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夫》 第1章 楔子 天地初开之时,世界分东、西两陆,以北海为界,有长桥互通。东陆物产丰饶,珍禽异兽无数,奇花异木万种,极宜人居。然,陆上每至冬季便弥漫一股瘴气,日升夜沉,来年开春即消。此气浓白无味,所过之处牲畜花草无伤,人人皆以无碍,又思西陆土壤贫瘠,日日艰辛劳作,而所获甚少,便决意东迁。及至迁居于此,冬至,男子均无异状,而女子病倒无数,待到来年春归,陆上幸存女子仅余来时之十一。及此,众人方悟冬日瘴气于男子无害,于女子则致命,于是众议沿途再返西陆。奈何迁居日久,西陆已为海外流民所占,重返必引起一场征战。 其时,东陆于琰帝李璟统治之下,骠骑大将军薛鱼以男子之身封后,万民哗然。有好事者妄议,瘴气专害女子之怪事为天神降罪,警示琰帝不应罔顾伦常,执娶男后。一时诸多流言肆虐王城,众说纷纭。薛鱼求于帝,愿徒步攀登东陆神山凤栖,燃香诵经百日,以息天神之怒。 帝允。 百日期满,天地异色,有七彩祥云滚滚东来,其上凌驾一男子,华衣广袖,绶带飘然。薛鱼三拜九叩,男子默视而笑,俄顷,拈指一点,薛鱼惊觉眉间剧痛,睁目坐起,方知是梦。 翌日,对镜梳洗,却见两眉之间凸现一红点,手抹不去,濯之愈艳。 是夜,薛鱼与帝欢好,琰帝见其眉间红点莹光冶艳,情动越盛。 月余,薛鱼有孕,帝甚奇之,薛鱼遂将梦中所见所闻俱告。原梦中男子为天神降世,有感薛鱼之诚,其力虽不足以尽收东陆之魔瘴,却可助男子怀孕产子,以保香火不断。 足月,薛鱼诞下双生子,一子额头光洁无瑕,一子眉间一点朱砂。琰帝闻之大悦,即诏天下尽散后宫,专宠薛鱼,且封男子眉间有红点者为神裔,与皇族同尊。 神裔者,身为男,可孕子,眉间一点朱砂红痣,情动则艳。 而后,东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环内陆之瘴气渐去,女子益增,神裔一脉亦得以流传。 第2章 豪门子弟多纨绔 第一章英雄救美 冬去春来,积雪渐融,整座攫阳城沐浴在一片轻暖阳光中,惺忪绿意蜿蜒而行,几簇桃花乱缀枝头,偶尔一缕风过,挟着微微泛苦的花香翻滚而去,逶迤一地粉白残红。 又一个宁静美好的清晨。 苏挽之自是很早就出来摆摊的。闹市一隅石墙砌的小小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书摊,不过在几根木条搭的架子上铺块布,再在布上放些纸张泛黄的旧书、手临的字帖和廉价的文具。目光再往上移一点,便能看到挂在墙上的字画。多是些写意山水,少有几幅花鸟鱼虫,皆惟妙惟肖,趣致生动。 可惜闹市人来人往,却鲜少有人问津。平常人家不会花闲钱买书画充门面,名门富户只对大家之作感兴趣。苏挽之?是谁?或许那画上没有盖印,还可以考虑买回去充当自己的大作。 所以苏挽之常常一坐就是一天,就着自己带的干粮研读手里的诗书。 这一天,也和无数个昨天一样,苏挽之正慢慢咽着干硬的馒头,咀嚼诗中奥妙。适逢精彩之处,却被一声惊呼生生打断,苏挽之皱起眉,掩面咳嗽几声,才将目光投向声源处。 离书摊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个斜跨花篮的少女被几名少年团团围在中央,正举足无措地四下张望。 苏挽之认得那名叫白燕的少女,二八华年,又生得甜美可爱,自然引得许多目光,不过被当众纠缠倒是头一遭。 “小美人儿,走,陪爷喝一杯去!” 少年中最高的一人走近白燕,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调戏道,围在他旁边的少年都跟着哄笑起来,吓得白燕瑟瑟发抖。 “你们、你们走开!” 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激起了少年戏耍的兴趣。 “哟!小美人儿害羞了!” 他轻佻一笑,朝白燕伸出了手。 苏挽之心下不屑,便忍不住多看他几眼。这一瞧,连带他也生出些惧意。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稚气还未脱尽,却生得颇为健硕,身量足有成年男子般高。露在华美衣衫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垂在身侧的双手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显然习武日久,绝不似寻常纨绔子弟般弱不禁风。苏挽之暗自对比了下自己和他的差距,一声叹息还未出口,就被喉咙突然涌起的麻痒打断,他又举起袖子遮掩着咳嗽起来。 “走开!” 苏挽之咳得撕心裂肺,这边白燕已似惊弓之鸟,见少年向自己伸过手来,本能地往前一推,少年始料未及,被推个踉跄。 “臭丫头,你找死!” 他还未来得及发火,身边的一群人就先喝斥起来,凶神恶煞地逼近已经哭出来的白燕。 “沈少爷这么精贵的人,是你能随便推的吗?” “还不赶快跟着沈少爷走,自罚三杯才能饶你!” 转眼间,那环形的人墙越缩越小,有人已经扯上白燕的衣袖。白燕哭得都快厥过去了,也没人敢站出来阻止。四周倒围了许多看热闹的,都是赶早出来做买卖的平民百姓,这少年身边簇拥着十几人,又一副显贵模样,吃饱了撑得才去招惹他。 “我不去!走开、走开!不要碰我!” 片刻功夫,少年已经捏住白燕的手腕往外拉扯,白燕卯足了力气挣脱,一指甲划拉下来,在少年手上划开寸长的口子,虽说不深,却登时见了血。 那少年立刻沉了脸,举起手就要招呼下来。 “住手!” 苏挽之听到自己愤怒的吼声,不大,还带着些许颤音,吵嚷的早市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竟真有吃饱了撑得慌的。 少年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话,眉峰一挑,推开白燕朝他走来。 “叫我住手?你算什么东西?”少年在他面前站定,点漆似的眼珠轻轻一转,仿佛睥睨一只卑贱的蝼蚁。他的声音有些粗噶,语气却傲然。 “你!咳、咳咳……” 苏挽之被他一句轻飘飘的话气得直咳,只得用袖子掩住嘴,免得失礼于人。 “哈哈!就是个病痨鬼!” “瞧这穷酸倒霉样儿!敢管沈少爷的闲事,活腻了不是?” 少年身后的人很有眼色,见少年站在苏挽之跟前,立刻三三两两围过来,将他堵在中央,随时等着少年一声令下,今日又有免费的沙包可打。有好事者眼尖瞧见苏挽之身旁的书摊,立时献宝似地朝那少年嚷道,“沈少爷,难怪这家伙敢挑你的乐子,看看,这破书破画的,原来就是个书呆子!”边说,还边拈起两根指头拨拉摊子上的东西,一脸嫌弃的模样。 “啧啧,苏……挽之?什么玩意儿,真是皮痒了!” 苏挽之当真有些怕了,他一向老实本分,不愿多管闲事,唯一所求不过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也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竟做起英雄救美的逞能之事,简直自寻死路。 “喂!” 少年弯下腰,用脚尖踢了踢被他逼到墙角的苏挽之,脸上露出轻蔑的笑,“你刚才不是喊得很大声吗?现在怎么哑巴了?” 苏挽之满脸涨得通红,将头偏向一边,眼睛也垂着,又长又翘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疏淡阴影,或许因为愤怒,或许因为恐惧,正微微地抖动。 少年看得呆了,他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属于男人的好看,斯文俊秀,却并不阴柔,整个人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味。 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 见少年久无动静,苏挽之困惑地抬起头,就在那一瞬,他的书摊不知被谁掀翻了,木架上的物品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翻倒的墨汁撒得到处都是,苏挽之亦被弄得满身污迹,看来很是狼狈。 “看你下次还敢多管闲事!” 不知是谁恶狠狠地帮腔,少年便顺势踹他一脚,又想起自己方才竟为着一个男人失神,心中无名火起,更接连补了好些拳脚,才推开围观的人群,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苏大哥、苏大哥!你没事吧?” 躲在一旁的白燕这才抹着泪跑过来,扶起蜷缩在地上的苏挽之。 “我、咳咳……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苏挽之努力朝她挤出个笑脸,随即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咳,连带着少年刚才踢他的地方都疼起来,他一个不支,竟闭眼昏死过去。 白燕又急又怕,却不知该怎么办。周围看热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她一个弱女子也搬不动他,只得央着附近相熟的两个邻里,帮忙把苏挽之弄回去。 苏挽之的家倒好找,就和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倚红楼隔了一条街。虽说只隔着一条街,却是天与地的差别。倚红楼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数不清的人间绝色倚楼顾盼,红袖招摇。而苏挽之的家,勉强算是四壁有墙,屋顶有瓦,能挡风遮雨罢了。 白燕带着人把苏挽之安顿好,就请了大夫过来看。她家境贫寒,银钱有限,自然请不来多好的大夫。不过苏挽之也不是什么大病,但凡懂点医理的一把脉就能知道,无非是打从娘胎出来就带了病,又没好好调养,积弱成疾,身骨奇虚,风稍微大点就能将人吹凉了,哪经得住打? 幸好那少年没下死手,只伤了表皮,抓副祛血化瘀的药煎了喝,养几天就可以下地了。 白燕一面谢过大夫,一面拿了方子去抓药。 苏挽之因着身上的伤时不时抽痛,睡得也不踏实。偶尔醒转过来,朦胧地扫一眼周围,就又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扶了他起来靠着,又是喂药又是喂粥,伺候得殷勤。苏挽之也不知真假,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却没觉得腹饥口渴。 如此过了两天,他终于能歪歪倒倒地挨下地了。这才知道两日里都是白燕和她的父亲在照顾自己。见他醒了,白燕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为他煮了一锅白菜碎肉粥温着,嘱咐他好生养病,才依依不舍地和父亲告辞回家。 少女一顾三盼欲语还休的羞涩神情,怕是根木头也该解了风情,偏偏苏挽之是块石头,还是实透了心那种。病刚一好点就摸出书箱里的宝贝藏书研究,兴致来了还挥墨泼毫一番,早将什么白燕红燕忘了个干净。 他忘了个干净,可有人还记得清楚。 这日白燕又抱了花沿街叫卖,原本生意做得还算顺畅,途中遇见两个富户家里设宴请客,买了她不少花。白燕估摸着今日赚了些钱,不如买些吃食去看望苏挽之。自上次那件事后,苏挽之已经半个多月没摆摊了。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经常跑去打扰,只能每日盼着想着,干着急。好不容易今日有了借口,不如买些桂花糕…… 她喜滋滋地打着小算盘,只顾埋头疾走,却不注意周围。走着走着,突觉眼前一暗,整人都罩在一道黑影里。白燕惊得连退几步,才想起抬头看看。面前不偏不倚地站着一个人,稳稳挡了她的去路。那人一身华贵锦衣,身材颀长,面容俊美,额上戴着精致华美的苏绣抹额,眉间恰好坠下一颗碧绿翡翠。莹白如玉的指间握把描金扇子,不紧不慢地摇晃,仿如画卷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你……是谁?”白燕脸色微红,不由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在下薛云书。” 锦衣公子温文一笑,动作流畅地收起扇子,温言道,“冒昧挡了姑娘去路,承蒙姑娘不弃,赏脸喝杯水酒,算是在下赔罪可好?” 白燕的脸更红了,水灵灵地透着一股娇俏,除了苏挽之,她还没遇到过如此知书识礼的男子。可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随便同陌生人饮酒的? 她未曾多想,便婉言谢绝,敛着眉眼等薛云书让路。 “姑娘可是未曾听清?我说请你赏脸喝杯酒水。” 面前的人未挪动分毫,却轻佻地用扇柄挑起白燕的下巴,温雅有礼的笑容里透着的阴鸷。 白燕不由一抖,颤声到,“公、公子……奴家、奴家的确不会饮酒,还请公子……” “大胆!” 白燕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粗鲁的断喝打断。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突然冲过来,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骂道, “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面前这位是谁!薛太傅嫡嫡亲的孙子薛大少爷!心情好赏你杯酒喝,你还敢推三阻四拿乔了!” “薛太傅的……孙子?” 白燕只觉得浑身像浸了冰水一般,心凉了大半。 她虽未见过薛太傅的嫡孙,却对他的事迹早有耳闻,或者说,整个攫阳城,没有人不知道这位薛少爷的。他仗着薛家蒙受圣眷,横行霸道自不用说。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得来一身阴毒功夫,但凡招惹了他,或他看不惯的人,都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听说每隔几日,薛府就会抬出些丫鬟小厮的尸体丢弃,死状之凄惨,令人不忍卒看。 薛云书见她脸色惨白,自然明白她已知晓自己的身份,谅她也不敢再拒绝。于是伸臂一勾,扣住白燕尖细的下颚往自己怀里带。 “不要!” 冰凉的手指袭上皮肤,冷得白燕一个激灵,她猛地回神,一把打落薛云书的手臂。 薛云书原本笑盈盈的脸上顷刻漫上一层风霜,阴沉得叫人害怕。白燕转身想跑,岂料那中年男子早候在身后,见她一动,便招呼一旁的家丁齐拥上来,三两下就把白燕绑结实了。 “薛成,带去倚红楼。” 薛云书对那中年男子说道,又斜了白燕一眼,才悠悠抖开扇子,优雅地举步向前。 白燕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又挣不开绑得死紧的绳子,只能嘤嘤地哭。 一行人在路人的窃窃低语中走了几步,便拐进了倚红楼所在的花街,才见到倚红楼金闪闪的招牌,薛云书的肩上就突然多出只手来。 “薛云书,你又在干什么缺德事儿,大老远都能听见女人在哭。” 手的主人慢慢探出头,脸上还挂着前几日出现在白燕噩梦里的吊儿郎当的笑。 这回白燕哭都哭不出来了,狼还没走,虎又来了,她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沈兄。”薛云书斯文有礼地回应一声。 “我呸!” 沈无虞朝他啐一口,不屑道,“少跟我套近乎!光天化日的强抢民女,你还要不要脸了?” “强抢民女?”薛云书用扇子掩着脸笑几声,道,“我没听错吧?沈兄说我强抢民女?”问罢,又朝身后勾勾手指,道,“你们几个,把她放下来,让沈少爷看看。” 薛成赶忙叫人把捆成粽子样的白燕放下来,推到沈无虞跟前。 沈无虞低头看一眼哭花了脸的白燕,扬起眉道,“是你?” “可不正是沈少爷看上的卖花姑娘。”薛云书淡淡勾起嘴角,唰一下分开扇子,缓缓摇起来,“不知哪条律法规定只准沈少爷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就不准我薛云书请小姑娘喝杯酒水了?” “呸!我看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吧!我喜欢的东西你样样都要抢,金玉坊的翡翠白菜,玲珑衣庄的金丝锦缎都让给你了,现在连个女人你也要争,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真当我沈无虞好欺负的!” 沈无虞被他不痛不痒的语气弄得火起,又想起以前老是被他打压一头,胸中怒火不由烧得更炽,当下拎起拳头就朝薛云书的面门砸去。薛云书没料到他真敢动手,一不留神被打个正着,两道温热的液体立马从鼻子里流出来,脸上红了好大一块。 “哎哟!我的爷!” 薛成夸张地大叫一声,连忙上前扶住薛云书。薛府家丁个个是练家子,不等薛云书吩咐,就上前反剪了沈无虞的双手,把他架到薛云书面前。 薛云书捂着剧痛的脸,瞬也不瞬地盯着沈无虞看,看得沈无虞都有些发毛了,他才慢慢扯开嘴角,露出莫名的笑。形状优美的嘴唇浸染着鲜血,生出一股妖异的美感,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薛成,把沈公子请进楼里,我今日,可要好生款待他一番。” “是,少爷!” 薛成得了命令,手一挥,沈无虞就像之前的白燕,被人举起来,一路招摇进了倚红楼。他的嘴早被堵上了,只能扭来扭去地乱动,却发不出声音。想来他这日也是倒霉,难得想一个人出门散心,平日里耍得好的狐朋狗友一个没带,就是原本执意要跟来的家丁也被他打发去城南的食肆买东西了。现下剩他一人,被一点亏都吃不得的薛云书从头捆到脚,连根发丝都动不了,结果可想而知。 第3章 横生枝节 眼见薛云书把沈无虞绑进倚红楼,倚红楼的老鸨白衣荷才真真头痛,一个是薛太傅的嫡孙,一个是沈丞相的独子,哪一方她都得罪不起! 薛云书才不管她为不为难,长臂一伸,便将身侧倒酒的美人搂进怀里,对白衣荷道,“你这可还有未破身的倌儿?” 白衣荷心口一颤,惊道,“薛少爷不是最喜温香软玉,今日怎得……” “放肆!公子的事要你多嘴!只管回答便是!” 薛成虎目一瞪,纵是白衣荷见惯了世面,也吓得一抖。 “回薛少爷,近日调/教出来的倌儿都被城中富户买走了,剩下几个也早就破了身……” “那就是没有了?” 薛云书打断她的话,笑道,“这倚红楼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整个攫阳城最大的声色之地,却连个清倌都找不出来,白老板这生意可做得有些不地道。” 白衣荷听得冷汗涔涔,暗道不妙。就算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忤了薛云书的意。可最近真那么邪性,那些个官老爷富商贾,个个水路不走好上旱路,她辛辛苦苦j□j出来的小倌,一个不落全给弄走了。她上哪儿给薛大少弄个清倌?还要薛大少能看上眼的? “薛少爷,妈妈是有些不地道了。” 一直窝在薛云书怀里的美貌女子捂着嘴娇笑几声,娇嗔道。 “哦?怎得连梦寒也瞧出来了?”薛云书饶有兴趣地问。 白衣荷不知梦寒打的什么算盘,也只能等着下文。 “我记得两月前楼里才买进个男子,妈妈不是宝贝似地搁后院养着,瞧都不让我们瞧吗?” “你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白衣荷柳眉一皱,面露不悦之色,“我早已应承了云宽,允他卖艺不卖身,再者他已二十余岁,实在是不合……” “如此说来,便是有了?” 薛云书笑按下她的辩解,就着美人执杯的玉手,浅尝了一口百花蜜露。 白衣荷当然不敢反驳,只能狠狠瞪一眼面露得色的梦寒。这梦寒六岁便因家乡闹饥荒被爹娘卖进倚红楼,自己看她底子不俗,便收在身边一手一脚地细心调/教。梦寒倒是不负她的期望,十四岁破/身那年,在攫阳城内引起不小的轰动,几大富商差点为她伤了和气,最后亦是一名富甲一方的恩客浪掷千金将她标了去。现在又对了薛云书的胃口,连白衣荷也轻易动不得她了。好在梦寒还算听话,坐着花/魁的位置也没忘了自己身份。可坏就坏在,她近来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两月前一个正午,楼里的姑娘们都在补觉,梦寒却拉着她看琴谱,两人弹琴品茶,本来挺愉快的,哪知楼外忽然晕倒个人。这本没什么稀奇,不料那人手里抱的琴却砸到正要离去的客人身上。客人身娇肉贵,自然不依,又不能找个昏倒了人理论,于是闹到楼里来了。 白衣荷费力周旋了一番,才把客人打发走,也不好将那人扔在门口,影响了生意可不好。所以就暂时将他置在了后院,等他醒来也打发走便是。 可男子一醒来,扑通一声就给白衣荷跪下了,说什么也不肯走,愿意留在倚红楼,为奴为婢都甘愿。 倚红楼向来不养闲人,也不缺下人,白衣荷身为老板,心肠自然不软。那男子倒也识趣,没有一味哀求,只央她取来方才惹祸的琴,对着白衣荷抚了一曲。 一曲终了,白衣荷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自问琴技尚佳,难有敌手,现在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眼前这个自称云宽的男子,她是肯定要留下的了。 因着欣赏,白衣荷便忍不住多照拂云宽。若论吃声色场所这口饭,云宽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他年纪大了不说,又没有一般小倌的娇媚入骨,连眼神都是干净端正的,透彻得像清亮的潭水。可偏偏这样的男子最吸引女人的目光。 白衣荷是女人,梦寒也是女人,并且都是阅人无数的女人。 她自己都按捺不住心动,何况由她一手教出来,道行比她浅得多的梦寒? 最近梦寒老变着法地接近后院,不是去寻丢了的头钗,就是去折将要开败的梨花。白衣荷先还担心,想着用什么法子让她死心。可从某天开始,梦寒便绝口不提去后院的事了。只是整个人有些郁郁寡欢,白衣荷也就由她去了。 可今日,她这么看似不经意地一句,却将云宽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衣荷恼恨自己没及时阻止她。现在话一出口,便再无更改。权衡利弊之下,她虽千万个不愿,也只能对不起云宽了。 第4章 毒计 倚红楼的后院在离主楼很远的地方,远到黑夜里,那灯火通明的楼宇似乎成了天上明灭的星辰。 林春和李虎抬着一个明显装着人的沉重麻袋,嘿咻嘿咻地从主楼走到后院,几乎快喘不上气了。此刻夜深人静,刚敲过一更鼓,正是好眠之时,两人难免心生怨怼。李虎咽了口唾沫,就抱怨开了。 “唉!你说……咱爷是不是有毛病啊?好不容易把人逮着,既不打,又不杀,连骂也不骂,居然还出钱请他嫖……” “嘘!小点声儿,被人听见可了不得,成哥不是吩咐了吗,要悄悄行事!”明知李虎看不见,林春还是瞪了他一眼。 “哎!我这不是眼馋么?啥时候这么好的事儿能落到我头上?”李虎不无艳羡道。 “你当这是什么好事呢?”林春讥笑几声,“又不是喷喷香的女人。”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李虎神情猥琐地舔舔嘴唇,“会玩的话,男人玩起来才叫那个爽哦!” “切,拉倒吧,就你那破样子,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吧?还想玩男人!” “你!”李虎被他不屑的口气气得跳脚,正待发作,却听见林春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他纳闷道。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得没边了,这不到地方了嘛!”林春又白他一眼。 “嘿嘿……”李虎讪笑几声,“我不就顾着和你说话了吗?你别说,这院子怎么看起来这么渗人啊!” 被低矮石墙随意围起的小院门口孤零零地挂着盏灯笼,破旧的窗户纸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没关紧的门缝间漏出些许昏暗光线,看起来是怪渗人的。 “喂!云宽在吗?”林春壮起胆喊到。 门吱呀一下立刻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逆着光也看不清模样,他默默地看两人一眼,又扫了眼他们手里的麻袋,才移开身体,让他们进屋。 “难道是个哑巴?”李虎朝林春挤挤眼睛。 “我怎么知道,兴许人家不爱说话呢!”林春无所谓地回一句,眼睛却上下打量着云宽。 即使走进点着长明灯的屋子,他仍然看不清这人的模样,他全身都包裹在一层黑布里,脸上也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 怎么有股血腥味? 林春暗暗纳闷,却不好多问,催着李虎几下把麻袋放到床上,又拿出薛成交给他的香料点燃,嘱咐云宽几句,就领着李虎退了出去。 “哥们儿,咱不守在门口?”李虎涎着脸问,扒拉着窗棂不肯走。 “里面的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墙角你都敢听?”林春忍不住抬脚踹他两下,扯起鬼哭狼嚎的李虎走了。走的时候,李虎很不舍地回头瞅了一眼,正看到纸窗上的人影慢慢剥落一身衣裳。 吧嗒――一块雕着蛟龙出海的精美玉佩掉落地面,激起清脆回响。 放在少年腰带上的手顿了顿,昏睡中的少年在轻声呢喃, “爹……阿爹……我好热……” 他双颊泛红地撒着娇,突然握住了游移在腰间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和阿爹的手很像,却比阿爹的手还要冰凉。 “冷、好冷!走、走开!你不是……不是他……” 他微微抖动一下,无力地挥动手臂,想甩开已经伸进自己衣襟的手。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浑身都使不上劲儿,只觉得被一股好闻的香气包围着,身上快要烧起来了。 软绵绵的触感不停地落下来,落在他衣衫半褪的胸膛,又慢慢往上移去。蜻蜓点水般一路往上,在经过他的嘴唇时迟疑了一小会儿,又再次上移。鼻梁,眼角,眉梢,都被沁人的冰凉熨帖,沈无虞舒服地叹口气,一直挣动的身体居然渐渐放松了。 还是那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嘴唇,扣上他的下颚,迫他张开嘴巴,突然加大的力道,捏得他脸颊生疼。 “不要!好难受!” 他不停挣动,却挣不开桎梏自己的巨大力量。 那只手又往下移了,这次,却停在令人羞/耻的地方。那个起了反应的地方,突然被刺骨的冰凉包围,令他有了片刻的清醒。 沈无虞费力地挣开眼,他看不清面前的人是何模样,只能从身形中分辨出他是一名男子。 沈无虞是倚红楼的常客,虽还没宿在楼里过,可风月之事,总是知晓一二的。偶尔兴起,也会叫小倌来陪酒助兴。他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要……不要!求你……” 感到男人的手顺着大腿往上移去,沈无虞真的怕了,他拼命地摇着脑袋,甚至用上了自己最鄙视的那个字。 可男人并不理会他,另一只手依旧固执地握着他的命脉,甚至开始缓缓动起来。 几乎一瞬,快感便将他灭顶。 他如一叶孤舟,在欲/望的海洋中漂荡起来。 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只剩下渐起的甜腻的喘息在昏暗狭小的屋子里回荡。 “啊……” 好舒服…… 沈无虞轻阖上涣散的眼,抬手伸向男人的位置,他需要更多的…… 叮―― 一声脆响,是腕间的银镯发出的。 “无虞,这是我们的秘密哦!绝对不可以告诉夫人哦!” “嗯、嗯!无虞最乖了,谁都不告诉!” “嗯,无虞这么乖,小爹再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好、好、!” “呐,这个,套在手上,好看吗?” “哇!好漂亮哦!啊!它还会响!咦?我怎么没看到铃铛?” “呵呵,这个银镯是小爹特制的,里面藏着机关,遇到有毒的东西,才会响哦!” “好厉害哦!除了响,它还会解毒吗?” “当然了!只要按这里就可以了,还会喷出迷烟呢!可是,无虞要记住,只能用一次……” 小爹……镯子……镯子! 沈无虞闭上的双眼陡然睁开,他敛起最后一丝力气,朝镯身上微微凹陷之处按去,只听嘶一声响,一阵烟雾扬起,压在他身上的男子立时颓然倒地。 沈无虞长舒一口气,费力将男人推到一边,接着便胡乱掩起半开的衣襟,强忍着无力感下了地,片刻不敢耽搁地奔出门去。 第5章 情动 银镯喷出的迷烟暂解了沈无虞的危机,镯子本身带的药性,也令他不受迷烟影响。可镯身内的药能解剧毒,却克制不了倚红楼有名的回春散。 回春散,乍听起来像起死回生的灵药,实则为烈性春/药。此药一旦点燃,催情效力十分惊人,吸入几口就能令人意乱神迷,一心只想行那雨云之事,通常是用来对付那些不肯乖乖就范的雏儿的。 此时沈无虞身中回春散,体内似有一把邪火乱窜,却不得纾解之法。他仅凭一股意志力支撑着,勉强跃上院中石墙,幸而此处院落着实偏远,位于倚红楼与后巷相交之处,又无人看守,所以沈无虞翻过墙后,勉强算是安全了。然,举目四望,皆是漆黑寂静一片,半点声息也无。他一时失了主意,不知到底该往哪儿走。身上湿汗越来越重,耳边犹有数只大鼓不断敲击,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无奈之下,沈无虞只得撑着硌手的石墙,漫无目的地往巷子深处挪去。 沈无虞家教极严,从小身边虽没缺了丫鬟侍候,却不敢和她们相交过密,稍有越矩之嫌,就会遭沈父责骂。和朋友出入烟花之地,调笑下看得入眼的女子,也不过因为好玩。故他今年虽十六有余,却仍未识得男女之情,鱼水之欢。 此时,他欲(he)火(xie)焚身,只觉口感舌燥,心烦意乱,却不知如何发/泄才好,只能强撑着一步步往下走。 一贯养尊处优的宰相家的公子,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他既害怕又难堪地掩住早已起了反应的下/身,直捱到巷子尽头,一处破旧的民居,才体力不支地靠坐在门边。 不料一个后仰,门居然开了,沈无虞用力过猛,直直跌进门内,摔个四脚朝天,脸上还逗留着惊慌的表情。 夜色已深,院子里却还透着光,唯一一间矮小平房的窗户上投射出一道拉长的人影。 “谁?” 屋里的人惊喝一声,旋即举了油灯出来。 沈无虞先还半撑着身子,现在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自暴自弃地仰躺在地上,也不顾一地尘土沾污了身上的白衣。 来人见他卧在地上不动,也不敢贸然向前,只举过油灯来照。晕黄的光线在少年略显稚气的脸上度了一层暖暖的光,和着他湿漉漉的杏眼,给人一种可怜无害的错觉。 可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的苏挽之却不会上当,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两步。沈无虞借着光亮也看到了他。迷离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旋即气得笑了出来。 不知他沈无虞开罪了哪路神仙,今儿倒霉事赶趟子似地凑到了一起。先是被薛云书那混/账大摆一道,现在又摸进被他掀了摊子的书呆子家里。 按理说沈无虞祸害过的人那么多,过了大半月,他应该早就忘了苏挽之。可偏巧他那一搭狐朋狗友里,有几个爱碎嘴传话的,掀了苏挽之书摊的第二日,就把苏挽之被打得下不了地这事当笑话讲给了沈无虞听,还直夸他少年英雄,武功了得,颇具大将之风。沈无虞听得欢喜,连带着记下了苏挽之这个倒霉蛋。现在好了,他连抬眼皮都费力得紧,嘴巴只有喘气的份儿,哪怕苏挽之直接把油灯撂他身上,他也只有生受了。 “喂!你没事吧?” 苏挽之稳稳握着油灯,丝毫没有要泼过去的意思。他一向心宽,身上养好了就把遭过的罪忘了,又坚定不移地信奉“冤冤相报何时了”的信条,并不想趁人之危报复什么的。 见沈无虞耷拉着脑袋不答,他迟疑了会儿,才把油灯搁在石阶上,壮着胆去扶他。沈无虞浑身虚软无力,直接摊在苏挽之身上。苏挽之本就体弱,现在又半扶半抱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可谓举步维艰,从院子到卧房一段小小的距离,走得他汗水淋漓。好不容易将沈无虞放到床上,他正想着是先喂他喝点水还是烧水给他擦下身,就被人一把拉上了床。 方才那一段不短的距离,受苦的又岂止苏挽之?沈无虞原本还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奈何苏挽之身上淡淡的书墨香气似长了手般一阵阵撩/拨过来,只拨得他心笙荡漾,哪还记得要克制? 原本虚软无力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苏挽之死死压在身下,沈无虞如发/情的猫儿般来回磨蹭他的身体,还不时发出诱/人的喘/息。 “喂!你怎么……唔!唔……” 苏挽之被他压得呼吸不畅,忙出声制止。正巧让不知如何下手的沈无虞逮到突破口,凑过来低头堵住他的嘴。 一条湿软的物体滑入口腔,缠住苏挽之的舌头舞动嬉戏,苏挽之惊愣当场,等他想起反抗的时候,少年已摸上他的穴道,轻轻一拂,苏挽之便沦为鱼肉任人宰割了。 苏挽之今年二十有三,早行过冠礼,若不是家中实在贫寒,恐怕早已成家立室,说不定儿子都能满地爬了。所以他对男女之事并不陌生,再者,云泽为东陆大国,不乏神裔一族,男男成亲也是古已有之,苏挽之亦略知一二。不过他是普通男子,并非神裔一族,又不曾倾心男子,现在被沈无虞强迫,心中又气又急,忍不住骂起人来。奈何他浸/淫诗书多年,骂不出多难听的话,说来说去无非几句君子不强人所难云云。 沈无虞哪里管他愿不愿意,回春散的药力只有行了/房/事才能解开,拖得越久,药性越烈,虽不致取人性命,但却能麻痹心智,无限地放大情/欲。 摸着身下温暖的躯体,沈无虞双目依然泛红,唯一能看得入眼的,便只有苏挽之不断翕张的嘴唇。 好吵!好吵!好吵! 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本能地抗拒,索性又低下头去,狠狠吻住。 这一吻,比方才更加火辣,直到两人都无法呼吸了,沈无虞才不舍地离开,一条暧昧的银丝从彼此口腔中牵连而出,冰冷的房间也跟着升温。 循着本能,沈无虞拉开了两人的衣服,自己则跨坐在苏挽之身上,握住苏挽之半立起的物件揉弄,手法生涩粗鲁,却也强烈地刺激着苏挽之的情/欲。 苏挽之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残留的理智却妄图强压下在他看来羞/耻不堪的声音,结果,这低沉中带着不甘倔强的声音,反而引得沈无虞更加情动。 他此时已化作欲/望的奴/隶,只记得用身体去捕捉快/感。他无数次地低头亲吻苏挽之的身/体,对待玩具一般毫无章法的胡乱揉捏。 苏挽之被他弄得又气又喘,偏偏身体还起了反应,羞愤地几乎想咬舌自尽。 想着想着,舌尖突来一阵刺痛,他嘶地抽一口凉气,却不慎卷住另一条带着血腥味的柔软的舌头。 苏挽之冷冷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稚气与妖媚混杂,迷离杏眼中的渴切几乎要流溢出来。他热得像要灼伤人的手沿着自己敞开的衣襟往下探去,如剥离果壳般慢慢褪去他的衣裤。 苏挽之绝望地闭上眼,浑身僵硬地躺在木板床上,只等沈无虞给他致命一击。 第6章 负责 “啊……” 没有意料中的剧痛,随着一声愉悦长吟,苏挽之感到自己的分/身被包裹进湿热紧致的肠/壁,少年覆着一层匀称肌肉的健美身体如拉开的满弓,向后弯起优美的弧度。透亮的汗水沿着他同样往后扬起的颈项滑落,在身体上游走出惑人的水迹。 已全然沦陷的沈无虞,此时心心念念地都是欲将他灭顶的快/感。他无瑕理会身下人僵硬的肢体,甚至有些恼于他的无动于衷。只得不停地晃动身体,以获取更深的进入。 这一夜似一个瑰丽曼妙的梦,梦中开满了妖异的花,朵朵散发着奇香,好似要将人引上九天。 直做到天光泛白,沈无虞泄过几回,才脱力地倒在苏挽之身上,闭眼昏睡过去。苏挽之身上的穴道已经解了,可他也被沈无虞折腾得只剩喘息的份。还好残留了半分力气,足够强撑着将两人分开。他本怒火难纾,心下打定主意,就算爬也要爬着把沈无虞扔出门去。却在看见少年腿间流下的狼狈污迹和血渍时,突然软下心肠。 罢了,罢了……就当是……一夜荒唐之梦吧…… 他如此宽慰自己,伸手勾起被少年扔在地上的破旧棉被,盖在两人身上。原本飞扬跋扈的少年,此刻如一只无害的小兽,感受到身体相贴的温度,便瑟缩着依偎过来。一手横过他的肩,一手环上他的腰,将他占有性地桎梏于怀中。 苏挽之也由他去了,许是有了肌肤之亲的缘故,或者说,是他变相占有了少年的缘故,心里竟突兀地升起一股可以称作怜惜的古怪情绪。 于是,他轻叹一声,抬手拂开了少年脸上散乱的发…… “你这个混账!” 哗啦一声响,冰冷刺骨的液体扑面而来,泼了苏挽之满头满脸。早春的清晨还有些冻人,他不禁打个寒颤,睡眼朦胧间只见床前站了个人,手里举着自家破朽的木盆。 “你……阿嚏!” 苏挽之茫然地望着他,忽然打出个喷嚏,他身体很差,一直病怏怏的,刚又淋了盆井水,恐怕要着凉。 “你什么你!” 见他一副无辜茫然的模样,沈无虞简直怒不可遏。他一大早醒来,就发现怀里窝了个人,这人衣衫尽褪,浑身布满青紫痕迹,还一脸满足地搂着自己,纵使他未经人事,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个不要脸的书呆子,居然趁我喝醉了勾引我!” 沈无虞把木盆一扔,扑上去扯住苏挽之的胳膊,硬把他拉下床,作势要狠揍一顿。 苏挽之被他强压着做了大半夜,现在浑身散架了一样,根本使不出半点力,只能蜷在地上瑟瑟发抖,曲起胳膊护住头脸。 沈无虞被他可怜兮兮又窝囊的样子气得半死,碍于面子又不好说自己昨晚是中了j□j,只谎称喝醉了酒。可不管是喝醉了酒还是中了j□j,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自己明显占了这书呆子的身子。真是倒霉催得,他千辛万苦才逃出倚红楼,没想到却栽在这个书呆子手里。 平白强要了别人,即使对方是个男人,也不是说句‘对不住了,兄弟’就可以了事的,沈无虞虽说有些顽劣,但本质不坏,做不出嘴一抹就拍拍屁股走人的混账事。再说云泽民风开放,男男相亲,甚至成亲,并不罕见。可真让他娶个男子过门,他却是千万个委屈不愿。 “喂!你……你想怎么样?” 沈无虞不耐烦地将苏挽之扯起来站稳,语气凶狠地问道。 “苏逸。” 苏挽之怯生生地回他一句。 “什么?”沈无虞一时反应不过来,语气更加不耐。 “这位公子,在下姓苏,名逸,字挽之,不叫喂。”苏挽之好脾气地解释。 “谁问你姓什么了?”沈无虞剑眉一挑,叉起腰道,“我是在问你昨晚……昨晚的事怎么解决?你要多少银子?” “银子?”苏挽之疑惑道,“公子你为何要给我银子?” 吓! 沈无虞心下一沉,看来这书呆子还挺有心计的,银子都不要,摆明是要赖上自己了! “一千两,够不够?” 沈无虞伸出右手,故作老成地竖起一根手指,自认已经非常慷慨,“倚红楼花魁的初夜才标中一千两。”言下之意,苏挽之昨夜是卖了和花魁一样的价,绝对值当了。 苏挽之琢磨一会儿,总算弄明白沈无虞的意思,敢情他把自己当作秦楼楚馆的小倌儿,昨夜全当花钱睡了自己。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你!咳、咳、……” 一连串辩驳的话涌到嘴边,全因着激荡的情绪,化作撕心裂肺的咳嗽。苏挽之别过脸,差点连心肝脾胃都咳出来。忽然喉咙一热,竟咳出了血。 “书呆……呃……你,你没事吧?” 被苏挽之惨白如纸的脸色吓到,沈无虞忙伸手扶住他。 “走、走开!” 摇摇欲坠的男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生生甩开了沈无虞的手。 “你这个……小心!” 沈无虞张口想骂,却看见苏挽之摇晃着往后倒去,自己也跟着惊呼一声,急忙伸出手臂,将人拦腰抱住。怀里的人身形消瘦,轻得全然不似一名成年男子。刚才自己把他扯下地时,他只匆匆抓了一件外衣披上,现在,透过这件松松垮垮裹在苏挽之身上的衣衫,沈无虞可以清楚地看见昨夜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入目皆是青紫,深深烙在这人瘦削的身体上,确实有些过分了。 而刚才自己的话…… 沈无虞心里生出丝丝歉疚,不由将苏挽之搂得更紧。 “请公子放手。” 待眩晕感淡去,苏挽之扶住额头,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对不起。” 