再问我了。再问下去也只能逼得我对你说谎。” 他回头,袍角拂过镌刻着麒麟纹的熏炉,“知道这一次我为什么愿意救萧笙?” “那是因为你在离宫前让紫诺告诉我,你要去看望萧大人。你明知道萧瑀那个时候就跟我在一起,等于婉转地告诉了我要去找萧笙。虽然也许在你的心里他的位置仍在我之上,但你已经不愿意为了他而来骗我。那天晚上发现你们在画舫内幽会,我确实动了杀心,从前我生怕杀了他会被你记恨上一辈子,一直存了这个心思却始终不敢动他分毫。但那天,我心中所想就算将来被你记恨,我也认了,总好过时时看着你们藕断丝连好像我才是那个夺人所爱棒打鸳鸯的恶人。被宇文士及察觉出来了,他跟我说,你和萧笙之间从未有过两厢情愿的男女之情,萧笙自始所恋之人只有德卿。不然,你们尽早可以远走高飞了,何必蹉跎至今日。这话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我都不会相信,除了宇文士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拿自己妻子的清誉来为别人开脱。” 我转身对上他的视线,“他说得没错,是我一厢情愿地苦恋了笙哥多年,他的心从未属于过我,他至今未娶也不是因为我。”唇角一凉,有泪水悠然坠下,别人怎会猜到那是终身之憾,曾经他爱过的,与爱过他的,早已与他阴阳两隔,无论何种弥补也唤不回已逝的亡灵。 “我不求你待我如他一般,只求你能对我坦诚。”他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响在空旷的寝殿里,回音阵阵。 我知道他一直都对当年致他泾州战败的事情有所怀疑,认为凭我之力不可能将事情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直觉告诉我,事过境迁他仍未彻底忘怀当年之辱,如此逼问肯定是心里有了猜想,或许他已想到我和笙哥之间有把柄落到了韦曦的手上,或许并不完全明了具体是何事,但隐约已将之同当年联系到了一起。毕竟这场景是何等相像。像陷入了迷途,被沿路摇曳的枝叶迷蒙了眼睛,我该告诉他吗?若说了眼前这个笙哥的真实身份,将牵连出许多陈年旧事,少不得将什钵苾也扯进来。我当年之所以咬定了是我一人所为,并不仅仅是为了给笙哥脱罪,一个思念前朝的罪名虽重,却也重不过通敌叛国。况且眼前局势如此晦暗不明,若要将从前的事再翻出来会不会火上浇油。他真得能心胸豁达至斯,在明了真相之后还能履行诺言帮我救出笙哥哥。可若我避重就轻,将突厥就交抹了去……睿智如他,真得能在他面前做这样的隐瞒吗? 不,我不能说。我不能为了打破我们之间的猜忌芥蒂而冒这样的险。 我摇头,他的目光陡然暗戚,我掷地有声道:“我确然无法做到坦诚相对,但你扪心自问,若你我异地而处你便能对我做到坦诚相对了吗?世民,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堂而皇之地质问我,是因为你是胜利者,你的身后有大唐王朝正值鼎盛的权柄。我知道说什么在你听来都像是狡辩,我不勉强你,笙哥我自己来救。”说完便挽起臂纱越过他往外走,胳膊一紧被人拽住,一声无奈的叹气传来,甚是无可奈何的意味:“你方才说兵分两路,我去韦家,那么你呢?” 凝着光洁冰滑的地面出了会神,“我去找姑姑。”见他眉毛微拧似是不赞同,便说:“有很多事情你并不方便出面,况且那日不辞而别我也该去向她赔罪。” 第084章 他终究是没能扭过我,放我去找瑶姬姑姑,却派了宗璞和暗卫紧随。坐在马车里出了离宫,心里还是止不住去想今天早晨的事情。他那么高傲的性子,却被我逼得步步皆退,从前只是认为遇上他是我命里的魔障,焉知于他亦不是如此? 荼靡开满山坡,清芬怒放。明如朝霞的红荼靡,带着一丝谪仙般的颓唐潇洒。走到静月庵才茫然忆起,那日姑姑曾说不会在此久留,懊恼地拍了拍头,一路上心有所牵脑筋也跟着迷糊起来。 望着紫藤差绕的步步阶梯,心想来了便上去看看罢,姐姐不是还在这里吗。 青衣小尼带着我去找德卿,却在龙爪槐的枯藤虬碰上了旧人。非衡白须髯髯宝相依旧,我有些不自然地上前双手合十打了声招呼。他却慈笑妍妍:“多日不见女施主,一切可安好。” 我僵硬地点头,抿了抿唇颇有愧意道:“霞光寺一事,忆瑶多有得罪,望大师摒弃前嫌,毋以俗人为怀。” 老方丈正襟道:“那日一场大火,非衡也时常自省吾身,是否犯了重物轻人之罪。此火那是天降灾屠于霞光,警以老衲难以摒弃俗念,但愿那位施主而今平安。” 听他所说不仅豁然开怀,如哽在心中的一块大石被移走。但听他提及萧笙而今平安,却又不免心情怅然起来。洛阳之行于他可真是步困险囿,灾难不断。 见我面色忧思,非衡道:“施主似乎有心事郁结于胸,老衲亦百思不得其解。施主那日递上的名牌为夜阑山庄傅家合晚,而今却摇身一变成了秦王侧妃。世间百事光怪陆离,却偏偏都好似聚在了施主一人之身。” 我望着山中翠竹出神,竹叶悄悄的绽放开来,盈了满庭清芳。随手拿起树干在地上划道:“忆瑶,这便是我的真名姓。从前之事千回百转以一言难尽述。” 非衡调转身体仔细看了看画在地上的名字,半晌方道:“这名字确然是俗世间显贵之像。心有了,王也有了,看来女施主命中注定有一颗帝王心相随。此心非彼心,乃是虞合天下灵秀统御四洲之心,注定广袤而深邃,若要注于一身必然会使寄者折耗福寿,自小便多灾多难难以趋避。看来施主 已入此困境,若要脱困需得弃掉这颗帝王心才是。” 我额头上起了层薄薄的冷汗,远见宗璞的脸色也不甚好看。此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只怕要给世民招惹不少麻烦。遂向方丈道:“今日之话还请大师不要对外人讲。” 方丈言笑深远,仿若世间事皆了然,颌首应是,便托着金黄的袈裟远去。我望着他老迈微佝却步履平稳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__﹡__﹡ 青衣小尼回来送信,说姐姐正在默经颂祷不便与我相见,只是托她告知我,瑶姬姑姑现下已回了夜阑山庄。我微微诧异,遥隔数里之外姐姐竟能猜到我的来意,看来这个偏居仙山的世外桃源也并非完全不沾世间俗事。便问道:“姐姐既已知我此来是寻姑姑,想必也已经知道笙哥之事,为何不前来相见共商对策。” 小尼颌首回道:“师姐知施主聪敏,有你周旋其中必然会使箫施主安然无恙,她心思愚钝只得在这里诵经躲懒了。” 姐姐竟说她自己心思愚钝,众人皆知大隋的南阳公主心思若灵泉清幽,玲珑精巧天下无双。回忆当初只怕在我之前她便已看出了这个‘笙哥’的古怪之处,只是未能言明而已。反观姐姐而今的处事方法,却已与当初迥然相异,该是悟法修道的原由。这般超然倒真让人羡慕。 我明了,合十道:“有劳小师傅了。” 那小尼微微倾身还礼,在我欲走之时叫住我道:“师姐托贫尼给施主带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若行前无路,不妨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点头道:“多谢姐姐。” 宗璞上前来问我是否还去夜阑山庄,我思来想去,姑姑且将去处告知德卿是否也料到终有一日我会去找她。沉吟片刻道:“先派一个人回去向秦王报信,就说我今日可能会回去得晚些。余下的随我去一趟夜阑山庄吧。” 下山时但见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沉影之心,是不是也得了禅意呢? ﹡__﹡__﹡ 很难说清重回这里是种什么样的心思,盈珠拉着我的手往日冷漠的脸上眼眶盈湿,连声问:“公主,你可好吗?” 我一怔,随即恬然微笑道:“我自然是很好,盈珠姑姑不必担心。” 然而那紧皱的眉头却未曾因我宽慰的话语而稍有舒展,喃喃念道:“公主为何不听萧公子的安排,去突厥避上一避也是好得。” “盈珠!”霍然响起的声音传来,盈珠似被流光惊到紧攥着我的手颤了颤,巍巍地放下。 柳花掩映处瑶姬姑姑凤眸微眯,粼粼眼波中依稀有光阴变幻着深浅,那种纠缠弥漫的阴鸷,浓的甚至依稀生出几分煞气,叫人心中忐忑。紧紧盯了我一阵,忽而冷笑道:“你倒是关心她得紧,莫不是人家一转身便把我们忘了,无事也断不会再登这八宝殿。” 我顾不得她话中的冷嘲暗讽,捏着衣裙匆匆前进一步,唤道:“姑姑!” 瑶姬姑姑面无表情道:“你随我到密室来,有些话要对你说。” 连路上渐至消弭的紧张又生出几分来,随着姑姑进了密室,她随手掸了掸父皇画像上的灰尘,漫然道:“萧笙的事情我已有所耳闻,你今天的来意我也能猜个大概,韦家在洛阳的那笔糊涂账或许是该好好理上一理了。” 望着她清瘦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七月,“姑姑,你可曾知道七月妹妹的下落吗?” 掸拭灰尘的身体顿住了,她的声音甚是飘渺:“当初极力让你嫁进韦家,并派了琴子相随,不过是想追查七月的下落。自己女儿的心思我再不济还是知道些,她钟情韦曦,离了夜阑山庄只能去找他。但从合婚到你们日常相处,却也未曾看出韦曦有什么心虚之处,想来确然不知七月下落。只是……或许便是母子连心,我有预感七月只怕已不在人世了……” 我心下凄怆,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略带担忧地唤了她一声。瑶姬姑姑道:“你不必担心,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才能将七月养到这么大,若果真留不住她在人间,那也是天意。终究她的父皇已经去了,而我……”她低头轻笑了一声,“不过是快些团聚而已。” 密室内久不见天日的阴沉几乎迫得人窒息,我想还是不必告诉她了,残酷的现实越发棱角分明,只会化成利刃剜的心更疼。 “倒是你……”,瑶姬姑姑话锋一转,陡然向我道:“现下你才是最让我担心得,李世民对你虽好,可他毕竟只是个亲王。朝局瞬息万变凶险难测,谁也说不准来日他能否承继大统,但只要走上了这条路除非胜者,不然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的。” 我垂眸:“我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当皇帝,若是当不成……那更好。” “更好?凭他今日一战灭二国的煊赫功绩,天下谁人不知秦王李世民的威名,来日新君如何能容得下这功高震主的臣子。忆瑶,听姑姑一句话,秦王他有天日之姿将来必不可为池中物,你若是真得爱他,就离开他,不要去毁了他。” 瑶姬姑姑字字真切,若有亲历。我盯着父皇的画像,“姑姑还是想劝我去突厥?” “那是为了你好,苕华宝库开启之日,只怕我杨家有灭顶之灾,届时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心有所动,总觉今日姑姑有些奇怪,却似将大难临头的预兆。理了理乱如麻絮的思绪,惑然道:“既然提到了苕华宝库,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姑姑反倒不向我要苕华了,如此想来那日在静月庵,姑姑提及苕华倒更像是说给世民听得。” “苕华?”姑姑恍然大笑,笑声凄艳浓烈:“那些蠢人竟以为真,什么苕华宝库?那块玉玦你自是好好留着,若将来孤身远去也好留个念想。” 心中疑惑更甚,却愈发不安起来,追问:“姑姑此言是何意?若杨家当真有难,忆瑶又怎能孤身离去。” 她连连摆手,似已疲累,声音低沉道:“你若肯听话,我自助你将萧笙救出,让他带着你远走高飞,既了却了你多年夙愿,也免得好半生孤独。” 听得她提及萧笙,我方才想到今日来的目的。既然事情已然如此混乱,不若先行救的笙哥再说。遂向姑姑伏了伏身,告别离去。从密室走出来时,却见宗璞焦虑地守在院子里,见我出来连忙上前道:“夫人,派去送信的人回来了,殿下让您快些回离宫。” 我转身问道:“怎么了?” 他道:“颉利可汗伙同突利可汗阿史那什钵苾合寇雁门,皇帝陛下命秦王率兵出幽州道抵御突厥,不了几日就要启程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第085章 手劲一松方才还攥在手里的臂纱已滑了下去,不由得失落,悒悒道:“我们回去罢。” 马车颠簸摇晃着,似乎要将我的思绪都摇散了。长安时我便见识到了什钵苾的野心勃勃,只要中原大地继续四分五裂,仍会有试图问鼎中原的割据群雄相继投入突厥的荫蔽之下,这样即便偏居北方草原仍能利用各方权势制衡而牵制中原权柄。李渊当初在太原起兵时为了接触后顾之忧就曾向突厥称臣,而此之后,刘武周、窦建德皆曾傍依。但至而今,李唐已收复了洛阳,李渊更派李孝恭率兵围困江陵南梁萧铣,一统天下在即,这个局面当然不是突厥所乐见。今日南侵中原也在情理之中。 沉于幽想中已回到了离宫,今日出去奔波了半日却无任何实质性的收获,只徒添了些伤忧。紫诺正吩咐着一群宫女收拾着李世民的行装,我摸了摸那冰凉如霜的战甲,问:“秦王呢?” 紫诺回道:“秦王殿下正在召集诸将商讨战事。” 闷闷地应了声,弯身坐在绣塌上看面前脚步叠踏,云锦织绣,若花团锦簇。手托着下巴突见紫诺取了件银白雪缎的衣裳正从蒲团堆里找针和线,须臾,便捻了一根与外裳颜色相近的银丝线比对着什么。我起身将衣裳从她怀里拽过来,见在胳膊肘处的地方磨了个小洞,想来是往日在案桌前看军务磨破得。我凝着那破碎□在外的丝线看了会儿,将已纫上线的针挑了过来。 将云裳平展在花台上,我半跪在绣塌上命宫女点了盏烛灯,于光下比划了一阵儿。我向来不是甚谙女工,小时候没有母亲在旁教引,寻常宫娥乳母又都管不了我,所以为多数女子所娴熟的针黹落在我身上变成了夹生饭,看上去光鲜可食,真正尝起来却是难以下咽。 紫诺默不作声地跪在我身旁,捻起针在自己的衣裳上比划了几下,我凝神看着,却也看出了些头绪。挑起银线在李世民的那件衣裳上缝补起来,起先紫诺还不甚放心地垂眸看着,看了一阵见我慢慢熟练起来便起身走了。 伏在幽暗的烛光底下,满目尽是经纬纵横,竟渐渐忘却了周围诸事,连暮霭沉沉,身旁人声消散都不曾注意到。 从锦缎下没出的针,一时不慎扎入了指腹中,我轻‘咝’了一声,一滴鲜红的血珠落到雪白的缎子上,慢慢晕开。心下慌乱顾不得指尖里微末的痛楚,慌忙去四周寻帕子来擦拭,然而手方才伸出去已被人握住。所有手忙脚乱的动作被吞噬在那陡然包裹而来的温暖里。我怔愣地抬头,他将我受伤的手指放在口中吮吸,舔舐着伤口,目光凝注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外裳,却是一滑被他抽了出去随手仍在花台上,他的怀抱宽厚而温馨,裹挟着淡淡的梨花清香浅浅入怀,耳边气息温热:“和我一起走吧。” 身体几分僵硬,却又好似舍不得糖果的孩子委屈地攥住他后背的衣衫绞了绞。他放开我,温润含笑,幽暗的目光里却有潜藏着的落寞在闪烁,轻轻敲了下我的鼻子:“和你开玩笑得,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又跑不快,别再回头给戳成个筛子。” 我却不觉得好笑,只忧心忡忡地回望:“刀剑无眼?那你躲在营帐里不要出来了罢,反正你立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少这一份也不打紧。” 他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若是害怕我出事,那么在我走了之后每天想我十次,我就能尽快平安地回到你身边。” 我仰头搂住他的脖子,将额头放在他的脖颈间蹭来蹭去,额前的鬓发被蹭得乱蓬蓬得。 额上一暖,他将我掰离他的怀抱,似乎要伸手拿什么东西,我连忙像糖似得又粘了回去,他无奈地浅笑将手收回来上面多了一柄剑。 明黄穗子在剑柄翩然浅垂,剑身花纹细凿,图纹清晰,剑身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而且剑身上还纹饰着北斗七星,以剑应天象之形。 我疑惑地眨眼,他将剑送到我跟前道:“这是我出征时父皇赐予我的尚方宝剑,见剑如君上亲临,有先斩后奏之功效。我走了之后把它留在你身边,如果有人胆敢对你不利,你就用它杀了那个人,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否位高权重,你只需用它来保护好自己而不需有其他的顾虑,万事皆由我来处理。” 剑鞘冰凉,触上去寒意蚀骨,世民抚摸着我的头发让我们两额相抵,轻声道:“好好的,等着我回来。” ﹡__﹡__﹡ □愉,待醒来时似乎还能问到世民身上那浅淡的梨花香气,但枕边已一片冰凉。我随意披了件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赤着脚从床榻上起来,紫诺正往桌上摆早膳,我匆匆问了声:“秦王呢?” 紫诺道:“殿下卯时刚过便启程赶往幽州了。” 我神色低迷地回顾,有种空落落的茫然。见花台上被他随手扔在上面的云裳已不见了,只有浅浅浮刻在上面的如意云依旧如新。 内侍前来回禀道:“夫人,房玄龄房大人求见,他说殿下临走前曾交代他一些事情要来和夫人商量。” 我禀思细想了片刻,记忆里他似乎是李世民的幕僚。李渊率兵入关,玄龄于渭北投世民,屡从世民出征,参谋划策,典管书记,任秦王府记室。每平定一地,别人争着求取珍玩,他却首先为秦王幕府收罗人才。对世民可谓忠心耿耿。 忙让紫诺帮我梳妆,顺道要她将早膳撤下去。紫诺盛了碗薏米粥将剩余的命人撤了下去,我趁着她给我梳理发髻的时候将薏米粥喝了,着了件海棠色云水纹对襟兰衫便出去见房玄龄。 他约莫四十岁,面相敦实,倒是一副忠厚耿直的样子。见我出来忙迎上来俯身作揖,我虚扶了他一下,便问道:“殿下可是让大人来和我商量韦曦一案?” 房玄龄颌首,稳然道:“昨日殿下前往韦府,故意以安抚韦小姐之名支开了他,命臣带着仵作潜进停放韦曦棺椁的尸房查验。除了在腹前的一道剑伤,再无其他伤痕。” “不可能!”见他神色异样,忙暗自舒缓了情绪,道:“那么,可有中毒的痕迹?” 他摇头,“仵作认为,除了腹前的一道伤痕致命外,再无其他可能。” 回想笙哥的话,那日的情形确实十分古怪,但时至今日他是没有理由说谎得。可现实摆在眼前又如此的严丝合缝无可辩驳。越是如此,越是让我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安排,虽然不知背后那个人的目的如何,但将事情处理得如此天衣无缝绝对不会是一时兴起。 思索了片刻,我转身问道:“那日殿下对我说,有人亲眼看见是萧公子杀了韦曦,我可能见见那个人吗?” 房玄龄颌首吩咐人去办,却转过身来道:“之前臣已经审问过证人,供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想了想,问道:“是谁先发现韦曦尸体得?” “是殿下派出去寻找夫人的禁卫,随行之人有人认出了是韦家的大公子,他们怕招惹麻烦直接将尸体送回了韦家。” 我道:“那么将那日最先发现韦曦尸体的禁卫,和韦家里给韦曦清理遗体的下人,连同那日认出他的人还有证人一同带到这里来,找人分别将他们看管起来,不得私下接触。” 房玄龄应是,我思忖道:“寻个合适的理由,把他们客客气气地请来,切勿太过引人注目。” ﹡__﹡__﹡ 人被陆陆续续地带进了离宫里,房玄龄在正殿审问,我则在屏风后听审。 预先带进来的是那日目睹凶案发生的人,是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妇人,粗布荆衫神情唯唯诺诺,看上去很是老实不像会说谎的人。 “民妇刘氏那日是去松林外的溪边洗衣服去了,谁知天色渐黑又隐有雨势,便想着穿过松林抄近路回家。路过松林时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和一个黑衣男子打斗,本是因为害怕想快些离去,却没曾想眼见着那个白衣男子刺了黑衣一刀,黑衣男子就倒下去了。我当时离得远没看清具体伤势如何,只觉得大概是出了人命,慌慌张张地喊人去了。” 大体与笙哥所说吻合,房玄龄稍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么死者倒下去时你可有发现什么异状?” “当时天阴沉沉得大概要下雨,那人倒下去后一直盯着天上看,过了一会儿好像还笑了……”她哆嗦了一阵儿,“兴许是民妇看错了,笑得好像还挺高兴得,我当时觉得奇怪抬头看了看,天上晚霞遍布绚丽如彤,真甚是好看。” 蓦然想起韦曦曾送我的那副‘晨曦邀晚霞与共’,或许他想送的人并不是我。在临死前能对着徐徐升起的晚霞微笑,是否对从前的事情已然释怀,又是否看清了心中自始至终所爱之人。 房玄龄却猛地拍了下案桌,似乎怒不可遏。那妇人被此所震慑,瑟缩着再不敢言语。 我隔着屏风低声道:“先让她下去,传发现韦曦尸体的禁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请原谅我恶俗一下,尚方宝剑~~~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大约在11点左右吧 第086章 房玄龄半站起的身子顿了顿,没有向我这边望只是慢慢坐下,吩咐内侍将农妇安顿在偏殿,传召当日发现韦曦尸体的禁卫。 隔着翠色竹叶屏风,半明半暗间见来人大约二十岁,面容苍白几乎不透血色,细眉薄唇,眸光冷淡,长发高束绾在脑后,一身贴身黑衣透着冰冷的英气。相较于前面那人的拘谨惊惶,他倒是沉稳自若得多,单膝跪地施礼。 “属下展卫风参见房大人。” 房玄龄唤他起身,让内侍搬了个凳子来。 禁卫推辞不受,他温声笑道:“找你来只是例行公事,并非审问犯人,你不必过于紧张。”展卫风方才俯身坐下。瞧着他行事磊落得体,而房玄龄待他又极为体贴尊重,心中便对这人生了几分兴趣。见他虽坐着,但双手平整地放在双膝之上,脊背挺得笔直,坐姿端庄,不像寻常兵卫言语举止间总能透出些痞子气。 “本官宣召你前来是想询问当日你发现韦曦尸体一事,你再详细描述一下当日情景。” 展卫风字句清晰,“启禀大人,属下当日奉秦王殿下之命率领了十几个禁卫兄弟同其他人兵分数路寻找杨妃娘娘,刚走到一个叫路隐村的地方,听得村民前来报案说在松林里出了人命。属下便带人前去查验,发现一个黑衣男子躺卧在丛林中,腹部中了一剑,已没了气息。属下所带的弟兄们中有一人家有亲眷在韦府当差,曾与韦公子有过数面之缘,他认出了死者是韦曦公子,便向属下报告。属下认为事态严重一面命人看管好尸体,一面立刻赶回萧府禀告殿下。” 房玄龄颌首,随即问道:“那么那个认出韦曦的禁卫姓甚名甚?年龄几何?家中境况如何?平日在军中表现又如何?” 展卫风道:“他名叫陆肖,长安人氏,今年二十有五,曾在前朝张须陀军中任职,后来被王世充所俘,充入离宫当了禁卫。家中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妹妹,名叫陆羽书,年前已与微臣定了亲。” 我偏头,确实为他轻描淡写说出的事而惊讶。 他随即道:“微臣与陆肖有姻亲之宜,不方便评论他在军中表现,烦请大人另询他人。” 房玄龄抚摸着下颌短髭含笑点头,像是对他的耿直公正之举甚是赞赏。 我垂眸理了理裙衫,起身拖曳着臂纱绕出了屏风,展卫风立刻起身施礼,始终将头低着不曾看我一眼。我心中暗忖,他倒是深谙遇见宫闱命妇须得避嫌之礼。 房玄龄起身引我到他的座椅,我摆了摆手,绕着展卫风道:“展禁卫为人高洁清廉,令我钦佩不已。不知禁卫今年多大?” “回杨妃娘娘,微臣今年整二十。” “哦?”我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当真年少有为,才二十岁便已升做了禁卫长。你的内兄陆肖今年都二十五了,还是你的手下。看来他是在品行才干方面远不如你。” 他言笑不苟,只合手淡淡道:“‘年少有为’四字微臣愧不敢当。若说年少有为,普天之下有谁及得上秦王殿下,年仅二十四岁便横扫诸雄平定乱世。微臣不过是运气好些,得了长官看重得以升迁,怎能自我骄矜以官位稍尊便看不起同僚。” 我面露赞色地点头,虽未能见到禁卫里的其他人,但也能判定这个展卫风必定是个中翘楚,若一切顺利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转身见房玄龄面上也是极赏识他的神色,笑道:“你先下去,今日之事莫要对外人道。” 他俯身施礼始终规谨地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我阻止了内侍继续宣召,对房玄龄道:“看起来房大人似乎很是欣赏这个展卫风。” 看着我凝淡的神色,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黯淡地垂眸:“在断案方面微臣却是不如杜如晦良多,总不自觉以个人喜恶来判断这个人的好坏。” 我含笑道:“房大人足智多谋,秦王自然要将这等要紧之事交予你。只意识到便好,下面可不要再犯。” 他心悦诚服地点头,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方才不曾有的钦佩。 ﹡__﹡__﹡ 内侍传召了陆肖进来,大体打量了一下,在外貌气度方面确实不如展卫风,略显短小的身体甚至有些佝偻,给人种老气横秋的感觉。举止亦不如展卫风洒脱,单膝跪地时一双眼睛四处瞥,给人种贼眉鼠眼的感觉。 房玄龄向他询问了当日发现韦曦尸体的经过,发现说辞与前面的展卫风不出其二,遂问道:“陆肖,本官且问你,你家中是何亲眷在韦府当差,你又是在何种情况下见过韦家大公子?” 陆肖磕磕绊绊道:“回大人,微臣的一个远房表妹在韦府中给大小姐当侍女,往年上阳节时大公子总会给府中上下分发些银镙布蝇,表妹家中已无人,便时常叫了属下去取些回来家用。” 房玄龄应道:“你那表妹姓甚名甚,家中可是遭逢了变故?与你又亲疏如何?” 他道:“表妹名叫杜蕊,其父曾在已故罪臣刘文静家中当差,因谋反案受到牵累被诛杀。亲戚们怕引祸上身均和她断了联系,表妹无法只得远走他乡,到了洛阳进了韦府当差。” 听他竟提到刘文静,不觉添了几分精神。这些人竟各个暗藏玄机,大有来历。这其中盘根错节似乎都聚到了一起,会是巧合吗? 房玄龄显然也愣住了,想来他与刘文静曾同在秦王府当差,也算了有薄交。不过房玄龄不愧反应机敏,随即反应过来,问道:“展卫风说你曾在张须陀手下当差,而后被俘进了内廷当禁卫,那么你表妹可是来投奔你得,可也是你为她谋了韦府那个差事?” 陆肖道:“属下哪有那个本事。韦家是钟鸣鼎食的显赫门第,在洛阳声明隆盛,少不得官宦巴结,哪轮的上我。不过属下姨夫曾随着刘文静大人进出过秦王府,表妹亦跟着增了些见识,再加之她容色秀丽上得了台面,便被韦小姐看中收纳在了身边。” 这趟浑水真是越搅越深了,连秦王府都给牵扯了进来。我见房玄龄神色也凝重了不少,眉宇紧锁朝我看来,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遂点了点头。他便道:“你先到偏殿等候,不得随意走动,等候本官再召见。” 陆肖应是,低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__﹡__﹡ 窗外已是烈日炎炎,转眼到了午膳时间。紫诺已命人去传膳,不得不叫停了审讯。 我摆弄着臂纱丝缎思虑了片刻,叫来内侍吩咐道:“给两位禁卫和其他人好酒好菜,万不得怠慢。至于刘氏……只给她上些小米粥,别得不许再给。” 房玄龄赞同道:“夫人也看出刘氏没有说实话。” 我道:“刘氏确然没有说实话,但说谎却未必只她一人。今天下午审过给韦曦清洗遗体的下人,可再审一遍刘氏,届时大可让展卫风和陆肖在屏风后旁听。” 他对我的安排很是满意,不禁赞道:“夫人果真冰雪聪明,若能逼得刘氏说实话,定然会让他二人中说谎的人心生慌乱,乱则出差,必定会露出破绽。” 说话间紫诺已将午膳摆好,碟碟碗碗淅淅沥沥地摆了一桌。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对房玄龄道:“我知房大人对那禁卫长甚是赏识,但有一言不得不说。” 房玄龄立马道:“夫人但说无妨。” “我曾和秦王一起离开离宫,到了洛阳城里的碧芙楼,恰巧在那里遇上了韦曦。而后是我去萧府,又是被韦曦尾随至那里。两次都是从离宫出去,被他围堵。显然不会是巧合,他能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定然是离宫里有人通风报信。而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些进出行宫不受局限的禁卫。” 房玄龄却道:“这一点秦王也已料到,曾派微臣彻查宫中禁卫,只是禁卫数目旁多,难以在短日之内面面俱到。不过……方才那个陆肖,倒是和韦家有些渊源。” 我将视线瞥向窗外,见那风光霁月,一片碧绿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阳光打在上面折射出茎叶分明。 心中掠过异样,或许万事并非表面所见,只觉得这一切的背后好像有一条线给连在了一起,只是这条线究竟是什么呢? 说话间,内侍通报说傅合清求见。我命人将他带到偏殿,然后留房玄龄在这里用膳。 傅合清见了我却是神色匆匆,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递与我。 雪白质地上磨痕点点,竟是一首小诗。 “佳人居瑶台,惑以倾色殊。壮士为相裁,余者安在哉。”不自觉目光雪冷,将绢帕揉在掌心里。紫诺探头来看,忧心道:“这其中的意思是不是说,韦公子和萧公子是为了夫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韦公子无辜丧命,萧公子身居牢狱,两人都不得善终。” 我未答,转头看向傅合清:“这是哪里来得?” “今天一早洛阳城里便传遍了这种绢帕,我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得,只是得了它便匆忙拿来给姐姐看。” 我咬牙切齿道:“好快的动作。” 傅合清却似乎坐立不安,扯着我指道:“姐姐瞧这一句,佳人居瑶台,‘瑶台’为神话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又为古之宫阙。现今洛阳虽权贵诸多,又有几人能居住在宫阙之中,已有流言蜚语指向秦王。这样下去,只怕……” 第087章 “怕什么!”我一声断言,随手将绢帛投入熏炉中,徐徐而燃的蓝色火光跳跃着迅速将雪色淹没,一点一点吞噬成残渣碎屑。朝如白雪暮成灰烬,世间浮艳不过如此。 我今早才要审理韦曦一案,便立马有这种含沙射影的传言留出,可见背后之人不是与韦家关系密切便是可时常掌握其况态。这个案子看上去板上钉钉,但有许多地方却又是经不起推敲。那个凶杀也知道,一旦摊开来查难免不会让真相浮出水面,所以在这儿关键出了这么一招想要逼得我知难而退。可笑之极,且不说我断然不会临阵退缩,便是为了今天这等恶毒的流言,我也得给我自己给世民争一个公道。 望着窗外松针上漱漱落下的露水,我冲傅合清道:“韦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可曾却看过韦若和雪芜?” 他的神色暗沉起来,低声道:“去过,只是被雪芜赶了出来。” “那么今日你就再去一趟。”傅合清低垂的头陡然抬起,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我道:“待会儿我休书一封让紫诺给你,以房玄龄大人的名义邀韦若前来离宫商讨令兄下葬之事,就说是秦王临走之前的嘱托。你务必要将书信完整无缺地带给韦若。” “这……”他神色犹疑,我轻笑道:“我自会派几个内侍跟随,她便不会再赶你了。往日潇洒倜傥的傅公子怎也会叫个小姑娘怕成这样。” 他不在言语,目光羞赧地躲开,俊脸浮上了两朵彤云。我不禁暗叹,天定姻缘果真奇妙,一场劫难反倒将两个彼此疏离的人重新绑在了一起。 ﹡__﹡__﹡ 回到寝殿时,因那首诗梗咽在怀,总也觉得别扭,继而食不知味起来。紫诺取了盅参汤来,劝着我喝了下去。再见房玄龄时,他眉宇紧锁忧色陡深,料想也是听过了那首诗。见他这幅模样,想必是担忧世民传之在外的名声胜过其他,便出言安慰道:“当下已是骑虎难下,唯有水落石出才能给清者一个公道。” 流水琤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离宫之内。 房玄龄颌首,却是目有所思,踌躇着开口道:“微臣想请求夫人一件事。”见我点头,他继续道:“此事已然将秦王牵扯其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与他声名无益。殿下新胜疆场朝野之上威望陡增,这个时候断不可出什么差池。若到必要时刻,微臣能否请求夫人万事以殿下为重,当舍则舍。” 听他之言,却让我蓦然忆起当年他出征刘武周之时,我躲在合意台里看他离去的身影。千重万重宫阙中一幕转身离开的背影,秋阳下如此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再多的荣耀也无法消弭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我们之间分分合合从来都是聚少离开,他的艰辛所了解的尚没有他身边的近臣多。大概只有亲眼目睹了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维护今日来之不易的成果。心里苦涩与温恬并存,若没有他的一再退让和宽宏,怕今日我也没有机会给萧笙翻案,而今若是局面一再恶化,我又有什么资格拉着他一同坠入冰渊。 虑及这里,轻轻应下他的请求,心中五味陈杂。 ﹡__﹡__﹡ 晌午过后,起了些风,连带空气也凉爽了许多。推开窗户,见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的透明,淡淡的铺泻长空。空气中弥漫了一种甜腻香气,像是春光尽处茉莉谢后的余香。 下面该是审问韦府的人了,且听房玄龄命内侍将人带进来,便快步走向屏风后。 来人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衣着银灰样锦短衣,倒是韦家上等奴仆的装束,整个人看上去甚是干练机敏。 “草民王鹊参见大人。” 房玄龄命他起身,亦命内侍搬了凳子来,王鹊却是如展卫风起先推脱着不敢坐,被房玄龄温言抚慰了几句才战战兢兢地坐下。 “王鹊,本官且问你,那日给韦曦清理遗体的人可是你?” 王鹊应和道:“正是小人。” “那你且将他遗体的情况详细说明。” “那日大公子被禁卫送回来,小姐已哭得不成样子,雪芜小姐陪着她回了闺房。管家便叫来小人说已命人给公子赶制了寿衣,命小人给公子擦拭□体好将新衣换上。小人便去了,公子着了身黑衣,除了腹前的血渍和后背的污垢其余地方都整洁干净得很。小人便将黑衣脱下,发现公子的双拳紧握在一起,便依照老人说得顺着血脉捋了半天才将拳头捋开,发现里面攥了些松树叶子……” 我心弦陡紧,听房玄龄的声音也凝重了不少,开口确认道:“你是说韦曦的手里攥着松叶?” 王鹊点头,“后来小人听说大公子是在松林里被人所害,想来是倒下挣扎的时候抓住得。大公子待人向来温和,对我们下人也很亲厚,怎么就……”说着说着竟抽泣了起来,以袖子捂住口鼻掬起泪来。房玄龄安抚了几句,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我从屏风后绕出来,拧眉道:“若如刘氏所说韦曦是面含微笑着离去,倒不太有可能因为挣扎而将松叶攥在手里。除非……” “除非是他临终有言,想要对活着的人说。”房玄龄得出结论,“看来此案确实另有玄机,不妨再审一遍刘氏。” ﹡__﹡__﹡ 外面且审着,我拉了紫诺去内殿翻看李世民留下的书籍册卷,想要查找一些关于松叶的记载。大多是些关于药理方面的记载。最早出处在《本草经集注》中,记载它性燥质利,炒黑善去风湿,顽癣湿烂,浸渍不干,并敷冬月冻疮。我看这这些文字很是头痛,心想若世民在就好了,必能从中理出个头绪。却见紫诺对着卷册出神,并没有在找。 我歪头看她,娟眉微舒,仿有沉思:“夫人,奴婢总觉得奇怪。韦家大公子是被萧公子追赶到了松树林里,两人刀剑相向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他们中肯定谁也没有料到会出现今天的局面。”我疑惑地点头,她继续道:“奴婢的意思是,若韦家大公子不是倒在一片松树林中,那他手中会握有别的树叶吗?” 我愣了一会儿,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她话中意思。关键也许不是在松树叶,因为韦曦大约是在临终前随手抓起来得,是什么叶子倒也许并不重要。而是这叶子本身…… 正商讨着房玄龄已审问完毕,他向我道:“那刘氏果然是在说谎。若真如她所言一见到有人倒下便立即去报案,怎会有时间看见韦曦对着晚霞面带微笑。那日在韦曦和萧笙打斗之后,她出于好奇留了一下,后来是家里男人知道了两个人都大有来历才怕惹祸叮嘱她说自己除了看见死者倒下其余得什么都没看见。” 我如拨开云月,寻到一分希望,问:“那她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松林里除了萧笙和韦曦之外的另一个人。” 不禁屏住了呼吸,却难耐跳跃在胸腔里的激动。见房玄龄神色如常,仿佛没有丝毫的变化。淡然道:“只可惜她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样貌,只看到一袭黑衣男子的装束,身形清瘦。” 升起的希望再度破灭跌回了湖底,我失落地应和了一声,心情阴沉极了。 房玄龄却道:“夫人不必担忧,刘氏所说还是有几分用处得。”说着找了宣纸和笔墨来,在纸上画着,道:“据萧公子所说当日他与韦曦所站的位置大约是这样。”浓黑的笔墨在东南和西北角勾勒出两个人形,“而刘氏所站的位置是这里……若依她所言另一个人所站的位置正是通向林外小溪的路径,这个位置萧公子是断然看不见得。但是……” 我道:“但刘氏和韦曦可以看到。两个人面朝同一个方向,若依刘氏所言只看到了那个人背面,那么韦曦定然可以看见他的样子。他临终前已经知道杀他的人是谁,所以抓到叶子……” 房玄龄也扬声下令,命人将禁卫中和韦府上下名字中带有‘叶’字的人翻查出来,逐一审讯。 ﹡__﹡__﹡ 不觉夜色深沉,一天已经过去了,却只有寥寥头绪。漠然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等了多时,仍不见韦若来,紫诺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道:“夫人不好了。裴大人带着齐王殿下回了离宫,要命人提审萧公子。” 我想都没想,直接抓了床榻上包裹跟着紫诺出去。 文成殿灯火通明,浮刻麒麟祥兽的步阶扶摇直上,在凄凄夜色里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色碧绿平静而深远的铺展在天地间。 已到了殿门口,却被李安馨给拦住了。她娇俏道:“这不是杨妃娘娘吗,深更半夜得出来串门了?” 我耐下性子,道:“请郡主让开。” 她脸上笑意飞扬,映着头前华光熠熠的金步摇,满是骄矜奢贵。方要说些什么,却被人抓住了胳膊,回头望清来人不禁勃然大怒。 “怎么了,我欺负她,你还要护着你的内妹吗?”质问之声若檐下脆铃,清灵而尖锐。 宇文士及面色无改,“微臣是为了郡主好,不怕秦王回来再来兴师问罪吗?”话音一出,李安馨面色顿时青暗,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紧抿着唇,愤恨地盯着宇文士及。 “哟,这是何方神圣,倒有二哥罩着便说不得,碰不得了。”讥诮刻薄的声音响在耳边,我眉宇跳了跳,扣在包裹上的手陡然抓紧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看出玄机了吗,树叶的意思猜出来凶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第088章 夜风寒冽吹透纤薄的纱衣,直入肌骨。李元吉神色张扬地步步走近,我咬牙,将包裹甩到身后,扬起手腕扯出了琴弦。身后寒风一撩,被人抓住胳膊,我回头一看,是两年未见的李道玄。 他玄冠束发,已褪尽稚气,修身玉立,目光炯炯,俨然一副华年丰姿。他轻轻抓住我的胳膊慢慢放回身侧,轻声道:“嫂嫂勿要冲动。”我的手紧攥成拳,暗暗压抑着心里的波涌,转眸看向神色如常的李道玄,不解着沉声道:“你要阻止我?” 李道玄道:“二哥如今不在洛阳,我们万事皆要隐忍。” 望着那眉目清澈的年轻脸庞,沉慵夜色里不甚清明,如夜雾缭绕其上渐趋模糊起来,竟渐渐化作了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飞扬的眉梢青黛浅描,透出些清艳的妩媚,眼中的那么潋滟笑光总好似隔绝在巅峭冰山之外,有着不容亵玩的冷漠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璃影,我欠你太多,也太对不起你了,我像是在一个漩涡中每天都要保持着警惕去提防那不知何时不知从哪会飞来的冷箭,竟就这样忘了你的血海深仇。若非眼前这个人,我甚至到现在还记不起要去找李元吉给你报仇。 “嫂嫂?”李道玄迟疑着叫了我一声,回过神来将手慢慢握紧,还不是时候,璃影,再等等,现在真得还不是时候。 李元吉讥诮的声音传来:“两年不见,杨妃果真愈发动人了,难怪二哥被迷得神魂颠倒。”说着仿有深意幸灾乐祸地看了李安馨一眼,她抿着唇忿忿道:“关你屁事。” 我紧抓着包裹,望着他阴寒道:“听说齐王下令要将萧笙押来受审?” 他顽劣不羁地笑了笑:“那又如何,现今二哥既然不在,那这里就是我说了算,我想审谁就审。”顿了顿,却是笑纹猥琐地靠近我轻声道:“要不怎么说你厉害,能迷得李世民去护着你的姘夫,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你的本事了。” “你给我嘴巴方干净点!”李道玄在一旁呵斥。 我倒是没有动怒,只挑了挑唇角,“果然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 他嗔目怒视,牙缝里冒出冷气丝丝,而我已不屑再与他纠缠,抬起眼睑望向大殿之上,裴寂正笔直地站在殿门前,神情颇有些高深莫测地俯瞰着我们。 心中了然,不乏讥嘲地冲李元吉道:“你觉得我说错了吗,人家是为了在陛下面前树立新功,又不愿意得罪人,你倒是上赶着给人家铺路,整治起你大哥的心腹来了。” 裴寂已然浮动着云摆走了下来,扬声道:“杨妃娘娘不必在这儿挑拨离间,孰是孰非审过才能知道。只不过……眼下这案子没有什么进展,流言倒是漫天乱飞,无风不起浪,您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 我冷然道:“谣言止于智者,裴大人什么时候也干起这捕风捉影的事情来了。” 他沉然道:“所谓忧民之虑,防民之川,百姓既然相信了,臣也不能完全将之置于脑后。” “既然谣言不止,那么大人真正忧心百姓,忧心国事就该彻查此案,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揪着谁不放。” 他一拂袖,声音凛冽了些:“本官无意与谁过不去,只是此事因谁而起大家都心知肚明。秦王就算功勋显赫地位尊崇也不能一手遮天,今天既然都将话说到这里了那也不必拐弯抹角,夫人涉嫌其中应一同接受审讯。” 我不自觉后退一步,夜风撩起裙裾翩袂飞扬,扫起长阶上拂尘如霜。面前黑影一晃,却是李元吉那恶毒的笑声:“我大哥身为储君身边人才多得是,倒是这个萧笙被二哥如此护着,谁知道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倒是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今日是你先送上门来得,可别怪我不客气。”说话间招来了几个亮甲银胄的禁卫,阻断了我后退的路。 “给本王抓住她,本王要细细审问,这个女人究竟有何本事能搅乱洛阳城这潭千年静水。” 他们正要上前,却被李道玄呵斥退了几步,手正指向那跋扈的齐王,怒道:“李元吉,你敢!”对方一扬眉,在空中虚打了个手势,那些禁卫再无顾忌上前涌来,我后退几步,抓过身后包裹在空中撩了个优美的弧度置于眼前,解开缚在上面的丝带,露出了腾飞的蛟龙,大声道:“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妄动。” 月光下,剑鞘银亮熠熠如着了清辉,淡然不迫地散发出王者摄人心魄的鼎盛之光。檐下角灯映得烛光在眼前一晃,裴寂睁圆了双目,半张着嘴猝不及防道:“他……竟连尚方宝剑也给了你。” 李元吉转身诧异道:“什么?那真是尚方宝剑?”说话间已被裴寂扯着衣袖跪伏到了地上,双摆大伸施行严礼道:“臣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跪,那些懵在原地的禁卫立马反应过来,皆放下剑如法炮制高呼起万岁。晦暗不明的夜色下,只觉周围黑漆漆地跪倒了一片,连李道玄、李安馨和宇文士及也跪下了。 见剑如面君,遥想李世民曾用它在阵前统领千军万马,威势果然不可小觑。 我将剑横握于胸前,肃然道:“那么裴大人可要听它号令?” 裴寂头都没抬,“臣万死不辞。” 我声音清亮,字句清晰道:“此案尚未明了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目再生事端,亦不得干扰房大人办案。” 众人应是,又是三呼万岁。我已唤过禁卫去拦截前往天牢提审萧笙的人。一整夜的有惊无险便这般结束,我将宝剑放回包裹里,这个细软的绒布摸着凹凸不平的剑鞘,心里突起百思,若世民这个时候能在我的身边比十把尚方宝剑还会令我心安。 一直跟随在我身后的紫诺却是不声不响地绕过密匝的禁卫到了裴寂的身边,寒风轻轻地吹,周围极静,纤细柔和的嗓音轻而易举地传入耳中。 “秦王临走前便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托付奴婢转告大人一句话。他是为大唐平乱去了,若谁胆敢趁他不在动他的女人,那么下一次尚方宝剑出鞘就不只是在一个女人的手里花拳绣腿地晃上一晃……”裴寂脖颈僵硬地微抻,紫诺娇笑如花:“奴婢奉劝大人一句,当年那个沐云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同为陛□边亲厚之人,大人的眼界见识总不会和一个调制丹药的内官一般吧。” 我不禁勾唇,这丫头还真是聪明,语气时机恰到好处,看来日后可以省却不少麻烦。下台阶时见李安馨从地上起来往我这边走了一步,随即被李道玄拦住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干什么,可别怪我没告诉你,那把宝剑是可以先斩后奏得。”被李安馨嫌弃地推开,尖声道:“谁要去找那女人麻烦,我是要去找若姐姐。” 步履微顿,我抬起头,恍如天梯的殿前石阶之下,一袭白衣裙袂飞扬,天幕疏星几何,落下悠然清辉镀在如缎黑发之上。 而身后李安馨还在跟宇文士及絮絮叨叨:“你什么时候能像二哥对杨妃那般对我……” ﹡__﹡__﹡ 阔朗开敞的前苑,几株老树遒劲清疏,树下悬着薄釉葵花翘灯,烛光映出了石桌上摆放齐整的杯盏。 韦若目光清淡,即看不出太浓深的忧伤也看不出太炙热的愤怒,只是波光轻漾地扫了桌上的包裹一眼,似笑非笑道:“在他眼中,还能寻得到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轻抿了一口茶,笑靥清清:“太多了,他的责任,他的抱负,他的山河天下,还有他的秦王身份。” “你这样说,就太没良心了。若是被秦王听到,一定会很伤心。”她的嗓音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却又在一瞬松垮了下来,满是落寞地轻笑道:“又关我什么事,他愿意倾尽一切地来爱你,别人谁又能说什么。” 望着月光下美丽面庞上交替的神色,好像看到了从前素雪红梅的雅静。却又随即摇了摇头,这一夜总是爱想以前,以前已经去之不复返,还想来做什么。 “阿若冰雪聪明,一定猜到我找你来所为何事。” 她微微侧头,似是在观赏杯盏上精细的纹饰,“从傅合清以房玄龄的名义来邀请我,我便猜到是你。”心中涟漪微漾,她明知是我还来赴约,是否已在心中有了新的计量。却听她不慌不忙道:“可我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大哥的在天之灵,为了……秦王的名声。” 话语若檐前滴露,不缓不疾,含了坚定含了忧伤:“不知怎么得,越多的矛头指向萧笙我就越觉得可疑,那些流言蜚语好像有了生命无孔不入。我虽然没有你的智慧,可也知道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不会来得这么恰到好处。说实话……”她仰起面看我:“别人怎么说你倒无所谓,虽然有些不堪入耳可也未必皆为杜撰,只是连累了秦王跟着你名声受损,却让人无法不嗟不叹。他是勇冠三军的统帅,是大唐最炫目耀眼的男子,凭什么要被一杯污水浊了衣襟。”说着手中杯盏一扬,茶水被尽数泼了出去稀稀拉拉地洒到地上,茶叶伴着水滴绘成了一幅凌乱的画。 她站起身前倾过来俯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杨妃娘娘,您若是有什么吩咐亦或是有什么想要知道得,韦若随叫随到。但倘若是私心作祟要为哪个人开罪,韦若纵然舍得这一条命也要拽着你一同下地狱。” 我的身子颤了颤,似是被她目光中的冷寒凌刃若慑,平淡地回望。枝蔓若羽翼随着晚风四处摇曳,窸窣落下的碎梨花点缀了她离去的背影,像一幅走入梦中的美妙画卷带着苍凉决绝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把若若拉来就是为了让她受受刺激。风梳,我对不起你。ps昨天真得是后台登不上所以才没更,今天晚上两更,稍后还有一更。 第089章 夏色荼靡,原野葱倩。转眼世民已走了近一个月,雁门那边时常会有消息传来,但因路途遥远,往往都是些旧沉的消息。但据我所知,此次围攻雁门的先锋为处罗可汗之子突利可汗阿史那什钵苾,据传他与颉利不和已久,率东突厥之军驻守雁门关外却迟迟不肯发动总攻。 窗外牡丹花开得正好,饱满艳泽的花瓣如女子颊边新敷的胭脂,幽葩细萼占尽了离宫内苑花海中的风头。水渠里彀纹平平,毫无涟漪。而我的心却因这传来的消息阵阵不安,仿佛是个被冰封的噩梦,也要随着这春暖花开、夏日炎炎而浮出水面。 紫诺正在梳理案桌上的卷帙册书,悉数为连月来调查韦曦一案的成果。我们查出了几个可疑的禁卫,查明了当日韦曦身死时的蹊跷之处,却就此陷入僵局无法再深入下去。好像,顺着一根绳子往前走以为可以顺藤摸瓜但走到尽头却是一堵墙。 身后一声刺耳的声响将我从冥想中拉出来,紫诺慌慌张张地弯身去捡,我见是一个鎏金乌木的盒子,中间嵌了颗血红的宝石,被一把铜锁锁着。印象里好像从未见过这样东西,便将它从紫诺手里拿过来,搁在耳边晃了晃,有细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触手却甚是轻盈。紫诺道:“这几日阳光甚好,奴婢将秦王殿下的那一箱的旧书拿出来晒晒,在箱底发现了这个东西。” 摸着盒子表面精致的花纹,我奇异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呢?” 紫诺摇头:“奴婢不知,听宗璞说起过秦王殿下有这么个盒子,都是他自己收着,在行军作战时连近侍都难以接近。” 我更加好奇,听上去像是个极为紧要的东西,但拿在手里却轻飘飘得没什么分量。怎得这次他便不将它带在身上了。疑惑间,傅合清命内侍传话要见我,只得先将那个盒子放置在一边。 几日不见,合清丰采俊逸更胜从前,如佳木葱郁,愈发显得神衿。