沈无虞止住他的动作,很小声地道歉。苏挽之反而愣了,虽然少年的声音细若蚊哼,但他的确听到了,并且……用力将自己的脑袋按进怀里的少年,整张脸都红透了,看起来竟有点……可爱? “是我轻侮了你,你也别气了,我会对你负责的。”沈无虞接着道,脸越来越红,都快冒烟了。不过他倒所言非虚。以他的家世,纳个男妾闲养着,完全不是什么大事。 “对我负责?” 苏挽之被他弄糊涂了,“昨晚明明是你……唔!” 沈无虞一把捂住他的嘴,这回脸上真的快滴血了,“昨晚的事今后不许再提!” 这人的面皮原来……这般薄。 苏挽之不由弯起嘴角,少年感到掌下两片薄唇勾起的弧度,手心被火烧了似地发烫,一下缩回了手,面上两团红云飞舞,恼道, “你、你没事傻笑什么!还不赶快滚起来穿好衣服!” “在下也想起来,只是……”苏挽之忍着笑意,故意拖长了声音。 沈无虞果然炸毛了,凶巴巴地吼道,“只是什么?” “只是公子这样抱着在下,在下实在是动弹不得。”末了,还为难地叹一口气。 沈无虞双目瞪得滚圆,扔烫手山芋一般将苏挽之推出怀中,“谁、谁要抱你了!还不是看你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这人怎么跟小孩儿似地,经不住逗弄,一碰就炸。 苏挽之低笑几声,扶着身旁的书桌站稳,才慢悠悠地走到衣柜前翻找今日要穿的衣裳。 “喂!那个书……咳,苏……挽之,你找一身像样点的衣服穿上。” 沈无虞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苏挽之正拿起一件烟色泛白的外衫,样式简洁,只衣摆处描着几支苍翠墨竹,看来甚是素雅。他仔细穿好衣服,才转身面对沈无虞,眼中带着些许疑问。 “公子,你方才说什么?” 沈无虞觉得自己多虑了,眼前的人一副淡泊宁静,与世无争的姿态,根本无须锦衣罗缎装饰,一袭素衣,一卷诗书,再合适不过。 “我说,你现在就随我回府。” “嗯?” 苏挽之微微挑起眉,他背对窗户,逆光而立,穿窗而入的阳光沿着他颀长笔直的身形勾勒出一个泛着微光的轮廓,他的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的,莫名和疑惑混杂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点……动人。 是的,动人。 沈无虞听见自己的心在跳,砰、砰、砰、砰,如擂鼓一般。 一定是因为他……像那个人的缘故。 第7章 相府 若问攫阳城内除了当今圣上,谁的权势最大,也许除了当朝宰相沈沉璧,谁也担不起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任。 自然,宰相府必须符合它主人的显赫身份,从大门到屋宇乃至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无不精巧细腻,大方奢华。 站在宰相府汉白玉石砌成的大厅里,苏挽之感到前所未有的拘束,尤其当堂上投来一道锐利目光的时候。他想过少年出身富贵,却没想到他竟是宰相之子。 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已经不年轻了,却也并不显老,英俊中带着几分桀骜的面容因岁月的洗练平添几分成熟稳重的风华。他身着一袭滚银边描云纹黑色长衣,慵懒地斜倚着扶手,眼神冷漠倨傲。 “虞儿,他是谁?” 对峙半晌,男人差不多喝了半盏茶,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 跪在地上的沈无虞身形一动,颤巍巍答道,“回禀父亲大人,他是……他是无虞准备纳下的男妾。” “男妾?” “男妾!”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平静无波却暗藏深意,一个满是掩不住的惊异。 “呵,为父倒不知,虞儿什么时候学会了自作主张?” 对于几乎要跳起来的苏挽之,沈沉璧连一个眼神也吝于给与,他只是眯起眼,嘴角挑起淡淡笑意,堪称温和地看着沈无虞。沈无虞浑身一抖,不自觉地握紧铺在地上的衣摆。 “无虞不敢。” 他深深低下头,不敢和座上的男人对视。男人的脸上极少有表情出现,只有在特别开心或生气时,才会挂上一点笑意。显然,自己彻夜未归,又带个陌生男子回府这种事是不会令他开心的。 “不敢?”沈沉璧脸上的笑意更深,“把人都领回府了,虞儿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无虞无从辩驳,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他,在沈沉璧面前,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苏挽之倒是想说几句,无奈被沈无虞死死拽着,也只好闷声不吭。 明晃晃的大厅,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分明,除了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便只有沈沉璧用手指敲击几案的声响。 咚、咚、咚。 三声过后,沈沉璧收回了所有表情,平静无波的脸上如覆着一层面具般冰冷慑人。 “既然虞儿无话可说,那为父可要罚你了。” “彻夜不归,其罪一;与人厮混,其罪二;私定终身,其罪三。三罪并罚,即日起,你禁足三月,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准许,不准踏出寝居半步。” 禁足三月,已算薄惩,沈无虞稍微松了口气,埋首恭敬地叩了三下头,道,“无虞谨遵父亲教诲。” 沈沉璧点下头,算是知晓,随即目光一转,落到苏挽之身上。 苏挽之抬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审视许久,沈沉璧忽然笑出声来, “虞儿的眼光当真不行,这样的货色,放到倚红楼,最多不过数两银子。” 这算是父子天性吗?苏挽之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一个清清白白的书生,怎么就和倚红楼纠缠不清了?面前的是当朝宰相又如何,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拱手做下一作揖,反击道,“在下一直听闻宰相大人铁血手腕,肃己极严,今日有幸得见,竟也是风流多情之辈,对声名在外的倚红楼好似颇有研究。” “放肆!” 沈沉璧活了大半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夹枪带棍地和他说话,自是勃然大怒,广袖一挥,刚续满的茶杯就在苏挽之脚边炸个粉碎,汤色澄碧的茶水泼在他烟色的衣摆上,留下几道绿痕。他却不惊不恼,淡然地站在原地。 沈无虞几乎呈痴呆状地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回旋――这下书呆子可真成死书呆子了。 出人意料地是,沈沉璧并没有对苏挽之怎样,既没打,也没杀,只叫家丁把他关进地牢留待处置。宰相府的家丁何其世故,不仅将苏挽之五花大绑,还细心地用破布堵住了嘴,免得他又说些不知轻重的话。惹恼了宰相大人,日子不好过的可不止他一个。 “唉!” 沈无虞蹲在自己院里的老梅树下,拿着剑在地上戳来戳去,不知叹了今日第几口气。他这次被禁足得彻底,身边的丫鬟小厮让沈沉璧撤了个干净,只每日派仆妇送来三餐。无奈那仆妇天生聋哑,他想打探点消息都不行。已经过了五日了,不知苏挽之怎么样了。本来就病歪歪的样子,如今下到牢里,还是阴冷潮湿的地牢,恐怕…… 唉…… “怎么了这是?大老远就听见少爷在叹气。” 一截玄色衣摆突兀地闯进视野里,沈无虞吃惊地抬起脑袋,正对上说话人笑眯眯的眼睛。 逆光而立的男子身着一袭玄色衣衫,其上不着半点花纹,本来稍嫌阴沉,却在男子堪称明艳的微笑下,沾染了几分暖意。 来人正是沈沉璧多年来唯一纳下的男妾,身世颇有几分神秘的苗裔段明幽。 “小爹!你怎么来了?” 沈无虞忙站起身,满脸喜色都要溢出来了。父亲肯让小爹来看自己,表明他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说不定书呆子的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来看看你啊。” 段明幽眨着春光潋滟的桃花眼,竖起食指点在颜色极淡的唇上,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可是瞒着你父亲大人来的,回头可别说漏了嘴。” 沈无虞心中腾升而起的希望瞬间被这句话打散了。 “唉!” 他重又叹口气,转身捡起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剑,继续戳窟窿。 “怎么了?不高兴见到我?” 段明幽委屈地挨过来,沈无虞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拎了个篮子。 不用看都知道装的什么,他已经闻到杏花酒,水晶饺,香酥鸡和蟹粉狮子头混在一起的香味了。每次他被禁足,段明幽总提着这些吃食来哄他高兴,他也的确高兴起来了。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闷闷的。 “你知道那个人的事了吧?”沈无虞明知故问。 “嗯?哪个人?” 段明幽配合他作出茫然不知的表情。 沈无虞只好又把他和苏挽之的事情说一遍。 段明幽听得津津有味,还针对其中一些沈无虞模糊处理的细节发问。 “他怎么勾/引你的?你们做了几次?你中的什么春/药那么厉害?” 沈无虞生生压下在他身上也戳几个窟窿的冲动,苦脸叫道,“小爹!你就别编排我了行不?还是赶快帮我想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吧!” 段明幽见他真急了,倒也不再取笑,敛起神色沉思一会儿,伸手贴上沈无虞的手腕,替他把起脉来。 “烈性j□j不仅伤身,还会在体内滞留一段时间,我且帮你看看,若真有什么,倚红楼今后也不必再开了。” 沈无虞暗暗吓一跳,脸上随即炸开两团红云,他近日只顾忧心苏挽之的事,倒把另一件事给忘了。 “这是……” 段明幽忽然眼神一凛,死死握住沈无虞的手道,“你确定那日只闻到香味,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呃……”沈无虞明显噎了一下,为了保住些许颜面,他的确略去了云宽引诱他那一段。现在段明幽如此严厉地盯着他,他也不好再隐瞒了。 “我醒来的时候,不仅闻到香味,还有个人趴在我身上……” “那她有没有和你……”段明幽急切地扬起声音,沈无虞满脸通红地打断他,“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和我……我就醒了,然后点了他的穴,逃跑了。” “你啊!”段明幽狠狠拍下他的脑袋,长舒一口气,“幸好我今日来了,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无虞摸上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奇道,“我好好的,怎么会死?” “好好的?”段明幽冷笑一声,指着他脸上的黑眼圈道,“那这是怎么来的?如果我没猜错,你这几日都睡不好吧,做的什么梦,还要我说出来吗?” 沈无虞差点把脑袋埋土里去,看都不敢再看段明幽,用细若蚊哼的声音支吾道,“小爹怎会知道的?” “少爷,你听过相思蛊吗?” 段明幽不答反问。 相思蛊? 沈无虞自是闻所未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偏又忍不住好奇,双眼闪光地盯着段明幽。 “就知道你不晓得。”段明幽也学着他叹气。 “快给我讲讲,相思蛊究竟是什么东西?”沈无虞才不管段明幽责备的眼神,扯着他的袖子催他快说。 段明幽嫌弃地甩开他缠上自己胳膊的手,自顾踱到老梅树下的石桌前坐下,故意清了清嗓子。 沈无虞连忙取出篮子里的杏花酒,斟满一杯捧到段明幽面前,讨好地笑道,“小爹,先润润嗓子。” 段明幽终于绷不住了,微微扯下嘴角,在他头上敲一记,“你这个小鬼,真不叫人省心!呐,赶快坐过来,坐稳了,免得吓来摔到地上。” 沈无虞跳起来反驳,“怎么可能!这世上还没什么东西能吓到我!” 段明幽一把把他按在身边的石凳上,不怀好意地笑道,“少爷还是先听完这个故事再吹吧。” 第8章 相思蛊 “多年以前,江湖上出过一个妙手回春的神医,活死人,肉白骨,还擅长养蛊。可惜神医医术高明,却并无悬壶济世之心。他隐居在深山之中,整日与药草为伴,性子冷淡孤僻,喜怒无常。偶有病人慕名而来,皆被他拒之门外。后来,一个人的日子过久了,神医渐渐耐不住寂寞,便也开始收些病人。然而,为他们治病,都是有条件的,并且相当严苛。曾经有一对情人上门求医,妻子病重,丈夫在神医门前长跪两天两夜,粒米未进,以示决心。神医笑而不语,却收治了男人的妻子,且并未提出任何条件。妻子的重病在神医的精心调理下很快有了起色,待到两人离去时,神医交给男人一块玉,告诉他把玉送给第一个遇见的人即算报答。 没有预料中的刁难,男人欣喜地答应了。回家途中,他和妻子乘坐的马车被劫,男人第一个遇见的人,竟是提刀的悍匪。他如约将玉交予悍匪,岂料那人接过玉佩,不多时便脸色剧变,猛地朝男人扑将过来,就当着男j□j子的面,将他淫/辱。 事后,男人羞愤欲死,悍匪却未杀他,还将他与妻子放回家中。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回到家里的男人,竟在七日后暴病而亡,死时身下遗了一滩精血,甚是凄惨可怖。而那悍匪也于同一时间死去,死状与男人如出一辙……” 讲着讲着,段明幽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轻不可闻,仿佛黑暗中突然伸出又慢慢缩回的手。 “唔……” 沈无虞隔着袖子抚上胳膊上一溜串冒起的鸡皮疙瘩,嘴硬道,“也没什么可怕嘛!不过是个脾气古怪的神医罢了。” 段明幽懒得揭穿他,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悠悠地喝了几口,才听到沈无虞大叫, “不对!小爹你又骗我!不是讲相思蛊的事吗?为何故事里只字未提?” 段明幽呵呵笑两声,也替他斟上一杯酒,娓娓道,“少爷,相思蛊一直都在啊。神医不是送了东西给那个男人吗?” “那块玉?!” “不错,就是那块玉。玉里种的,便是相思蛊了。”段明幽支着下巴,眼睛半眯起,神情闲适,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人,一旦通过相思蛊有了肌肤之亲,就再也不能离开彼此,并且每隔七日必行欢好,否则就会欲/火焚身而死。 更可怕的是,相思蛊无形可辨,它可以放进任何东西里,一旦接触到皮肤,便会钻进人的身体,直到那人与人行房,才会发挥效力。” 沈无虞脸色一白,他突然想到那晚滑进喉咙里的冰冷异常的茶水,莫非自己…… “不错。”段明幽直接回答了他心里的疑问,“少爷,你被人下了相思蛊。” “那我和书呆子岂不是……”沈无虞腾地站起来,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简直可以开染坊了。 “嗯。”段明幽淡淡地点头,“恭喜少爷,你非‘娶’他不可了。” 那个加重了音调的“娶”字,听来分外刺耳。 “可父亲不许。” 沈无虞又颓然地坐回来,何止不许这么简单,依沈沉璧的性子,苏挽之不死都要褪层皮。 “少爷,你真笨!”段明幽不客气地赏他记爆栗,“你的命和一个男妾,老爷会不知道怎么选吗?” “可是……” 沈无虞别扭地绞着手指,跟个怕羞的小姑娘似地,“我该怎么和父亲说……” 段明幽静静地看他一会儿,抬手捏住他的脸颊往外用力拉扯,忿忿道,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沈无虞微微一愣,接着便搓起泛红的脸颊狡猾地笑起来,装模作样地拱起手,向他作揖。 “如此,无虞真要谢过小爹了!” “你呀!” 段明幽笑着摇头,看他的眼神却甚是宠溺。 第9章 宰相夫人 得了段明幽的许诺,沈无虞知道事情十拿九稳,便有些坐不住了。认真算起来,他已经月余没见过那个人了,实在有几分想念。于是趁聋哑妇人忙着收拾午饭用过的碗碟,没工夫注意他,沈无虞便从自己偷偷打出的密道溜了出去,直奔宰相府的西苑。 宰相府的西苑正是宰相夫人的居所,是沈沉璧顾念夫人身体孱弱,久病未愈,需要调养而特意辟出的一处幽静怡人的院落。平时除了特意挑选出来伺候的下人,连沈无虞也不能随意进出的。 沈无虞面上不反对,全是仗着自己从小跟随高手习武,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武功,总能瞒过相府的侍卫,在他想念阿爹的时候偷跑去看他。这次也和往常一般,他一路飞檐走壁,巧妙地躲过来往的家丁,很快就到了西苑。 沈无虞悄无声息地跃上院墙,找了一处枝桠浓密的角落掩住身形,便谨慎地四下张望。现下正值晌午时分,伺候过主人用饭,下人们也都下去吃饭了。院子里只有两个当值的丫鬟守在主屋外,细细碎碎地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两人还时不时捂嘴窃笑。当视线扫过庭院角落那棵樱桃树时,沈无虞眼睛一亮,立刻撑起身体,轻巧地翻身落地。 那人和往常一样,静静坐在院子角落那棵已经死去很久的樱桃树下,专注地眺望远方。远处除了层峦叠嶂的山脉,便再无任何可供欣赏的景致。那人却看不够似的,总痴痴凝视,仿佛那群山之中藏有他最珍爱的宝物。 沈无虞理好弄皱的衣角,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柔声唤了一声阿爹。 尽管他已经用了自认最温和的语调,那人还是微微抖动了下身体。 还是吓到他了。 沈无虞有些自责地想。 那人恍若刚从梦中惊醒,慢慢转过的脸上带着迷惘的表情。呆滞的眼珠转了几转,才找准焦距般朝沈无虞看过来。 “无虞。” 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发出的声音嘶哑如被寒风摧折的枯枝。 “阿爹,是我。” 沈无虞握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挨着他坐下来。 男人惨白的脸上掠过丝缕笑意,他盯着沈无虞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垂下头,继续盯着面前的石桌。 桌上端端正正地摊着一本书,纸张已经泛黄,字迹也很模糊,歪歪扭扭的,看不出写的什么。沈无虞难得见男人做发呆以外的事,便好奇地探过头去,拿起书问道,“阿爹看的什么?” 男人无神的双眼陡然睁大,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慌忙将沈无虞手里的书抢回怀里,死死搂住,神经质地不停摇头哀求, “不要丢、不要丢……是子晏的、是子晏的……求求你,不要丢……” “阿爹?” 面对突然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的男人,沈无虞既惊又疑,也不知如何抚慰。只好轻轻把他揽进怀里,不断地抚摸他的脊背。 手指抚过轻薄衣衫下的嶙峋瘦骨,沈无虞的心抽痛了一下,阿爹又瘦了许多。 “呜……子晏……子晏……” 在沈无虞耐心的安抚下,男人逐渐平息了下来,如怯生又渴望庇护的幼兽般试探着缓缓靠进他怀里,口中依旧喃喃低语着这个沈无虞从未听过的名字,双手还是紧紧地篡着那本旧书。眼泪不停地从他紧闭的双眼流下来,划过瘦削的脸颊,直落到胸前的书页上,那些本就模糊的字迹又晕开了些。 原来那些字都是被眼泪打湿过的吗? 那要流多少泪,才能使它们模糊至此? 沈无虞不合时宜地走神,忽觉臂弯一沉,男人已晕倒在他怀中。随侍一旁的下人见状,立刻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端药的端药,找大夫的找大夫,原本安静的院落瞬间炸开了锅。一直藏在暗处的影卫转眼便从沈无虞怀里将人夺了过去,直接将男人抱回卧房。 沈无虞自然也急,顾不上发火,紧跟着那个叫十一的影卫进了房间。那影卫冷硬得像块冰,兀自散发慑人的寒气,把男人放上床躺好之后,便稳稳站在床边,不肯让沈无虞靠近半步。 沈无虞气得要死,他自己的阿爹还不准他看了?冲上去就想把十一推开,抬手之间,却听得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段明幽和沈沉璧先后跨进门槛,两人径自走向床榻,全然没注意到房里还杵着个沈无虞。 见到段明幽,十一才往旁边退去,让出床头的位置。段明幽沉着脸,没好气地从被子里抓出男人的手,贴着腕替他把脉。 沈沉璧负手立在床前,背对着沈无虞,倒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双手握得有些泛白。 约摸过了一刻钟,段明幽才将男人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十一适时递上他的医箱,却被段明幽挥手隔开了。 “他没事,只是情绪起伏过甚,一时难以承受罢了。”末了,又带点嘲弄地笑道,“夫人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公子今日只见过少爷。”十一意有所指地回答。 突然被点到名的沈无虞汗毛都竖了起来,期期艾艾地挪到床前,无意间对上沈沉璧冷凝的视线,吓得汗毛一立。 “父亲……”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在禁足中,只得蔫蔫垂下脑袋。 “你对他说了什么?” 头顶突然响起男人威严的询问。 “我……”沈无虞自己也感到莫名,阿爹好好地就哭了起来。“我只是拿了下阿爹的书。” 那本书慌乱间落在床前,胡乱合了起来,藏蓝色的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韩青树几个字。 韩青树,正是阿爹的名字。可那几个字……完全是一笔一划生硬地凑在一起的,看来十分古怪。 沈沉璧俯身捡起地上的书,信手翻了几页,脸色就铁青了,转身一个巴掌扇到十一脸上,啪一声亮响,沈无虞都替他肉疼。可十一眉头都没皱一下,无畏地回看过来。 “他怎么还留着这种东西?我明明已经命人把一切都烧干净了,怎么他手里还会有这本书!” 沈沉璧扬着手里的书厉声质问,整个人愤怒得颤抖。 沈无虞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心生怯意,不由地朝段明幽靠过去。段明幽攀住他的肩膀,朝他露出安抚一笑,出声劝阻道, “老爷,夫人还病着呢,您可别又气坏了身子。” 段明幽的话,向来是管用的,沈沉璧一把将书丢到十一身上,喝道,“赶紧给我处理干净了!”话里的火气明显压下几分,人也不抖了。 “是。”十一仍是不温不火的。 房间里的气氛越发古怪,几乎一盏茶的时间内没有人再开口说话,都围在床前盯着昏睡的韩青树。沈无虞好容易攒够了勇气,颤巍巍开口道,“小爹,阿爹他……什么时候会醒?” 段明幽转过身,摸摸他的头顶,“少爷不用担心,夫人绝对不会错过你大喜的日子。” “啊?” 大、大喜的日子?!沈无虞惊讶得忘了合拢嘴,他什么时候要成亲了?! “少爷,”段明幽笑眯眯地倾身过来,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可真沉得住气,今日可是第六日了,你不去牢里瞧瞧吗?” 轰! 沈无虞的头顶升起一团热腾腾的云雾,连向沈沉璧告退都忘记,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哎呀呀!” 段明幽站起身,一手攀上沈沉璧的肩膀,伤感道,“这孩子终于要成亲了。” 守在门外等着随时进来伺候的丫鬟被两人暧昧的姿势羞红了脸,纷纷垂下头,又忍不住偷眼瞧一瞧。 段明幽气质清朗,人又长得俊美潇洒,轻轻一笑,哪怕只是微微勾动嘴角,也叫人意乱神迷,舍不得挪开视线。 美色当前,沈沉璧却坐怀不乱,伸手将黏过来的段明幽推开一些,冷声道,“我何时同意了?” 段明幽挑起眼看他,嘴角绽开一抹狡黠的笑,“明幽可是详尽地向夫人禀报了这件事,至于能不能让老爷同意,就不是明幽能决定的了。” “你啊……” 沈沉璧紧绷的表情终有一丝松动,叹道,“帮外人拐走我儿子,还要赔上我的夫人不成?” “老爷,”段明幽苦笑着摇头,“你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十一。” 沈沉璧却不接他的话,张口唤了十一过来,吩咐到,“今夜把伺候的人都撤了。” 第10章 地牢 尽管在宰相府生活了十六年,沈无虞却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地牢,向来是府里人人听之色变,闻之胆寒的所在。它地处宰相府近郊的地界,由于紧挨河流,其里潮湿阴冷,湿滑的四壁长满苔藓,手一触上就带来绵软的触感。有时运气不好,还会摸到正在蠕动的浑身布满黏液的蛞蝓。 “呀!真恶心!” 沈无虞运气便不怎么好,从进门开始,已经摸到不下十只。 “少爷,您别扶着墙,跟着小的就好,现在湿气重,那玩意儿满墙都是。” 为他引路的看守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时不时被沈无虞的惊叫吓一跳,倒真难为他了。 也不知少爷怎么想的,这腌臜旮旯有什么看头,非要进来不可。倒是听来送饭的小东说起过,这次下到牢里的是少爷的相好,可那不是个……男人吗?没想到少爷居然也好这口,不过那男的的确长得不赖,有鼻子有眼,看着还白净,是挺像小东说的兔儿爷的。 看守只敢在心里犯嘀咕,脚下走得飞快,生怕沈无虞等得不耐。 “我说……他在牢里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沈无虞摸摸鼻子,欲言又止几回,才挤出句完整的话。 “回少爷,苏公子过得不错,吃得香,睡得好。段二爷早就吩咐小的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免得少爷您挂心。”看守对答如流,也不知暗自练习了多久。 听他这么一说,沈无虞总算安下些心。也多亏小爹的面子,否则哪来这些好日子给他过?回头真要好好谢他。 “少爷,苏公子就在里面,小的这便退下了?” 把沈无虞送到关押苏挽之的牢房前,看守弯着腰问道。 沈无虞嗯一声,接过他呈上来的钥匙。 啪嗒、啪嗒……回荡在黑暗甬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看守提着灯笼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尽头,沈无虞才深吸一口气,将钥匙j□j锁眼里。 咔嗒。 门开了。 潮湿的空气混着苏挽之的气息汹涌而来,几乎一瞬,沈无虞的腿便软了。 今日是第六日了。 相思蛊每隔七日发作一次,越是接近时限,越是引得人心绪激荡。 在得知自己中蛊之前,沈无虞还当是春/药未从体内排尽,导致他夜夜春/梦,难以安眠。而今知道了这七日之限,那梦中看不清面孔的人便通通换做了苏挽之的模样。 夜夜痴缠,纵使在梦中,也让人羞赧。 沈无虞在看到苏挽之的瞬间,就不自在地偏过脸,故作镇定地招呼道, “喂!我来看你了。” 苏挽之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冷不丁门口窜进个人,吓得他够呛,脸刷一下就白了,待看清是沈无虞,又微微泛上点红。 “原来是沈少爷。”他语气如常,敛起的眉却多少泄露了情绪。 沈无虞打小便靠观察沈沉璧的脸色过活,读出这点实则隐藏得很失败的愤懑自然不在话下,当下轻叹一声,走到苏挽之身边坐下,言辞恳切地致歉。 “苏大哥,我也不知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倒是牵连了你受累,实在是对不住了。” 他仰头望着苏挽之,黑亮的杏眼透着真诚无辜,着实让人心软。 苏挽之再不好给他脸色看,也道,“并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礼数不周之过。” 沈无虞连忙摇头,“哪里、哪里,是爹爹言语唐突,不怪苏大哥的。” “……” 再怎么迟钝,苏挽之也觉出不对了,他虽和沈无虞相交尚浅,却也知他性子骄纵,轻易不会示弱,怎地今日如此……客气? “你——” “你——” 两人约好似的一起开口,又像被人摸了触角的蜗牛,齐齐收回话头,空余一室尴尬。 “还是苏大哥先说吧。”最后还是沈无虞打破沉默。 苏挽之也不谦让,直接问道,“相爷何时放我离开?” “你要走?” 沈无虞倏地撑起身体,原本明朗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当真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苏挽之对他突来的愤怒很是不解,“我与沈少爷本无瓜葛,现在相爷气消了,我自然是要离开的。” “什么本无瓜葛,难道你忘了我们……”沈无虞气得眼圈发红,一把扯住苏挽之的衣襟,却羞得说不下去。 苏挽之格开他的手,神色凛然道,“那一夜,全非苏某所愿,若沈少爷肯委身下嫁,苏某自不相负。但若要强纳苏某为男妾,却绝无可能。” “你!” 一句全非所愿,令沈无虞又羞又怒,当下朝苏挽之扑过来,将他死死压住,怒声问道,“你竟敢瞧不起我!我有哪里不好?” 苏挽之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唯有眼睛还算自由。他来回扫视沈无虞几圈,轻轻一哂算作回答,随即闭了眼,索性连看也懒得看了。 沈无虞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这样无言的轻蔑简直比污言秽语更折辱人。连日来的担忧,刻意的讨好竟换来这般轻待。 他脑袋一热,把段明幽教他的春风化雨的招数全抛到脑后,只一心想教训身下的人,让他再也不敢无视自己。 撕拉一声,苏挽之惊觉胸口一凉,竟是沈无虞盛怒之下,撕开了他的衣裳。 第11章 蛊惑 “你做什……唔!” 恼怒的质问被人轻易吞入腹中,来不及合拢的嘴里也随即侵入一条湿软的舌头。 那是一个毫无章法却热切的深/吻。 苏挽之拼命地推搡压下来的人,却如蚍蜉撼树一般毫无成效。沈无虞身材高大,又习武日久,力气岂是苏挽之一介弱质书生可比?但他也被苏挽之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不轻不重的拳脚弄得有些不耐,于是伸手扯过附在苏挽之身上的几缕碎布,提起他的双手将他绑在床头。 苏挽之如一尾搁浅海岸的鱼,全身未着寸缕,孱弱苍白的身体在猩红床单的映衬下,隐约发出玉般的光泽。 他似乎一下惊醒了,猛然收缩的瞳孔里具是铺天盖地的红。 的确,何曾见过,甚至听过这样的地牢? 干净清爽的房间,四壁挂着写意山水,桌椅床榻都铺了一层红锦,床边的案几还放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 分明就是……新房。 “哈哈哈……” 苏挽之忽然大笑起来,自己当真愚不可及,竟悠然自得地在这里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全不知外人早把他当做送上门来的倌儿,甘愿自荐枕席,只等着大爷临幸。 “你……怎么了?” 沈无虞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拂过苏挽之的眼角。积蓄已久的泪水经他一拂,便如决堤一般,滚滚而落,他不由愣住, “你哭了……” 苏挽之狠狠剜他一眼,恨不能立刻抹去眼泪。无奈双手被缚,只能放任泪水肆虐。 “你、你不要哭!” 沈无虞向来吃软不吃硬,他接得了拳头,却招架不住眼泪,更不知怎么哄人。立马就从苏挽之身上爬起来,围着他打转,就差没生出条尾巴摇来摇去地示好。 苏挽之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这一笑,就没办法生气了。干脆扯动自己被捆起的双手,给他一个台阶下,“我不哭了,你帮我解开。” 沈无虞想都不带想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苏挽之松开了。 苏挽之下了床,并未表示感谢,更对沈无虞一脸的求表扬视而不见,自顾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沈无虞倚在床头,给自己倒了杯酒,假装不在意地问他。 “衣服。” 苏挽之头也不回,沿着屋子搜了一圈,发现柜子箱子里放的尽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干果,除此之外,连块布头都看不见,更别说衣服了。 总不能光着身子出去吧? 苏挽之泄气地想,眼光落到桌上铺的绣了龙凤图案的红锦上。 将就裹在身上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颜色…… “喂!书呆子,你在找……找什么衣服啊?” 苏挽之想得入神,等他闻到一阵酒香时,已经被沈无虞抱了满怀。 “松开!你、咳、咳!你又想做什么?” 沈无虞箍得死紧,苏挽之几乎要背过气去,只能死命挣扎。 “我……我要……” 沈无虞居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不过喝了一杯酒,脑袋就搅成浆糊。此时问他要做什么,他大着舌头我了半天,却答不出个所以然。忽然灵光一闪,刚才这人不是说要找衣服吗? “我要帮你找衣服!”这次倒答得顺畅,胸脯也拍得够响。 “你找得到?”苏挽之狐疑地看他一眼。整间屋子他都翻遍了,莫非这里还有暗格不成? “当、当然了!” 沈无虞豪气万丈地拨开苏挽之,原地转两圈,再晃三晃,就开始认真扒起自己身上的衣服。 腰带、外裳、中衣、里衣,剥洋葱似地,连亵裤都没留下。 苏挽之完全被他的举动镇住,根本不敢去接他递过来的犹带余温的衣裤。 “你、你怎么,怎么不要啊?”沈无虞歪起头问他,满眼的疑惑。 “咳、咳!”苏挽之难以直视他赤/裸的身体,尴尬地调转视线,刚想说不用了,身形一歪,被沈无虞压个正着。 所幸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否则这下狠得,非见红不可。 “你又发什么疯!” 地毯虽厚,可也抵不消两人的重量,垫底的苏挽之被沈无虞砸得倒抽几口凉气,后背又麻又辣,他死命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风?” 沈无虞神色迷离地扬起头,停顿几秒,又重新趴回苏挽之身上,认真说道,“没有风啊,而且……我哪有那么厉害,怎么、怎么发得出来风,嘿嘿……” 我可不是在夸你啊…… 苏挽之无奈地躲开在颈间嗅来嗅去的人。 “香!真香!” 沈无虞眯眼嗅了半晌,忽然一巴掌拍在苏挽之胸口上,大叫道,“来人!这个我要了,给我抬回府去!” 苏挽之差点被这没轻没重的一掌震出血来,抚着胸口一阵咳嗽,连之前咬牙逼回的眼泪也给震了出来。沈无虞却浑然未觉,仍沉浸在自己编排的故事里。 才说要买,就自觉充当起搬运工的角色,将苏挽之拦腰抱起,乐颠颠地朝床边走去。 “喂!停下、停下!” 苏挽之急得要哭,沈无虞早就没理智了,要上了床还了得。 沈无虞走了两步,当真停下了。只见他神色肃穆地低下头,凝视着苏挽之,好一会儿才轻轻嘘一声,紧张地提醒道,“你怎么能说话呢?你只是一块香料,怎么会说话呢?快把眼睛闭上!” 有这么大块的香料吗? 而且,能不能说话和眼睛有关系吗? 苏挽之很想骂人,转念一想,现在当块香料也不错,好歹不会有人对香料不轨。 索性眼耳皆闭,任由沈无虞将他抱到床上。 “唔!好热哦…” 两人并肩躺了一会儿,沈无虞就蹭来蹭去地喊热。苏挽之天生体寒,倒是不错的降温利器。 沈无虞当然感觉到了,长手长脚缠绕上来,只恨不能把自己揉进苏挽之身体里。 苏挽之被他折腾得难受,却不敢妄动,现在沈无虞当他是香料,若是他动来动去惹恼了他,没准就变成沙包了。 我不动,敌却动了。 沈无虞简直不按理出牌,在苏挽之怀里翻滚一会儿,他又清醒了。 “书呆子?” 他盯着苏挽之,用力眨了几下眼,又狠狠甩几下头,确定了苏挽之不是幻象,才猛地缩回手脚,往后拉开一些距离。不多时,沈无虞又舍不得似地颤抖着伸出手来,将信将疑地摸上苏挽之的脸,用力一掐,听见苏挽之的痛呼,他本就泛红的脸立刻着火似的,红晕滚滚不断,偏还要喜滋滋地添一句“果然,一点都不疼。” “你怎么会疼!你掐的是……唔!” “不要出声!”沈无虞轻斥一声,捂住苏挽之的抗议,垂着眼睫怯怯地偷瞄他,“我知道我在做梦……只有在梦里,我们才会这样……” 这样? 沈无虞吻上他的时候,苏挽之还在想,这样是哪样? 第12章 蛊惑(下) “沈无虞中蛊了。” 段明幽弯腰附在发呆的人耳边,一字一顿地道,末了,还不忘将人滑落耳旁的丝缕头发别回去。 如此近的距离,随着他的话钻进耳朵里的热气,竟如数九的寒风,渗着阴测测的凉意。 韩青树难以自抑地颤抖,在段明幽静默的注视下,他连声音都很难发出,却强撑着问道, “无虞他……怎会……中蛊?” “我怎么知道呢!” 段明幽无谓地挥开衣袖,动作优雅流畅。他今日穿着一袭白衣,与平时的素净样式不同,衣服上用银线绣了大片精美繁复的花纹,此刻他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白衣闪着银光,墨黑长发披泻而下,真如谪仙一般。 何况他嘴角还噙着笑,简直连阳光也要被他比下去了。 可韩青树却觉得冷,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像是根本不关心无虞的死活。他知道,他在等自己求他。 “你想怎样?” “还是这么倔强啊。” 段明幽笑着摇头,颇为苦恼,“如果夫人这般不愿,那交易就做不下去咯!” 韩青树脸色一白,段明幽要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 “你真的能解无虞的蛊毒?” 段明幽冷笑一声,骨节修长的手指沿着韩青树的脸颊滑向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食指停在他的唇上,惩罚性地用力一按, “这里,总是说这么不可爱的话。” 韩青树即刻错开了脸,苏明幽的手还悬在半空,他却不恼,接着伸手过去捏住韩青树的下巴,迫他转头面向自己。 “不过这次你倒说得很对,沈无虞中的蛊很麻烦,我的确解不了。” 强作镇定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怎么可能,连你都解不了的蛊,那无虞他……” 段明幽含笑注视着他, “刚刚不是还在怀疑我的医术吗?” 韩青树顿时哑然。段明幽的手已经离开了他的下巴,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一路沿着他瘦削的下颌往下游走,最后停在他的腰上。 “夫人也不必过分忧心。” 段明幽柔声宽慰道,如心地仁慈的医者一般。而他的手,却早已攫获了沉浸在忧思中的男人,将他紧紧禁锢在怀中。 “他的蛊我虽解不了,命却救得了。” 按着放肆游走在自己腰侧的手的人迟疑了一下,就颤抖着放开了手,任由冰凉的手指滑进被拉开的衣襟,一点点朝令人羞耻的地方探去。 “求、啊……求你……” 几乎羞耻得无地自容地攀住男人的肩膀,韩青树忍住突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低头埋在男人颈间。 “求我什么?” 段明幽恶劣地又挤进一根手指,那处却并没有受伤,反而更加火热地收缩着。 “求你……啊……求你救、呜!救救无虞……” 韩青树急促地喘息起来,黑亮的杏眼也渐渐浮起迷离水光。 “只是这样就忍不住了吗?” 段明幽咬着韩青树的耳朵问道,一面加速抽动手指。那处敏感而脆弱的甬道带着令人惊异的热情,痴缠着他的手指不肯放松。 “不、不要!不要在……这里……” 韩青树慌乱地摇头,眼睛落在院子角落的一个地方。 “夫人,真的不要吗?可这里却紧紧地咬着我不放呢。” 段明幽为难地皱眉道,埋进深处的手指缓慢地动了动,立刻惹来一阵压抑的喘/息。 韩青树死死咬住嘴唇,脸上虽挂满汗珠,却仍然固执地摇头。 段明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院子角落的假山不知怎么地,落下了几块碎石,有的许是跌地太急,已碎成了很小的颗粒。 “十一,出来吧。” “不……唔!” 慌乱的话语被人以吻封缄,那人向后拉扯着他的头发,迫他仰面迎承无数亲吻。灵动的火热的舌头轻轻舐过他唇上的血痕,那样耐心温柔,仿佛要将他融化一般。 而身后,不知何时又缠上了另一双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揽入怀中…… “呜!” 阴暗潮湿的地底突然响起一声哀鸣,像是忍耐到极致的人突然爆发的垂死挣扎。 紧闭的牢门后,铺着绣了鸾凤和鸣锦被的喜床上,两道人影火热地交/缠在一起。跨坐在上方那人高高扬起头,蜜色肌肤上汗水纵横交错,他急促地喘息着,脚趾都因快/感而蜷曲起来。可他似乎并不满足,仍狂热的上下颠弄,全然不顾与身下人相交之处已流下殷红血迹。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他才停止了贪婪的索取,身上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一样,缓缓往后倒去。 “小心!” 苏挽之看着沈无虞如一只断线的人偶,就快要跌出床外,也顾不得全身酸软,硬撑着将他拦腰抱回。 沈无虞早已失去知觉,脑袋无力地垂在他怀里,头发也零落在额前。 苏挽之无奈地抱着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又一次被少年强迫,他应该怒不可遏才对。可少年方才的表现,绝不似简单地耽溺情/欲,反倒像是……发病一般…… 苏挽之敛眉盯着沈无虞看了许久,手指划过他的额头,又数次停在眉心,反复地来回抚弄。 怎么会这样……上次以为是眼花,可这次…… 第13章 秘密 “叩叩叩……” 门外传来一阵敲击声,轻缓有度,却足以将睡梦中的苏挽之唤醒。他疲惫地睁开眼,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压着,这么突然一动,顿时半个身/子都麻了。他疼得嘶嘶地抽气,硬挤进他怀里的沈无虞睡得香沉,似乎不耐他起身的打扰,眉一皱,翻身往里滚去,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也跟着卷过去,把人包得像只春卷。 苏挽之瞧着好笑,又怕再扰他睡觉,只能愈发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地。昨晚他的衣服全被沈无虞撕成了碎布,现下也只好套着沈无虞的衣服去开门。他虽比沈无虞年长,人却不及他高壮,沈无虞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还有些空荡荡的。 也不知别人见了会怎么想…… 苏挽之迟疑着拉开门,门外站的不是每日为他添水送饭的牢头,却是一名陌生男子。 那男子看来三十有余,四十不足,身材修长,面容俊雅,嘴角挂着淡淡微笑,说不出的温文和煦。 “您是……”苏挽之拱手一揖,问道。 “苏公子见外了。”男子伸手拦下他的动作,道,“在下段明幽。” 苏挽之微微一愣,面前站的,竟是沈相的男妾――牢头一直向他夸赞的,相府里了不得的段二爷? 没想到竟是如此气宇高华的人物…… “段公……呃……段老……” 苏挽之一时乱了分寸,倒不知如何称呼了。 “苏公子不如随无虞叫我小爹吧。”段明幽适时替他解围。 苏挽之身形一僵,他自然知道唤了段明幽小爹,就等于点头同意与沈无虞的亲事了。可他一介凡夫俗子,岂能高攀宰相公子?何况他虽家徒四壁,却并不愿用尊严去换取荣华富贵。 段明幽一眼便看出他的抗拒,读书人的清高嘛,他淡淡一笑,广袖一挥,带起些许药香,做出邀请的姿势道,“还请苏公子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路出了地牢,沿着地牢外的界河散步。段明幽负手走在前面,似乎全然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直到两人走进一片桃花林,他才缓缓停下脚步,站在落英缤纷间,伸手掐了枝缀满花苞的桃枝,随意放在鼻间轻嗅。细密的睫毛半掩下来,和被清风撩起的发丝一起,模糊了他温雅的面容,远远望去,如一幅绝美的图画。 乍见此情此景,苏挽之难免生出些感叹,也大致明白了相爷独宠段明幽一人的原因。 “苏公子是觉得此处无趣么?怎得发起呆来了?” 眼前一丛桃花晃过,苏挽之才猛地回神,面带赧色地看一眼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的段明幽,拱手道,“晚生失礼了。” 段明幽随手抛下花枝,斯文有礼的伪装也一并卸下,挑眉道“扮演慈父还真是累人,我也不想和你客套了,苏逸,接下来,我问你答可好?” “呃……好、好的。” 苏挽之被段明幽突来的转变吓到,下意识便应下了。 “你和无虞同榻两次,可注意到他的眉心?” 段明幽果真直言不讳,张口便提起苏挽之与沈无虞行/房之事,幸好他还斟酌了下用语,否则苏挽之的脸可真要生生煮熟了不可。 “是……我看到了。”苏挽之红着脸低声道,“第一次以为是眼花,但昨晚……我看得很清楚。沈少爷的眉心有……朱砂痣,莫非他是……” “不错。” 段明幽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测,“无虞他的确是神裔。” “那为何沈少爷眉心的朱砂痣只在……只在那个时候出现?”苏挽之按捺不住好奇心,脱口便问了出来。问完又觉得不妥,别人的事哪轮到他来多嘴,于是头垂得更低,脸也更红了。 段明幽倒乐意替他解惑,“无虞出生时,眉心就有朱砂痣,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我用蛊将那颗痣藏了起来,连无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并非寻常男子,而是神裔一脉。可是不久前,无虞在倚红楼着了别人的道,中了相思蛊,两蛊汇聚体内,必然互相残杀,以夺得宿主提供的养分。可惜无虞体内的迷心蛊有缺陷,杀不死才种进的相思蛊,反而被它克制住,相思蛊发作的时候,迷心蛊暂时失去效力,才使得朱砂痣显现出来。” 苏挽之云里雾里地听完,虽被迷心蛊、相思蛊搅得头脑发晕,心下却多少有些骇然。他读书颇杂,曾涉猎过不少志怪奇书,自然听过养蛊之术。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他也只当消遣之物,看过便罢,没想到今日竟真的遇上了这等奇事。 “你可知,相思蛊之名因何而来?” 段明幽慢慢说完,转头看向苏挽之发问。 苏挽之赶紧摇头,相思蛊,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相思蛊,自是取相思之意。一蛊分雌雄,雌蛊雄蛊合称相思蛊。中雌蛊者,一旦与人交/合,每隔七日,必与同一人再行欢/好,取其精/元养蛊,否则七日之后,必定欲/火焚身而亡,死时肠穿肚烂,全身无一寸完好肌肤。雄蛊历来无中蛊者,它是雌蛊的解药,却不可放进中蛊者体内,只能养在另一人身上,不断通过身体的交/合来为雌蛊提供养分,同时,养分会惠及雌蛊宿主。而养雄蛊要付出的代价,与身中雌蛊者一样。” “而无虞他中的……正是雌蛊。” 苏挽之心头一震,昨夜少年不正常的渴求,原来真是事出有因。 “我想,苏公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看着苏挽之的表情由震j□j成顿悟,段明幽问道。 苏挽之苦笑着点头,而后拱手作揖道,“在下并非自恃清高,只是以男妾身份嫁入宰相府,实在辱没门庭,如若沈少爷不弃,在下愿意娶之。” 段明幽听他说完,心里早就烧起了火。早知读书人倔犟认死理,他才耐着性子把无虞中蛊的事给他解说一通。没想到对方明是明白了,可仍是初衷不改。 他总不能强押着苏挽之拜堂吧?若这小子一个想不开,一头撞死在门前,那无虞不是也没了活路?如果再失了无虞,那青树…… 唉,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吧。 “苏公子,无虞是老爷的独子,也是被我宝贝着长大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还想着出征打仗,为国立功。若他嫁给了你,才是成了攫阳城最大的笑话。可没有你,无虞他必死无疑。所以,你是非‘嫁’不可了。” “倘若我拒绝?” 苏挽之露出倔强的神色,简直和段明幽预测的一模一样。 “你当然可以拒绝,我也不能真把你怎样,不过……”段明幽得意地翘起嘴角,一手探入袖中,小心地取出一物,伸在苏挽之眼前晃晃, “苏公子可识得此物?” 第14章 玉佩 段明幽手里拿的是一块玉佩,一块成色极为普通,雕工甚至有些粗糙的鲤鱼玉佩。油青的底色上混了些杂质,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苏挽之却神色慌张地伸手去夺,仿佛段明幽手里握的,是他的身家性命一般。 段明幽怎会让他如愿,手灵巧地在衣袖间穿梭几下,那玉佩就变戏法似的消失不见了。 “段二爷,不问自取便是偷,算不得君子所为。还请您自重,将玉佩归还与我。” 对着段明幽一副你能奈何我的悠然姿态,苏挽之又气又急,那鲤鱼玉佩是娘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苏挽之平日里总收在书箱深处,轻易不拿出来,没想到现在居然落到段明幽手里。 “苏逸,字挽之,自幼父亲早亡,与母亲从家乡澧县流落攫阳城,而后得到同乡资助,在此定居。因天资聪颖,五岁便入学堂念书,七岁作诗,八岁擅画,十四岁考中秀才,可谓不可多得的人才。” 段明幽充耳未闻,反而慢条斯理地将苏挽之的过去重现在他面前。 苏挽之听罢,自嘲一笑,揖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段二爷谬赞了。” 段明幽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接着道,“十七岁那年你本应参加科考,为何突然就销声匿迹,连学堂也不去了?” 苏挽之眼神一黯,自幼饱读诗书,当然不缺雄心壮志,也曾想过要中举为官,为民请命,清廉一世,才不负夫子谆谆教诲。 可是…… “因为那一年你母亲病重,你一面衣不解带地伺候,一面苦心研读准备考试,孰料你母亲临终遗言,叮嘱你一生不得入仕,并交与你一块鲤鱼玉佩,叫你凭借此佩找到失散多年的兄长。” 挽之,挽之……答应娘,这一辈子都不要接近朝廷,找到你的兄长,远远地……远远地离开这里! 耳畔又想起娘亲临终前的嘱咐,那双因受病痛折磨而不再光亮的眼睛殷切地注视着他,直到他点了头,紧握着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才缓缓垂落床沿。 自那以后,被书院传为天才的苏逸不见了。他在山里为娘亲建了坟,并在旁边搭了一座简易的竹屋住下,为娘亲守孝。这一守,就是三年。三年期满,他下山归来之时,昔日同窗早已为官的为官,承家业的承家业,连对他充满期望的老先生亦回乡养老,只他苏逸,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幸而还有那块玉。 也只有那块玉。 “你靠摆摊卖书画度日,每日所得不过刚够果腹。你有什么能力在世上那么多玉佩中找到和这块一般无二的那只?” 段明幽并没有轻看苏挽之,他不过陈述事实而已。手里的玉佩太过平凡,若是举世难寻的美玉,自有了不得的出处,找起来也不费功夫。可这块玉佩,说得难听一点,扔在地上也未必有人肯捡,想追溯它的过往,犹如大海捞针。 微怔之后,苏挽之缓缓勾起薄唇,笑容凄恻, “段二爷连这些都知晓了,当真是有备而来,算准了苏某毫无还击之力。百善孝为先,苏某的声誉与娘亲的临终遗愿,孰轻孰重,苏某自然懂得掂量,还望段二爷……不要忘记今日许下的承诺。” 说完,他郑重地弯身一拜。 “我说了,以后你就随无虞,唤我小爹即可。” 段明幽眉心皱起,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扔下苏挽之便急匆匆地走了。 苏挽之立在原地,任清风环伺,自岿然不动。 被风吹落的花瓣翻卷而来,落了他满头满身,身上轻薄的衣衫亦被风吹起,上下翻飞,未及束起的发向后扬起,丝丝缕缕,缱绻缠绵。 赶来找人的沈无虞被眼前人谪仙一般的气度慑得不敢接近,只远远躲在一棵树后偷看。 漫起的阳光从密布的枝桠间零落下来,斑驳疏离地打在苏挽之身上,明灭之间,他似要腾空而去。 沈无虞忍不住扑上去,将苏挽之抱个满怀。冰冷的身体被温暖的热源包裹,苏挽之回身一笑,随即眼一闭,身一沉,带着措手不及的沈无虞一同摔倒在铺满残花的泥地里。 沈无虞抱着他,也不着急起身,反而一下下地梳理起苏挽之披覆在身后的头发。 “书呆子,你……真好看。” 他微红着脸喃喃自语,处在变声期尴尬的嗓音被清风挟着飘去好远。 第15章 条件 “阿嚏!” “阿嚏!” “啊……阿嚏!” “阿嚏!” 掌灯十分,段明幽提着药箱踏进沈无虞的院子,还没推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打喷嚏的声音。 苏挽之和沈无虞各抱条被子靠在床头,比赛似得一个比一个打得勤。 段明幽瞧一眼两人颊边的酡红,不用手摸都知道额头有多烫,当即沉下脸训起人来。 “胡闹!简直胡闹!桃花林那么阴凉的地方能睡人吗?少爷你真是越长越回去了!要成亲的人了,再过两年说不定都要当爹……” “小爹!” 被段明幽训孩子似的唠叨,还是当着苏挽之的面,沈无虞深感自尊受挫,急忙出声打断他。 “哟哟!”段明幽挑起眉毛,“还知道和我大小声了?” “不是……”沈无虞又蔫了,缩起脖子嘀咕,“还有人在呢,小爹给我留点面子。”说完,眼睛往苏挽之身上一瞟,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暗暗松口气。 段明幽点点他的脑袋,“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以后还在地上乱睡吗?” “不敢了。”沈无虞撇嘴。 段明幽这才放过他,替两人把过脉,写了方子让下人去煎药,又逼着两人喝了一大碗热水,才拖根凳子坐在床前,道明他今日来的第二个目的。 “我把你们的事跟老爷夫人说了,老爷同意了,夫人也高兴,日子就定在下月初八。” “初、初八!” 沈无虞眼睛瞪得滚圆,“今日已经三十了,这么急?” 段明幽扫一眼他身后神色不明的苏挽之,凑过去咬沈无虞的耳朵,“小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说动这书呆子,你要不趁早和他成了亲,万一他反悔,我可当真没辙了。” 说完,无奈地摊开手,表示苏挽之的确很难料理。 沈无虞小麦色的面孔上无端飘起一层绯红,囫囵道,“那……一切就凭小爹做主罢。” “嗯。”段明幽满意地点头,又道,“夫人的意思是府里难得有喜事,虽是纳妾,也不能委屈了挽之,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嗯、嗯!”沈无虞赞同极了,“这可是我第一次成亲,当然越热闹越好!” “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的,难不成少爷还没吃到碗里的,就在想锅里的了?”段明幽调侃道。 “小爹!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无虞怕苏挽之误会自己风流成性,急得跳脚。他真的只是想表示自己很看重这次娶亲而已。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段明幽将他按回去坐好,嘱咐道,“这几日你们两个好生休养,带着病成亲可不好,其他的事就交由我负责。” 沈无虞乐得清闲,自然喜滋滋地点头,苏挽之却脸色凝重,握着被子的手紧了又紧,条条青筋毕现。 第二日,段明幽在书房整理宴客名单,就有下人来报,苏少爷求见。 段明幽似乎早有预料,命人将苏挽之带到花厅,随后整理了桌上的书册就跟过去。 苏挽之依旧穿着以前的衣服,样式素净而不寡淡,料子虽旧却算不上差,一眼望去,的确是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模样。 苏挽之敛着眉,抬眼瞧见段明幽朝他走来,站起身问了好,才又和他面对面坐下。 段明幽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顷刻水雾氤氲,茶香四溢。 “挽之寻我有事?” 苏挽之不习惯这般亲密的称呼,不自在地道,“段二爷还是直呼我的名字罢。” “那苏逸,你找我有事?” 段明幽从善如流地改口。 “我……”苏挽之挣扎几下,开口道,“虽说我答应与沈少爷……成亲,却不想太过招摇,希望段二爷能体谅一二,将亲事一切从简。” 段明幽不由笑了,果真是酸腐书生,捆着绑着不都一样?就算半夜脑袋上罩个麻袋摸进门来,还不是嫁人为妾?他当年嫁进相府的时候,可是欢喜得很,恨不能昭告天下,摆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怎得这苏逸如此不爽利? 面上还要摆出商量的诚意,“不知你作何设想?” “我……” 苏挽之也拿不定主意。云泽民风开放,娶男妻纳男妾向来无甚稀罕,规矩礼数和寻常娶妻纳妾一般讲求排场。宰相位高权重,独子纳妾,如若冷落了门庭的确说不过去。如此想来,他的要求倒有些与人为难了。 一切从简,可怎样简法,他也说不出。最好的,当然是连酒席都不要摆,天地都不要拜。 “我知道此事你心有不甘。不过,今后你毕竟要和无虞生活在一起,我亦不想过分逼你。”段明幽饮一口茶水,放软语气道,“难得夫人近来心情开朗些,他一门心思盼着无虞成亲,老爷不会舍得拂了他的意。亲事不可从简,但宴客之时,你可以不出现。” 云泽娶妻纳妾,无论妻妾,无论男女,都要在喜宴上抛头露面,逐桌敬酒,好让客人沾染喜气。段明幽能准他不露面,已是最大的让步,苏挽之心存感激,也不再要求更多。谢过他后,便起身要走。 段明幽追出来叫住他,递给他一只青瓷小瓶,低声道,“你虽身/子不济,可也不是说病就病的。成亲前一日你且服下此药,无须顾及其他。” 径自说完,就抽身往书房走去,留下苏挽之怔在原地,越发觉得段二爷深不可测。他不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段明幽却连药都准备好了。 苏挽之是一早出的门,那时沈无虞还没起床。等他回来时,沈无虞已经梳洗完毕,坐在桌前等丫鬟布菜。满桌精致的点心小菜,盘盘碟碟有数十样之多,两个人哪里吃得完? 沈无虞无聊地撑着下巴在一旁等,见苏挽之踏进门槛,当下跳起来拉他,嘴上却抱怨道, “你一大早去哪儿了?等你等得饿死了!” 苏挽之挣不开他的手,只得随他一同坐下。丫鬟连忙添上碗筷,沈无虞兴致极好,也不要她们夹菜,挥手摒退一边,亲自举起筷子夹了一块桃花酥放进苏挽之碗里,献宝似地催道, “快吃、快吃!八宝斋的点心,排队都买不到呢!” 苏挽之道过谢,却并没有急着吃,反倒捧起粥慢慢喝起来,也不去管面前一溜排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你!” 沈无虞自觉热脸贴了冷屁/股,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指着苏挽之道,“你存心找碴是不是?我让你吃点心,你干嘛紧着粥喝!” 苏挽之索性把碗一放,粥也不喝了,摆出读书人的脸一本正经地劝道,“少爷,盘中之餐,粒粒辛苦,切不可任意浪费。如此丰盛的菜色,你我二人怎么吃得完?实在是……太过奢侈。” 沈无虞气得牙痒,“什么浪不浪费的,叫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是蜜里泡着长大的,哪经历过三餐不继、食不果腹的日子,自然不明白苏挽之爱惜粮食的心情。只记着还没过门的小妾居然敢教训自己,简直要造反了。 于是伸手一掀,满桌精美菜肴并昂贵食器一起滚落一地。 “不吃就算了!” 掀完,气鼓鼓地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就跑了。 “唉……这才真的是浪费呀!” 立在墙角的丫鬟叹着气走上来,满地狼藉可又要收拾半天,不觉语带埋怨。 “苏少爷不知道,为了买这桃花酥,少爷可是催着绿衣五更天就出门了。做这么多菜也是不晓得您的口味,怕您吃不惯。” 红衣性子伶俐,该说的说完,就不再啰嗦,叫进几个丫鬟婆子一同收拾利落了,又替苏挽之盛来碗粥,当真是一碗清清白白的素粥,半滴油都寻不到。 苏挽之哑然失笑,敢情这小丫鬟是在替主子鸣不平呢! 他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有些言语失当,沈无虞一片好心,他总不该辜负的,当下寻思着去找他道歉。 谁知喝完粥,府里突然来了几位贵客,红衣绿衣捧了几个托盘进来替他更衣,催促道, “蔚将军上门来贺喜呢,少爷已经去大厅了,着我俩赶快带您过去!” 第16章 蔚成枫 苏挽之被红衣绿衣围绕着从里到外换个通透。俗语有云,“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质地细滑的墨绿稠衫套上烟白滚银边描团蝠纹的外衣,饰以同样墨绿的腰带,缀一段银白流苏,配上苏挽之端正儒雅的面孔,简直活生生从书中走出的倜傥公子。 红衣绿衣看得双颊泛红,又取来一支打磨成祥云状的白玉簪别在苏挽之头上,墨染青丝间隐约一段莹白,当真点睛一笔。 一番打扮自是费了不少功夫,停当之时,下人又来催了。 苏挽之由人带着,一路步履匆忙,无暇他顾,心下惋惜错过沿途美景。 宴客的大厅很快就到了,下人躬身上前复命,苏挽之跟着走进门来。一屋子宾客坐在太师椅上,见到苏挽之,就都把视线投在他身上。他本就拘束得很,现在被众人盯着,脸上无端升起股热气,倒没心思打量上门的贵客了。 “蔚叔叔,这就是挽之。” 一只温热的手探进宽大的袍袖中,轻轻握上苏挽之的手。沈无虞有些粗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仿佛受了鼓励一般,也慢慢抬起头来。 “模样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大了些。” 婉转如莺啼的女声不客气地说道,苏挽之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他右手边最近的那张太师椅上,悠闲地靠坐着一名少女。白中带粉的衣裙,明艳俏丽的五官,纵使脸上带着戏谑的神情,也如枝头盛放的桃花般动人。 此时这花般美丽的少女正挑着眼高傲地盯着苏挽之,苏挽之被她看得不自在,尴尬地错开视线。 “姝儿,不得无礼。” 又一道沉稳的男声响起,平静无波却暗藏威慑,直逼得少女挺直了腰板,端正了姿态,也收回不屑的表情。 但嘴上却很不甘,“爹,本来就是嘛!无虞哥哥才十六岁,他都二十三了,不是年纪大是什么?” “姝儿!” 男人加重了话中警告的意味。 “我又没有说错!和死穷酸一个年纪,一副德行,看了就叫人讨厌!”蔚姝绞着帕子小声嘟囔。幸而她的话没被蔚成枫听见,不然父女俩又要大吵一架。她任性归任性,但不会真在外面丢自家的脸。 蔚成枫见她老实了,便不再理会,对沈无虞笑道,“无虞可要笑话姝儿不懂礼节了。” 沈无虞暗暗咋舌,这个刁蛮任性的丫头什么时候懂过礼节?面上还要撑着,回笑道,“姝儿妹妹率性可爱,我喜欢得很。” “嗯,果然是要成亲的人了,懂事了许多。”蔚成枫满意地点头称赞,转而看向蔚姝和她身边的男子,道,“姝儿过年也满十六了,也该成亲了。” 蔚姝和她身边的男子同时一僵,前者脸色当即变得阴沉,后者原本就白的脸则更加惨白。 真是……有趣的反应。 苏挽之在心中感叹。 这边沈无虞听了,握着他的手突然发力,疼得苏挽之额上直冒冷汗,又碍着众人面前,不敢吱声,只心中浮起点点疑团,觉得这三人都古里古怪的。 见过蔚成枫,一直坐在上位没出声的沈沉璧才发话,让苏挽之上前拜见夫人。苏挽之因为紧张,方才只顾应对蔚家父女,现在沈沉璧提起,他才发现沈沉璧身边的主位上还坐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沈无虞的阿爹,宰相府的夫人。 “夫人身体不好,一直幽居西苑,鲜少见客。估计今日蔚将军上门,他会出来见见吧。您可要当心些,别说错话。夫人他这里……有点问题。” 苏挽之想起先前更衣时,红衣提醒他的话,那纤纤食指点在脑上的模样还活灵活现的。 说不好奇,当然是假的。 苏挽之走上前,借着弯身叩拜的机会,粗略打量了一下端坐上位的韩青树。 扫眼过去,他忍住没扬起眉,却按不下心中疑惑。 若他没见过段明幽,倒不觉得韩青树有什么不妥,可在见过段明幽那般出众的人物后,韩青树就显得太过寡淡。 五官虽端正,却称上俊美;身形看来倒是修长,却太过瘦削,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红痣,为他平凡的脸孔添上一抹亮色。 他和英气十足的沈无虞相似的,也只有那双同样圆而亮的杏眼。但沈无虞的亮,透出的是少年飞扬的神采。而他的亮,却像是沉浸在不知名的欢喜中,容不得外界侵入。 有了红衣的警告,苏挽之更加谨慎自己的言行,虽然他跪了好一会儿,韩青树才在沈沉璧的温声提醒下唤他起身,好歹没闯出什么祸端。 可就在众人寒暄过后,起身去花园赏景时,蔚姝身旁的男子不知怎的,身形一歪,差点摔倒。幸好沈无虞眼疾手快,冲过去扶住了他。可男子惊慌之间,衣袖扫过案几上的茶杯,只听得砰一声脆响,青花瓷杯在汉白玉砖上飞溅成碎片。 一个茶杯碎了,本也没什么,吩咐丫鬟扫了便是。 可意外却发生了。 原本好端端的韩青树忽然疯了一般冲上来,掀起衣摆就要往碎片上跪去。变故突生,众人拉扯不及,眼睁睁看着一地碎瓷片深深扎进韩青树的膝盖腿间。 “啊!血!” 蔚姝惊叫一声,连忙捂住眼调过脸。 韩青树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固执地跪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因为太过小声,只能依稀辨出他在“子晏……子晏……”地絮叨。 沈无虞大叫一声阿爹,就要上前去拉,被沈沉璧一个动作止住了。 “不要惊到他。” 沈沉璧边轻声说,边灵巧地移到韩青树身后。只见他从腰间取出一只细颈白瓷瓶,拔出塞子,凑到韩青树脸边,不过眨眼功夫,韩青树便软倒下去。 沈沉璧及时搂住了他,随后将他打横抱起,厉声吩咐管家立刻去把外出采药的段明幽寻回来。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好在沈无虞还留了几分清醒,强笑道,“今日怕要怠慢蔚叔叔了,小爹知晓你们今日要来,已命人准备好厢房,不如稍作休息可好?” 三人都连声应好,期间蔚姝瞪一眼不停向沈无虞道歉的男子,用不重不轻的声音恨道,“真是上不了台面,到哪儿都能丢脸!” 说完,长袖一甩,气鼓鼓地走了。 蔚成枫倒没责怪于他,只是放心不下韩青树,便随管家一同出去寻段明幽了。 那男子又再向沈无虞致了歉,才诺诺地跟着引路的小厮去了。 沈无虞定定看着他的背影,专注到连苏挽之探究的眼神都浑然未觉。 第17章 方雁卿 蔚成枫是云泽长年戍边大将,今年三十有五,发妻死于难产,只给他留下一个女儿。十八岁丧妻,应算作人生一大憾事。可他总归还年轻,长得也一表人才,丧期一过,说媒的还是很多,书房里的画卷堆了一尺来高,燕瘦环肥都是人间绝色。不知是对亡妻无法忘怀,还是专心军中事务无暇他顾,蔚成枫谢绝了所有高官大户的千金,只和母亲女儿住在一处。他与沈沉璧都师从苏简将军门下,两人差了五岁,却因着个性相似,脾气相投,一直感情深厚。他一向奉沈沉璧为良师益友,每年总会递几次帖子来拜访。 今年军中事忙,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半月闲暇,又听闻沈无虞要纳妾,他才带着女儿和准女婿登门贺喜,没想到却惹出事端。 幸而及时寻回段明幽,诊治之后,得知韩青树只是触景伤情,犯了旧疾,腿上不过一些皮外伤,休养些时日便好,他才略微放心。 可一走进暂住的厢房,他又头痛起来。 花厅里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满地碎瓷水渍,薛姝伏在桌上又哭又骂,一旁站了两个手足无措的丫鬟,见他进来,如蒙大赦,双双屈膝一福,就带上门出去了。 “爹!” 薛姝抬眼看到薛成枫,心里的委屈更要满溢出来,猛地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开了。 “这又是怎么了?”薛成枫任她抱着,发问的语气有些冷。 薛姝也没听出来,带着哭腔道, “还不是那个死穷酸!回来跟木头一样杵着,叫他端杯茶也端不好,我轻声说他两句,他倒好,头一撇就冲出去了!”薛姝边哭边抹泪,哭完又握着薛成枫的手臂哀求,“爹,我不要嫁给他!我还不到十六岁,他都二十三了,还又穷又窝囊,我不嫁!不嫁!” “说什么浑话!” 薛成枫一把抽回手,喝道,“婚姻大事岂容你自己做主!你和雁卿早就许下婚约,焉能因他出身微寒就另作他嫁?以后此事不许再提!” “爹!” 薛姝气得直跺脚,随手摸到一张椅子,又用力踢翻在地。 薛成枫懒得管她,只吩咐带来的随侍等小姐撒完气,把房间收拾妥当,切莫给主人添麻烦,就往外走去。走两步,又叫住一人,问道,“雁卿去何处了?” “回将军,公子他朝花园去了。” 薛成枫沉吟一会儿,才迈开步子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相府的花园大得很,听说是因为夫人喜爱花草,宰相才特意从各处招来花匠,种下无数奇花异草,还派人在花园中心掘出一个湖,湖心用竹子搭起一处趣致水榭,每到夏日,湖中簇满莲花莲叶,泛舟湖上,或于水榭读书休憩,皆是妙事一桩。可惜现在春意才浓,湖中小荷初露,只临岸的杨柳随风招摇,绿得喜人。 苏挽之吃过晚饭,闲来无事,便来园中随意走走。 走至人工湖,蓦然瞥见一道人影独立湖岸,青衫随风飘摇,恰似一叶飞絮,见之徒生孤立无援之感。 正是早前见过的,薛姝身边的男子。 “兄台好雅兴。” 苏挽之被他的背影勾起同命相连的喟叹,不忍视若无睹,于是走上去攀谈。 那男子回过身,脸色依旧白得吓人,幸好带着丝缕笑意,听他道, “原来是苏少爷。” 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却很有礼貌。 “哪是什么少爷,苏某不过一介书生,兄台唤我挽之即可。”苏挽之谦道。 “挽之。”男子唤他一声,也道,“在下方雁卿,挽之可唤我雁卿。” 两人互道了姓名,便并肩在湖边散步。苏挽之和方雁卿交谈一阵,说起喜爱的诗词书画,竟十分默契惬意。 两人边走边聊,也不注意天色渐晚,不知绕湖走了几圈,才看到不远处一人朝他们走来。 苏挽之说得兴起,并没在意,倒是方雁卿身形一顿,脸上浮起惊惧的神色。 “雁卿。” 薛成枫沉声一唤,打断了苏挽之的话。 “啊,是薛叔叔。”苏挽之忙拱手一揖,随着沈无虞叫薛成枫叔叔。 “嗯。”薛成枫面无表情地应一声,眼睛却朝着方雁卿,“姝儿又和你吵架了?” 方雁卿微微一愣,眼神闪烁不定,随意支吾了一声算是回答。 “她又动手了?” 还是敷衍地支吾。 “呜!” 一直掩在衣袖中的左手忽然被人提起,正好捏在红肿破皮那处,疼得方雁卿闷哼一声。 “擦过药了?” 这回倒是老实地摇头。 “伤风好了?” 接着摇头。 “过来。” 薛成枫放了手,迎着方雁卿张开双臂,方雁卿登时红了脸,瞧都不敢瞧苏挽之的表情,便低头撞进薛成枫怀里。 薛成枫一把搂住他,长期练武的人臂力惊人,气都不带喘地扶住他的臀,将他提抱起,也不同苏挽之打招呼,就径自走了。 方雁卿垂着眼伏在他宽厚的肩头,仿佛离巢的雏鸟有了依傍,安心地叹息一声。 苏挽之愣在原地,用力揉了揉眼睛,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扒灰…… 不知怎地,他脑袋里闯进一个不太恰当还有辱斯文的词。 第18章 “宵夜” “怎么了这是?东西也不好好吃,净发呆了!” 在竹筷上待了多时的芝麻花生糯米团子终于被另一双竹筷挟走了。苏挽之恍然回神,本能地张嘴应一声。一团软软的东西立刻塞进嘴里,甜香软糯,口感极佳,只是有些凉了。正是他刚才忘了吃的团子。 “在想什么呢你?” 见他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沈无虞笑着问。他性子虽骄纵,可不记仇。早忘了苏挽之早上惹他生气的事。现在两人坐在一处,吃红衣拿手的点心当宵夜。 谁料苏挽之又不领情,坐下来吃了块枣泥酥就开始发呆,身后站着的红衣都快把帕子绞断了。她的手艺人人都夸,就苏大爷不爱。 绿衣看在眼里,抿起嘴代支支吾吾的苏挽之答道,“苏公子回来就这样了呢。听说是在湖边遇见了蔚将军和方少爷,可能有些……吓着了。” 苏挽之闻言脸上更红,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哪里只是简单的惊吓。 “哈哈哈哈……” 明明绿衣只略说了下情况,沈无虞却像什么都知道了,当下撂了筷子大笑起来,笑得苏挽之疑窦丛生。 “难道你不觉得他们、他们太过……亲密了吗?” 苏挽之斟酌用词,岂止亲密,简直越矩! 若两人都是寻常男子便也罢了,可方雁卿眉心的朱砂痣表明了他神裔的身份。虽说在云泽神裔可以娶妻,但碍着微妙的身份和身体特征,总要避嫌的。至少不能像他们一般……搂搂抱抱。 “你还真是迂腐!”沈无虞笑够了,举起手掌拍上苏挽之的脑袋,开玩笑地揉揉――他隐瞒身份随蔚成枫出入军营时,常和士兵们这般打闹,一时竟忘了苏挽之比自己年长七岁,只把他当同龄玩伴了。 苏挽之梳得规规矩矩的头发被他一通揉搓,乱七八糟地散作一团,配上主人呆愣的目光,十分逗人。 沈无虞心中一软,涌起又喜欢又爱怜的陌生情绪,声音也不由得放软了。 “雁卿哥哥是蔚叔叔一手带大的,真算起来,可比姝儿还要亲。他身体一向不大好,容易发寒头昏,也都是蔚叔叔照料。所以在寻常人看来,他们的确亲密了些。” “啊……原来如此。” 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由。 想起湖边蔚成枫对方雁卿不算温柔,却细致的关怀,苏挽之发闷的胸口总算松落了些。又隐隐有点替方雁卿担心,虽说蔚成枫待他很好,可蔚小姐明显对他不满意,何况她还那么……凶悍,恐怕雁卿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喂!嘿,你还真是书呆子,怎么好好说着话又呆掉了?” “唔!” 嘴里又被塞进一块山楂糕,苏挽之忙不迭地咀嚼,只能先放下满心思虑,专心吃点心。 沈无虞自己倒放下竹筷不吃了,端起一杯解腻的清茶慢慢喝起来,唯有眼神不时扫向苏挽之。等苏挽之疑惑地回看过来时,他又立时调开视线。 房间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古怪,两人吃着喝着都憋成了大红脸。红衣绿衣何等伶俐,相视一笑,齐声问道,“少爷,天色已晚,是否宽衣就寝?” 沈无虞不自在地嗯一声,红衣绿衣便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待一切收拾妥当,红衣抱着食具弯身一福,朝苏挽之道,“一切就劳烦苏公子了。” 苏挽之正莫名奇妙,红衣就已偕着绿衣去了,霎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想睡了。” “我还不困。” 两人对峙片刻,齐齐开口,却是意见相佐。 沈无虞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苏挽之委婉拒绝的话一戳,泄了个干净。 两人又互相盯着对方,似乎都在等对方妥协,最后还是苏挽之硬着头皮道, “沈……呃……少爷,你先去睡吧,我想再看会儿书。” 沈无虞默默看他一眼,噌一下站起身,重重地踏进内室,恨不能将地板踩个窟窿。 要放在平时,下人早就赶快过去哄了,偏偏苏挽之没有眼力,还庆幸自己巧妙地化解了尴尬,准备今晚就抱着书本在椅子上凑合一夜。 内室里,沈无虞第一次没人宽衣铺床,自己脱了衣裳,扯开被子,赌气地卷成一团,心里将苏挽之骂了千万遍。 可越是骂,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去想。 近两日因为忙着招待蔚成枫一家,又要抽空去看韩青树,沈无虞硬是将体内蠢蠢欲动的蛊毒压了下去。 好不容易捱过了最忙乱的日子,他的意志力也到了极限,而苏挽之又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若不是有红衣绿衣在一旁伺候,他很可能顾不得矜持直接扑上去。 方才自己也是抹下了面子才邀他同寝,可是、可是那个书呆子居然说他不困! 他是猪吗? 难道不知道小爷是在邀他、邀他…… 沈无虞在床上气急败坏地翻滚,好好的蚕丝锦被被他撕扯得不成样子。 外厅却是另一番闲适光景。 苏挽之手捧一本游记,端坐在贵妃椅上看得入迷,清俊眉眼笼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好似水般温柔。 沈无虞扒着门框看得呆了,忘了自己气冲冲地爬起来是为了找苏挽之吵架。他着魔一般挥开水晶珠帘,迎着苏挽之探询的目光,缓缓上前。 “少爷,怎么了?” 苏挽之扣下手里的书,似乎嫌沈无虞定力太好,不知死活地带起一抹浅浅笑意。 沈无虞装满绮念的脑袋嗡地一下,只剩空白。 苏挽之嘴角的笑意还没消失,就被风一样卷过来的沈无虞压在了身下。 “你自找的!” 沈无虞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第19章 接纳 一道蛮力毫无章法地撕咬着自己的嘴唇,随着疼痛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苏挽之被沈无虞高长的身躯压得快要喘不过气,只得举手去推。偏偏沈无虞还在怄气,苏挽之越推,他越往下压,两人的身体紧紧交叠在一起,隔着衣物摩擦,而沈无虞起了反应的地方恰好抵在苏挽之腿间。感到腿间杵着一件又热又硬的物什,苏挽之愣了一下,脸上随即烧了起来。 “你、你!无耻!” 他一改面对沈无虞时唯唯诺诺的样子,用尽力气往前一推。沈无虞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整个人哐当一声就被掀到地上,那响声光是听着就肉疼。 “少爷!” 门外立刻响起侍卫的询问,苏挽之甚至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沈无虞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瞪一眼苏挽之,才恨恨道,“没事!你们都退下!” “是!” 门外的侍卫整齐划一地应答一声,仿佛不曾出现过一般瞬间匿了声迹。 “第二次了。” 沈无虞阴沉地看着苏挽之,“上一次在牢房,你也这样推开我。” “后天我们就要成亲了,你难道不知道身为男妾,应该做些什么吗?” 男妾二字,似一根针,毫无预警地扎进苏挽之心里,引来一阵尖锐的痛。 男妾该做什么,他自是知道的。 段明幽早在他同意“嫁”进相府之时,便派人悉心教导他。 从今以后,沈无虞就是他的一切。 沈无虞要什么,他就得给什么。 苏挽之沉默地低下头,在方才的挣扎中散落下来的发覆在他的两颊,墨染青丝衬得他本就缺少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 此时,他看起来那样哀凄可怜,如风雨中迷失方向的孩童。沈无虞心中一软,倒不想再强逼于他。 “你……”他伸出手,想碰碰苏挽之的肩膀。 苏挽之却突然抬起头来,冲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少爷,我们去内室好吗?” 沈无虞惊得忘了收回手,“你说什么?” 苏挽之没有回答,反而缓步走上来,握了沈无虞的手,朝内室走去。 其实要想通某件自己抗拒已久的事情,并非那么艰难。 既然当初自己与段明幽达成了协议,那就不该再心存侥幸。 何况…… 苏挽之回头看一眼沈无虞,心情有些复杂。 听段明幽说,相思蛊厉害之极,哪怕是定力异于常人的得道高僧,也抵不过蛊毒发作时的情/欲,何况沈无虞只是一名未至弱冠的少年。 他只想着自己的不甘不愿,却从未想过沈无虞的糟糕处境,委实有些自私。 两人一路牵着,绕过内室满地的衣物。沈无虞的脑袋羞得快垂到地上去了。