他揽袖于身前极为夸张地向我深行了一礼,我眉宇微舒笑吟吟地望着他,道:“还不快起来,等着我去扶你么?” 他站起身来,疏淡的眉宇故作委屈地拧起,满目含怨地对我道:“姐姐当真绝情,妄我一接到母亲大人的命令便立马来见你了。” 我立刻从案桌后站起来,“夫人可有消息要带给我?” 他见我面目凝肃便不再与我玩笑,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封土黄色信封,朱红色蜡油油封完好无损。我顾不得其它将信封撕开,里面纸笺三四页墨迹稀稀疏疏,在那飞扬的字里行间里我的眉宇渐渐疏开,桌上横测的铜镜里映出了面上浮有深意的笑容。 “紫诺,你还记得那个叫陆肖的护卫有个妹妹吗?” 紫诺面色微滞,忽而展颜笑曰:“好像是叫陆羽书,夫人突然问起她,可是案子又有起色了?” 我缭过臂纱闲适地坐到窗前的藤椅上,闭上眸子仰头任阳光漾于面上,淡淡道:“传我命令,陆氏羽书娴静淑巧,秀外慧中,特任为内廷女官,择日进宫。” ﹡__﹡__﹡ 离宫内景致繁巧,便如眼前,入眼之处青山环绕,密林葱郁,一道清流飞瀑,如白练挂川,碎珠溅玉,水声隐隐。水势飞落沿假山层层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斗折蛇行蜿蜒西去,消失在重峦叠嶂的宫阙之中。 莺沥雀声渐息,人烟显至,却是在雍台琼瓦之内。 我将糙米粒投入河中,数尾红色金鱼攒动着促游过来,如一幅针线密集的织锦彩绣,慢慢在石畔勾勒成饰。内侍沿着崎岖的松石路艰难地走过来,尖声道:“夫人,展护卫求见。” “传。”手掌伸展开任掬捧的糙米悉数落入水中,鱼头跃动争夺更甚,我却没了欣赏的兴致。梳理了梳理裙纱站起身来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石凳上铺放了棉垫,紫诺已将茶斟满,我坐下,幽隽绿荫下便有个英姿挺拔的少年快步走来。面容年轻却被那冰冷的神色显得格外老成。 他在庭前施礼,我唤他起来却迟迟不见他起身。 树叶遮出阴影翳翳,我让紫诺带着内侍悉数退出三丈之远,并命人把守闲杂人等不得擅自入内。 “展护卫来得好快。”我起身围着跪伏在地上的展卫风绕了一圈,听他那声音润朗,如珠玉轻击。“臣请夫人开恩,内廷女官对品貌才学要求甚严,羽书蒲柳之姿,又不通文墨,实难当此重任。” 我清幽一笑:“这有何关系,进了宫自然会有人对她细细调1教,至于展护卫所说难当次重任一说,更是无从说起。现今朝中不少忝居高官厚禄之人,又有谁说得准他们便是实至名归。不过在其位谋其职,混沌度日罢了。”顿了顿,微微靠近他,轻声道:“便是展护卫如今平步青云,就定是自己真才实学所至吗?” 他的身体晃了晃,却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慌张。汗珠从平滑的额头上流下来,洇湿了整洁的衣领。 见他不语,我道:“护卫所言并非真心话,你阻止我招书羽姑娘入宫并不是因为她才貌不够,而是怜惜她女官三十岁时才能出宫。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自然是珍之爱之。但若别人的亲人却因栽赃陷害而身陷牢狱,那么别人如何又能不深受煎熬。” 清风将那厚重庄隆的裘服吹起边角,黑缎上描摹着灿金的纹饰,如天边彤云隐含着欲雨的阴霾,无形中给人以压迫之感。他摇了摇头,声音却没了之前的苍冷,反而犹若时间磋磨的沧桑:“夫人有话不妨明说。” “好。”杯盏咣当一声被掷到石桌上,“既然展护卫如此爽快,我也不再绕圈子了。陆肖虽然看上去像是个钻营之辈,但他却并没有个在韦府当侍女的表妹,当年来到洛阳举目无亲的人是你,同刘蕊为表亲的人也是你。” “在这个微妙的时候陆肖肯替你挡灾,是为了什么,看中你蒸蒸日上的前程,还是为了将妹妹嫁给你?展护卫看上去不像庸碌之辈,怎会做如此愚蠢的行径,莫非不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 展卫风不语,却是抬头看我,天边日影涣淡,透过老柳树的垂绦柔柔地照过来,在年轻的脸上晕出几块光斑。 我低头目光清冷地问:“说,你将我和殿下出宫的消息传给了谁?” 他重低回头,声音中辨不出悲喜:“夫人明鉴,臣当初答应陆肖的提议并非为自己功名利禄,而是怕连累恩人。当初蕊儿和臣在洛阳举目无亲,多亏恩人才能在此立足并施展才能。卫风宁死也绝不会做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 他虽垂眸说出这番话,但脖颈挺得笔直,犹若风案畔的芷兰,无论秋风飒飒,冰霜层层,犹自气质高雅,风骨傲然。却让我不知该如何审下去。只得温和了声音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到这里来吗?因为此处人烟稀少,又只有你我二人,我敢保证今日谈话断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夫人为何要这样做?” 我将视线瞥向别处,远方云雁高飞,流云剪剪,“那是因为人生在世总会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不希望有人会因为一时糊涂而葬送了一生的前途。” 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拼接路上,他的手挣扎着攥成了拳,声音若幽叹:“夫人的一番苦心,卫风只怕要辜负了。”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凝聚海棠枝头的夏云,忽然散去,若扯断了锦缎,翩然飞扬。 ﹡__﹡__﹡ 月光似练,如华如玉地垂落人间,像镶嵌在大地的一弯泓玉。 夜间辗转难眠,在卧榻上翻来覆去,方转了个身紧贴在墙面上,忽觉那缝隙里像有股诡异的幽光照射出来。 我翻身下床,弯身爬到床底下手四处摸索着,果然触到一个硬物,将它拿出来见是一把铜钥匙,表面被打磨的光滑莹润,在灯烛下幻亮流金。 脑中灵光一闪,披着薄纱从里间奔到书橱旁,凭着记忆将那个乌木盒子找出来。用那把可能被世民遗落的钥匙试了试,果真将盒子打开了。坚固的盒子里面放了一叠厚重的纸笺,打眼一看似是在武德二年到武德四年唐军与郑军对峙洛阳那期间之内洛阳的情况。仿佛是被唐军安插在洛阳之内的细作所上的密报。粗略翻了翻,最晚的一次奏报是关于郑州司兵沈悦同王世充近臣不和,大约就是因为这次奏报所以世民派了萧笙潜入洛阳。 难怪紫诺说这个盒子被世民贴身收藏,事关机密,自然在战时显得举足轻重。而现今洛阳已然归入唐军版图,所以这个盒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兴许是被世民无意遗落在了床榻下。 但是……我有些奇怪,那次之后应是双方交战最酣的时候,怎么军报反在这里断 作者有话要说:比较无聊的一章,但却是瑶瑶与新嫩草的初次单独交锋。。。 第090章 窗外玉兰如皎雪扑簌簌地飘落,裹着红锦襦裙的宫女正忙碌地拿着扫帚清扫,白绫挽纱扫过长阶卷起拂尘阵阵。 却听一人道:“如今春夏交织,反倒像秋季花草枯萎落尽,也不知是悲是喜。” 电光石火间,解开了珍珑棋局的最后一道迷障。手中的信笺渐渐被攥进手心中,揉搓成了一团。睫宇微微张开,看着漫天繁星如许天河斑斓,卸下了一块千钧重的大石,转而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沉雾。 ﹡__﹡__﹡ 春风柔软温恬,漾起绿浪如波,细碎的白花飘来飞去。紫诺喜形于色地跑过来,吟吟道:“雁门传来消息,突利可汗已退兵十里之外,殿下不日就可班师回朝了。” 笑纹尚未潋滟到底,便已有些失了温度,不好的预感渐至生出:“突利可汗为何突然退兵,双方可有交战?” “这个……奴婢也不太清楚。”紫诺秀眉微蹙,似在回忆道:“听前线传来的消息两军好像并无剑戈冲突,只是半个月前突利可汗送来拜帖邀请秦王殿下到两军对垒的紫霞关相见,两军主帅单独登上关隘而无一人追随,当夜回来之后突利可汗便退了兵,可是……”她咬了咬下唇“听说秦王殿下那夜心情很是不好,因为侍从的一点小过失便大发雷霆,连夜骑马出去还不让人跟着。” 手指在裙纱前绞在一起,面部迎着风一阵冰凉,沉鹜般的情绪尚未抵触心底,眸光一亮已顾不得旁得,稳然起身上前迎上一身素服的韦若,微笑道:“阿若,你来了。” 韦若面无余情,淡淡回了声,道:“你传信来说案子有了起色,还是先说正事罢。” 她身后的雪芜亦是素淡裙钗,胳膊勾着韦若,低声道了句:“谁知道她又在耍什么花招。”我笑靥如旧,漫不经心地向紫诺使了个眼色,她俯了附身已灵敏地退下。 “雪芜妹妹急什么,是不是耍花招待会儿就可见分晓。”言之所止,便招呼着韦若向凉亭中走去,菱形的石桌上摆放了三个杯盏,韦若低头看了一阵,“杨妃娘娘似乎早就料到今日会有三人在此。” 我敛着长袖抬起手臂斟茶,漫不经意道:“雪芜与阿若姐妹情深,自然会寸步不离的前来”,略微抬眸看了她那盈俏的脸颊一眼,道:“更何况是事关韦曦一案的重要事情。” “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呢?”韦若凝着泛起茶末的水面平静问道。 我望了庭前落花一眼,却没有种释然的感觉,只觉徐徐凸出的话语像是牵动着心里的某一根弦,渐缓渐紧。“韦曦手中的松叶并非其本身之意,当时他身负重伤倒在地上随手抓起来的在他心中必不会是松叶之意,而是……落叶。” 韦若听得认真,眸光微微流转,“那是什么意思?” “落叶……可取秋冬草木荒芜之意。” “你血口喷人!”话音方落,一声尖俏声音传来,我颌首淡淡一笑,迎上雪芜怒气腾腾的目光,“我有说是你吗?你急什么?” 听到我的话雪芜挺俏的身躯略微松了松,寒凌遍布的脸上若敛了层似有若无的薄纱,烟撩雾绕着遮掩着原本尚不清明的神情。 珍珠般莹亮晶润的眼珠转了转,唇角微弯似是在笑,却全无笑意。“杨妃娘娘是何意呢?” 我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一沓纸笺,缓缓铺放在石桌上,随意拿出一张递与韦若,她敛过素袖接过,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 “这是在殿下的书箱里发现得,既然现在战局已经结束,这些东西也算不得是机密。大家不妨看看,皆是武德二年到武德四年洛阳内部的军事奏报。”顿了顿,略有深意地说:“更准确的说是从武德三年三月到武德四年初,雪芜妹妹是什么时候来得洛阳?” 石桌侧旁雪芜纤细的手指紧攥在一起,狰狞的青筋曝露在凝白如雪的肌肤之上。我凝着那双美丽的手却不由得想到韦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否已对我释然,所以才会给我留下提示。还是黄昏渐至,天边那抹绚丽而美到残忍的晚霞勾起了他往日如其浓深的情愫,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心,自始至终所爱的只有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合晚。所以想给我们之间的纠缠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留下一点微薄的痕迹且凭天意。 “你怎么能证明这些信是我写得,就凭我到洛阳的时间与信的日期相符?这也太荒谬了。” 我颌首扯过一张纸笺,道:“我一直都很奇怪,郑州司兵沈悦的事情传出后,怎就再没有后续。那正是两方交战最酣的时候互通细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唐军的内应遇上了突发情况而自由受限无法传出消息。” 我将纸笺合上,已无了先前阴鸷的戾气,像问自己的妹妹般循序善诱而耐心:“雪芜,我记得那个时候韦府上下都被关进了天牢。所以并非只有起始时间,连终止时间都严丝紊合,再加上名字的寓意,这一切难道真得都只是巧合而已吗?” 她抿了抿双唇似要辩解些什么,韦若已平淡抬头:“你能肯定送出这些信的人就是杀兄长的人吗?这其中有必要的联系么?若是唐军的细作,那么现今洛阳城内风声鹤唳的局势岂非与大唐不利。” 树叶莎莎,欲止而风不停歇。我目光邈远道:“我也只是猜测,这个细作虽为唐军效力,却不是世民的人。否则他也不会任由事情拖到现在不可收拾的地步。极有可能是坐镇长安的人安□来得,若换个角度,因阿若之故,秦王与韦曦私交甚好,更凭借韦曦的人脉广交洛阳显贵豪族,既是如此,就极有可能会触犯某些人的利益。一战灭二国,秦王功高旷古烁今,是会令某些人不安了吧?” 一直不肯松开的雪芜脸色霎时惨白,望着那清透的面庞,我却有丝不忍,她如花般的年纪,怎也任自己卷入着烟尘滚滚的乱局中。即便再会伪装,终究只是个孩子,被人戳中心事会不自然的反应。 韦若面庞冷艳,只盯着桌上那沓墨迹横飞的纸笺,“是这样吗?” “姐姐!”如梦初醒的雪芜恍然抬前一步,欲言又止。 “我只想知道原因不想听你狡辩,你的字我还是能认出来得。” 雪芜晃一怔愣,遂即自嘲般地笑了笑,步步后退,凝着我道:“一点都没错,真是聪明,难怪那么男人为了你着迷。那么”,她常舒一口气,仿若终于卸下了重担:“要如何处置我呢?” 我未动,面目苍冷:“你就没有什么要说得了吗?” “没有。”她断然道,“我没有什么好说得,韦曦是我杀的,那些暗语三角艳情的流言蜚语也是我放出去得,雪芜任凭处置。” “为什么?”韦若霍然打断,两行清泪流下来,神情却依旧冷漠如霜。 “为什么?只能说各为其主。”雪芜柳眉染黛微扬,“我从小便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争强好胜不甘居人后,男人能干的事情我同样不输须眉。若要我庸碌平平地过上一辈子,我就是不甘心。你们不是不知道表哥是怎么死得吗,那一招我练了好久,本来是准备用来对付杨忆瑶得,银针自颈下右穴穿透,只要手劲够足可以从体内打出去,你们自然找不到任何武器。而那一小道伤口也极可以被忽略了。” 一声清亮的声音落下,雪芜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颊望向嘴唇颤抖不已的韦若,倔强着笑道:“姐姐这样就出气了么?” 韦若手指颤抖着去拨头上发钗,咬牙切齿道:“出气!我只有要了你的命才能出这口气。” 回头看看见紫诺已带了禁卫匆匆赶来,便出手阻止她,细长的琴弦缭过冰冷坚硬的发钗,随着‘咚’应声而落。我缚住她的胳膊,她却惨白着脸反身看来:“大哥教你弦思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你用它来对付我吗?” 迎着眼中折射的琥珀银光,让我有顷刻的失神,恍惚间已被她挣脱了手臂。紫诺已带着禁卫将雪芜看管起来,我深深地看了韦若一眼,轻声道:“你不必着急,我自有安排。” 她嗡动了下嘴唇,终究将头转了过去缄默未言。 我扶了扶雪芜发髻上偏斜的珠钗,淡淡道:“既然承认了那一切就都好办了,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被她若有预感的断然拒绝。我早有预料般的笑了笑,道:“其实不必你说,我也知道。长安姜家在唐国公攻占长安之时不多一月便成了米粮皇商。那是因为你那为商贾的父亲是蒲州裴寂的好友,裴寂本就是个有眼光的商人,奇货可居四字用于他的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以晋阳宫米九百万斛便换得了今日仆射的地位,两人意气相投也未尝不可,是吗,姜大小姐。” “你不必再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雪芜将头偏向一边,声音却在颤抖中有慌乱在其中滋长。 我冷了声音逼视着她:“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在李渊面前说出指使你的人,我可以说服秦王为你求情。就算杀人罪名难消,至少可以因你年幼无知受人蒙蔽而逃脱死罪吧。” 见她不语,我继续诱哄道:“雪芜,我听合清说你父亲年逾六旬,膝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难道真得忍心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而让老人家无人送终吗?” 清风拂过她耳边凌乱的发丝,声音低迷而挣扎:“你让我再想想……” “好”,我扬声道:“将雪芜押下去,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视。” 面前身影缭乱脚步叠踏,骤然安静下来,绵远的天光湖色前韦若清冷地看着我,“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拿来交易得?” 我深舒了一口气,嗟叹道:“你真得觉得韦曦的死是因为雪芜吗?亦或是因为我?那是朝政中纷繁复杂的争斗所至,只要争斗不止厮杀就不停。” “我不管这些……”,韦若嘶哑着声音,“我只想为我的哥哥沉冤昭雪,我……”她似哽咽难言,而紫诺已小步跑了过来,伏在我耳边嘤嘤道:“军中传来消息,殿下已带骑兵先行,大约今晚就可到洛阳,夫人,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韦若望着我凄艳地笑了笑,笑纹镌刻入肌肤古意沧桑,“他回来了,你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握住手,凝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坚定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得。”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补偿这几日更新不畅,我决定今晚加更一万。呕吼,万众瞩目的虐恋之夜就要到来了,敬请期待哦。 第091章 下午宫女在寝殿里上下忙碌,清扫拂尘更换被褥。我却觉得腹痛不止,像有数股热流在下腹横冲直撞。我数了数日子发现葵水早了十几天,自生完了阿念日子总是不准,而且每次都疼痛难止,这一次却是来势汹汹较以往更甚。我趴在床榻上,疼得浑身颤抖,见状紫诺熬了姜糖汤端来,我喝下去感觉好了些,只是偶尔难以隐忍。 暮色将沉,我将流淌着露水的玉兰花插入羊脂凝玉花瓶中,紫诺望着我怔愣出神的样子,扑哧一声笑道:“人道仙花旖旎解语,秦王殿下有了夫人这朵解语花,何须这些红尘胭脂俗物。” 被我瞪了一眼,她吐了吐舌头讪讪地跑出去传膳。 霭雾沉沉,星轨莹亮,却是月缺的预兆。人道云易散,月频圆。岂止云散了便聚,而月缺了难圆。今夜尘光初散,心里却总是不安多过其他,隐隐有种忐忑情怀。 我将双手紧扣,不停地安慰自己,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已过去,诚如阿若所说拨开云雾见天明,自此之后我们之间只有浩夕相对,此生静好,永也不会厌倦。 身后瓷盘碰撞清灵灵的声音传来,紫诺道:“夫人用膳吧。”见我摇头,她倒也不勉强,只是命人将珍馐佳肴撤了放在南殿用暖炉煨着。 我叫住她,问道:“今日之事可有告知房玄龄大人?” 紫诺颌首道:“奴婢已如实相告,大人立马审问了雪芜姑娘,她供认不讳。房大人已命人释放了萧公子,备好了文书只等殿下回来据实相告。” 我满意地点头,温言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紫诺谦卑低头,字句清晰道:“为夫人效劳是奴婢的本份。” 我含笑应了声摆了摆手她便下去了。 ﹡__﹡__﹡ 偌大的宫殿里又只剩下了我一人,满室芳香萦绕,落入心田中却好似少了些什么。我抱着腿在绣塌上坐着,将下颌抵在膝盖上,骨头的棱角咯得下颌肌肤阵阵生疼,却又好似不餍足地移来触去,世民,世民……心中落满了他的影子,充盈渥实得好像再也装不进其他。 月色悄然穿过窗棂,在床前投下或明或暗几道影子。我竟这样无声无息地睡着了,梦中有琴音淙淙,潺湲流水美若仙境。 柳绦如丝绸缓慢垂下,迎着风飞上我的鼻翼,那黏粘的柳絮像个调皮的孩子在鼻翼上碾来碾去。我不满地伸手去抓,手心里温暖充渥,热得我心绪盎然,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得一下睁开眼睛。 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近在眼前,披着月光的温润,有着不尽真实的轮廓。 我睡眼惺忪地垂眸望了眼自己手中世民的手掌,心绪流转如波,却在动作之后,稳稳撞进他的怀里,蹭着柔滑流顺的锦缎,勾起他的脖子。 “瑶儿。”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久经奔波的疲累,我将头探回来,眨了眨眼甜甜笑道:“累吗?” 他没有回答,一双眼眸如沉鹜般幽深紧紧盯着我仿佛在探寻着什么。我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伸手去逗弄他的脸却在半空中被抓住力道微紧,骨骼相错,视线凝深如旧。 “怎么了?”我有些不自然地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他放开我的手从卧榻上起身,逆着月光在案桌前坐下,上面摆放了一盏葵花翠玉酒壶,拿起斟满酒鼎,兀自仰头喝下。 这样的场景与设想自是千差百异,纵然世民没有冲上来将我抱在怀里转上几个圈,也断不该是现在这等诡异的场景。我轻咳了几声,试图打破眼前着尴尬的氛围,他却先开了口,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听房玄龄说案子已经审结?” 我按捺下心中忐忑,装作雀跃道:“是呀,总算告一段落了。” 他点头,手指摸索着上面的白玉扳指,仿若在沉思些什么。紫金束冠将烛光折入眼中,亮彩熠熠如幽生辉。耀得眼眸一瞬灼刺睁不开。 烛光迷蒙中他已回过了头,指了指对面:“过来坐。” 我慢慢地起身,碎步挪了过去,在案桌对面斟酌着词句不安地问道:“世民,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点了点头,依然不肯对我稍假辞色,我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道:“那……可不可以让我先说。”他望了我一眼,未加言语已是默认。 “韦曦一案你已经知道原委,我想此事定是裴寂替太子在谋划,若要将东宫牵扯进来陛下必不会坐视不理。倒不如说动雪芜咬住裴寂不放,加以暗示你已是得饶人处在息事宁人,陛下睿智定然明白话外之意。到时候为保太子名誉他定然会以贬谪裴寂息众怒。即便不能让你立刻得偿所愿,也是砍了太子在朝堂之上的左膀右臂,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倘若要深究,只怕到头来会错失一鼓作气的良机,让他们有了防备。” 他平静地听我把话说完,自己提壶,将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饮尽,目光凝注在我脸上,不温不凉,“你想得很周到,缜密,是你一贯的作风。” 我被他几句听上去漫不经心的话说得胳膊发寒,冷涔之意更甚,却又不想顾忌,一股脑说完。便继续道:“但这样一来会有一个弊端,那就是若不能公开严惩杀害韦曦的凶杀,只怕难安洛阳权贵之心。但这并不是不可以解决,韦曦死后韦家子息单薄嫡出子嗣便只剩下阿若一个孤女,若能好好安置她,也可作安抚之意。” “那要如何安置?”他漫不经心地斟酒,再饮,好像听着我的话在欣赏一阕乐曲。 我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陛下既将洛阳事宜交予你全权负责,稍有差池便可授人以柄。眼下倒有个两全之计,即可安抚洛阳不平的人心,也可暗中扩充你麾下势力而令旁人无法说三道四。”手指紧紧扣在桌角上压抑着内心的颤抖,道:“阿若倾慕世民已久,她出身名门又貌美,性情也好……”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正以冰冷的视线划过我的脸庞,寸寸如削,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们也挺般配,可以说得上是天作之合,如此一来那些乱如麻的事情都可迎刃而解。”在他利刃般的目光下勉强将这些话说完,便垂下睫宇,不敢再看他。 周围静得可怕,落羽坠地都可闻,只有烛油垂落灯柱的声音响在耳畔。过了半晌,他开口,却语带笑意:“这便是你选得两全之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紧咬着下唇,娇嫩的血肉在森白齿下充血欲滴。 “我怎么从前没有看出来,忆瑶的心胸如此开阔,开阔到……”他似是在对面自嘲地笑了笑:“能将别的女人送入自己夫君的怀中。” 指甲嵌入指肉中极为锋利的疼痛,我终究无法安之如素,却觉腹部一阵郁痛,手紧捂住那里抬眸看来,眼前波光荡漾:“世民,我也不想这样,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不是吗?”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我的下颌,身体微微倾过来,眼角含着冰冷的笑纹:“你也不想?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不想,本王乐意之极还要多谢夫人成人之美。我在回来的路上就在想,你究竟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女人其实都一样。” 腹部痉挛更甚,绞痛似乎难以忍耐,我的额上冒出几点汗珠茫然失措地看他,说话都好像能咬到舌头:“世民,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话,你知道不知道,这些日子我真得很想你。” “想我?”他冷嘲地笑了笑:“你是想我,还是想着如何将我推上那巅峰之尊,好满足你的虚荣你的野心。还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比我更有希望收纳四海问鼎天下,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 一股气只往胸前冒,我猛地挥掉他的手,他倒也不勉强后退起身倒退了几步,沉凝地看着我。我刚张开嘴只觉有股冷气自口中直沉入腹中,那股绞痛似要翻江倒海。我紧捂着腹部,挣扎着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恍然想起紫诺曾向我提起过什钵苾曾邀世民到两军交战的紫霞关单独详谈,心中那可怖的猜测愈演愈浓,却不敢先出说口。 憔悴的样子映入他的眸中,激起了微薄的涟漪,他面上森寒弱了些,但声音仍然紧绷:“瑶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在长安你嫁入秦王府之后还和什么人有过来往?将你的苦衷说出来,不管是什么人,我都可以原谅。” 握着腹部的手渐渐绞紧,我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跌入冰窖中,连手指都是冰雕得。身体颤了颤,“没有……”一声惊叫,话音尚未落定我已被他拽至眼前,我们的胸膛紧贴彼此的心跳触手可及,我能感觉那疾速而有力的心跳之下酝酿着喷薄欲出的怒气。 “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旧客自北方来,那个草原狼王,为了你不惜千里之迢率军到中原来,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他字句森森如冰,化作棱角亦能将人刺个血肉模糊。我在他的手心里颤抖,却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还是心里的胆怯。终究是被他知道了,原来恩怨轮回是这等公平,我刚在上午揭开了别人的秘密,到了晚上立马就要被自己心爱的人揭露的寸缕无剩。望着他恨意欲将人凌迟的目光,我心中咯噔了一下,有意识地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嗤笑,覆在我胳膊上的手劲渐紧,望着我的目光似乎要将我剜成碎片。 “他说在我们新婚燕尔之时,他亦能和你花前月下。他说佛门清静之地又如何,容得了佛音梵唱,便能纳得下缱绻春宵……”那慢悠悠的语气好像以一种残忍的姿态剐刺着我,也同样鞭笞着他。 “他胡说!”我在那骇人的力道下嘶声怒喊。腹部疼痛难消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眉目近在眼前,却又有些错位的模糊:“我也愿意相信他是在胡说,可你们之间若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推三阻四得不肯跟我说实话。” 我摇头,却觉腰间一松,精心编制的双胜结被粗暴地扯了去,身体向后倾他将我放倒在地上,胳膊压在脖颈上,伸手去扯我的裙裾。 窗外狂风蓦然怒吼,蝉突然聒噪地叫个不停,我心里害怕却又不敢拒绝他,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眼前总会撩过一些虚幻的金光。他的动作默然停住了,指腹炽热轻轻抚上我大腿上的那颗红痣,米粒般的大小有着红玉般通透惑人的色泽。 “另外一个男人在关隘之上跟我说,‘我和忆瑶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你若不信我跟你说说她身上有什么’,我当时恨不得拖着他同归于尽”,他伸手拿下我发髻的簪子,为迎接他曾精心梳理的头发便这样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包裹着我白玉如葱的腿,他将发簪抵在我的脖颈之上,颇具威胁性。 第092章 颈间脉搏在那冰冷的银簪下遽烈跳动,一息一迟几如浮絮。 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如在沉浮中唯一的凭靠,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耗着心底仅存的气力:“世民,求你相信我,我没有和他做过那种肮脏的事情。他看到我这颗痣是因为……在江都我亲眼看见我的父皇死在我面前,我觉得生无可恋才会任由他欺凌,但我们真得什么都没有。” 颈上冰冷渐稀,他已将银簪拿离了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间空中似有幽叹。 “到现在了你还在骗我,如果你们真得什么都没有,什钵苾凭什么替你做那么多事。泾州战败的那封致命书信是他替你送出去得吧?他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什么时候大发慈悲怜惜起一个亡国破家的孤女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了震怒的汹涌,只剩下冰冷的淡漠,让我怀疑是不是从前那个与我花前月下的世民。 无助与疲乏一同袭来,泪水流过侧颊落入嘴中,是苦涩,是酸痛。 我抓着他的胳膊,手指紧绷附在柔滑的锦缎上却有着乏力而虚幻的触感,指节酸痛仿佛连伸舒间都会产生剥筋裂皮的苦楚。 银簪如长蛇流连于我的身体之上,那一点触的坚硬终于滴落在腿上那颗嫣红的痣上。刺痛从脉搏上窜,我惊觉地低头,银簪刺入肌肤跳出血渍斑斑,密密地围着那颗妖冶明艳的红痣。 恐惧占据了心的绝大多侧,却终究被无可疏散的伤痛所淹没。我紧要银牙,汗珠涔涔落下,感受着血肉被生生剥离己身的痛苦。柔曼的红纱在空中飘舞几乎飘到了我的鼻尖上,那抹瑰丽的绯色如一个扭曲而妖冶的鬼魅舞动着轻柔的身躯游转在我们之间。 他的眼睛冷澈干净得很,即使绯薄的红纱不曾落入某种片缕。望进去沉如孤鹜,让我陡然生出一丝恐惧,一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我半扬起身,腿上血珠自指间蔓延滴落,印到雪白的肌肤上是浑然天成的。 “世民,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是真得……”未能说出的话被他堵在了口中,一声闷钝声响落在殿中,银簪砰然坠地,他在我的唇上啃噬,如嗜血的魔王几乎要将我吞入肚腹中。他咬破了我的唇,血腥的甜涩蔓延在我们的唇齿之间,像一个驱之不散的魔咒。 我清晰地看到落入他眼底的那双哀痛落寞的眸子,是我自己的神色。他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仿佛再也不愿意看见。唇渐相离,我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只有微微开合的嘴唇像溺水的鱼无助地吮吸着破涌而来的空气。 “或许你也爱我,但却并不是非我不可。忆瑶,我要你永远都只属于我一个人,不管是身还是心,今晚过后,我让你连做梦都不敢再去想别的男人。”随着话音而落,是裂帛的声音,感受着身上叠帐繁纱碎如飞絮,心完全地跌入了湖底。不,他不能这样对我,我们跨过了生死离别难道就为了换取这样的结局吗? 像一条缺水的鱼半拱起身子,伸手去剥覆在眼上的手,却是纹丝不动。修长敷养的指甲在无助中戚锐地划拨着他的手背,他恍然未觉。撕扯着我身上的布缕,像每一次攻城略地那般的所向披靡,以一种不可违逆的姿态占有着我。最后的时刻我无助绝望地停止了挣扎,感觉,脉搏跳动如火几乎要将自己烧成灰烬。 在靡丽的气味中,混浊着血腥气,愈来愈浓。没有因此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停驻,那种霸道的攻掠仿佛要将我撕成了碎片,在他的臂弯间起起伏伏。让我觉得人的身体其实可以很脆弱,好像随时都可以化作化作齑粉永远都拼接不起来。浮沉游离间想要去碰触他的脸,却在半空中被毫不怜惜地扭过手腕扣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在他手下委屈地呜咽,烟光微照,暴风雨般的痴缠似乎无穷无尽,眼前渐渐黑暗,却又似光影如萤在跳动。 ﹡__﹡__﹡ 晨光落到面上,似有温暖在流动,身体依旧冰凉,被□裸地裹在了被衾中。挪动了下腿伤处已经缠了厚厚的绷带,寝帐垂洒如落幕,我躲在暗眩的色泽之后双眸怔愣地睁开,面前人影幢幢,手腕上被悬了跟细小的红丝。 帘帐外的医女收起悬丝,向坐在一旁的李世民道:“夫人之所以高烧不退,是因为经期损伤了气血,只要悉心调理就可恢复……”她看了一眼世民袍衫上粘黏的大片发污的血迹,有所忌惮地低声道:“还需切记,禁绝房事。”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他会作何表情,轻诮地弯唇,昨夜晕厥了过去已记不清到了何种程度,也不知他是如何大发善心肯放过我,只是今早暴露于外人前,便连一件衣服都来不及换么。是巴不得众人皆知让我难堪么。 “好,你回去熬药,今日之事若是透漏出去了半分,本王为你是问。” 他的颜面该比我的性命更重要……这就是我所想要托付终生的爱人吗?喜欢我的时候可以不惜一切华词美藻山盟海誓,恨不得将天下都捧到我的面前。厌弃时也是这么不留余地地羞辱我,无视我放弃自尊的哀求,只一味的宣泄自己的愤怒。 寝帐被掀开,温润的阳光浓烈了几分,我慌忙闭上眼睛。阴翳落于面上,好像他正朝我伸出了手,尚未触摸我的面颊已在半空停住了,收了回去转身对身边人道:“好好照顾她。” 像是紫诺的声音,轻轻应了下,便是珠帘清脆被拨动的声音,他走了。 我抱着自己的肩胛睁开眼,感觉一只脚已踏入泥泞污垢的沼泽,稍一不慎便会永不见天日。这样的猜忌既然存在了他的心中,那么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之间的信任便荡然无存,在他的心中我只是个轻荡虚伪的女人,还如何相依,如何终老。 紫诺见我的样子惊了一下,她手里端着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颤了颤,我转身面对着雪白的墙面,轻轻闭上了眼睛。 “夫人,您还在发热,快将药喝了吧。” 我轻诮地弯唇,既然将我视作了他的屈辱,既然如此憎恨我,为何还要再逼我喝着些苦死人的汤药,让我就这样死了不正好一了百了。 床榻微颤,紫诺轻轻跪伏在床前,还在絮絮劝道:“殿下只是一时生气,夫人不要跟着置气,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 我突然坐起身来将汤药打翻,将紫诺赶了出去。汤汁撒了满地,勾勒出浓墨重彩的画卷,我重又无力地躺回床榻上,半闭上眼睛。腹痛不止,甚至直不起身子,用手紧按住那里缩在被衾中。 ﹡__﹡__﹡ 过了大约半个月,这次来势汹汹的葵水总算淅淅沥沥地回去了。医女总按时送药过来,多半是被我倒了,只有被紫诺逼得进时才勉强喝上两口。 打开窗户,天空就像一整块浅色的琉璃,美得让人害怕。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这静谧的琉璃就会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干涸血般棕色的碎片。一股血腥之气骤然从喉咙里往上涌,我迅速捂住口遽烈咳嗽起来,裹着玉珠色白纱的身体咳得左摇右晃如天上轻盈欲坠的纸鸢,生气渐少。 紫诺只是在我的身后叹息,眼睛红肿映出了我瘦削的面庞。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瞅见四周无人悄悄靠近我,往我手里塞了样东西压低了声音道:“合清少爷约夫人今夜戌时在荥和殿见面。” 我一惊,低头见手掌心里竟是一支金凤步摇,精细的雕工连凤凰的羽麟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美丽的凤眸以夜明珠镶嵌,珠珀钗光独一无二。这是母后的步摇,不可置信地回眸看她,娇艳的面庞上神情甚是落拓:“合清少爷说‘欲得旧朝天伦聚,需入寻常百姓家’。” 凝着那支步摇看了许久,以致眼睛有些酸胀,晶莹的泪水落到上面润湿了凤翼。母后,若这世上还有一人能解开我的心结那便只有母后一人,经历了这许多磨难,我需要一个答案。 深夏澄静的日影透过窗纱,映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明晰的一点光,渐渐涣淡。我自嘲地环顾了四周殿宇,问:“那么,我要如何才能从这里走出去呢?”自那日后世民再未踏入寝殿半步,但四周守卫却是有增无减,日夜窗外尽是甲胄皑皑,兵哨不断,连只苍蝇恐怕都飞不出去。 紫诺道:“夫人还不知道吧,齐王妃已经来了洛阳,现在就住在离宫里。奴婢远远看着倒还真和夫人形似肖像,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夫人的处境,一直想来见您,皆被秦王跟挡了回去。” 我诧异,夕颜?一定是姑姑找过她了,看紫诺的样子合清一定在许多日前就找过她,无奈紫诺对世民向来忠心耿耿,断难做出背叛他的事情,而这一次她是念在与我相伴数月的情份上才迈出了这一步。姑姑在白路不通的情况下一定会想方设法联系离宫内的人,而在我的记忆里,滕王叔同瑶姬姑姑相交甚好,这样说来她能找上夕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难怪世民要阻止她来见我,各种枝节只怕他计算得比我还要清楚。 “既然秦王不让齐王妃进来,那她在不在离宫又有何不同?” 紫诺道:“奴婢已和王妃商量好了,今夜戌时秦王召集了宫内禁卫要出城,届时他不在离宫,倒可以和门前守卫周旋一番。” 我仍是犹疑:“军令如山,他们岂是那么好打发得?” 紫诺面上漾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却仍是宽慰我道:“一切合清公子都安排好了,夫人只管放 心。” 庭前宫女旖旎而过,倩影动盈,我的心跳随着脚步声紊乱起来,总觉夜色降临之际许多事情都会超出掌控,从未消弭的不安此刻更甚,缕不清散不尽。 ﹡__﹡__﹡ 侧卧在绣塌上,隔帘望见皎瑕的玉兰,还是世民回来那夜采摘得,已倦怠地低下了花蕾。这冷清荒芜的寝殿连花期都不愿意常驻了。那抹洁白烙在视线里,既使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出透出来的单调孤寂。长夜寂寂,花影无声,唯有我自己枕着花香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女子颐指气使的怒声:“还没听说离宫里有什么去处是我去不得的,你们这般推三阻四就算是奉了秦王的命令也说不过去吧。” 我将搭在身上绒被掀开,随手将捏着的步摇放到枕边,倾耳仔细分辨约是夕颜的声音,正在剪烛花的紫诺碎步跑过来,望了我一步向殿外跑去。 不多时,传来声音道:“夫人近来茶饭不思,我方才特意禀报了秦王殿下让齐王妃来陪她说说话,只是殿下着急着出城未曾来得及留下手谕。” 门前庭卫甚是为难:“这……紫诺姑娘,您也知道殿下御下甚严,若我们私自放了什么人进去,恐怕……” 外面有片刻的静止,仿佛陷入了难解的僵局。过了一会儿,夕颜的声音传来:“这样吧,你们派个人去追上秦王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我先进去,说两句话就走。” 护卫再三斟酌,却已听夕颜冷寒了声音叱道:“莫非这离宫上下皆要听秦王号令,我倒要在这里等着,等齐王回来了问问他是不是平日里被他二哥打压惯了,连他的王妃都得跟着受欺负。” “这……”护卫声音发颤:“属下怎敢惹娘娘生气,您这就请进吧。”言罢,透过窗户渐一个护卫小跑着沿向芙蕖后的天廊走去,想来是要去追李世民。 我已看出了端倪,掀开纱帐正迎上神色匆匆的夕颜和紫诺,将视线放在紫诺身上道:“我怎能就这样走,这样不是会连累你?” 紫诺神色未变,淡然道:“夫人尽管放心,奴婢自有应对之策。”说话间夕颜一开始结头上兜帽,夏日夜间虽仍有凉风习习却也不至于穿这么厚重的狐裘披风,她将硕大的披风脱下递给我,急道:“时间紧迫必须在秦王察觉之前离开这里,待会儿你穿上它扮成我出去,我们容貌有七成相像,禁卫又不敢抬眼直视,乍看之下根本分不出彼此。” 见我犹豫,她秀眉微蹙,狠跺了跺脚,“还磨蹭什么,难不成还担心秦王回来后会将我如何吗?我是齐王妃,还轮不到他呼来喝去。” 我抓着柔软的狐裘,任由她们两个七手八脚给我往身上套,临行前我似想起什么,回眸问夕颜:“是不是姑姑找过你?” 她怔了怔,担忧地扫了眼窗外,压低了声音道:“瑶姬公主与父亲有救命之恩,父亲也早已说只要夕颜活着便要替他还这个人情。” 我尚未作出反应,已被紫诺火急火燎地推出了寝殿。那些禁卫果然丝毫不懈怠地紧紧守在那里,见我出来仿佛舒了口气,俯身问:“王妃都说完了?” 轻轻咳嗽了一声,紫诺已在旁侧清灵灵道:“自然是都说完了,王妃今夜好像着了些凉,要早些回去歇着。”面前护卫迅速让出一条道儿,我回头眷恋不舍地看了紫诺一眼,双眸红肿如含泪,唇边却挂着盈俏的笑,当着禁卫的面儿柔声道:“奴婢还要伺候夫人,王妃一路走好,奴婢,便不再送您了。” 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裹在披风里的身体颤了颤,终究勉强着冲她展颜笑了笑,转身慢步走了出去。 习风扑面微熏,馥郁的花香盈溢在这浓浓夜色中,静谧醉人。离宫深处绵延不绝的宫灯,光映得恍如白昼,却是如隔重山深梦。 行至九曲沟壑的假山旁侧,胳膊一紧已被人拉入了山洞中。借着外面微弱的烛光,那张脸隽秀如月光清辉,夺取了周围所有的风光霁月。我一怔,“笙哥?” 他像是为了让我安心般地笑:“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合清呢?” 萧笙道:“他一定要带雪芜一起离开。” “什么?”看着我仓皇失措的样子,他陡然笑了,温淡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不会还在替李世民担心交不出凶手会受到李渊责罚吧?” 纠结在一起的眉宇疏开,却有几分释然,浑淡一笑,转眼看他:“那你呢?今天将我带出去日后李世民追究起来你该怎么办?” 萧笙俏皮地挑了挑眉:“我自然是跟你一起走喽,从今往后你走到哪儿我便跟你到哪儿。” “啊?”我惊愕地半张开嘴,一时思绪钝滞竟分不明他话里的意思。外面风声赫赫,一股凉意袭来傅合清已拉着雪芜闯了进来。 世民一定是怕将雪芜押入天牢遭人灭口所以才将她继续留在离宫内,就如我当初的计量一样。可若放走了她,李渊面前本来占了上风的世民岂非要陷入不利之境。 望着傅合清和雪芜相顾生盼,罢了,有什么能及得上人间这种至真至纯肯为彼此舍弃性命的真挚感情。世民不是说我有野心,眼里只有权势吗,那么就让他自己留在这个权力漩涡里,睁开眼睛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抬起眸来与雪芜四目相对,见那灵澈的光有些不自然的移开,她不自觉地笑了笑:“我可没有记你的仇,只是替你不值,你为李世民想得那么周到,最后又能落个什么。” 萧笙从后面抓住我的手,冷声道:“行了,别说风凉话了,我安排的人在文成殿偏左的方向,我们直接从东门出去然后从承德门连夜离开洛阳,先到城外去避避风头。”心下了然,原来安排这一切的不是合清而是萧笙,难怪紫诺顾左右而言他,她必定是担心我知晓又将萧笙卷了进来而有所顾忌不肯依计行事。 但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只能依计走下去。但愿今夜一切顺利。 ﹡__﹡__﹡ 月光清辉如许,浅浅照耀着城墉阙台,远方雕廊如镶嵌在天边的一道精细的长虹,默默俯瞰人间。傅合清化妆成禁卫模样,而我和雪芜因为身量稍微单薄些,而化妆成了内侍。跟在两队长长的队伍之后,像宫门走去。 守门的禁卫例行检查,却是看了看天色,道:“奉秦王殿下之令,今日宫禁提前半个时辰,你们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雪芜低头瞥了我一眼,接着幽暗的月光方才看见她腰间别了一把短刃,我急忙上前撩起衣袖抓住她的手,警戒似得看了她一眼,眉毛微蹙朝着萧笙看了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萧笙没有立即回答,仿佛是猝不及防。望着他的背影,我默默思索,紫诺是世民上午就带着禁卫去了城外而又命离宫提前半个时辰落锁,到底出了什么事?过了会儿,且听萧笙道:“本官有要事在身,方才耽搁了些,不知可否通融?” 禁卫略有些为难地沉思,猛又抬头偏身看了看。我陡然觉得紧张,却又想到夜色沉慵如斯,料他也看不清什么。谁知那人竟道:“萧公子可以过去,不过这些人要依例检查。” 第093章 头皮顿时发麻,发丝都因起了层薄汗而粘黏在一起,拿顶精致的内侍帽带在头上像压了座千钧重的山。例行检查的护卫严丝不苟,细细盘查每个人的腰牌和出处。我的手指紧扣在拂尘柄上,偷偷抬眸看了萧笙一眼,见他将手放在下颌眉宇紧蹙似乎正在想着对策。 地上脚步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走到我跟前了,而雪芜就在我的身边。 谁知禁卫竟突然在我前面停下了,转身笑眯眯道:“大人怎么有时间亲自来巡视?” 我的心情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而有丝毫的轻松,因为眼前这个人说不准更加危险。月光稀疏完全躲在了厚重的阴云之后,而借着星星点点的宫灯光晕可见展卫风正按着腰剑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径直向萧笙施了礼粗略扫了一眼,转身正色问禁卫:“出了什么事?” “是萧公子说有公务要带这些人连夜出宫。” 展卫风道:“好,我和你一起检查。” 我的心陡时揪到了一起,眼见着展卫风近在咫尺,神思屏住连呼吸都好似静止了。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面无余色,清冷的眸光中似乎掠过了一道光,浅淡幽暗细微而不可察觉。他压低了声音以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问:“去哪儿?” 黑蒙蒙中他目光灼灼,如有万把流星落入眼中,我将头偏到一侧,不知该如何作答。 展卫风的声音近在耳畔:“检查无误,放行!” 暗夜里阴影幢幢,零星点缀的灯火一簇一簇,好像一张延展的画卷。我感觉每迈一步心都要空了,我究竟在做什么,这扇宫门走了出去想要的又是什么。 突然一声吼叫破夜传播而来,打破了深夜里的宁静,亦敲碎了迷离的思绪。 “秦王殿下有令,火速关闭宫门,不准放他们出去!”我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暗夜里火束一堆堆,正慢慢靠近我们,借着愈加明亮的灯火可以看见逶迤整齐的禁卫铺天盖地地快速行来,而为首骑在马上的人正是李世民。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前走,走了几步被人抓住胳膊,萧笙神色冷凝地低头看我:“不能回去,李世民今天出城就是去接李渊的銮驾了,洛阳闹得轰轰烈烈,又加上苕华宝库,他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你,到时候李世民是保不住你的,忆瑶跟我走,现在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不想李世民为了你而与李渊父子反目。” 眼前如有波光凝望着黑夜里模糊的身影,声带哽咽:“如果我今天走了,以后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萧笙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面庞淼茫如陷深思:“如果他真得看不见你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如果他不能体谅你,那么这个人,不要也罢。” 我错愕地回眸望他,轻眉微笼,眼中濛濛一片凄清,衬着月白衣衫脸色也淡淡,静的有些深暗意味。或许只有在他的心里我才是最完美得,需要世上最体贴最包容的男人来匹配。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颗心这副躯体有多么的千疮百孔,生怕此刻的犹疑放手再也无法挽回些什么。沉思间傅合清已拉着雪芜奔到我们面前,气喘吁吁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犹豫些什么,被抓回去才是最糟糕的结局。” 回身一看,果见兵胄如一张细密编织的网火速地靠近着我们,这阵仗竟好似是要对付阵前重敌般的来对付我们。身后宫墙高深伫立在凄蒙夜色里,垒砌的层层石板都好像散发着森然寒气。