他发脾气的铁证撒了一地,连床上的被子也不能幸免,正无辜地堆叠在床前。 苏挽之俯身拾起满地狼藉,直到他将被子铺回床上,沈无虞还傻傻地坐在床边。 “少爷准备休息了吗?” “嗯?”沈无虞眨着眼看他,好几秒后,才明白他在问什么,耳根一下红透了。 他不自在地挪开视线,轻轻点下头。 苏挽之便上了床,屈膝跪在他身边,伸手去解他里衣的盘扣。沈无虞穿的里衣是由产量极小,十分珍贵的冰蚕丝制成,既保暖又轻薄,如一层绵软的细纱裹在身上。苏挽之手指上的温度便隔着这层恍若无物的衣料传来。 明明只有一点点温暖,却像灼人的火花一般,迅速在沈无虞身上蔓延。 体内又翻涌起熟悉的燥/热。 他眼神一凛,忽然抓住苏挽之移向他腰带的手。 “少爷?” 苏挽之歪着头不解地问,长睫毛掩映下的眼睛如两汪深不见底的泉水。 看不出丝毫情绪。 “亲我。” 沈无虞盯着他命令道。 苏挽之窘得手足无措。教导他的人只提醒他,要以沈无虞为天,沈无虞为地,视沈无虞为生命,要敬他、畏他,却从没教过如何……亲近他。 “不愿意?” 下巴被一道温热的力量抬起,有着粗糙厚茧的大拇指正轻佻地摩挲他瘦削的下巴。 被沈无虞当作女子般调戏,苏挽之又羞又恼,却无可奈何。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凭着印象贴上沈无虞的嘴唇。 四片柔软的唇瓣轻轻相贴,还来不及感知彼此的温度,苏挽之就急切地往后撤去。 可螳螂捕蝉,总有黄雀在后。 他还未来得及逃开,就被沈无虞握住了后脑勺,往前一带,温柔的触吻便成了夺人呼吸的深/吻。 直到彼此都无法呼吸,沈无虞才放开钳制苏挽之的手。一条将断未断的银丝从两人嘴间牵连而出,混杂着急促的喘/息,苏挽之苍白的脸上漫开不正常的红晕。 他乏力地靠在沈无虞肩头,一心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戏才刚刚开始,既然是他主动挑起,沈无虞又怎会因为一个简单的吻就放过他? 他一把推倒苏挽之,分开双腿,跨坐在他身上,捏起苏挽之的脸颊,迫他面对自己。 “记清楚今晚我对你做的事,以后……” 他轻轻一哂,附身贴在苏挽之耳边,幽幽道,“以后都要你自己来。” ――――――――――――被迫拉灯,忍痛河蟹――――――――― 苏挽之身体虚弱,不胜情/欲,可沈无虞却痴缠着他不肯放松丝毫,他止不住在沈无虞体内释/放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天光泛白,沈无虞才放过他。 “书呆子?” 沈无虞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乏得很,却一点也不想睡,反而想同苏挽之说说话。 他哑着嗓子唤了几声,苏挽之都没有回应,于是撑起身体去看,这一看,便禁不住想笑。 苏挽之早不知什么时候就昏睡过去了,眼角还淌着泪,在沈无虞翻身下来的时候,无意识地蜷成一团,看起来不知有多可怜。 “真没用!” 沈无虞又气又笑,想了想,双臂一伸,将衣衫凌乱的苏挽之揽进怀里,长手长脚缠紧他,才餍足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晌午。 红衣绿衣怕沈无虞饿着,隔着帘子请沈无虞起床用饭。沈无虞唤她们把饭菜端进屋里,只说苏挽之有些不方便。 两人各自捂起嘴笑,少爷的心情听起来很好,怕是辛苦苏公子了。 第20章 云宽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张装帧精美的大红喜帖重重摔在被绳索吊起的男子脸上,锋利的纸页在他的右脸划开一道血痕,不深,却很长。 男子形容消瘦,五官隽雅,被高高吊起的身体柔韧修长,即使隔着衣物,也能辨出美好的轮廓。这本该是一名文雅风流的儒生,可此时他眼里却盛满惊惶,僵直着身体,连动都不敢动。 “你聋了吗?” 跟他说话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得不到回应,便一手抓住他的头发,用力往下拉扯,迫他将视线投到面前的喜帖上。 喜帖上有两个名字,沈无虞,苏逸。 男子琉璃色的眼珠转了转,惊惶里又渗进些许疑惑。 “沈、无、虞!你看到了吗?这个人,就是你勾/引失败的人,他明天就要成亲了!” 随着歇斯底里的咆哮而来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男子的头应声歪向一边,脸上登时浮起五道指痕,嘴角也滴落一道血线。 薛云书还嫌不解气,抽出缠在腰上的牛皮软鞭,在地上随意甩两下,就要往男子身上挥去。 “少爷!” 薛成壮着胆凑上来拦他。他是看着薛云书长大的,对他的感情自然深过主仆。平日里薛云书怎么横行霸道他都配合,可他不想看着薛云书杀人。 少爷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怎能被鲜血脏了双手。 况且这云宽实在无辜。 他虽被少爷强逼着喝了chun药,去引/诱沈相的公子,可他本身就不是倌儿,也不懂那些媚/术,沈相公子又是习过武的,最后被他逃掉没什么稀奇。毕竟是宰相之子,他当初就是想放他一马,才擅自减了回春散的分量,其实推门见到云宽一人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原本以为少爷会查到自己头上,一顿责罚是逃不过了。没想到云宽成了替罪羊,被少爷抓回来关在牢里,想起的时候就过来打骂一番。 薛成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平日里背着薛云书倒没为难过云宽,本以为等少爷消气了就可以偷偷将人放了,没想到那日的事还没完。 云宽失败了,沈无虞却阴差阳错地撞上了苏逸。 苏逸,偏偏是那个苏逸! “薛成,你吃了豹子胆了?” 薛云书横一眼薛成,薛成才惊觉自己竟握住了对方的手。薛云书最厌恶别人的触碰,薛成暗恼自己心急坏事,还没来得及请罪,就感到迎面袭来一阵厉风。 啪一声,左脸颊立刻木了。 他抬手去摸,只摸了满手的血。 “请少爷恕罪!” 薛成再不敢走神,双腿一屈,直直跪倒下去。 薛云书收回皮鞭,将染了血的鞭尾缠在指间把玩,冷冷道, “滚。” 薛成如蒙大赦,恨不能多生双脚出来,带着手下立时就消失在薛云书眼前。 “啧啧,真看不出来。” 薛云书慢慢踱到云宽跟前,用皮鞭的木制手柄抬起他的下巴,眼神考究地来回审视他的脸。 “嗯,薛成还算有几分眼光。你年纪虽然大了点,脸还是可以看的。就是不知道……” 他突然笑出声,伸出背在身后的左手,缓缓缠上云宽细瘦的腰身,又沿着背脊往下滑去,停在十分尴尬的地方,重重一按。 “唔!” 恶意叠加在伤口上的力道令云宽呻/吟出声。 薛云书满意地点点头,用几乎可以贴上他脸颊的姿势道,“不错的声音,想必把你赏给我的十二影侍,他们一定会对我更加忠心。” 薛云书说完,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等待云宽痛哭求饶,然后再狠狠地羞/辱他。 当然,羞/辱过后,他一定会兑现诺言,将云宽赏给只好男/色的十二影侍。 可薛云书打错了算盘。 一向见他如老鼠见猫的云宽,处在他的掌控之中,竟没有发抖,也没有求饶。 薛云书心下诧异,抬眼望过去,发现云宽正垂眼看着自己,红肿破皮的嘴角居然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你笑什么?” 薛云书奇道,莫非他被自己吓傻了? “呵呵呵呵……” 这次云宽笑出了声,这笑声异常耳熟,竟和方才薛云书的低笑一模一样。在薛云书惊诧的目光中,云宽语气关切地问道, “薛少爷,说了这么久的话,您不觉得口干,不觉得累吗?要不要躺下来歇歇?” “你在胡说些……” 薛云书只道云宽在装疯卖傻,举起鞭子又想抽他。没想到鞭子还没落到云宽身上,他却如云宽所言,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双腿一软,就在云宽眼前摔倒。 全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全被抽干了,惟有眼睛还可以转动,还能看清眼前的事物。 所以薛云书就眼睁睁的看着被浸了油的牛筋绳捆住双手的云宽,轻松地挣开束缚,潇洒优雅地跃到自己身边。 “薛小少爷,你玩了我这么久,现在该轮到我咯!” 这是薛云书在失去知觉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21章 莫鸿屿 热……好热…… 仿佛置身烈火之中,被炙烤得快要融化。 “呜!” 指尖倏地一痛,好像有人用针扎在上面。 薛云书几乎耗尽了力气,才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缝。 “哟!薛少爷你醒了。” 眼前笑得有些不正经的人正是云宽,薛云书茫然地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向四周。他此刻置身于一间昏暗的小屋,屋里只有一张木桌,桌上燃着一支蜡烛,而他和衣躺在地上,身下胡乱铺着一些茅草。 “你把我弄来这里做什么!” 生j□j洁的薛云书嫌弃地皱起眉,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撑坐起身/体,一边瞪视云宽,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往怀中探去。 这一探,他大惊失色,几乎是颤抖着拿出手里的东西。 紧握在他手中的,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只是一方做工精致的苏绣抹额,抹额正中缀着一颗水滴形的翡翠,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亮光。 可薛云书却像握着夺命的毒药般,手都紧到发白颤抖。 “你……你都看到了?” 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其他原因,仍有些变调。 “嗯,看得很清楚啊。”云宽笑眯眯地说。 “你找死!” 薛云书的双目陡然睁大,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做出投掷的动作。 咻的一声,一道银光破空而来,直射云宽的命门。 云宽仿佛早有所料,只轻轻侧过身/体,两指一夹,就夹住薛云书射来的银针。银针又细又长,一半银白,一半乌黑,显然淬了剧毒。 “薛少爷,还真是不能小瞧你啊。我刚往你身上喂了蛊呢,你还能神气活现地暗算我。” 云宽啧啧称奇,话里透着钦佩,指上微一使力,就轻松将银针折断了。 薛云书的脸色更难看了,银针上的毒是他花了不少心血精心研制的,只要沾到活人的鲜血,便能麻痹对方的神经,使之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他本以为方才出其不意的一击定能限制云宽的行动,为他争取点时间自救。没想到云宽深藏不露,竟轻松躲过了他从未失手的暗算。 “你给我下了什么蛊?” 一计不成,只得再想一计。薛云书暗恼自己太过自负,平日里出行只肯带一枚银针防身。现在银针已经用完,贴身放着的危急时刻发射信号的竹哨也被云宽搜去。无奈之下,只得暂时同云宽周旋。 “哦?我还以为薛少爷没听我说话呢。”云宽走近薛云书,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答道,“子母蛊,不知薛少爷听过吗?” 薛云书在听到子母蛊三个字时,暴怒得差点跳起来。 “你!你竟敢……” “呵呵……我为何不敢?” 云宽背着手,冷笑道,“薛云书,你不过跟苗天蓝学了点蛊术皮毛就敢四处招摇,还将主意打到我身上。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薛云书只觉后背一凉,苗天蓝是江湖顶尖的蛊师,他养蛊放蛊的手法变幻莫测,几乎无人能辨。薛云书在一个偶然的机遇下救了他一命,苗天蓝因这救命之恩而破了自己从不收徒的誓言,将养蛊之术授予薛云书。薛云书苦学多年才略有小成,平日里轻易不外露。那日在倚红楼,为保万无一失,他才在云宽喝的茶里放了非常普通的迷情蛊,没想到他竟然以此就推测出自己师从苗天蓝。 苗天蓝已经是蛊师里的绝顶高手了,能用如此轻松的口气提到他的…… “你好像已经猜到了。”云宽赞许地点头,“看来天蓝跟你提过我。” “你是莫鸿屿?” “嗯,我就是莫鸿屿。” “不!你撒谎!”薛云书满脸的不信,“我师傅已经年逾古稀,你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五六,怎么可能是他的师叔?你方才所言不过危言耸听罢了,当真以为我会上当?” “唔……”云宽,不,莫鸿屿托起下巴,为难道,“薛少爷的确言之有理。不过……苗天蓝那老小子没告诉过你,我们师门排名从不问年纪,只看实力吗?” 薛云书呼吸一窒,这点苗天蓝是告诉过他的,不过他只当作了玩笑。 怎么可能还有人比苗天蓝的蛊术还厉害呢? 怎么可能真的有人能养成只存在古籍里的子母蛊? “一个月。” 莫鸿屿竖起食指靠在唇边,柔声道,“一个月后,你体内的子母蛊就会有反应了。” 被他闪着攫取光芒的眼神震慑,薛云书打了一个寒战,不禁往墙角退去, “不!我不会让你有机……呜!” 话说到一半,薛云书忽然发出一声哀鸣。 “拖到现在才发作,你抑蛊的本事不错,可惜……” 莫鸿屿动作轻柔地抚上薛云书的脸颊,骨节修长的手指沿着他精致的眉眼游走到眉心,那点朱砂红痣因情动而发出夺目的红光。 “可惜没有人,能抵抗我下的迷情蛊。这也算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吧。” 第22章 生病 “书儿……书儿……” 薛夫人守在薛云书床前,一面绞了热帕子替他擦去额上不断渗出的汗水,一面担忧地轻唤他的名字。一直以来不怎么生病的薛云书这次不知怎地,忽然就一睡不醒,接连两天都没下过床榻。诊治的大夫倒是换了好几个,连宫里的御医都请来了,却都说只是开春换季,偶感风寒,服几帖药,修养几日便好。毕竟为人父母,纵使知道不是什么大病,薛夫人也不放心,总要亲力亲为地照顾。 方才刚喂薛云书喝了药,才歇息片刻,就听见薛云书在低声说什么。 薛夫人以为薛云书醒了,赶紧倾身去看,这一看,又慌了神。薛云书眼还闭着,面色赤红,一味晃着脑袋,语气颇凶狠地连连喝斥“滚开、滚开!” 薛夫人以为他被噩梦纠缠,忙伸手去推他,孰料薛云书一把扯住她的手,噌一下坐起身,双眼竖起,目露凶光,薛夫人吓得一抖,颤声道:“书儿,你这是怎么了?” 薛云书一愣,一会儿才回过味似地撤开手,不确定地唤她一声太太。 见薛云书清醒了,薛夫人才松口气,又举起手帕去擦薛云书额上的汗珠,“书儿啊,你真是吓死娘了!马上就行冠礼的人了,怎得还这样粗心?身/子不舒服也不知道唤大夫来看,你这一病,全府上下都跟着紧张,你外公为这朝薛成发了好大一通火呢!你也是的,一个人去翠沁园那么偏的地方做什么?我们差不多把府里翻遍了才在那里找到你,都快急疯了。” “太太,我……我就是心情不好,想一个人走走,不觉间就走到那儿了。又想起了没见过面的小舅舅,一时有些感怀,就……” 薛云书安抚地拍拍薛夫人的手,解释道。 “唉……”薛夫人重叹口气,“你这孩子,平日虽胡闹了些,心思却这么重,是娘不该把那件事告诉你的。” “太太……”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薛夫人按住薛云书的肩膀,让他平躺回去,又替他掖紧被角,嘱咐道,“你刚好些,不要胡思乱想有的没的。我也不扰你休息,晚饭再来看你。” 薛云书倦倦地道声谢,他方才不过顺着薛夫人的话编了一个谎,只等着薛夫人一走就招薛成来问话。 谁知薛夫人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手里捧着一条新绣的抹额,仍在中间缀了珠子,这次却不是翡翠,而是一颗鲜红的珊瑚珠。 “瞧我糊涂的,我看你出了一身汗,戴着抹额实在不爽利,就替你摘了,现在你身上的汗也发得差不多了,该戴上了。” 薛云书闻言,身形一僵,他刚才居然完全没发现抹额被摘下了!心思一转,又赶忙问道, “太太的意思是薛成寻回我的时候,我仍戴着抹额的?” 他明明记得,抹额是被莫鸿屿摘下了的。 薛夫人正轻手轻脚地替他戴呢,听了这话,掩嘴笑道,“书儿平日里不最着紧这个么?生怕别人看了你眉心的红痣去,那日薛成寻你回来,你身上脏了几处,就这抹额系得死死的。这两日就我单独照顾你时替你摘了,保准谁都不晓得。” 薛云书这才真正露出一丝笑容,难得温言道,“谢谢太太。” “母子之间言什么谢呢?”薛夫人笑笑,“等你行过冠礼成了亲,就不用这么辛苦遮掩了。其实书儿你不必……” “太太。”薛云书打断她,露出满脸疲态,“我当真有些乏了。” 薛夫人还想劝,又见不得薛云书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马上就软了,略劝了几句就放他睡去。走过中庭才招回守在院门外的薛成,命他好生照看少爷。 薛成一听薛云书醒了,立刻赶去见他。甫一进门,就被一只五彩琉璃碗砸中额头,血登时就冒了出来。 薛成也不讨饶,即刻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道,“属下罪该万死,竟没护得少爷周全!” 其实这事儿还真怪不得薛成。 那日薛成被薛云书遣走后,并没走远,而是候在紧挨牢房的供下人换休的小院里。可等了一个时辰还未见薛云书出来,薛成有些不安,于是带着手下返回去看。却没想到牢房里空空如也,薛云书和云宽都不见了踪影,只地上稀稀拉拉地滴落了些血迹。薛成哪敢耽误,领着手下几乎将薛府翻个底朝天,终于在最偏远的翠沁院找到薛云书。 薛云书也知自己不占理,摔了东西撒了气,就叫薛成起身了。薛成暗自松口气,想着薛云书还病着,就大着胆子将案几上温着的养身汤药倒了碗端给薛云书。 薛云书不耐烦地举手挡开,“你一介粗人还学起丫环伺候人了,我最烦喝这些汤汤水水了。你答了我的问就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薛成连声答应,只得将碗放回去。 薛云书示意他扶自己起来,找了个舒服位置靠坐着,才慢慢道,“那日你们是在翠沁园何处找到我的?” “回少爷,就在翠沁园的竹林里。” “我当时是何情状?” “少爷是躺在地上的,不过地上落了很厚一层竹叶,少爷身上没沾上什么泥土,也没受伤。” “何时发现我的?” “亥时。” 亥时,薛云书面上不动声色,被子下的手已经篡成了团,莫鸿屿竟然囚了他整整三个时辰! 那三个时辰里他对自己…… 薛云书心中恨极。他一醒来,就觉那处难以启齿的地方疼得厉害,身上也瘫软无力,常年混迹风月场所,怎会不知发生过什么。所幸莫鸿屿不知替他涂了什么药膏,那处竟丝毫无伤,他耐着羞耻用手摸过,除了碰到依然疼痛外,并觉不出什么。难怪那些大夫只诊出自己感染风寒。 莫鸿屿,你最好不要让我找到,否则…… “可有派人搜查过莫……云宽的行迹?”薛云书定了定神,又道。 薛成点头道,“早派人搜过了,薛府一向守卫森严,按理说云宽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绝无逃脱的可能,可……” 薛云书止不住冷笑,“真是蠢才!到现在你还受着他的骗呢!他手无缚鸡之力?他连我的银针都挡得下!他还……” 薛云书说到一半,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烧起来,索性将近前的药碗汤碗全扫到地上,又大吼着叫薛成滚。 薛成跟在薛云书身边十几年,没见过他这般不顾仪态地发火,劝都不敢劝,揣着满肚子狐疑退出去了。 薛云书一个人摊在床上,恼人的酸痛附着全身,他直直盯着床顶,不由想起莫鸿屿的话。 “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体内的子母蛊就会有反应了。” “一个月,哈哈哈哈……一个月么?” 薛云书忽地大笑出声,笑着笑着,那声音渐成了呜咽,最终再不可闻。 第23章 送礼 世人皆知,云泽国的宰相大人素来最不喜人打扰,平日鲜少敢有客人登门造访,更别说往相府里送礼塞人了。可这次宰相独子纳妾,怎么说也是天大的一桩喜事,不送点礼祝贺简直说不过去。若送的礼正好送到了宰相的心坎上,那就真是再好没有了。 故沈无虞携着苏挽之踏进前厅时,就看到满眼裹着红纸红锦的礼袋礼盒。甚至有一丛九尺来高的血珊瑚,实在没地方放了,只能委屈地站在角落里。而唤他们过来的段明幽此时正埋在这些奇珍异宝堆积出的海洋里做记录,只露出半个头顶。 “小爹,这是怎么回事?”沈无虞好容易找到他,拉着苏挽之上前问。 段明幽抬起头,勾嘴笑道,“还能怎的?不就是那些富官奸商赶着你纳妾的当儿送东西吗?难为他们四处搜刮这些玩意儿,当真不要是傻子。” 他说完,笑眯眯地环视一下周围,又拿起一个盒子拆开,雕工细腻精巧的沉香木匣里盛了三枚鸡蛋大小的东珠,光洁的表面经日光一照,便泛起七彩的光晕,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段明幽喜滋滋地拿起来,朝沈无虞道,“夫人最近脸色不怎么好,我正好把这东珠磨了给他炖进汤里,养人得很呢!” “如此甚好!”沈无虞跟着点头,完全忘了这一屋子的礼原是送他的。 一旁的苏挽之听得心惊肉跳,他虽没涉足过官场,但这分明就是借着贺喜行贿,即使不借机惩处这些贪赃枉法的人,也不该真的收下礼物啊。他一直听闻宰相廉洁自律,可这…… “挽之?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也留颗东珠给你?” 许久没听见苏挽之出声,沈无虞侧过脸看他,见他脸色苍白,不由担忧地问道。 段明幽嗤笑一声,“他哪儿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呢!” “啊?”沈无虞更加奇怪了。 苏挽之静立不语,段明幽极为聪明,自己方才的神色又太过明显,他定是一眼就看出端倪了。 “水至清则无鱼,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参不透,你娘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你真的不适合官场。” 段明幽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了那么好的文采。” 苏挽之眼神一黯,身形也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倒下去。 沈无虞眼明手快地扶住他,搂着他的腰靠在自己身上,姿势实在亲密。段明幽看了,轻咳一声,苏挽之和沈无虞才后知后觉地双双落个大红脸。苏挽之挣动几下,想让沈无虞放开他,无奈沈无虞不肯,红着脸也要抱紧他。两人拉来扯去,段明幽看不下去了,敢情这两人大下午没事做,专程往自己这儿秀恩爱来了。 “咳、咳!我说,少爷你要是闲得无趣,就去凝露阁瞧瞧吧。” “好好地去那里作甚?”沈无虞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凝露阁是早前沈沉璧养的一众小妾男宠住的院子,韩青树患病以后,沈沉璧无心再去,就将人都遣散了,凝露阁也闲置下来,平时除了下人定期打扫,一般是不会有人去的。 段明幽无辜地看他一眼,委屈道,“我可是午饭都没吃好就坐在这儿帮少爷整理礼品清单呢,少爷倒好,不听我把话说完就发起火了。” 沈无虞本来发火发得理直气壮,被他一控诉,立刻觉得自己过分,连忙哄道,“是无虞急躁了,小爹为无虞的婚事这么操劳,明日定奉茶好好孝敬。” 段明幽拍拍他凑过来的脑袋,没绷住脸上的表情,笑道:“傻孩子,逗你还当真了。凝露阁今儿重开可不是为了宰相大人,而是为了你呀,小祖宗。” “为我?”沈无虞大惑不解。 “可不是嘛!”段明幽端起手边的茶,喝一口,语气有些埋怨,“知道你这次是纳妾非娶妻,都想着你好事成双,不,成双哪儿够啊,恨不能你能夜御十数人呢!往府里塞的人都够开间小窑/子了,三十多个,实在没地儿安置了,我只能重开凝露阁了。” 段明幽说完,偷眼瞧了下苏挽之,见他神色依旧,不禁微微皱眉。 沈无虞心里没这些小九九,他听罢段明幽的话,又气又急,气的是那些人太过分,自己亲还没成就来添堵,急的是凝露阁重开,莫不是那三十多个都要留下了? “都送走、都送走!我一个也不要!” “少爷。”段明幽悠悠地打断他,“都是些好颜色呢,千挑万选来的,真不去瞧瞧?老爷也说了,若真有瞧得上眼的,一并纳了就是。” 这可怪不得段明幽作梗,云泽的婚配制度便是这样,正妻只能有一位,且娶妻三年内不得纳妾。但妾的话,就是想纳多少便纳多少,想什么时候纳就什么时候纳。 沈无虞正纳闷,今日小爹话里多少有些挑衅之意,他想了又想,还是摸不着头脑,转眼瞧见段明幽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挽之,才觉得抓到些什么。至于是什么,又说不清楚。 三人接着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直到下人来传晚饭,沈无虞才拉着苏挽之离开。 段明幽见他们走远,才一个使力将笔杆掷到桌上,啪地一声,竹制的笔杆竟断作两截。 “段二爷撒哪门子气呢?” 前厅通往内室的帘子忽然被掀起,一人款步踱进来,声音慵懒低沉,略带调笑。 段明幽回望他一眼,水光潋滟的桃花眼霎时危险地眯起, “老爷,明幽不是劝过,夫人他身/子不好,不宜房/事吗?” 沈沉璧置若罔闻,只小心搂着怀里瘦削修长的身躯,动作轻缓地在段明幽对面坐下,才道, “我自然省的。不过今日可是他主动撩/拨的。” 说罢,他原本放在韩青树腰际的大掌又往上移去些,捧了他的脸颊细细摩挲。 “他好久没这样了,我有些……没忍住。”沈沉璧面带赧色地补充道。 段明幽气结,“重开凝露阁是我想出来的由头,倒平白让你占了便宜!” 沈沉璧听了,落在韩青树身上的眼光愈发温柔。 “的确要好好谢你。他似乎误会了是我要重开凝露阁,所以才会……” 才会顾不得矜持骄傲,主动投怀送抱。 段明幽听了,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韩青树疯了这么久,竟还没有将对沈沉璧的感情磨光。自己守了他这么久,当真是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明幽,今夜青树就劳烦你了,明日无虞成亲的事就我来处理罢。” 沈沉璧细细地为韩青树理好头发,才将他放到段明幽怀里。段明幽接过他,也是百般珍惜的抱住。 罢了,罢了,自己作的孽,也只有自己慢慢还了。 第24章 凝露阁 想到明日就要成亲了,沈无虞心中竟有几分欢喜,草草吃完晚饭就硬拉着苏挽之去逛花园。苏挽之跟在他身后,表情讪讪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不去看看吗?” 一路无话许久,眼看离沈无虞指给自己看的凝露阁越来越远,苏挽之不由得停下脚步。 “看什么?” 沈无虞跟着停下来,心里奇道,这一向锯了嘴的葫芦居然主动和自己搭话。 “凝露阁……方才段……小爹不是说,有许多人在等着少爷……” 苏挽之的声音在沈无虞的瞪视下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听不见了。 沈无虞对凝露阁那般抵触,他知道现在说这种的话定会惹他生气,但实在同情那些人。 他的家与倚红楼仅隔了一条街,那层不高不厚的围墙其实根本阻挡不了什么。那栋看似奢华的楼宇,收容的不过是些被亲人抛弃或者根本无家可归,只得靠身/体过活的可怜人。不管人前多么风光得意,每至万籁俱寂时,总有孤寂哀愁的弦音响起。关于恩客与妓/子间的故事,他亦听得不少,最终被辜负的却总是那些付出了身与心的可怜女子。他能力极为有限,能给予的不过几分无用的同情。 只是今日所闻,又触发了无尽感概,一时胸臆难抒,竟觉得非要做些什么才好。 如果沈无虞没有看得上眼的人,那自己就想办法劝他将人都放走;如果沈无虞有看得上眼的,那自己也会…… 也会…… 苏挽之忽而一笑,他不过是沈无虞的男妾罢了,都还没过门,就想着展现正室的体贴包容和宽阔胸襟了,真是可笑之极。 他的笑自然没逃过沈无虞的双眼,沈无虞抬起他的下巴,心情忽然有些烦躁。 “好好的提什么凝露阁!我不是说了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要吗!谁爱要谁要去!” 苏挽之被他一吼,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说来好笑,他比沈无虞年长七岁,却从不敢在他面前摆出兄长的姿态。第一次见面就被他打得下不了床,往后每次沈无虞发火,他都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隐隐作痛。 真是窝囊啊。 他又习惯性地低下头,藏起苦涩的表情。 “喂!” 肩膀被人轻轻地戳了一下。 “你生气了?” 居然是刻意放柔了声音的询问。 苏挽之哪敢承认,连连摇头,却仍不肯将头抬起来。 沈无虞又不会哄人,只得采取一贯的强盗作风,弯腰将苏挽之扛上肩头。他虽然年纪尚轻,臂力却很惊人,又是蔚成枫亲手教出来的,加之苏挽之身体孱弱,较普通男子又轻了许多,竟是一点也不吃力。 苏挽之哪儿被人这样作弄过,一时慌了手脚,红着脸低声叫少爷,顾念着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才没将求沈无虞放他下来的话说出口。 沈无虞才不管他正经历着多么痛苦的煎熬,一手扶了他的臀,像教训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啪一声拍在上面,语气恶狠狠地道, “说!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苏挽之哭笑不得,正不知说什么好,就远远瞧见红衣朝这边跑来。脑袋一热,竟是拼了力气地挣扎。沈无虞一时没按住他,两人都失了平衡,一起摔在地上滚作一团。沈无虞正巧被苏挽之的胳膊杵在胸口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差点把鼻子气歪,正要扯着苏挽之撒气,就听见红衣焦急的喊声。 “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沈无虞横她一眼,难得摆起少爷的架子,“我好着呢!发生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没个形状!” 无故被骂的红衣委屈极了,苦着脸道:“凝露阁出事了,二爷说让少爷处理,我只好来找您了。” 沈无虞袖子一甩,刚想说不去,瞥眼瞧见苏挽之眼巴巴的表情,心里的怒火竟全都消了。 死书呆子,晚上再收拾你! 如此想着,粗鲁地拉过人就朝凝露阁去了。 此时的凝露阁,自然不同于之前荒废多年的模样。 初初踏进去,连苏挽之也不得不佩服段明幽用语精妙,当真一座缩小版的倚红楼。无论男女,入目尽是人间绝色,直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他自是不敢多看,垂了眼立在一旁作壁上观,沈无虞本就不想来,背了手往院中一站,原本朝他围过来的美人们被他凶狠的表情一瞪,都怵得不敢动了。 “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少年心性,没学得段明幽圆滑的手段,开门见山便问了。 周围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开腔,幸好有个胆大的下人站出来,结结巴巴地说了情况。 原来是薛府送来的一名公子,不知是没想通还是怎的,竟趁人不注意割腕了。还好被送饭的丫鬟发现,捡回条命,现下正在屋里躺着。 “薛府?” 沈无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薛云书家送的?” 下人点头称是。 沈无虞心中警铃大作,这个薛云书不知道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上次被他狠摆一道,自己碍着面子没朝小爹和盘托出,只说得罪了小人着了道,没想到他胆子倒肥,又趁他成亲塞个人进来。 没准还是他逼良为chang的,不然怎么连自己的面都没见着,就等不及寻死了? “带我去看看。” 沈无虞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看看那人再作打算。 “是,少爷。” 那下人很是机灵,路上就向沈无虞简单说了那位公子的情况。 “云宽公子二十五六的年纪,模样生得很好,就是不爱说话,整日都呆坐在窗边,只偶尔弹下琴。小的是粗人,也听不懂,就是听其他公子小姐们说,都是些伤心的曲子……” 沈无虞听了,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对薛云书的轻视又多了几分。后面跟着的苏挽之也很不是滋味,脑袋里又浮现出倚红楼上那些凭窗眺望的身影。 都是可怜人呐! 娘亲在世时,也常发出这样的感叹。 苏挽之心中百感交集,盲目跟着沈无虞进了一间屋子。那下人已被摒退,屋子里弥漫着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内室的床上躺了个人,左腕缠着绷带放在被子外,腕间依稀还在渗血,可见伤口之深。 沈无虞走近他,粗略打量了一番。的确如描述一般,是个眉目清俊的男子,但比起苏…… 他心中一惊,神色不明地回头看一眼苏挽之,又立刻转过头去。苏挽之被他一瞪,有些莫名其妙,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了。 “你是沈少爷?” 沈无虞还没开口,倒叫云宽抢了先。 听他嗯一声,云宽闷声笑了,笑着笑着,琉璃色的眼珠微微一转,便落下两道泪来。 “你又哭又笑的作甚?莫不是疯了?” 沈无虞讨厌薛云书,自然也不会对云宽和颜悦色。 云宽不以为意,自顾又哭又笑,苏挽之看不过眼,温声劝道,“公子你有话好好同少爷说罢,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 “解决?” 云宽痴痴一笑,又落下两行泪,“解决不了的,他不要我,他要把我送人,他还说……” “还说什么?”沈无虞问都不问,直觉那个他便是杀千刀的薛云书了。 “他还说,如果沈少爷不要我,我便自行了断,省得丢了他的脸。” 第25章 商议 “真是混账!” 沈无虞一手拍在桌上,震得两只茶碗砰砰作响。 段明幽忙按住他的手,劝道,“少爷,怒火伤肝啊,咱们好好说话。” “小爹!”沈无虞反握住他的手,忿忿道,“你难道不觉得薛云书那混账太过分了吗?说什么我不要就叫那人去死,不是逼着我收下那个云、云……” “云宽。”段明幽见他气急败坏地,偏又想不起云宽的名字,便好心提醒。 “对,云宽!”沈无虞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笑了,“小爹你记性真好,只听一遍就记得了。” 段明幽笑着摇头,心想,哪是我记性好,是你根本没放心上吧?嘴上却打趣道,“少爷嘴巴甜得,不会又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吧?” 沈无虞脸一红,嘟囔道,“小爹真是的,不仅记性好,还那么聪明。” 好话自然谁听了都受用,段明幽也不能免俗,即刻弯起眉眼道,“是云宽的事吗?” 沈无虞不好意思地嗯一声,“凝露阁那些人我本就打定主意一个也不要的,从哪儿来的便叫人送回哪儿去就是。可挽之担心云宽会真的寻短见,所以求我帮帮他。”说到“求”字,沈无虞就自顾笑了。 离开凝露阁回去的路上,苏挽之就一直求他帮帮云宽。他自是不肯,什么云宽云窄的,和他又没丝毫关系,还是薛云书弄来的,自己不火上浇油赏他顿板子就算好了,还帮他?真是好笑!最后实在被苏挽之诺诺哀求的样子弄烦了,沈无虞不耐烦地推开他,没想到那书呆子居然……居然凑上来亲了自己。虽然亲偏了点,只亲在了脸颊上,好歹算是书呆子第一次主动和自己亲热。沈无虞心情一好,就松口答应了。 段明幽哪知他这一笑里暗含此般曲折,随口道, “那少爷是想收下他,明日和挽之一起……” “才不是!” 沈无虞话没听完,就噌一下站起来,急赤白脸地否认,好似生怕段明幽误会。 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被人踩到尾巴突然炸毛的猫,段明幽没忍住笑,握了拳头抵在唇边遮掩,还是被沈无虞听去点声响。 他立时红了脸,哐当一声勾回方才因起身动作过大而被推远的凳子,僵硬地坐回去。 “小爹,笑够了吗?” 段明幽立刻换上严肃的脸谱,一抬头又撞见沈无虞哀怨的眼神,噗一声,又笑了。 “小爹!” “是、是!”段明幽连声应答,保证道,“我不笑了、不笑了,马上帮少爷想办法。” 段明幽一直是相府公认的“智囊”,他脑袋里的主意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沈无虞一块绿豆酥还没吃完,段明幽就已经想出办法了。 “把云宽送回去?” 沈无虞一听,失望的表情藏都藏不住,“小爹,你还没玩够啊?要是那么简单就能送回去,我还劳烦你作甚?” 段明幽无辜地眨眼,“所以当然不能‘简单’地送回去咯!” “如果我没记错,薛府的小少爷应该比少爷大三岁吧?少爷明日就成亲了,他身边却还没个知心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莫非小爹你想……”沈无虞没想到段明幽胆子这么大,居然想逼薛云书娶云宽? 段明幽朝他点头,“少爷觉得意下如何?” 沈无虞下意识就想点头,这个办法简直再好没有,不仅能保证云宽不再寻死,还能反将薛云书一军,替自己出气。可再仔细想想,沈无虞只得惋惜地摇头, “小爹,这个办法虽好,却行不通。” “哦?何以见得?” “薛云书此人高傲自负,最喜独树一帜,从不会听人摆布。怎肯凭我们几句话就乖乖就范?” “凭我们二人,自不能让他乖乖就范。不过……”段明幽深表赞同,而后,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深邃凌厉。 “薛少爷再高傲自负,也总归要听薛太傅的话的。” “薛太傅?唉……那就更难了。” 提到薛太傅,沈无虞更觉这个计划无望。 薛云书的外公薛正罡薛太傅正是沈无虞幼年的开蒙老师。薛太傅为人认真刻板,对待学生十分严厉,从小就皮实的沈无虞没少挨他的竹板炒肉,他对薛太傅是既敬又怕。而薛太傅这人,生平最恨便是男子三妻四妾,他自己就是专一的典范,一辈子只娶了一个妻子,不要说妾,连通房丫头都没有。 以云宽那样不甚光彩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作薛云书的男妻,最多当个妾室。可纳妾,首先跳出来反对的一定是沈无虞现在见到都还会畏他三分的薛太傅了。 段明幽相当不以为然,懒懒抿口茶水,云淡风轻道,“少爷怕薛太傅,我可不怕,老爷啊,就更不会怕了。” “嗯?”沈无虞不解,“好好地提父亲干嘛?” 段明幽叹口气,捏起沈无虞脸上的肉,挫败道,“真是服了你了,少爷!知道老爷是什么身份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除了当今圣上,谁不礼让三分,上赶着巴结?这么大座靠山放着,你不拿来用用,对得起自己吗?” “小爹是说,我们用父亲去给薛太傅施压?” 沈无虞有点底气不足,要是父亲知道他做这种事,不打断他的腿才怪! “唔……差不多有这个意思。” 段明幽也不细说,站起身伸个懒腰,就往外走。 “小爹去哪儿?”沈无虞叫住他问。 “当然是去见见云宽咯!”段明幽回身一笑,“我们为着他费了好些心思,总得让小爹看看值不值当吧?” “那我和你一起……”沈无虞犹犹豫豫地说,他出来这么久,早想回去了,但帮云宽是他提出来的,总不好什么都让小爹去做。 “我自己去行了。”段明幽摆摆手,“少爷明日就要当新郎官了,今夜好好陪着挽之吧。” 第26章 设计 在相府,除去沈沉璧,最说得起话的当数段明幽段二爷。虽说他只是沈沉璧纳的妾,且纳了这么些年,也没往上抬过身份,但比起形同虚设的正妻韩青树,段明幽可谓风光得意,集相爷宠爱于一身。甚至韩青树的亲子沈无虞也倒了戈,整日小爹前小爹后,比同宰相大人还要亲近。这次沈少爷成亲事宜也都交由段明幽处理,故他特获了宰相首肯,可自由出入本该回避的凝露阁。 在凝露阁伺候的小厮丫鬟见了他,都规规矩矩地行礼,也不敢跟着,任由他随意察看。段明幽一意为着云宽而来,问清他住的房间,就径自去了。