萧笙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头往空中随手一掷,熄灭了几盏宫灯,我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步步紧退,而后面一声沉钝巨大的声响,厚重的宫门已然关闭。四四方方的宫阙如一个落锁的囚笼,我们便是挣扎其中的困兽。 耳边厮杀声凄烈,笙哥带进来的人相继倒在我们脚边,拥簇中他始终抓着我的手,奔波在刀剑血雨中。待我从血腥中回过神来,仿佛已和合清雪芜他们走散了。夜色愈加沉重浓稠,连月光也被厚重的阴云挡在了身后,一片模糊中只能看见刀剑出鞘的利光在空中划破黑暗,除此之外皆是邈影。 心中隐觉得有些蹊跷,但未清明时陡觉一个人正破除障碍刻意靠近我们,待离得近了些才发现是展卫风。他同萧笙一左一右成掎角之势护住我,挡住飞来的乱箭急声道:“往西南角走,那里有个角门我去给你把门打开,趁乱赶紧离开。” 萧笙望了他一眼,径直带着我随他往西南角扯,反应过来紧抓他的胳膊道:“合清呢?我们不能丢下他。” 身边的人脚步未停歇,听上去是展卫风的声音:“现在局势如此混乱,要从哪里把傅合清找出来?这些人装束不像是离宫里的人,倒像是天子近旁的禁军……”流矢飞来被他用剑打掉,气息亦有些紊乱:“若是陛下想要你的命,就更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说话间已到了宫墙脚下那个不起眼的角门前,趁着夜色但见厮杀惨烈,我却有些疑惑,李世民率军入住离宫数月有余,倘若今夜他当真存了杀心要来捉我,派了这么多人来为何没有想到先行把守这里。萧笙将怔愣的我往外拖,混乱中抓住一丝意识,急道:“若我们都走了,合清落入李渊手中,便是性命堪忧。” 萧笙的眼睛似乎在冒火:“相信我,我绝不会置合清的生死于不顾,等到你安全了我就会想办法救他。” 相互拉扯间猛然一股推力将我们从城墉矮门下推了出去,展卫风半弯着身子拉住门,看着我们说了句:“夫人多保重。”便只听一声淅沥落锁的声音,唯一与离宫之内相通之处亦被阻断。火红如残阳似血的光幽然而逝,面前如天幕连绵不绝的黑暗,恍惚中一骑绝尘扬起风沙无数,仿佛有许多人从后面靠近了我,来人道:“萧公子,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快些离开吧。” 原来笙哥还安排了人在离宫外接应,紧张的心放松了些许。被他们推搡着离开,在却回头的时候禁不住低叫了一声,火光耀天似血,在头顶如阴云密匝匝凝聚了一片,黑暗中透过这些光亮似乎看见合清和雪芜被禁军逼着上了城楼之上。站在脚下仰望似有万丈烽烟环绕,我停住脚步想要哀求笙哥派人去救他们,却只见眼前两团阴霾迅速坠落,紧接着两声闷钝的声响跌落在城楼之前。 我睁大了双眼眼见着他们两人从城楼上跳了下来,面前风石沙砾被震得四处散,澎湃激烈的喊杀声似乎瞬间消弭,无数火把亮在城抝之上,身体一震遽烈的倾荡已被人拽上了马,马鞭声声,绝尘而去。 我下意识地在萧笙怀里回头,却被他伸手挡住了双眼,脑中一片空白痴痴傻傻地问他:“刚才那是合清和雪芜吗?” 许久未听他回答,只是过了一会儿,似从牙缝里冒出了两个字:“李渊!” ﹡__﹡__﹡ 窗牗外的芭蕉舒展开新嫩的绿叶,帘影透进一条条极细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镜的澄砖地上。瑶姬姑姑似乎有些恼火,将画扇随便往桌上一掷,对着在窗前发愣的我道:“敢情救你还救错了,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么个样子,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你。” 我用锦帕捂住口咳嗽了一阵儿,眼见萧笙从外面走进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了?外面到底情况如何?” 萧笙面上拢了层伤戚的阴影,我的身体如绵弱的浮絮后退了几步,他冲着姑姑道:“今早我打听到,两个人是被逼到城楼上无可退路,禁军命合清将雪芜交出来便可保他一命,合清宁死不从,两个人被流矢射中一齐掉下了城楼。” 姑姑对着铜镜愣了半天,清艳的侧面似乎僵硬着,没有忧伤亦没有别的情绪,只是梨花木梳在她的指尖碎成两半,“是谁干得?李渊还是李世民?” 萧笙道:“这个倒有些拿不准,只是……我觉得应该是李渊,他今早已经到了离宫,听说卸除了秦王的兵符让他闭门思过。昨天那些赶尽杀绝的人更像是御前的人。” 手指猛地拍在桌面上,“那就是李渊,李世民没有必要下这样的手,我甚至怀疑,昨天晚上你们两个能幸免于难也是他故意放你们走得。” 我直起身来,无觉间碰倒了桌上的花瓶,焦虑道:“那该怎么办?” 姑姑白了我一眼:“你急什么,虎毒还不食子,李渊除非是想断子绝孙了才会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亲儿子。” 我稳了稳心神,有哀恸蔓延至心底:“都是我害得,若不是因为我合清也不会死,我们一定要将他的尸体取回来好好安葬。” 萧笙怔了怔,转而道:“当前之计是要尽快离开夜阑山庄,这个地方已经被李世民所熟知,也已不安全了,若……” 被姑姑打断道:“可到现在捉拿的人还没有上门,说明李世民根本无心害我们,至于李渊,他若敢来那便来好了,正好二十年未见,我也该会会故人了。” 窗外牡丹旖旎绽放,芳香盈入让我想起了初来洛阳的那段尘光,看了秋叶枯萎,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那个我最初遇见最初相信的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__﹡__﹡ 接连几日还算平淡,只是我心中挂念合清,姑姑却道现今城内亦在通缉萧笙,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不应再让他出去打探消息。我便不敢再去叨扰笙哥,有好几日我想自己溜出去被盈珠发现,告诉了姑姑又是遭来一顿训斥。十几天过去,姑姑突然来找我道:“不必再为合清的身后事担心了,韦若出面要雪芜的尸体,连带合清的一起要走了,辟了块清净的地方将他们两个厚葬在一起,这下倒可以了却你的一番心事了罢。” 我凝着枝叶稀疏的玉兰,半天没说话,合葬,这很好。生前至死不肯分离的一对恋人死后终于可以长相厮守,时间有多少对有情人还未必能有这样的结局呢。 沉默了片刻,姑姑又道:“韦若和雪芜有杀兄之仇,就算她明白背后另有人指使,亦不会这么快就冰释前嫌想去安葬她。依我看,这并不是韦若的本意。” 我的心咯噔跳了快了一拍,她继续道:“定然是李世民授意,他了解你的脾气,怕你因为牵挂合清身后事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所以才让韦若出面,这么不显山不漏水地替你将合清安葬了,也好让你安心地躲起来不要重新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心底五味陈杂,他会吗? 一声叹息:“李世民的一番苦心,希望你不要辜负了。” 我无言以对。 姑姑转言道:“萧后来信,说想见你,并将自己随身的步摇送来,你若是愿意可以去幽州边境与她一见。”我望着窗外翠叶琼枝未语,她继续道:“眼前的局势你留在这里亦于事无补,你们血脉相连母女情深,有些结终归不能存在心里一辈子。” “这话从前怎么不说?”我突然抬头道,话语方出口牵动胸腔里的一口气不停地咳嗽,姑姑默然垂眸看了我一阵,却没有反驳。只是将放在花台上渐渐凉却的汤药端了过来,放在我跟前,不温不凉道:“年纪轻轻地就得这个毛病可不好,不然将来有你受得。” 我将锦帕拿过来,雪白缎子上血液如桃花曳晔绽放。 ﹡__﹡__﹡ 只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夜阑山庄被围得水泄不通之时,姑姑很是镇定地将我推入了她卧房的密室中,我紧贴在墙面上,冰冷的触意从后背迅速蔓延。 外面极静,与房子外的剑拔弩张很是不符。 “皇帝陛下大驾光临,民妇未能远迎,还望陛下赎罪。”姑姑的声音漫然而清冷,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李渊他果真来了。 “瑶姬……”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竟不似往常尽掌全局的稳如泰山。“没想到你果真尚在人世。” 姑姑泠泠地笑了笑:“是呀,二十多年前就该死的人了,活到今日,莫怪陛下一副骇然的样子。” “不。”李渊颤声道:“二十多年了,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瑶姬,若当初……” “是吗?你思念我?思念我思念到夺了我隋杨江山,戮尽我宗室血脉,还要逼死我的瑶瑶。”姑姑的声音陡然尖锐,已将方才故人重逢中的温和驱之散尽。 李渊叹了一声:“若是过去二十年我也不曾想过会有今日局面。隋炀帝气数已尽,就算我不来争夺这天下也会有别人。至于你的那个侄女……”他顿了顿,已染了森寒:“她当初迷惑世民导致我唐军损兵折将,现今又搅得洛阳天翻地覆生出许多事端来,我若还留着她,那就是大唐建国的第一祸水。” 姑姑冷哼道:“一个女人就有这么大的破坏力了吗?难道说你辛苦建立起来的大唐便这么经不起风雨,要杀一个女人来稳定朝纲。我与瑶瑶多年未见,只想让她以后都能安顺无忧,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答应我的这个请求?” 李渊未加思索道:“当然可以,只要有你在,朕可以宽恕所有人。”他顿了顿,道:“不过杨忆瑶要从此在世民的视线里消失,朕既不想自己的儿子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也不想再看见她。杨广的这个女儿,眉宇间像极了他的样子,甚至在生气忧虑害怕的时候所绽露出来的表情都与他像了个十足,朕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是杨广不甘心归于九泉,派这个女儿讨债来了。” 姑姑连声大笑:“讨债?二哥才不会再留恋尘世权柄,现如今他定然是在另一个世界逍遥度日,比我们这些残留着人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李渊道:“好,既然如此那也省却许多烦恼。你们隋杨早已破败,他所留下来的宝库也是后继无人,不若将它交出来。战乱方息,百姓不安,可用它来造福苍生,稳定社稷,也可用他来化解李杨两家多年的恩怨。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姑姑冷笑:“原来是为了这个,陛下之意民妇自当遵从,只是苕华临时多看天意,若非天命定之人恐怕也是无福消受。” 第094章 外面静止片刻,我已将指甲掐入墙面中,若世间胜负当如是,莫怪那些宁浴血折骨也要赢的人。昔日的臣子可以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所要父皇遗留下来的宝库……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父皇早已长眠于地下,魂魄已远,今日有再多的屈辱亦是后来人担当。 桀骜的笑声响彻:“连天下都已是朕的天下,还有谁人敢说朕非是天命定之人。” 爬在缝隙上看瑶姬姑姑的反应,清淡的面上未施粉黛,有苍冷支离之意,只是浅然地勾了勾唇。或许她并不在意离开的那个人是天命之君亦或是亡国昏君,那浮艳宫阙中所承载的权柄与她而言亦不过是南柯一梦。 “既然陛下志在必得,瑶姬亦不好阻止,七月七日,陛下再来夜阑山庄,瑶姬必能让你如愿。” “为何非要七月七日?”李渊问道。 瑶姬姑姑垂眸,看不清眼底流转的神色:“今年二哥的忌日因变故未能拜谒,我想用半个月将补回来。” 短促的沉默:“到时候替朕烧上一炷香。”李渊没有拒绝,话音中亦没有惺惺作态之意,我不由得想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牵念过往,令他对父皇的音容笑貌恨之切,却又难掩前人已逝的落寞之意。 密室前的门被打开,明澈的阳光破蛹而入,姑姑的手犹放在书柜上的花瓶上,好像在看我,目光却空洞渺惘。 纱帘被掀开,萧笙匆匆而来,捏着一封书信递给了姑姑。姑姑动作僵硬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萧后已到了洛阳,她希望能和瑶瑶见上一面。” 想起姑姑和李渊的七日之约,心中有些不安,见姑姑和萧笙的意思皆想让我前往,遂试探着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想支开我?” 萧笙的神情僵了僵,姑姑却洒脱如常随手将书信扔入熏炉中,道:“本想让你替我给萧后带封信,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我目光紧凝着她,想从那粉面上看出些端倪,黛痕未消,花面相映,像是风中流淡的蝶絮,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姑姑且写吧,瑶瑶必当不负所托。” 她背过身去理了理已有枯萎之色的蔷薇,淡然道:“你今晚来取,明天就启程,我让萧笙和盈珠陪着你一起去。” 萧笙眼中神色复杂,上前了一步,被姑姑摆手制止。他道:“你若有空去看看合清,他生前与你合得来。”慢慢止了脚步,视线怔愣间似乎睨到他眸中隐约闪烁的光。姑姑长叹一口气,似乎在对我们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够了,为此而死的人真得够了。” ……………… 蛩空里星芒绝迹,连月光亦若隐若现。我将手中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入妆盒中,用胭脂盒压住。萧笙平静地在灯下擦拭玉箫,我提醒道:“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或许母后还会留我们住几日,你倒是把东西都带着。” 他抬眸望我,有抹温暖的光在轻缓跳动,“最珍重的带走了,我便再也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了。” 微样的情怀在跳动,他的样子好像这次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一时相顾无言,烛下光芒盈盈如月下轻纱,他将玉箫合在手心,道:“我们今晚就走。” 我愣了愣,见盈珠已将包裹打好,笑吟吟道:“公主尽管放心,马车稳着呢,你只管在上面睡上一觉,待明日天一亮就可见到母亲了。” 被她这么一撩拨,倒真如风过起涟漪,心痒了起来,便颌首应下了。本想去和姑姑说声,被盈珠止了,她道这个时辰姑姑早已歇息,且本定的便是明早走,也是来不及告别得。我犹豫地在夜阑山庄门前站了一会儿,花香随夜风而来,悄悄然然地蘸粘在衣袂间,盈珠将披风盖到我身上,温声道:“夜间风伤身,公主不要贪凉。” 我随着她上了马车,摇摇晃晃间果真睡着了,中途被细语声扰醒,却见德卿正坐在我身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心自己看错了,德卿温和地笑了笑:“我与你一起去见母亲。” 偶尔被风撩起的车帘翩翩而撒,投在她面上清辉熠熠流动。我总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有种不安定的飞虫在平静的澜水下飞,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破水而出。 晨霭初现,眼前却是一处荒凉的草地,抬眼望去一马平川,只在偏僻的角落修了座简陋的楼台。一个男子装扮的女子为我们掀开帘幕,环视着我和德卿,最终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微微俯了俯身,道:“可汗吩咐,前行三里便是萧皇后的行处,德卿公主和萧公子可先行一步,请忆瑶公主随奴婢来。” 萧笙脸色骤然苍白,有些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但见枫叶撩动似乎藏了不少人。我安抚似的朝他笑了笑,“中原局势晦暗不明,若想我们全身而退,还非得这位可汗殿下纡尊降贵亲自护送不可。” 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跳下马车,阻止了紧随其后的德卿,靠近萧笙,在他耳边轻道:“你保护姐姐前行三里在母后那处等我,我稍后便去和你们会合。” 空中清香萦绕,像是芳草如惠,他的发丝在鬓间飞舞,纠缠错乱。我忍不住想去为他抿平,却终究将手从半空中收了回来。他望了我一阵,问道:“你一定会来得,对吗?” 我点头,唇角舒展,笑纹潋滟:“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姐姐,乖乖地等着我。”语罢快速转身走了几步,总觉被一种凄悱难散的情绪所环绕难以纾解,忍不住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苍凉的平川之外,朝霞聚散如泼墨,投落到他的身上拉出迤逦的影子。他一动不动,更像是一幅画卷,慢慢定格在眼睛深处。 斑驳沧桑的石垒已辨不清是哪朝哪代所遗留下来的古物,只是踏在石阶上会有种虚浮的感觉,仿佛正依靠着一把并不稳健的扶梯往天上爬。站在上面俯瞰,犹见草木繁茂绿翼,身后脚步声微响,我没有回头。 “□天下转,梵语天上来。洛阳真是个人间仙境,难怪会令隋炀帝流连忘返。” 我淡淡道:“耽于美景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太过执迷当心有来无回。” 什钵苾慢慢绕到我面前,朱红的锦裳与朝阳的色泽化为一体,却并没有看我,只将视线迎着朝霞微眯:“你说,这么一座城池如要占领需要多少兵马?李世民用了不到十万,我若用二十万围攻需要几日呢?” 心突地跳了一下,他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顺着我的视线看出去,“这么一座富饶华贵的城池,已在我手掌间唾手可得,若你跟我走,我就可以放弃。我愿意用一座洛阳城来换你,忆瑶,难道你真的是倾国倾城得吗?” 我垂眸看见盈珠在楼台下焦虑地等着我,细碎步子不止,往来两棵柳树之间。心里翻涌的气血平静了一些,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努力将血腥气压下去。 他从身后轻轻揽住我的腰,幽然叹道:“还是说,你宁愿留在这里,做一个薄命的红颜?” 想起了世民,腿上的伤口在厚重的绷带下又疼了起来,牵动着心也不止的疼。慢慢道:“是不是在你们男人的心里,得不到的才是好得?” 身后怔愣了片刻,随即大笑不止,道:“你若是怨恨李世民,想让他一辈子记着你对你内疚,我倒有一个好方法。诚如你所说跟我走,让他永远也得不到你。” 我未将他推拒开,只是悠悠地笑了,“你能做到让他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么?若将来连你也做了他的手下败将,再三流转又落入他的手里,岂不让我跟着平白受些屈辱。” 腰上一紧,他像是生了气却依旧笑声晏晏,“不若我先将他杀了,这样你便可安心和我走了。” 我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拂去,后退了几步,脚后跟几乎与楼台的边沿齐平。望着天上云卷云舒,轻轻吐了口气,连身体都好像晃悠悠地:“你去吧,我在这等着你,给我取他的性命回来。” 他淡漠地偏身看了眼我的身后,九丈高的台阙风烟滚滚,冷声道:“然后呢,你便从这里跳下去?” 我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有半点威胁你的意思。” 什钵苾绿眸一转不转凝着我看了一会儿,忽而略有深意道:“我可也不想伤你的心,可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你心心念念的世民他要纳妃了,纳得可是八柱国之一洛阳韦家的大小姐。” 我的身体晃了晃,在边缘上若浮萍飘摆,被他果而决地一把从上面揪下来。我觉得眼前泛黑,好像所有东西都在跳跃,他将我扣在怀里,臂弯伸展若鹰翼,淡然道:“你对他坚贞不二可他是如何对你得,我们草原人敢爱敢恨,对待爱人向来都是坦坦荡荡,哪像他朝三暮四,瑶瑶,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们之间从未平等过。即使再过去二十年,也走不出这个魔咒。” 我站着未动,努力压抑内心激涌的情绪,待渐渐平稳,眼前光景明亮起来,挣脱他的桎梏道:“我要去见我的母亲,你和我一起去吗?” 他点头:“那是自然,你现在这幅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如何能放心。” 第095章 我对洛阳的地形并不非常熟稔,不知方才还坦荡平缓的地势突然变作了两侧山隘浚险,加之夏季气候炎热潮湿,苔痕遍生像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蔓延蔓伸在山峦之上。天边悬挂的那抹朝阳渐隐在群峦彤云之后,光线舒静而淡漫。 什钵苾从身后拉住我,手指遒劲有力地紧扣在我的胳膊上,挣也挣不开。 我不解地看他,“不忙着走,跟在我身后。”说这话时绿眸精光毕现,警戒而机敏地环顾四周,山峦狭隘在他眼底倒映出沟壑纵横。 顺着他视线仰视,那陡峭的峰峦好似两道棺椁的板子,在眼底慢慢紧扣。使劲闭了闭眼,长舒了口气,深觉自己的情绪被什钵苾所感染,竟生出些离谱的错觉来。 站在狭窄的道路中停滞片刻,我不耐地从身后打了打他的肩膀,手还没从他的肩膀上拿下来,直觉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耳边炸开,如山石陨落电闪雷鸣轰隆隆地从远方传来。那一瞬地震山摇,仿佛有神来之力要将山隘夷为平地。 我愣在原地,陡然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一步,嘴里念叨:“笙哥,姐姐!”我是同什钵苾骑马来得,到地形险峻之处才从马上下来,而德卿一行是坐马车而来,到了这里必定也要换做步行。这样算来虽我较之他们耽搁了些时辰,但两处人应相距不远。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几乎让我站立不住,什钵苾抓住我往后退,边退边说:“此处太过凶险,不宜久留。” 挣脱不了他的力道,声音从嗓子里溢出来,带了呜咽:“我姐姐他们怎么办!”盈珠从身后抓住我的手,因老迈而略有些坚硬的手颤抖着,什钵苾不耐烦地怒斥道:“这个地方难守易攻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你若去了自身都难保还去哪儿救你姐姐。” 说罢将我拦腰抱起疾步退了出去。两侧峡谷飞速倒退,斑驳的苔痕在眼中萦绕出嫩绿的乱纹,我的手紧扣在他的肩膀上,任由巨鸣在耳边络绎不歇。 出了山谷什钵苾将我放下,略一接触地面绵软的身子晃了晃,径直向后仰倒去。盈珠仿佛失了身伸手没有将我扶住,连同我一起倒了下去。 什钵苾命人迅速潜入谷内,耳边巨响已停却好像仍有回音,颤震震地在脑子里痴缠。过了一会儿,步行矫健的突厥人返回,抬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回来。 我远远望见焦急难耐,想要爬起来去看看他们,无奈腿总也不听使唤,步履踉跄地爬过去。萧笙那张隽秀飘逸的脸近在眼前,上面伤痕纵横血肉横翻,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颤抖着,轻轻地抚上去,听女子在一侧简洁地向什钵苾禀报:“萧笙将德卿公主压在身下,当场毙命,德卿公主仿佛还有气息。” 什钵苾道:“立马送去医治。” 我的神思有些恍惚,紧抓着萧笙的身体,仿佛做了一场梦,不过是夜阑山庄夜晚下了场雨,淅淅沥沥地惹我难以安眠,一觉醒来我们仍旧在那里等着启程去见我阔别多年的母亲。一定是这样,我茫然地低头凑近笙哥的耳畔道:“一定是这样,对不对,笙哥。” 如石落空谷,没有人回答我。 什钵苾似是忧伤难耐地仰头看了眼天空,慢慢蹲下来看着我,轻声道:“忆瑶,你不要这样。”我恍然未觉,将他的头抱入怀中,呢喃道:“笙哥一定是等我等得太久了,生气了,所以在跟我闹着玩呢。” 落在我胳膊上的手有些颤抖,却终究缄默无言,只是在背后静静得,连呼吸都纤细了仿佛怕惊动到些什么似的。 朝阳西垂直到没入云端,月牙弯弯,静悄悄漫上枝头。我抱着笙哥不停地说话,从花锦年时的雪落离宫到乱世烽烟的悲欢离合,乱世即将终结,战乱也即将终结,我们终于团聚了,为何你还是忧戚寡言。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你便忍心将我置之不理吗,笙哥,我们不是说过永以为期吗。 我仿佛跌入了光怪流离的深渊里,周围皆是玄幻无法捉摸的古景,任晨光渐渐流逝,身后两道影子不曾离去,待在那里仿佛要和我一同化作冰像。 不知过了多时,抬起头见天光稀薄,我们竟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夜。我低头看向笙哥,确定他再也不会醒来。慢慢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得,什钵苾从身后扶住我,命人将萧笙的尸体抬走。我在这凭靠下慢慢回身,盯着同样失魂落魄的盈珠问:“你知道是谁吗?笙哥连夜便要带着我和姐姐离开,你也不反对,你们一定是商量好了,你知道是谁要害我们吗?” 盈珠泪眼婆娑地凝着地面,仿佛苍老了好几岁,许久未曾言语。被我逼得不行才泣涕涟涟勉强道:“公主,我们走吧,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勃然大怒,我上前抓着她的肩胛喊道:“走?你现在让我走?我哪里都不会去,我要将那个人碎尸万段。” “你不必逼她了。”什钵苾在身后静静道。面前盈珠几乎将自己的脸塞入了衣领中,瑟缩着逃避着。“能有如此能耐又敢在洛阳兴风作浪的人,除了我,便只剩下一个人。” 我看着什钵苾,粗犷而瑰丽的面庞上却满是悲悯之色,望着我欲言又止。我挣脱他的搀扶向前走了几步,迎着朝霞如彩,心里凉遍。 “为什么?” 过了许久,盈珠才慢慢道:“夫人得到消息,李渊不知从哪儿得知了突利可汗答应了义成公主,只要他能把忆瑶公主带入草原,便可帮助政道皇孙匡扶隋朝。李渊忌惮突厥兵力,对公主下了死令,若离开夜阑山庄格杀勿论。” 我攥紧了拳头,问道:“那姑姑为何还让我离开?” 身后再次缄默,她不语。我陡然想起了瑶姬姑姑与李渊的那个约定,电光石火间若有冥想击中,跑上前去紧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盈珠犹豫地低下头,手指紧缠在一起,微微颤抖。我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在你的心里还忠于大隋,如果我还是大隋公主,那么我命令你告诉我实话。” 她咬紧下唇,几乎噬出血来,“根本没有什么苕华宝库,那只是瑶姬夫人杜撰出来的一个谎言,早在李渊占领长安王世充杀害皇泰主时就已开始谋划。起先只是想引得群雄为此争夺自相残杀而为大隋复辟争取时机,后来大唐一统天下她又用这个引得李渊前来想取了他的性命。” 什钵苾沉吟道:“她竟有这样的打算,难怪带了信给义成公主说她自有法儿使中原大乱。” 我冷静地望着天边似血朝阳,从树梢跳出来,冷然道:“所以姑姑和世民结为同盟却又总是按兵不动,目的就是想让李渊亲自前来?” 盈珠点头:“若此计划成功,太子与秦王必定会因争夺王位而导致朝纲大乱,但所遗留下来的李家子孙必定会迁怒杨家人,谋害君王那是诛灭九族的罪名,杨氏一脉必定要被斩尽杀绝,所以夫人才决定铤而走险让公主和德卿公主先离开。” 远处马蹄叠踏,扬起风烟无数。什钵苾立即挡在我面前,待烟尘散却看清来人竟是舅舅。我轻轻推开他,见舅舅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见到我后灰暗的脸立即泛出一抹明光,抓着我的手道:“瑶瑶你没事,你没事就好。那……笙儿呢,他一定也没事。” 我默然将手抽出来,后退了几步,强忍着泪水道:“什钵苾,你找人待舅舅去见笙哥。” 萧禹舅舅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却因心中挂念着萧笙快步随来人离开。几乎与他擦肩而过,红衣女子跑过来道:“德卿公主醒了。” 我急忙往安放姐姐的小楼阁里跑,红衣女子叫住我,在身后犹豫道:“公主不必去了,德卿公主伤势太过严重,只留下一句话就又昏了过去。” 脚下微停,那女子道:“萧公子留下一句话,‘总算没有辜负瑶瑶的托付,德卿你一定好好活下去。还有,告诉瑶瑶,我叫逸,安逸的逸。’” 我低下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入蔓草中,我却恍然未觉,仿佛那并不是我的泪水。没想到我最后对笙哥说的一句话,会成为他生命中的死亡邀约。不,不是笙哥,是逸,笙哥早就死了,他叫萧逸。我从来都是那么自私,心中总也不愿意相信萧笙早就已经死了,用他的存在来安慰自己,甚至在最后的时刻悼念已经远去的亡魂,还在留恋着笙哥。他的心里一定很清楚,只是为了我不愿说出来。有谁愿意做别人的替身,有谁愿意永远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所以在生命的尽头他要德卿告诉我,他不是萧笙,而是萧逸。纵然他没有像萧笙一样陪伴我长大,却用生命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只是希望我将来怀念他时不要再将他想做别人。 你怎么那么傻,过去我爱着笙哥,现在我爱着世民,我从来都没有给过你半分感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哪里值得你这么对我。 “笙儿……”身后传来舅舅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僵硬地走过去,掀开帘子看着弯扶在萧逸尸体前站不起来的舅舅,平声道:“那不是笙哥,他是逸……” 舅舅不可置信地转头看我,我道:“还记得笙哥的亲生母亲吗……” ……………… 群山连绵,我站在巅峰之顶,遥望夜幕上星河如翰。什钵苾从身后靠近我,问:“说了一天,你都跟萧禹说什么了?” 我不想说话,他也没有勉强,只是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回夜阑山庄。”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什钵苾好像早就料到,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沉声道:“李渊要取你的性命!” “我回去了就不算违背他的圣旨。” “那瑶姬的计划实行之后呢,你想好如何全身而退了吗?” “没有。” 他眸光沉冷紧盯着我,唇线紧抿,我苦涩道:“想取李渊的性命太难了,这个老狐狸老谋深算,不知到时又会出什么变故。若能和他同归于尽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还有什么时间去想以后的事情。” 什钵苾道:“你若是想要报仇,我可以帮你。”我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怎么帮?” “我的二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城外,只需我一声令下,就可挥师南下。到时候就算李唐有神来之君也不可能抵挡得住。” 我未置可否,这又要用什么来交换呢。我再也不会出卖自己去换什么,如果逸的死换来一个卑鄙肮脏无所不用其极的忆瑶,那么我活着多一刻也是对他的背叛。萧笙从小就教我要做一个善良宽宏的人,说这话时他可曾料到今天的局面。天地为证,我真得很想做一个好人,可亲人的鲜血在我的背后铺展延绵,我如何去宽恕自己的仇人。 笙哥因我而死,逸亦是为了完成我的嘱托而死,而姐姐更是被当成了我才被李渊派去的人追杀。我就是一个祸害,谁沾上我谁就要倒霉。 夜色空濛而宁静,静静在头顶延展,我仰眸,任由万般情怀沉落心间。 ……………… 山脚下传来言谈的声音,红衣女子上来道:“有个女人想见可汗。” 什钵苾随口问了句:“谁?”女子回道:“她说她叫韦若。” 什钵苾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见!”我从他身后走出来,道:“让她上来吧。”红衣女子站着未动看了什钵苾一眼,见他点头,方下山。 什钵苾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她不就是李世民要纳的新王妃?你让她上来做什么,还想跟她叙叙旧以后好做姐妹?” 我眄了他一眼,冷声道:“跟你没关系。” 夜色朦胧,依稀可见韦若跟在突厥女子之后,借着月光与我相视一眼,她愣了片刻,仿佛不可置信而有惊喜道:“忆瑶,你……” 被什钵苾打断,戏谑道:“她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被我剜了一眼撇了撇嘴退了回去。 韦若的视线徘徊在我们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抓着我的手道:“你不要怪他,昨日陛下以我们婚约之名召集韦家长辈及洛阳权贵宴饮,秦王像个木偶似的完全被陛下掌控着。整个席上无精打采得,也不知是谁将消息传给了他,他得知你遇难勃然大怒,当众质问陛下为何要斩尽杀绝,破坏了整个宴饮。陛下龙颜大怒将殿下软禁了起来,禁绝他和手下人见面,只有我……”韦若顿了顿道:“我故意在陛下面前装出对你的不屑才能见到殿下,他完全像变了个人,忆瑶,你不要怪他。” 我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平静道:“我不怪他,我祝福你们。” 韦若的手僵硬,错愕地抬眸看我,我微笑着说:“虽然秦王府中美女如云,但凭阿若的美貌才气定能游刃有余。况且,陛下这么看重你,自然也不会允许秦王亏待你。你们这么般配,一定能幸福。” “我送你一件礼物,必能让李渊对你更加刮目。你连夜赶回去,只说假意在我和秦王之间传话,探得我并没有死,并且得知突利可汗暗中到了洛阳,欲要襄助我复国,让他速做对策。”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惊呼。什钵苾道:“你疯了吧。” 我偏头道:“你放心,放阿若下山之后你连夜出城,李渊就算知道,也来不及围堵你。” 他狂躁道:“可你这是为了什么,你又不想和我一起走,故意放出这种消息还嫌李渊不够记恨你,不够想杀你。” 我道:“我自有我的计量,你们不必管。”转而看着韦若道:“可我这份礼物不是白送得,将来你进了秦王府,一定会见到三公子恪,我希望你能将他认作养子,亲自抚养他。”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中部便要结局了,敬请期待 第97章 中部结局篇 :忆随清风散 昏黄的清辉下,韦若面庞如精心描绘的线条流畅优雅,静静地抬头眸光也如水一般,温柔地看过来,没有惊讶,没有欢喜,没有愁思,仿佛只是在等着我解释。 夜中轻寒,我捏了捏冰凉的手背,上面有淡溶溶的光晕。什钵苾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不安,但立即满不在乎地狂妄大笑:“你这是唱哪出,要是真舍不得那小东西让李渊派人给你把孩子送过来就是了,他要是敢说半个不字,老子立马让他好看。” 韦若突然站起来,掷地有声道:“你不要太嚣张了,不过是仗着中原久战疲软,无力抵御外敌,若是现在明刀明枪地打上一仗,你未必是秦王的对手。” 什钵苾饶有兴致地歪头看她,群山雾影之下,犹若牡丹妍丽。静止了片刻,却听他不无遗憾道:“你说李世民何苦这么执拗,我看这韦小姐也很不错嘛。” 我懒得看他,转身道:“无耻。” 他从后面追上我,殷殷道:“你当真不跟回我突厥吗?留在这儿鬼地方有什么好。” 我被他聒噪得不行,倏然止步,在半山腰扶住山石,石头棱角划过掌心留下微恙的刺痛。他险些撞上我的后脑勺,颤巍巍地稳住了身体,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后面韦若仍站在山巅站着我们,仿佛是在看着我们。 什钵苾顺着我的视线回转,难得一本正经道:“她很好,但却不足以让李世民忘了你。” 为他猜到我的心思而烦躁,唇角冷峭地一弯,不再搭理他继续往下走。群山雾绕里松叶飒飒作响,吹拂在耳畔犹若雨点芭蕉。我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得,那种空旷寂寥的感觉好像一井永远也无法填满的水,震颤得人瑟瑟发抖。许是这样的激动根本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不甘,却转而有种石落空谷的释然,再浓烈的爱意,再强烈的仇恨,也终会有走到尽头的一天。生命没有那么绵长亦没有那么坚强,而我并不畏惧死亡。 什钵苾从背后拦住我,绿眸炯炯如星灿烂:“本来想着这次定要带你离开,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就算带的走你的人也带不走你的心。” 我突然对他释然了,就算他曾煞费苦心地挑拨离间我和世民,而最终使我们两个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得却是我们自己。若是屋漏又怎经得起连夜雨,我们之间的感情本就是浩瀚江河上摇摇欲坠的孤帆扁舟,不等风雨来我们自己就已支离破碎。 但事已至此又不免嗟叹:“你若是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不必纠缠至今。” 他脸一横,“你若是再一副巴不得不和我扯上关系的样子,我立马将你掳去草原。” 我讪讪地抿了抿唇,闭嘴,现在还惹不起这尊佛。 他静默地垂眸看了我一阵,瞳眸里倒映出随风摇曳的枝蔓,映着眸光如染了星轨的色泽熠熠闪动。那种怅然若失的神情却让我难受起来,故作漫然地笑了笑,还未开口却听他道:“我有一个要求,你不能拒绝。” 我不自觉地点头,他道:“三日之后,你要到这里来见一个人,一定要来。” 我想不出因果,看到他郑重而严肃的神情,带着不容拒绝的颜辞,怔怔地点了点头。 ……………… 茕瓦内琴音袅袅,如流水淙淙流泻而出。带着孤帆远影的落寞,却又有一丝丝潇然物外的解脱。我和盈珠相视一眼,她去推门,却不曾想很简单地便推开了。簇锦攒秀的花苑里草木繁盛却已不见人的踪迹,空荡荡地仿佛世外桃源,空有花香弥漫。 我们寻着琴音去了瑶姬姑姑的卧室,她正在花台前垂眸专心拨弄着弦丝,听了一阵儿,我道:“不必弹了,一个人的心中若只装满了仇恨,那她是弹不出上乘的乐曲得。” 琴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按住紧颤的琴弦,目光定在前方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慢慢绕到她身前,迎着花台阳光正盛,缓慢道:“姑姑的秘密,瑶瑶已经知晓。七夕之日由我代替姑姑前去见李渊。” 她沉默地低头,过了许久才说:“我听说了萧逸和德卿的事情,过去两日你都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决定要离开了呢。” 我将头偏到一边,苦涩地笑了笑:“若是决定那么好下,姑姑为何会蹉跎至今日?” 身后微有脚步声,我半是错愕半是警惕地回头,见滕王叔正从香案后的帘幕中走出来。一身粗布荆衣,草鞋斗笠,好像是从世外走出的化者,有着飘渺淡然的仙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道:“公主,完璧归赵。” 眼睛突突地挑了挑,开始计算起长安至洛阳的行程。瑶姬姑姑漫然道:“我早就思索若是苕华没有被你待在身上,那便是托付给了某个人,能让你放心而又深知其中利害的怕是没有几个。思来想去便给伦弟写了封信,果不出其然。” 果然还是道高一尺,我无话可说。只是接过苕华看着那净澈无瑕皎白盈洁的玉璧,放在阳光下耀了耀:“我总觉得这样的美丽应该是独一无二得,天下无双才是真正的完美无缺。” 瑶姬姑姑一怔,滕王叔道:“公主与陛下性情如出一辙,当年苦心积蓄逼得李渊将另一块呈上来,陛下得到之后立刻便将它毁了。眼前的这一块是当年陛下赠给瑶姬而瑶姬又将它转留给了萧笙,希望他能等到你长大之后给你。” “所以说世上只此一块。”我若有所叹。 滕王叔道:“其实在陛下的心中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公主,他心里最疼爱的女儿始终是你。” “当年大业初年汉王杨谅造反,打出的旗号便是‘君无伦常,辱及胞妹’,当时你姑姑刚出宫,却是我和隐修暗中助她金蝉脱壳,你父皇只以为她已经死了,日夜悲痛难耐只守着你悉心照养,并为你改了名字,意为回忆瑶姬。当时后宫之内便已有微词,为了安抚你的母后将与你年龄相仿的我的女儿接入宫中,赐予了她你原先的名字——夕颜。你母后自是如珠似宝以待,但却不知宫内流言蜚语四起,暗中议论你是兄妹乱伦所生的妖孽,是霍乱大隋的不祥之兆,加之叛军势头正盛,竟有大臣暗中上书要求将你迁移宫外以安人心。你父皇这才知道,君王爱既是杀人蛊,瑶姬因此而‘死’,而年幼的你也正深受其害。他痛定思痛,故意冷落你,将你弃之角落如待不祥之兆,只为了让你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平安长大。” 风过无痕,只有清远的香气莹然未远。我将手中玉玦拿起来,平滑柔腻的触感辗转落入心间,再经历了这许多,我其实早已感受到了曾经拥有而没有珍惜的一切。父皇看似严厉看似冷淡,却在沉默中给了我最好的庇护,只有在他的羽翼下那段青葱年幼的尘光,我才是无忧无虑,安然平淡得。少年久陷葱茏,虽有花团似锦但却没有自由,贪心不足的我幻想外面的辽阔,却在不知觉间错过了最美好的清幽岁月。 我仰头让泪水回流心间,冲姑姑道:“若父皇还在,一定会保护我们。” 她陡然将我揽入怀中,泣声在耳边,我只觉仿佛有一阵血腥随着伤恸一同涌出了喉咙,一时疏忽鲜血喷涌而出落入地面血渍斑驳,周围阴翳忽聚大家都围了上来。我在姑姑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坐到地上,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珠,道;“我没事。” 滕王叔搭了下我的脉,眉头紧蹙,“怎么会这样。” 我勉强地笑了笑:“应该能撑到杀李渊的那一天。”望着瑶姬姑姑道:“在苕华的事情上姑姑虽然赢了我,但在这件事上却是瑶瑶技高一筹。我已经让韦若转告李渊,我已和什钵苾达成协议由他帮我复国,凭李渊多疑的性子必定不会容我,若姑姑能将‘苕华宝库’的位置告诉我,说不定还会让我在这儿大唐皇帝的淫威下多活上几天。” 她凄然道:“你这是何苦?”我猛然翻身抓住她的手,殷切道:“姑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能活几天,可你不一样,看得出来李渊并不想让你死,只要放我去贡献宝库,李渊一定可以放你走得。” “可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苕华宝库,有得只是一个同归于尽的圈套而已。瑶瑶,你……”姑姑哀声泣涕,滕王叔站起来断然道:“你们都不准去,我去。” 我从他们拥簇中勉强站起身来,压抑着咳嗽哼了几声,倒退了几步,惨艳而决绝地说:“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就不想活了,世间与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得了,就让以一个公主的尊严死去,洗刷曾经认贼作父的耻辱,九泉之下也好去见那些死去的亲人。” 他们不再说话,明澈的阳光中若流尘在其间飞舞,缭绕出昏眩多姿的图纹。 ……………… 静月庵传来消息,若姐姐已经苏醒,虽然有些虚弱但生命已经脱离了危险。盈珠劝我去看看她,而我正忙着往琴弦里煨毒,她看着我仿佛被注入了全新血液的日以继夜地筹备着复仇大计,略带惆怅地道:“公主别忘了和突利可汗的约定。” 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三日之期已到,看来我确实需要再去一趟小楼阁。 还未出门,盈珠却从门口一个小乞丐那儿带回了一封书信。是韦若的字迹,我展开大体意思是,要我们勿要以卵击石作出糊涂举动,因为李渊全程皆有箭法精准的李世民陪同,若来人稍有异心,定然难逃秦王箭下。 我将书信合上,道:“看来李渊并不完全相信姑姑,此时夜阑山庄定然也在他的重重监视之下,连阿若也不能靠近了。” 盈珠应和了一声,见我不再做声,急道:“公主只想到了这些吗,若那日真得去了,你要让秦王杀了你吗?” 我凝着书信道:“我见过他的箭法,确实很准。但我只能赌上一把,赌他对我的余情,只要他有片刻的错神,我便有时间要了李渊的性命。” 其实按照姑姑的安排,触动了机关,李渊一死,大约我也没什么生还的希望。这样也好,省却了许多麻烦。 盈珠深隽地看着我:“不能不去吗?” 我摇头,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 什钵苾的安排确实出乎我的意料,蔓蔓青草丛中,相约遇故人。 隐修执了把羽扇不伦不类地扇着,见我第一句话便是:“看你面带病容,若不悉心调养只怕命不久矣。” 我故作轻松地翻了个白眼:“是不是全天下的大夫都得如你这般危言耸听,要不然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他盯着我的脸不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看着甚是难受,过了会儿才道:“知道我是劝不动你得,也没什么可说得,只是你当真这么忍心让李世民亲手杀了你,好让他痛苦内疚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随即了然,什钵苾的密探果然无处不在。 隐修从袖间掏出一颗墨绿色的药丸,道:“这是毒药,正好会在四日后生效,你要是怕自己死不了落入李渊的手里倒可以先吃了它,让李世民以为你老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就算他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几天,兴许可以让他好过一点。” 我想都没想,直接拿过来吞了下去。隐修古怪地笑道:“就不怕我陷害你?” 身后有大片温黄绵软的芦苇丛摇曳似波浪,黄昏的阳光下镀满金辉,像是落日里的胜景,别后难再。我转过身,面对残阳似血,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害怕了,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珍惜了。 却在一瞬不由自主地想到苕华,想到我曾说过的天下无双,想到那个令我爱过痛过的人。 ……………… 七夕之约转瞬及至。我想是被复仇注入了全新的生命,终日不知疲累地反复思索着计划的缺失与弥补,企图在那一天一击而中。 我无视身边所有人的悲怆与叹息,专心埋没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那才是救赎残缺生命的唯一光明之道。闺房里七弦琴染了厚重的灰尘,在说姑姑时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这一生也许都无法弹出从前所追逐的那种淡泊悠扬的乐曲。 夜晚华灯初上,洛水河中星光缭绕,是无数盏花灯顺着水流飘下。波漪流荡消弭在欲明还暗的夜色中,男男女女聚在城中相约柳梢对月山盟海誓。穿梭在人群里,在繁华明亮的花锦重都里,眼睛偶有模糊,景色便旖旎得多了。执手相握的情人中,似乎看到了嬉笑打闹的雪芜和合清,还有冷漠却浓情的七月和韦曦,相顾无言却彼此眷恋的德卿与萧笙,还有……烛光里的灯芯晃了晃,一盏明亮的莲花灯出现在我眼前,逸的笑容明媚,“瑶瑶,我们一起放吧。” 我的眼睛模糊了,含笑着不停地点头,伸手去触摸那盏莲花灯,指尖一点雾气消散,好像是彩砂绘制的壁画轻轻一扫便消散在空气中没了踪影。逸含笑着渐渐透明,慢慢消失在人流穿涌的街肆中。我伸头去看,那些熟悉的人亦消失在姹紫嫣红里,再没了踪迹。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自孤独而来,自孤独而去,慢慢穿过人群,等等我,很快我便来找你们。 ……………… 北邙山之南有数尊遗臣为北魏武帝所修建的石窟,可笑魏武帝生前灭佛心切,死后却又留下了这大片的佛门石窟,看来世事流转当真有无穷微妙在其中。 越接近约定的石窟,越是悄静,远远便看见冕盖叠嶂,幡帜迎扬,火光将此处方圆几里之内映衬得犹如白昼。 我提起裙纱慢慢踏上石阶,默然停住了,垒砌之上,李世民看到我的一瞬面如死灰,仿佛仅存的一点侥幸也在瞬间破败。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听石窟中传来李渊的声音:“世民,将她带进来。” 周围禁卫拥簇不下数千,将绵延伸展的古山填充得满满得。但眺目一望又觉得远方空旷无人息的山峦似乎更为广阔,浮绵不绝若与天相接。 他走得极慢,跟在他的身后我也只得放缓了脚步,风悠悠吹来,听他问:“为什么是你?” 我未加思索:“你父皇将该杀的人都杀了,只有我命硬,所以只能我来。” 他不再说话,好像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四周的防卫部署,只在一点略微停驻了片刻。石窟内李渊背对着我们面朝佛像,南北朝的佛像线条粗犷色彩张扬,在灯光的映照下浓烈更像鬼魅。我将包裹放下,琉璃佛塔溢亮如星辰,轻轻转动了下底座,将其中一颗夜明珠对准即将中天的月亮,解释道:“带子时,左明珠在佛像是映出的位置便是机关所在。” 未得到回应,李渊却问道:“那么苕华的用处呢?” 我道:“苕华的用处在于寻找琉璃佛塔的位置,我和姑姑已经破解其中奥秘,所以也便用不上了。” 他点了点头,未曾质疑。我只觉今日的情景似乎有些古怪,但激流涌动的热血已顾不上其他,手腕中的琴弦淬满了毒,只需划破一道伤口便可立即致命。我瞥了眼距离不算太遥远的佛像,待会儿确实是会出现一个点,戳中后却是会有毒气冒出,凭李渊现在的位置要他的命绰绰有余,只是周围人会不会殃及池鱼,现在也顾不上了。 