上去之前,还特意嘱咐下人,不许打扰。 放轻脚步推开门,入目便是一道凭窗眺望的孤寂身影。散落的头发被凉风拂乱,微侧的脸上犹自挂着未干的泪痕,当真可爱可怜。 段明幽脸色凝重地关上门,转身时,却撑不住笑了。 “莫鸿屿,你在装什么疯?” 听到自己的真名,莫鸿屿警觉地回过头,一看是段明幽,俊秀的脸孔一红,赶快举起袖子把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全抹干净了,不甘心地跺着脚道: “师兄!怎么会是你来的?” 段明幽横他一眼,“要不是我来,你今晚就是哭死了也未必进得了薛家。” “怎么可能!”莫鸿屿不服道,“我计划周密,演得又好,不说沈无虞,连他那未过门的男妾都对我深表同情,把我送回薛府是迟早的事!” “啧!”段明幽眸色一沉,冷言道,“他倒是真同情你,也为你向无虞求情了。不过也只有你和无虞这种笨蛋,才会以为他说的帮你,是送你回薛府。” “难道不是吗?”莫鸿屿还是不信,他都以死明志了,难道还不够明显? “你是猪吗?” 段明幽忽然伸手探向莫鸿屿手腕上的伤口,莫鸿屿立刻痛呼失声,天杀的!为了效果逼真,那一刀他可是真割的。 “师兄!痛、痛、痛、痛!” 莫鸿屿连连后缩,无奈挣不开段明幽的掣肘。 “痛死你清静!” 段明幽话虽这样说,却是丢开了手。 莫鸿屿委屈地抚着又渗出血的伤口,控诉道,“师兄,你又骂我是猪!我要告诉师傅,让他罚你!” “好吧,我错了。”段明幽深深叹口气。 莫鸿屿脸上立刻漫起得意之色,又听段明幽道,“你怎么会是猪呢?猪的脑子虽蠢,可肉还能吃,可你除了脑子蠢,就真没别的用处了。” “师兄!”莫鸿屿简直要出离愤怒。 “而且你的反应还如此迟钝,现在都还没觉出不对。”段明幽故作心痛地摇头。 “不错,你又是抚琴伤怀,又是割腕明志的,的确演了出好戏。但你错在不该威胁无虞,若他不要你,你就只有去死。” “这样有什么问题?不是更能体现我的痛苦煎熬吗?”莫鸿屿这次是真蒙了,这地方 可是他戏里的高/潮,保准见者伤心闻者流泪,铁石心肠都能化成温水。 “过犹不及。”段明幽扼要地给出评价。 “你费了那么多心思,伪装成被薛府送给无虞作贺礼的公子,无非是想用自己凄苦的身世和对薛云书的深情,让无虞将你送返回去,使你能名正言顺地进入薛府。” 他一语中的,将莫鸿屿的小心思猜得透透的,莫鸿屿只得佩服。 “可是你不够了解无虞。” 段明幽笑了,“你知道他与薛云书不合,不会要他送的任何东西,但仅限于此。无虞他头脑单纯,性格直率,他不要的,只会丢掉,哪会费心为你寻好去处?” “好吧,我的确没时间摸清他的脾性。”沈无虞那时的反应与段明幽的描述如出一辙,莫鸿屿挫败地垮下脸。 “而且,你也不了解苏挽之。” 段明幽还嫌打击不够,接着道,“无虞与苏挽之之间,并非有情,而是因不得已的原因才成亲的。所以无虞不接纳你,并不代表苏挽之容不下你。” 莫鸿屿听着,额角慢慢流下一滴冷汗,颤声道,“他、他说的帮我,该不会是指让沈无虞一并娶了我吧?” “否则呢?”段明幽眯起眼,嘴角挑着抹冷笑,“你不是自己把后路都堵死了吗?说什么‘如果沈少爷不要我,我便自行了断,省得丢了他的脸。’你都这样说了,再把你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不是明摆着让你去送死?哼!亏你还知道丢脸。” “呜……”莫鸿屿被段明幽说得无地自容,这回真用袖子遮起脸哭了,边哭边可怜兮兮地说,“我真的好蠢!还以为想了个天衣无缝的好法子呢!那现在我要怎么办?我不要作小妾,不要两女……不对!我不要两男共侍一夫啊师兄,你救救我,不然师傅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呜呜呜呜……” “别假哭了。” 段明幽受不了地白他一眼,“办法我早帮你想好了,你就等着风风光光地嫁给薛云书吧。” “咦?”莫鸿屿立刻支起耳朵,“什么办法?” 段明幽满脸神秘地朝他勾勾指头,莫鸿屿忙凑过去,只听段明幽在他耳边道,“师弟,天上可不会真掉馅饼,你帮师兄一件事,师兄就告诉你。” “我、就、知、道!” 莫鸿屿气鼓鼓地坐回去,咬牙问道,“又要我做什么事?” 还不待段明幽回答,他又忙不迭地补充道, “先说好,天山的雪莲不采,南海的珠蚌不捉,苗疆的毒虫林不去啊!” “放心。”段明幽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师兄怎么舍得让师弟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他越是这样,莫鸿屿越心惊肉跳。 “师兄,求你了,能好好说话吗?” 段明幽不理他,继续道,“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寻个人罢了。” “找谁?”莫鸿屿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这些年他帮段明幽找过的药不计其数,倒从未帮他找过人。 “找戴有和这块玉佩一样玉佩的人。” 段明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与他。 莫鸿屿小心地接过,仔细翻看几下,撇下嘴道,“玉料稍次,雕工粗糙,这种玉佩世上不知多少,不知师兄你要找几人?” “一个。” “可以稍微详细点吗?”这时候莫鸿屿恨死了段明幽的简洁明了。 “一个男人。” 莫鸿屿差点呕出口老血,哭丧着脸道,“师兄,你是铁了心不让我‘嫁’了对吗?” 段明幽假装没听见,催促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我能不答应吗?” 莫鸿屿抽噎着将玉佩塞进怀里。 唉!他的命真的好苦。 第27章 惩罚 “唔、唔……呜!” 用琉璃水晶珠帘隔开的昏暗房间里,不时传出压抑的低吟。好似有人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又挣脱不开。 “姐姐,你说苏公子会不会有事?” 守在外间的红衣白着一张俏脸,扯扯绿衣的袖子,话里透着浓浓的担忧。 从苏公子搬来相府开始,他一直和少爷处得好好的,除了偶尔因为不会说话惹恼少爷,但她还从未见过少爷真的动怒。眼看两人明日就要成亲了,照理说感情应该越来越好才对。今日晚间一起吃茶时也好好的,少爷还特意命她买了些果脯蜜饯回来当零嘴,没想到她才走开一会儿,少爷就又发火了。 不仅杯盘碗盏砸个稀烂,还扯着苏公子的胳膊进了里间。 她和绿衣放心不下,又不敢贸然进去,只得站在外间等。苏公子还是和往常一般不大说话,就只听见少爷的音量越拔越高。 好像是为着一个叫云宽的人和苏公子置气,里面乒乒乓乓好一阵乱响,突然就没声儿了。 她本想壮着胆子进去劝劝,伸手还没碰到帘子,就被绿衣拦下了。 “姐姐?” 绿衣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妹妹,这声音你可听仔细了?” 红衣正感到莫名其妙,就又听见里间传来哀哀的求饶声。 “少爷、少爷……放、放过……呜!放过我吧……” 还是苏公子的声音,比平时清澈的嗓音多了分沙哑疲惫和……情/欲。 红衣一瞬窘得耳根都热了。 难道苏公子他、他正被少爷…… “红衣,绿衣。” 红衣兀自烧得快冒烟,就听见沈无虞唤她们,一个激灵差点把心吐出来。 “是!” 绿衣含笑应一声,赶紧拉着她掀开帘子进去。 屋里倒没红衣想象中怕人,各种摆设只碎了一小半,就是床上稍微凌乱了些。少爷披着外衣坐在床沿,苏公子身上盖着被子,面朝里躺着,好像已经睡了。 绿衣不似红衣四下打量,眼观鼻,鼻观心,屈膝一福,柔声问道, “少爷可是饿了?” 沈无虞拢拢散在胸前的头发,脸上带着情/事后的慵懒,哑着嗓子道,“不饿。给我打桶水来,我要沐浴。” “是,少爷。” 绿衣应了,扯起僵硬的红衣就要退下,却突然被沈无虞叫住了。 “少爷可还有吩咐?” “好像又有点饿了。”沈无虞摸摸鼻子,表情有点不自然地道,“红衣,给我煮一碗桂花元宵来。” “是,少爷。” 红衣低着头答,眼角余光扫过苏挽之,不由问道,“要连苏公子的份也……” “少爷,我们立刻下去准备。”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绿衣打断,沈无虞好像没听见似的,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姐姐!” 被绿衣急急扯到院子里,红衣才挣脱开来,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没瞧见苏公子都累成那样了吗?方才少爷对他、对他……他现在肯定又累又饿的。” “你呀!” 绿衣拈起食指抵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真是个笨丫头!我问你,桂花元宵少爷爱吃吗?” “诶?” 红衣眨眨眼,“对哦,真奇怪,少爷不怎么喜欢桂花做的点心,他最爱吃的是红枣莲子羹。那为什么他……啊!我知道了,他是替苏公子……”红衣这才想起,她做过一次桂花元宵给苏挽之当点心,那是苏挽之唯一吃完的一次。 “嗯。”绿衣点头,拍拍她的肩膀,摆出姐姐的姿态,“所以你啊,就不要瞎胆心了,少爷连苏公子爱吃的东西都记得,哪会真拿他怎样?快去做元宵吧,我还要烧热水呢。” “哦!”红衣这才放心。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红衣绿衣才把一切收拾妥当。能容纳两人的宽大木桶放在外间,桶里盛满热水,绿衣还体贴地放了祛疲劳的草药,滚滚白雾带着药香翻滚而出,只闻着就叫人心情放松。红衣的元宵也煮好了,放在炉子上暖着,随时都能吃。 沈无虞满意地免了她们伺候。他关好房门,绕过木桶时伸手试了水温,这才走进里间把昏昏睡去的苏挽之抱出来,轻手轻脚地放进水里。 “唔!” 几乎一沾水,苏挽之就醒了。他睁开困倦的双眼,迷蒙地扫一眼周围,唤道,“少爷?” 话音未落,一双手便自身后缠上他的腰腹,耳畔响起低低的笑声,沈无虞的声音混杂着濡湿的热气飘来: “真是没用,还没尽兴呢,又昏过去了。” “少爷!”苏挽之烧着脸,又恼又怯。 “都做过这么多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沈无虞伸出舌头,轻轻扫过他形状优美的颈项,又低头咬住起伏的动脉,苏挽之喘息一声,闭眼道, “我错了,少爷放过我罢!” “错了?” 沈无虞眼神一凛,嘴上依然不留情,牙齿衔着一点颈肉,仿佛随时都会咬下去。 “哪儿错了?” “错在……错在……呜!” “说!错哪儿了?”沈无虞扶正他歪向一旁的脑袋,不依不饶地逼问。 “错在、错在……”苏挽之纤长浓密的睫毛早被水汽打湿,更显乌黑,现在半阖下来,越发衬得他软弱可欺。 沈无虞看得眼都不眨,越看越觉体内火热难耐,再不管苏挽之断断续续的话语,只一味起落身体。 “啊……少爷、少爷!我不行了、真的……真的不行了……”苏挽之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了,他拼着最后一丝力去推沈无虞压下来的胸膛,咬牙道,“我不该劝少爷也将云宽娶进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随意干涉少爷的事情,我错了,错了,错……呜!” 沈无虞喘息着捧起他的脸,苏挽之被蒸汽熏红的眼角残留着屈辱的泪痕,平日里总是缺少血色的嘴巴此时又红又肿,微微泛着水光,直引得他低下头去,以唇相印。 “少爷……别、别……”苏挽之含混不清地乞求。 “呆子!不许说煞风景的话!” 满腔柔情被这人一盆冷水浇灭,沈无虞惩罚性地咬上他的唇角。 之后,苏挽之断断续续的哀求声都被他以吻封缄,直至苏挽之累得昏睡过去,沈无虞才放开怀里的人。 “喂,书呆子!有你爱吃的桂花元宵哦!” 他一手抱着苏挽之,一手去够木桶边温着的汤盅。里面的元宵早就煮烂了,黏糊糊的一团。沈无虞嫌恶地丢开碗,站起擦净身体,抱了苏挽之躺回床上。 “书呆子,明天我们就成亲了。” 他捏起苏挽之垂在身侧手,自言自语。 “怎么办?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他伸出手臂,揽了苏挽之入怀,唇角带笑地将头抵在他的头顶。 窗外月过中天,层层银辉洒进屋里,照得他眉心的朱砂痣愈发红艳。 迷心蛊,心窍既开,蛊效渐失。 第28章 喜宴(上) 今日宰相独子纳妾,冷清了十多年的相府重新挂起红绸,门扉窗户也贴上了大大的喜字,前来祝贺的人一波接连一波。沈沉璧带着段明幽在大堂待客,今日两人也是盛装打扮,沈沉璧一改往日肃穆着装,代之靛青色绣团蝠纹锦衣,腰间垂一条莹白玉带,越显得他身姿挺拔,气势巍峨。段明幽则着一身天青色滚银纹长袍,腰间也系着一条和沈沉璧同色的玉带,他本就俊美无俦,现又刻意装扮,即使来人知道他已届不惑,仍不免为他谪仙般的气度倾倒。看来传闻的确不假,有这么个妙人儿侍奉左右,宰相大人又怎看得入眼那些庸脂俗粉? 客人们瞧着段明幽晃眼的笑容舍不得眨眼,段明幽却是笑得脸都快要僵了。沈沉璧是出了名的冷面宰相,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倒没人觉得奇怪。 “老爷,真不知是你儿子成亲还是我儿子成亲啊!” 段明幽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微笑并这句话,声音掌握控得恰到好处,正好钻进沈沉璧耳朵里。 沈沉璧瞥他一眼,双手闲适地背在身后,漫漫道,“活该!往日里总是说我,不知这次又是谁把青树折腾得下不了床的,” 段明幽一听,气得差点破功。 原来这人在借机报复。 的确,这次沈沉璧是属意让韩青树出席无虞婚宴的。毕竟他是沈无虞的生父,又十分宝爱这个儿子,无虞娶亲这么重大的事,于情于理也不该绕过他。可以他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绝对承受不了如此热闹又激动人心的场面。这一点连沈无虞都接受了,可一向听话的韩青树却闹起了别扭。偏偏他还用自己的“方法”求得了沈沉璧的默许。昨夜他又想故技重施拿下自己,最后见他那么可怜,段明幽心都要化了,结果没把持住,重蹈了沈沉璧的覆辙,将韩青树弄伤了。现在人交给十一守着,估计近几日是下不来床了。 段明幽想到这里就苦恼得不行,青树好不容易才同他亲近了一点,经过昨夜的事,看见他又该躲得远远的了。但输人不输势,他梗起脖子回到, “我不过讨点利息,谁叫你老是霸占他的!” 碰巧吏部尚书携着妻子迎面走来,他立时又拾掇起眉眼,展开笑颜。这无比明艳的笑,看得吏部尚书眼都直了。 “啧!”沈沉璧暗中捅他一下,揶揄道,“我只是说你两句,又没真写休书,就急着找下家了?” 段明幽勾/人的桃花眼一眯,射出危险的光芒。 “老爷,明幽最近研制出一种润滑膏脂,主要材料是青树最喜爱的玫瑰花。你说,这能不能哄得他自己用呢?” “咳、咳!” 沈沉璧干咳几声,搂了段明幽的腰道,“二爷站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了,不如去院子里歇歇?” 段明幽看似温柔地拉下他的手,笑道,“那明幽就谢过老爷体恤了。” 说完,当真撂下一屋子宾客,步态风流地走了。 “还是老样子,一点亏都吃不得。” 沈沉璧抚着腕间五道红肿指痕,无奈地摇头。摇了几下,见他眼内精光一闪,一向抿得直直的薄唇竟向上勾起些微弧度。 不知青树看到,会不会心疼? 这边两人分吃一坛醋,各自弄了满嘴酸。今日的主角却还被红衣绿衣扣在屋子里,又是束发,又是戴冠,一会儿要系环佩,一会儿要理衣服褶子。沈无虞被她俩团团围着,只能拿眼睛去瞟榻上坐着发呆的苏挽之。 根据云泽婚俗,婚礼要在黄昏时分举行,新郎着喜服在大堂招待客人,新娘则在新房内静坐等待,直至吉时到来,才由新郎迎进礼堂,与之一齐宴客。 故而苏挽之现在还没换上喜服,只简单地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衣。他本就清瘦,近日住进庄严华贵的相府,整日面对他有些惧怕的沈无虞,还要时刻留心周围的人事,可谓心力交瘁,人较之前又瘦了许多。再加上昨晚沈无虞没留余地的“惩罚”,若不是绿衣加了草药的浴汤和充足的睡眠,他此刻怕是早就卧床不起了。 若当真病了,倒是一桩好事。 苏挽之痴痴一笑,接着又敛起眉,发出一声叹息。 红衣只觉轻提在指间的衣摆一滑,待她抬起脸时,少爷已经朝苏公子走去了。 “少爷!” 她着急地唤道,“老爷已经派人来催过几次了,怕是客人都要到齐了,还有绸花没挂上呢!” 沈无虞置若罔闻,直走到苏挽之跟前才停下。 “头晕吗?” 温暖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苏挽瑟缩一下,才回过神,却是垂着眼,不肯看沈无虞,只微微摆下头,用依旧沙哑的声音道, “我没事,少爷。” “可还觉得累?”沈无虞接着问,放在他额上的手顺势而下,温柔地托起苏挽之的下颚。又见他双唇微肿,唇间留着业已结痂的伤痕。一时心动,便伸出大拇指按在上面轻轻摩挲。 “嘶!” 苏挽之吃痛地往后缩。 沈无虞又扶住他的后颈,不让他再动,自己也不再说话,就直直地看着他。 “少爷?” 苏挽之被他看得发毛,鼓起勇气唤道。 沈无虞莞尔一笑,亲昵地捏捏他的后颈,低声道, “乖乖的,今晚让你好好睡。” 语气轻柔,如诱哄孩童一般。 苏挽之经他一说,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一时竟羞惭得无地自容,火热的绯红自脸颊蔓延直耳根,恨不能立时消失在原地才好。 “少爷,别、别再说了。”他哀哀地讨饶。 在遇到沈无虞之前,苏挽之不过是个与母亲相依为命,靠卖字画为生,三餐不继,生活困顿的寒门书生。活着都那样艰难,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更遑论情/爱之事。母亲病故后,他又于清冷高山守墓三年,三年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唯有诗书为伴。为了母亲能早往极乐,他每日抄写吟诵经书,为她祈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懵懂时有过的不安躁动都被书中真言洗涤平复,最后留下一个随遇而安,绝少欲/求的苏挽之。 尽管无法抗拒追逐快/感的本能,但他实在无法安然接受沈无虞的戏耍和……玩/弄。 “好,先放过你。” 沈无虞破天荒地从了他的意。 快要急死的红衣趁机岔开两人,拖了沈无虞过去继续换装。 苏挽之讷讷地看一眼他身上刺目的喜服,不禁更用力地握紧手掌。 在他冰凉的掌心,躺着一只同样冰凉的青瓷小瓶。 要是真的病了就好了。 真的病了…… 就好了。 第29章 喜宴(中) 沈无虞今年十六,还有四年才算成年,才能行冠礼。可他自幼随着薛成枫习武,身材较同龄人高壮许多,五官中除了一双圆亮杏眼像韩青树,其余都承自俊美中透着威严华贵的沈沉璧。此时他站在礼堂中央,一身醒目新郎装,胸前挂着绸花,及腰长发高高束起,意气风发地招呼来往宾客,恍眼望去,只觉昔日飞扬跋扈的小小少年已长为举止有度的翩翩公子。不少落座的妙龄女子都红着脸,眨着水汪汪的眼偷瞧他。也有不少人悔恨惋惜,年纪轻轻的宰相独子,竟闷声不响地就纳了一名男妾,若是早知道他喜欢男人……唉,平白失了多好的机会。更多的人则是好奇,不是对沈无虞,而是对他今日要娶的人好奇。 “苏逸?” 靠近主厅的一桌,有个头戴赭色纶巾的男子摩挲着下巴,皱眉想了想,扫一眼他身边的人,小声问道, “我记得在雅竹书院上学那会儿,有个同窗就叫这名字的,王青,你还记得吗?” 被他点到名的黄衫男子也皱起脸苦苦思索,想了一会儿,才点头,“的确是有这个人。不过几年没见过了,早前不是听说他搬到山上守墓去了吗?不会真是他吧?” “说不准喃!” 又一个同在雅竹书院上过学的人接口道,“那个苏逸不仅头脑聪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呢!他邻座不是刘员外的孙子刘璔嘛,我有次听他说起过这人,说他某天下午打盹醒来,苏逸正靠着窗户看书,阳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白得通透,跟玉雕似的,就像天上下来的神仙。啧!唬得我一愣一愣,他还说什么要不是他不好龙/阳,早就把苏逸给弄上……” 砰! 一声巨响,正滔滔不绝说得兴起的男子忽然顿住了,他冷汗涔涔地看一眼面前碎裂成渣的碗,又看一眼对面坐着的人,腿一软就摊在椅子上。 “薛、薛少爷!” “嗯。” 薛云书略点下头,淡淡道,“今日沈少大喜,孙少在这里评论他的人,好像有失妥当。” “是、是!确实不妥、确实不妥!”孙维忙顺着他说。 “既然不妥,孙少还坐着干嘛?等着沈少来给你敬酒?”薛云书薄唇一勾,斜挑着丹凤眼看他。 孙维被他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随便寻个由头向沈沉璧赔了罪,就脚底抹油溜了。其余两人也硬着头皮向薛云书赔罪,而后即刻换到了偏厅角落。 “一群渣滓!” 薛云书还嫌不解气,稍一使力,就将手里的酒杯捏碎。 “少爷!当心伤着自己!” 随侍在侧的薛成弯下腰,想去取薛云书手里的碎瓷片,又不敢贸然碰他。 薛云书没搭理他,径自握着一手碎片,直到鲜血滴到桌上才觉得痛。 “真脏!” 他嫌恶地皱起眉,将手递给薛成,随意道,“擦干净。” 薛成诚惶诚恐地去接,还没接到,就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薛少爷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呢?” “云、云、云宽!”薛成指向来人,虽然换了身华服,但眼前的不是云宽又是谁?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薛云书拍案而起,目眦欲裂地瞪着莫鸿屿。 幸好方才他那一通火烧得旺,除了王青孙维几人,其他人见是云泽有名的薛少爷,也都自觉地换桌了。现在就他一人占着一桌,倒是没人发现情况不对。 “唉!好好说话嘛,别动手啊,你看,又流血了!” 莫鸿屿的眼睛都快黏在薛云书撑着桌子的手上了,那只手刚才受了伤,现在又被薛云书一拍,伤口肯定扩大了。 莫鸿屿伸手想去碰他的手,才倾身过去,一支银针就指在他眼前,离他的眼珠仅有一寸的距离。 “滚。” 薛云书冷声道。 莫鸿屿叹口气,“你的脸红了,云书。” “马上滚!” 薛云书终是没控制住,银针脱手就朝莫鸿屿射去。 “好、好,我马上就滚。” 莫鸿屿伸手摸着脸上划开的伤口,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薛云书,身形一晃,竟真的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 “他居然没事?” 薛成是知道薛云书手中银针的利害的,无论多庞大的活物,见血即被麻痹神经。可莫鸿屿的脸颊都被划出血了,他竟然一点事都没?难道少爷忘了往针上淬毒? “薛成。” 薛云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愣愣站了一会儿,才叫过薛成。 “少爷?” “给我把他找出来,立刻、马上!” “是!” 薛成应道,抬头见薛云书面露痛苦之色,便劝道,“少爷,您的脸色好差,不如我派人送您回去?” 薛云书不耐烦地挥退他。 苏逸,挽之,今日你大婚之喜,我又岂能错过? 正想着,大堂就砰砰地落下了鼓点敲击之声。 日落西山,吉时已到,新郎须前去迎接新娘。 沈无虞被一群人簇拥着出了门,直往他住的院子去。到了院门口,有家丁守着,只放新郎进去接人,未免冲撞新娘,闲杂人等是要退避的。 沈无虞推门去进去,就见红衣绿衣守在房门外,两人面色古怪,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恭喜少爷。” 沈无虞立刻觉出不对,“怎么了?” “没、没事!”红衣连连摆手,可紧张的神色早就将她出卖了。 绿衣叹口气,她就没指望红衣能守住秘密。 “少爷,”她朝沈无虞一拜,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苏公子解开了心结,不等我们两人服侍,便自己更换了衣裳,还望少爷宽恕绿衣红衣侍奉不周之罪。” “他自己换的衣服?” 沈无虞乍听,也是一惊,几下绕过屏风,走到专供新娘休憩的长榻。 苏挽之闭目端坐,一向中规中矩用发簪挽起的头发和自己一样,用红绸高高竖起,乌黑茂密的青丝流泻下来,服帖地垂在身后。他身上亦如绿衣所言,已换上喜服。两人同为男子,喜服款式一样,只图案略有不同。苏挽之本就苍白孱弱,此时一身大红外衣,更显他颜白如玉,甚至连额角的青筋都依稀可辨。在明晃晃的烛火映照下,整个人好似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当真如玉雕的假人一般。 谦谦君子,温文如玉。 沈无虞想起以前读过的诗书,眼前的人好看得不似真的。他没去理会犹如小鹿乱撞突突跳动不止的心脏,而是低下头,一手揽过苏挽之的腰,一手穿过他的膝盖弯,稍一用力,就将人打横抱起。 “挽之。” 他忍不住亲昵地唤他一声。 苏挽之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他睁开眼,柔顺地看着沈无虞,无比顺从地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任由他以对待女子般的呵护姿势抱着,慢慢走向大堂。 在苏挽之坐过的长榻上,斜斜地躺着一只青瓷小瓶,瓶口的木塞已经拔去,瓶子里的东西也没有了。 “还是吃了啊。” 段明幽拨弄着手里闪着莹莹绿光的蛊虫,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明幽?” 靠坐在软枕上的韩青树不满地唤他一声,扯着他的袖子道,“还要吃!” 段明幽凑过去亲亲他沾了玫瑰蜜露的嘴角,又盛满一勺喂过去,韩青树迫不及待地吞下,满足地弯起圆亮的杏眼。 “青树这么喜欢玫瑰花的味道?” “嗯,最喜欢了!”以为段明幽又藏了什么好吃的点心,韩青树忙不迭点头。 段明幽丢开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别致的雕花木盒递给韩青树。韩青树打开盒子就要往嘴里送,段明幽握住他的手,眼里翻滚起浓浓的情/欲,声音暧昧地道, “青树,这个不是这样吃的。” “那要怎么吃?”韩青树苦恼地摆弄起手里散发着浓郁花香的盒子。 在韩青树渴求的注视下,段明幽骨节修长的食指勾起一点艳红的膏脂,缓缓探进韩青树没穿亵/裤的腿/间。 “唔!” “不要、好奇怪,明幽,不要!” “乖孩子,再叫我的名字。” “明……呜,明幽。” 馥郁芬芳四散开来,一室春/情渐浓,只是黑暗的角落里,有人篡紧了双手。 第30章 喜宴(下) 在云泽,男妻男妾的地位是比较低的,毕竟自古以来,男/根女/阴,阴阳调和被奉为人间正道,若不是神裔一脉的出现,男风亦不会流传开来。故而很少有人家会因为纳男妾而大肆庆贺,更遑论亲自将男妾抱到喜堂上。所以当沈无虞抱着苏挽之出现时,在场的宾客都惊呆了,碍着宰相的颜面不便大肆讨论,但对苏挽之的兴趣是更浓了。 既是纳妾,就礼节而言,自没有娶妻那般严谨复杂,无须叩拜天地,也不必喝合卺酒,只需双方跪拜父母,奉上热茶,便算礼成。换言之,一旦沈沉璧和段明幽喝下了苏挽之敬奉的茶水,那就意味着,从今以后,苏挽之就是沈无虞的所有物。无论沈无虞如何待他,旁人一概无权插手,哪怕是苏挽之的身生父母也不能干涉。何况苏挽之本就孑然一身。 “父亲,小爹,请用茶。” 吉时已到,沈无虞拉着苏挽之跪在沈沉璧和段明幽面前的蒲团上,一人手里捧着一杯茶,恭恭敬敬地举到他们面前。 沈沉璧待沈无虞向来严厉,不可能像其他慈爱的父亲一般絮叨些祝福的话,他只是沉默地接过,静静地将茶喝了,表示自己认可了苏挽之这个人。 段明幽倒是很欢喜,接了苏挽之的茶,不忘叮嘱他一些沈无虞的喜恶,又让他今后好生照顾爱护少爷。苏挽之都温顺地一一应下,最后段明幽才意犹未尽地饮下茶水。 双亲喝了茶,礼就成了,剩下就是向宾客敬酒致谢了。 这次沈无虞纳妾,段明幽是起了心要好好热闹一番的。整个相府的大厅并前院,都被他拿来置了酒席,一不留神就开了一百余桌。沈无虞牵着苏挽之一桌桌敬下来,少说喝了两坛酒。若不是段明幽事先给了他醒酒的药丸服下,他现在早就醉得人事不省了。苏挽之的酒量却出奇地好,直敬到蔚成枫面前,脸色都没变过。倒是方雁卿有些担心他,趁着沈无虞敬蔚成枫酒的间歇,偷偷靠过去,小声问道,“挽之,你喝了这么多酒,没事吧?” 听到“挽之”二字,苏挽之的耳朵微微一抖,双目一转,直直朝方雁卿看来,幽深空洞的眼神看得方雁卿不寒而栗。不待他反应,苏挽之就举了杯子递到他面前,笑吟吟地道, “感谢足下光临,微薄酒水,不胜惶恐。” “挽之?” 方雁卿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与苏挽之虽只见过数面,但那次湖边一席畅谈后,他已将他引为知己。他所知道的苏挽之是温雅公子,怎会笑得这般……谄媚? “发什么呆?” 腰上突然缠来一只手,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 方雁卿登时红了耳朵,摇头道, “没什么,泰山大人。” “那挽之敬你酒怎么不喝?”蔚成枫问道,话里全然听不出来责备之意,就只是单纯的提醒。 已经喝过沈无虞敬酒的蔚姝又嫉又恨地瞪他几眼,怒道,“今日可是无虞的好日子,你又发哪门子痴呆?” “姝儿!” 顾忌着周围还坐了人,蔚成枫压着嗓子,暗含警告意味地扫蔚姝一眼。 “哼!” 蔚姝头一撇,不甘地坐回去。 “泰山大人,别、别责怪小姐。” 方雁卿拉下他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蔚成枫又因为他的事与蔚姝置气,蔚姝又该恨上自己了。 “不关你的事。”蔚成枫看一眼被他拉下的手,眼神一瞬晦暗不明。 方雁卿已经接了酒杯,诚心送上祝福后,头一仰就将酒饮尽。可能他喝得太急,竟不慎呛了一下,又咳着将酒尽数吐到地上。 “咳、咳!” 蔚成枫一面拍着他的背顺气,一面怨道,“又没人和你抢,喝这么急作甚?” 方雁卿自顾咳得面红耳赤,也不能回话。 倒是蔚姝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捂着嘴笑。 蔚成枫朝沈无虞歉然道,“无虞,方才是雁卿不好,为表歉意,下月十五蔚叔叔作主,赔你和挽之一杯酒可好?” 沈无虞听了不免惊诧,方雁卿吐出来的可是喜酒,蔚叔叔的意思是…… 蔚成枫拉了方雁卿过来,手还扶在他背上,笑道,“雁卿和姝儿的婚约是从小就定下的,姝儿比你小几个月,下月十五整好十六,我就想趁此将她与雁卿的婚事办了。届时,一定赔上这杯酒。” 感到手掌下的人越来越紧绷,蔚成枫只得轻拍着宽慰道,“莫怕,有我在,姝儿不敢对你怎样的。” 方雁卿默然。 幸好蔚姝坐得稍远,蔚成枫又有意识地压了声音,没给她听去,否则她是打不起精神来筹备自个儿的生日宴会了。 “如此,倒真要恭喜雁卿哥哥了。” 沈无虞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想起祝贺。 这个人,这个他从小就喜欢的温柔的人,终于要和自己一般,成亲了。 他看一眼脸色苍白依旧的方雁卿,又看一眼自己身边满带笑意的苏挽之,一时心绪翻滚,杂乱无章。 谢过蔚成枫,两人逐一敬过大堂里的客人,终于走到最后一桌。 说是一桌,却只坐了一人。 “薛云书。” 沈无虞脸上的笑一下就散了,“你倒有脸来。” 薛云书不看他,眼光聚在苏挽之身上,“相府递了请帖,我焉有不来之理?何况……” “我是为他而来。” 薛云书站起身,一步步朝两人走来,最终停在苏挽之面前, “挽之,还记得我吗?”犹如叹息地一问。 他人生中最美好珍贵的岁月,便是与苏挽之一起在雅竹书院读书的日子。苏挽之极富才华,常得夫子称赞。但他为人知书识礼,温和良善,虽然他们在许多事上意见相左,但无碍自己对他的欣赏。 他欣赏,甚至有几分喜欢他。 但是,他不会说。 他不要重蹈小舅舅的覆辙。 他不要爱上一个男人,他更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去死。 所以他恨自己眉心的朱砂痣,他刻意压制自己对苏挽之的感情。 然后,苏挽之便消失了。 他没想过要找他,也没想过要再见他。 但某一天,突然就接到相府送来的喜帖,上面写着苏挽之的名字。 “感谢足下光临,微薄酒水,不胜惶恐。” 苏挽之眉眼含笑,取了酒杯递给他。 “足下?” 被拉回现实的薛云书哑然失笑,“三年不见,你我已陌生至此?” 苏挽之垂眼不答,手仍固执地捧着酒杯。 对峙半晌,薛云书仿佛妥协般接过杯子,他深深看苏挽之一眼,缓缓道, “挽之,恭喜你。” 他举起杯子就要往嘴里送去,手腕却蓦地被人握住,再不能移动分毫。 “夫君,你现在可不能乱喝酒啊。” 耳畔响起可恶又熟悉的声音。 “莫鸿屿,你找……” “对啊,我在找你。” 莫鸿屿环住双眼逐渐失去焦距的薛云书,看也不看沈无虞,就抱着人走了。 “那个云、云……” 沈无虞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刚刚笑得那么奸猾的人,是那个哭得可怜兮兮的男/宠吗? “云宽。” 一只手按住想追过去的沈无虞,段明幽从他身后探过头,笑道,“少爷,都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茶喝了,酒敬了,接下来可就该洞……” “小爹!” 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其他原因,沈无虞的脸更红了。 咳、咳!下一章又要拉灯河蟹鸟! 第31章 洞房花烛夜 敬过所有人的酒,沈无虞和苏挽之这对新人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才是这次喜宴的重头戏――闹洞房。可宰相公子的洞房有人敢闹吗?沈沉璧冷眼一扫,沈无虞那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狐朋狗友瞬间蔫吧了,好几个被自家父母兄长提着耳朵牵走。独有几个硕果仅存的,冒着沈沉璧的眼刀,偷偷塞给沈无虞一卷用红绸包得密不透风的东西,一再强调是哥几个花了大价钱弄来的,要沈无虞好好参悟。 沈无虞也没在意,收了东西就把人打发了。私心里,他更不愿意有人来闹洞房,苏挽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害羞得恨不能找个洞钻了,要是别人在一旁起哄,保不准他会干出什么傻事。 “挽之呢?” 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搁到桌上,沈无虞问道。 绿衣迎上来给他倒了杯解酒茶,笑道,“苏少爷在浴池。” “浴池?” 沈无虞不慎噎了一下,“他去那里干嘛?” “额……” 绿衣的脸陡然一红,这么明显的暗示,少爷还真是……不解风情啊。她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少爷亲自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烦死了,大半夜的去什么劳什子浴池!” 沈无虞重重放下杯子,不满地埋怨几句,想了想,还是虎着脸去了。 “姐姐。” 他刚走,红衣就进来了。 “东西准备好了?”绿衣见是她,开口问道。 “是的。”红衣点点头,“全按二爷的吩咐,都用上了。可是……” 她秀眉微蹙,脸上浮起疑惑,“苏公子怎么一下变了这么多?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我听说得了失心疯的人就会突然……唔、唔!” 绿衣忙捂上她的嘴,责备道,“妹妹是不要命了吗?苏少爷的事哪轮到我们多嘴,做好本分就行了,今日之事以后切莫再提!” 红衣惶恐地看着她,忙不迭地点头。绿衣撤回手,她才抚着胸口喘息,“姐姐说的是,是红衣僭越了。” 看她吓得不轻,绿衣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板起脸道,“你最近时常说些糊涂话,是该好好罚罚了。” “红衣甘愿受罚。” 红衣红起眼圈,嘴上虽说甘愿,但哪有人会对惩罚甘之如饴的? “明日的早餐就你来做吧,一定要弄得丰盛些,少爷很挑嘴的。” 绿衣严肃地宣布。 少爷的膳食一向是红衣负责的,明日又怎么会例外?她一听,就知是绿衣在戏弄自己,心上的巨石落了地,又好气又好笑地和绿衣打闹起来。 沈无虞这时才走到浴池。 相府的浴池是临着后山建的,直接从山上引下的温泉,离沈无虞的院子倒是不远,可也要走一刻钟的功夫。他累了一天,又喝了许多酒,走路摇摇晃晃的,几次绊着石子差点摔倒,一路走下来肚子里的酒都被火气烧得差不多了。 走到浴池门口,也没去理会向他行礼的守卫,就直直进去了。 这座浴池早前是专门为韩青树做药浴修的,由段明幽设计督工,造得可谓极尽奢华。浴池本身用整块的汉白玉嵌成,四角各一只纯金打造的瑞兽,穹顶更是费了极大的功夫,镶满大小不一的夜明珠,晚上不点灯时,如一隅星光闪烁的夜空。浴池周围也没马虎,薄如蝉翼的白纱层叠落下,将可能的视线统统隔离开来。 沈无虞却无心欣赏这些,粗鲁地扯开不时缠到自己身上的白纱,直至看到前方影影绰绰又熟悉的背影,他才放缓脚步。 脚下,是零落散布的衣裳。 外衣,中衣,里衣,腰带,环佩…… 仿佛诱惑一般,引着沈无虞步步深入。 一半挂在池子边缘,一边浸入水中的,竟是、竟是…… 死书呆子!斯文败类!不要脸! 沈无虞烧着脸腹诽,却止不住口干舌燥。 苏挽之半隐在茫茫水雾中,朝他伸来一只手。 “少爷。” 他的声音也和平时有些不同,不再是低怯的,又沉又柔,尾音轻轻上扬,暧/昧惑人。 沈无虞不受控制地朝他走去,踩着白玉阶梯步入水中,身上的喜服渐渐打湿,红得好似要蔓延开来。 他缓缓走到苏挽之面前,握了他的手,有些不自在地恼道,“洗好了就上去,发什么春?” 苏挽之微微一笑。本就有些上翘的嘴角勾起一道诱人弧线,任君采撷的样子。 “无虞。” 他仰起头,双臂攀上沈无虞的脖子,拉低他的身/体,凑在他耳边,轻声唤他的名字。火热的气息毫无阻碍地钻进耳朵里,沈无虞的腿一下软了。 “你叫我什么?”沈无虞一瞬失神,这个人,至今为止,从未唤过他的名字。 “无虞。” 苏挽之又贴近些,湿热的舌尖堪堪扫过他的耳垂。 “你发烧了?” 沈无虞颇为奇怪,低头抵上苏挽之的额头,却没觉得温度有异。倒觉身上一轻,喜服应声而落,溅起一片水花。 “你、你做什么?” 沈无虞猛地推开苏挽之。 苏挽之不答话,又缠上来,沈无虞连忙后退,他偏步步紧逼,最后将沈无虞逼至浴池边缘,无法动弹。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佻地滑进领口,一层层剥开沈无虞的衣裳,露出内里小麦色的肌肤和两点突起的嫣红。 苏挽之啄吻上其中一点,又抬眼看向沈无虞。 苏挽之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眼睫浓密纤长,眼珠黑亮深邃,沈无虞被他一看,整个人都开始发热。 苏挽之好像也察觉到这点,刚刚停下的手指又忙碌起来,围着沈无虞的裤子打转。 “喂!你敢、你……呜!” 沈无虞叫嚣着,忽然拱起了身体。苏挽之灵动的手指竟趁他不备,直接伸进去握住了要害。 “你、放、肆!” 沈无虞瞪圆了眼,咬牙道。 苏挽之存了心和他唱反调,当真放肆地动起手。老实说,他的手法生涩得可怜,连沈无虞都比不上。几次没掌握好力道,差点将沈无虞掐出泪来。可沈无虞年纪太轻,到底经不住这样的挑/逗,喘/息声渐渐粗重。 沈无虞红着眼角,面上满是不甘。往日都是他将苏挽之逼至死角,如猫逗老鼠般戏耍。今日苏挽之不知吃了什么这么大胆,竟打起了他的主意。 “该死的!” 沈无虞怒吼一声,也抓住苏挽之那处,报复性地揉搓起来。 两人之间展开了一场拉锯战,苏挽之身体不好,体力自然比不上沈无虞,很快缴械投降。双腿一软,就跌到沈无虞身上。 沈无虞也很不好受。 他体内的雌蛊早就因刚才的刺激蠢蠢欲动,他只顾着争个输赢,硬是迫苏挽之xie了身。 现在该怎么办? 他气恼也无用,只得再次去摸苏挽之。 苏挽之本来闭着眼,被他一碰,倏地睁开双眼。 他眼神迷离地环视四周,最后才将视线落到沈无虞脸上,小心地问道,“少爷,这是哪里?” 沈无虞气笑了,一个侧身颠覆了两人的位置,把苏挽之死死压在池壁上,“想装失忆?晚了!” “少爷,我没有装……”苏挽之一手扶着额头,耐着晕眩解释。 “既然没有,那你撩起的火,你自己来收拾。” 沈无虞又迫近一点,两人交/叠得密不透风。 “少爷说过的。” 苏挽之难为情地侧过脸,小声道。 “说过什么?” 