只是,我要确定一点……转眸仿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李世民,他应该会一直跟在我身后以防我对李渊出手,应该不会到佛像前。 他环顾了一圈视线落回来正与我相对,眸中神色复杂,见我偏头不愿意看他,便往台阶上走了几步,我一慌连忙叫住他。 月光下他不解地回眸看我,我抬眼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已至子时不到一刻。从袖中将苕华拿出来,递给他。 苕华在半空中呆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他接过去。我收回来翻了翻道:“听姑姑说这是枚护心宝玉,可以保人平安……” “要给恪儿吗?”他问道。 我干脆道:“不,给你。”他疑惑不解地偏头看我,我将视线移开,“你是他的父亲,只要你平安了就一定可以保护他也平安。” 手中一暖,被他轻轻覆上,连同宝玉和我的手一起,我想要挣开时他已经放开,苕华已在他手中。 月上中天,光华正浓,琉璃佛塔中的光果然在佛像是对准了一点,银针从袖间滑落,顷刻间有一抹诡异幽亮的光芒在身后而起,余光可以看见世民的手中握了根断箭,轻轻地偏了偏头也只能看见投落到地上他的影子。这样也好,说不定上天于多次让我劫后余生,只是为了今天能让我死在他的手里。手臂抬高银针即将放出,然而…… 空中流光一瞬,已有人先我一步,银针直刺入石窟,扎进李渊的头部。我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因为倒下的人面部朝上,却并不是李渊。角落里如天兵而降迅速冒出许多执弓箭的人将箭射向从天而降的人。我胳膊一紧被人拖着后退了几步,几乎与箭矢同时而起,世民手中的箭迅速抛向某个角落,只听几声惨叫消弭在夜色。原来他方才环顾四周部署是为了查探山脚里埋伏的人,我揉了揉眼睛,看着一根落网的箭矢破雾而来,世民随手掷了样东西出去与箭矢相撞,只听一声清脆的破碎之音,身边幽光骤黯,我反应过来,琉璃佛塔,他扔出去的是琉璃佛塔。 兴之者毁天下,毁之者兴天下……姑姑似乎还对我说过,既然我父皇那样的乱世亡国之君,必然也会有盛世明君临世,而这个人却未必是李渊。 上天究竟在其中做了怎样的安排?未来得及细想,只听一声惨呼:“瑶姬……”火光照亮地上被万箭穿心的人,是姑姑!我挣脱世民的挟制大步往台阶上跑,从天而降数人挡在我的面前,琴弦细腻如丝轻轻划过他们的脸颊相继倒下,然而最后一个抬脚踢中了我的膝盖,一时失去了稳蝇迅速仰翻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台阶的棱角不断地磕碰着我的身体仿佛一场漫长巨刑,天旋地转之时仿佛被人捞住了,在那人的怀抱里时而坚硬时而温暖地滚落了下去。滚到台阶底部时,头好像在石头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面前之景迅速旋转起来,好像有个人的脸在眼前被慢慢放大,水珠冰凉,我好像一下子从混乱中清醒过来,记忆里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呜咽声不绝于耳,像是欲要挽留的呼唤。 “忆瑶,不要离开我……” 滚烫的液体从耳朵里冒出来,轰隆声淹没了他的呼唤,他究竟是谁呢,我又是谁呢,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慢慢闭上眼睛,先睡一觉再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之所以想不到,不是太高深,而是太狗血。 第98章 三三番外 三三番外 话说某日,秦王、忆瑶携恪儿出行,路过某一处忽见惊马嘶鸣,说时迟那时快秦王忙将忆瑶抱进怀里,躲过那来势迅猛的疯马,又是一番温言安慰。 两人旁若无人一番亲亲我我之后,恍然发觉恪儿竟不知所踪,立时焦急万分。四处张望后,发现――小家伙站在货摊前拉着一正嘤嘤抽泣的小姑娘的手,粉嫩的小嘴慢慢蠕动也不知说些什么。忆瑶看得呆了,一时愣在原地,直到小恪儿倾身在那小姑娘的小嘴巴上啄了一口儿,她登时大怒,跑过去提溜起恪儿的衣领气冲冲道:“你个小色鬼,你干什么呢?” 恪儿委屈万分,被忆瑶悬空了还不忘怜香惜玉,冲那瞪圆了双眼仰头看他的小姑娘温柔道:“你别害怕,有我。”忆瑶忍无可忍,只想扇他两巴掌,被赶上来的李世民制止,那人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能打孩子呢?”忆瑶怒道:“你看你这宝贝儿子都干了什么好事!”恪儿继续委屈嗫嚅道:“这都是父王教得。”护子心切的李世民一昧地袒护,没理会他话中意思,只殷殷答应:“对嘛,都是我……”陡觉忆瑶美眸中杀气四射,突然意识到这个黑锅可不能随便背,忙厉色回道:“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个了?” 恪儿喃喃道:“晚上我偷偷跑进母亲寝殿,那时候母亲睡着了,看见父王对母亲就这样摸摸亲亲,我问父王他在干什么,他说母亲白天受了惊他是在给母亲压惊。” 李世民轻轻咳嗽了声,暗自瞪了一眼恪儿,沉声道:“小孩儿不懂事,尽会胡说!” 忆瑶站在原处,看看李世民,再看看恪儿,一双秋水美眸阴晴难辨,兀自流转如波懿。而后,将恪儿扫荡来的孔雀灯,鬼面具,桂花糖等一应物件全部塞进李世民怀里,极赶紧利落地调头就走。 李世民望着自己怀里琳琅满目的物品,愣了,忙紧追其后,没脸没皮地在身后喊着:“瑶儿……”已止住了嘤嘤哭泣的小女孩在母亲怀里眨巴眼睛看着恪儿,细声问道:“小哥哥,你怎么了?” 恪儿努力地抹了抹眼角边根本不存在的几滴泪珠,含糊道:“还说是陪人家出来逛街,结果一路上就他们两个打情骂俏。一个就会争风吃醋还死要面子,一个就想着偷腥*还贼心鼠胆,真受不了。想我李恪堂堂两朝帝王之后,竟要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蹉跎岁月吗?” 说完了,抬眸张望了下已渐进模糊的两道身影,估量着晓以大义是没有希望,只好……“父王,母亲,你们等等恪儿嘛。” ……………… 李世民低头看看恪儿一双水汪汪充满渴望的眼睛,再看看自己明显的超负荷载重,再偷偷瞄了几眼忆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略微思索了下,便指着地摊上的珍奇百怪的物件笑眯眯地对着恪儿道:“要知道父王是最疼恪儿得,这里的东西你随便拿,你拿多少父王都给你买。” 恪儿顿时转阴为晴,两眼放光地瞪着战利品而去,左手抱过一个麒麟大角帽,右手拦过一个虎头大木剑,然后麒麟大角帽顺着胳膊与胸前的缝隙滑了下去,如此周而复始,恪儿怀里的东西仍是少得可怜。 李世民站在一旁看着恪儿细短的小胳膊小腿,细长凤眸微眯,露出一丝奸笑――哼,跟谁斗不好偏要来挑衅你老子我,我连你娘都收了,还治不了你这个小鬼。 恪儿折腾了一阵,渐渐发现情况有些异常,他怔愣地低下头看看堆积在脚边的宝贝,又回头看看忆瑶,眼神中颇为忧郁。 拖过一个琉璃盒子塞进忆瑶怀里,拖过一支大木剑塞进忆瑶怀里,拖过麒麟大角帽给忆瑶戴上,还有红漆木马、对角兽、弹弓――统统塞进忆瑶怀里,然后一把将忆瑶拦腰搂住,在她怀里冲着李世民甜甜道:“父王,给钱。” 第99章 番外 :两生花(上) 岁月徒流转,风往人未还。 连天七海会干涸枯竭,万里云荒会分崩离析,世间种种来去如潮汐,今日所存之所有都终将会有幻灭的一天。 许多年前瑶姬离开大兴时曾对杨伦说过这样的话,也是这么一个月光莹亮的夜晚,风起忽散,垂落一地梨花雪白如瓣。宫苑里繁花初绽,茕瓦飞翘,伫立重叠的瑶台宫阙雍容铺展,那弯明月悬挂于高空之上,像极了依附皇家鼎盛奢华而生的清华装饰。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那弯冷月光芒焕淡,静悄悄嵌于空中却能蜿蜒持衡至今,皇权如日中天不可仰视却如大厦倾塌终成浮光掠影。世间种种,是否早已是注定了结局,时光空自蹉跎,人面空自全非,该有的轨迹从未偏离。 正想着,卧榻旁九龙吞珠上的夜明珠突然不自觉地亮了,幽暗的光芒诡谲而深邃,让他蓦然惊醒起来。瑶姬曾对他说过,若是夜明珠亮了,便意识着有人触动夜阑山庄里的机关,有人闯了进来。 迅速起身,听窗外箭矢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响,常年的吃斋念佛终让他起了些恻隐之心,隔着半悬的窗帷大叫道:“来者何人,还请速速离去,不要自寻死路。” 箭矢相碰撞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些喘息,那些机关让他应付地有些吃累:“在下大唐淮南王李道玄,请见听雨夫人。” 杨伦惊愕,连忙反身将机关关了,开门出去,见一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抚着受伤的肩膀快步走来。少年来不及做其他,便开口道:“忆瑶嫂嫂可在?” 见杨伦面露难色,李道玄已经明了,心中一阵沮丧,还是晚了一步,连忙问道:“果然不出二哥所料,她何时走得?” 风声飒飒在耳边,极易让人产生不安。杨伦看了看眼前这个看上去敦厚单纯的少年,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道玄在心里打了个腹稿,长话短说道:“今晚的邙山之约是个圈套,陛下不会赴约,石窟中的人是个替身。山上的各个角落都已布满了暗哨,若有人行刺,便立时会有万箭刺出,绝无逃脱可能。” 还未等杨伦作出反应,便听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阵吸气声。回廊深幽偏转,瑶姬长发翩翩覆在暗青色的衣袂之上,月光清幽洒在上面,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李道玄退了退,道:“在下受人之托,不能久留,多谢老王爷救命之恩。” “慢着。”方迈出去一步,便叫住了。那声音清灵孤冷,却给人一种不可违抗的感觉。李道玄回头诧异地看向瑶姬,听她问:“谁让你来得?” 李道玄略有踌躇,未曾回答。却听瑶姬道:“是不是李世民?” 少年看向杨伦,见沧桑稳重的他沉沉地点了点,方应是。瑶姬愣了愣,却盯着梨花满枝头的树梢笑了笑,那个看上去风流浪荡的小秦王倒真对忆瑶有几分痴心,这么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也能冒险派人来通风报信。看来忆瑶并非痴心错付,只是这翻夹缝里生长的风月之花就此枯萎,倒真让人可惜。 蓦然间却让她想起在小村庄里忆瑶问她的那个问题。 “若有一日姑姑找到了七月妹妹,我和她同时陷入险境,姑姑只能救一人,会救谁?” 我会救七月,但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命来换瑶瑶。” 十几年前,宫闱倾轧中她选择了七月,将她带出皇宫让她远离尘嚣阴谋,却将本该安然长大的忆瑶遗留在了漩涡的中心。而今命运往复,是否是上天给她的再一次机会,让她弥补曾经所亏欠下的债。 微微一叹,更觉是天意如斯,从忆瑶辗转落入洛阳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结局。 慢慢走上前去,冲李道玄道:“李渊耳目众多,你且留在这里避避风头,待事情过了再走也不迟。”李道玄犹豫地立在原地,见杨伦似乎面有仓皇地转身去看瑶姬,后者安抚似的笑了笑:“我自是知道瑶瑶去了哪里,待我去将她找回来便是。” 那笑容清且淡雅,让人无法从之联想到任何决绝惨烈的场景与后果。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院落里场景映入眼睑,成了一生都难以驱散的梦魇。 她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一切,唯有把她自己变成那个行刺君王的人,先瑶瑶一步出手,将暗卫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上,给瑶瑶示警。 所幸,如她所愿,去得并不算晚,时间吻合得就像原本就该是她出现在那里一样。但她未曾料到,李渊亦在那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发觉万箭穿心的人竟是她,沉稳的君王竟也像那个年少的小秦王般失了方寸。或许这父子两是在赌,赌最终出现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 这便是万箭穿心的感觉吗,她并不觉得疼,只是眼前烟云散却,不似深夜,竟像是春暖花开的正午,二哥笑意盈盈地朝她伸出手,身后万丈山阙峰峦叠嶂,祥云缭绕不散,慢慢通向他们的天堂。这样的结局比她想象的任何一个结果都美好,循着高叠的石阶向下看了一眼,已看不清瑶瑶的身影,合上眼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模糊却又坚定,瑶瑶是不会死得,她的故事还没有一个结局,怎能就这般仓促了解。 ……………… 等到消息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李道玄飞速地奔出了夜阑山庄,留下杨伦呆坐在石阶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当李道玄回到离宫时,远远便听见隐修的声音:“四日前我给她吃了一颗护心丹,可生成一股真气护住血脉,眼下昏迷只是撞到了头,待我给她施针定能脱险。” 好像场景出现般,却又隐约有着不一样的地方。走了进去,方听见隐修又道:“快去让人给你包扎包扎,这里有我。”他一惊,见李世民银白的衣襟上辗转落了许多血渍,从胸膛一直滴到裙裾上。他想起护卫所说,仿佛可以看见暗夜里被流矢射中,却护住忆瑶从台阶上一直滚落下去的李世民,这期间究竟有多少次是压到了伤口,他定然是吭都没有吭一声得。 甩开殿门奔了进去,说干了唾沫才说服他找了太医在这里包扎。李道玄总是偷偷地担忧地看着躺在床榻上好像气息全无的忆瑶,一股叹息直沉入心间。 天子的召见将李世民拉离了忆瑶的床榻前,李道玄紧随其后,回眸间看见隐修施针的手亦在颤抖,胳膊上汗珠点点,嘴唇蠕动,“丫头,你要振作些,可不能就这么睡过去了。” 担忧若山坞阴影骤然沉落,心虚似的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李世民,不再言语。 本以为等着的会是一场雷霆震怒,谁知李渊见了他们,问的第一句便是:“忆瑶如何了?” 李世民面无余色,沉稳应答:“尚未苏醒。” 李渊便不再说话,看了看案子上立着的牌位,目光沉鹜,“瑶姬生前对朕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叫着瑶瑶,朕知道她要说什么,想让朕放过杨忆瑶,可惜她受伤太重已经说不出来了。” 李道玄心里涌上一抹希冀,既是替杨忆瑶高兴,也是为李世民松了口气。可是李渊却说:“朕已不想再追究她,只要你答应今生不再与她见面,朕便可放她离去。” 殿宇外山光湖色飘渺,水光映到李世民的面上,无影无痕。他垂眸浅笑,朗声道:“儿臣为何要作这般承诺,瑶瑶尚在人世,我们便有厮守终生的可能,免却了天人永隔的离苦,难不成还有自设屏障自苦一生不成?” 清浅的一句话却是触动了李渊的伤处,他隐忍的面上已露怒色,只是似寒非寒地盯着李世民,“这么说你还是要执迷不悟下去?” 李世民望了眼案桌上的牌位,若有所思道:“儿臣亦不知自己是哪根弦搭错了,天下美色云集何苦单单恋上这么是非缠身的前朝公主,却原来是深得父皇所传,子承父好罢了。” “你!”蟠龙纹绣的袖子前展,君王震怒,服侍近前的宫女内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李道玄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李世民的袖子,却听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在殿外喊道:“殿下,夫人醒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上的脉搏跳了跳,反应过来时,已不见了李世民踪影。 沉香化作雾气婉转飘散,殿宇内清香缭绕不绝,李世民轻轻按了按胸膛前的伤处,锐利的刺痛传来,却会雀跃得,提醒着噩梦散尽,他终究从上天那里将爱人夺了过来。 进入殿内却觉气氛古怪得很,宫女内侍全部退到了殿门口,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诧异而尴尬。 远远见着,隐修和盈珠端着汤药围在床榻前,好像在殷殷不倦地劝着什么。床上的忆瑶,长发披散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用被子将自己的整个身子裹起来,目光莹亮迷茫而戒备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慢慢走上前去,方喊了声:“忆瑶。”她便像是受伤的小狐狸,在被子里向后挪动了挪动身子,警惕地看他。 不好的预感从心里滋生,他试探地看了看隐修,见那人正一脸忧戚地望地。 随即下令:“上去按住夫人,让隐修把脉。” 第100章 番外 :两生花(中) 犹豫而踌躇不前的宫女们听得主上命令再不迟疑,乌压压地围了上来,虽然主上授意要按制住忆瑶的挣扎却很是费了些力气。白皙纤瘦的手腕像冷玉雕琢而成,滑腻而易碎,那低小的呜咽声中含着孤独而无助的凄怆,在压制中愈发勾起人的怜悯之心。再不能动弹时,见忆瑶微微抬了抬下颌,乌黑浓密的头发下一双眼睛清灵净澈,正包含怨愤地盯着李世民。 隐修手指颤了颤,搭上忆瑶的脉搏,半天没有移开。他伸手抚了抚忆瑶垂落至脸颊处的发丝,盯着她的瞳眸细细钻研起来,双手被缚的忆瑶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躲避着他的碰触,宫女们愈发手足无措起来仓皇间将她的胳膊掰至身后,被衾滑落,玉色寝衣后肌肤上留下道道红痕。 听得一声斥退,众人如释重负地松开,脱离困囿后尚未完全伸展开胳膊已被人重新压制住。玄底锦衣上,鲜红的夔纹如流云般舒展,她被人按住后脑勺紧贴在玄衣上,半面脸朝内眼前玄红一片。在空白而清澈的脑中突然生出一丝恼意,但又好像被对方猜中了心思,欲要反抗的胳膊被紧紧箍住,以一种霸道占有却又宠溺的姿态。 这等微妙的感觉令她怔愣,也只安静了片刻便不安分起来,然而头顶传来温柔的声音:“乖一点,别动。”带着轻哄诱劝的温润,亦有浓郁的拳拳深情在其中。 那颗自醒来便一直悬浮的心好像突然沉了下去,从惴惴不安变得安宁下来,便不再动,只安静地倚靠在李世民的怀中,柔顺地眨眼。 隐修将手收了回去,面色沉冷含忧,道:“看上去像是头撞到石头上,生了肿块压住了脑中经脉……”他侧面看了看忆瑶,试探着问她:“你认识我吗?” 扣在头上的力道轻了些,她将脸移开那人的胸怀,茫然地看他,眸光静如止水。明显感觉到抱着她的人身体紧绷了起来,仿佛跟着她紧张,隐修突然抓住她的胳膊,逼问道:“我问你认不认识我,说话呀。” 忆瑶瑟缩着将胳膊往回抽,垂眸眉目突然蹙了起来,仿佛在强压着痛苦。李世民骤然拂掉隐修的胳膊,将她重纳于怀中,用手支着她的重量,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话音几乎未落地,两人已经缄默了声音,两道粘稠的血从忆瑶的耳朵中流出来,她用手捂住额头,目光挣扎而迷离,渐渐失了焦准瘫软地晕倒在李世民的怀中。 苍白的面色几乎水一般的透明,眉宇疏淡像画在上面随时可擦去似的,粉淡的唇色泛白,轻轻抿着。李世民不安地触了触她的鼻息,随即松了口气,眼见着耳边流出的血已经凝固,用衣袖轻轻地拭去,却听隐修在他身后道:“看来那个肿块并没有完全压住经脉,若用银针诱导兴许可以疏散开来……” “你有几成把握?”李世民讲忆瑶放在床榻上,头都没有回便问。 “至多五成。” 殿中瞬间沉默,只闻鼻息声缓缓,李世民将被衾盖好,仔细地握好被脚,仿佛在做着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完成好这一切,他坐在床榻边,伸手抚上忆瑶的脸颊,声若幽叹:“我只想让她好好活着。” “如果不治呢,不冒险去疏散那肿块,她活下去的希望会不会大一些。” 隐修怔了怔,随即提醒道:“趁着血块未稳,是最佳的治疗时期,若是拖延下去,恐怕根深蒂固之后……” “之后会怎么样?”李世民干脆地问。 “她的意识便很难恢复,记忆不存,心智不全,别说从前的七窍玲珑,就是连寻常孩童的思敏都达不到。” 门外传来一阵气喘吁吁,李道玄背靠着门,半弯着腰,道:“二哥,出事了,滕王他……” 李世民抬头:“滕王怎么了?” “他……殁了。” ………………… 佛苑中焚香缭绕,踯躅花绽放,落日的余晖,轻风中,红霞满天。李道玄在佛殿上低声询问住持一些事情。李世民随手从香筒中抽了几根香在蜡烛上撩了撩,星火如夜中俏皮眨动的眼睛,蓦然让人沉重起来。 众人散去,李道玄悄然回到李世民身后,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是南阳公主最先发现的,她醒转过来之后静养了几天,听说瑶姬公主已死,便想向滕王探听一下嫂嫂的消息,谁知发现了他的尸体。” 李世民将香插入香炉中,用手扇了扇呛人的烟,不动声色道:“在滕王身边可有发现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 李道玄摇头,见二哥的神色古怪起来,听他叹道:“看来我们还得再去一趟静月庵,拜访南阳公主。” 李道玄不解,却见对方的神情凝肃起来,似是凝着香烛,却幽深起来。殿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佛殿的宁静。紫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道:“殿下,不好了,杨妃娘娘不见了。” 宽大的衣袖骤然摆动,身体急速转过来,扫落案桌上残留的灰渍,李世民面色凛冽地冷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紫诺道:“就是殿下刚刚离开离宫。” 李道玄猜测道:“会不会是陛下……”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面庞冷沉着问道:“隐修呢?也一同失踪了么?” 见紫诺点头,寒雾缭绕的脸色缓和了些,冲李道玄道:“我们现在就去静月庵。” 天色已渐渐有些暗了,马蹄声践踏疾驰,扬起无数烟尘。这一次却有些避着人了,李道玄思索着陛下怕滕王一事牵扯出些不必要的流言,毕竟是隋朝宗室,便派自己的儿子亲查,只是到静月庵李世民却寻了条最隐蔽的路,只他们两个人。李道玄有些不解,但见二哥一路上眉目紧凝,想必是担心忆瑶安危,好几次即将脱口的询问给生生压了回去。 静月庵之行,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缟素的夕颜见到来人怔了怔,李道玄正琢磨着说些安慰的话打个招呼,李世民已风一般地往厢房跑。果不其然,素纱青帐后,一袭纤弱的身影横卧在床榻上,只草草裹了披风,长发翩垂,包裹着沉睡的身躯。紧紧跳动的心骤然平静下来,关门的声音响在身后,夕颜和李道玄走进来,清幽的女声辨不清悲喜:“殿下来得好快。” 佛龛前德卿站起身来,李道玄注意到她走起路来有些颠簸,回想往日山隘中死里逃生,料必是伤到了筋骨,再看看床上躺着神志不清的忆瑶,同素服素面的夕颜,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些天之骄女,本应衣食无忧安乐一生,而今却只落得个凄凉,当真造化弄人。 李世民冷冷地瞥了眼跟在德卿身后的隐修,后者有些无辜地望房顶。 “世民今日来,有两件事,望姐姐行个方便。”他谦肃以待,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纱帐后昏迷的身影。 德卿自然察觉到了,疏冷地笑了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李世民将视线收回来的途中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夕颜,道:“滕王坐化时身边遗留的书信,烦请姐姐交出来。” 德卿未曾预料到地惊愕,却又含谑地挑了挑眉,李世民道:“滕王一生淡泊,所虑别人总多过自己,他若在此时散手人寰,必然是会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侄女。所以我猜测,他兴许会留下书信乞求父皇手下留情。”见德卿冷凝的面庞,他的唇不自然地挑了挑:“如此浅显的道理,世民能料到,父皇必然也会料到。那书信姐姐看过便罢,留着也没什么用,不若交予世民拿去交差。” 她垂眸思忖,夕颜已从袖中拿了出来,却并不交予李世民,掂在手中看了眼沉睡的忆瑶,轻笑道:“若是忆瑶清醒,她会怎么说呢?杨家的子女自有自己的命数,不需乞求贼子饶恕?”李世民劈手夺过,声音中没有温度:“可她现在不清醒,不知道宁为玉碎的高风亮节。” 夕颜翘了翘眉角,言语中咬牙切齿:“凭什么,李渊害死了瑶姬姑姑,害死了萧笙表哥,害得德卿不良于行,害得忆瑶神志不清,最后……”声音中已有了泣意:“逼死了我父亲,杀人凶手可以安坐明堂,受害的人却要躲躲藏藏终日惶恐不能自安,世间公理正义何在?” 李世民冷峭地笑,却有种凄凉的意味,语气寒凉:“何在?你自己想吧,若实在想不通就去问父皇。” “你!”夕颜的满腔悲忿被他呛了回去,紧哽在嗓子眼,难以疏散。此时却见素纱撩动,纱帐后的人似乎醒了,正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 夕颜奔过去,掀开帐子扯着那懵懂醒转过来的忆瑶,凄厉着声音喊道:“你凭什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凭什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被李世民拽了出去,随手一推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忆瑶歪头看向梨花带雨的夕颜,却没有了初醒时的恐惧,眼球滴溜溜地转了转,摸摸自己的脸,好奇地盯着夕颜。 李道玄将夕颜扶起来,劝道:“二哥也是为了你好,现如今陛下待你还算亲厚,但若让她知道你看了滕王的遗信知晓了这一切,难保不会疑心你有怨恨,届时你的日子还会这么好过吗?” 夕颜默然将泪拭净,艳丽的面庞焕然一新,清冷笑道:“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来过静月庵,我这便回去,回去等着看看这风光无限的大唐会有什么好下场。”说罢决绝地推门出去,留下李道玄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窗外已经黑透,一片银白的光华温柔地撒在堂上,月亮早已升起,静静地挂在天上,玉盘般美好。 忆瑶安静地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光影缭乱未曾在她眼中留下丝毫痕迹。德卿转眸望了她一眼,沉沉道:“那么便说第二件事吧。” 李世民凝望着忆瑶,目光转瞬凝深起来,道:“我要带忆瑶回长安,希望姐姐不要横加阻拦,自然,拦也是拦不住得,只怕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德卿陡然大笑,语带讥讽:“带她回长安?不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从前心思缜密冰雪聪明应付起长安的勾心斗角尚且心力交瘁,现如今单纯如痴儿的忆瑶,如何能抵挡得住帝都的波涛汹涌。你现在肯护着她,不过是念曾经的旧情,日子久了呢,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痴傻的女人一辈子。” 忆瑶不安分地拨弄了下床帏上悬挂着缨穗,李世民满目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眉角,问:“姐姐想如何?” “我想让隐修施诊,为忆瑶消除脑中血块。” 伸出的手僵了僵紧压在忆瑶的面上,她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安,忧戚地抬起眼睫,紧张担忧地看他。碰触到这种清澈而柔弱的眼神,激荡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李世民握住她的手,坚决道:“隐修并没有十成把握,若忆瑶出了什么意外,姐姐便能安心了吗?” 德卿的面上晃过一丝仓皇,随即被掩盖了下来,仿若无情道:“那也是她的命,好过痴痴傻傻得到头来被人玩弄抛弃得好。” 李世民突然明白了,如暗夜中驱散迷雾逐渐清明起来,直截了当地问:“要世民如何做?” 德卿深深钦佩眼前之人的睿智与反应机敏,便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泠声道:“要说名分,你再喜欢忆瑶她也不过是三妻四妾中的妾。天子亲王身边的姬妾可增可减,向来都是没有数的,也是最容易被取代得。唯有一妻……”一直糊涂的李道玄好像也渐渐明白了,原来南阳公主是以退为进。他却是紧张地看了李世民一眼,听她继续道:“我知道现在李渊看你看得紧,妹妹又是他的忌讳,所以不会逼你立即做决定。只是若将来有一日,你能执掌天下权柄,再无人可以掣肘,难不成还要让忆瑶一辈子都为人嬖妾,她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身边亲人所剩寥寥,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李家所赐。还债也好,一个皇后之位不过分吧?” 李道玄有些反感她的言无遮拦,冷然提醒道:“公主请慎言。”对方却不以为意,淡然道:“先下都没有外人,两位殿下也不必遮遮掩掩,只是说答应还是不答应。”语罢有些咄咄逼人地紧视着李世民,见他不语,嘲讽地笑道:“怎么?是舍不得家中娇妻受委屈,好,我不勉强,瑶瑶还我,此后她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你既做你的风流秦王,如花美眷左拥右……” “我答应。” 有着尘埃落定的静默,亦有着誓言般的决绝。屋内烛光盈亮,他随手扯下幔帐青纱,自桌前携起毫笔急速书写起来,李道玄上前制止:“二哥,若此物流传出去,罪同谋反,请三思。” 李世民稳然道:“这里的人皆是利益相关之人,若传了出去,必然会被殃及,你有什么可担心得?” 李道玄便不再阻止,退回来看向床榻,没了青纱的遮掩,可见忆瑶正在漫然地玩着头发,将发丝撩到唇前轻吹,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全然不知,有一个人为了她许是将自己一生的前途生死都充作了赌注。 作者有话要说:勉强可以算是两章合一起哈,某狸今晚更新。 第101章 番外 :两生花(下) 洛阳连日阴雨,阴霾不散。而王驾已收拾妥当,准备启程。桐花树下,盈珠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过来,坐在树下石桌旁的忆瑶远远望见便开始皱眉,盈珠将汤药放到石桌上,砰的一声,瓷碗碰触到石头的声音,坚而脆。 忆瑶沮丧地把头低下,盈珠在耳边轻声哄道:“公主乖,把药喝了病才能好啊。” 说着轻轻摘掉落到她头发上的花瓣,满目宠溺地殷殷望着她,忆瑶嘟了嘟嘴,还是将碗拿了起来。 树上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抖落些树叶下来,忆瑶眯着眼睛迎着太阳抬头,随即轻轻一笑,纤薄的唇线上弯,精致的面庞如玉雕琢。 隐修露出半个头来,银白的头发有些乱,但两只眼睛却晶亮晶亮得,正好像在找什么。忆瑶仰头看了一会儿,脖子有些僵,用手揉了揉,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我的乖乖不见了。”隐修只抛下这么一句,就又将头缩回了杂乱的树杈枝蔓中,专心致志地探寻起来。忆瑶瘪了瘪嘴,这是她表示疑惑的惯常动作,盈珠便笑道:“准是他养的什么药虫之类的东西,真是物随人性,跟他一个样儿。” 忆瑶便不再看他,垂眸轻浅地微笑,仿佛弄明白了一件事对她来说当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转过身想在石凳前坐下,却在回身的一瞬瞥到丛林里枝叶动了动,透过缝隙见到一个人隐约藏在哪里,见被她看到竟也不躲闪,只目光怔愣地盯着她,眼睛里仿佛有悲戚在流动。 她很是好奇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听到紫诺铃铛般的声音正在吩咐宫女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眼珠只这么转了一瞬,再回来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盈珠走上前来半揽着她的腰,体贴地问道:“冷吗?”她摇了摇头,看见紫诺笑吟吟地碎步走过来,远远便道:“夫人,我们终于可以回长安了?” 忆瑶明显感觉到盈珠的手僵硬了片刻,听她问:“怎么,陛下要启程了吗?” “是,銮驾已经准备妥当,五日之后便可回京。” 忆瑶有些索然无味地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道:“你刚才看见有人在那里吗?就是那个地方。”伸手指了指花丛,紫诺回头看了眼,随口道:“方才见着禁卫服的人在附近走动,大约是近日圣驾回銮有些忙碌,平时这些人是不准到内苑来得。” 忆瑶漫然地点了点头,那样深沉悲切的目光总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 夜中霜华初降,禀报完日常事宜之后,房玄龄迟迟没有离去。正埋头整理文书的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吗?” 房玄龄道:“臣想向殿下举荐一人。” 见李世民点了点头,他道:“是离宫禁卫长展卫风,此人虽任武职,但为人谦谨睿智,进退有度,而且……”他左右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他是刘文静的远亲,被巫蛊之案连累才改名换姓逃到了洛阳。” 听到李文静的名字,李世民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思忖片刻问道:“是他向你求官?” 房玄龄道:“他只是希望能在殿下手下营事,至于官位高低并不在意。” “不在意?”李世民笑道:“搭上了房大人,再不济也不会比区区一个禁卫长低吧。” 房玄龄稳健地摇头:“若是换了别人也许是另有所图,但展卫风这样说,必定便是这样想,这个向来耿直磊落,殿下见上一面便知。”房玄龄知李世民素来爱才,秦王府俊彦豪杰齐聚,但却也忌讳一昧钻营之辈,此番他前来举荐一个名不见经传而又无所建树的人,必定会让他有所顾忌。但他也深知李世民对他的信赖,想来添置区区一个幕僚大约不会遭到拒绝。 果真如他所想,李世民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却也只应准从最末的文书做起,房玄龄已是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即告知那位忘年交。 待得他要告退时,被李世民叫住了,灰蒙蒙的烛光里年轻的统帅慢慢站起了身,道:“既然是进秦王府,那便不必继续隐姓埋名下去,只管恢复他从前的名字便是。”房玄龄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主上的这番言辞,脑子里迅速思索起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虽说刘文静案已过去了两三年,秦王权势已不可与那时同日而语,只这么明目张胆地收容罪臣亲眷,陛下那里…… 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李世民温润一笑:“我就是想试探试探,父皇对本王与太子是否亦如当日那般泾渭分明。” 房玄龄了然,随即便有些凄楚,世间总有不公事,便是眼前这个丰华雍贵占据天下风骚的秦王殿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日积月累亦不会少却寻常人家不受宠爱的公侯子弟。 翌日,天刚亮房玄龄便将结果说与了展卫风,后者自然喜形于色,向来冷峻的眸光里亦多了些温暖光泽。听得房玄龄说可用回从前的名字,却是沉默了片刻,道:“属下家姓张,父生前取名弘慎,只是许久不用,叫着竟觉有些别扭了。” 房玄龄捋了捋短髭笑道:“叫起来了便会习惯,我自见你第一面便知你必不会为池中物,以后我们共同辅佐秦王,便知弘慎必然前途无量。” 张弘慎作了些适当的谦逊之词,便心满意足地告辞。谁知走了几步被房玄龄叫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我知道弘慎将前途看得淡,出言相求我又不是你一贯的作风,虽说有些疑惑,可……你总得图些什么吧?” 闻言张弘慎的脸色微微变了,有些窘迫显于清隽的脸上,但随即被他掩藏了起来。见状房玄龄了然而宽宏地笑道:“弘慎自然是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与人于己都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桃红竹绿之下,他迎着风不知想些什么,刚毅冷峻的面庞亦显得柔和了几分,却是自讽地笑道:“自然不会。” ………………… 张弘慎做梦都没想到接下的第一份任务竟是商定秦王殿下迎娶韦若小姐的议婚礼单。望着红锦洒金的礼笺嘲讽似地笑了笑,却觉心里像堵了口闷气,分不清从何而来,是为那个人不甘,还是为自己觉得悲哀。 秦王身边的每一个人,上至文臣武将,下至内侍随从皆对他毕恭毕敬,心悦诚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非是如此。对于一个男人,就算他有了旷古烁今煊赫功绩,有雍容显赫的身份地位,也掩盖不了那令人觉得可耻的薄意寡情。 心中千思万绪,竟又走到了这里。阳光明媚,空气中竟隐约有了花开酴醾的颓然之气。他知道自从病了之后,忆瑶是很安静得,那语笑嫣然大多是出自别人,或许经过了在洛阳的许多波折,该高兴的人实在太多了,称心所愿的皇帝陛下,即将嫁入皇家的韦妃娘娘,还有那个权势美人双得的秦王殿下。但这其中绝不会有她,在这红瓦绿墙之内,与她而言从来只有失去。 吹起了一阵风,目睹着一抹白衣翩然而至,桐花摇曳,他不自觉地躲到花丛后。视线稳固之后,发现竟不是一个人。身后那些衣冠齐整的大约是太医,张弘慎想,当日便是陛下命太医会诊,确认忆瑶神志不清后从默认了秦王将她带回长安。心中琦思万千,不自觉地抓紧了身前会风摇曳的花枝。 忆瑶低着头,接受太医们轮番的把脉,疏淡的眉宇中尽是隐忍。他可悲地想,即便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她仍旧记得需要隐忍,不,还是有不同得,从前的忆瑶颦笑惬意,浅淡间便能勾人魂魄,却从来让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现在的她,美丽如初,却如一杯清水,轻而易举便能被阳光射透。 “行了吧。”坐在忆瑶对面的李世民开口,声音中隐隐夹杂了不耐。 太医们惯会察言观色,说了些敦嘱之词,便匆匆告退了。待到人声散尽,忆瑶倏地站了起来,绕过大树,走到荫凉处。隐修正在那里有一遭无一遭地扇着火,眼前的药炉稳稳地烧着。 他抬头懒洋洋地瞟了忆瑶一眼,道:“我往药里加了些甘草,这次不会那么苦了。” 忆瑶不动,仍保持着来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他。李世民从身后匆匆追上来,抓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忆瑶用力将手抽出来,推了李世民一把,自然是没什么作用,对方仍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只是略带疑惑地看她。 看出些端倪,隐修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哄道:“我知道,你不想让那群太医来看你,是不是?”忆瑶的脸仍旧紧绷着,却僵硬地点头。隐修拿了片荷叶给她扇了扇,轻轻劝哄道:“可你病了,你这病及其罕见,连这些太医都没见过。所以他们要来研究研究你,好总结出个治愈的良方,将来给更多的人看病。” 听他这般说着,紧皱的脸渐渐舒展了开来。树荫下,李世民望着雪白纤瘦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深幽。 那个躲在花丛后将一切纳入眼底的人却看懂了,她是在怪他,怪他没用,明知道她不喜欢做什么事,却偏偏看上去好像也无力阻止。纤薄的嘴唇紧抿,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位高权重又如何,爬得越高只能意味着更多无可奈何的降临。 李世民站在那里许久,看着忆瑶在隐修的坑蒙拐骗下不情不愿地进了寝殿,背影零落而孤寂,仿若身后宫阙万千繁华与他无关,只是冷暖相对,徒生伤感。 踏遍千山万水,走过千军万马,穿越朝夕,却最终换来了这么个结局。 ………………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班师回朝,李渊为表彰其一战灭而过的功绩,特赐封其为天策上将,职位在亲王、三公之上,仅次于名义上的文官之首三师。此后秦王可正式与太子比肩争锋。 作者有话要说:中部到这里就完全结束了,明天开始连载下部,冷月也就进入尾声了。 第102章 完整版番外 番外:两生花 岁月徒流转,风往人未还。 连天七海会干涸枯竭,万里云荒会分崩离析,世间种种来去如潮汐,今日所存之所有都终将会有幻灭的一天。 许多年前瑶姬离开大兴时曾对杨伦说过这样的话,也是这么一个月光莹亮的夜晚,风起忽散,垂落一地梨花雪白如瓣。宫苑里繁花初绽,茕瓦飞翘,伫立重叠的瑶台宫阙雍容铺展,那弯明月悬挂于高空之上,像极了依附皇家鼎盛奢华而生的清华装饰。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那弯冷月光芒焕淡,静悄悄嵌于空中却能蜿蜒持衡至今,皇权如日中天不可仰视却如大厦倾塌终成浮光掠影。世间种种,是否早已是注定了结局,时光空自蹉跎,人面空自全非,该有的轨迹从未偏离。 正想着,卧榻旁九龙吞珠上的夜明珠突然不自觉地亮了,幽暗的光芒诡谲而深邃,让他蓦然惊醒起来。瑶姬曾对他说过,若是夜明珠亮了,便意识着有人触动夜阑山庄里的机关,有人闯了进来。 迅速起身,听窗外箭矢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响,常年的吃斋念佛终让他起了些恻隐之心,隔着半悬的窗帷大叫道:“来者何人,还请速速离去,不要自寻死路。” 箭矢相碰撞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些喘息,那些机关让他应付地有些吃累:“在下大唐淮南王李道玄,请见听雨夫人。” 杨伦惊愕,连忙反身将机关关了,开门出去,见一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抚着受伤的肩膀快步走来。少年来不及做其他,便开口道:“忆瑶嫂嫂可在?” 见杨伦面露难色,李道玄已经明了,心中一阵沮丧,还是晚了一步,连忙问道:“果然不出二哥所料,她何时走得?” 风声飒飒在耳边,极易让人产生不安。杨伦看了看眼前这个看上去敦厚单纯的少年,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道玄在心里打了个腹稿,长话短说道:“今晚的邙山之约是个圈套,陛下不会赴约,石窟中的人是个替身。山上的各个角落都已布满了暗哨,若有人行刺,便立时会有万箭刺出,绝无逃脱可能。” 还未等杨伦作出反应,便听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阵吸气声。回廊深幽偏转,瑶姬长发翩翩覆在暗青色的衣袂之上,月光清幽洒在上面,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李道玄退了退,道:“在下受人之托,不能久留,多谢老王爷救命之恩。” “慢着。”方迈出去一步,便叫住了。那声音清灵孤冷,却给人一种不可违抗的感觉。李道玄回头诧异地看向瑶姬,听她问:“谁让你来得?” 李道玄略有踌躇,未曾回答。却听瑶姬道:“是不是李世民?” 少年看向杨伦,见沧桑稳重的他沉沉地点了点,方应是。瑶姬愣了愣,却盯着梨花满枝头的树梢笑了笑,那个看上去风流浪荡的小秦王倒真对忆瑶有几分痴心,这么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也能冒险派人来通风报信。看来忆瑶并非痴心错付,只是这翻夹缝里生长的风月之花就此枯萎,倒真让人可惜。 蓦然间却让她想起在小村庄里忆瑶问她的那个问题。 “若有一日姑姑找到了七月妹妹,我和她同时陷入险境,姑姑只能救一人,会救谁?” 我会救七月,但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命来换瑶瑶。” 十几年前,宫闱倾轧中她选择了七月,将她带出皇宫让她远离尘嚣阴谋,却将本该安然长大的忆瑶遗留在了漩涡的中心。而今命运往复,是否是上天给她的再一次机会,让她弥补曾经所亏欠下的债。 微微一叹,更觉是天意如斯,从忆瑶辗转落入洛阳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结局。 慢慢走上前去,冲李道玄道:“李渊耳目众多,你且留在这里避避风头,待事情过了再走也不迟。”李道玄犹豫地立在原地,见杨伦似乎面有仓皇地转身去看瑶姬,后者安抚似的笑了笑:“我自是知道瑶瑶去了哪里,待我去将她找回来便是。” 那笑容清且淡雅,让人无法从之联想到任何决绝惨烈的场景与后果。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院落里场景映入眼睑,成了一生都难以驱散的梦魇。 她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一切,唯有把她自己变成那个行刺君王的人,先瑶瑶一步出手,将暗卫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上,给瑶瑶示警。 所幸,如她所愿,去得并不算晚,时间吻合得就像原本就该是她出现在那里一样。但她未曾料到,李渊亦在那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发觉万箭穿心的人竟是她,沉稳的君王竟也像那个年少的小秦王般失了方寸。或许这父子两是在赌,赌最终出现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 这便是万箭穿心的感觉吗,她并不觉得疼,只是眼前烟云散却,不似深夜,竟像是春暖花开的正午,二哥笑意盈盈地朝她伸出手,身后万丈山阙峰峦叠嶂,祥云缭绕不散,慢慢通向他们的天堂。这样的结局比她想象的任何一个结果都美好,循着高叠的石阶向下看了一眼,已看不清瑶瑶的身影,合上眼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模糊却又坚定,瑶瑶是不会死得,她的故事还没有一个结局,怎能就这般仓促了解。 ……………… 等到消息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李道玄飞速地奔出了夜阑山庄,留下杨伦呆坐在石阶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当李道玄回到离宫时,远远便听见隐修的声音:“四日前我给她吃了一颗护心丹,可生成一股真气护住血脉,眼下昏迷只是撞到了头,待我给她施针定能脱险。” 好像场景出现般,却又隐约有着不一样的地方。走了进去,方听见隐修又道:“快去让人给你包扎包扎,这里有我。”他一惊,见李世民银白的衣襟上辗转落了许多血渍,从胸膛一直滴到裙裾上。他想起护卫所说,仿佛可以看见暗夜里被流矢射中,却护住忆瑶从台阶上一直滚落下去的李世民,这期间究竟有多少次是压到了伤口,他定然是吭都没有吭一声得。 甩开殿门奔了进去,说干了唾沫才说服他找了太医在这里包扎。李道玄总是偷偷地担忧地看着躺在床榻上好像气息全无的忆瑶,一股叹息直沉入心间。 天子的召见将李世民拉离了忆瑶的床榻前,李道玄紧随其后,回眸间看见隐修施针的手亦在颤抖,胳膊上汗珠点点,嘴唇蠕动,“丫头,你要振作些,可不能就这么睡过去了。” 担忧若山坞阴影骤然沉落,心虚似的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李世民,不再言语。 本以为等着的会是一场雷霆震怒,谁知李渊见了他们,问的第一句便是:“忆瑶如何了?” 李世民面无余色,沉稳应答:“尚未苏醒。” 李渊便不再说话,看了看案子上立着的牌位,目光沉鹜,“瑶姬生前对朕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叫着瑶瑶,朕知道她要说什么,想让朕放过杨忆瑶,可惜她受伤太重已经说不出来了。” 李道玄心里涌上一抹希冀,既是替杨忆瑶高兴,也是为李世民松了口气。可是李渊却说:“朕已不想再追究她,只要你答应今生不再与她见面,朕便可放她离去。” 殿宇外山光湖色飘渺,水光映到李世民的面上,无影无痕。他垂眸浅笑,朗声道:“儿臣为何要作这般承诺,瑶瑶尚在人世,我们便有厮守终生的可能,免却了天人永隔的离苦,难不成还有自设屏障自苦一生不成?” 清浅的一句话却是触动了李渊的伤处,他隐忍的面上已露怒色,只是似寒非寒地盯着李世民,“这么说你还是要执迷不悟下去?” 李世民望了眼案桌上的牌位,若有所思道:“儿臣亦不知自己是哪根弦搭错了,天下美色云集何苦单单恋上这么是非缠身的前朝公主,却原来是深得父皇所传,子承父好罢了。” “你!”蟠龙纹绣的袖子前展,君王震怒,服侍近前的宫女内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李道玄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李世民的袖子,却听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在殿外喊道:“殿下,夫人醒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上的脉搏跳了跳,反应过来时,已不见了李世民踪影。 沉香化作雾气婉转飘散,殿宇内清香缭绕不绝,李世民轻轻按了按胸膛前的伤处,锐利的刺痛传来,却会雀跃得,提醒着噩梦散尽,他终究从上天那里将爱人夺了过来。 进入殿内却觉气氛古怪得很,宫女内侍全部退到了殿门口,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诧异而尴尬。 远远见着,隐修和盈珠端着汤药围在床榻前,好像在殷殷不倦地劝着什么。床上的忆瑶,长发披散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用被子将自己的整个身子裹起来,目光莹亮迷茫而戒备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慢慢走上前去,方喊了声:“忆瑶。”她便像是受伤的小狐狸,在被子里向后挪动了挪动身子,警惕地看他。 不好的预感从心里滋生,他试探地看了看隐修,见那人正一脸忧戚地望地。 随即下令:“上去按住夫人,让隐修把脉。” 番外:两生花 犹豫而踌躇不前的宫女们听得主上命令再不迟疑,乌压压地围了上来,虽然主上授意要按制住忆瑶的挣扎却很是费了些力气。白皙纤瘦的手腕像冷玉雕琢而成,滑腻而易碎,那低小的呜咽声中含着孤独而无助的凄怆,在压制中愈发勾起人的怜悯之心。再不能动弹时,见忆瑶微微抬了抬下颌,乌黑浓密的头发下一双眼睛清灵净澈,正包含怨愤地盯着李世民。 隐修手指颤了颤,搭上忆瑶的脉搏,半天没有移开。他伸手抚了抚忆瑶垂落至脸颊处的发丝,盯着她的瞳眸细细钻研起来,双手被缚的忆瑶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躲避着他的碰触,宫女们愈发手足无措起来仓皇间将她的胳膊掰至身后,被衾滑落,玉色寝衣后肌肤上留下道道红痕。 听得一声斥退,众人如释重负地松开,脱离困囿后尚未完全伸展开胳膊已被人重新压制住。玄底锦衣上,鲜红的夔纹如流云般舒展,她被人按住后脑勺紧贴在玄衣上,半面脸朝内眼前玄红一片。在空白而清澈的脑中突然生出一丝恼意,但又好像被对方猜中了心思,欲要反抗的胳膊被紧紧箍住,以一种霸道占有却又宠溺的姿态。 这等微妙的感觉令她怔愣,也只安静了片刻便不安分起来,然而头顶传来温柔的声音:“乖一点,别动。”带着轻哄诱劝的温润,亦有浓郁的拳拳深情在其中。 那颗自醒来便一直悬浮的心好像突然沉了下去,从惴惴不安变得安宁下来,便不再动,只安静地倚靠在李世民的怀中,柔顺地眨眼。 隐修将手收了回去,面色沉冷含忧,道:“看上去像是头撞到石头上,生了肿块压住了脑中经脉……”他侧面看了看忆瑶,试探着问她:“你认识我吗?” 扣在头上的力道轻了些,她将脸移开那人的胸怀,茫然地看他,眸光静如止水。明显感觉到抱着她的人身体紧绷了起来,仿佛跟着她紧张,隐修突然抓住她的胳膊,逼问道:“我问你认不认识我,说话呀。” 忆瑶瑟缩着将胳膊往回抽,垂眸眉目突然蹙了起来,仿佛在强压着痛苦。李世民骤然拂掉隐修的胳膊,将她重纳于怀中,用手支着她的重量,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话音几乎未落地,两人已经缄默了声音,两道粘稠的血从忆瑶的耳朵中流出来,她用手捂住额头,目光挣扎而迷离,渐渐失了焦准瘫软地晕倒在李世民的怀中。 苍白的面色几乎水一般的透明,眉宇疏淡像画在上面随时可擦去似的,粉淡的唇色泛白,轻轻抿着。李世民不安地触了触她的鼻息,随即松了口气,眼见着耳边流出的血已经凝固,用衣袖轻轻地拭去,却听隐修在他身后道:“看来那个肿块并没有完全压住经脉,若用银针诱导兴许可以疏散开来……” “你有几成把握?”李世民讲忆瑶放在床榻上,头都没有回便问。 “至多五成。” 殿中瞬间沉默,只闻鼻息声缓缓,李世民将被衾盖好,仔细地握好被脚,仿佛在做着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完成好这一切,他坐在床榻边,伸手抚上忆瑶的脸颊,声若幽叹:“我只想让她好好活着。” “如果不治呢,不冒险去疏散那肿块,她活下去的希望会不会大一些。” 隐修怔了怔,随即提醒道:“趁着血块未稳,是最佳的治疗时期,若是拖延下去,恐怕根深蒂固之后……” “之后会怎么样?”李世民干脆地问。 “她的意识便很难恢复,记忆不存,心智不全,别说从前的七窍玲珑,就是连寻常孩童的思敏都达不到。” 门外传来一阵气喘吁吁,李道玄背靠着门,半弯着腰,道:“二哥,出事了,滕王他……” 李世民抬头:“滕王怎么了?” “他……殁了。” ………………… 佛苑中焚香缭绕,踯躅花绽放,落日的余晖,轻风中,红霞满天。李道玄在佛殿上低声询问住持一些事情。李世民随手从香筒中抽了几根香在蜡烛上撩了撩,星火如夜中俏皮眨动的眼睛,蓦然让人沉重起来。 众人散去,李道玄悄然回到李世民身后,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是南阳公主最先发现的,她醒转过来之后静养了几天,听说瑶姬公主已死,便想向滕王探听一下嫂嫂的消息,谁知发现了他的尸体。” 李世民将香插入香炉中,用手扇了扇呛人的烟,不动声色道:“在滕王身边可有发现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 李道玄摇头,见二哥的神色古怪起来,听他叹道:“看来我们还得再去一趟静月庵,拜访南阳公主。” 李道玄不解,却见对方的神情凝肃起来,似是凝着香烛,却幽深起来。殿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佛殿的宁静。紫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道:“殿下,不好了,杨妃娘娘不见了。” 宽大的衣袖骤然摆动,身体急速转过来,扫落案桌上残留的灰渍,李世民面色凛冽地冷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紫诺道:“就是殿下刚刚离开离宫。” 李道玄猜测道:“会不会是陛下……”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面庞冷沉着问道:“隐修呢?也一同失踪了么?” 见紫诺点头,寒雾缭绕的脸色缓和了些,冲李道玄道:“我们现在就去静月庵。” 天色已渐渐有些暗了,马蹄声践踏疾驰,扬起无数烟尘。这一次却有些避着人了,李道玄思索着陛下怕滕王一事牵扯出些不必要的流言,毕竟是隋朝宗室,便派自己的儿子亲查,只是到静月庵李世民却寻了条最隐蔽的路,只他们两个人。李道玄有些不解,但见二哥一路上眉目紧凝,想必是担心忆瑶安危,好几次即将脱口的询问给生生压了回去。 静月庵之行,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缟素的夕颜见到来人怔了怔,李道玄正琢磨着说些安慰的话打个招呼,李世民已风一般地往厢房跑。果不其然,素纱青帐后,一袭纤弱的身影横卧在床榻上,只草草裹了披风,长发翩垂,包裹着沉睡的身躯。紧紧跳动的心骤然平静下来,关门的声音响在身后,夕颜和李道玄走进来,清幽的女声辨不清悲喜:“殿下来得好快。” 佛龛前德卿站起身来,李道玄注意到她走起路来有些颠簸,回想往日山隘中死里逃生,料必是伤到了筋骨,再看看床上躺着神志不清的忆瑶,同素服素面的夕颜,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些天之骄女,本应衣食无忧安乐一生,而今却只落得个凄凉,当真造化弄人。 李世民冷冷地瞥了眼跟在德卿身后的隐修,后者有些无辜地望房顶。 “世民今日来,有两件事,望姐姐行个方便。”他谦肃以待,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纱帐后昏迷的身影。 德卿自然察觉到了,疏冷地笑了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李世民将视线收回来的途中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夕颜,道:“滕王坐化时身边遗留的书信,烦请姐姐交出来。” 德卿未曾预料到地惊愕,却又含谑地挑了挑眉,李世民道:“滕王一生淡泊,所虑别人总多过自己,他若在此时散手人寰,必然是会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侄女。所以我猜测,他兴许会留下书信乞求父皇手下留情。”见德卿冷凝的面庞,他的唇不自然地挑了挑:“如此浅显的道理,世民能料到,父皇必然也会料到。那书信姐姐看过便罢,留着也没什么用,不若交予世民拿去交差。” 她垂眸思忖,夕颜已从袖中拿了出来,却并不交予李世民,掂在手中看了眼沉睡的忆瑶,轻笑道:“若是忆瑶清醒,她会怎么说呢?杨家的子女自有自己的命数,不需乞求贼子饶恕?”李世民劈手夺过,声音中没有温度:“可她现在不清醒,不知道宁为玉碎的高风亮节。” 夕颜翘了翘眉角,言语中咬牙切齿:“凭什么,李渊害死了瑶姬姑姑,害死了萧笙表哥,害得德卿不良于行,害得忆瑶神志不清,最后……”声音中已有了泣意:“逼死了我父亲,杀人凶手可以安坐明堂,受害的人却要躲躲藏藏终日惶恐不能自安,世间公理正义何在?” 李世民冷峭地笑,却有种凄凉的意味,语气寒凉:“何在?你自己想吧,若实在想不通就去问父皇。” “你!”夕颜的满腔悲忿被他呛了回去,紧哽在嗓子眼,难以疏散。此时却见素纱撩动,纱帐后的人似乎醒了,正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 夕颜奔过去,掀开帐子扯着那懵懂醒转过来的忆瑶,凄厉着声音喊道:“你凭什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凭什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被李世民拽了出去,随手一推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忆瑶歪头看向梨花带雨的夕颜,却没有了初醒时的恐惧,眼球滴溜溜地转了转,摸摸自己的脸,好奇地盯着夕颜。 李道玄将夕颜扶起来,劝道:“二哥也是为了你好,现如今陛下待你还算亲厚,但若让她知道你看了滕王的遗信知晓了这一切,难保不会疑心你有怨恨,届时你的日子还会这么好过吗?” 夕颜默然将泪拭净,艳丽的面庞焕然一新,清冷笑道:“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来过静月庵,我这便回去,回去等着看看这风光无限的大唐会有什么好下场。”说罢决绝地推门出去,留下李道玄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窗外已经黑透,一片银白的光华温柔地撒在堂上,月亮早已升起,静静地挂在天上,玉盘般美好。 忆瑶安静地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光影缭乱未曾在她眼中留下丝毫痕迹。德卿转眸望了她一眼,沉沉道:“那么便说第二件事吧。” 李世民凝望着忆瑶,目光转瞬凝深起来,道:“我要带忆瑶回长安,希望姐姐不要横加阻拦,自然,拦也是拦不住得,只怕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德卿陡然大笑,语带讥讽:“带她回长安?不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从前心思缜密冰雪聪明应付起长安的勾心斗角尚且心力交瘁,现如今单纯如痴儿的忆瑶,如何能抵挡得住帝都的波涛汹涌。你现在肯护着她,不过是念曾经的旧情,日子久了呢,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痴傻的女人一辈子。” 忆瑶不安分地拨弄了下床帏上悬挂着缨穗,李世民满目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眉角,问:“姐姐想如何?” “我想让隐修施诊,为忆瑶消除脑中血块。” 伸出的手僵了僵紧压在忆瑶的面上,她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安,忧戚地抬起眼睫,紧张担忧地看他。碰触到这种清澈而柔弱的眼神,激荡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李世民握住她的手,坚决道:“隐修并没有十成把握,若忆瑶出了什么意外,姐姐便能安心了吗?” 德卿的面上晃过一丝仓皇,随即被掩盖了下来,仿若无情道:“那也是她的命,好过痴痴傻傻得到头来被人玩弄抛弃得好。” 李世民突然明白了,如暗夜中驱散迷雾逐渐清明起来,直截了当地问:“要世民如何做?” 德卿深深钦佩眼前之人的睿智与反应机敏,便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泠声道:“要说名分,你再喜欢忆瑶她也不过是三妻四妾中的妾。天子亲王身边的姬妾可增可减,向来都是没有数的,也是最容易被取代得。唯有一妻……”一直糊涂的李道玄好像也渐渐明白了,原来南阳公主是以退为进。他却是紧张地看了李世民一眼,听她继续道:“我知道现在李渊看你看得紧,妹妹又是他的忌讳,所以不会逼你立即做决定。只是若将来有一日,你能执掌天下权柄,再无人可以掣肘,难不成还要让忆瑶一辈子都为人嬖妾,她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身边亲人所剩寥寥,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李家所赐。还债也好,一个皇后之位不过分吧?” 李道玄有些反感她的言无遮拦,冷然提醒道:“公主请慎言。”对方却不以为意,淡然道:“先下都没有外人,两位殿下也不必遮遮掩掩,只是说答应还是不答应。”语罢有些咄咄逼人地紧视着李世民,见他不语,嘲讽地笑道:“怎么?是舍不得家中娇妻受委屈,好,我不勉强,瑶瑶还我,此后她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你既做你的风流秦王,如花美眷左拥右……” “我答应。” 有着尘埃落定的静默,亦有着誓言般的决绝。屋内烛光盈亮,他随手扯下幔帐青纱,自桌前携起毫笔急速书写起来,李道玄上前制止:“二哥,若此物流传出去,罪同谋反,请三思。” 李世民稳然道:“这里的人皆是利益相关之人,若传了出去,必然会被殃及,你有什么可担心得?” 李道玄便不再阻止,退回来看向床榻,没了青纱的遮掩,可见忆瑶正在漫然地玩着头发,将发丝撩到唇前轻吹,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全然不知,有一个人为了她许是将自己一生的前途生死都充作了赌注。 番外:两生花 洛阳连日阴雨,阴霾不散。而王驾已收拾妥当,准备启程。桐花树下,盈珠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过来,坐在树下石桌旁的忆瑶远远望见便开始皱眉,盈珠将汤药放到石桌上,砰的一声,瓷碗碰触到石头的声音,坚而脆。 忆瑶沮丧地把头低下,盈珠在耳边轻声哄道:“公主乖,把药喝了病才能好啊。” 说着轻轻摘掉落到她头发上的花瓣,满目宠溺地殷殷望着她,忆瑶嘟了嘟嘴,还是将碗拿了起来。 树上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抖落些树叶下来,忆瑶眯着眼睛迎着太阳抬头,随即轻轻一笑,纤薄的唇线上弯,精致的面庞如玉雕琢。 隐修露出半个头来,银白的头发有些乱,但两只眼睛却晶亮晶亮得,正好像在找什么。忆瑶仰头看了一会儿,脖子有些僵,用手揉了揉,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我的乖乖不见了。”隐修只抛下这么一句,就又将头缩回了杂乱的树杈枝蔓中,专心致志地探寻起来。忆瑶瘪了瘪嘴,这是她表示疑惑的惯常动作,盈珠便笑道:“准是他养的什么药虫之类的东西,真是物随人性,跟他一个样儿。” 忆瑶便不再看他,垂眸轻浅地微笑,仿佛弄明白了一件事对她来说当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转过身想在石凳前坐下,却在回身的一瞬瞥到丛林里枝叶动了动,透过缝隙见到一个人隐约藏在哪里,见被她看到竟也不躲闪,只目光怔愣地盯着她,眼睛里仿佛有悲戚在流动。 她很是好奇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听到紫诺铃铛般的声音正在吩咐宫女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眼珠只这么转了一瞬,再回来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盈珠走上前来半揽着她的腰,体贴地问道:“冷吗?”她摇了摇头,看见紫诺笑吟吟地碎步走过来,远远便道:“夫人,我们终于可以回长安了?” 忆瑶明显感觉到盈珠的手僵硬了片刻,听她问:“怎么,陛下要启程了吗?” “是,銮驾已经准备妥当,五日之后便可回京。” 忆瑶有些索然无味地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道:“你刚才看见有人在那里吗?就是那个地方。”伸手指了指花丛,紫诺回头看了眼,随口道:“方才见着禁卫服的人在附近走动,大约是近日圣驾回銮有些忙碌,平时这些人是不准到内苑来得。” 忆瑶漫然地点了点头,那样深沉悲切的目光总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 夜中霜华初降,禀报完日常事宜之后,房玄龄迟迟没有离去。正埋头整理文书的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吗?” 房玄龄道:“臣想向殿下举荐一人。” 见李世民点了点头,他道:“是离宫禁卫长展卫风,此人虽任武职,但为人谦谨睿智,进退有度,而且……”他左右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他是刘文静的远亲,被巫蛊之案连累才改名换姓逃到了洛阳。” 听到李文静的名字,李世民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思忖片刻问道:“是他向你求官?” 房玄龄道:“他只是希望能在殿下手下营事,至于官位高低并不在意。” “不在意?”李世民笑道:“搭上了房大人,再不济也不会比区区一个禁卫长低吧。” 房玄龄稳健地摇头:“若是换了别人也许是另有所图,但展卫风这样说,必定便是这样想,这个向来耿直磊落,殿下见上一面便知。”房玄龄知李世民素来爱才,秦王府俊彦豪杰齐聚,但却也忌讳一昧钻营之辈,此番他前来举荐一个名不见经传而又无所建树的人,必定会让他有所顾忌。但他也深知李世民对他的信赖,想来添置区区一个幕僚大约不会遭到拒绝。 果真如他所想,李世民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却也只应准从最末的文书做起,房玄龄已是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即告知那位忘年交。 待得他要告退时,被李世民叫住了,灰蒙蒙的烛光里年轻的统帅慢慢站起了身,道:“既然是进秦王府,那便不必继续隐姓埋名下去,只管恢复他从前的名字便是。”房玄龄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主上的这番言辞,脑子里迅速思索起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虽说刘文静案已过去了两三年,秦王权势已不可与那时同日而语,只这么明目张胆地收容罪臣亲眷,陛下那里…… 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李世民温润一笑:“我就是想试探试探,父皇对本王与太子是否亦如当日那般泾渭分明。” 房玄龄了然,随即便有些凄楚,世间总有不公事,便是眼前这个丰华雍贵占据天下风骚的秦王殿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日积月累亦不会少却寻常人家不受宠爱的公侯子弟。 翌日,天刚亮房玄龄便将结果说与了展卫风,后者自然喜形于色,向来冷峻的眸光里亦多了些温暖光泽。听得房玄龄说可用回从前的名字,却是沉默了片刻,道:“属下家姓张,父生前取名弘慎,只是许久不用,叫着竟觉有些别扭了。” 房玄龄捋了捋短髭笑道:“叫起来了便会习惯,我自见你第一面便知你必不会为池中物,以后我们共同辅佐秦王,便知弘慎必然前途无量。” 张弘慎作了些适当的谦逊之词,便心满意足地告辞。谁知走了几步被房玄龄叫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我知道弘慎将前途看得淡,出言相求我又不是你一贯的作风,虽说有些疑惑,可……你总得图些什么吧?” 闻言张弘慎的脸色微微变了,有些窘迫显于清隽的脸上,但随即被他掩藏了起来。见状房玄龄了然而宽宏地笑道:“弘慎自然是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与人于己都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桃红竹绿之下,他迎着风不知想些什么,刚毅冷峻的面庞亦显得柔和了几分,却是自讽地笑道:“自然不会。” ………………… 张弘慎做梦都没想到接下的第一份任务竟是商定秦王殿下迎娶韦若小姐的议婚礼单。望着红锦洒金的礼笺嘲讽似地笑了笑,却觉心里像堵了口闷气,分不清从何而来,是为那个人不甘,还是为自己觉得悲哀。 秦王身边的每一个人,上至文臣武将,下至内侍随从皆对他毕恭毕敬,心悦诚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非是如此。对于一个男人,就算他有了旷古烁今煊赫功绩,有雍容显赫的身份地位,也掩盖不了那令人觉得可耻的薄意寡情。 心中千思万绪,竟又走到了这里。阳光明媚,空气中竟隐约有了花开酴醾的颓然之气。他知道自从病了之后,忆瑶是很安静得,那语笑嫣然大多是出自别人,或许经过了在洛阳的许多波折,该高兴的人实在太多了,称心所愿的皇帝陛下,即将嫁入皇家的韦妃娘娘,还有那个权势美人双得的秦王殿下。但这其中绝不会有她,在这红瓦绿墙之内,与她而言从来只有失去。 吹起了一阵风,目睹着一抹白衣翩然而至,桐花摇曳,他不自觉地躲到花丛后。视线稳固之后,发现竟不是一个人。身后那些衣冠齐整的大约是太医,张弘慎想,当日便是陛下命太医会诊,确认忆瑶神志不清后从默认了秦王将她带回长安。心中琦思万千,不自觉地抓紧了身前会风摇曳的花枝。 忆瑶低着头,接受太医们轮番的把脉,疏淡的眉宇中尽是隐忍。他可悲地想,即便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她仍旧记得需要隐忍,不,还是有不同得,从前的忆瑶颦笑惬意,浅淡间便能勾人魂魄,却从来让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现在的她,美丽如初,却如一杯清水,轻而易举便能被阳光射透。 “行了吧。”坐在忆瑶对面的李世民开口,声音中隐隐夹杂了不耐。 太医们惯会察言观色,说了些敦嘱之词,便匆匆告退了。待到人声散尽,忆瑶倏地站了起来,绕过大树,走到荫凉处。隐修正在那里有一遭无一遭地扇着火,眼前的药炉稳稳地烧着。 他抬头懒洋洋地瞟了忆瑶一眼,道:“我往药里加了些甘草,这次不会那么苦了。” 忆瑶不动,仍保持着来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他。李世民从身后匆匆追上来,抓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忆瑶用力将手抽出来,推了李世民一把,自然是没什么作用,对方仍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只是略带疑惑地看她。 看出些端倪,隐修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哄道:“我知道,你不想让那群太医来看你,是不是?”忆瑶的脸仍旧紧绷着,却僵硬地点头。隐修拿了片荷叶给她扇了扇,轻轻劝哄道:“可你病了,你这病及其罕见,连这些太医都没见过。所以他们要来研究研究你,好总结出个治愈的良方,将来给更多的人看病。” 听他这般说着,紧皱的脸渐渐舒展了开来。树荫下,李世民望着雪白纤瘦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深幽。 那个躲在花丛后将一切纳入眼底的人却看懂了,她是在怪他,怪他没用,明知道她不喜欢做什么事,却偏偏看上去好像也无力阻止。纤薄的嘴唇紧抿,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位高权重又如何,爬得越高只能意味着更多无可奈何的降临。 李世民站在那里许久,看着忆瑶在隐修的坑蒙拐骗下不情不愿地进了寝殿,背影零落而孤寂,仿若身后宫阙万千繁华与他无关,只是冷暖相对,徒生伤感。 踏遍千山万水,走过千军万马,穿越朝夕,却最终换来了这么个结局。 ………………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班师回朝,李渊为表彰其一战灭而过的功绩,特赐封其为天策上将,职位在亲王、三公之上,仅次于名义上的文官之首三师。此后秦王可正式与太子 第103章 一零四 这一曲哀啭弦歌终要有落幕的时候,山河霁月风光依旧,却不知曲终人聚散。帝王心,是红尘辗转遗落的孤枷,却并非她的宿命,乱世将尽之时天地赋予的契机能否将她带回最初,那般叶清空明尘光平淡的岁月,而执守在前路等候着不肯离去的人,又会是谁, ………………………………………………………………………………………… 武德五年 上元节的月亮格外的圆,年后稍稍冷寂下的气氛又活泛了起来,侍女们忙着往檐下挂灯笼,白天的时候我还被盈珠逼着穿了那套刺绣繁复沉重的深紫色礼服,与之匹配的那套头饰赤金打造得,隐修拿在手里掂了掂,说至少有十斤。 我戴了一天脖子都快给压断了,央求紫诺给我摘下来,她娇柔地笑着劝道:“夫人从前也经常戴这套头饰得,并不会因此而不快,待得时间久了就会习惯得。” 我疑惑,经常?莫非从前的我很喜欢这身妆扮?那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看着我明暗不定的神色,紫诺眼珠转了转,柔声道:“从前的夫人最是端庄娴静,无论多么复杂的礼节都不会有丝毫行差踏错,寻常节庆做得比谁都好。” 她说这话时,隐修轻咳了一声,神色怪异地靠在墙角揉额角。我却是拼命地在脑海中循着紫诺的描述搜索着关于从前的片缕,触到的只是一片空白。我已经没有了初苏醒时那种如踏在棉絮里虚浮恐惧的感觉,这个世界于我而言是一张白纸,相互间的陌生却又不尽平等。我的生命是从前的延续,仿佛每个人都知晓关于我的一切,唯独我自己茫然不知。 入夜时分,盈珠笑吟吟地让我去摸门钉,嘴里念叨着:“人丁兴旺……”身旁的侍女脸都红了,我不明所以地站起来,隐修正在身后帮我扶着那奇重无比的头饰,随着我的起身调整了个姿势。却听在一旁久久沉默的慕夕嘀咕了一声:“原本是兴旺,可偏便宜了别人。”被紫诺瞪了一眼,便不再言语。 听着她们私下里的言语,盈珠的脸顿时晦暗了不少,也不再让我去摸门钉,人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见状,慕夕扬声道:“还是给夫人把头饰拆下来吧,节庆也过了,入夜之后殿下于礼也不会来了。” 见盈珠点头,十几个侍女乌压压地围上来给我拆卸,说实话戴的时候也这般架势,十好几个人费了半个时辰才绾好发。隐修退到一边,赤金流灿的光芒漾到他的脸上,竟显出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戌时刚过,我就穿好亵衣躺在床上了,脸上涂了一层隐修新制的花泥,据说对于养颜有奇效。就在我眼皮打架的时候,灯烛晃了晃,那张甚是滑稽的脸出现在我床榻前,我揉眼睛,却粘了一手未干的花泥。他从怀里掏出绢帕给我擦了擦,悄声道:“快起来,我带你出去玩。” 出去?我坐起身来,将散落的头发从身后拿过来在手中捋了捋,犹疑道:“盈珠和世民都说,不可以出去。” 他的面上泛过极为不屑的神情,在我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叱道:“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胆小鬼。” 我吃痛地捂住额头,他已经起身从架子上拿了衣服下来,居高临下地说:“快换,错了时辰就赶不上花灯了。” “可是……”我迟疑地嘟囔,只觉眼前陡然一黑,那衣服兜头落下,正盖到我的头上。 ……………… 我不爱玩,更不喜欢热闹,平常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坐在苑子里的石凳上晒太阳,绣盈珠教我的花草鸟卉。所以眼前的光怪陆离炫目多彩只能如烟匆匆掠过,激不起半分兴趣,只是让我更加担心会被发现而惴惴不安。 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隐修沮丧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好容易遛出来还总苦着张脸。” 我低着头闷闷地说:“可我们为什么要遛出来,在秦王府里过得那么好,干什么要跑到外面来。” 他拉着我的手穿梭在人群中,仿若恨铁不成钢地吼了句:“笨蛋,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今夜的隐修格外古怪,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在他身后思忖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到底是谁欺负了我。 见他阴沉的脸有些山雨欲来的气势,遂笑嘻嘻地上前揪了揪他的胡子,哄道:“不要生气了嘛,生气容易老。”他紧绷了一会儿,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无奈。 有了这一出我也不好总念着要回去,也只好打起精神和他逛起来,隐修从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捞了一个狐狸面具,在我眼前扬了扬,我微笑着说:“好看。” 他付钱买了下来,正欲离开,却发觉周围不自觉间聚了好多人,打眼看去,锦衣华服,皆是鲜衣怒马少年。有一个青衣少年摇着扇子走上前来,笑容和煦,到我跟前掬了一礼,温文尔雅地道:“在下东宫太子长史刘意,敢问这位小姐芳名。” 我一愣,眼前状况让我愈发糊涂起来。隐修在旁边咳嗽了几声,那人立马将脸转向他,言笑严妍道:“这位长者想必是小姐的父亲,在下有礼了。” 我挠头,有些无辜地看向隐修,他的眉毛快要揪成了结,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刘意,大许察觉出什么,他磕磕绊绊道:“怎么?在下猜错了,那……” “公子误会了,这是我们家的夫人。”一声清朗之音破空传来,透过重重人群,翩然而至。隐修在旁念了句:“弘慎。”来者风华自仪,年轻而俊朗,步履间气度自现。他到我身边,含笑道:“夫人自家中出来怎也不说一声,殿……大人都快要急死了。”我一慌,却见他笑意绯浓竟一时辨不清真假,周围自人群中传来一阵失望的嗟叹,刘意明媚的笑容亦僵在脸上,整个人都塌了下去。 弘慎与隐修一左一右拥簇着我从这喧嚣中走出来,一偏离人群,隐修便满是戒备地拉着我躲开弘慎:“你怎么在这儿?” 他甚是无奈地仰头,“我一个闲职,既不够格参加皇家礼宴,又不曾另辟府宅,实在没有去处,只好出来逛逛了。” 隐修还是狐疑,问道:“不是李世民派来得?” 弘慎笑道:“秦王殿下怕是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一号人,即便是护花使者,又怎能轮得到我呢。”轻飘的语调中透着欢快之意,好像被遗忘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隐修沉着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被花火映得添了些暖意,拉着我走了几步,遥遥向他道:“快跟上吧,我听说前面有胡姬表演呢。” 身后响起急速的脚步声,融入周围的笑语嫣然,像春风般畅快雀跃。 我回头,笑眯眯地冲他道:“你是不是还没有娶妻啊?” 他一僵,脸色微红地点头。我道:“我们家有个姑娘叫紫诺,她长得漂亮,又心灵手巧,还善解人意,最重要得是我觉得你们很般配……啊!” 我尖叫了一声,只觉眼前晃过一个人影,将我从隐修的手中拽了过去,周围狂风骤起声嚣震烁,眼前着离他们越来越远,我却挣不开那人的束缚,透过人影憧憧,看见隐修和弘慎好像被人绊住了,只能焦急仓惶地看向我。 被人拖进了马车里,眼前一黑被蒙上了一块布,手和脚也都被绑住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茫然地朝着一片黑暗的虚空抬头,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传来:“不准叫,也不准乱动,不然划破你的脸。” 我吓了一跳,好像脸边真得停了把刀,忙点头。 却好像有人笑了,被人用手指挑起下颌,道:“真是个听话的美人。”那浓靡的笑声里好像夹杂了别的意味,让我很是不舒服,却又不敢反抗,只能闷声声地说:“放手好不好,脖子累。” 手慢慢地放下,途中在我j□j的脖颈上流连,油腻的手在我的肌肤上摸来摸去,我不满地蹭了蹭,好像有人叫道:“行了,别揩油了。要是她将来告状,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果然止了继续向下的动作,仿佛不满地重重打在坐垫上,吼道:“妈得,那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还挺有眼光。” 马车渐渐停了,外面的人回了句:“谁让人家现在正得宠呢。” 被人从马车里拉出来的时候,我靠着车背都已经快睡着了,压着我的人说了句:“你还真是没心没肺,这样都能睡着。”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回了句:“我有心有肺你们就能把我放了?”眼睛看不见,手也动不了,我动用自己所能动用的所有智慧都想不出这个时候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渐渐得随着脚步周围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一扇门把所有声嚣都关在了门外。周围歌声婉转,还有悠抑扬顿挫的箫声漂浮在耳边。 眼前的布被人拿掉,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半眯着眼睛微微躲开,有人伸出衣袖在我面前挡住,温声道:“小姐,得罪了。”我抬眸,有些惊愕地半张着嘴,刘意? 我们现今在一处狭窄幽长的回廊上,四台开阔的格局,从回廊可直接看到一楼胭脂浓媚,水袖缭绕,歌舞不绝。四周聚了些许人,往上面扔金子,扔新鲜的花束。我偏头,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缓缓一笑,“小姐且在门外稍等。”说完推门进了一间厢房,那两个押送我的人已退到了楼梯处,并十几个人站在那里值巡。 我好奇地紧贴在门面上,听里面好像有不少人,听其中一人道:“皇家礼宴本就随性了些,官员阿谀奉承不甚恰当也是常事,殿下这般托病离席,可是会让人觉得心胸不甚宽广呢。” 又有一个人道:“便是走了又如何,众人都奉承秦王,难不成还让太子附和他们吗?” 听到秦王这两个字眼,我一怔,他们却将话锋转了,略有些戏谑道:“瞧刘意这么心不在焉得,倒是什么样的美人还得让太子给你做主。” 第104章 一零五 “意心之所倾……,只是,她许是嫁作了人妇,不过推测只是偏室而已,不然上元佳节岂有当家主母在外流连的道理。” 抓着门缘的手稍微松了松,寥廓的回廊上动地有风,翩翩吹起裙袂簌动。楼下人烟斓动,传到这里仿佛已过了千丛万林,唯有一点悠悠的细语之声,淡淡传过,踏入这座装潢精巧的雕镂中。我只觉得这一瞬脑中有些空白,然这空白却有荒天没地之势汹涌而来侵吞了所有额外的思绪,究竟是为了什么,是那人在提及‘偏室’时溢于言表的轻蔑么,我捂住额头,思绪里闪过苏醒后的第一次企图唤醒沉睡记忆的欲望,从前的我于今有何异? 吱呦一声,门板被打开,那声尖锐的声响近近迫在耳边,令我震了一下,刘意笑脸相迎,温雅地将我拉进门。屋内笼火旺盛,隐隐觉得一股燥热之气迎面扑来,与廊亭上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原本几乎有些倒竖的汗毛亦在这暖意中软软地扑陷了下来,松沓沓地裹在肌肤之上,整个人都似乎惬意了不少。 入目所见,锦绫罗毡,色彩艳泽,悉数围着一张桌子。我好奇地环顾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正对玄门的那个人身上。玄色锦袍上缀着裘毛的领子,眉宇隽秀,形态闲雅而雍容,但看向我的目光却有几分异样。 “这就是你要本宫替你做主的人?”开口时语音散淡,却在其中加入了细不可闻的冷意。 刘意并未有所察觉,只笑容浓郁地点头应和,却让我不自觉生出了些厌恶之意,慢慢走离了他几步。 “殿下,这……”有一个看上去德高望重的人微微偏身愁眉不展地向着主坐之人耳语,后者稳然地摆了摆手,他才有忐忑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酒鼎磕到桌上,蟒袖微展,言辞清越:“今日便到这里,诸位先行回家与家人共贺上元吧。” 话音方落,便听桌椅磕动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众人向主坐之人施礼后才断断续续地离开。只是路过我和刘意之时,脸上笑意暧昧不明。 “你先出去候着。”是对刘意说得,他微微诧异地抬头看向主坐,“没有本宫命令不准进来。”言谈中的冷肃显而易见,刘意仿佛是慑于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虽面有不情愿终究退了出去。 轩窗大敞,风涌灌而入,被烧灼正旺的熏笼浸了浸,扑到面上都是暖得。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站一坐,街面上不时传来喧嚣之音,却衬得屋内更加静谧。 “为什么要回来?”质问之音果而决,仿佛坠地的瓷器,掷地有声。 我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脑中猛然一声巨响,疑惑地抬头,他已从桌后走了过来,闲庭信步,优雅而从容,与面上寒霜极不相符。 “你……认识我?”我本能地后退,不确定地问。 他蓦然止步,一副了然的神情,低声喃喃道:“果真如此……”我靠在墙角,不甚明了地看着那个人,仿佛想到了什么:“方才他们叫你太子,太子不就是世民的哥哥吗?”我绞尽脑汁地推算,却听他突然笑了,烛光将他的影子打落到地上,澜线舒畅,斑驳纵横。 我捏着裙角的手松了,因为门外传来一阵吵嚷,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靠近了我几分,悄声说了一句话。我睫羽微颤,心中疑窦更深,凝着落在地上的阴影,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门外似乎安宁了些,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道:“启禀殿下,有两个自称是秦王府里的人求见太子。” 我沉吟,低声道:“大概是隐修和弘慎。” 他看着我迟迟没有说话,更不曾理会门外的等候,只这样安静地站着,纹丝不动,裘毛缓缓攒动,柔软而抚顺地卧在领上。 沉默未久,门外簌动再起,然而却没有像方才一样纠缠太长时间,仿佛是那些护卫惧怕来人没有阻拦。门被推开时,太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闲适地望着来人,气度雍和,像是接受臣子的朝贺般。 世民面无表情地睨了我一眼,转而向前望,抬手为礼,不慌不忙地喊了声“大哥”。他丰颀而立,墨色裘袍上以绯金丝线刺出连绵不绝的蟒兽山河纹饰,是上元宴饮奢华贵胄的盛装。我突然明白了隐修口中的‘欺负’,犹如初醒时的寥落,仿佛是被繁华世间所遗弃的一个人。 窗外不知何时飞起了细雪,飘絮浑淡,仿佛只是上天一时兴起的涂鸦。 “二弟来得好快。”太子慢吟吟地说了一句,抬壶斟酒,玉色琼浆自壶中缓慢流曳而出。他们两的神情都很是怪异,却又让人看不出端倪。怪异?为何我会觉得怪异,好似记忆里并不该是这个样子。 楼下管瑟笙音皆息,取而代之是悠扬的箫音,婉转戚落,触人忧思。我的心仿佛被点了一下,柔软之处魂生衷意,有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鬼使神差地驱使我走出房间,隔着阑干往下看,姹紫嫣红散尽,唯余白衣洁净如雪。 黑发垂洒,松松掩了侧面,只能看到眉目如画,清眸忧郁,唇边玉箫横立,凄婉之音破空而来。男生女相,不尽妩媚。可我却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啊。那白衣,那玉箫,浮现于眼前的吹奏之人却是另外一番面孔。连那箫音都似乎长了翅膀,朝着不曾觑见的方向逆转。 “小姐,你怎么了?”我竟忘了刘意还守在门口。 他貌状忐忑不安,担忧地倾身望我,在那怪异的目光下方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脸颊湿漉漉得,被阔台的风一吹,冰凉之意侵入骨髓。 他迟疑着从袖中捞出一方锦帕,凑近我脸庞想给我擦拭,未曾触及我的肌肤,他便好像被人从背后拽了一把,像张纸似的踉跄着连连后退。世民将裘毛披风披在我身上,仔细地系了绦带,揽着我道:“瑶儿,我们回家。” 我清楚地听见刘意在背后倒吸了口气,却已乏力去理这一团乱麻,只是柔顺地倚靠在他的怀里,慢慢下楼。隐修和弘慎等在门口,见我下来两人眼中俱是亮了亮,隐修奔上来,被世民扫了一眼,有些心虚地后退了几步。 有些心不在焉得,身后箫音好像停了,我想要回头却被世民紧箍在怀中,“怎么了?”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很是温柔。 我挣脱他的手,往回走,看着花台之上那个白衣翩翩的男子,仿佛在迷途中寻到了一丝一缕飘渺的花香,要将我引向曾经走过的旧途。 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世民沉默了片刻,气息中好像有些紊乱,半天才故作不屑地轻笑道:“一个任人取乐的娈童有什么可看得。”说着便要拉我走,拗不过他的力道被强硬地拖上了马车,掀起车帘见他在吩咐着随身携带的护卫什么。 “本王已跟太子谈妥,把那几个人带走,别惊动太多人。”说这话时他面上的森寒是我从未见过得,那种阴戾冷意仿佛一把尖锐的箭,要将所有触犯过他的人穿刺得体无完肤。 迅疾地将帘子放下,胸腔内的一抹气息急速地跳动着,探触着心底的不安。面前寒风一撩,他已上了马车,我怔了怔,低下了头。 车轮鸪鸪转动碾过细沙石路,走得甚是平稳。他握住我横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地揉了揉紧紧攥在手心里。柔声道:“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有什么心事?” 我也说不清自己有什么心事,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可想得。只是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烟云,总也缭绕不去…… 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脑中涌现出太子对我说那句话时的神情,茫然地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想得,就算是想想得也不对,我就想是一个被掏空了芯的偶人,就算你要骗我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握着我的手稍微用力,骨骼相错的痛楚瞬间袭来,我吃痛地低叫,他慌忙松了手。却是将我揽入怀中,紧箍着肩胛,语带轻哄着问道:“怎么,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了吗?” 我怔愣地望着凹陷不平的地面,“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他总是爱穿白衣服,爱吹箫,长得……很好看。” 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沉默了许久才道:“你对他有印象吗?是因为刚才那个娈童?” 点头,却听他怅然地说:“如果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是他,是不是你早就能想起从前的一切?” 许久我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腾地坐了起来,道:“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世民的眸光如波澜浅浅晃动,却终是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去云游四海了,不若你将身体养好了,自己去找他。” 我恹恹地俯□倚靠在他怀里,呢喃道:“他究竟是我的什么人呢,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心痛的感觉?” 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我,仿佛怕一不留神我就会消失一样。 …………………… 自从那日之后,隐修就被限制了和我见面的机会,只有在每日喝药的时候才能看见他那晃悠悠的身影。 世民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我,有时候我在数花瓣,而他就默默地坐在我身旁,一句话都不说。偶尔我会撞见他拉着隐修说悄悄话,一见到我他们就都不说了。 第105章 一零六 春风渐暖,河流复苏,曲水潺湲,倒影出枝头绽放的紫?缟窭粗剩砣玖硕锤煽莸サ鞯幕u伞,修好像给我换了一种药,味道与从前有些出入,但伸出舌头舔上一舔,浓郁的味道飞快的在舌尖蔓延,皱眉,吐气,唉,一样的苦,br>换药倒还在其次,他竟开始琢磨这在穴位图上比划,针上银芒如星芒,骇得我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晌午过后,我坐在树下的石桌上喝茶,心中甚是忧郁。不免会想到自己变成刺猬,被隐修的银针扎得密密麻麻,不禁打了个冷颤。盈珠从屋里出来,让我帮她将兰花新鲜的瓣蕊择下,我恹恹地接过蒲草团子,想起几日前暮夕曾说,身边这么多人何必非让夫人干这事。当时只看见盈珠似蹙非蹙地剜了我一眼,道,让她闲着,好成日胡思乱想? 上元节那晚的事情总令我难以释怀,踌躇了几日遂抓着盈珠问她,世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温和的脸上陡然显出些警醒的神色,反问我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心中虑及那夜和李建成独处时的场景,不知怎么得生出些避恻,没有说出来。望着我犹豫的样子,盈珠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这个世上最爱公主的人。 我的手指一颤,发现将花瓣扔到了地上,反将花枝扔到了蒲篓里。一瞬的慌张懊恼,忙站起身来,却远远望见新绿的柳绦枝下,李世民正慢慢地走过来。 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抬眸望了眼日光的偏斜,估测刚过申时吧,他差不多每天是这个时候来。银白的锦袍衬出他愈发丰神俊逸,只是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些许疲倦之色,望见我呆愣地站着,缓缓一笑:“这是特意起身迎接我?” 我讪讪地看了他一眼,坐回原处继续剥兰花瓣。他倒也没再说什么,仿佛已经习惯了我的乍冷乍热对他爱搭不理,将手中东西堆在石桌上,开始就着阳光翻检。我偷偷抬头瞟了一眼,发现是些奏疏类的笺本,无趣地弯了弯唇继续低头干活。兰花瓣蕊很柔软触在指尖有种如水一样的温润细腻。这般平静的过了不知几时,空气中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宗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附在世民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便将奏疏放下起身,捋了捋我的发梢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见我低头,他宠溺似的温温一笑,便转身随着宗璞走了。 脚步声走远了,苑中依然安静如初,仿佛跟之前他在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心里好像有一处空了,说不上来的感觉。清风栩栩吹过,撩开他掷于石桌上的奏疏,一页一页地翻过,我打眼一看都是些咬文嚼字的官语,什么汉东王,洺州,刘黑闼……我挪动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石路上脚步声响起,以为是世民回来了,忙低下头拨弄兰花瓣,那清浅的脚步声一搭一搭地由远及近,落在我身边,迟迟没有反应。 我绷了一会儿没绷住,好奇地抬头看世民为什么不坐,却看到了一个刚及桌面的小孩儿,一双眼睛清灵透澈地滴溜溜转,好奇地盯着我看。 乳白的肌肤吹弹可破,疏淡的眉宇却攒成了凌厉丰俊的形状,好似同世民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得。