沈无虞不悦地扳正他的脸,每次都对着空气说话,什么毛病! “让我今晚……好好睡。” 脸扳正了,可眼睛还是习惯性地垂着。 “对啊,我的确说过。”沈无虞大方地点头承认,可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 “少爷……” 苏挽之尴尬地按住他的手,那处……那处已经半立起了。 沈无虞将他压坐在延伸入水的玉台上,自己分了双/腿跨/坐上去,附在他耳边道, “你忘了,每次……过后,你都睡得很好啊。” “你……唔!” 苏挽之被沈无虞刻意轻声说的几字弄得羞愤欲死,沈无虞趁他不备,竟直接坐了下来。 “你、你……”苏挽之气得发抖,又被沈无虞牵引着,喘得说不出话。 “这张嘴还是这么讨厌。” 沈无虞叹息一声,捧起苏挽之的脸吻上去,堵住他的嘴。 交/缠的身影,火热的喘/息,都被重重叠叠的白纱阻隔,满池飘浮的花瓣随着池中之人的动作晃动起伏,发出异香。穹顶的夜明珠亦光辉璀璨,耀如星辰。 “我可没有食言啊。” 段明幽将手中僵死的绿色蛊虫丢进香炉里,无比温良地笑了。 第32章 传家之宝 次日,苏挽之是被沈无虞抱起来的。 昨夜他在浴池边受了凉,清晨就发起热来,整个人虚弱了许多。无奈第二日必须早起向双亲奉茶,韩青树眼巴巴地在大厅里候着,沈无虞只能抱着苏挽之去了。 “少爷放我下来吧,被人……咳、咳!被人看见不好。” 路上,苏挽之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要下来。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点头疼脑热,他可以忍耐的。 “别动!” 沈无虞抱紧他,不悦道,“都烧成什么样子了,还逞能!再动我就把你扔了。” 苏挽之僵硬地靠回去,小声争辩,“少爷,我比你稍长一些,又是你的……这样真的不妥。” “行了,行了!”沈无虞瞪他一眼,“不就比我大七岁嘛?比薛老头儿还啰嗦!” 苏挽之只得噤声。 等到了大堂,沈沉璧、韩青树已经在堂上坐好,段明幽低眉顺眼地立在韩青树身边,手里捧了个梨木雕花匣子。 见沈无虞抱着苏挽之进来,沈沉璧忍不住皱眉,“成何体统。” 韩青树倒很高兴,伸手去抚沈沉璧眉间的褶皱,笑道,“沉璧哥哥不气,看来无虞很喜欢挽之呢。” 沈沉璧脸色稍霁,握了韩青树的手不再说话。丫鬟赶忙托着茶上来,沈无虞和苏挽之为三人一一奉上,说了些感激的话,受了他们的教导,才算结束。 韩青树笑眯眯地喝了茶,拉着苏挽之在自己身边坐下,取过段明幽手里的匣子,要苏挽之打开。 苏挽之小心地开启匣子,一枚温润的玉佩躺在朱红色的丝绸间,细腻的圆形玉身上雕着蛟龙出海,雕工精绝,形意兼具,想来价值不菲。 苏挽之不敢收,求救似地望向沈无虞。 沈无虞很随意地道,“既是爹爹送你的,你就收下罢。” 韩青树倒颇郑重地把匣子合上,放进苏挽之手里,语重心长地叮嘱,“挽之,这是沈家的传家之宝,世间仅此一块,是沉璧哥哥送与我的定情信物。” 他说到此处,脸色微红,回身看了一眼沈沉璧,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着道,“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你要好好收着。” “是,谢谢爹爹。” 话都说满了,苏挽之再不应下就真的不识趣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青树也累了,你们下去吧。” 不知怎地,刚刚还和颜悦色的沈沉璧,听了这席话,突然就沉下脸来赶人,沈无虞怕殃及池鱼,抱着苏挽之赶紧走了。 “沉璧哥哥?” 韩青树也感到沈沉璧的变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眼里满是关切。 “青树……”沈沉璧按住他的手,轻轻吻上去,闭着眼呢喃道,“对不起,青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韩青树懵懵懂懂地发问。 “青树,饿了吗?”一直沉默无言的段明幽倾身过来,靠在韩青树边上问。 “唔……”韩青树转过脸看他,呆滞的眼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亮,闪烁些许神采, “段、段明幽!” 他的表情一瞬变得惊惧,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往里退去,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青树?” 沈沉璧拉住想上前的段明幽,自己稍稍靠近一点,却被韩青树一掌挥在脸上。 “沈沉璧!你这个骗子!骗子!” 韩青树边骂边呜呜地哭,整个人蜷缩着瑟瑟发抖。 “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十一、对!我要十一、我要十一!” “公子。” 十一应声而至,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狭长清冷的眼睛。 “十一!” 韩青树彷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搂紧十一,警觉地看一眼身边的沈沉璧和段明幽后,才凑到十一耳边,小心又紧张地说道,“他们都不在,十一,你快去救子宴、快去救救子……” 韩青树还没说完,就软倒下去,十一收回点在他睡穴上的手,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闪过一丝疼痛。 “情况很不好。” 轻轻拂去韩青树额上的冷汗,段明幽苦恼地叹息一声,“他最近时常都会清醒过来,想来是因为长久服用忘忧草,身/体已经能抵抗一部分药性了。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 “不行!”沈沉璧扯起段明幽的衣襟,吼道,“不能让他清醒过来!你难道忘了,我们花了多少功夫才将他救回来的?如果让他记起过去,记起韩子宴,他……他还活得下去吗?” “但他的身体已经受不了更重的剂量了。” 段明幽拨开他的手,嘴角挑起丝丝冷笑, “或者,你想养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当然不是!” 沈沉璧愤怒地打断他。 “这不就结了。”段明幽拍拍他的肩膀,自嘲道,“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可想,只有等着他清醒了。” “如果他清醒过来,会原谅我们吗?”沈沉璧忍不住问。 “你觉得呢?”段明幽反问。转眼看见十一怀抱稀世珍宝般拥紧韩青树的姿态,苦笑道,“我们两个还真是作孽。你夺走他活下去的希望,我又把他拱手送进别人怀里,哈哈哈哈……半斤八两、半斤八两!” “少爷。” 回到屋子里,苏挽之的心就没安过,贴身放着的蛟龙玉佩老硌得慌。他实在熬不住下了床,歪歪倒倒地走到外厅榻上翘起二郎腿看书的沈无虞面前。 “怎么起了?” 沈无虞连忙往里挪些,拍下空出来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苏挽之不坐,从怀里掏出玉佩递给他, “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少爷保管吧。” 沈无虞看看玉佩,再看看他一脸郑重的表情,哈哈哈地笑起来。 苏挽之不知哪里好笑,局促地抓着衣摆,头更晕了。 沈无虞起身揽住他,走到里间的斗柜前,笑吟吟地道,“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这……这是?” 他一拉开柜门,苏挽之的眼就睁圆了。 柜子里重重叠叠不知放了多少块被韩青树称为传家之宝的蛟龙玉佩。每块都成色上佳,雕工细腻,和自己手里这块几乎一模一样。 沈无虞早见怪不怪,随手拿了他手里的玉佩,也一并放进柜子里,才道, “这块玉佩的确是父亲送给阿爹的定情信物。不过听小爹说,真的那块很早以前就找不到了,父亲为了哄阿爹高兴,找人做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放着,他什么时候想起了,就拿一块哄哄他。这不,逢年过节或者我生辰,阿爹都要送一块给我,不觉间就攒下这么多了。” “……” 苏挽之惊异之余,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所幸玉佩已由沈无虞收下,他心无挂碍,又睡了许久,精神总算恢复一些,也取了几本书和沈无虞一起读。两人同榻而坐,中间隔着小案,沈无虞时不时拿些点心茶水喂他,两人难得和睦共处。 借着这个机会,苏挽之偷偷看了沈无虞几眼,确定他心情不错,才慎重地问道,“少爷,可以和你商量点事吗?” 沈无虞头也没抬,眼睛看着手里的书,愉悦地嗯一声。 “在相府住了这么些日子,无所事事终归不好,我想……我想找点事来做。”苏挽之边说边小心察看沈无虞的脸色,生怕哪里说错又触了他的逆鳞。 “就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样子,能做什么?” 沈无虞颇不以为然,“再说相府这么大个宅子,还养不起你吗?” 苏挽之神色一黯,低了头不再吱声,抓着书的手指微微有些泛白。沈无虞见他没坚持,更觉得自己在理,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哪知几日后,他和几个世家子弟在外闲逛,经过垂柳涛涛的落雁桥时,意外地碰见苏挽之。 第33章 责难 苏挽之在桥头支了个摊子,做的还是笔墨书画买卖。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也不管生意,兀自入迷的看。 直到一道阴影倾轧过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这一看,不禁会心一笑,拱手道, “久违了,雁卿。” “久违了,挽之。” 方雁卿笑着回礼,接着翻看起苏挽之书摊上的字画。 他一张张地翻过去,看得十分仔细,还不时抬头夸赞几句,可苏挽之总觉得他笑容勉强,似有心事,便问道, “雁卿若遇到难事,可否告与我听?” 正待展开一方卷轴的手顿住了,方雁卿抬起头,仍是笑着,眼神却脆弱得让人以为他在哭。 苏挽之担忧更甚,还想细问,倒被方雁卿抢先道, “不是难事,是喜事。下月十五,我就要与薛小姐成亲,届时会有帖子递上,敬待挽之光临。” “雁卿你……怎么这么突然?” 苏挽之自己也很纳闷,第一反应不是向方雁卿道喜,而是想着怎样宽慰他。 “其实并不突然。” 方雁卿轻叹一声,向来不好的脸色又渐渐白了一层,嗓音也有些恍惚, “我与薛小姐自幼便有婚约,成亲是迟早的事。那日在你们婚宴上,泰山大人似乎感慨颇多,当即就宣布了我与薛小姐的婚期,挽之……那时,你不就站在我身边吗?” “你说,婚宴那天我和少爷他一起……出来的?”苏挽之一惊。 方雁卿奇怪地看着他,“你们不仅一起向宾客敬了酒,最后还是无虞他抱……抱着你离去的。你都不记得了?” “!” 苏挽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日他背着沈无虞喝下了段明幽给他的药,当即就失去知觉。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和沈无虞正在一同沐浴。可中间的事,却空白如纸。他也试过回想,奈何怎样都想不起来。 你们不仅一起向宾客敬了酒,最后还是无虞他抱着你离去的。 想装失忆?晚了! 既然没有,那你撩起的火,你自己来收拾。 那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浴池里起伏的花瓣,四角青烟袅袅燃了香料的香炉,还有散落一地的……摆放得那样不堪的……他的衣服…… 苏挽之突然觉得冷,像是寒风织成了细密的网,将他团团围困在中央,整个人都被心底窜起的凉意逼得瑟瑟发抖。 “挽之?挽之?你怎么了?” 方雁卿担忧地轻推面如土色的苏挽之,想唤起他的注意。 可苏挽之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低着头发出古怪的笑声,方雁卿又忧又惧,想去叫大夫,又不敢放苏挽之一人在这里。举棋不定间,身后响起沈无虞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方雁卿一喜,既然沈无虞来了,便可立即带挽之去看大夫。他连忙靠过去,想把方才的事重述一遍,却被沈无虞的第二句话弄蒙了。 “见到我害怕了?” 沈无虞才不管苏挽之的头埋得多低,两指捏住他瘦削的下巴一使力,便将他的脸抬起来。苏挽之此时脸上血色全无,还有几滴冷汗从他的鬓发间滑落,整个人不知什么原因,止不住地发抖。 沈无虞当他怕极了自己,哂道, “我记得那日分明就拒绝了你,刚刚远远看着这个书摊,我还不信是你摆的。后来确定是你,又看见雁卿哥哥,我才过来的。苏挽之,你好样的!给我丢人丢到大街上来了!你这破摊子,我敢掀第一次,就敢掀第二次!” “啪!” 一道不加控制的力量甩在沈无虞的脸上,他目眦欲裂地回转被打偏的头,双手死死钳住苏挽之的肩膀将他抵在桥沿上,忽而笑了。 “你敢打我?你活腻了是不是?今天不好好收拾你一顿,你怕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面对沈无虞咄咄逼人的气焰,若是平时,苏挽之早就脚软了,他连和沈无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哪里敢打他? 可再温顺的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他不卑不亢地直视沈无虞,脸上还带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耐人寻味得很。像自嘲,像轻蔑,又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的样子。 对着这样的笑,沈无虞不气炸才怪,矮身搬起苏挽之的双腿,把他往身上一抗,连招呼都没和方雁卿打,就疾步如飞地往相府走。 一路上不知多少好奇的目光往他俩身上打探,好在相府离闹市有段距离,回到府里时,已没什么人看见。 沈无虞一进院子就把苏挽之掼在地上,也不和他多说,反手两个耳刮子就上去了。苏挽之的脸登时就肿了,咬着的牙把嘴巴也磕破了。 红衣绿衣听着声响出来,一见这幕就花容失色,忙拦了沈无虞劝。 “少爷,有话好好说罢,苏少爷身/子弱,禁不住打呀!” “他身子弱?”沈无虞偏过自己肿得老高的右脸,气急败坏地道,“这就是他打的!下手这么重,反了天了!”说着卷起袖子又要冲过去。 红衣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叫道,“少爷、少爷!苏少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怎么会突然打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边绿衣扶了苏挽之起来,将他挡在身后,也道,“是呀,少爷,如果因为误会伤了感情就不好了。” “误会?”沈无虞一把挣开红衣,叫嚣道,“什么误会!我都逮着他在外面摆摊子丢人了,还会是误会?还不止我一个看见,素日里和我玩得好的那些个,全看见了!” 红衣绿衣听了原由,面面相觑一阵,才道,“少爷,你错怪苏公子了。” “这事是二爷亲允的,我和红衣还帮着张罗了。” “什么!” 沈无虞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气又窘。气的自是苏挽之到底没听自己的话,还让自己今日被人笑话御人无方。窘的是这事小爹允了,苏挽之算不得自作主张,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那他打我总是真的!” 沈无虞捂着脸,这才觉得痛。 红衣绿衣知道他气过了,现在找台阶下呢,顺着他道,“这的确是苏少爷不对了,少爷尽可罚他的。” 绿衣这话说得耐人寻味,沈无虞不是没听出来。苏挽之打了自己,往深了说,就是男妾打了老爷,本来男妾地位就低,放在寻常人家也免不了重责,打死了都没什么好怨的。何况苏挽之打的,是相爷公子,沈无虞随便动根指头就能捏死他了。 可他舍不得。 “算了!”沈无虞阴着脸想了会儿,袖子一甩,道,“今日本少爷心情好,不想见血,你们把他关到后院柴房,等他认错了再放出来!” “是,少爷!” 红衣目送沈无虞远去,撇下嘴,叹道,“少爷真是的,对苏少爷就不能好点吗?看把人打得。”说着,就拿帕子去擦苏挽之脸上的半干的血迹。 苏挽之也没闪躲,面无表情地任她动作,红衣正觉得奇怪呢,平日苏少爷比老学究还古板,碰都不让婢女碰的,今日怎么……莫不是被少爷打傻了? 她胡乱猜想着,苏挽之突然动了,却是横起一臂扫开她,红衣侧翻在边,只听噗地一声,水粉红的裙裾上立时溅起殷红的血迹。 苏挽之嘴角挂着血线,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啊!” “苏少爷、苏少爷!” 红衣绿衣尖利的叫声由近及远,渐不可闻,苏挽之蜷缩在地上,只觉快意无限,仿佛满腔愤懑都随着一口血全数吐尽。 他好累。 不如睡去,不如睡去。 第34章 生病 天色近傍晚,已经有些暗了,远处积压下重重墨色的云团,大有风雨欲来的阵势。 沈无虞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围着床榻转悠,不时探过头去询问几下,简直再烦人没有。段明幽恨不能直接把他撵出去。 诊治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段明幽才收起药箱,提笔开了张方子给绿衣,吩咐她下去煎药。沈无虞再也熬不住,扯住他的袖子摇道,“小爹!你快告诉我,他究竟怎么样了?病得严不严重?今晚会不会醒?” 他一口气砸来几个问题,段明幽应接不暇,苦笑道,“少爷,你冷静点,我慢慢说与你听。” 他拉了沈无虞到外间,才道,“挽之底子很弱,近来又心绪淤滞,无法开怀,今日你不顾他的颜面,在众人面前责罚与他,他一时激动,纾解不开,才至病发。” 沈无虞被段明幽瞧得没了底气,头越埋越低,高大的身形也立时矮下去,偏嘴上还要逞能,“谁叫他不听我的话,非去摆什么破摊子,风吹日晒的,万一累倒了怎么办?” “哦?”段明幽眉峰一挑,问道,“如此说来,少爷不是因为挽之摆摊丢了你的脸,而是怕他累着了?” 沈无虞脸上一红,自己的男妾去街上摆书摊,当然会觉得丢脸。但更让他生气的是苏挽之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听他的话,他原本准备了份礼物要送他的,可现在…… “小爹,你还没告诉我他什么时候会醒?” 沈无虞躲开段明幽探究的眼神,催促道。 “倒不是什么大病,今夜应该就会醒了。” 沈无虞面上一喜,“那我去看他!” “少爷。” 段明幽忽然转身叫住他,此时,他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声音里透出鲜有的严肃, “他对你不敬,还动手打你,不罚他了?” 沈无虞不自觉地摸上被苏挽之揍得肿起来的地方,这才惊觉自己因苏挽之病倒的消息,竟忘了擦药,一心在他床前守了这么久,全然忘了痛。 “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怎么罚他。”沈无虞叹口气,颇感无奈的样子。心里却漫过一阵酸涩的甜蜜。 那是想到一个人时才会有的柔软又奇异的感觉。 段明幽负手而立,摇头笑道, “少爷,你长大了。” 沈无虞听得莫名,凌空胡乱挥几下胳膊,露出结实的身/体,不满道,“小爹,我早就长大了!” 段明幽哈哈大笑几声,承诺今天的事向相爷保密,就携着药箱离去。 他一走,沈无虞就急不可耐地返回里间,苏挽之依旧沉沉睡着,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沈无虞被勾得心痒,伸手覆住他的双眼,那些看似柔软的睫毛居然有点扎手。 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 沈无虞收回手,露出一个自己也未察觉的傻笑,在苏挽之耳边低低道, “书呆子,我不罚你了,你快起来罢!等你醒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苏挽之自顾睡着,完全听不见他的刻意讨好。 沈无虞握着他的手,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有些乏了,却不肯好好去睡。等绿衣煎好药进来,就见他将头枕在苏挽之身边,手里握着苏挽之的手,睡得无比香沉。 绿衣轻手轻脚地把药放在桌上,又去柜子里取了一件兔绒披风,刚要给沈无虞披上,就被他伸手挡开了。 “少爷?” 绿衣惊讶地看着他,沈无虞睡觉向来雷打不动,今天居然这样警醒。 “本来睡得好好的,还梦到香酥猪蹄,拿起来还没吃呢,就闻到一股子药味。” 绿衣掩嘴轻笑,“少爷是饿了吧,我这就叫红衣做去。” 沈无虞当然说好,四顾看一下,走过去端起桌上的药,放在鼻子下嗅嗅,一脸嫌弃地说,“就是这个味儿,闻起来就好苦!” “那我去备点蜜饯。”绿衣提议。 “快去、快去!多拿点桂花蜜来!”沈无虞连声催促。 绿衣忙不迭地去了。 沈无虞掂掂手里的药碗,摸着倒是不烫手了,索性扶了苏挽之起来喂他喝药。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被人伺候惯了的,哪里懂得伺候人? 不过照着之前见过的,段明幽服侍韩青树喝药的样子依葫芦画瓢,用软枕垫在苏挽之腰后,让他靠坐在床头。 一切弄得差不多了,沈无虞这才举起盛了药的汤匙,往苏挽之嘴边送去。 苏挽之现在意识全无,哪知道张口来接,沈无虞空等一会儿,就直接将汤匙往苏挽之嘴里塞去。苏挽之的嘴闭着,药汁如何送得进去,全沿着嘴角滴落下来,在被子上浸出褐色的污渍。 沈无虞一下懵了,放下药碗去唤苏挽之,心想把他叫醒了,就好喂药了。 可偏偏苏挽之怎么叫都不醒,沈无虞又不敢大力摇动他,于是坐下来生闷气。气着气着,眼角余光扫过苏挽之形状美好的薄唇,忽然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只见他端起碗,深吸一口气,仿如壮士临刑般决绝地喝下一口药,那滋味,当真比黄莲还苦,沈无虞险些没喷出来。 苦都苦了,反悔也不值当。他趁着这股勇气,将苏挽之搂进怀里,两指捏开他的嘴巴,俯身将口中的药渡进去。许是滋味太苦,苏挽之竟也轻轻地挣动了下。 沈无虞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而后又饮下一口,照旧喂进去。 喂到最后,满满一碗漆黑的汤药见了低,沈无虞却停不下来。含了苏挽之回了点血色的嘴唇厮磨,心中溢满奇怪的情绪,恨不能立时将这个人揉进怀里,再也不分开才好。 可苏挽之还病着,他也不敢造次,过足了“嘴瘾”就将人放回床上,盖好被子,还细细掖紧被角。 绿衣这才端了托盘进来。她其实早到了,隔着帘子看见沈无虞给苏挽之“喂”药,哪里敢打扰? 沈无虞还暗暗高兴绿衣来得正是时候,接了她手里的托盘,拣了一块桂花糖给苏挽之含着。 “少爷。” 绿衣唤他一声,提醒道,“饭菜备好了,可要先用些?” 沈无虞摸摸空荡荡的肚子,他早饿坏了,可舍不得走,万一他一走苏挽之就醒了怎么办? 绿衣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二爷说了,苏少爷没这么快醒,即使服了药,也得两三个时辰的功夫。少爷你去吃点东西,绿衣在这里守着,苏少爷一醒就来通知少爷可好?” 沈无虞勉强应了,期期艾艾地去外间用饭。红衣做了一桌子好菜等他,都是平日里沈无虞最爱吃的,可他没什么胃口,恹恹用了一些,碗筷一丢,又回去苏挽之床前守着,像条离不得主人的小狗。 红衣嘟着嘴不高兴,莫非她的手艺回潮了?个个都瞧不上,苏少爷不爱吃便罢了,连少爷也嫌弃了? 绿衣只顾捂嘴笑,嘱咐红衣没事不要进去打扰。 沈无虞守了苏挽之大半夜,期间剪了几次灯花,苏挽之都没要醒的意思。他实在熬不住了,干脆脱了鞋子挤上床,搂着苏挽之一起睡。 这一觉睡得死,半个梦没做就到了天亮。沈无虞满足地伸个懒腰,眼没睁开就往里摸去。摸着摸着,忽然脸色一变,骤然睁开眼睛。 身边哪里还有人影? 不仅没个人影,半边床榻都是凉的,苏挽之早就起了。 他胡乱套上衣服,气急败坏地冲出去,正好和绿衣撞个满怀。哐当一声,装着热水的盆子摔到地上,来回滚了几转。 绿衣惊得脸都白了,“少爷这般着急,出什么事了?” 沈无虞不耐烦回答,反问道,“挽之呢?” 原来又是为了苏少爷。 绿衣回到,“少爷,苏少爷去账房见二爷了。” “见小爹?”沈无虞有些纳闷,“是小爹唤他去的?” 绿衣摇头,“绿衣倒没见人来传话,好像是苏少爷自己的意思。要不,我这就去请他回来?” “不。”沈无虞拦住她,随意整理下自己的仪容,道,“我自己去。” 第35章 真相 “和离?”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段明幽勾起嘴角,手指在算珠上灵巧地拨弄几下,才抬眼看向面前的苏挽之。 “挽之可是病糊涂了?否则……怎么会说这样的胡话?” 面对他的逼视,苏挽之毫无惧色,淡然道,“在下与沈少爷身份悬殊甚大,本不应勉强结亲,昨日之事,想必二爷也能看出,沈少爷亦对在下不喜,所以在下斗胆,求一份和离书,从此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哈哈哈哈……好一个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段明幽抚掌大笑,起身推开椅子,朝苏挽之走来。 “苏公子你是随时可以抽身,我们那份约定不过口头而言,倒没有白纸黑字来约束。” 提起约定,苏挽之袖子下的手渐渐收紧,他咬牙反击道, “段二爷有何资格来指摘我?” 没料到苏挽之会还击,段明幽饶有兴趣地哦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那日二爷明明答应我,成亲之日我不必出席,又为何食言?” “你可记得自己那日做过什么?”段明幽不着急解释,反倒问起他来。 “没有丝毫印象。”苏挽之据实回答。 “可记得怎么进的大堂,如何叩拜父母,如何向宾客敬酒?” 苏挽之努力回想,无奈一点也想不起来,只得摇头。 段明幽狡黠一笑,“这不就是了。你对那日成亲无丝毫印象,那你出席与否,有区别吗?想来,我也不算食言吧?” 苏挽之没想到段明幽还能自圆其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段明幽倒没乘胜追击,反而耐心解释道,“我虽答应不让你出席婚宴,但无虞成亲之事,夫人尤为看重,我如何忍心叫他失望。思来想去,便用了那个法子,你与他都能如愿,岂不两全其美?” “若你仍然介怀此事,我向你赔罪可好?” 段明幽恳切地说着,双手扣在一起,就要朝苏挽之作揖。 苏挽之忙偏过身,不肯受。 “二爷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追究,那事就此揭过,还请二爷同意在下的请求!” 段明幽收回动作,冷冷笑道, “苏公子饱读圣贤之书,又曾与山中诵经百日,自然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 苏挽之决然的脸上有了些许动容,他知道段明幽所指,他若当真离去,沈无虞的蛊毒便无人能解。可又有谁,来解救他? “段二爷医术高明,总会想到办法。” “你当真去意已决?”段明幽有些意外,苏挽之的软肋他竟也戳不中了? “如不得允,愿以死明志。”苏挽之扣合双手,朝段明幽长作一揖。 “原来你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段明幽受了这一拜,有些看清了苏挽之的想法。 苏挽之也不瞒他,将心中所想合盘托出。 “至亲已逝,兄长离散,志不得舒,身不由己,敢问有何生趣?” “所以你一心求死,哪怕拉了无虞和孩子为你陪葬?” 段明幽提起苏挽之厉声质问。 “孩子?” 苏挽之惊愕不已,“什么孩子?” 段明幽一下松开他,任他跌到地上,自顾悠悠理平衣服上的褶皱,才道, “昨日无虞为你担忧不已,我怕他忧心伤身,于是替他把了脉。无虞他,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苏挽之仿若被惊雷击中,脑袋里空茫一片。 “你再好好想想,若初衷不改,我遂了你的愿便是。” 段明幽见目的已达到,不想再多说,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苏挽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似悲似喜。 他一路扶着山石树木,走到花园的湖边,连手掌划破了也未曾察觉。 沈无虞有孩子了。 他就要当爹了。 满脑袋漂浮地都是这两句话,他强自硬起的心肠渐渐地,渐渐地,软得如同随风翻飞的嫩柳。 “少爷?” 绿衣收了衣服回来,打开院门就看见沈无虞呆呆杵在院子里,也不知站了多久。便问道, “没见到苏少爷吗?” 沈无虞这才回神,失魂落魄地笑一下,也不答话,就径自朝屋里去了。 绿衣纳闷得紧,一回身又看见苏挽之走进门来,以为两人错过了,忙迎上去道,“苏少爷!你快进去吧,少爷刚才正寻你呢!” 苏挽之一听沈无虞找他,本能想躲,可想到孩子,他又忍不住想见沈无虞。 于是壮起胆子进去。 屋里,沈无虞面朝里和衣躺着,苏挽之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想起绿衣说他方才还在寻自己,想来是没睡着的。就轻轻地唤了一声少爷。 沈无虞没应,苏挽之也不好再喊,万一他真的睡着了,被吵醒了要发火的。 苏挽之放轻脚步走过去,扯了被子盖住沈无虞,沈无虞一动不动地,好像真的睡熟了。他这才长舒一口气,侧身坐上来,难得地打量起沈无虞。 平心而论,沈无虞长得非常俊美,由于年纪尚轻的关系,脸上还透着股稚气。偏偏身型过于高大,又爱生气,苏挽之又不喜欢男子,沈无虞再怎么出色,他都控制不住地怕他,一看到他就想躲开,何曾真心想过接纳他? 两人在床/上不知亲密相拥过多少次,却还是那么陌生。 可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这股奇异的喜悦,几乎将苏挽之淹没。 他克制不住地俯下身,轻轻搂住沈无虞,手指小心又虔诚地覆在他的小腹上,好似已感到了另一个生命的跳动。 似乎只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过了很久,苏挽之眼皮一沉,不觉挨着沈无虞睡去。待他呼吸沉稳,怀里的人忽然动了。 沈无虞翻身坐起,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身边的人。 “孩子吗?”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喃喃低语。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苏挽之救的那个人,是自己? 少爷,你被人下了相思蛊。 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人,一旦通过相思蛊有了肌肤之亲,就再也不能离开彼此,并且每隔七日必行欢好,否则就会欲/火焚身而死。 那为什么,是他救我呢? 如果没有肌肤之亲,我们不是都会死吗? 还有孩子……我怎么会有孩子? 沈无虞惊疑不定地翻下床,恨不能立刻逮了段明幽来问。在经过镶着光滑铜镜的梳妆台时,他下意识地侧脸去看。这一看,更惊得说不说话来。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着往眉心按去。镜子里的影像也随着他的动作,木讷地按向自己的眉心。 那里,有一颗朱砂痣。 第36章 三个谎言 “小爹。” 段明幽正忙着核对账目,帐房的门又被推开了。沈无虞冷冷地唤他一声,逆光的身影披覆着难言的沉重感。 他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爹,这里是怎么回事?” 沈无虞踩着虚浮的步子走近,食指指着自己的眉心,木然地问道。 段明幽身形一顿,撑着扶手站起来。 “我中的真的是相思蛊?” 沈无虞垂下手臂,表情似笑非笑。 “无虞……” 段明幽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还有,我真的……怀孕了?”沈无虞终于走到段明幽面前,隔着书桌与他对视。圆亮杏眼中水光迷离,神采尽失,乌蒙蒙的一片。 “小爹,你肯定是用了什么法术骗他对吗?我怎么可能是神裔!我怎么可能有孩子!你骗他的对不对?” 沈无虞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一点点朝前倾去,直逼得段明幽躲闪不得。因为心绪激荡,他眉心的朱砂痣愈发鲜红夺目。 段明幽捂着脸叹息一声,重又坐下,握了沈无虞的手腕道,“无虞,你现在有了孩子,不宜过分激动。” 沈无虞像被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眶道,“小爹,你骗我!” 段明幽苦涩一笑,“无虞,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耐心听我解释可好?” 沈无虞默然看他一眼,迟疑却坚定地抽回被握住的手,右腕一阵清脆叮铃,正是段明幽赠予他的手镯发出的声响。 这只遇毒便响的银镯救过他一次。 遇毒便响…… 沈无虞惊异地举起手,求证似地伸到段明幽面前, “小爹,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为何我第一次戴上这银镯时,它便响了?难道那时,我体内便已含毒?” 段明幽脸色不变,淡定地喝了一口茶,一指沈无虞旁边的椅子,道,“少爷坐下吧,你想知道的事,我现在一一讲与你听。” 沈无虞拉开椅子坐了,面上仍是戒备的神情。 段明幽把玩着手里的貔貅纸镇,慢慢道,“少爷,至今为止,我瞒了你三件事。” 沈无虞脸色微变,纵使他已猜到,但段明幽如此大方地承认,反叫他难以接受。 “第一件,你所中之蛊我并未完整详细告之。你的确中了相思蛊不假,但相思蛊分雌雄两蛊,你中的,是雌蛊。” “雌蛊?”沈无虞心生好奇。 “相思蛊之雌雄,好比天地之阴阳,人之男女。雌蛊为阴,肖似女子,雄蛊为阳,可比男子。中雌蛊者,一旦与人有了肌肤之亲,每隔七日必与同一人欢好,取其元/阳饲蛊,否则,欲/火焚身而死,药石无医,妙手难回。” “你是说,我那日身中雌蛊,又与挽之……”沈无虞脸色渐白,“这才是父亲同意我与他成亲的原因?没了苏挽之,我就会死,而他其实……” 段明幽点下头,“少爷说得不错,没了苏挽之,你最多能熬七日,但苏挽之,不会有任何危险。” “所以你们做了什么约定,让他同意与我成亲?”沈无虞抓紧桌角,想到每次毒发之时,自己对苏挽之贪婪的索取,以及他的抗拒排斥,他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身负蛊毒,每次欢/好之时的羞/耻不过是碍着读书人的面子,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自以为是,自作动情!他越想,越觉自己不堪之极,连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 段明幽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答道,“我承诺帮他找出自幼离散的兄长。” 沈无虞撑着桌子,呵呵笑出声,那些夜里的温存低语,苏挽之睡去时自己小心翼翼的表白,原来不过一场笑话! 他与自己的婚约,仅仅是一场交易的筹码。 “少爷,回去休息吧,你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段明幽不忍再说,沈无虞现在最忌讳的便是情绪大起大落。 “第二件事呢?” 沈无虞充耳不闻,抬起头时,已换了漠然的表情。 段明幽无奈道,“第二件事,便是少爷眉心的朱砂痣。” 听他一说,沈无虞不觉举手抚上眉心,这颗红痣,竟在他眉间隐没十六年才突然显现, “你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何如此?” 段明幽沉吟一会儿,问道,“少爷,你对子晏好奇过吗?” 沈无虞惊道,“你指的是阿爹常挂在嘴边的子晏?” 段明幽站起身,负手踱到窗前,信手拈起窗外探进的一丛嫩黄迎春花,思索片刻才道,“他叫韩子晏,是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也算是你的兄长,却在七岁那年不幸夭折,夫人因受不了打击而疯癫。所幸之后有了你,他的病才渐渐好转。可仍是混沌浑噩的时日居多。” “夫人一度将你误认为子晏,每次抱着你才会有片刻清醒。可有一次,他却抱着你发病了,几乎将你摔死。我和老爷也很不解,后来才知是夫人察觉出了你和子晏的不同,子晏眉心光洁,而少爷你,眉心有红痣,和夫人一样是神裔血脉。” “所以为了阿爹,你设法隐去了我眉心的痣?”沈无虞只觉胸中又苦又涩,原来不仅苏挽之不喜欢他,连自己的阿爹也不过将自己当作另一个孩子的替身。 “对不起,少爷。”段明幽歉然道,“这是我那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可惜你的方法还是失效了。”沈无虞低笑一声,不知是笑段明幽,还是笑自己。 “无碍。” 段明幽优雅地挥动衣袖,将散落在袖子上的花瓣驱走,而后侧过头,看着沈无虞道, “我已将此事告之老爷,他说少爷既已成家,也该有自己的宅院,我已为少爷选好宅子,不日就可搬迁。” “你们这是……要赶我走吗?”沈无虞僵硬地扶桌站起,身形摇摇欲坠。 “少爷不用担心,你的起居饮食不会有任何改变,每月银钱也不会削减。”段明幽以为他担心失去锦衣玉食的生活,便解释道。 沈无虞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双臂一挥,瞬时将桌上的所有东西扫到地上,双手大力拍着桌面道, “你们凭什么赶我走?这里是我家,我不走!不走!” 段明幽由着他怒吼,等沈无虞平静下来,他才道,“少爷,夫人已经经不住哪怕一丁点儿刺激了。而你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一旦察觉到异样,很可能发生我们都预计不到的危险。” 沈无虞沉默地听着,他的心已沉入谷底,落入深潭,冷得麻木。 苏挽之不要他,阿爹不能见他,父亲和小爹要他搬走。 他也算是神憎鬼厌,众叛亲离了。 “第三件事呢?” 沈无虞扯开嘴角,强笑道。他既然要走,也要走得明白。 “是银镯之事。” 段明幽尽量放柔语气,不想再刺激他。 “其实倚红楼那次,少爷只是中了chun药,并未中蛊,你体内的蛊毒,是生来就带着的。” “难怪我一戴上银镯,它便响了。难怪父亲从小便严厉要求我不得与他人交往过密。难怪,难怪……” 沈无虞心里的所有疑问,好似都解开了。可他并不开心,他觉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一个套一个的谎言,也许…… 他看着段明幽的眼神忽然变了,从亲密信任,变得冷漠疏离。 也许这人对他宠溺,也都是谎言。 “少爷?”段明幽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 沈无虞笑一下,也不答应,转身就走了。段明幽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心中涌起千般滋味。 无虞怕是再不会撒娇耍赖地唤自己小爹了。 青树,这就是你的报复吧? 我慢慢受了便是。 他合上门窗,捡起一地账册笔砚,又端正地坐回桌前。 片刻之后,屋子里响起清脆地算珠相碰的声音。 第37章 抗拒 沈无虞是带着一身夜露回院子的。 他发饰未乱,衣着整齐,只是身上寒气森森,瞧着渗人。 苏挽之忧心地把他迎进来,不知该怎么和他搭话。哪知沈无虞瞧也不瞧他,径自从他身边穿过,走进里间倒在床上,扯着被子从头捂到脚,只在头顶的位置露出几丝缝隙。 “少爷身上还湿着,又捂着被子睡,会着凉的呀!” 