这小孩儿有是三岁呢,还是四岁?我不自觉地估测,他倒将手扒在石桌上,哼哼哈哈得,好像不满意矮我太多。 我将手中活计放下,歪着头看了他一阵儿,疑惑道:“你是谁啊?” 他咧嘴笑得可爱,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得,“我叫恪儿……” 我好像被这两个字击中了哪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蔓延,他却又道:“可没人的时候,父王又爱叫我阿念。” 怔愣的眼神陡然回转,父王?哦,也对,难怪长得这么像。他仰头看了我一阵儿,露出了乳白的牙齿,嘻嘻笑道:“美人儿,美人儿。” 这副神情倒让想起了上元节那天遇到的流氓,那日回来之后盈珠用了一整晚的时间告诉‘远好色者’的道理。遂有些恼怒地拍了拍他的头,“坏蛋。” 他立马一副夸张着吃痛的神情,可怜兮兮地说:“恪儿哪里坏了?” 我有些心虚地转了个身:“谁让你一副色眯眯的表情,盈珠姑姑说了,这种表情的男人都是色狼,都是坏蛋。” 他单纯清澈地抬头,非常认真地问:“什么叫色眯眯?”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通什么叫色眯眯。他却来了劲,拽着袖子往我身上扑,我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后退,他失了凭靠一个趔趄没有站稳直接扑到了石凳上。一声清脆的声响,他的头磕在石凳上,起了个非常圆润的红苞。 他保持着磕到的姿势好半天,而后我和他一起反应过来,尖锐的哭声响彻四周,我慌了,连忙上前去哄他,手指轻轻地戳了下那个苞,哭声更大了。顿时我觉得头变大了,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往常李世民来看我时,盈珠她们都会集体失踪,偌大的花苑连个人都找不到。可依照这小孩儿的哭喊声的程度,迟早要把人招来,等来了人,看看他惨不忍睹的额头,再看看那泪痕阑干的小脸儿……肯定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欺负了他。 “喂,你别哭了嘛,你哭得再大声这个苞也没见小一点。” 他揉搓眼泪的动作稍稍顿了顿,将遮面的手拿开看了我一阵儿,继续低头专注地哭。我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蹲在身子夹住他的肩膀,非常严肃地说:“你不要再哭了,再哭我就把你扔池塘里。” 声响有增无减,我却不敢真得把他扔池塘里,世民回来非和我拼命不可。那此起彼伏又极有节奏感的哭声扰得我心烦意乱,有些泄气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继续专注地哭,我有些崩溃地将他抱起来,任由他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啜泣不已。突然他抬起头,止了哭声,见我真得往池塘走,满目惊恐地问:“你不会要来真得吧?”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隐修说过,创伤红肿用凉水敷一下就不疼了。”他愣了愣,突然爆发了杀猪般的嚎叫。大喊救命。我直翻白眼,这小鬼忒难缠了,使劲摁着他的后脑勺,闷声声道:“我们做个交易,你不准再哭了。” 他的脸贴在我的衣襟上,闷声闷气地说:“什么交易?” “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就不把你扔下水了。” 他摇头,我放手,他将身子直起来,在我的怀里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陶醉道:“美人儿身上真香,比花苑里的花还要香。” 我颓然地耷拉下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他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会儿,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两眼放光,雀跃着说:“我要亲美人儿。” “不行!”我将他抱离了我的身体,悬在空中,他可怜兮兮地拽了拽我的头发,瓮声道:“就亲一下嘛,大不了我跟别人说是我自己磕得啦。” “本来就是你自己磕得。”我不屑地歪头,他突然耍赖地抖胳膊,浑身上下地抖,不停地叫着:“不嘛,不嘛,人家就要亲美人,美人给我亲嘛。” 我无语地望着天,哪里来的小怪物,快把他收走吧。可觉脖子上一紧,面颊上一热,小怪物趁我不注意重重地在我脸上盖了个印,蜘蛛腿似的小细胳膊紧紧搭在我的脖子上,喜滋滋地叫道:“美人儿真香,我还要亲。” 我有些恼火地瞪着他,想把他放下来,谁知被他紧紧扒着,怎么甩也甩不下来。面前蓦然一黑,身上一轻,这牛皮糖已被人揭了下去,李世民的神情甚是怪异,低头看着怀里微有不甘的小孩儿,冷声道:“谁让你到这里来得?” 那小鬼愣了愣,随即变脸似的立马露出一分楚楚可怜的表情,泪眼汪汪地盯着世民,他方才注意到他头上的苞,蹙眉问道:“怎么弄得?” 我悄悄地后退了几步,听他呢喃道:“磕得……恪儿抱美人儿,美人儿不给抱。” 两道视线齐刷刷地射过来,我讪讪地停住了后退了脚步,立马澄清道:“跟我可没关系,是这小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要非礼我,又是亲又是摸得,我都不跟他计较了。” 意料之外得,李世民没有责怪我,视线却在我和恪儿之间徘徊,面上神情瞬息万变,仿有沉思,戚艾,悲怆。恪儿仿若未觉地在他怀里抬头,郑重地宣布:“恪儿喜欢美人儿,要和美人儿一起玩!” 我歪头:“我可不想再看到你。” 他不满地嘟嘴,紧紧拽着世民的耳朵撒娇道:“父王,恪儿要和美人成亲,这样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方才神游化外的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像夹猎物似的夹着小怪物往外走,纤细的四肢在他夹持下不甘地晃动着,叽哩哇啦地乱叫,一会儿‘成亲’一会儿‘美人儿’。李世民随手将他交予闻讯赶来的奶娘,嘱咐了好好包扎后,低头恶狠狠地道:“今天晚上不准吃饭。” 第106章 一零七 可能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灼得我微微眯了双眸,那在奶娘怀里依旧张牙舞爪的影子就变得有些模糊。春意阑珊的时节,空中隐隐漂浮着淡如朝夕的青草香,琼枝嫚立,一抹云聚了还复散,在平滑的石路上敛聚出斑驳的光翳。 “恪儿……”娇娆的声音中隐含焦虑,我微微探头看去,纤影依约,红衣如棠已优雅地从奶娘手中接了过去。恪儿似乎还在闹腾,可一到了那个怀抱里便收敛了不少。 仿佛是被什么刺中了,眼侧的穴突然腾腾地剧烈跳动起来,后来的女子抱着恪儿仿佛在跟李世民说着什么,淡淡的金光顺着她的侧面流下,然后散成千万细微的金芒,点缀着精描细绘的花钿。我也只能看清一个侧面,却直觉那应该很美。好像绽放在盛午艳阳中最夺目绚烂的色泽,理所应当地夺取瞩目。夹在他们中间的恪儿乖顺地吮吸着手指,再没有半点古灵精怪的顽劣。这样的场景被阳光映入眸中,仿佛从碎花彝叶中穿梭而过,沾染了花枝上尖锐的花刺,直截了当地刺入眸中。 原本沉睡在心测的黑暗如被芒刺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隐约透漏出些许光来,我捂住刺痛的头频频后退,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哀怨伤痛,为什么我会觉得是她占了我的,为什么……会在一瞬中会有那种生不如死的情绪铺天盖地的袭来。 默然眼前一黑,身体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 我还以为这一觉会睡得很长,当从床榻上爬起来的时候才不过日暮将临。窗外雨声细细而入,打湿了桅子花,生出一种隐秘的清寒。我趴在花台上将头探出去,冰凉的雨丝落下来,将披散的发缕紧紧贴在面颊中。要上一紧被人拖了回来,紫诺瞪大了双眼:“夫人,您在干什么呢?” 懵懂而轻缓地抿唇:“淋雨啊,我想淋了雨会让自己清醒一点。” 紫诺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半天才不自然地笑道:“夫人现在不就醒着嘛。”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紫诺,我时常会有种感觉,身临与伴随着的一切只是一场精心构筑的梦境,现在的我是活在梦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怔怔道:“所有碰触到的东西不过是虚幻之景,就连现在的我也只是一个没有魂魄的影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猜不透。一定还有另外一个我,躲在一个幽僻的角落里沉睡,在梦里迷路了就是醒不过来。” 一声叹息幽恻恻地传过来,紫诺突然放手后退几步拂了拂身体,退了出去。 潜藏的意识里我不愿意看见他,可每一次面对他时又会产生细密难言的情愫,仿佛那是这世上与我唯一仅存的痴惘。世民把我按回床上,目光温默地注视着我,如星云纹彩。极为奇特,他仿佛能射进我的心底,一切欲望、渴念都无法在他面前遁形,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瑶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对我说什么,将我并不安分的手攥到一起固定在膝上,慢慢道:“你觉得快乐吗?”我有些懵了,他酝酿了半天又踌躇了半天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么一个无厘头的问题,可他神情凝肃目光灼灼仿佛正等着我的回答。 我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欢做梦,我想知道我是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伏在我胳膊上手慢慢抓紧,在微笑,声音却嘶哑:“做梦不好吗,忘却一切从新开始。” “可那也意味着放弃曾经拥有过得……”我突然噤声,痴萌中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世民的脸色有些苍白,问:“你想起什么来了?” 我拥着被衾平静地看他:“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是如果有一天我想起了什么却发现你骗了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一怔,仿佛被惊雷砸中了,愣愣地看着我,半天都没说话。 “好”,许久,他凝着我的脸温温一笑:“如果你能记起来。”笑容温和,就像是春风的一绦柳穗,被悠悠牧笛吹起。却好似潜藏着森寒的冷意,带着终于尘埃落定的决绝,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世民将我揽入怀中,胳膊紧扣在我的肩胛处,一字一句道:“在那个世界里,你也只剩下了我,只有我。” ………………………… 从那夜之后隐修端过来的药我再也不会嫌苦了,总是会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我要重拾从前记忆,只有日复一日地喝这些药。可我身边的人却愈发变得古怪起来,隐修再不会躲着紫诺和盈珠往我身边凑,却像是开始故意躲着我,而盈珠,每次看着我喝药,那些苦涩的药汁倒好像尽数流入了她的腹肚中,愁容不散。有一次我抿了一口,实在觉得苦,让她给我拿些桃脯,她站着未动,犹疑道:“若实在觉得苦就不喝了罢。”我执拗地摇头,她却伸手打翻了我的药碗,浓黑稠密的汁液溅了一地,我茫然地垂眸看着一片狼藉,皂色的靴子映入眼中。 见到李世民,盈珠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后退了一步到我的身后,世民却没说什么苛责的话,只是唤来侍婢沉声吩咐着再去煮一碗药。 从那天起每逢侍婢送药过来,盈珠总要在紫诺的陪伴下离开我一会儿,待我喝完了药她们便又回来。 这样的变化究竟是为什么,我还未来得及思索,身体渐渐而起的变化已让我应接不暇。我伏在绣榻上打瞌睡,暮夕已将午膳端进来,见我恹恹的样子,疑惑地道了声:“夫人最近似乎总是多困倦,也不知是不是病了,不如让太医来看看吧。” 被紫诺剜了一眼,待看向我时已是笑靥如花:“天气渐热,身上困乏些也是常事,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我敷衍着点头,前几日似乎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而今又云际飘渺,只觉仿佛那千辛万苦拂散的阴云重又聚了起来,将穿云拂雾辛苦而至的光芒重又驱散。 ………………………… 三月,世民奉旨出征,将要离开长安。紫诺偷偷地教我要说些眷念不舍的话,我听得兴趣索然。盈珠教我的刺绣已经大有长进,这便意味着若是有人捉刀亦不会太明显。紫诺缝了一双靴子让我送给世民,就说是为了他此番出征连夜做得。我从缎帕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提醒道:“我不会做靴子。” 紫诺耐着心道:“夫人从前不会做,现今新学得。” “新学得”,我点头,紫诺殷勤地微笑,我道:“我是新学了,可没学会。” 她急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抓着我的手道:“在家自然是千日好,可出了门一时见不到那就不好说了。夫人将这双靴子送给殿下,殿下日日穿着,时时都能念着夫人。” “被踩在脚底下就能时时念着了?”我眨眼,她已急得眉毛打成了结,我伸手捋了捋,道:“皱眉不好,皱眉容易老。”突然觉得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思索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隐修呢?我怎么好像许多天都没有见到他了。” “隐修病了。”清越的嗓音从背后传来,紫诺眼疾手快地将靴子塞进我的怀里,去向李世民行礼。他摆了摆手让她起来,过来与我道:“隐修生了很严重的病,得有些日子不能来看你了。” 我焦急地问:“是吗,严重吗,我要去看他。”说着随手将靴子一扔,便要往外走,被世民拽回来,他伏在我的耳边轻轻道:“他那病会传染,你去了怕是也要病了。” 我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淡染的烛光里他弯身将我随手丢在地上的靴子捡起来,紫诺见暗示我数度无果便要自己匹马上阵,我在她开口前抢先道:“这是紫诺做得,可她非让我说是我做得,其实我不会做靴子。” 世民捏着靴子一怔,突然笑起来。紫诺的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含俏含怨地盯着我,我低头想了想,对着李世民道:“但是我可以学。” 他将靴子放下,伸手抱住我,温热的鼻息萦绕在颈侧缠绵不去,“那可一定要好好学,等我回来后一定要学会。” …………………………… 武德五年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定都洺。夏政权文武官僚悉复本位,立法行政,都效法窦建德。 三月,刘黑闼与李世民决战于洺水,擒斩唐军大将罗士信。后来,刘黑闼军粮已尽,李世民派人掘开洺水,水淹汉东军,刘黑闼与范愿等亡奔突厥。战后,唐军肆意杀戮,得脱的义军首领都被以死罪悬名缉捕,虽有赦令,获者必戮。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昨天晚上是赶在电脑没电之前匆匆更完了,所以有很多点没介绍到。亲们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李二对瑶瑶的药动了手脚,傻妞越来越迷糊了。。。但是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李二。。。乃这一奏,有些事可就说不准了。。。 ps最近事情比较多,但lili一闲下来就会更新得,亲爱的们,我也想你们╭(╯3╰)╮风梳烟沐湘妃竹玲儿灰灰我有衷情遗峰上雨儿的妈明日复明日若以林英英英红豆…… 第107章 一零八 夜幕沉沉,廊下虫鸣声声。我掰着手指数李世民走了几天,数了半天都没有数清楚。盈珠体贴地为我披上了一件棉袍,月令渐长,天气趋寒回暖,已不复往日料峭,只是盈珠待我始终谨慎,总小心翼翼没有半分懈怠。 湖心中波光粼粼,榆柳间笑语曳曳,搅乱了夜的宁静。 一众姹紫嫣红浩浩荡荡地围了过来。 “喂,你盯着我看什么?”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柳眉微拧,仿似有些不满地瞪着我。 我一愣,慌忙站起来,“没,没有啊,我,我本来就在这里……”左右环佩铃叮,侍女皆围了上来,作揖道:“安馨郡主。” 安馨?这名字甚是好听,只是这美人望着我时透露出来的凌厉的态度着实不能令我安心。 她看了我一阵儿,半信半疑道:“你怎么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不会真像他们说得……” “郡主”,含糊不清的话语被紫诺打断,她微步走上前来,言辞不卑不亢:“还请往别处去吧,夫人需要静养。” 安馨敛却所有表情,怔怔地看了我一阵,颇为细致。忽而大笑起来,身体前仰后合,指着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在我担心她会不会岔气的时候,笑声由强渐弱,勉强止住了,“原,原来是真得。” 我回头看盈珠,担忧地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隐修来给她看看。” 正当盈珠不置可否时,安馨的笑越发灵黠莫测,瞥了眼身侧对她充满警惕的紫诺,故作深沉道:“那个……本郡主想邀杨妃娘娘去湖边赏月。” 紫诺的脸上非常明显地写了两个字,不行。 一片幽幽的沉静,安馨突然上前来挽住我的胳膊,甜美地笑道:“嫂嫂,你都不记得安馨了吗?之前我们那般要好,无话不谈得。” “是,是吗?”我有些无措往外抽自己的胳膊,无奈被紧紧箍住。紫诺冲上前来将我两分开,眉目含嗔,怒视着安馨。后者放了手,讪讪道:“好,我惹不起她,不惹了。”便率领那一众姹紫嫣红复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事后,紫诺迎上我疑虑的眼神,言简意赅道:“她不是好人,以后见了她就赶快跑。” *——*——*——*——*——*——*——* 那一日的微小波澜很快便淹没在沉静如水的岁月中。许久不见隐修嚷着要带我出去玩,也不见弘慎露面,每日伴我的唯有殿中旧人和那苦得死的汤药。 清晨,天色微黯,温凉。 我独自漫步在雾霭弥漫的湖边,甚是聊赖。 柳绦微垂,曼枝纤虅,一路烟柳长堤,默然间已走出很远,我停下脚步,茫然地回顾四周,眼前尽是陌生景象。 身后脚步轻微,“忆瑶?” 我回头,映入眸中霞光锦灿。她轻妆淡抹,却难掩绚丽姿色。迎着朝光,让我有了细微的眩晕之感。 本能地后退几步,她上前来抓住我的手,眉目间神情拳浓而复杂。 “忆瑶,我们许久没有一起聊天了,和我一起说说话吧。” 我瑟缩着后退,喃喃道:“可我不认识你。”她的眉角剧烈地跳了一下,似是轻挑了下唇角,笑纹若带寥落。 “你不认识我有什么关系,没有那两个人一生下就是相互认识得,总得有个相互了解的过程。我们聊聊天,聊得久了不就认识了么?”她的声音柔且缓,让人无法拒绝。 我侧头一想,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便跟着她往湖边去了。 南风似有翼,婉转吹来。凝着她纤美华贵的背影,方才注意再遇见我之前,她也是一人漫步在微风萧瑟的湖边,那是否也如我寂寞孤凉? 第108章 一零九 人影寥寥,庭阶寂寂,我和她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望着远方檐垣栖息的那几只飞鸟,舒展翅膀盘旋在高空之上,不免叹息。 甫一转身,见她正望着我出身,察觉到我的视线,方才舒缓一笑:“这么坐着,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韦家的时候。” “韦家?”我垂首低声重复,突觉头一阵疼,用手捂着生出些微晕眩之感。闭上眼睛似乎会看到正有色彩鲜妍的画面在黑暗中渐渐凝聚,只是……当我想要伸手碰触时,却又化作尘屑消失不见。 身旁传来关切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从前的事,你是不是头疼?严重吗?要不要我去叫人?” 鬼使神差得,我竟捂着头呢喃:“曦曦,阿若……”原本紧攥着我胳膊的手骤然滑落,我睁开眼睛,无辜茫然地看过去,她美丽的双眸睁得滚圆,惊讶地盯着我看。 “怎,怎么了?” 她陡然抓住我的手,气势汹汹得吓了我一跳。“你方才说什么?” 我挠了挠头,懊恼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两个名字,可仔细一想,又是在想不起来他们和我是什么关系。” 她似乎是松了口气,绷紧的手指缓缓松开。一个清凉俏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阿若姐姐……”我回头,正是那晚紫诺交代过,不是好人要敬而远之的那个女子,好像记得别人是叫她安馨郡主。 身旁的人立马坐起来,掸了掸粘在裙纱上的草屑,迎了上去。 我想着紫诺说的话,也立马坐起来,想沿着原路回去。忽听背后有人喊了句“杨忆瑶”。蓦然止步,安馨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柔声问:“你跑什么呀?”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她,她却愈加明眸善睐,温柔地对我道:“你别害怕,过来,这湖里有好玩的东西,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被她唬住了,我竟真随她去了湖边,清澈的湖上波纹四溢,倒映出岸上榆柳生姿。我向前探了探头,没发觉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却听身后有人喊:“忆瑶,小心。”等我反应过来,只觉天翻地转已经跌进了湖里。冰凉的湖水直漫上来,带着清晨的寒意袭入骨髓,我打了个寒碜,幸而湖水不算深,只到我的脖子。举目望去,那李安馨正在岸上笑得没心没肺,阿若忙奔上前来想要把我拉上去,可无奈我摔得太远,方想向前挪几步,没料到湖底水滑一个踉跄猛灌了几口凉水。 我在湖中步履蹒跚,把阿若吓得心惊胆颤,忙对我道:“你别动了,我去叫人。”她方站起来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身体直挺挺地看着前方。我一歪头,便听见扑通的一声,身边水波四溅,沁凉的湖水连同面前的人都摇摇晃晃得,他眉宇弯弯似乎染了早霜的寒意。我像做梦一样,轻飘飘地搂着他的脖子,任由他将我往岸上拖。 “世民,你怎么回来了?”我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问道。 他的身体微颤,好像是在笑:“因为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被人推进湖里了,又傻乎乎地忘了自己会游泳。” 说着他将我推上了岸,眼睛冒火似的盯着前面咬牙切齿道:“李安馨!” 李安馨好像刚才的我,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一面退还一面结结巴巴道:“二,二哥,我不是故意得,就,就是逗她玩玩,你……你别生气啊,我和阿若姐姐这就走了,不打扰你们。”说罢拽着阿若一溜烟跑了。我僵站在那里,看见阿若目带失落地回头看我,不,好像不是看我,而是越过我在看别人。 我看不明白她的反应,只觉随着那清艳曼丽的身影消失在烟柳中,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自己的心上,莫名的闷愁起来。世民拧了拧自己衣服上的水,拉着我的手关切地问:“瑶瑶,有没有伤到哪里?” 摇摇头,方才想起他刚才说的话,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你刚才说……我会游泳?” 他点头,我微笑着围着他转了个圈,抻头又问了一遍:“你说得是真得?”他眼睛一亮,似乎料到我想干什么,伸手想来抓我,可惜已经迟了。我接连后退数步,险险躲过了他的鹰爪,只觉那修长的手从我面前撩过,掀起一阵阴风瑟瑟。我又跳入了湖里,那波纹涟涟的水让我浮在上面,好像在给我挠痒痒似得。我在水中扑通扑通,朝着岸上的世民笑嘻嘻道:“世民,你也下来嘛,水里多好玩。” 他将湿漉漉地外裳扯掉,盯着我阴沉沉道:“上来!” 我一颤游得更远,瑟缩着道:“不行,我上去你铁定要收拾我。”蓦然闭嘴,这场景,怎么那么熟悉。兀自在水里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紧竟被人用渔网给网住了,我挣扎着透过网细密的间隙看见宗璞正站在岸上指挥着数人将我捞了上去。而世民,他则坐在草地上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我。 耍赖! 我将渔网抖落下去,气呼呼地跑过去想要找他算账,岂料他一把将我抱起来。一窝在他怀里,我就好像岸上偏飞的柳絮粘了水,软绵绵地再也蹦跶不起来。 “世民,你身上暖烘烘得,真舒服。”我半眯着眼睛,唇线微弯。 “可你身上冷冰冰得,抱着一点儿也不舒服。”他虽然这样说,却好像连声音也是暖得。暖得我眼皮直打架,靠在他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 *——*——*——*——*——*——*——* 我觉得睡了没一会儿就被脸上苏苏痒痒的感觉给弄醒了。温暖的梨花的清香,不禁勾唇,却在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听世民道:“醒了就别装睡了。” 霍得坐起来,发觉身上已换了干爽洁净的寝衣,遂心情大好地搂着他道:“世民,你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正赶上英雄救美。”他剑眉一挑,手指点了点我的下颌笑道:“我发现你现在还真是没心没肺,枉费我为着你心惊胆颤得。”我爬在他肩膀上,咬着他的耳朵说:“谁让我的心和肺都被水里的妖怪给吃了呢……” 帘幕被掀开,伴着珠玉泠汀,露出暮夕那张小脸,她看了我们一眼脸迅速地红了,头又缩了出去。帘幕外传来她颤颤的声音:“启禀殿下,程将军和秦将军在书房等着您。” “好,本王立刻就去。”世民将我放下,捋了捋我鬓角的头发,恋恋不舍道:“你可要乖乖听话。”看到他已从床榻上站起来,我歪头嘟嘴:“哼,我就不听话,你要是走了,我立马就把房子拆了。”他回过神来抚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道:“从前我怎么就没看出你这么稀罕我来?” 我脸一热,推了他一把,窘迫地嘟囔:“要走快走,怎么还调戏我,坏蛋,淫贼!” “还说我,是谁刚才抱着我又是亲,又是咬得,你才流氓,淫贼。”他托着下巴控诉,我一时语噎,盯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像是被我的样子给逗乐了,看着我笑了半天,方才将我摁回床上,轻声哄道:“瑶瑶乖,你先睡一觉,等你睡醒了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了。”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像是旭日和煦的光泽慢慢划过,令人莫名心安。我闭上眼睛,听着他离去的声音,恍然发现,这一次离别竟让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帘声再度响起,暮夕在床榻边低声道:“夫人,奴婢方才听见隐修和殿下在您睡着的时候吵架来着。” “因为什么?”我闭着眼,睡衣恹恹地嗡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隐约听到殿下质问隐修为什么趁他不在擅自更换了夫人的汤药。” 竟暮夕这么一提,方才想起来我已有些日子没见过隐修了,既是他刚和世民吵完架,心情定然不好,不若我去看看他。这样想着便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让暮夕帮我更衣,对着铜镜梳头时暮夕犹豫道:“要不要和紫诺姐姐或盈珠姑姑说一声?” 我玩着玉梳道:“我们就是去看看隐修,不用那么麻烦。” 带着暮夕穿过长廊,便看见了隐修住的那个小院子,远远边看着盘桓出墙垣的紫藤开得正好,俏丽的紫色,望着让人觉得心情豁然明朗。离那里只有几步之遥,却听回廊的那一边有人交谈的声音传来,脚下不由放轻放缓。 “姓箫的想干什么,阴魂不散地盯着秦王,真是让人心烦。” “他的意思只怕就是太子的意思,太子有了他只怕更是如虎添翼。朝堂之上,看他和齐王一唱一和得,倒真是不记仇。” “要说魏征、李元吉这些人不过就是帮着太子拉拢个党羽,倒不像姓箫的专使阴招,让人防不胜防。”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我低头重复:“姓箫的?”抬头见暮夕的脸色竟变得十分难看。 远远听见隐修叫我,他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笑意盈盈地招呼我进去,边走边问道:“你怎么想起来看我啦?” “听说你和世民吵架了……”我睨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隐修脸上笑意骤敛,怒气腾腾道:“别跟我提那个王八蛋。” 第109章 一一零 我伸手捋了捋他白花花的胡须,嘴里呢喃道:“莫恼,莫恼。”隐修的脸色好了几分,眉宇中间因怒气而起的褶皱亦平了下去。面前熙熙攘攘涌过些许穿花着锦的侍婢,手里捧着佳酿珍馐窈窕而过,望着她们暮夕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今日殿下要宴请太子及东宫幕僚。” 一提太子,我蓦然想起上元节那晚,他面对我的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那些疑惑压在心头却又无从宣泄,原本出游的兴致瞬时减弱了不少。隐修气消了便又恢复了他以往啰里啰嗦的性子,非要拉着我去屋里检查检查头上的肿块。拗不过他,只好去了。临进屋前,隐修嘱咐暮夕在门前守着,若有人来了就装布谷鸟叫。 夕阳下移,屋内又没有点灯,略显得有些昏暗。隐修给我搭了搭脉,旋即问我最近有没有头疼,我点头。他的两根手指在桌上滴答滴答地敲着,仿佛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沉默了片刻,他从药箱里取出针灸包,徐徐展开,大小粗细不一的银针皆精光熠熠。我听了隐修的话闭上眼睛,心中却忐忑不安,待到感觉第一根针落入头上时,只是有些酸痒和细微的刺疼,并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便渐渐地放松了警惕,身体也舒缓了下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我眯眸浅寐时,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惊醒地睁开眼睛,面前烛光昏黄,两根蜡烛默默燃烧,而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隐修仿佛累极了,额头上尽是淋漓大汗,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银针已被拔了去。 “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觉。”他冲我说话,更像是冲我叹息。 我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些什么,隐修却像困乏至极地朝我摆摆手,我只好转身往外走。暮夕还等在门口,我拎起裙纱慢吞吞地踱到门口,那声‘我们回去吧’甫一出口,只觉黑熠熠的夜色中撩过一阵冷煞的疾风,耳边脚步声与冰刃利器声交织在一起,被一股强力拖着倒退几尺,暮夕尖锐地喊叫,我低头睨见一柄磨得极为锋利的刀正架在我的脖子上。 身后的人将我紧箍在前面,喊道:“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一道极为嘶哑的男声,像是已身受重伤的垂死挣扎。 数十个护卫迅速涌上前来,将我们包围在中间,宗璞在最前面,看到我的脸他的神情骤然僵滞,唤过离他最近的护卫耳语了一番,那护卫火速退了下去。 “你不要心存侥幸了,行刺太子已是死路一条,又是在我秦王府内,纵然你有三头六臂也别想逃出去。”宗璞虽看上去略有顾忌,而言辞上却毫不退让。 身后受到恐吓仿佛更加紧张,勒着我的手臂骤紧,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脖子勒断。我刚挣扎着哼哼了几声,身后传来更为凄惨的嚎叫,我的胳膊被人拽着挣脱了黑衣人的牵制,脚底一滑却失去了平衡,就在头晕目眩间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仓皇地抬头,对上了那张脸,月光下的脸微显得有些苍白,目若錾星柔柔地望着我,好像天堑银河波光中含着怜惜忧郁。身后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尖嚣的打破了我们之间短暂的对视,我直起身看见黑衣人的瞳孔陡然睁大,似乎极为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的身边,还未等我看明白那古怪的神情,面前寒光掠过,霎时黑衣人的脖颈处多了一道血痕,鲜血汩汩流淌出,滴落在浓稠的黑衣之上,如娇艳璀璨的牡丹于夜间绽放,他的胳膊渐渐垂落然后仰面倒下。 我转身看着方才救我的人,他手中薄刃尚在滴血,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忧戚,全然不似得手后的得意。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怔愣地抬头看我,墨玉般的眼睛暗纳星河,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我说。 “忆瑶。”熟悉的声音将我从古怪的绮思中换回,世民从护卫让出的道路中走到我跟前,目光深沉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儿,忽而转身对着救我的人道:“多谢萧公子救了忆瑶。” 萧公子?宴请太子?白天的些许信息迅速涌入脑中,头又开始痛了。 “秦王殿下客气了,箫笙只是举手之劳,不足为道。”他的话云淡风轻,却又好像饱含落寞。 世民不再与他多言,上前查看黑衣人,在我们言语时已率先查看的宗璞冲他摇了摇头:“一刀毙命。”顿了顿,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箫笙:“依萧公子的身手要留个活口应该不是难事吧?” 箫笙垂眸凝着地面,“是我疏忽了,方才他挟持了瑶……挟持了杨妃娘娘,臣唯恐他狗急跳墙,下手失了准绳。” 世民未言语,我心中甚为不安,生怕他会因为救了我而给自己惹祸上身。便上前揽过世民的胳膊,轻声道:“我的头好像又疼了。” 他垂眸看我,夜色在眸中种下了深深的阴翳,我耍赖似的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顺势将我揽入怀中回头冲宗璞道:“把刺客的尸体送到杜如晦那里,查明身份再做回报。”而后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脚下传来细碎的瓦砾声,我低头一看,竟是一柄摔碎了的玉箫,想起刚才黑衣人如受重创,想必是被这抛出的玉箫所伤。心底莫名的一恸,仿佛那细碎的玉箫四分五裂,不由得回头看,幽凉的月光下他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孤影孑然,不胜寂寥。 ﹡﹡﹡﹡﹡﹡﹡﹡ 回到寝殿,紫诺和盈珠她们本就为我的突然失踪焦急不已,听说了花苑里的事情更是三魂不见了气魄,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紫诺去给我煎安神汤,盈珠则逮着暮夕训了半天,等她们都消停了,已是深夜了。 世民坐在凳子上看书,就在刚才紫诺她们叽叽喳喳的时候他就是这个动作,大概有一个时辰没有变过。 我扑上去抢了他的书,试探着问道:“那个人是刺客?” 他的手还保持着刚才拿书的动作,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 “他刚才劫持了我,要不是有人相救说不定我的脖子就被拗断了……所以害人的人被救人的人杀了,救人的人不应该被惩罚,我说得对不对?”自认为这里面很有道理,却发现世民的神色越来越差,让我的话说到最后都渐渐失了底气。 他霍得站起身来,我将书挡在我们中间惊恐地后退了几步,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眸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那影子像一抹阳光渐渐融化了他冷硬的面容,“我真是傻,怎么会以为你都想起来了,想起一切对着我时怎么会有这种表情。你想护着箫笙的时候,从来都只有理直气壮。” “箫……?”我诧异,世民却未让我念出那个名字,率先堵住了我的嘴。绵细的吻温暖而悱恻,像是要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了似得。床前落纱飞扬,我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只觉那些纹绣在帐上绮丽的光景都变活了,会感月吟风。这样的世民是我从未见过得,却是记忆里那般熟悉的存在。我看着他的面庞在我的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突然觉得一种难言悲喜向我袭来,那般强烈如风,打破了辛苦勾起的屏障,将那些苍白了的记忆如风似火地拖到了我的跟前。 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古来共歇薄。君意岂独浓。 他对我的情义有多深,又有多重要呢? 帐外传来侍婢压低了的声音,我慌忙闭上眼睛,身侧的人已坐了起来,记忆里他似乎一贯便是浅眠得。被衾掀开又合上,依稀听见侍婢说了句:“淮阳王在河北出事了……” ………… 武德五年十月,淮阳王李道玄与河北刘黑闼决战于下博,副将史万宝拥兵不进,致使淮阳王部全军覆没,李道玄战死于下博。李唐于河北彻底败落,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弃城西逃,各州县再次攀附刘黑闼。 ………… 秋花逐落叶的时节,盈珠将香烛与冥纸收拾妥当,前往清露寺祭拜姑姑的生祭。我与她同行,清露寺佛光宝相依旧,我跪在蒲团上,为姑姑虔诚焚香,“紫诺,再给我一炷香。”身后没有了回声,我站起身来,盈珠和紫诺已倒在了地上,小沙弥吹了吹手中迷香,颌首道:“萧公子在厢房等候夫人已久。” 我随他前去,似乎依旧是我们在长安第一次相见的那间厢房,我以为上天垂怜将箫笙哥哥带了回来,却不知从那时起就已经是此非彼。 甫一开门,他便上来抓着我的手急切道:“瑶瑶,从一接到你的消息我便开始安排你我相见,你之前神志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是你故意装出来好让李渊他们放松警惕吗?” 我将手抽出来:“是真得。”垂眸沉思了片刻,道:“不过料想是隐修治好了我。” “是这样。”他轻轻叹了一句,转身垂立于窗前。 第110章 一一一 几许晨光透过窗牗洒落在白衣之上,将他整个人勾勒得愈加缥缈。 望着他的背影我生出些微妙略有些尴尬的情绪,我的记忆已然重拾,洛阳自长安纵然相隔千山,却也无法阻断前尘。有些东西早已在旧年里悄然变化,一时难以接受,却无法自欺欺人一辈子。 面前一黯,他陡然转身,轻声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径直走到佛像前,拜了三拜,然后绕过供奉的案桌,从后面取出一方灵牌。我的心跳微滞,他的动作却缓而流畅,没有丝毫的停滞。 乌黑的灵牌上篆字入木三分——兄箫笙之灵位。灵牌的左下方以极小的字书——弟逸立。 “逸?”我脱口而出,他将灵牌轻轻摆放在焚香炉后,道:“这是我的名字,母亲将大哥送入帝都后,便希望我这个陪她流离于民间的孩子能一辈子平凡安逸,故而给我取名萧逸。” 萧逸……命运弄人,他所经受的权欲纷争,阴谋厮杀恐怕比真正的箫笙哥哥还要多。怜悯的视线掠过他,箫笙,不,是萧逸。萧逸他仿佛猜到我心中所想,弯唇轻笑,道:“我将大哥移葬在洛阳南阳公主清修的静月庵,既然他生前恋慕着德卿而无法厮守,死后便让他长眠于那里,若是化作青山渌水守护着德卿,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得。” 难为他的良苦用心。只是,若人死后能知道身后事,箫笙哥哥断然不会安息。因为他的弟弟正被仇恨牵引着,一步步迈入权力争夺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我以为今天这种萧逸与世民势同水火的局面已经够糟糕得了,但一些所不知道的隐情则更加让我担忧。 我和萧逸站在笙哥灵前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说了吗?” 我偏头看他,面带疑惑。 “李道玄战死疆场。” “听说了,今天早上才……”我蓦然住口,那洁净出尘的脸上一片清淡,灵澈的眸中波漪不兴,这般沉静却让我的心不住地往下坠,双唇略微颤抖地开口问:“这件事情不会跟你有关系吧?” 他未置可否地转过身,白衣羽裳,佛龛檀香,却难以平复我焦虑不堪的情绪。恨不得上前拽着他的衣领将所有的事情的问出来,又畏惧会得到与意愿相悖的答案。 “我无意害死他,只是从洛阳回来之后,李建成显然不像从前那般信任我。若不能有所动作,如何能在东宫内立足……” “那你就去害李道玄?”我尖锐地打断、质问,有责怪之意,却更多的是担忧。世民在得知道玄遇难后那悲怆伤悯的面容之下散发出的凛寒杀气,让我不由自主地遍身发凉。 萧逸并未因我的质问而有过甚的反应,默然背身立于窗前,轻柔的白衣飘带松散,语若嗟叹:“淮阳王行军中有一副将史万宝,他自持年老功高与李道玄意见不合,时生龃龉。我曾暗示史万宝,刘黑闼势勇,不妨以迂回折中之策,若淮阳王急功冒进,他这做副将的可要稳定中军不可乱了方寸。”他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在镂花精钿的窗棱上,随意平缓地敲打着,“我本意只是不想让李道玄赢,却没想到,李道玄孤军入敌境,史万宝接应不及时,导致他战败身亡。” 凭心而论,萧逸这话说得甚是晦涩含蓄,即便殿前庭审掀出了这番言论,听上去也是一番为国为民的磊落言谈,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明眼人怎能不知,而今太子与秦王势同水火,东宫无论如何决不愿在江山已定,天下太平之际让秦王再立新功。与刘黑闼一战,不论李道玄是胜是负都是要算在李世民头上得。 如今,李道玄战死,既挫了玄甲军骁勇不败的锐气,又剪除了世民身边的一大臂膀,于东宫而言有万千裨益,论动机、论立场,萧逸难逃干系。 我眼角突突地跳,只觉头又疼了,思忖片刻,斟酌道:“要不,你寻个借口离开东宫。趁着世民尚未展开调查,先行离开长安,直接去突厥,让什钵苾收留你,暂且避避风头。” 萧逸断然道:“不行,我不能走。当年李渊和李建成毒死了我大哥,此仇不报,我怎能罢休。” 他顿了顿,凝着我放柔了声音:“更何况,我亦不放心你。” 我偏开头,看着窗外百花尽敛的深秋苍茫,声音慢慢冷却:“那就杀了他。” “谁?” “史万宝。” 萧逸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隽秀的脸上苍白黯然。我立于他身侧,将霜露凝重的虬干古槐一一看过,心中的想法如那苍旧嶙峋的古刹,深入地壤般的坚定。 “其实你心中也清楚,史万宝敢将淮阳王置于险境而不援救,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他怎不知淮阳王与秦王手足情深,此一举无疑是要开罪于秦王。他之所以敢这样做,就是因为你与他的那番谈话,以为你身后的太子会为他撑腰。这一切若是公之于众,始作俑者,肯定是要算在你的头上得。” 秋风撩过,落叶飒飒。萧逸蹙眉道:“若我杀了史万宝,那就是杀人灭口。” “当然是杀人灭口,不过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太子。至少别人都会这么以为。只要死无对证,就不会把那些对你不利的细枝末节刨出来,那么这笔账就只能算在李建成的身上。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这是太子与秦王因储位之争而相互倾轧,根源在这上面,你杀人灭口不过是效命于东宫。” 萧逸沉默良久,终究轻轻颌首。 我估摸着盈珠和紫诺也该醒了,便要离开,萧逸从身后叫住我,我偏头,见他半张着嘴,却无言以出。最后也只是轻声道了句:“保重。” 何时,咫尺相对,却又无言以对,只能各道保重。我们越是信赖彼此,越是知道彼此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便越能窥见对方那外人所看不见的恶毒残忍。幸好,他不是箫笙。 回到了秦王府,便又好像回到冰封的静海之下,隔绝于世,任何消息都传不进来。而我,亦不能做过多的探听,唯恐会因此引起别人的怀疑。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起点,在那至亲至疏的人身边,独自揣着许多的秘密,在潜藏暗涌中孤立无援,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或许还不如最初,至少那个时候还有璃影伴着我。璃影……我最亏欠的两个人,一个是笙哥,一个便是她。璃影若地下有知,见我如此袒护害死道玄的人,恐怕要怨恨我。 窗外秋风旖旎,宛如要吹进旧年绮念。年年岁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庭院中曾经卧进碧波的娇艳荷花,是璃影时常流连的地方。那一抹嫣红像极了璃影颊边的胭脂,清晏而明媚。只可惜如今,秋尽苍凉,只剩一泊青翠里开尽残败的余红,幽妍的绵软。 ﹡﹡﹡﹡﹡﹡﹡﹡ 武德五年十一月,唐帝李渊应秦王之请下旨彻查李道玄兵败之由,黜副将史万宝军职,着兵部严加审讯。十日后史万宝暴毙于兵部牢中,此案不了了之。 武德五年十二月,帝着太子李建成代齐王征讨刘黑闼。 武德六年正月初五,刘黑闼被唐将刘宏基追至陌路,粮草短缺,兵士匮乏,行至饶阳,饶州刺史诸葛德威假意开城迎接,拘捕刘黑闼,将其献给太子建成。 武德六年二月,李建成在洺州将刘黑闼及其弟刘十善一并斩首,山东平定。 春风带着暖意慢慢流入,积得甚厚的隆冬卧雪消融了两次,转眼已是武德七年的六月。这匆匆而逝近两年的光景,即便锁步于深闺,依然有些零星碎语传进来。世民自洛阳一战归来受封于天策上将,在一干文臣武将的拥护下建立了天策府,广纳天下豪杰俊彦,文修武治皆有所成。且因远离战场,得以经营朝中,使得明堂之上羽翼日渐丰满。秦王之势如日中天,明里暗来与东宫太子的摩擦也渐渐增多。 天气见暖,长安总是氤氲在热雾之中。下了一夜的雨,天亮才转晴。暮兮满面春风地进来,“夫人知道吗,秦王今天要宴请安馨群主和宇文士及大人,他们成婚多日,今儿才……” “暮兮!”她尚未说完,便被紫诺打断。紫诺铁青着脸叱道:“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不知道那个郡主对咱们夫人心怀不善,依我看今晚咱们得好好守着夫人,省得有什么闲杂人等靠近。” 我坐在窗下拨弄着琴弦,几个破碎生涩的音符跳出来。身后的争吵声渐渐低了,慢慢消失了,屋内变得格外安静。天刚蒙蒙亮,下弦残月中发出的淡淡微光轮廓正落到窗前花台,在灰暗的树枝上刻下斑驳光影。身后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一片阴翳覆向花枝上错落的光影。 温暖的掌心落到我的肩胛上,世民半弯下腰握住我放在琴弦上冰凉的手指,轻声道:“好久不见你碰这东西,还以为你连抚琴弄弦也一并忘了呢。” 我垂眸一笑,“是隐修那家伙,他说我从前弹琴弹得可好了。可就这么几根弦,谁知道摆弄起来这么难。” 世民将我往怀里拢了拢,笑道:“既然这么难,那我们就不弹了,何必要平白为这东西伤脑筋呢。” 我将七弦琴一推,转身勾住他,在他胸前蹭了蹭,抱怨道:“可每日那么无聊,我又有什么事可做呢?” 他今日着了一身银白的素锦缎袍,将脸颊搁在上面细软而凉爽。淡淡晨风里,素带飘袂,纤巧细弱似欲飞去。世民点了点我的鼻子,宠溺道:“早就看出来你闷得发慌了,不如……我带你去仁智宫避暑。” 仁智宫?我的心思转了转,面上不动声色,靠在他的胳膊上绵软问道:“只有我们两个吗?” 他微有失落而无奈地坐到地上,将我抱进他的怀里,黯然道:“近来长安天气燥热,父皇到仁智宫避暑,想要带我和元吉一起去。” 我眼珠转了转,呢喃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凉快得。倒是前几个月天冬尽春来,随着大家一起减衣服,反倒有些寒凉。这几天大家都喊热,我倒是觉得还可以……”我渐渐熄了声,因为发觉世民的脸色越来越青,他转过头,幽黑的瞳眸中簇了点火光,正凶悍地对着我烧。 我打了个寒噤,缴械:“去去去,我没说不去。” 他威慑性地揪了揪我的头发,冷硬道:“那就快点收拾行李,五天后启程,要是忘了什么,可没人给你回来拿。” 