红衣绞着帕子忧心忡忡地转来转去,恨不能冲进去把沈无虞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来。可也就想想而已,她若真做了,不被扒层皮才怪。于是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苏挽之。 “苏少爷,少爷最肯听你的话,你去劝劝?” 苏挽之朝她苦笑,“他今日一句话也不肯同我说。” 两人同时叹口气,又看向绿衣。 绿衣向来点子多,托腮冥思苦想一会儿,从柜子里翻出一盒香料,得意道, “这是二爷制的安神香,点了安神好眠,雷打不醒呢!” 三人手忙脚乱地把香投进炉子里点燃,悄声放在里间门口,红衣嫌烟散得太慢,用扇子使劲朝屋里扇。 不多时,被子底下蜷成一团的人形舒展开来,沈无虞明显睡死过去。 三人轻手轻脚走进屋里,绿衣把热水布巾放在桌上,红衣把替换的衣物放在床边,双双对苏挽之道, “剩下的就劳烦苏少爷了。” 苏挽之点头回应,嘱咐两人熬点肉粥备着,就坐到床边,俯身去掀被子。 沈无虞软软地窝在被子里,苏挽之一扯动,他就随之翻过身,原本侧卧的姿势换成仰躺,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览无余。 怎么哭了? 苏挽之疑惑得很,沈无虞一直都是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他面前,何曾见他落过泪? 他想起绿衣之前说,沈无虞去段明幽那里寻自己,莫非两人发生了争执,沈无虞受了委屈? 苏挽之展眉微笑,沈无虞才十六岁,稚气未脱尽并不稀奇,也许哭过就好了。 他不再多想,绞了热帕子覆在沈无虞脸上,轻轻拭去狼狈的泪痕,手指抚过他的眉心时,苏挽之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点上那颗朱砂痣。 为何会这样? 明明只有在情动时才会显现的朱砂痣,竟然…… 是为了这个才生气,才哭的? 苏挽之有些忐忑,沈无虞性子骄纵任性,又少不更事,若他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越想越觉前路堪忧,但一味忧愁也愁不出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的事收拾妥当。 沈无虞的脸擦干净了,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苏挽之怕他受凉,轻手轻脚地替他褪了。脱尽衣物的沈无虞赤/裸着身/体躺在被子里,修长的四肢舒展开来,小麦色的肌肤因室内温暖的炉火而隐隐透出些许红色,又有几滴水泽沿着形状美好的锁骨滑下,一路弯弯绕绕,直隐进腿/间。苏挽之看着,觉得脸上慢慢发烫,手却不受控制地触上沈无虞平坦的小腹,轻柔地来回抚摸。 这个孩子来得太过突然,他现在仍似身在云端雾里,迷茫又欢喜。 直到沈无虞耐不住冷,无意识地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苏挽之才收回手,取了干净的里衣替他换上。平日里,苏挽之是不愿和他一起睡的,除了沈无虞强压着把他弄晕过去的夜晚,苏挽之都借口读书,逃遁到外间或书房,在椅子上将就过夜。 可今晚,他竟不想离开。 或许是沈无虞的神情太过脆弱,或许是他的眼角,又漫漫地浸落一行泪,看起来悲伤又无助。 苏挽之叹息一声,脱了衣服躺上床,第一次主动将沈无虞揽进怀里。 怀里的人比他高,比他壮,又凶又倔强,还总是强迫他做不愿做的事。 可是……他有了他的孩子。 从今以后,他们就是真正的亲人了。 “无虞。” 苏挽之试着唤了一声沈无虞的名字。他明知不会有人听见,更不会有人回应,却仍忍不住红了脸。 安神香继续燃着,苏挽之的眼皮也变得沉重,渐渐地,他亦神志恍惚,堕入无声无际的黑暗中。 一夜,无梦。 怀里却无比充盈。 直到那份沉甸甸的温暖不再,苏挽之才猛然惊醒。 窗外日头已高,利剑似的光束刺破窗纸,落在他脸上身上。 “无虞!” 苏挽之心中不安,腾一下翻起身,刚要下地,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沈无虞根本没走,他静静地坐在屋中的桌子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爷。” 苏挽之迟疑了一下,还是改了口。 “过来。” 沈无虞冷声回应。 苏挽之走到他面前,心中还是畏惧的,他们之前争吵过,现在还未和好。昨晚自己擅自搂着他睡,说不准会火上浇油。 “坐下。” 沈无虞倒没发火,或者说,他的神情冷得半点火星都迸不出。 苏挽之麻着胆子坐了,却不敢直视对面的沈无虞,眼神游移间瞥见面前放着张纸,不禁偷眼去看。 这一看,他差点拍案而起。 面前放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今日之前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和离书。 云泽婚令,只要双方同意,夫与妻,夫与妾皆可和离,一旦双方在和离书上签字署名,以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少爷,这是……” 苏挽之看着和离书,脑袋已经懵了。 “你昨日不是求着要这东西吗?”沈无虞哂笑,将和离书往苏挽之面前推去。 苏挽之暗暗心惊,原来沈无虞昨日的种种奇怪举动,皆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与段明幽的谈话! “少爷,我不能与你和离。” 苏挽之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言相告。 “哈!”沈无虞夸张地笑一声,挑起眉道,“什么叫不能?莫非有人胁迫你不成?” 苏挽之摇摇头,恳切地道,“少爷,个中缘由你自然省得,何苦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哈哈哈哈!” 沈无虞笑得更加大声,“苏挽之,你真虚伪!昨日我的命就是儿戏了?你想和离的时候就和离,你不想了就不能?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如果你不和离,那就等着休书吧!” “少爷……” 苏挽之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也更加确定沈无虞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全听去了。 这件事,归根究底是自己不对。 若不是知道沈无虞有了孩子,他的确是抱了和他同归于尽的想法…… “对不起。” 苏挽之伸出手,握住沈无虞篡成拳的手,直视他的眼睛致歉。 沈无虞看着他,强硬地收回双手,一字一顿道, “签不签随你,但是,七日之内,我不会让你找到我的。” “少爷!” 苏挽之被他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待他反应过来要去追时,沈无虞已经不见了。 唯那纸和离书躺在桌上,一角已印上沈无虞的私章。 第38章 寻人 苏挽之惦念着沈无虞说的话,带着红衣绿衣并一众下人将沈无虞的院子找了个遍,才知沈无虞当真消失不见,哪里都找不到他。苏挽之急迫之下只得将此事告知段明幽和沈沉璧。沈沉璧气极,当场将手边的棋盘打翻在地,唤来宰相府的侍卫,命他们将府里细细搜索一遍,一找到少爷不用客气,立刻绑来见他。段明幽沉思不语,略劝了沈沉璧下,就朝苏挽之使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来到中庭,段明幽才道,“昨日我将一切都告诉了无虞,他当时看起来伤心落寞,但我没想过他竟把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苏挽之已猜到原因,并不惊奇,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沈无虞的去向,于是提醒道,“少爷已离开一个时辰,劳二爷费心了。” 段明幽苦笑,“那些侍卫怕是要白费功夫。无虞轻功了得,一个时辰足够他掩去行踪。” “那可如何是好?”苏挽之急道。他只晓得沈无虞拳脚功夫厉害,却不知他还会轻功。 “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了。” 段明幽低叹一声,脚一点地,话音未落,人已滑出丈余。 苏挽之只觉眼前一道人影闪过,抬眼望时,恰好见到段明幽飘然远去的背影,墨发飞扬,衣袂翩翩,真如仙人一般。 相府里的侍卫都是沈沉璧精挑细选出来的,彻查相府不过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但结果却令人失望。 “既然他们都找不到,无虞定已离府。” 沈沉璧阴沉着脸,挥手斥退侍卫。 苏挽之心急如焚,沈无虞那般任性,又正在气头上,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段明幽出去了很久,直到续第三次茶,他才从天而降,落在大厅门口。苏挽之赶紧迎出去,却见他脸色青白,非常难看。 “莫不是无虞出事了?” 他心中一急,脱口问道。 段明幽摆摆手,气息还有些不匀。 “我把往日无虞爱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连那些花街柳巷都没放过,可仍没找到他。” “简直胡闹!” 沈沉璧一掌拍在桌案上,红木桌面应声而裂,裂纹呈蛛网状四散开去,可见他气得不轻。 “我立刻派人请成枫过来,让他带精兵去找,就是将攫阳城翻过来,我也要把这个逆子找出来!” “是,相爷!” 下人领了命要去,却被段明幽拦下了。 “此法不可行。” 他支走下人,才道,“大队人马紧锣密鼓地搜寻只会打草惊蛇。并且老爷为了寻找少爷而动用军队,难免落人话柄,对少爷的名声也有亏损。不如此事交给我来办,三日之内定寻回少爷。” “就依你所言。” 沈沉璧虽不悦,还是允了。 段明幽谢过他,偕了苏挽之出来,对他道,“你先回去歇息,我一找到无虞便知会你。” 苏挽之不肯,想与他同去,段明幽凑到他跟前低声道, “你身体本就不好,若不好好养着,少爷回来之时,怕是应付不了他。” 没想到这时候了,段明幽还有心思调侃自己,苏挽之红着脸呆立原地,段明幽趁他发神的当儿抽身走了。 苏挽之细想了下,觉得他的调笑不无道理,沈无虞离开自己越久,体内的蛊毒就积得越多,他们之前几乎每夜欢/好,他都有些承受不住。看来真得如段明幽所言,养好身体方为上策。 苏挽之虽然想通了,也明白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但心里难免郁郁,回到屋里将当前的情况简略告诉红衣绿衣,就用了饭上床休息。 沈无虞下落不明,他又怎能真的睡着? 一夜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天将亮才朦胧睡去。 段明幽却是一夜无眠,他医术虽高明,却并不擅长寻人,何况还要悄悄地找,不能打草惊蛇。 他在城中探了一夜,又去沈无虞玩得好的朋友家里挨个搜寻,连人家的别院暗室都没放过,却收效甚微。难不成沈无虞真学会了飞天遁地不成? “二爷,有客人来访。” 段明幽刚回府,正端了碗粥要喝,就有下人来报。 “什么客人?” 他横眉冷对,下人颤着声回, “是一位公子,只说姓莫。” 段明幽紧绷的表情一松,将粥送到嘴边喝一口,笑道, “还不快请。” 下人领命去了,他放下碗,暗笑自己急糊涂了,说到寻人寻物,世间能比过莫鸿屿的,还真没几人。 刚刚撤去碗碟,莫鸿屿就到了,几日未见,他倒更加意气风发。见了段明幽,笑眯眯地拱手行礼, “师兄,我来看你了。” 段明幽也笑着回他, “师弟有心了。” 莫鸿屿顿觉不妙,每次有什么棘手的事要他做,师兄才会如此客气。 “师弟,师兄有一事相求。” 果然…… 莫鸿屿欲哭无泪,他出门前还特地翻了黄历,书上明明写着今日宜走亲访友的! 段明幽无视他警惕的神情,继续道, “无虞不见了,你帮我把他找出来。” “啥?” 莫鸿屿差点惊掉下巴, “沈少爷不见了?难道被人绑架了?不对啊,沈少爷功夫不错,没道理会被人劫走啊……莫非……是与人私奔?也不对呀,他才刚成亲,哪会那么快……呜!” 段明幽受不了他在耳边喋喋不休,一把合上他的嘴,道,“无虞自己躲起来了。” “呜呜呜呜!” 莫鸿屿眼都要瞪出来了,段明幽见他憋得不行,才松开手。 “什么!”一得自由,莫鸿屿就连声惊呼,“他居然离家出走!难道他知道了那些事?” 段明幽深知莫鸿屿的性子,不满足他的好奇心,他是不会认真做事的,只得点头道, “我都告诉无虞了,他一时难以接受,才会出走的。” “唉!” 莫鸿屿不以为然,“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早晚会知道的。小孩子嘛,闹闹脾气就回来了,师兄你太小题大做了。” “无虞身上带着相思蛊,雌蛊。” “吓!” 莫鸿屿夸张地按住胸口,“居然有人敢在师兄眼皮底下放蛊!” 段明幽横他一眼,“除了谷里那几个,有人会养相思蛊?” 莫鸿屿更惊奇了,“竟是师兄你……痛!” 段明幽又好气又好笑,一记爆栗敲在莫鸿屿额头上,感叹道,“这么蠢的脑袋就不要胡乱推想了,无虞身上的蛊是生来就有的,那次在倚红楼你难道没察觉到他身上带了蛊毒?” “呃……” 莫鸿屿重重咽口唾沫,“师兄你知道了?” 段明幽冷笑,“无虞差点在倚红楼出大事,虽然他不肯细说,我怎么可能真的不管?我私下请了白衣荷来问,吓了吓她就知道了当晚的事。要不是猜到那个云宽就是你,凭你差点动了无虞,我就能要你的命,还有那个薛云书,若不是苗天蓝为他求情,他早就死了,还等着你算计他?” “呵呵……” 莫鸿屿讪笑几声,问道,“那师兄为何不责罚我?” 段明幽在他身上拧几下,恨道,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无虞是我一手养大的,没出什么乱子我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莫鸿屿涎着脸蹭蹭他,讨好道, “我生怕师兄你知道这件事,每次见你都好忐忑。现在说开了就好了,师兄,你待我真好!” “滚!” 段明幽嫌弃地推开他, “事情我也告诉你了,心结也解了,你可以去寻人了。” “师兄~~” 莫鸿屿玩上瘾了,腻起嗓子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段明幽难受地错开脸, “快滚吧你,找回无虞,你就可以和薛云书成亲了。” “师兄,这可是你说的!”莫鸿屿立刻有了精神。 “是、是,你快去罢。”段明幽催促。 莫鸿屿提脚刚要走,又折回来,伸出一只手摊在段明幽面前。 “何事?” “师兄,随便给我件沈少爷的贴身之物。” 第39章 食衣蛊 红衣按照段明幽的吩咐,捧来沈无虞昨日换下还未来得及洗的亵衣,她虽好奇,却并不敢多问,放下东西就告退了。 “你要这个做什么?” 饶是聪明如段明幽,也猜不透莫鸿屿的意图。 莫鸿屿神秘一笑,并不作答,只轻轻抖动袖子,一物便从袖中滚落到沈无虞的亵衣上。 竟是一条通透无暇的毛虫,全身莹白如玉,內腑清晰可辨,若不是在缓慢蠕动,段明幽几乎要以为它是一件工艺品。 沙沙沙沙…… 类似蚕食桑叶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毛虫所过之处,衣料全部消失。不过晃眼功夫,沈无虞的亵衣便进了毛虫的肚子,朱红的托盘里只剩下蜷缩成团的始作俑者,比起初大了三倍不止。 “食衣蛊?” 段明幽这才想起毛虫的名字,莫鸿屿自得地捋捋落在肩上的头发。 段明幽却不甚赞同。 他从师以来,养蛊颇多,各种奇异的蛊虫都见过,但唯独没养过食衣蛊。食衣蛊的母体取自雪域冰虫,此虫对食物十分挑剔,只饮净水朝露,成蛊前不能见丝毫光线,否则便化为乌有,很难养活。再者,食衣蛊即便养成,使用起来也十分不便。食衣蛊专为寻人而生,必须吃下所寻之人的衣物,凭借通过衣物记住的气息搜寻。虽能准确无误地找出要寻之人,但它毕竟是虫的形态,爬行起来过于缓慢,耗时巨大,往往贻误时机。 “师兄,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食衣蛊。” 莫鸿屿既知沈无虞身带相思蛊,时间宝贵,断不敢浪费。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托盘里的食衣蛊又开始扭动起来,口器发出兹兹的声响。 段明幽心下惊奇,探过去看,叫道, “它在吐丝!” 莫鸿屿终归在师兄面前得意了一回,心情极好地为他解惑, “师兄应该猜到我是用什么养成的食衣蛊了吧?” “冰蚕?” “正是。” 莫鸿屿满意地看着正在结茧的食衣蛊,兴奋地道, “冰蚕与冰虫都出自雪域,两者本身都洁净如冰,冰蚕可化蝶,冰虫能辨气味,我就试着将二者合一,没想居然成了。” “可结茧化蝶也要费些时日。”段明幽不免惴惴。 “师兄太过看重沈少爷了。” 干等无趣,莫鸿屿拖出两根凳子,拉了段明幽一同坐下,撑着下巴感叹, “相思蛊七日发作,沈少爷不过消失了一日,师兄就这般着急,真不像你。” 段明幽苦笑,“他自小被我搁在眼皮底下,从未失去过行踪,这次又是负气而去,万一有个好歹,青树怕是也会不好。” “谷里的人都说师兄最冷心冷情,没想到却对韩少爷用情至深。”莫鸿屿不住感概。他幼时听过不少段明幽的事迹,桩桩可比酷刑,还曾吓得他夜发噩梦。这样一个残忍至极的人,竟也有了倾心去爱的对象。 “情之一字,最难说清,你现在不也懂了?”段明幽反将他一军。 莫鸿屿便苦起脸,恼道,“好歹师兄还有个名分,我却连薛家的门也进不去。” “我定让你风光进门。”段明幽断然道。 “师兄不许诳我!”莫鸿屿挺起脊背,双眼直放光。 “你等着便是。”段明幽讳莫如深,眼里闪过一丝算计。 相爷的折子递了几天了,很快就该有下文了。 新仇旧恨,总要清的。 “啊!快了、快了!” 两人枯坐许久,都有些昏昏欲睡,莫鸿屿忽然扯着段明幽的袖子咋呼起来。 “什么快了?” 段明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略感惊奇。托盘里早没了食衣蛊的踪影,只余下一个椭圆的蚕茧,数不尽的剔透冰蚕丝缠缚在一起,遮去了探询的目光。 “食衣蛊快化蝶了。”莫鸿屿伸手拨拨蚕茧,忍不住炫耀。“食衣蛊化出的冰蝶,我取名引路蝶。” “引路蝶……蝶有双翼,又善飞行,比食衣蛊不知胜过多少倍,名字也取得贴切。”段明幽难得夸下他。 莫鸿屿的尾巴立刻就翘起来了,“师兄,你说师傅会同意把引路蝶收入《蛊书》吗?” 段明幽敲下他的脑袋,“《蛊书》里的蛊类都凶狠夺命,你这个引路蝶估计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莫鸿屿捂着痛处哀嚎,“师兄哄我高兴下不行吗?” 段明幽将他推远些,对着蚕茧看了又看,问道,“还有多久才能化蝶?” “一天一夜。” 莫鸿屿竖起食指在段明幽面前晃晃。 “这么久?你不是说很快吗?”段明幽皱眉。 “已经很快了。”莫鸿屿耸耸肩,“普通冰蚕三天才能破茧,我已尽力改良。” 段明幽也知此事不能强求,为今之计只有等待。便站起身道,“既然还需一天一夜,你今夜就在此留宿,我去命人立刻备好晚饭。” 莫鸿屿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他常年在外游历,吃过不知多少馆子,最喜欢的还是相府厨子的手艺。他以往都易了容来,今天总算不用偷偷摸摸了。 段明幽安顿好他,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他为着沈无虞的事奔波许久,真切地觉得有了乏了。 推开门,也没梳洗,就和衣躺到床上。 “呜!” 四肢胡乱摊开,挥手却打到一个人。 “谁!” 段明幽抽出腰间的软剑,冷声喝道。 “是我。” 韩青树从阴影里探出头,委屈地咬着唇。 “青树?” 段明幽扔下手里的剑,声音也柔和三分,缓缓靠过去搂住他,问道,“你怎会在这儿?” “你受了伤,我拿药来给你擦,等了许久都不见你回来,我就睡着了。”韩青树红着脸道,伸出手里握着的金疮药给他看。 “傻瓜,我好好的。”段明幽把他拖进怀里,低头咬一口他缺少血色的嘴唇。 韩青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心疼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流血了,你不痛吗?” 段明幽方才想起,他昨夜行经一片树林时,不慎被树枝划伤了脸。当时只是觉得有点痛,又急着找无虞,便没在意。回来时怕青树觉出异样,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去看他,没想到青树竟留意了他的伤口? “躺下,我给你擦药。”段明幽不说话,韩青树当他理亏,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回去,取了药膏替他上药。 清凉火辣的感觉覆上伤口,段明幽假装难受地抽气,韩青树立刻凑过来,朝他的伤口上吹气,哄孩子一般哄他, “乖乖的,不疼,不疼。” “青树。” 段明幽张开双臂抱住他,将脸埋进他打散的发间。他曾以为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得到这样的温柔关怀。 “青树,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段明幽轻吻着他的额头请求。 “傻瓜。” 韩青树回抱住他,任他越抱越紧。 第40章 引路蝶 引路蝶是在第二日傍晚破茧的,彼时月升日沉,天边仅余丝缕金光,剔透如冰的蝴蝶翩然飞舞,在屋中盘旋几圈,最后停在莫鸿屿的掌心。 “漂亮吧?” 他得意地朝段明幽挤眼睛。 “的确漂亮。” 段明幽捻起指尖轻触下晶莹的蝶翼,笑道,“鸿屿定要送我几只。” “几只?”莫鸿屿心疼得不行,“就这一只我都跟祖宗一样,不离身地伺候了三月才养成。不然师兄以为我有预知神力,能随身带着它来寻沈少爷?” “那你把这只送我便是。”段明幽退让一步。 “师兄,你不会是用来讨韩少爷欢心的吧?”莫鸿屿难得聪明一回。 “明知故问。” 段明幽斜他一眼,转而见最后一丝天光没入群山,便问道,“可以出发了吗?” 引路蝶透明如凝结的净水,日光照耀下肉眼难辨,很容易跟丢,而夜幕之下,其翼会闪烁耀眼莹光,故段明幽有此一问。 莫鸿屿看下天色,觉得可以了,于是托着引路蝶走至庭院,又从腰间取出一粒同样剔透的药丸,喂进引路蝶口中。 药丸顷刻被引路蝶吸收,唯空气中残余浓烈花香。原本乖巧地停在莫鸿屿掌心的引路蝶忽然扇动翅膀,朝上飞起。绕着莫鸿屿飞舞一圈后,便朝南飞去。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脚尖一点,腾空而起,紧随其后。 引路蝶一路朝南,飞行不多时,就进入一片深林。此时夜幕低垂,周围树影交叠,枝间云遮残月,点星不余,只剩引路蝶身上的莹光耀眼,如划破苍穹的流星。 出了深林,引路蝶行速减缓,段明幽和莫鸿屿无须再用轻功,只跟在后面疾走即可。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引路蝶就停下了,原地飞旋几下,落回莫鸿屿手心。莫鸿屿再喂它一颗药丸,就从怀中摸出只竹筒,小心翼翼地将引路蝶收进去,才一指面前的宅院朝段明幽道, “师兄,就是这儿了。” 这是一处相当朴素的屋舍,青瓦白墙,外围一圈褐色树篱,通往屋子的路径用鹅卵石铺就,两旁种着几棵绿柳,间隔并不整齐,像是随意为之。深褐色的院门上有铜铸的门扣,写着苏宅二字的匾额悬在门上,夜色中不太显眼,只依稀能辨认清楚。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段明幽沉吟一会儿,忽而抚掌大笑。 “师兄想通了什么?”莫鸿屿奇道。 “几日前无虞在账房支了笔钱,说是要买样东西。我那时上山采药,不在府里,管家也不敢过问,就照数给了,等我回来才说与我听。那笔钱数目不小,我当无虞又看上了哪里的稀奇玩意儿,并没过问,没想他居然拿钱置了房子。”段明幽那时其实是有些疑心的,无虞平日用钱是很大方,却从没要过那么多银子。可相府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无虞高兴,他向来不在这方面管束他的。 “沈少爷买的房子,怎得写着苏宅?” 莫鸿屿越发摸不着头脑。 段明幽笑着摇头,并不答莫鸿屿的话,翻身就越过围墙去了。莫鸿屿只得跟着他做梁上君子。 两人武功深不可测,落地均无半点声息,自然没惊动到屋里的人。莫鸿屿眼尖地发现院子左侧有座假山,两人便闪身躲到假山后面,探出头往亮着灯的屋子瞧。 段明幽看到窗纸上映出的熟悉的身影,悬了两日的心才放下。 可一个难题解决了,另一个难题却接踵而至。 沈无虞负气离家,下定决心不肯再让人找到,又怎会乖乖跟自己回去? “不如用这个?” 莫鸿屿献宝似地从怀里掏出把迷香。 段明幽显然看不上,不仅看不上,还踢他一脚,骂道,“学什么不好,偏学些下三滥的手段!” 莫鸿屿差点给气哭,“师兄,我是在帮你啊!” 段明幽这才吝惜地赏他一眼,看着看着,两指钳住他的下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来覆去地看,欣赏举世难寻的珍宝似的。 自诩没脸没皮的莫鸿屿竟破天荒被看红了脸,警惕地后退两步, “师兄,你想干嘛?” 段明幽嘴角一勾,拉回快要退出假山的莫鸿屿, “我已想到一计,只需你易容配合。” 易容对莫鸿屿来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他一听要易容,也不细问,从怀里掏出只瓶子,拔了塞子就要往手上倒,段明幽连忙止住他,压着声道, “不是现在!先离开再说。” 两人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出,衣摆划破空气,好似无端刮过一阵微风。 屋里的沈无虞全然未觉,他只是木然地坐在铜镜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影像。镜子里的少年不再意气风发,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大大的杏眼下两片青色阴影,憔悴异常。 “五日……只有五日了。” 凝着血痕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喑哑的声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苏少爷,二爷来了!” 苏挽之刚起床不久,红衣就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进来,表情急中带喜。 今日是沈无虞失踪的第三日,整个相府的氛围愈加沉闷古怪。昨日又外出寻找一夜的段明幽今晨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要见自己,应是得了有用的消息。 苏挽之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快步走到花厅。 段明幽坐在桌前,脸上透着一夜未眠的疲倦,举杯喝茶间却依旧优雅不减。 “小爹。” 苏挽之顿了顿,才恭敬地朝他一揖。 “想通了?” 段明幽放下茶碗,示意他坐下。 苏挽之在他对面落座,捧了绿衣端来的茶,答道, “过去是我放不下心结,小爹的一些话也不无道理。眼下最急迫的,还是先寻到少爷。” 段明幽笑下,又饮了口茶, “差强人意的回答,你这样是哄不回无虞的。” 苏挽之心中一喜,抬头看向段明幽道,“小爹真的找到少爷了?” 段明幽点头,面露难色道,“找是找到了,但他是否愿意回来,端看你的意思了。” 苏挽之大惑不解,拱手道,“还请小爹明示。” “挽之身体还好吗?可有按时用药?我吩咐绿衣转交的书,你认真看了吗?” 段明幽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一番,却问些莫名的问题。 苏挽之身形一僵,面上登时红热难耐,破为难地答道, “这两日都按时服用了小爹给的药丸,身体比往日好了一些,书……书也看过了。” 段明幽端详下他的气色,比着以往的苍白,确实添了些些红润。满意道, “既然如此,挽之便随我来吧。” 也不等苏挽之回应,段明幽率先站起身朝外面走去,苏挽之跟在他后面,才跨出门槛,就见院门外停了辆马车。 “小爹,我们是去接无虞吗?”车一动,苏挽之便问道。 段明幽暗藏深意地对他一笑, “不是我们,是你。” 第41章 勒索 山野的早晨总是宁静平和又带点寂寥清冷的。 沈无虞在悠远的鸡啼声中醒来,眼底的青色又重了些。昨夜他并未睡好,或者说,离开相府以后,他就没睡好过。短短两日,却像两年一般漫长,他逃遁到这处无人知晓的宅子,耐着发作越来越频繁的蛊毒,只想悄无声息地死去。 苏挽之…… 莫名地,又想起了那个人。 想起他说的话,字字都如针扎一般落在心上。 在下与沈少爷身份悬殊甚大,本不应勉强结亲。 ……所以在下斗胆求一份和离书,从此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如不得允,愿以死明志! 呵呵……以死明志…… 沈无虞发出干涩的笑声,横在脸上的胳膊遮住了眼睛,却遮不住汹涌的泪水。 苏挽之决绝的请求一直在耳边萦绕不去,放肆地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挽之,怎么办,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可现在他才知道,不是好像,他是真的喜欢上苏挽之了。也不是有点,而是非常喜欢。 否则他不会为了讨他欢心,偷偷在景色最好的南郊买下一栋宅子,也不会枉顾他男妾的身份,把宅子划在他的名下。 苏宅……呵呵…… 我若死在这里,往后便能进得苏家的祖坟了吗? 止不住的眼泪和着失控的大笑一起落下,沈无虞笑了一会儿,忽然噤了声,目光凌厉地射向紧闭的窗户,冷喝道, “哪里来的小贼!” “嘻嘻,沈少爷好耳力!” 窗外传来几声嬉笑,接着一人破窗而入,如梭子一般飞进屋来。 沈无虞早从床上跃起,曲臂挡住他的攻击,同时伸腿扫向来人的下盘,迫他退后两步。 “你是谁?” 缠斗间,沈无虞看了眼来人,是个身形高长的青年男子,皮肤黝黑,五官平凡,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哼!沈少爷倒真是贵人多忘事!” 男子露出一丝狞笑,五指一屈,一个虎爪掏心攻过来。 沈无虞闪身错过男子的利爪,趁他不备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近自己,一手迅速点上男子身上的穴道。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学人寻仇?” 沈无虞惊讶于男子的不堪一击,方才交手他就心存疑虑,男子招招用尽全力,凶狠异常,却破绽百出,自己不出百招就将他擒下。 “嘻嘻嘻……” 被点了穴道的男子并不害怕,优哉游哉地看着沈无虞,不时发出点笑声。 沈无虞取出袖子里的匕首抵到他脸上,狠厉地道,“有什么好笑的!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他早把自己当作将死之人,也不在乎多个毛贼陪葬。 “嘻嘻,”那人挑衅似的又笑两声,伸出舌头舔去沿着脸颊滑落到嘴角的血,玩味地看着沈无虞,道,“沈少爷当然可以杀了我,反正有苏公子陪葬,横竖不会吃亏。” “你说什么?” 割破皮肤的匕首顷刻刺进肉里,沈无虞瞪起眼,语气前所未有的凶狠。 那人却笑得更加得意, “沈少爷怕早忘了天衣局的鲍三少了吧?” “什么天衣局、鲍三少?我不知道!”沈无虞想了片刻,根本记不得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他在听到苏公子三个字的时候,心就已经乱了。 “说!你把他怎么样了?”匕首转瞬架到男子的脖子上。 男子脸色微变,口气霎时冷了, “去年三月,沈少爷在杏花楼宴请朋友,恰好和鲍三少一同看中了最后一壶杏花酒。那酒本是鲍三少先一步购得,沈少爷硬抢不成,便将鲍三少打伤,还扬言要让他从此无法在攫阳城立足。鲍三少怕累及家人,连夜避走他乡,幸而老天有眼,如今三少得了势,当然要回报下沈少爷的‘恩情’。” “既为报仇,何不直接找我?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下手算什么好汉!” 弄清了因由,沈无虞恨不能立刻剁了那个鲍三少。 “沈少爷说笑了。”男子一脸算计地道,“你武艺高强,我们这些混饭吃的打手又岂能敌得过?何况相府守卫森严,若不是苏公子出门寻你,我们也不会知道沈少爷离开了相府,更没有机会找到这里,与你谈笔交易。” 听到苏挽之是因为外出寻找自己才被掳走,沈无虞心中生出几分悔意。他虽打定了主意要死,却并不愿拉苏挽之陪葬。活着的时候苏挽之都不喜欢他,死了肯定也不愿和他一起过奈何桥。反正都要死,用自己去换他又何妨? “什么交易?” “劳沈少爷先解开我的穴道。”见目的达到,男子不客气地提出要求。 沈无虞也知此人强留不得,竖起两指朝他上身拂去,立刻解了穴道。 男子并不急着回话,伸长手臂活动了下筋骨,只手握拳伸到沈无虞面前,再慢慢展开。 一粒黑色药丸静卧在男子掌心。 沈无虞冷笑一下,并不多问,拿起药丸就吞了下去。 “现在可以说了吗?” 男子明显一愣,触到沈无虞凶狠的目光,才回神道, “云岫山,飞霞亭,辰时。” 话刚说完,面前就掠过一道黑影,待他追出来时,沈无虞已不见了踪影。 “嘶!” 男子没有继续追,反而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捂着脸上的伤口自怜不已。 “师兄出的好主意!这么俊俏的脸蛋要是留了疤,天都不饶他!” 第42章 反压 云岫山是攫阳城内一座名山,离南郊不远,山势平缓,草木扶疏,飞霞亭建于山颠,伸入苍云白雾间,天边红霞似触手可及,因而得名。眼下暮春时节,山花烂漫璀璨,成片堆叠在一起,如锦缎铺设在山间。好看是好看,然,繁枝攀援缠绕挡了去路,行走起来很不方便。 沈无虞不为赏景而来,自然没有耐心在花丛中寻路,他从山腰开始便运足内力,点踩在花丛树桠上,如轻灵的鸟雀穿梭其间。 躲在南郊的两日,他过得颓然潦草,三餐都没按时吃,饿了就随意应付点干粮。此时轻功大量消耗他的内力,等他看见飞霞亭飞立的尖角时,早累得气息不匀。 可他丝毫不敢懈怠。他巳时出发,虽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误了时辰生变,现在好容易到了飞霞亭,更没有减缓行速的道理。 于是他催动一股真气,更快地朝前奔去。 待他落地,飞霞亭已然触手可及。 沈无虞却生生刹下脚步,不敢贸然进去。 飞霞亭沈无虞早几年就来过了,就是一座普通的八角凉亭,朱漆栏杆,青色石瓦,唯一特别之处便是比一般凉亭宽敞许多。 可眼前的飞霞亭却陌生得很。 朱漆栏杆,青色石瓦未变,但凉亭四围都垂着玄色帷幔,如一顶密不透风的帐子将飞霞亭罩在其中。纵使偶有山风吹过,那帷幔却岿然不动,连一方边角也不曾撩起,使人无法窥得里面的情形。 沈无虞不由后退几步,有些举棋不定。他怕贸然进去中了圈套,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累得苏挽之一起陪葬。 他抬头看了下天色,已近辰时,现在折回去找人是断不可能了。 为今之计,只有拼死硬搏。 他调动体内真气,走过周身大穴,就待气息调匀冲进去。可真气汇于丹田时,却莫名地消失不见了。不管沈无虞怎么催动,都空荡荡地感受不到零星半点。 那颗药丸! “该死!” 沈无虞这才知道自己吃下的药丸并不致命,而是散去了他内力。 没有内力,单凭拳脚功夫,胜算就更加渺茫了。 沈无虞暗恨自己疏忽大意,却委实再无他法可想。 至少可以在死前,再见他一面。 如此想着,烦躁的心情忽而镇定下来,沈无虞收起唇角的笑,从容地掀开帷幔走进亭子。 玄色帷幔厚实遮光,凉亭内又没点烛火,甫一走进,沈无虞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事物。只依稀辨得一人坐在亭子中央。 沈无虞只道上了当,亭中只有一人,那苏挽之去了哪里?顿时大为光火,朝着那人冲过去,大力扣住他的肩膀,怒道, “他人呢!” “少爷。”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低沉温和的声线也是沈无虞熟悉的。 沈无虞经他一碰,仿佛被热炭灼了手,立刻收回动作。脑袋也嗡地一声,变得混沌空茫。 “怎么会是你?” “少爷,我来接你回去。” 苏挽之主动去拉他的手,沈无虞盯着他的脸,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已经能看见苏挽之脸上的浅浅笑意了。 他笑了? 不对! 沈无虞心中一震,苏挽之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要自己跟他回去,难道自己……上当了? “你不是被人掳走了吗?那些人呢?”他还是不放心地四下扫视。 “少爷,没有人掳走我。”苏挽之仰头看着他,如深潭般清澈的眼里化开称得上温柔的眼波。 “你骗我?” 沈无虞口气一凉,粗鲁地抽回被苏挽之握住的手,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不停地篡握成拳,又不停地松开,随着沈无虞的思想一起斗争。 “如果少爷实在气不过,打我一顿出气便是。” 苏挽之体贴地提议。 “你以为我舍不得?” 沈无虞一下火了,冲上去提起苏挽之的衣襟,将他压在身下,凶狠地吼道,捏起的拳头却始终没有落下。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静静地凝望彼此。太过接近的距离,连呼吸都重叠到一起。 不知是谁,无奈地低叹一声,似妥协,又似宠溺。 “无虞。” 苏挽之直起身体,张臂抱住倾身过来的沈无虞,第一次毫无芥蒂地唤了他的名字。 沈无虞略微怔忡,出神之际,已被一道力量拉过去,等他回神,自己早被苏挽之压在身下。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苏挽之方才坐的竟是一张宽大的床榻,而自己此时,正躺在上面。 “放肆!” 他冷声斥责苏挽之,挣扎着要推开他。他是少爷,苏挽之是男妾,哪有男妾压在少爷身上的道理? 苏挽之的脸早就红了,可并没有临阵退缩,他依旧覆在沈无虞身上,还低头去吻他因震惊而微张的嘴巴。 “苏、逸!” 沈无虞发出危险的警告。 “无虞。” 苏挽之回应似地又叫他一声,仍固执地亲吻他的嘴角。 “从我身上滚下去!立刻!马……呜!” 沈无虞总算尝到话说一半,被人以吻封堵的滋味。 以往的床/事都是他作主导,凭着自己的本能去开发苏挽之的身/体。现在角色对调,苏挽之明显比他厉害很多。 不等沈无虞反应,温软的舌头便灵巧地钻进口腔,与他的缠在一起舞动。 沈无虞先还激烈地挣动,可他的内力被散,身体又被苏挽之压着,一时竟挣脱不开。苏挽之按住他的身体,更深入地缠吻过来,双手也在他身上四处游走。 沈无虞体内的蛊虫感受到苏挽之的气息,立刻蠢动起来,沈无虞再强压不住,喘/息渐渐粗重,力气又去了三分。 “苏、苏挽之,等我好了……决、决不饶你!啊!” 沈无虞好不容易趁换气的间歇说句话,没吓倒苏挽之,自己反而吃痛出声。 “你、你……无耻!” 感到胸上两点被人不甚温柔地揉捏扯动,沈无虞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全然没注意自己现在说的,正是以前苏挽之在床上对他说的话。 苏挽之面皮薄,并没有如沈无虞一般趁机调戏,他只是不言不语地放开手,凑到沈无虞已经挺/立的右方乳/尖处,张口进嘴里,轻缓地吮吸起/来。 “唔!啊……” 随着他渐渐熟练的动作,沈无虞咬牙发出难耐的呻/吟,圆亮的杏眼渐漫起水雾。 “混、混账!放开我!快放开我!” 那样甜腻的叫声令他感到丢脸无比,立刻举手大力地推搡苏挽之,话音里隐隐带了哭腔。这样陌生又噬人的快/感让他有种无法言喻的恐惧。 苏挽之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如果沈无虞稍微留心查看,便能发现苏挽之的脸比他的还要红热。 苏挽之是爱书爱画之人,又心思灵动,无论什么书画,都能一点就透。沈无虞失踪那夜,段明幽差绿衣送来一瓶药和一本放在木匣里的书。 