我靠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刚才颈项交缠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他眸中一抹暗影,有着患得患失的忧郁苍凉。那一刻,我陡然想起了当年他离开长安征讨刘武周之时,我站在合意台上送他,以为只要留在长安,总能等到他凯旋归来柳暗花明的一天。谁知,那一次的分离酿成了我们数年的不得相见,更险些阴阳两隔,此生永别。经年流转至今日,他刚才一定也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因为环抱着我的臂弯,越来越紧,还在微微发抖。 ﹡﹡﹡﹡﹡﹡﹡﹡ 暮色降临之时,我身边方圆几丈之外已经没有可以站的地方了。暮兮和紫诺将我的衣物钗饰及其余的日常用品划分归类,整整齐齐地打包进了几个红木箱里。我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托着下巴叹道:“你们这般夸张,我怎么拿的了?” 暮兮眨巴了眨巴眼睛,“这等粗活还用得着夫人自己动手吗?秦王殿下的随从各个魁梧强壮,这点东西对他们来说不是九牛一毛吗?”她神秘地抻了抻头,“我今儿看见宗璞给秦王准备的箱子,比咱们这个大多了,若是咱们这些不够用,奴婢就去向宗璞借几个过来。” 我仰头看穹顶,去问李世民借箱子,不被他笑死才怪。可我惊讶地发现,紫诺对着满室狼藉束手无策之时,竟对暮兮的提议表示了罕见的赞同。 哎……我从箱子上跳下来,准备自食其力主动将行李精简一番,正见盈珠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进来,和善地笑着冲我道:“宴席刚刚散了,秦王殿下一定喝了不少酒,奴婢方才看见他回书房,夫人此时若是能去送碗醒酒汤,他一定会很高兴得。” 我将朱红的托盘从他手中接过,伸手试了试碗沿,发觉已经温热,便端着它不耽搁地出门了。 长安署热,晚上却甚是清凉。一簇簇的玉兰花开似六月雪,风高远,月清透,驱散了不少暑气。绕过长廊,苑中燃了几盏茜纱宫灯,借着微弱的烛光依稀见一抹黑影宛自天降,如蛇般灵敏,跃入黑暗中消失不见。我停下脚步,脑中立马闪过一个念头,那人不会是萧逸吧。 下意识地往回廊后一躲,见两个人影从书房中追出来,借着幽暗的月光,看清楚了是世民和宇文士及。 他们身后淅淅沥沥地跟了十数人,宇文士及命人去追时世民制止道:“不必了,你们都下去。” 接到命令的暗卫迅速向四周散去,如棋落玉盘,准确无误地把守住了各个岔路要道,各司其职,将方寸之内围得固若金汤。我暗想,难怪刚才来时没有遇见暗卫阻拦,原是刚才那个黑衣人将他们都吸引了出去。 我紧贴着画壁藏好,手指紧扣在托盘上,木屑的棱角勒得我的手指肿胀。黑夜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殿下刚才为何不追?” 世民似是冷笑了一声,“若是将他捉了回来,他如何能将方才本王所说带给太子?” 宇文士及惊诧地哼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方才殿下已发现梁上有人,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得。” “本王刚才说近日偃旗,不与东宫冲突。想趁仁智宫一行,侍奉父皇左右,希望能说动他另立储君——那纯粹是痴人说梦,父皇若是那么好说动,怎会等到今日?” “那……殿下留士及在此,是有何吩咐?” “五日后,本王就要随父皇去仁智宫避暑。他留了你在长安辅助太子监国,这期间,若是太子身边的重臣无故被杀,而本王远离长安,总不会算在我的头上吧。” “殿下要臣杀谁?” “箫笙。” 我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手上力道不稳,牵动托盘上的瓷碗晃荡。凛寒的声音破空而来:“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逸哥哥,李大,你们把李二欺负得久了,人家总是要反击得。就是不知道化身腹黑天策上将的李二的大规模的反击你们能不能招架得住。 第111章 一一二 那声音阴鸷,慑得我惶然失措,竟失手让托盘掉到了地上。瓷碗坠地的破碎声响,划破了夏夜静空,响在耳畔,反倒让我冷静下来。 游廊之外静谧如初,只有踏在草地上的窸窣脚步声愈来愈近。我捏起衣裙转身便跑,光亮柔滑的纱裙如水般漾过翠枝柳叶。我跑回自己住的寝殿,慌乱中与人撞了个正着,抬面一看,竟是盈珠。 她诧异地看着我,却未及言语便已被我拽到了一边,半是哀求半是强硬地道:“盈珠姑姑,你一定要帮我。”见我严肃凝重的神情,她面上疑色更深,“夫人,你……” “姑姑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是要保护我得。” 盈珠已笃定我清醒了过来,疑虑褪尽,却是惊愕:“夫人你早就……,为什么?” 我自是来不及解释,附在她耳边匆匆低语,而后转身绕过屏风。几乎在一瞬,阖上的门被轻轻推开,盈珠失措道:“参……参见秦王。” “方才有见什么人进来吗?”世民的声音清逸而内敛。 盈珠颤巍巍答道:“奴婢该死,奴婢方才奉杨妃娘娘之命去给殿下送醒酒汤,可到了殿下的书房,看见守卫们在追赶刺客,老奴一时害怕就……就回来了。” 世民未曾言语,好像在斟酌她所说的话的可信程度。而这时,我已手脚利落地换好了寝衣,平整地躺在了床上。 手刚触到滑腻冰凉的被衾绸面上,忽听世民开口问道:“忆瑶呢?” 盈珠道:“回殿下,夫人刚服下隐修开的药已经睡了”,末了她又加了句:“夫人吃完隐修的药总是容易犯困。” 傲雪冬梅的璧玉纱屏风上骤然一黯,我闭上眼睛,那抹浓郁的梨花香中夹杂着淡淡的酒气,在我的床榻边缭绕不散。温热的手指在我的颊边滑过,像流水般轻柔,我遽烈跳动的心在这般温柔的抚摸中逐渐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俯身在我额上印下一吻,转身离开。 青罗纱帐随着夜风微微飘了飘,绑在上面的绿丝绦带像小虫子一样蜿蜒摆动,盈珠风风火火地从屏风后绕过来,一把将我从床上捞起来,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我将事情的前因始末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听,盈珠沉默了半晌,忽而道:“那我们可要想办法,不能让萧公子稀里糊涂地送了命。” 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几缕浑浊的烛泪流下来,火光噼里啪啦地乱溅。盈珠有些着急,琢磨道:“要不老奴去给萧公子送个信?” “不行!”我断然拒绝,“今天晚上我们虽然侥幸过关,可世民显然已经生疑了,这个时候若你要溜去送信,岂不是让他们抓个正着。” 盈珠急得在屋内踱步,我望着那摇曳的烛火,陡然眼前一亮,道:“你去把隐修找来,就说我突然头疼。” 想起隐修,盈珠倒也是意会地一笑,转身照办去了。 ﹡﹡﹡﹡﹡﹡﹡﹡ 隐修找来了,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只是对于他这个人向来颠三倒四的作风,我却也是不甚放心。揉了揉额角,这风声鹤唳的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过算来,隐修这个人虽然不修边幅,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机智得。想当初李渊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他助我金蝉脱壳,我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哎,揉了揉额角,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 几日风平浪静,转眼便到了该启程去仁智宫的时候。 启程的这一日雾很大,晨光微熹之时,沿街走巷尽沐浴在深浓的雾霭中,看不分明。我打着哈欠在众人的拥簇下上了马车,面上浑浑噩噩,心中焦急如焚。隐修这个死人,事情到底成没成,好歹跟我说一声,这几日杳无音信得,快把我急死了。 世民并未跟我同乘一辆马车,只是才启程时与他匆匆见了一面。他穿了件柔软轻薄的晚霞紫锦袍,身后尘雾袅袅,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坐在马车里只见他低头跟紫诺交代了些什么,便策马独自一人走了。此去仁智宫,暮兮和盈珠都被留在了王府中,只有一个精明的紫诺留在了我的身边,真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车辘滚滚而动,颠簸了许久,拂起车帘向外看,冉冉金轮自东方一跃而起,驱散了雾气,沿途稼轩农桑,丰茂的松叶掩映着竹舍篱扉,青山如黛,泉水淙淙,人烟稀绝。再观前方,金戈铁胄的精兵拱卫着雀羽华盖的盘龙御辇徐徐而行,这一路仪仗绵延锦绣,龙马银鞍,朱轩绣轴。 早就听闻仁智宫建于玉华山顶,离官道不远,来往便利。果然黄昏前,已看见了那形如凤凰展翅的山峦,登上玉华山,北望桥山梁障历历在目,南视金锁雄关目穷千里,四周环山,行道便利,果然是屯兵养马、操兵练武的好地方。难怪李渊会不惜重金在此处修建行宫。 只是转身望着那环绕着山峦峰巅的冷雾寒霜,心中有些不安的预感,总觉得此行不会一帆风顺。 夜间仍没有见到世民,紫诺贴心细致地为我安排了晚膳,因此行带的人手不够,从驻守仁智宫的宫女中调来了两个。那两个丫头名唤小柔、小清,不过豆蔻年华,容颜清秀却稚气未脱,站在明艳风韵的紫诺面前,还是逊色不少。 交代完毕,紫诺便带着小清去为我取煎好的药,留下小柔一人伺候我洗漱就寝。 隐修曾对我说过,之前他曾在世民的胁迫下给我改了药方,下了一种会使我的头脑愈加浑噩阻扰我恢复神智的药,喝下去总是犯迷糊。而今,他已为我打通了经脉,这种药便已失去了从前的功效,至多起个清神安眠的作用。我也就任由着他们继续煎了。 一日的舟车劳顿,我确然有些疲乏。倒躺在床上起不来,脑中却是一刻也没有停下,盘算着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总要找个机会打探一下萧逸的安危。 “夫人可是在为萧公子挂心?” 我正唉声叹气的时候这个声音诡异地飘过来,吓得我下巴一错,险些咬上舌头。从床榻上坐起来,见殿宇中焚香袅袅,帘纱高悬,风静影止,未曾有外人涉足。再一细看,那个叫小柔的丫头正笑意吟吟地望着我,细眉飞翘,目含深意。 我整理了下有些褶皱的裙纱,漫不经意道:“你这小丫头胡言乱语什么呢,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小柔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此反应,秀丽细长的眼睛弯弯,笑容甜美:“夫人不信小柔也无碍,只是公子让小柔给夫人带句话——逸无碍,不必挂怀。” 他说的是逸,而非笙。关于萧逸的身世之谜知之者甚廖,她这句话已将自己的身份澄清了七八分。可我不得不谨慎,只能将话记在心里,而不能对她有所回应。 此时紫诺端着药回来,小柔已恢复了方才温顺乖巧的模样,低着头旁若无人地收拾寝具。紫诺将药羹搁在桌上,忽见殿前守卫跪伏了一地,一身紫衣的世民神态倜傥地走了进来,一挥手遣退了众人,言笑吟吟地朝我过来。 “瑶瑶可喜欢仁智宫?” 我捋了捋散落下来的发丝,撅嘴道:“这山巅孤隘,一到了晚上就阴森森得。” 他将我揽入怀中,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抱怨道:“可你总是忙,也不能时时都在。” 他的眸光幽然闪亮,流转着润泽的光,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模样,调笑道:“听这话,瑶瑶似乎很是幽怨啊。” 我歪身捶了他一下,无意瞥到置于案桌上的汤药,状似不经意地拿起便要喝,却是触到他眸中的一抹不忍,劈手将汤药从我手中夺过,神情淡然地说:“这要今晚先不喝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天上星河耿耿,地上烛火熠熠。举目望去,群山孤鹜,峰峦叠翠直触云霄,因御驾降临而漫山遍野被灯火烛芒点缀着,宛如宿醉的瑶池仙子在不经意间,信手洒下的一斛星芒。 我朝陡峭的山峦下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崖底,“世民,你说山下是什么呢?” 他揽过我轻笑道:“那不就是我们来仁智宫途中走过的路吗?” 望着周围飘渺的景色,我的目光愈加飘忽:“是呀,那就是我们走过的路,等到了目的地居高临下之时,反倒看不分明了。就像来时的路上,举目远眺,同样看不分明山上的光景一样。” 扣在我胳膊上的手一僵,忽听身后奔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世民回头,见一禁卫跪伏在地,恭敬道:“皇帝陛下召见秦王前去议事。” 世民问道:“父皇可说是何事?” “陛下未曾言明,只说此事事关重大,望殿下速速前去。” 我心下疑窦丛生,转眸看了世民一眼,却在那一瞬间睨见了他唇角微弯,俊逸的脸上一闪而过的一抹诡谲微妙的冷笑,转瞬逝之,让我怀疑方才只是因天光垂暗而生的错觉。 自世民离开,我回到寝殿,却是一夜辗转难眠。天一亮,我就将紫诺找了来,她清艳的面上有些苍白,道:“奴婢听说,太子殿下伙同庆州都督杨文干密谋造反,被人告到了陛下这里来。” 我手中的梨花玉梳应声而落,再向紫诺询问细节,她却也知之甚少。这种事情,自开天辟地历朝历代都是屡见不鲜得,却不曾想,因果轮回,这么快就轮到了李家的头上。我拂过轻软的垂纱,望向天边初升的朝阳,如血般鲜妍,那些旧年逝去的人的音容笑貌仿佛依旧鲜活在我面前,因果轮回,这世间果然还是有报应得。 自己的儿子造反,不论是胜是负,李渊都将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是……李建成为何要造反,他是储君,将名正言顺继承大统。而且刚刚因扫灭刘黑闼而声名大噪,朝中拥立之人不乏其数,更深得李渊倚重,委以监国重任。按说此时,他理应求稳,只待他日李渊百年承继龙御,为何要铤而走险?为何? 是因忌惮世民日益势大,对他产生了威胁?李建成向来谨慎持重,而且筹幄谋略不逊于世民,不该如此冲动出此下下策,莫非…… 我陡然想起了昨夜世民唇角那抹深邃而诡异的笑,心中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测。君子久居危墙之下,是否要择时反击? 正当深思中,听身后紫诺轻声道:“前些日子殿下曾问奴婢,有没有觉得夫人与往常有些不同了。” “哦?”我迎着愈加明媚的朝阳潋滟一笑,不曾置言,听紫诺继续道:“奴婢觉得,夫人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一时的迷蒙改换不了一个人的本性。” 我敛去了漫不经意的笑,不得不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刮目相看。她聪明、细腻,从不在人前出风头,却能覻见常人难以注意的蛛丝马迹。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45万了,哎……我的整数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了。。 第112章 一一三 在仁智宫滞留了多日,山上光景早已不如来时那般惬意悠然,侍婢禁卫皆唯唯诺诺谨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便做了那城门下被殃及的池鱼。想来也是,李渊率二子浩浩荡荡前来避暑,如今出了这等乱子,多数是兴致索然外加怒火中烧。只是这把火烧到最后,会伤到谁,会成全谁,现在还是未知之数。 至今日,我已把事情原委大体弄清楚了。那个杨文干原是东宫里的侍卫官,后太子提携他至地方任职,任庆州都督,明是封疆大吏,暗中则是替李建成在庆州豢养东宫卫士,近来李建成趁李渊在仁智宫避暑,派郎将尔朱焕和校尉桥公山送一批盔甲给杨文干,以武装这批卫士。 尔朱焕和桥公山走到幽州后突然改道,到仁智宫来向李渊检举李建成意图谋反。 我若是李渊,就绝不会相信李建成会造反,这件事情光是粗略一听便已疑点重重。只是我现在有些担心,萧逸会不会被卷进这件事里。 窗外桃花开得正妖娆,细小的花瓣迎风飘舞,阳光下灿烂的炫目。那漫天的艳泽晃得我出神,愣了一阵儿,身后一暖,已被圈进了一个怀抱。 我松下戒备完全倚靠在他的怀中,我们两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落花的声音。 沉默了一阵儿,李世民突然道:“瑶儿,我要下山一趟儿。” 我心中一紧,不安与恐惧齐齐袭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我走,那么你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你要和我一起走。”他的声音轻且缓,却有着坚定执拗的力道蕴藏其中。轻而易举地触到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宛若流沙堆砌,细细塌陷。 临窗的铜镜中映出他的眼睛,清泓似潭,没有权欲,没有名利,只有深深的眷恋。这是我的爱人,是我孩子的父亲,纵然乱世烽烟尘嚣不断,他仍然竭尽所能地保护我,以自己的羽翼为我撑起了一片安宁的天地。在他的身边,虽然有委屈,有心伤,有落寞,有不甘,但我却能在暮□□临之际安然入睡,不必担忧可能出现的猝不及防的危险。 天下之大,爱有几许,世民给我的爱,不是‘愿得一心人’,却是‘白首不相离’。 ======= 直至扮作世民身边的禁卫,离开仁智宫的前一天,我才将事情始末彻底弄明白。 如我所预料得,李渊并不相信尊至储位的李建成会造反,他书敕令着人宣其上山,却对勾结封疆大吏暗自屯兵之事只字未提。李建成赶来途中就把所属官员全都留在了北魏遗留下来的旧堡栅中,自己带着十多骑,快马加鞭地去觐见李渊。据当时侍奉在侧的内侍称,李建成长跪不起,祈求圣恕,承认的是错误而不是罪责。他言承自己只是忌惮秦王日益势大的天策府,并非想谋篡。 李渊生性多疑,纵然心有疑虑,不得不忌惮山下杨文干手中诸多精兵,以及他打着太子名号所祭出的反旗。他一方面将李建成软禁在帐篷中,一方面派重臣宇文颖前去宣召杨文干前来对峙。 谁料,宇文颖此去非但不曾依照李渊的诏令行事,反倒使杨文干的谋反行径愈加张狂。李渊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关联国之储君,若不加以遏止,只怕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于是,他想到了那个曾经征战无数,且胜绩煊赫的儿子。论声明威望,秦王与太子平分秋色,甚至更胜一筹;论身份地位,秦王与太子同为嫡出,东宫若易,承继之名正言顺。放眼朝野,此次平乱,再没有比李世民更合适的人选了。再三斟酌,李渊派遣秦王李世民前往庆州剿灭杨文干。 我骑马紧随世民左右,望着嘶骑渐遥,征尘不断,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从李建成出事至今,我都没有见到萧逸,他既没有随李建成前来仁智宫,那么是留在了东宫稳定大局?身为李建成的心腹,这个关键的时候他可能置身事外吗? 没过多久,我的担心便成了现实。自洛阳回到长安之后,萧逸第一次同世民起了正面冲突。 过去的几年中,无数横扫中原的枭雄败在世民手下,一个小小的杨文干自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杨文干攻陷宁州之后,在世民的铁桶合围下,行军愈加艰辛。内忧外患之下,军中哗变,他被部下斩杀,脑袋也被送到了长安。世民扣押了杨文干麾下一干文成武将,其中包括那个曾被李渊委以重任的宇文颖,还有行踪飘忽不定的萧逸。 世民不愧游刃在权利巅峰多年,玩弄权术得心应手,他将一干人等收押,不审不讯,名言要将其送至陛下面前庭前御审。却是将他们以谋反之辈待之,囚于牢笼中,异常苛待,已有不少人承受不了折磨,被迫承认罪责。 我远远看着,心里明白,这些人大多是虾兵蟹将,所言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世民想要的,不过是众口铄金。李渊多疑,李建成又犯了大忌讳,只要筹谋得当,足以歪曲是非。 只是……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后,萧逸白衣如雪安然坐在角落里,不若拥簇在他周围那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时时露出惊惧的神色。他手握玉箫,却并不吹拂,随意携在手心里,对着月色观赏,玉器剔透,如他的面庞清雅疏浚,无余色。 七月,正是暑气重的时候,天如流火,烘烤得我一阵阵眩晕。这几日天热,世民便叫人给他备了马车,携着我乘坐。有棚顶遮挡的我尚且难以忍耐,那么终日暴晒在太阳光下的萧逸又当如何。 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决心去看看他。掀开被衾起身,侧身轻唤了几声世民,见他仍阖着眼睛没有反应,便悄悄披了外裳在身,顺了水壶出来。 夜半,暮云尽敛,月舒圆,清光皎洁而精妍,不似白天暑热,夜晚风高气爽,但拂面的风仍旧没有半分凉意。我靠近囚车,周围自然不乏看守的人,但他们都认得我,没有阻止,只是没有丝毫懈怠地站在原处看守。 趁着清凉如水的月光,我看着萧逸闭着眼睛,靠在栅栏上小憩,只是额头上微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肤色雪白苍凉,像一块易碎的玉。 我喊了几声‘萧逸’,见囚车中其他的人微有异动,便改唤他‘笙哥’。萧逸睁开眼,见是我忙挣扎着低声喝道:“你来干什么?回去!” 我将水壶拧开,送至他跟前,方才注意到,囚笼中设铁锁,将他的手绑缚在铁栅栏上,不仅插翅难逃,连行动也不便。我侧了身子,将水送到他嘴边,萧逸顾虑重重,眉头紧锁,未曾置言,我手中的水壶已被人打落在了地上。 月光幽明,清清凉凉地洒下来,正耀亮世民那张寒凛的脸。 我被他生拉硬拽着进了屋里,箍在腕上的力气愈加狠戾,几乎要我的骨头都给捏断了。我睨着他冷峻的侧颜,心下忐忑,后背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解释!”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冒出来两个字,凤眸微眯,阴戾地盯着我。 我垂下眸,紧盯着混弱的烛火下,纹丝密拼的地面。半晌,才蔫蔫地说:“对不起,隐修把我治好了。”语罢,偷偷视线上瞄探看他的神色,触到的却是宛若帛裂丝碎般忧虑无措。我蓦然想起,他不愿我重拾记忆,亦是害怕自己无法面对我们之间那满目疮痍的过往。 心中五味陈杂之时,面前阴翳撩过,温热的气息缭绕于周,他微微靠近我,低声道:“你确定自己全好了?从前的你可不会这么沉不住气,犯这种低浅的错误。” 他的声音平淡如许,辨不出丝毫情感。 几乎是下意识得,我反问:“你的意思是我变笨了?” 蒙浑黯淡的光线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我闹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却隐约笃定,他并不会再做出伤害我的事情。 “你怎么会是笨?你多聪明,聪明到总是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你面前歪曲事实,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笑。我真是不明白,忆瑶,你既然对箫笙如此挂念,怎么不干脆跟他远走高飞。在我对你放松警惕的时候,你们有得是机会。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爱任何人,爱得只是那种被众多男人环绕,看着他们为你相互厮杀的感觉。” 闷热的夜晚,我的身体确如冰雪般僵冷,凝着他满含嘲讽轻蔑的脸,努力压制住翻涌的情绪,放柔了声音,“世民,我们不要吵,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在气头上,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伤人。”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儿,猛地转过身去,随意披在身上的襟袍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浅的弧度。他的背影颀秀而挺拔,却是微颤,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副躯壳,却是不听自己指挥。强迫着松松软软地合掌成拳,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们之间因为误解而蹉跎的岁月太多,付出的代价也太大,我们不能再互相伤害了。 好像听到了我心底的呼唤,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原本冷峻的轮廓舒缓了不少,眼中波光迷离,像是怒气未消,却又含了迟疑。 我舔舐了几下干裂的唇,方要开口,便听他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放了箫笙,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不是……”我慌忙否认,睨着他的脸色低声道:“可你对他们也太苛刻了,囚犯也是人,不该……”,看着他的面色迅速沉冷下去,我还是硬着头皮道:“笙哥在洛阳的时候受过伤,后来眼睛一直不好,他好歹也是因为被你派出去当说客才受得伤。” 空中静若寒蝉,浮尘微动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他沉默了一阵,转身走到门口唤人来将箫笙放出去,关在驿馆的厢房内收押。 显然我没有想到世民这么轻易地就松了口,以致他反身回来的时候,我还在怔愣诧异地盯着他。他轻撇唇角,冷笑道:“怎么?还不满意?是不是把他关到这里,然后我出去,给你们腾地儿你就满意了。” 又触了逆鳞,我暗中叫苦,忙如筛蛊般地摇头。这一摇头,原本束于耳后的长发蓦然垂散下来,乌黑而厚重,几乎遮住了我的半张脸。凌乱的样子清晰地映入他的瞳眸中,如春来暖风,缓缓地将寒冰消融。他拽过我的肩膀,声音严厉,眸色却如脉脉流水,温柔了不少。 “回去睡觉,大晚上得折腾什么!” 这半带训斥半带宠溺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将我心底最后一丝忧虑击散。我倾身扯过轻巧凉薄的丝被,却还是不放心,凑至他的耳边轻声道:“世民,你不生我的气了吧,可不能给我来个秋后算账。” 他伸手将我从他身上抓下来,裹进被子里,凉声道:“你从我身边偷溜出去,私会旧情人,以为说两句好听的话就完了吗?” 我大概摸到他的脾气了,也没有紧张,只是扑棱着从被子中伸出胳膊摸着他的下巴,耍赖地一笑:“我哪有什么旧情人,我的旧情人和新情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手中的下巴微微颤抖,他好像是在笑,不消多时,又换了一副冷厉严苛的姿态,将我的头摁到他的怀里,闷声道:“睡觉!” 温馨清醇的梨花香气迎面扑来,却有助眠的神效,让我在世民的怀中安然沉入梦乡。迷迷糊糊中,我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从前的画面,我们那争锋相对的时候已经完全过去,宛转流长的岁月沉淀下的,是我们彼此的心意相通和包容理解。我收起了筹谋算计,他亦为我磨平了棱角。恍惚间,忆起曾经在隋宫,雨落檐下,看尽沧桑的宫人曾跟我说过那么一句话,“一个女人若她肯为爱人收敛心机,那么她的爱人一定会为她装糊涂。” 当时,我嗤之以鼻,而今,却感叹,为何有些东西我领会得这样晚。 ======== 尘光微熹,曙霜微凉。 我正给世民整理领口,上面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以墨色为底,煞是好看。 门外脚步迭踏,禁卫匆匆而至,在门前道:“启禀殿下,臣所押送的囚犯中,有一人突发急症,不知该作何处置。” “当然是找郎中”,语罢,他冷凝了声音:“本王说过,囚犯的名单早已书奏,上报父皇。所以你们得看紧了,一个都不能死。” 禁卫连连应是,慌忙退了下去。 我的心直往下坠,世民看了眼我阴晴不定的脸色,不冷不热地说:“放心吧,箫笙不在名单之列。” 呃?我一时不能尽皆领会他语中含义,手指勾着领口精致的鸢尾,半天不回神。他将我的手指移开,自己对着铜镜整理,“我临来庆州之前,箫禹曾求我,若箫笙涉及此案,希望我能抬手放他一马。” 现在才觉得,我的世民胸襟气度之宽广,远远超出我所期料。可是,我又觉得不对,歪着头问他:“那你怎么还把他抓起来了?” 他冷哼一声:“我只答应了放他一马,可没答应什么时候放。到了长安郊外再放也不迟。” 我禁不住要仰面长叹,把刚才的想法收回。 晨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炙热,稍作休整之后,我们便要启程。在这之前,有信笺传来,据说来自仁智宫。世民扫过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面色甚是不虞。立即便要去见信使。 我独自一人呆在驿馆的厢房里,正百无聊赖,忽而轩窗微动,宛若风拂过,了无痕迹。我俯身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纸团,见上面龙飞凤舞地潦草手书,是萧逸约我相见。 吐了吐舌头,想起世民介怀我们时那别扭的情绪,心下迟疑。但思及萧逸向来谨慎,这个时候冒险约我相见,定是有要紧事,便在犹豫之后整装起身,前去见他。 关押萧逸的地方很是僻静,风止草静,静谧得没有一丝声响。我刚迈入庭院,却停住了脚步,凝着岚叶树桠,突然觉出蹊跷,便立刻扭身想要离开。但却……已经来不及了,明晃晃的剑刃泛着寒光,正稳稳地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号外:这是正文的倒数第二章,明天我会上正文的最后一章。然后是大结局篇,然后是番外……不要觉得遥远,狸狸最近会很勤快得。 第113章 一一四 剑尖上的那点凉意顺着脖颈上的肌肤渗进去,丝丝缕缕,冷彻心扉。 用剑挟持我的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相貌平庸,表现得也过于胆怯惊惶,以至于扣在剑上的手不停得抖,薄削锐利的剑刃颤巍巍地滑过我的肌肤,留下几道血痕。 铁甲银胄的禁军火速围了上来,若骤然凝聚的阴云,挟着肃杀凝重之气压迫而来。为首的人执剑相向,冷声道:“宇文颖,你装病在前,挟持夫人在后,是不想要命了么?” 我从重烟雾萦中找出一点星明,却听见一个恐惧至深几近癫狂的声音从咫尺间传来:“反正我这条命已注定是保不住了,不如拼死一搏,就算注定无法逃脱,还能拉着李世民的女人垫背。”他嘴上逞凶强恶,心底却是更加紧张,手不停地抖,我的脖子上立马添了一道更深的血痕,绯红血珠顺着光熠银亮的剑身流下来,像是在上面镌刻了道道伤痕,凄幻而狰狞。 禁卫中再无异动,像是投鼠忌器,我知道他们是在等着世民来。趁着平静的间隙,我压低了声音问:“谁指使你得?” 他狂躁地怒喝:“闭嘴!” 我放缓了声音,夹在进劝诱:“你肯定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来劫持我,定然是有人指使。让我想想……既然劫持我是被人指使,那么撺掇杨文干造反也是被人指使……” “闭嘴!”他的声音愈加狂乱烦躁,拖着我连步后退。 我们尚未停下,一道银光破空袭来,如天坠星矢,缭乱炫目,刹那间只听一声短啸,我脖子上的剑如失了线的木偶疲软地落下。再回头,一根箭稳稳地插在宇文颖的额头上,将他整个人钉在了身后的墙上,他双眸圆瞋欲裂,却已失了生气,空洞茫然地盯着远方。 这一箭来得干净利落,未有一滴血溅到我的身上,宇文颖已丢了性命。 我方才感觉出脖颈上的伤口传来的痛楚,下意识地捂住,果然见禁卫向两边退却,让出一条路,世民从中间走过来。 他眼底锋棱暗肆,靠近我时,阳光落下,在他的面上勾勒出浅淡错落的阴翳,舒缓了他眼底的凌厉,多了几分担忧心恸。 修长的手指轻轻将我覆在伤口上的手拿下来,立时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我睨见自己的掌心沾染了不少血渍,赶紧扣成拳,生怕会沾到他的身上。 垂首查看了我的伤势,他纤薄的唇抿成了一道弧线,神色冷硬,手下的动作却极是温柔。喊了随行的军医过来,世民下令在驿馆休整一天。我告诉他只是小伤,不必因为我耽误行程,他携着我的手顿了顿,沉默片刻,别有意味地说:“不只是因为你的伤,有些事情是该整顿清楚。” 我明白他话中未曾言明的蕴意,却是鲜有得倾心赞同。 我们一路回去,正是草长莺飞的烂漫时节,陌上初熏,百花争妍,夏日阳光明媚璀璨,却无法照亮我的心情。时至今日,我总算明白世民当初的苦心,若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的意识永远混沌糊涂,这样便不用面对这世间最面目狰狞的阴谋与背叛。可惜世事总是如此,非要在百转千回之后才回眸悔不当初,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再苦再痛也得走下去。 斑竹燮纹的屏风墨色浅淡,却可以恰到好处地遮挡住我的身影。站在朦胧的屏风之后,仍可以近切地感受到屋内那隐隐流动的压迫与剑拔弩张。 世民修身玉立于屏风前,遣退众人,语音凉漫隐透慑意:“宇文颖这一路上都格外安分守己,怎得你萧公子一被放出来,他就卧病染疾,偏偏这病还生得真是时候。” 屋中缄默,萧逸未曾置言。我偏头看去,见他瑧首微偏,恰巧将视线越过世民投注到屏风之上,凝视良久,缓缓而笑。 “殿下心中不是已有了答案吗?箫笙不才,还是有那么点煽动人心的本事,不过比起殿下的独断专行,还是不值一提得。如今从庆州押解回来的俘虏,多已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他日到了御前,只怕辩解起来也是颠三倒四,不足取信。陛下如此多疑,此事怎能了了而终。” 世民不为所动,淡然道:“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只需一句,今天宇文颖劫持瑶瑶,是不是你指使?” “是。”他语音清朗,掷地有声。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拂动屏风上的穗子微微摇晃,打在浮雕莲瓣纹的紫檀嵌座上,圆润而清晰。世民似是未曾料到他承认地如此爽快,竟一时未言,沉默片刻却是又传来萧逸略带戏谑的声音。 “司农卿宇文颖是何人?天知地知,我知,秦王殿下也知。他真是包藏祸心已久,蓄意撺掇杨文干造反么?一个如此胆小懦弱的人怎会有这般胆量,除了有人撑腰之外,我还真想不出旁的理由。只不过这个幕后主使当真是太子么?” 气氛倏然凝重起来,几乎迫人窒息。我睨见世民若无意地摸向腰间佩剑,心弦紧绷,生怕他一时起意杀了萧逸灭口。 屏风前的身影岿然不动,连声音也是波澜不兴得,“宇文颖跟你说什么了?” 萧逸浅笑:“殿下当真称得骁勇天下的三军统帅,无论当前敌情何等凶险,仍能闲庭自若。真是王者气概,无人望其项背,难怪不甘心久居人下。” 世民亦笑了,却是带了轻蔑之意:“这等赞誉本王可当不起,眼前未在千军万马敌营阵前,也没有什么凶险敌情,只有一条捏在本王手里的人命。只要我一声令下,连活着走出这间屋子都是奢望。” 我在屏风紧紧攥成拳,世民说得一点没错,眼前形势对萧逸百无一利。他若想挽救己命于囹圄中,唯有尽快说服世民改变心意,但,这可能吗? 可似乎是我一人在杞人忧天,萧逸似乎不为世民话外的威胁之意所动,他悠闲地依靠在墙上:“萧逸有自知之明,自然当不起殿下口中的敌情。可宇文颖已经死了,此事传入陛下耳中,他老人家当作何感想?” 自然是杀人灭口。我现在终于理清了整个事情的脉络。世民指使宇文颖充当说客,撺掇杨文干造反以达到构陷李建成的目的。也许还想让他扮演在李渊面前指证的角色,但似乎他这一次有些用人不当。选了个胆小懦弱的,不仅当不起这个重任,反而被萧逸有隙可乘。 我不明白萧逸在这当口说这些话的意思,颇有种虎口捋须,自讨死路的感觉。 果然,世民的言语中有了怒气:“事情到此地步自然赖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本王轻敌,错放了一条毒蛇。”这般说着,始终徘徊在剑刃间的手却松了下来,他抚着额头,平复了情绪,言语清淡:“可本王向来言而有信,不能失信于一直襄助自己的臣工。所以这一次,我还是会放过你,但却是最后一次。” 峰回路转的突然,令我始料未及。我望着屏风后萧逸清淡的影络,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离了险境。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世民已绕过屏风走到我身边。他的视线胶着在我被绢帛层层裹着的脖颈上,半天未语。再偏头看,屋中已空荡荡得,萧逸已离开。我不完全明白萧逸的打算,却知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而误了世民的绸缪。正想反省,却见他唇角含笑:“其实这一次真是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箫笙。只怪我求胜心切,用人不当。若不是箫笙设计逼我杀了宇文颖,他日到了长安,还真说不准这把我精心磨砺的利剑会成为我披荆斩棘的武器,还是伤人不得反伤己身的隐患。” 我疑惑,箫笙此举是故意拆世民的台,还是早已看出宇文颖难成大事,暗中替世民剪除后患。 修养了两日,禁不住我的再三催促,世民下令启程。其间我找机会与萧逸见了一面,他覻见我脖间的伤痕,面带愧色。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你还好吧?” 我讽道:“还好,没被你整死。”见他唇角嗡动,像要解释,我连忙接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非要世民亲手除去宇文颖?” 河畔青芜,堤上柳叶翩飞,缭乱光夕阳影色,投落到他的脸上愈加晦暗不明。 “自然是为了增添李渊的疑心。两个儿子,一个野心勃勃,一个不甘人下,他将来必定是左右摇摆。李渊的这种态度最妙了,既不肯全力扶植李建成彻底打压李世民,又不肯易储,长此以往下去,这两个人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将来若是有一日祸起萧墙血洒宫廷,很大一部分是拜当今陛下这种态度所赐。”说到最后,清雅俊秀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狠决的神色。 我听得他说得风轻云淡,心口一阵闷钝,转身便要走。他在背后轻声道:“你生气了?” 我摇头:“怎么会?你是笙哥的弟弟,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背后沉默良久,再传来的声音已是冷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我是阴险狠毒,可是杨忆瑶,你不要忘了,我大哥是怎么死得,是为谁而死。阴险狠毒和忘情寡义,谁又能说得清楚哪一种更卑劣。” 我停下脚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笙哥是为我而死,所以我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会保护你。但是,笙哥若在天有灵,他不会愿意看见现在的你”,万般情绪悄然沉淀,我苦涩地轻叹:“现在的我们。” 他站在身后一直未动,我却已渐行渐远。落日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数道渲染的光束宛若道道银河,将我们隔绝在了原野苍陌的两端。 这场武德年间的谋反结局,果然如萧逸所料。仁智宫一众文臣武将向李渊求情,他最终赦免了李建成,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而面对李世民自然绝口不提易储的许诺。 夜晚降临,一轮清月静静地照耀着雕梁画栋的秦王府。 我以为世民会难过,他却只是释然地笑了笑:“我本就没有报什么期望。我从来都知道,想要一样东西唯有自己去争去抢,而万万不能等着别人施舍。” 夜寐梦醒,身边空凉凉得,我披上衣服出来,见他独立在月光之下。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皎洁的光华覆下,宛若一头霜花。 他曾在波诡云谲形势艰险的沙场之上,号令三军运筹帷幄,横扫无数问鼎中原的豪雄枭主,统帅千军万马,决胜于千里之外。世人对人有敬,有畏,有忌惮,有憎恨,却鲜有人想起,他还未至而立之年,却已陷入这世间最惨烈最无情的争斗中。那些垒砌在他身后的荣耀权位无一不是构筑在累累白骨之上。 至尊至苦,人间帝王位。 如今,已是退无可退,新兴的王朝在文鼎盛世中将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手足厮杀的血雨腥风。 隐约中,我似乎听见远方传来的鼓乐笙哥,低徊缠绵一如我当年在父皇逝世后初来长安时听到的那般凄婉。 原来无论怎样艳糜多变的辞赋,一旦与序章风韵相似,都是到了该终结的时候。 第114章 大结局(一) 武德九年 窗外阴云盘旋,疏雨淅沥,云和草皆静迥无尘。 这几日恪儿病了,由此可以不用念书。盈珠和暮夕跟天塌下来似的,日夜不离亲自守护在榻边。我瞧着她们事无巨细皆用了十二分心思,不免嗟叹:“我像他这年纪也生了几场大病,都是被宫女灌下几通汤药捂着被子睡上几天就好了。恪儿不过是感了风寒,又是个男孩,全然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话甫一落地,原本已经能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的恪儿起到一半儿,又倒了回去。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那光景甚是凄凉。 盈珠剜了我一眼,端着酽稠汤药的手抖了抖,随即便洒出几点浓汁。她心疼地过去摸了摸恪儿光滑的小脸,安慰道:“咱不理她,她最近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了。” 恪儿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苍白惨淡的面容上满是脆弱支离的神情。我瞧见一直盯着他看的暮夕打了个颤,一脸惊悚,忙将视线移开,正对上我的。我们视线交错,很快便心领神会了彼此的想法。 之所以会觉得惊悚,是因为这孩子随着年岁长,那五官轮廓越来越像李世民,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得。世民那张冷凛英武的脸上露出这种娇憨柔弱的神情,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皮紧,更何况我们天天在近处观摩。 我在轩窗前坐下,嗅着日华昏暗中传入的杏花香气,渐渐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彼时,我们刚从仁智宫回来,也是这么个微暝的雨天,我也是坐在这里,望着绵密如丝的雨幕出神。思绪纷乱,冷不丁地全绕在了恪儿的身上。我回想生他时的艰辛痛苦,他长大后第一次见他时的古灵精怪,心如针碾般疼了起来。我扶住那微微跳动的鲜活疼痛,心想,世民的决定总是对得,他一定会做出对恪儿最好的安排。 彤云翻涌,天幕变幻无边,雷声轰鸣,不期而至。我站起身来想去关窗,却在双手触上木柱的瞬间,停了动作。雨幕中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油纸伞下两人十指相握,落地成影,狂风骤雨被甩在身后,宛若一方纸伞便能构筑一寸阳光和煦的境域,那场景竟十分温馨安宁。 我维持着关窗的动作,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湿了衫袖,迟迟未收回来。 脚步声渐至,世民把恪儿抱起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拧眉思索了一番,嘱咐道:“生病了叫太医,上房揭瓦了喊护卫,这孩子皮实,随便养,别养死就行。” 恪儿巴掌大的小脸无辜堪怜地抬头望向世民,楚楚可怜的神情像是激发了世民的灵感,他又补充道:“要实在调皮捣蛋得厉害,可以饿上他一两顿。” 恪儿翻了翻白眼,一副晕乎乎的表情,险些从桌子上栽下去。 待世民离去,窗外雨水滴答的声音似乎偃息了些,我伸出的手指每一节骨节都在颤抖,轻轻触上那吹弹可破白皙如玉的脸庞,竟生出些错乱的感概,这就是我生出来得?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便从襁褓间的稚嫩婴儿变成了聪灵可爱的孩童。 怀中的小脑袋俏生生地仰面,正对上我的眼睛,有些迟疑:“母亲……” 他蠕软的声音骇了我一跳,下意识地松手,却又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不能松手,然后伸出的双臂徒劳地停顿在半空中,一声闷钝,他已平实地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小孩儿呆愣愣地抬起头来,欲哭无声,半晌才回过神来仰天大喊:“父王,你可把孩儿给坑苦了。” 忆起这段往事,我禁不住轻笑出声。引得屋内众人注目,盈珠怀里病恹恹的恪儿瞪圆了眼睛,盈珠立马一副嗔责的神情,便要出言教训我。 我揉了揉脑袋,哀怨地轻叹道:“从前的人生太过灰暗,现在才知,能有那么一两段想起来便会笑出声的记忆是多么的幸福。” 盈珠面上的凶悍如清风撩过烟雾,瞬间散尽,只剩下慈母般脉脉流动的怜惜和痛楚。她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眸对着恪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她到底是你母亲,不可太过忤逆。” 恪儿张开的嘴可以塞进去个鸡蛋,满面惊愕,仿佛诧异我怎么在三言两语之后就彻底翻了身。阴霾中光华柔盈浮动,正落到我的面上,竟带着春季润物无声的温暖与湿润。冲他稍抬下颌,目光晶亮,小样儿,以为只有你会用苦肉计。 ===== 雨初歇,水蓼冷花宛若血迹斑驳,低颤摇曳在枝头。今年的春季较往常更加阴冷,数日狂风怒雨,气势渲涌,仿佛要将整座城池拔地掀起。 钦天监连月观测天象,太白金星白天出现在正南的午位,民间纷纷传言,此乃天地动荡,朝野易主的征兆。 这半年我单独见世民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遥遥相望,在人烟锦茵中,总觉他眉眼中满是倦意,只会在面人言辞中才会强迫自己露出凝肃威凛的神情。我心亦随着他眉宇间淡淡凝蹙的细纹而紧张,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时至今日,竟让我有了恍惚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是被豢养在温室中的翠枝玉叶,稍有风云卷动,便会惊慌失措。 但动荡的脚步不会随着我的惊慌而停歇,预想中的祸乱终于还是步步紧逼,不期而至。 武德九年,六月一日,突厥郁射设带领数万骑兵驻扎在黄河以南,突入长城边塞,包围乌城,太子李建成推荐齐王李元吉代替秦王李世民都督各路军马北征以抵抗突厥入侵。李渊准纳其建议,命令元吉督率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人援救乌城。李元吉乘机请求让尉迟恭、程知节、段志玄以及秦王府右三统军秦琼等人与自己一同前往,检阅并挑选秦王帐下精锐的兵士以增强自己军队的实力。 李渊一一准奏。 此事如乱石入河,搅乱了大唐朝廷那表面上的宁静。 当前太子与秦王势不两立的情形下,李元吉的意图昭然如揭,他以削减天策府实力来充斥己军,此消彼长,矛头直指李世民。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琢磨这些政事,府外传来消息,姐姐自洛阳前来,想要与我见一面。 那日黄昏,我和世民在亭子里品茗,天总是阴绵绵的,墨云低垂,一线晨曦也被压制得黯淡。他手里捏着轻薄的纸笺,半天无言。 残光暮霞的映耀下,他的眸光如瀚海般深沉,隽眉微拧,仿佛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本不欲在这种时候离开他,便道:“恪儿大病初愈,我放心不下他,还是让姐姐先回去,他日我去洛阳再相见。” 世民微缄,清透地看着我:“那就带着恪儿一起去,她是你的胞姐,却还没有见过你的孩子。” 我被他墨黑剔透的瞳眸中隐隐流动的温脉难舍刺伤,却还是压抑住了心底那可怕的猜测,默然许久,才道:“恪儿择席,当初花费了许久才适应了新床,如果他离开了家睡不好,会加重病情得。” 他若有深意地凝着我:“总要习惯得,他迟早会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是能让他待上一辈子得。” 夕阳照耀,霜露沾衣,我只觉一股彻骨的寒冷顺着衣袂飘扬钻进了心里。我将双手覆到他的手上,有千言万语,出口时却只剩下一丝若带哽咽的叹息:“我不走。” 风露凄迷,他无旁骛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儿,忽而缓缓笑了:“瑶瑶,还记得吗,当初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这里,视我为洪水猛兽。可是今天,这里却能被你发自肺腑地称之为家,留恋不舍,果真世事无常,难以揣摩。” “那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死缠烂打非要我留在你身边,真是软硬皆施,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我的声音微哽,有些委屈地将头偏开:“可是现在,你却要赶我走。” 他陡然起身抱住我,柔软的缎子裹挟着梨花清香浅浅袭来,催着我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不知是我的错觉,那以往山鼎倾轧而镇定自若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瑶瑶,你知道得,我不是要赶你走。但你留下,就总会牵动我的心神,唯有让我知道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做最后一搏。” 我不是不明白,不是不理解,只是太过不舍。我们之间被虚妄了无数的岁月,被荒度了众多的尘年,终于能两心相倾厮守在一起,却总要被离别所打破。一定是上天覻见了我们这一段尘缘,为我们曾经的不知珍惜所恼怒,才凭空设置出诸多屏障来为难我们。 可我纵有再多不舍,又怎能去牵绊他。霸王别姬,道足了儿女情长,却最终误了江山成千古悲歌。 事至于此,我所能为他做的就只剩下离开。 晨光散尽,夜色降临,乳白色的雾气无声弥漫,夭红的桃花乱落如雨,在地上铺开一层厚厚的锦绣。他抱着我,几乎要将我镌刻入骨,一任晚风将袍角吹拂起来。 一脉清泉从假山垂挂而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溅开,再徐徐流下,积成一方弯月形的澄潭。 我们的身影倒映在潭水中,如一幅精心描绘亘古长存的画卷。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天开始连载大结局,哎,结局难写,这么一点花费了我数晚的时间,还没见出什么实际进展。 第115章 大结局(二) 东篱日向晚,渠水若镜色,眼前之景便是竹曳枝遥,流水清澈,山隘中有终日缭绕不尽的雾霭,给清幽化外之景蒙上了一层温婉的面纱。 恪儿左顾右盼,眼中满是新奇,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他还哭着喊着不肯来。 袅袅微风吹拂而过,我捋了捋鬓前凌乱的发丝,眼前杉木篱门圈出竹寮小院,周围杨柳依依,这一方天地便在清水绿叶中隐化。 我教恪儿叫姨母,他却盯着德卿探究地看了半天,一双瞳眸如墨玉般乌黑,甚是精灵。德卿冲他微微一笑,秀致的眉眼具是恍如隔世般的感叹:“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一番细致打量,又道:“长得还真是像秦王。” 竹寮内暗香浮动,横斜的疏影落到恪儿的脸上,他的眼睛轻微地眯了眯,暮夕十分细心地去打下竹帘,夕阳残照,光色浓洌而绚丽,被悉数挡在幕帘外,屋内便显得有些暗了。 德卿挑亮烛芯,漫不经心地冲我身边看了看,问:“我记得你身边好像有个挺聪明漂亮的丫头,叫……” “紫诺。”我静然道:“半年前,我放她出去嫁人了。” 秀颀的眉宇微挑了挑,德卿还欲再说什么,我向她拂了拂手,冲暮夕道:“带恪儿去后边的竹寮休息吧,辗转奔波了一天,他也有些累了。” 暮夕应是,带着恪儿下去了。 他们走后,德卿引我坐下,蒲草榻子柔韧而舒适,坐在上面有新润的清香。桌上粗瓷花瓶中插了一束淡紫的桔梗,幽葩细蕊,简雅而美丽,一如现在洗尽铅华的德卿。 我向后倚靠,怅然回忆道:“紫诺本就过了婚嫁的年纪,都怪我那几年生病,耽误了她。”不知怎得,我的病初愈时看着紫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璃影,她们同样的聪灵通透,同样的绮年玉貌,璃影多了分刚韧,紫诺则多了几分圆滑。我实在不想让紫诺成为第二个璃影,芳华瑾年耽误在无休止的琼阙瑶阁中,便说动她出嫁。 我的话引来了紫诺强烈的反应,倔强如她,竟瞬间红了眼眶,绮眸中蕴出水雾。“夫人要赶奴婢走?奴婢做错了什么?” 心绪中有些无奈,却陡然想起,当年在清露寺,我第一次察觉璃影背着我接受什钵苾的诏令,将我身边发生的事情上报。便下了狠心要赶她走,后来千回百转,她自是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心中明白,当年若无她不离不弃地相伴,那些忧怆的日子只会更加难度,可我却无时无刻不再后悔。她本是草原上张扬明丽的太阳花,却因生命中遇上了我,而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时过境迁,我又怎能令悲剧重演。 “紫诺,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宫闱中的女子到了适龄都能被放出宫,你断不该对自己过分苛求。” 她依旧摇头,眸光决绝,如冬日寒霜凛凛寒光,耀人心目。 我叹了口气,不得已说出了她十分忌惮却又惧怕的理由:“当年亲王妃将你放在殿□边,有何用意你自己心里清楚。谁知机缘巧合你竟然被安置在了我的身边,这等尴尬的身份,平日安然无事则可等闲度日,但倘若有什么事端牵扯上了我和王妃,纵然你什么都没干过,岂不也会成为猜疑所集之身。” 紫诺一怔,显然未曾料到我会知晓这些陈年旧事。 在她的惊愕中,我温和地道:“你看这王府深院之中,根本没有所谓的秘密,将来时日悠长,什么样匪夷所思的祸端都有可能从天而降,难道你愿意过这种头顶悬剑的日子吗?” 她的面上浮过悲怆的神色,却始终不让两行泪水流下来,“奴婢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夫人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做过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我像夏夜幽静的时刻,诱哄孩子那般对她说:“我知道,在洛阳你与我共同患难,几次救我于危难中,这些我都记得。我做今日的安排并非是嫌你碍眼,而是真得为了你好,不若你先听我得,看看我给你安排的生活如何,若是不好再回来也不迟。” 她幽怨地瞥了我一眼,于她而言,这提议自是十分荒诞。古来岂有腹水收回的道理,出嫁了的女子怎能舒髻归门,我直了身子,冲她信誓旦旦:“你若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 她终究在啜泣忧伤中展颜一笑,这场略带沉重的谈话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德卿睨了眼我面上变幻万千的神色,将话题岔开了:“此次前来,我倒是没有想到秦王会这么轻易放你出来见我。” 像是被细针戳到了痛处,稍微被压抑下的担忧又全涌了出来。我这次确实有些生李世民的气了,但念在他身处千钧维艰之时,姑且不与他计较。待将来这事过去了……我黯然心伤,这事情真得能过去吗?像从前无数次艰险,最终都化险为夷。 德卿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却没有点破。她忽而笑了,那笑容微妙而幽深:“瑶瑶,若这次秦王能得偿所愿,姐姐送你一份礼物,这礼物能让你一同得偿所愿。” 我被她话语中的高远吓了一跳,在我的印象中,端秀庄重的德卿极少露出这种神情,像盯着一个遥不可及却又可能会唾手可得的宝物,眼睛中透出银亮的光芒。 夜色在我们的闲谈中悄然而至。朗月照耀,露重霜微。这样一个无异的夜晚,却可能将每个人的命运带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 深山中的生活自然是幽静得,于恪儿而言,不用念书的欢畅很快便超越了易枕的苦恼,他像个从未受过拘束的孩子,放浪形骸于山际间竟格外得心应手。 我发觉管束他还真有些难,也越发好奇世民究竟用了何种手段,让恪儿这匹脱缰的野马一听提及他,便有些怯怯地。 在他欢脱的笑声中,我时常将目光投向云深缈重的天际,暗自祈祷那个正处在风头浪尖上的人能平安顺遂。 不过三日便有消息传来,秦王与太子、齐王在玄武门交戈,秦王李世民斩杀一兄一弟,割其头颅示众。二王诸多幼子悉数被屠戮,至于其余党羽,不予追究。 这个结局于我而言,已经算是圆满,若再去伤春悲秋,就显得有些矫情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当年我从突厥归来,长安举目无亲,唯有李建成肯收留我,让我在国破宫倾的背景下,蜷缩在东宫一隅得以安然生存。 回首从前的一切,仿佛一场黄粱梦,余韵犹在,故人却都已尽逝。 武德九年,七月初三,李渊下旨册封世民为东宫太子,一应朝政可先预闻。逐渐炎热的天气里,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城阙的书信。 起先,德卿很好奇地看着信封上‘卫风’二字,我亦有些晃神,但陡然想起一个人,弘慎。我将信封拆开,里面字迹密匝,龙飞凤舞,足可见书写者时间紧迫。 我们一同看完了信,德卿亦有些惊愕失措,谨慎地问我:“这个卫风值得信赖吗?” 我边将纸笺探入烛火中,边回答:“可信。”最初的记忆里,我们曾在洛阳数度交锋,我甚至曾将他逼至了悬崖峭壁让他举步维艰,他却还是在我深陷沉疴孱弱无助的时候来靠近我,关心我。世间患难相交的知己也不过如此了。 听了我笃定的回答,德卿的脸色立马变得凝重起来。她转眸望我,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了一个人。 但却有些顾虑地看了德卿一眼,这个人她能避则避。 宇文士及还算义气,如约来见我。面前流水迢迢,倒映出锦鳞游曳。他立于我身后,似有话想说,但最终却是缄默。我没有心思和他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最近见过箫笙吗?” 他面上撩过沉敛凝思之色,摇了摇头。 我却有些置疑其中真伪。京中传闻,当日玄武门变乱,李世民已将李建成和李元吉诛杀,但其二人余孽仍负隅顽抗,天策府中将向李渊求得诏令,命众将一律听从秦王处置。由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从东上阁门出来宣布,戡乱瞬间平息,众将皆缴械。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料想宇文士及在这场夺嫡的争斗中应是居功至伟,世民应该是相信他得,可为何,他却毫无所知。 我斟酌片刻,决定不对他隐瞒。将萧逸无意间害死李道玄的事情说了出来,宇文士及听罢神色复杂,有三分惊愕,有三分担忧,还有三分难以言明的恐惧。 他不赞同地摇头:“事关重大,箫笙要想保命,必须把这件事彻底遮掩过去,若是被秦王……不,现下是太子,知道,他肯定性命不保。” “他一直守口如瓶,可是最近被人出卖了。” “谁?” 我凝着清浅的河潭道:“中书令封德彝。” 宇文士及微楞,转而说道:“现在是尚书右仆射封德彝。” 我微哂,还真是平步青云。“这个人我有印象,当初大隋在世,父皇对他极为倚重,官拜内史舍人,大修仁寿宫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后来宇文化及谋反,他转而追随,官拜内史令,再至后来,大唐建立,他依旧屹立不倒,步步升迁。说好听了善于钻营,说不好听就是个见风转舵的小人。” 宇文士及苦笑:“可是现在,太子信任这个小人胜过信任我。” 从他苦涩无奈的面容上,我才肯定他确然毫不知情。依我之见,世民未必是不信任宇文士及,而是将所有与箫笙有关系的人都摒除在外,自然,也包括我,不出所料,也包括箫禹舅舅。 那么萧逸现在被李世民暗中收押,到底情况如何,是经过了严刑逼供,还是干脆已经杀了。 我不能去想他现在可能的处境,一想起来心便如刀绞,根本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营救计策。 第116章 大结局(三) 去见过宇文士及后,我回到竹寮,羽帘高悬,德卿正凭窗而坐,抄写经书。手中毫笔轻摇,明亮的日光勾勒出她宁雅静好的面容。 我没有出声,转身越过竹寮东面那一丛芦苇,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走,那里有低矮的山谷,奇石嶙峋,野花遍野,自有彩蝶闻香飞舞。 弘慎给我的书信中,说了昔日曾在隐太子李建成的东宫时常走动的封德彝,无意中探听到当年淮阳王李道玄阵前战败命陨的真相,皆出自箫笙的谋划。急于向新主表忠心的他将此事告知了李世民,世民大怒,但顾及箫禹,未免将安定下的局势在起动荡,命人将箫笙暗中收押,严加审讯。 山谷中暖阳袅袅,滋润着万物生灵,孕育了一方生机。我心中的预感甚是强烈,这一次凭我用尽心计,也没有那么容易为萧逸化解危机。 第二日,世民便派人来接我,可巧,来得人正是在玄武门中立下大功今时已任代州都督的张弘慎。 我看到他的时候微微怔了怔,岁月带走了曾经的鲜衣怒马少年,留下了沉稳持重的封疆大吏。曾几何时,他以一个小人物的身份在上流权贵的争斗中苦苦挣扎,不肯向命运低头,却在今时,自己也成了权贵中的一员,世事变迁,果然是常人所难预料。 见到我的时候,他平静的脸亦有些许微澜,嘴唇张了张,却最终只是说:“夫人,请。” 我感念他在萧逸事情上的冒险告知,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便说出什么,只能对之一笑,彼此心照。 临行前,德卿给我一个锦盒,嘱咐要在世民登基的那一天拿出来。我心中惑然,她却不肯再为此掷一词。 长安城内风景依旧,街肆巷立,庶民商贾生活如常,未曾见有何动乱。一场清风吹过,一夜之间江山易主,对于他们而言却无甚影响。也许在这个乱世,十数年间兵戈战役不断,帝御龙座上的人总是善变,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人常说,芸芸众生的命运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何曾看在眼里,殊不知,反观之,帝王家的儿女为了这世上至尊的权柄而相互厮杀,所流的血,又何曾有人看在眼里。 但我想,不管是乱世还是皇位的争斗,时至今日都已经过去。 世民已经搬入了东宫,巍峨的殿宇奢华依旧,全然看不出曾经被鲜血无数次洗涤。迈入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宿命的感觉,或许就是这样,人一出生便被设定了一条路,无论其中几经偏转,最终都要沿着这条路走,去她该去的地方。 又是这样杨花纷落的季节,却再没有人去拿它做文章,因为大隋已经在翻滚的书页中彻底成为了历史,现在人们关心的,是即将登临天下的年轻新主。 但这个新主,此刻正在寝殿里等着我,昏黄的烛光照耀出他的背影,挺拔而俊秀。他屏退了所有人,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我们二人,我暂且抛却所有,温柔对他,“世民,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我的目光依旧悱恻情深,让我有了些许心安。 “那……”我实在不想在他历经血雨腥风之后,在我们终于得享安然宁静之时,用萧逸的事情去惹怒他,去打破我们之间辛苦构筑的平和,但我怎能不说,那是逸的命,稍有不慎就要断送在我眼前的夫君手里。 果然,他听了我略加含蓄的探问,眼睛中的光芒迅速冷却,室内焚香徐染,香尘如絮,所营造出来的温馨气氛在瞬间化作虚无,有的只剩下流转在我们中间那几乎对峙般的冷硬。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两声,却并没有发作,而是问:“谁告诉你得?” 我心中一凛,摇头:“这并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他笑带嘲讽,了然点头,替我答道:“谁告诉你的自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箫笙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瑶瑶,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得?” 我敛起锋芒,不想跟他起冲突,温和地点头:“是。” 岂料这般漫不经心的反应反倒激怒了他,他的声音冷滞:“他要是清白得,自然会平安无事,要是干了不该干的事,自然要付出代价。” 我被他冷漠中所带的炙气吓了一跳,仿佛是从娇美无害的花枝中所生出来的毒刺,在一片馨然香气中带着杀意。 显然,诸多世事巧合已经将我逼到峭仞,到了不得不将所有和盘托出的时候。“世民……”话到嘴边,我却犹豫了。那些曾经肆虐心底,而今渐渐淡化,将被埋藏的情愫与心结,他能理解么? 他静默地看着我,仿佛在等着我对他说些什么。我明白他眼中的期许,明白他深沉的心思,却不得不先确认萧逸现在的境况。 十指紧扣,低声道:“我要见他。” 话音落地时,我看到他纤薄的唇线上弯成弧:“可以。” 万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我紧抓着桌角,任其冷硬的边线深嵌入掌心,留下道道红痕。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我要单独见他。” 他未加思索,随即点头:“我可以安排你们在萧府见面。” 我起身,倏然一阵晕眩又跌坐了回去,胸口一阵闷钝,我用手捂住,将那一股将泛上来的酸气咽下去。世民扣住我的手腕,担忧地问:“怎么了?”随即便要差人去喊太医。 轻轻摇了摇头,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没事,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有大碍。” 扣在我手腕上的力气如千钧重,我竟动弹不得,他的神色忧虑,视线胶着而急切地扫过我的面庞。将手覆在他的上面,温柔一笑:“真得没事,你若不放心,从萧府回来之后尽可以找太医来看。” 他眉宇间蹙起的纹路丝毫无缓,却已放开了我的手,轻声道:“那么,走吧。” 东宫殿前有一颗花开满蒂的桂花树,乌枝飘垂,干似虬龙,苔藓如翠,盈盈俯瞰淡澈流水。空气中弥漫着醇洌的桂花香,阳光从枝桠缝隙中洒落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光点。简雅而清幽,而我们却要从此处的清幽走向漩涡深处,接受狂风怒狼的吹打。 ==== 面前的萧逸衣衫洁净,白衣飘雪,像极了他一贯不染尘世的样子。 我们分坐木桌两端,相对无言,倒不是真得无话可说,而是谁也不确定这场谈话是不是真得无人窥听。 沉默了一阵儿,我只好先开口:“不管什么样的罪责,无凭无据,都不能随便扣在你的头上。” 我话中有隐含的寓意,若世民他们没有证据,那就抵死不认,他刚刚升御东宫,不能随便冤杀功臣之子。他应是听明白了,秀美的脸上漾过无奈的笑意:“他们有证据,而且是铁证。” “什么!”我错愕地盯着他,却听道:“杀史万宝的人落到了他们的手里,被严加刑讯,全部都招了。” 在我的惊惧失措中,面前香暖的风撩过,他却倾身抱住了我。这怀抱有着激流并进气势炙热的情绪,像已被期待了多年。一时竟无法挣脱。他的贝齿徘徊在我的耳垂边,低声道:“李家已为哥哥的死付出了代价,我的目的已经达到。瑶瑶,你不必再管我了,好好过你的日子。从前若有令你恼怒介怀的地方,还请你一并忘却吧,伤害你并非我真心,其实我是……”最后那个是字,他重复了多遍,却无法说出后面的话。 我扣住他的背脊,不让他松开,转头凑在他耳畔:“我不可能不管你,如果我不管你还有谁能来管你?” 仿佛察觉到了我言语中的决绝,他猛地扯住我的臂弯,声线急切:“你不能把我的身份说出来,若是让父亲知道他为之效忠了多年的君主杀了他的儿子,这等打击必然承受不住。” “就算承受不住也不能都由你来承受!” 我喊出来的话音言语破碎,像风中被撕烂了风絮。猛然推开他,弥漫在我们之间的那一点婉转流长的气息随着这个怀抱的结束而逐渐消弭,仿佛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我们推到了一个注定的境域,去承受当初埋因后种下的果。 门扉被推开,日光将影子拉得老长,我看见了随在世民身后的几位曾经秦王府中的幕僚,他们看向萧逸的眼神便如战场上睨见敌人,欲除之而后快。我心中明了,这些年朝野上数度交锋,自然是吃了他不少的亏。 我方向世民说了句:“借一步说话。”便听身后传来萧逸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我认罪,李道玄是我设计杀得,证据确凿……” 紧接着传来舅舅哀切的声音:“不准胡说,笙儿……” 笙儿?我轻轻地闭了闭眼睛,我总觉得失去笙哥是我心中难以填埋的痛楚,殊不知,成为箫笙,才是萧逸这辈子最悲惨的梦魇。 帘影摇动,柳条依依,燕蹴檐下。我凝望着那一双交颈的燕子,有些恍惚:“我听说,太子曾经下令,隐太子与齐王的旧日党羽,因各为其主,故不予追究。” 世民伸出手指挑开柳叶,一团被遮挡了的光落到他的面上,悠闲适宜:“我追究的不是因为他曾经效命于隐太子,而是谋害淮阳王李道玄。” 我语噎,他想做的事情自然能找出千百种理由来粉饰,想要通过辩驳来令他改变心意,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事到如今,反而没有什么可怕得了,那些被苦心孤诣所埋藏的秘密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再也无需在隐瞒与坦白间左右为难。 想通了这一切,不免讽喻:“是因为他害死了你的弟弟所以就该死。你的弟弟是人,别人的兄弟就不是人了吗?” 第117章 大结局(四) 连绵十数步内,僻静无声。他抚弄柳叶的手陡然停住,翠韧的叶子在一瞬间化作粉齑,从他的指缝间流泻。 我知道,他更想捏碎的是我。 “世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会那么恨你们李家的人,为什么箫笙一定要处处与你作对,为什么……不,他不是箫笙,真正的箫笙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激动的情绪击得我一阵眩晕,接连后退,踉跄着靠在树上。那些血淋淋、扬尘飞烬的往事仿佛又回来了,那是我心底的一道永恒的伤疤,无论怎样释然,无论怎样宽恕,还是不容碰触。 或许是我的脸色太过苍白,世民那仿佛带了面具般的冷峻神情被关怀和忧虑所取代,他倾身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瑶瑶……”转而冲侍立在回廊上的宫女喊道:“太医,快去召太医。” 那种破碎般的痛楚从心底迅速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经络,我甚至分辨不清到底是哪一处的痛在叫嚣。视线混沌中看见他茫然失措地握住我的手,火烫炙热的气息传来才让我察觉出自己的指尖冰凉。 “瑶瑶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他的话语低颤,手轻轻抚过我汗渍淋漓的额角,被我依靠着的胸膛在簌簌发抖。 我亦有些慌张,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腕,气若游兰,裂碎如帛,“世民,快,孩子,我怀了孩子。” “什么?”他低喃,抓着我腕间的手蓦然用力,我只觉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直击着心脏,像是有什么要迸裂开来。身体翩然一轻,他将我拦腰抱起,快步走向九曲回廊后的厢房。 躺在蜀紫软榻上,立刻有侍女长袖逶迤,打下层层叠叠的垂纱,透过烟霞色轻纱,我看见太医正佝偻着身子将红绳系在我的手腕,然后将手指搭在上面。 半晌,那太医起身超世民躬身一拜道:“启禀太子,杨妃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脉象上有些虚浮,胎息不稳,前三个月尤其要注意调理,戒焦虑,戒忧思。臣开个方子,只要按时服药,应无大碍。” 世民轻颌首,太医便收起药箱,携了两个侍女下去抓药。 岚纱被轻轻掀开,世民走进来,带着一缕若有若无梨花香甘苦的气息,幽幽沁人。他俯□,握住我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得?” 我侧首,老实回答:“在王府里的时候就发现了,只是那个时候还不确定。生完恪儿之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好,隐修也说再怀孕的可能很小,所以我一直只是怀疑……”他低怅歉疚的默然,我故作轻舒地一笑:“别胡思乱想了,这孩子好好地在我肚子里,安然无虞,可比我们这些大人过得逍遥自在多了。” “世民,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 他扣住我的手,略有嗔责:“你没听见刚才太医说的话吗?” 我目光清炯地盯着他:“我现在很冷静,很清醒地要告诉你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不再言语。 那一段过往要从我们在太原的初相逢说起,站在这里恍然回忆,却原来从我们的伊始已经充满了阴谋。他不诚,我有欺,当真是谁也怨不得谁。 起始的曲调尚且平缓,只是略带了惆怅忧戚,至后来,那些世民不曾参与的,则倍加跌宕惨烈。江都行宫的大火,烈烈燃烧的绚丽画卷;漠北塞外的草原,凄惶的异乡困窘。我终于能坦然地告诉他,当初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迈入这座昨是今非的长安城,迈入这座改换了天地的太极宫,走到他的身边。连同当日萧逸的李代桃僵,我们在洛阳的辗转生死,以及后来我对他百般维护的苦衷。 话语止住时,窗外已经灰蒙蒙的,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屋内静得很,唯有紫鼎炉中徐徐喷出的香雾,像一双轻柔的手,缭绕在我们中间。 他未语,转眸看向窗外,那里两行斜雁飞向碧云天长,黄昏时的风景倍觉凄凉。那一抹孤艳的夕阳被他凝望了许久,将视线收回来,他略有异色地看着我有些痴恍的面庞,抬手抚上我的面,触手一片湿凉,原来,我哭了。 甫一开口,声线嘶哑:“道玄无辜,可是你设身处地地想想,萧逸就真得该死吗?” 覆在我面上的手僵硬,眼中的戾色已经褪尽,却还有迟疑在。 我握住他的胳膊,凄迷道:“家音远嫁,笙哥早逝,舅舅的身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世民,我不求你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求留他一条性命,将他远远地放逐出去,永生永世不得再入长安。” 他嗟叹:“这样,你们也许一生都无法相见了。” 我有些恍惚地笑了:“诀别于天涯间,各自安好总比生离死别来得强。我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太多死别,早就没有太过奢侈的念望,只求身边的亲人能平安,”我廖有深意地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到了这个地步,我同样希望如此。” 他抱住我,这一次的拥抱轻缓而温暖,有着细水长流般的缱绻情深。 ==== 夜明月两茫茫,为长安城阙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银光。 也许今夜是我和萧逸平生的最后一次相见,这种结果,求仁得仁,其实再好不过。遍地银霜的前路上,我看见了一个窈窕清艳的身影,隔着蒙蒙夜色她向我颌首示意,我才记起那个善弹琵琶的姑娘,好像是叫雅音。 我有些感慨,从当日的相逢到今时,亦有了几年光景,她却还是对萧逸不离不弃。谁说他没有自己的人生,谁说他注定只能披着箫笙的面具过活,他有雅音,唯有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萧逸只是萧逸,不带半丝旁人的影子。 想到这里,因为伤离别而有些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些许,重新望向萧逸,他略带感慨:“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全身而退。” 我望向长安夜幕那一轮明月,温暖地笑:“从前我也觉得命运天注定,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没有用得。可是直到我安排紫诺出嫁,从世民的手里把你救出来,我才恍然明白,命运天定,但却可以由人来改写。紫诺不必步璃影后尘,你也不必如箫笙那般凄凉,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唯有向前看才对得起那些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 萧逸长立于月下,一倾容华,拉得影子颀长。 “瑶瑶……”他温脉流转的面上有空灵的笑,长袖偏转有着释怀后的潇洒,“我走了,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默默祝福你。祝福你能得偿所愿,和李世民白头偕老。” 这是他第一次能坦然地说出这个名字,而不带一分一毫的恩怨。 我点头:“我也祝福你,和雅音做一对神仙眷侣,从此无忧无虑。” 他浅浅微笑,而后转身走向在前方等候他多时的女子,马车早已预备好,一骑绝尘,乘着月光离去,不带一丝留恋。 天幕中星斛千斗,我好像看见虚无的空中有一个白衣男子,正冲我温暖浅笑,在说:“瑶瑶,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得好。”我的眼角有些酸涩,却倔强着不肯流泪,冲那浮幻的影子道:“我能感觉到你的陪伴,所以一直没有放弃。我已经足够坚强了,所以你就不要再放心不下我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白色的光晕中,笙哥欣慰地展颜,那笑容渐渐淡去,终究融作了夜色。我冲着前方凝望了一会儿,拖曳着臂纱往回走,纵然我没有扭转时空消磨遗憾的能力,却在今天终于得到了心底的一片安宁。 ==== 玄武门之变后,李渊萌生退位让贤之心,武德九年七月二十七日,他下令撤销了太子李世民兼任的天策上将府邸,命一应内外,为太子登基做准备。 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在众人的呵护下成长,恪儿时常会跑过来趴在上面嘀咕:“听哥哥的话,一定要是个漂亮的小妹妹。” 世民时常会被他认真的神情逗笑,而后跟在他后面附和:“对,一定要是个像母亲一样漂亮的小美人。” 我却暗自腹诽,若真是个漂亮的女儿,又该操心她将来要被登徒子给骗走了。不如男孩来得省心。过后又很担忧,父母兄长相左的意见,会不会把肚子里的孩子弄糊涂。 但近来几日,我总觉得世民忧心忡忡,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要筹备登基事宜而劳累,直至他不再在我的寝殿里批阅奏章,亦不像以往那样在我的面前同大臣商量政事而毫不避讳。 我疑心是出了什么事,而这事与我有关。 将我心底疑惑彻底揭开的那一天,是李渊借家宴之名留下了我和世民,单独在太极殿中召见。 李渊虽威严如昔,却隐见老迈,头发全白,行走中都有龙钟之态。两个儿子的死对他的打击定是大得。 世民宽大的袍袖下握住了我的手,听李渊在九龙环绕的座椅上说道:“世民,这个江山朕将要交到你的手上,但趁朕尚在此位,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他霍然站起,纹绣着莽龙吐珠的袖摆高举,正指向我:“把这个女人赶出长安,绝不准她进大唐后宫。” 119 大结局(完) 飞舞的袍袖中世民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我茫然地回眸看他,他下颌线条冷硬,近乎一字一句道:“她哪里也不去,她不仅会进大唐后宫,还将是大唐后宫的主人,我的皇后。” 世民立于蟠龙浮雕的九阶沿下,本是仰头,而说这句话时却好像立于飘渺云鼎之上,睥睨天下,俯瞰苍生般地宣告。 我一时错愕,竟辨别不清他们话中隐含的枝楞。 龙岸上传来一声闷响,摆放着的端砚被李渊打飞直冲李世民袭来,他不躲不闪,任由它打在自己胸口。 黑色墨迹晕染上了浅蓝色的锦裳,好似一幅凌乱的画,宣示着李渊此时的冲天怒火。他将一摞小山般高的奏折堆到岸前,厉色道:“朕已给了你预闻朝政的权力,可还有这么多人越过你给朕上疏,你尚未登位,已因为这个女人惹来这么多非议,将来君临天下,要如何坐稳这江山?” 因为李渊刚才的动作浮动过大,有两疏奏折滑落下来,我倾身去捡起,打开,默念。 臣启陛下,当今朝野肃定,御储初善,实乃根基中虚谨防外忧之时。旦有祸端御出之侧,昔有泾州之败侳我大唐数万兵将,今有萧氏祸乱陨淮阳王于河北,然忠将克死于异乡,魁首逍遥于法外。何物蒙聩圣英之主,实妖媚上避圣聪,下乱朝纲。我大唐初建,实应避前朝艳糜之祸…… 奏折自我手中滑落,万千片缕涌入心端,包括这几日世民的怪异,一同有了答案。我抓住欲争辩的世民的胳膊,低声道:“我们回去再说。”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瑶瑶,你放心,我……” 截断了他欲出口的话,我故作镇定,依旧平静地说:“回去再说。” 背后传来李渊高深莫测的声音:“杨忆瑶,你好歹为前朝帝女,应该明白宫闱之中的那点缘由。这么闹下去,只会让你更加难堪。” 我强忍着翻滚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垂眸:“谢陛下提醒。” 或许察觉到我的手在颤抖,世民不再与李渊纠缠,而是匆匆行了礼,拉起我离开。我们一路上沉默无言,到了东宫,有内侍上前来禀报:“沈良娣她……” 世民烦躁地挥手,令他退下。 我心中一动,丹青?忙把那内侍叫了回来,问道:“沈良娣怎么了?” 内侍垂着头尖声道:“沈良娣未曾按太子指令随东宫内眷迁居庵堂,而是服药自尽了,留下遗书,说不管是挫骨扬灰,还是衰草荒坟,她都祈求与隐太子合葬。” 丹青便是如此,凄楚的境地竟让人觉出几分刚烈毅然。那曾画出无数澹墨丹青的手写出这般书信时,定也如常信然洒脱。她能坦然地接受宫闱女子凉薄的命运,没有丝毫怨言,心中定然是爱极了李建成。我只觉得一阵悲凉,心里再清楚不过,而今我是依靠着世民的荫蔽而活,若有一天我失去了这个庇护,下场会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凄惨。 思之所虑,我吩咐道:“那就按良娣说得办。” 内侍似有顾虑,立在原处,不停地窥探世民的神色。世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夫人的话没听懂吗?” 那内侍立马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慌忙退下。 殿宇中仅容我们二人,我凝望着羊脂玉屏中有些颓蔫的海棠花瓣,随不及往日娇艳,但醇香依旧。或许世事就是如此,有些东西看似不经意,影响却是如此深远。 世民握住我的手,神色冷鸷道:“你不必忧心,我有办法解决,只需要杀一两个多事之人,就再也没有人敢胡言乱语。这些谏官看上去大义凛然,实则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 我任由他握着,也不挣扎,更无辩驳,只是悠然地一笑:“太子殿下未登基便要戮杀言官了。你忘了当年我父皇因何而亡国,斩杀谏议大夫,致使言路堵塞,满朝文武无人敢说真话,即便烽烟四起,依旧一片粉饰之词。” 他不赞同地摇头,“我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隋炀帝。” 我的手一僵,面上静怡如初:“他当年何曾不是满怀雄心,开疆辟土,想要缔造传世盛举。” 他一时语噎,竟未想出话来驳斥我。 轩窗半开,阳光自那儿蜂拥而入,澄澈明净,正照亮世民胸前的墨迹,我望着他的前襟喟叹:“世民,不要让我成为你锦绣山河上的一块永远也洗不去的污点。” 他美如冠玉的面上尽显哀楚:“不,你不会是我的污点……”忽而转身,锦袖拂过地面,扫起浅浅微尘:“帝辛立妲己,幽王宠褒姒,连深受诟议不清不白的赵飞燕都能当上皇后,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做?”他抚着我的肩胛,恳切道:“我只独断专行这一次,只这一件事,从今以后我一定从善如流,勤勉政事,做个好皇帝。” “妲己?褒姒?”我有些错愣地笑了:“你只说了这些红颜祸水如何风光,如何倾国倾城,可他们下场如何?帝辛*于鹿台,妲己亦不能幸免。而褒姒随幽王流放,半生漂泊凄苦。这些亡国之君看上去一照为红颜,端得缱绻情深,实在懦弱无用得很,我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男人。一时痛快,图了自己心安,全然不顾生前身后自己的女人所要承担的凄风苦雨。” “虽然陛下对我成见颇深,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任流言蜚语传下去,只会令我更难看。” 面前疾风扫过,他陡然拥我入怀,臂膀箍得我骨骼生疼,“瑶儿,我不甘心。我即将登基,手握天下至尊的权柄,为何还是这般无用。” 我反抚上他的背脊,只觉心中满是充盈,“世民,这个世上没有哪个人是能完全随心所欲得,即便是皇帝也如此。你不要觉得歉疚,也不要担心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这些恶毒的流言中,早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安之若素。我比你想得要坚强得多,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灾难劫数,我经历了许多,也早已不惧怕。只害怕你和恪儿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受到伤害。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凭靠,我全部的幸福都系在你的身上,你若想让我后半生安然无忧,免受离苦,只有先保护好你自己。” 他将我抱得更紧,几乎要填平我们之间最微小的间隙。淡天一片琉璃,隐有浮云低垂,宛如我心中的寂寥。 将要离开,我却依旧什么都带不走,而不一样得,唯有这个正在我腹中成长的骨血。 我不忍再看他的神色,只是仰头看向天空,道:“世民,我给你三年的时间,三年后,你让这普天之下除了你再无第二个人敢堂而皇之地指着我,让我滚出太极宫,离开你。” 玉阶冗长,连天空中的阴霾也显得绵延无尽头。好像我们那总也历经不完的劫难。 可是纵然历尽沧桑,我仍然对这一段尘缘心存感念。我们都不是长情的人,却将彼此珍藏在心间坚持到了最后。迈出太极殿的这一刻,我已经释然,结果于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这无尽的厮杀与谋夺将我心底最后的一丝阴郁恶念洗涤干净,从今往后,我杨忆瑶的心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对人世命运反复的不甘,没有爱而求之不得的执念,我的生命里只剩下爱,爱曾经和现在与我相伴休戚与共的亲人,爱我的孩子,爱我的……夫君。 ===== 武德九年,九月三日,李渊颁布制书,将皇帝位传给太子李世民,自为太上皇,仍居于大内皇宫正殿太极殿。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甲子日,太子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并大赦天下。即位第二年正月初一改元贞观。 中原山河动荡多年,几番易主,至今终于尘埃落定。 而当新帝大赦天下的诏书遍及四海,我已经在姐姐住过的竹寮安了家。来之前我特意看过姐姐给我的那个锦盒,里面的内容让我既有惊讶又有感慨。而随后,我便将那丝帛扔入了火炉中,还往里添了几块炭。几经流年,我的性格渐渐被磨去了棱角,不再执念于那些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当我坐在阳光下的木椅上安静地晒太阳时,才终于切实地体会到这种知足常乐的性格是多么得有益身心健康。 年轻的小禁卫正搬了妆台过来,我们相处了近半个月,都已经熟络了很多,乡野之中也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他们见了我也比之前随行多了。 我扫了眼木头上柔软绽放千姿百态的百合,大加赞赏:“不错啊,小禁卫,刀工可以啊。才两日就刻出来了,我还以为至少要半个月呢。” 那禁卫手中活计不停,淡淡道:“夫人过奖了,这是我们兄弟十个参照夫人给的图纸不眠不休两天两夜刻出来得。” “哦。”我应了一声,道了谢,然后漫不经意道:“之前世民,不,是你们皇帝跟我说这个小村落里埋伏了两百多个禁卫,看来有些夸张了,他的话总是不尽不实。” 小禁卫停下活,擦了擦额头上汗,说:“陛下可能没有骗你,我们这一组十个人主要负责东南角的守卫,其余七个角上各有守卫。” 我仰头看他:“那也不够。” 他抚脑想了想:“剩下的人应该散落在各处,还有一部分人是负责随时向陛下报告夫人近况得”,应向我狐疑的神色,他淡定道:“我前几天进城帮夫人买做妆台的梨花木无意间撞见得。” 我感叹:“你这么有前途,怎么就被派到这里来了?” “因为之前要从禁卫军里抽调人手保护夫人安全,大家都不愿意来,就算赶驴子上阵也都不情不愿得”,我完全理解他们,像这么个走兽飞禽四散的山坳里有什么前途,他继续说道:“后来陛下许诺,凡是愿意来得回去之后皆官升三级。” 小禁卫将妆台扫下来的木屑收拾利落,言辞凿凿道:“所以后来大家都争破了头,夫人尽管放心,在这里保护你的人都是精挑细选拼杀出来的精英。” 我嘴张开的时间太长,以致下巴差点脱臼。但更让我惊讶得在后面,小禁卫想起什么似的懊恼地敲敲脑袋:“我怎么忘了,陛下不让随便说这事得。” “怎么?”我揉着僵硬的下巴,问。 “他说魏征最近总盯着他任免分亲疏,若让他知道了还了得。陛下让我们守口如瓶,待将来回了太极宫他会找几个理由分别给我们升迁,总之要做得不留痕迹。” 我哑然失笑,世民这皇帝做得也真够不容易得。午后温暖的阳光投下,失了烈阳的火焰,然后青草清冽的香气,让我莫名地心安。我越来越坚信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得,不若现在深在宫闱,时时看到群臣谏议的奏折,定然不如现在闲适安宁。 总之,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包括我肚子里的这个。 秋色连波,寒烟翠色,山映斜阳天接水。我看见一片茫茫苍翠中,一个人影从蔓蔓青萝,萋萋芳草中走出来,乍一看有些像隐修,仔细一看还真是隐修。 我奇怪,倒不是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而是奇怪那些号称精英的禁卫怎么任由个生人靠近我方圆百里之内。 果然,在我这个念头转了转,还没成型,隐修已经被五个孔武有力的禁卫四仰八叉地架了起来。 我真得相信他们是精英了。前一刻山坳中还风动有声,一片静谧,下一刻,只见荒丛中细草颤了颤,便从天而降了这几个高手,以迅雷不见掩耳之势擒住了过境的隐修。 “何方妖孽,胆敢到这里来撒野?” 我捂住眼睛,不忍猝睹。这帮人因为太过闲,最近迷上了传奇。 隐修对着天叽哩哇啦地乱叫:“我是郎中,哦不,我不是一般的郎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到点子上。 我看不过去了,起身朝他们比划了一番,他们立即以风一般的速度放开了隐修。由于速度太快,来不及反应的隐修彻底地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吻。 待他一脸尘土草灰地爬起来,看到我,瞬时笑靥如花地展开胳膊:“小瑶瑶,我想死你了。” 我躲到一边,一脸怪异地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他一脸得色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出现,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消失。” 我抚摸着下颌思索了一阵儿,实在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于是指着我住的竹寮旁平地而起的十几间屋舍,“看见没,正数第五个,里面住着两个医女”,我用手挡住嘴,悄然道:“据说特别擅长看妇科。” 隐修的白眼珠翻得甚是俏皮,“你敢确定她们擅长得过我?” 悻悻然地缩回脑袋,这当然不能确定。医女是女人,隐修是女人中的女人。 于是,我决定让刚才那帮太闲的禁卫去再建一座竹寮,两天内完成。 于是平静的山坳一片磨刀霍霍的伐竹声,激起鸟雀哀鸣,四散飞去。 一直到我腹中的孩子出生,我和隐修还有盈珠和暮夕,我们四个人一直过着惬意而舒适的化外生活。 而这一切都随着这个小魔王的诞生而烟消云散。 贞观元年的春天,我在一片桃花绯雨中生下了我和世民的第二个孩子,一个粉妆玉砌的男孩。我的左邻右舍,御厨,医女,舞姬还有专门管洒扫的掌事姑姑都来道贺,他们一见襁褓中的孩子,都有片刻的呆愣。 这孩子不像寻常,一生出来就皱蔫蔫得,像个小老头。而是肤色白皙,五官精致,一双狐狸眼,眸色含春,甚是撩人。 大家倾声赞叹了一番,最后纷纷叹息:“男生女相,将来肯定要祸害一群小姑娘了。” 我躺在床上,望着垂洒下来的青罗烟纱,却在想,那些禁卫此刻有没有把孩子出生的消息送到世民的面前呢。 ==== 为了庆祝孩子出生,隐修组织了篝火晚会儿,烤了十几头羊,大家围着火束唱歌跳舞,好像一群从远古来的未加开化的野人。 我深刻地体会到,环境使然这四个字。 孩子出生后的十天,我收到了世民的书信,摸上去很薄,有些忐忑地打开,果然只有一张,上面只有一个字——愔。 我有些气恼地想把那张纸揉搓了扔到一边,却终究没舍得,而是极为用心地将它夹入书册,压平整了,然后放进最坚实的箱子里。 从此我们便唤孩子为愔儿。 愔儿满月之后,我甚有些焦虑,有的没的向禁卫打听世民的近况。大家众口一次,突厥进犯,陛下忙于军务,焦头烂额。我甚加狐疑,于是让暮夕溜去了城内打探,她带回来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长孙皇后为陛下觅娶郑家女,但因其有婚约,此事作罢。 我当即气得打碎了屋内的红珊瑚。但回过神来,看着满地妖娆晶莹的珊瑚片子,还是不解气,于是书信一封——瑶瑶近来甚是想念萧哥哥,希望陛下允准让瑶瑶带着愔儿去江都看望他。 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回信。 瑶瑶刚生下愔儿,有些产后焦虑,为夫可以理解。你萧哥哥现在在江都爱妻美眷抱着,没空接受你的看望。令,我根本没见过那个姓郑的姑娘,连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我抱着书信对着灯烛看了一会儿,不禁笑出了声。半分因信中内容,半分因为夫二字。他是九五之尊,对我却仍是旧时称呼,可见并没有因尊望情。但隔着朦胧月色,看见外面偷偷摸摸谈情的禁卫和宫女,我又感叹,自己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 === 四季风景异,雁子回来还复往,转眼已到了贞观二年二月。 愔儿已会叫娘,还说些简单的话,当然,偶然还会冒出一两句文言,是看传奇的禁卫教的。 这一日是个节日,叫做春耕节,俗称二月二龙抬头。 忌去河边,井上担水,尽量安静,以免惊动神仙。 大家还真像模像样地过起了节,像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一般。 我带着愔儿去隔壁村子,闲来无事的隐修喜欢四处给人看病,悬壶济世,当真救了不少人。隔壁村子有个瘫痪在床六年的中年女人,隐修给她施了几次针,已经能坐起来了。那女人心怀感激,却不知我们这边的情况,只听隐修无意间提起有个不足岁的小孩儿,于是做了一个虎头小帽给愔儿,愔儿很是喜欢,一戴上便咯咯笑。于是,我依着民间你来我往的风俗,准备去看看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飞云冉冉,蘅暮浅薄。这个我从未涉足的村子有着大片皎洁白嫩的百合花,风簌簌吹过,漾起细密的波漪。 因抱着愔儿,惹来不少采花女的搭话。她们拉着我在花海中静坐,将一朵百合别在愔儿的小襁褓上,逗弄他笑。我望着漫山遍野的花蕊浮浪,如在梦中一般恍惚。 一个声音如银铃般的女孩咯咯笑道:“人家都说二月二龙抬头,你们说今天会不会有飞龙降世?” 另一个女孩嘲笑道:“天上的龙我不知道,但人间的龙只有一个,那就是真龙天子。难不成皇帝陛下会在今天到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来吗?” 那女孩嘤嘤地笑了,倾身拿花去扔她。 我听得心里竟有些凄怆,将愔儿包好站起来,想要走。身旁的女孩笑问道:“姐姐,怎么不见你家夫君,他怎么放心让你抱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出门?” 因为他是个没良心得,还有可能……他可能变心了。我连忙止住自己无稽荒唐的念头,却突然有些不安,竟喃喃问出了口:“你们说皇帝陛下现在正想谁?”问完这句话我怅然地环顾四周,却发觉,花海之外树木摇动,隐有金鳞甲光迎着晚霞熠熠生辉,树影下脚步挪动,迅疾而密匝。 我抱着愔儿的手有些松软,不,不可能得,没有三年,连两年都没有,才过了一年零七个月。 循着我刚才的话,旁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音。 “想国家大事?当今陛下可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一个着白裙的姑娘便将花投入花篮,边说。 “我猜,可能是想心上人,陛下高高在上,难道就没有孤独的时候吗?” 一个女孩托着腮沉思:“可是陛下为天下至尊,他若心里想着什么人,难道不会去看她吗?” 我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伸出去摘前面的百合花,在手触到花瓣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朗如清风般的声音。 “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