药是固本培元,强身健体的好药,书却是…… 苏挽之翻开那本红缎封面,没有书名的书时,脸上差点臊出汗来。只轻轻的一眼,便觉身上都热起来。 刚才对沈无虞做的,也是依着书中所示的方法,不仅沈无虞起了兴,连带他也有了反应,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沈无虞的腰带。 “你敢!” 沈无虞陡然清醒过来,横眉竖目地瞪着他。却没发现苏挽之的另一只手已经潜入他的衣摆,往两/腿间探去。 一抹冰凉滑进亵裤,沈无虞轻轻一颤,随后清醒过来。 “你……唔嗯!” 可是已经晚了,冰凉的掌心已包裹住半立起火热的物件,缓缓动作起来…… 第43章 剖白 脑袋晕乎乎的,四肢沉重似铁,怎么也抬不起来,腰仿佛折断一般绵软无力,那处却不像以往一般疼痛难忍,反而浸透着一股清凉。 连日来在睡梦中侵蚀理智的欲/念也如云烟般消散。 真是奇怪。 沈无虞咕哝几声,朝包围着自己的热源挨挤过去,而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无虞……” 脑袋被人摸了摸,很轻柔的力道,很舒服的感觉。 沈无虞半睁开眼,想看看究竟谁这么大胆,敢随便摸他的脑袋。 入目却是一副不算宽厚结实的胸膛。沈无虞惊出一身汗,随手一推,人没推开,反倒扯到伤口,不由抽口凉气。 “无虞,你醒了?” 抱着他的人低下头,捧了他的脸察看,沈无虞正对上他欣喜的眼睛,神志渐渐转醒,昨夜种种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接踵而来,沈无虞烫着脸更使劲地推他。 “滚!” 较真起来,苏挽之哪里是他的对手,一下就被推远了,幸好他睡在靠墙的里侧,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也还能待在同一张床上。 “无虞,你不要生气……” 苏挽之的脸也是红的,昨夜他为沈无虞上了药就抱着他睡了,两人都没穿衣服,之前还有被子遮掩,可刚才沈无虞撒气把被子掀到了地上,现在两人当真是未着寸缕了。 “无虞……” 沈无虞挑起依稀泛着水光的杏眼看向苏挽之,哂道, “你不叫我少爷了?” 苏挽之微怔,脸上闪过被人看透心思的惊慌。 “我其实早就察觉了,从地牢出来那天起,你就不一样了。” 不等他回答,沈无虞就自顾自地接着道, “之前你虽然怕我,遇到不愿意的事却一定要说出来的。可从答应与我成亲开始,你就像变了个人……” 说道此处,沈无虞无声地笑了,那笑里渗出的苦涩,却是连苏挽之都感觉到了。 “你毕恭毕敬地叫我少爷,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连我强迫你与我……你也只迟疑片刻,就安然接受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毕竟我们是因为那样的原因在不得不在一起……直到听到了小爹和你的谈话,我才知道……呵呵,那个时候你一定在嘲笑我吧?不可一世的宰相公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要依附你才能活着?而你,根本连认真看我一眼都觉得厌烦……” “不是的!” 苏挽之着急地打断他,沈无虞当真停下不说,他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沈无虞猜对了。 他就是抱着这样自暴自弃的心态“嫁”给他的。 他没有一点点负疚或难过的感觉,他装出那样卑微低下的姿态,不过是对人生再没有念想罢了。 沈无虞要的是解药,自己要找到离散的兄长。 就这么简单。 可是……沈无虞冲进飞霞亭的时候,他迷惑了。 沈无虞离去时就给了他和离书,却在以为他被人掳走时赶来救他。 “无虞他喜欢你。” 段明幽冷不丁冒出的话又幽幽地在耳畔响起。 无虞他喜欢你。 苏挽之心口发闷,不知如何消化这个讯息,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也更不曾想过要去喜欢沈无虞。他从一开始就下意识地把自己与他对立起来,怎么可能产生喜欢的情绪? “接着说啊。” 因沉默而冷凝的气氛被沈无虞打破,他撑坐起身体,用习惯的强硬姿态面对苏挽之,眼底却有掩饰不去的黯然之色。 “对不起。” 苏挽之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他有些不忍直视沈无虞一瞬颓败下去的表情。 “哈哈哈哈……” 沈无虞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对不起三个字是世界上最伤人的话。因为它代表自己的推测是真的,苏挽之真的是那样想的,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自己。 “无虞……” 苏挽之被沈无虞的反应弄得手足无措,他想靠过去安抚他,却还是有些忌惮沈无虞的拳头。 “呜!” 沈无虞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蜷成一团,抱着肚子哀鸣。 “无虞!” 苏挽之再顾不得许多,飞快地靠过去抱住他,问道,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腹内绞痛不已,似有只无形的手在肆意拉扯,沈无虞白着脸,声音里透着虚弱, “肚子……肚子好痛……” 无虞醒来若觉得腹痛不适,你就喂他服下里面的药。 苏挽之脑里响起段明幽的话,那日在来云岫山的路上,段明幽为以防万一,交给了苏挽之一只瓷瓶。 苏挽之扶沈无虞躺好就匆匆翻下床,在地上一片散乱的衣物里翻出那只瓷瓶,又急忙走回床边。 瓷瓶里装的是药汁,喂起来不如药丸方便,加上沈无虞现在痛得厉害,怕是不肯好好喝药。他只得将沈无虞半扶半抱进怀里,让他半仰起头,方便自己喂药。 “无虞?” 瓷瓶送到嘴边,沈无虞却撇过头不肯张嘴。苏挽之轻晃他两下,又唤了一声,沈无虞却置若罔闻。 “呜!” 强作无事的人只支撑了小会儿,就又痛得蜷缩起身/体。 “无虞!” 苏挽之见他痛得如此厉害,担忧更甚,便又将瓶口凑近了些。 “滚!” 沈无虞咬牙推开他。 他的任性固执让苏挽之伤透脑筋。眼见沈无虞的脸色愈加苍白,一颗颗冷汗顺着额角滚落,苏挽之再顾不得他的推拒,举起药瓶一仰而尽,随后一只手抱住沈无虞的腰将他固定在怀里,另一只手捏住沈无虞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低头封住他的唇,将嘴里的药汁渡过去。 “呜呜呜呜!” 沈无虞瞪红了眼,死命地挣扎,苏挽之牢牢扣住他,不断加深这个吻,直到全部药汁都被沈无虞咽下,他才松开手。此时两人均是气/喘吁吁,一个赛一个的脸红。苏挽之是难为情,沈无虞是给气的。 “可恶!” 腹部的疼痛稍一减轻,沈无虞就扑上来把苏挽之压倒,举起拳头要揍他。 这次苏挽之没有曲起胳膊抵挡,而是双臂一展,搂上沈无虞的腰。腰侧是沈无虞的敏/感带,苏挽之来回抚摸几下,沈无虞的腰就软了,拳头也握不住了。大大的杏眼里蒙上潋滟水光,整个人无力地倒在他身上。 “混账!你给我吃了、吃了什么东西!” 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抽丝剥茧般慢慢散去,不要说揍苏挽之,就是抬根手指都费劲。 苏挽之微微一笑,抱住沈无虞翻下/身,就着侧躺的姿势将他的脑袋按进怀里,温声道, “少爷累了,好好睡吧。” 又听到“少爷”二字,沈无虞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抬眼去看苏挽之。却见他脸上笑意浅浅却温柔无限,才明白他在捉弄自己,面上一热,威胁道, “等我醒了,决不饶你!” “嗯,我等着少爷。” 苏挽之顺着他的毛捋,又把他往怀里带近些。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沈无虞是真的累了,在他怀里换个舒服的姿势,不一会儿就睡熟了。苏挽之了无睡意,静静看了沈无虞一会儿,一手抚上他的嘴唇,曲起拇指轻轻按压,因为刚才激/烈的亲/吻,沈无虞的嘴巴还有些红肿,摸上去又暖又软。 苏挽之出神地盯了一会儿,忽然作贼似地四下张望,然后红着脸凑上去亲了亲,又飞快地撤开了。 良久,亭子里才响起一句缠杂不清的自我安慰。 “嗯……总算、总算扯平了一件事……” 第44章 和解 沈无虞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苏宅,身下随意买来对付的冷硬木床也垫上了几层厚厚的软垫,苏挽之仍然守在床边,见他醒来,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出去了。 沈无虞正奇怪,苏挽之又急匆匆地折回来,身后已跟了一人,却是段明幽。 “少爷可有何处不适?” 段明幽掀起衣摆坐到床前,握住沈无虞的手问。 沈无虞不自在地往回抽手,抽了几下没抽出来,便气鼓鼓地别过脸,不愿同段明幽说话。 段明幽哀叹一声,苦恼道, “少爷还在生我的气么?” 沈无虞听他问得委屈,自己的满腹委屈也被勾了出来,当即红了眼眶,酸酸涩涩的泪水涌上来,差点止不住,他怕丢脸,忙举手去擦,谁知越擦,泪落得越凶。最后竟连哭声也压不住了,抽抽噎噎地响起来。 他受尽宠爱地长到十六岁,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丁点委屈?可一夕之间,最宠他的小爹要将他赶出相府,他才纳的男妾根本不喜欢他,他还莫名奇妙地成了神裔,肚子里多出一个孩子。 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他甚至连自己的阿爹都不能再见,所以他躲了起来,报复般地想要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后悔。 他本以为自己恨死段明幽了。 可段明幽一出现,用从前一般关爱的语气询问自己的病情时,他一点儿都没觉出恨,只有满腹的委屈。曾经那么宠爱他的人,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就说出不要他的话? “无虞,你、你别哭啊……” 从没见过沈无虞落泪的苏挽之顿时慌了,折起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泪。 沈无虞打从记事起就没再哭过,这一哭,仿佛打算将攒了近十年的眼泪一并宣泄出来,苏挽之两只袖子都打湿了,也不见他停下。 段明幽又叹口气,摸着沈无虞的脑袋道, “对不起,少爷,让你这么伤心。” 当年韩青树生下沈无虞的时候,身体已经不行了,整整一个冬天,床都没法下。沈沉璧只匆匆看了眼沈无虞,就将他扔给奶娘,段明幽自己也忙着调理韩青树的身体,没顾得上沈无虞。等到韩青树病情好转,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那时两人才想起这个孩子。奶娘将他带过来的时候,沈无虞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他被喂养得很好,圆圆胖胖的,模样像极了沈沉璧,只有眼睛和韩青树一模一样。那双清澈无辜的杏眼,唤起了自己初见韩青树时的记忆。于是他从奶娘手里接过了沈无虞,之后一直养在自己身边。像是为了补偿对韩青树的亏欠,他将毕生所有的耐心温情都倾注到沈无虞身上。沈无虞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从来不忍逆他的意。 这个由他手把手教养长大的,韩青树唯一的孩子,他如何忍心让他受哪怕丝毫委屈? 可韩青树才是他最重要的人。 为了他,舍弃任何人,哪怕自己,他也甘愿。 所以明知沈无虞会伤心生气,他也只能让他搬出相府。 沈无虞错开脑袋,呼吸还有些不稳,好歹止住了哭,段明幽扳过他朝向墙壁的脸,打趣道, “小少爷都要出生了,少爷还哭鼻子?” 沈无虞心里一酸,朝他吼道, “你们都不要我了,还管我做什么!” “少爷,没有人不要你。” 段明幽捧起他的脸,如儿时一般,将委屈得不行的沈无虞搂进怀里,轻声哄道, “老爷差点出动护城卫队来找你,夫人天天醒来就问你,我也找你两日了,挽之为你,担心得睡不着觉,这么重要的少爷,谁敢不要你?” “就是你!你说要我搬走,还不准我再见阿爹!” 没人问时,委屈也好,伤心也罢,都只能独自受着,并不觉得过分难熬,可一旦有人肯听,那委屈伤心就扩大无数倍,必须控诉出来才能好。 “我可有叫少爷以后都不准回来了?” 段明幽好笑地轻扯他的脸颊,又补充道, “至于夫人,我也明确告知少爷了,你现在恢复了神裔的模样,在我想到办法掩盖之前,你的确不能再见他了。” “阿爹他……病得很严重吗?” 沈无虞露出担忧的神色,他虽不常待在韩青树身边,但却十分喜欢他。或许是因为血缘羁绊,或许只是单纯喜欢待在他身边令人安心的感觉。 “很严重。” 段明幽不想再瞒他,开诚布公道, “眼看着要入夏了,子宴便是在仲夏时节没了的,夏天是夫人最难熬的时候……少爷,你可以理解吗?” 又是韩子宴。 沈无虞其实很好奇,既然韩子宴是阿爹的儿子,阿爹是父亲的男妻,那为什么他会姓韩?而他又是怎么……死的? 可他知道,段明幽不会说的。 段明幽想说的,他不用问,段明幽不想说的,他也不必问。 从某种程度而言,小爹比自己任性多了。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那些沉重压抑的伤心委屈却一点点消失了。 沈无虞老实地点下头, “我不会再躲起来了。” 段明幽又去揉他的脑袋, “你敢!就这一次,我就吓掉半条命,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活不活了?”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沈无虞终于肯让段明幽好好把脉了。 “少爷底子好,没什么问题,现在孩子月数还小,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有事。以后就劳烦挽之多担待些了。” 段明幽收起看诊的器具,最后一句话却是朝着身后的苏挽之说的。 “挽之省得。”苏挽之拱手应道。 沈无虞听见他的声音,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个人,又想到自己刚才丢脸的样子都被他看去了,顿时面红耳赤,赶紧拉起被子遮住头脸,闷声闷气地道, “你们都出去吧,我还要再睡会儿!” “好吧,少爷好好休息。” 段明幽隔着被子拍拍他,提了药箱示意苏挽之跟他出来。 两人走至前厅,正好碰到红衣捧了托盘过来――段明幽怕沈无虞在外没有合用的人,在找到苏宅后,就将红衣绿衣送来这里了,红衣朝二人行完礼,刚准备走,就被苏挽之叫住。 “红衣姑娘,无虞还在休息,晚点再送去吧。” 红衣犹豫地停下脚步,回道, “苏少爷,少爷都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你送去吧。” 段明幽的眼睛转了转,朝红衣抬抬下巴。 红衣高兴地领命去了,苏挽之不解地看向他,段明幽笑道, “无虞诓你呢,被你见着他哭,难为情了。” 苏挽之这才释然,又想起沈无虞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孩子气的举动,竟抿嘴泄露些许笑意。 段明幽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对苏挽之的态度却更加温和,引了他在屋里坐定,就直言道, “挽之既和无虞解除了误会,我便放心了,不过无虞体内的相思蛊未解,挽之的身体又不太康健,我倒有些忧心……” 苏挽之起身揖道, “烦小爹劳心。不过……我自出生起便身体孱弱,病痛不断,怕是调养不好。” 段明幽摆手道, “若只是先天不足,倒难不倒我,可昨日我替你把脉,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苏挽之以为自己患了什么怪病,心里多少有些慌。 段明幽拉起他的手放在桌上,贴着手腕再次切了脉,神色凝重道, “果真不错,你先天不足并非偶然,而是体内含毒所致。” 第45章 身世之谜(上) 苏挽之一生下来身体就虚弱得很,长年累月伤风发热,很少有爽利的时候。街坊背地里戏称他为小药罐子,成年以后,又改叫药罐子。那些街坊邻居和苏挽之一样,都是贫苦百姓,尽管对苏挽之的样貌才华无比称道,但真的有媒婆上门说亲时,又都婉言谢绝了。不为别的,单看苏挽之弱不禁风的样子就难以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也有一些想得长远的,认为苏挽之身体虽不好,但胜在脑袋灵光,没准以后入仕为官,一家子都跟着沾光了。于是也请了媒婆来细问,但媒婆的话无异在本就不怎么热络的气氛上浇盆凉水, “苏家嫂子说了,她儿子不考功名的。” 活不能做,又不考功名,还要汤药吊养着,这哪是招女婿,简直是请菩萨。 所以苏挽之到二十三岁,也还没成家,若不是沈无虞阴差阳错撞开他家的门,他到现在应该也还是独身一人。 他早已安于这样的命运,生就带来的东西,如何去抗争?可现在段明幽告诉他,他是因体内含毒,才招致身体受创,健康受损。 换言之,并非天意,乃是人为。 苏挽之心悸之余,更加不解, “娘亲告诉过我,她怀我的时候想吃山上的酸橘,爹就上山去摘,没想到却失足跌落山崖摔死。娘亲自责不已,伤心悔恨过甚,结果动了胎气,我便早产了。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身体孱弱,稍有不慎就病邪入体。” “而你娘觉得愧对夫家,加上那年正逢干旱,澧县闹起饥荒,她不忍你挨饿受苦,于是带着你避走他乡,辗转来到攫阳城,更有幸得到同乡援助,在此安定下来。” 段明幽补完他的话,颇有深意地道, “这个故事太过合理,我派人打听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整个云泽每年闹干旱的地方那么多,逃亡外地的人也很多,一个失去丈夫,在夫家受尽白眼欺凌的女子携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逃难,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段明幽话锋一转,直视苏挽之道, “一个生于乡野,没受过什么教养,又历经磨难的村妇,怎会举止文雅,心思灵巧,还刺得一手纯正苏绣?” 苏挽之一时答不上来,竟是被他问倒了, 苏挽之的娘亲姓聂,行三,她告诉苏挽之乡下人取名不讲究,前面两个哥哥叫大郎,二郎,爹娘便顺口唤自己三娘。聂三娘和邻居苏洪年龄相当,从小玩大,苏洪十八岁那年两人成亲,两年后有了苏挽之。 “你爹走的时候才满二十不久,都怨我,想什么不好,偏要去想长在悬崖边上的酸橘!” 聂三娘每提起这段往事,都哭得不能自已,苏挽之怕她伤心,便很少提及,更谈不上去怀疑。 现在经段明幽提醒,他也觉得娘亲身上违和之处不少。 她非常擅长女红绣工,以此为生养活自己,自己的衣服也都是她亲手所作,剪裁样式比起大布庄的也毫不逊色。她还会煮许多新奇菜色,尽管两人生活寒苦,少有余钱,但逢年过节,娘亲一定会烧许多好菜,盘盘碟碟色香味形俱佳,有些搭配酒楼的厨子也未必想得出。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娘亲竟然识字。她对自己说过,外公早前在村里私塾先生那里做工,她去送饭时正好遇见先生讲课,就趴在窗边偷听,长此以往,竟也能粗略认得些字。 可事实并非如此。 苏挽之曾发现娘亲遗落在院子里的手帕,帕子质地精良,一角用丝线绣着一朵雅致的并蒂莲,另一角绣了一首字迹清隽的小诗。 思君夜夜泪低垂,剪烛不语复天明。东风吹生花千树,妾心寸草已成灰。 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并不知诗中深意,还怕娘亲丢了东西着急,急忙送还给她。当时娘亲见到手帕欣喜落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手帕无疑是她的,那首诗……肯定也是她作的。 再者,娘亲面容姣好,身段婀娜,即使素衣白布,粉黛不施,也清丽非常,与左邻右舍那些大婶相去甚远。 只是苏挽之懂得这些的时候,聂三娘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美貌不再,人如风中残烛般憔悴不堪,苏挽之忙着照顾她,更没心思去理会那些在脑中一闪而过的疑问。 “你的娘亲,绝对不简单。”段明幽断言。 发现苏挽之体内的毒素后,他立刻派人去彻查苏挽之和聂三娘,谁知远赴澧县的人飞鸽传书回到,那里的确有磨盘镇这个地方,却早在23年前,即聂三娘离去那年,被山洪淹没,因为山洪于半夜爆发,村中竟无一人幸存,聂三娘此人便无证可考。而在攫阳城寻找聂三娘同乡的人也发来消息,的确有李召这个人,但他孑然一身,又独居城郊,几乎没有人认识他,而他也于22年前突发急症而死,死后几天才被人发现。 “磨盘镇和李召我都查到了,却全都无法对证,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我不知道……” 苏挽之茫然无措,只觉双腿虚软,稍一后仰,就重重跌坐到凳子上。 “挽之,我且问你一句。” 段明幽神色凛然道, “你想不想查明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 苏挽之艰难地挤出几字,面上犹疑不定。 两人沉默一阵,段明幽忽然开口道, “二十三前,攫阳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你的身世,极有可能与此事有关。” “是何大事?” 苏挽之脱口而出。 段明幽默然,只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长针,一只小圆瓶放在桌上,才道, “此事关系重大,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若挽之愿意,可否让我先取血研究?” “小爹是想查出我体内的毒?” “不错。”段明幽颔首道, “你体内含毒,该是未出生时从母体那里感染而来,此毒发作隐秘,我之前几次为你诊治,均未觉异常。可昨日为你把脉时,只觉你五脏六腑具空虚衰颓,且病症一致,太过规律,反倒叫人生疑。” “我娘亲是积劳成疾,死于肺痨,她之前并不像我般体弱……若我体内的毒来自生母,那她……” “并非你的生母。” 段明幽做下结论。 苏挽之心乱如麻,养育自己二十栽的母亲竟并非亲生,自己单纯的身世一下变得扑朔迷离,更有可能牵扯进一桩大事里…… 第46章 身世之谜(中) 吃饱喝足,恢复了精神的沈无虞躺在床上看书解闷。翻翻这本――没意思,又拉过那本――太俗套,一小会儿就将红衣给他带来的游侠小说扔得满床都是,最后终于翻到本《异事录》,勉强觉得合心意,便盘起腿认真看起来。 读到惊骇之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粗砺的吱呀一声,沈无虞惊出身冷汗,刚想骂人,就见苏挽之游魂一样轻飘飘地迈进来,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沈无虞连忙跳下床去扶他,揽了他的腰问出什么事了。 苏挽之方如大梦初醒,虚幻一笑,朝他摆手道, “我没事。” 沈无虞一下握住他举起的手,掰开细看,只见食指尖处凝着一颗米粒大小的血珠。沈无虞对这种伤口再熟悉不过,从小他便在韩青树手上看过无数回,还曾帮段明幽采集从伤口流出的血。 “小爹取了你的血?” 苏挽之点头,不过一小瓶血,他就疲累不堪,当真不济得很。 “很痛吧?” 沈无虞皱起眉问,十指连心,想来肯定很痛。 苏挽之含笑摆头, “不痛,少爷。” 沈无虞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刚才太过紧张苏挽之,脸上瞬间又红又热,忙推开他,拔高音量喊道, “不痛就滚过来伺候我宽衣。” 他还惦记着飞霞亭的“仇”没报,自己睡了一天精力充沛,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好。” 苏挽之坐到床沿,心不在焉地为他脱衣服。 手指触上沈无虞里衣的第一颗盘扣时,后背突然被人点了两下,苏挽之动作一滞,竟是再也不能动了。 “少爷?” 他转下唯一自由的眼珠,不解地望着沈无虞。 “哼哼……” 沈无虞抱起胳膊得意地笑,“我说过,‘等我醒了,决不饶你’!” 苏挽之被他幼稚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想也知道他要怎么对付自己,便耐心劝道, “少爷身体刚好,不宜过度劳累,惩罚改期可好?” “不好!” 沈无虞说着就朝苏挽之扑来,一个饿虎扑食将他压在身下,一手扳正他的脸,勾起食指沿着他瘦削的轮廓来回滑动,表情轻佻放/浪之极――这还是他在逛倚红楼时跟调戏歌伎的客人学的。 苏挽之颇感无奈,叹口气道, “少爷那……咳,那处昨夜有些伤着了,今晚好好睡罢。” 他不提还好,一提沈无虞就炸了,从来都是他把苏挽之做/晕,昨晚自己却破天荒地先失去意识。 不教训下苏挽之,以后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如此想着,三下五除二就将苏挽之身上的衣服扒拉干净了,又分开腿跨坐在他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少爷,别闹了,我好累。” 苏挽之满腹心事,哪有空闲想别的。从段明幽那里听来的事让他震惊之余,又觉心力交瘁,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我才没有闹!喂……喂!书呆子?” 沈无虞不服气地争辩,却见苏挽之慢慢闭上眼,呼吸渐渐绵长,竟是……睡着了? “可恶!居然敢无视我!” 沈无虞咬牙切齿地瞪几眼睡熟的苏挽之,也不甘心地挨着他躺下,扯了被子裹住两人。 “你今天好奇怪,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累……哼!本少爷最讨厌趁人之危,今晚暂且饶你!” 沈无虞很快说服自己解开苏挽之的穴道,将人搂进怀里,捏起他的手,嘀咕两句,忽然朝下看几眼,确定苏挽之没醒,才将他受伤的食指举到唇边,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上面的血迹。 “啊……唔嗯……不要了、不要了!呜!” 昏暗的烛火被开门时带起的风吹得摇曳不定,连带床幔上投射出的两道交缠的人影也扭曲变形。被迫骑跨在上方那人向后扬起头,发出忍耐到极致的呻/吟与哀求。 “青树,叫我的名字。” 不停朝上挺/动的人轻扯住他的头发,用低沉的声音诱哄,而后衔住他不停滚动的喉结啃咬。 “呜!” 韩青树的身体因无法承受的快/感而不住颤抖,他半睁起迷离的杏眼,发出破碎的叫声, “沉璧……沉璧哥哥……放过我……放过我……啊!” 沈沉璧听着他的哀求,瞳孔一缩,忽然加快了冲刺的速度,宽大的雕花木床在一阵暧昧的摇动后,终于趋于平静。 沈沉璧接住失去意识往后仰倒的人,万般珍惜地抱在怀中,又亲了亲他红肿的嘴唇,把他安放在里侧,才披衣下了床。 看一眼端坐在桌边的人,沈沉璧捋下散落的头发,哑声道, “青树的蛊毒发作了,今晚你也留下吧。” 闻言,段明幽难看的脸色稍微缓和,继而更难看几分, “我这两日忙得,竟把这件事都忘了!” 沈沉璧倒杯茶推到他面前,笑道, “你自责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总有人记得的。” 段明幽握着茶杯,神色阴郁不快。 一刻钟后,原本昏睡的韩青树忽然醒来,情动难耐的呻/吟随即隔着床幔传来, “呜!难受……好难受……” “又发作了吗?” 段明幽撩开床幔,只见韩青树蜷曲成一团,苍白的皮肤因体内不断翻涌的热浪而泛起浅浅的红色。 “啊……明幽……救、救我!” 韩青树瞟眼看见他,立刻吃力地撑起身体,抓住他挽起床幔的手,朝他哀求。 “青树……” 段明幽撩开他脸上汗湿的头发,弯身在他唇上一吻,就在韩青树举起双手缠抱上来的时候,他却朝着黑暗的角落喊道, “十一。” 话落人到,穿着漆黑夜行衣的十一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 “你好好照看青树。”段明幽敛起温柔的表情吩咐道。 “是。” 十一微欠下身,修长挺直的背影瞬间没入华丽的床幔。 段明幽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沈沉璧已经穿好衣服,正站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沈沉璧就玩味地上下打量他。 “今天是怎么了?你竟肯让十一先……” 段明幽一向忌讳十一,除非万不得一,他绝不允许十一碰青树,今天竟主动让他先为青树中和蛊毒,实在稀奇。 段明幽沉着脸朝沈沉璧靠过去,直到身体相贴,他才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对他道, “因为我今天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 沈沉璧挑眼看过来,一哂,“连你都觉得古怪的事,想来是古怪之极了。” 段明幽跟着笑一下,接着道, “我可能找到‘那个人’的孩子了。” 沈沉璧手里端着的茶杯“砰”一下落到地上。 “怎么可能!” “那个人”……“那个人”和他的孩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就…… “所以我说是‘可能’。” 段明幽打断他,眼里透出的把握却绝对不止“可能”这么简单。 第47章 身世之谜(下) 自薛太傅唯一的也是最小的儿子薛晓云死后,薛府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即使装璜考究也难掩冷清的屋宇被仆人用红绸喜烛暂时驱走了那份寂寞凄楚,可却赶不走主人的忧愁。 “唉!” 薛夫人细细理着架在屋中央的喜服,不觉又叹口气。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沈相的义子,说什么在沈相公子的婚宴上对书儿一见倾心,硬是求着沈相去皇上那里讨来圣旨赐了婚。圣旨下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差点没气晕过去,弟弟的事情一直是父亲的心结,打那时起他便对男子间的情/爱抵触得很,没想到书儿却要被迫…… 虽然云书跪接圣旨的时候,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甚至脸色都没变过,但自己的儿子作娘的总是最了解的。云书因为晓云的事,特别反感男子相恋,甚至担心他神裔的身份会引来居心叵测的男子纠缠,故而从懂事起就一直戴着抹额遮掩。也不知那个叫莫鸿屿的男子用什么方法知道这件事,沈相也正是用这个理由劝服了皇上。 这些都是父亲回来讲起的,他跪求皇上不要断了薛家的后,可皇上却道,沈相的义子愿意入赘,太傅不必心存顾虑。 连入赘都愿意,还能怎么拒绝呢? 薛夫人举起帕子按下眼角的泪,当初弟弟身故时,她还待字闺中,前面两个姐姐已经嫁人,若她再嫁出去,薛家的血脉算是断了。蒙皇上恩宠,亲自指婚,要她的夫婿入赘,薛家的血脉才得以延续。 现在这个方法,又用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 究竟算幸,还是不幸呢? 若晓云还在……皇上是不是就不会改变这么多了? 可皇上的改变,真的只是因为晓云的死吗? 会不会还和……那个人有关? 想到这种可能,薛夫人的脸白了白。但她很快敛起心神,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准备明日的婚宴上。 薛家虽大不如前了,但总不能落了面子,书儿的婚宴也要办得风风光光的才是。 常言道,一家欢喜一家愁。 令薛夫人难以展颜的婚宴却是莫鸿屿期盼已久的。 此时他早迫不及待地试穿起喜服,他平日里虽有点儿不修边幅,但认真收拾一下,倒颇有玉树临风的味道,尤其他身上带了一股江湖人的洒脱不羁,坏笑起来还是很招人的。 可招人也要分对象,比如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就对他完全没兴趣,还嫌他在镜子前扭捏作态扎眼,忍不住轻咳几声提醒。 “师兄,你怎么还没在啊?”莫鸿屿闻声回头望去,发现他以为早走了的段明幽居然一直站在身后。 “……” “我说错什么了吗?”见段明幽脸色不善,莫鸿屿连忙补救。 “不要告诉我你根本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段明幽警告意味浓厚地斜他一眼。 “啊?”莫鸿屿抓着脑袋道,“你刚才有和我说话吗?” 段明幽忍住一掌拍死他的冲动,伸手递给他一只圆身短颈的小瓷瓶。 莫鸿屿当然认得那是专门用来采血的。 “我要你去查清血里的毒药出自何处。” 莫鸿屿不肯接,哭丧着脸连声抱怨, “师兄,你好狠的心!人家明天成亲诶,你还交这么复杂的事情给我做!” 段明幽受不了他刻意模仿的女人撒娇的声音,手掌撑着他的额头不让他蹭过来,嫌恶地偏过脸道, “那你把彩礼还我。” 莫鸿屿一听,立刻耷拉下脑袋。他虽然会赚钱,但更会花钱,尤其爱做些烧钱还没回报的稀奇古怪的研究,所以一年四季都背着一身帐东躲西藏地混过。可再没钱,他也不能在彩礼上亏了薛云书,于是厚起脸皮朝段明幽借,名义上是借,但两人都知道,以莫鸿屿的情况,是不指望他还了。 钱不还,当然可以,就拿别的东西来换。 段明幽在压榨莫鸿屿这件事上,向来是不遗余力又颇有心得的。 “师兄,你趁人之危!”莫鸿屿含泪控诉。 “好像薛太傅近来身体不大好,为表体恤,不如请求皇上恩准,另择吉日?” “呜……我去!”莫鸿屿抹把辛酸泪,抢过段明幽手里的瓷瓶,生怕他再生出什么幺蛾子。 段明幽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迈出门的脚又收回来,隔着桌子扔给他一件东西,笑道, “算作奖励。” 一直以“奴役”自己为乐趣的师兄竟然会给自己奖励? 莫鸿屿抱着怀疑的态度小心打开手里精美的小圆盒,谨慎地轻嗅一下,瞬间眼都绿了。 第48章 元喜 这是元喜在宫里的第二十八个年头,从十岁净身入宫算起,他今年也有三十八岁了,是宫里的老人了。他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总是笑眯眯的,即使身在太监总管的位子上,手下的人也不那么怕他。他们都说,元公公是个没脾气的好人。 元喜,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元喜守在龙床外,睡眼惺忪之际,又听见了那道温和的声音。对啊,二十多年前,他不就是个孩子吗?可也只有那个人,才真的把他当做一个孩子。 一个犯了错,可以被饶恕的孩子。 因为那句话,他这么多年来,不管多么艰难危险,都努力做个好人。 可那个称赞他的人,却早就不见了。 “不……不要……两个都要……要……不准、不准走……” 床上传来的夹杂着痛苦的呓语打断了元喜的追忆,他小心翼翼地躬身挑起帐子,察看里面睡着的人。 有着刀削般冷峻容颜的男人,是整个云泽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他坐拥世间最好的一切,却每晚都躲不过噩梦的纠缠。 元喜冷眼旁观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看够了,才慢慢放下纱帐,重新跪坐回原来的位置。 太晚了,陛下。 你想要的,一个都得不到了。 元喜的嘴角浮起一丝快意的笑,一道月光从半开的窗户照进来,如一匹银白的缎子铺到他面前。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几个时辰前,陛下也看着这轮圆月问他, “元喜,今晚薛府想必很热闹吧?” 元喜是说得上话的,因为不久前他才奉皇上的旨意去薛府贺喜、分封赏赐。 “回陛下,太傅大人很看重这门亲事,婚宴相当隆重,两位公子也都俊美无匹,堪称天作之合。” “呵,你何时也学得这么圆滑了?”皇帝打趣道,元喜一下跪到地上,连声道奴婢不敢。 “起来罢,现在我身边,也只有你能说说话了。” 皇帝负手望向天空,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下,无法掩饰的寂寞让他伟岸高大的身躯都显得单薄了。 “晓云,没想到我也会对你的家人出手,你会怪我吗?呵……就算你怪我,我也不会收回这道旨意,我可能……还是怨你的。” 似有若无的低语散在了风里,等皇帝转身时,他脸上的表情也收拾稳妥。 可元喜却不敢抬头,他怕一抬头,就泄露出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恨意。 而那对元喜称作天作之合的新人,也早就完成了冗长复杂的婚礼。宾客都散去了,整个薛府呈现出喧闹后的空寂,只有薛云书的院子里还点着灯。 薛云书面沉如水地坐在桌前,他对面的莫鸿屿早喝得烂醉,半趴在桌上,对着他傻笑。 薛云书掩在广袖下的手不断地握紧放松,一枚银针随着他的动作反复滑出收起,如果没有圣旨就好了,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了莫鸿屿了! “薛少爷,你还不动手吗?” 看似神志不清的莫鸿屿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一晃眼就来到薛云书的身后,弯下腰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呵气。 薛云书手上瞬间暴起青筋,指甲都深深陷进肉里,可那枚银针始终没发出来。 “我给了你这么长的时间,现在,轮到我出手了。” 莫鸿屿细细掰开他的手指,将鲜血淋漓的掌心放在唇间轻吻。他的气息沿着这个漫长又柔软的吻,慢慢浸透到薛云书的血液里。 薛云书瞳孔一缩,呼吸渐渐紊乱。 “有感觉了吗?” 莫鸿屿咬着他滚烫的耳廓,手臂如蛇般缠上他劲瘦的腰,又双手按在他的腹部,低声笑道, “这些日子,是不是很难熬?不管吃多少东西,都觉得饥渴;不管做什么梦,最后都会见到我?” 薛云书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他目眦欲裂地瞪着放肆缠绕在腰间的手,恨不能立刻将它们剁下。 因为莫鸿屿戳到了他的痛处。 尽管他一直逃避,但身体所有的反应都在提醒自己,他体内真的被种进了子母蛊。 子母蛊,是所有蛊里面最温和无害的蛊。以它为媒介,连接母体与胎儿的生命,胎儿可以最大限度地从母体获取养分。但若任何一方有不测,那另一方也不能独活。在苗疆,通常只有体质虚弱,不易受孕的女子才会使用。子母蛊唯一的副作用,便是因为彼此生命的连接,胎儿体内融进了另一半血缘的缘故,母体会对孩子的生父产生难以控制的依恋。 “莫鸿屿,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薛云书极力抑制住触碰他的冲动,咬牙威胁道。 “我等你。” 莫鸿屿认真舔干净薛云书手上的血,侧头吻上他线条优美的颈项。 “不反抗吗?” 手指解开腰带,一直往里探去,却没遭到意料中的抵抗,莫鸿屿难免有些惊讶。 “有用吗?” 薛云书讥讽一笑。 回答他的,是一个深而长的吻。 “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苏挽之放下手里的笔,少有地主动和沈无虞闲谈。不是他有心打探,实在是沈无虞脸上的笑容太过招摇晃眼,他每次无意中抬头都能看见,总觉得不询问下有些失礼。 “嘿嘿……” 沈无虞发出诡异的笑声,顺着杆子爬过来,抱了苏挽之的肩膀道, “今天是薛云书的好日子,我替他高兴。” “薛云书?可是当朝薛太傅的嫡孙薛公子?” “你们很熟?”沈无虞突然记起,他和苏挽之成亲那天,薛云书专程上门来喝苏挽之敬的酒,那落寞伤感的味道,连一向粗心的沈无虞都捕捉到了。可苏挽之冷淡的反应打消了沈无虞的怀疑,还以为又是薛云书演的好戏。 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认识,并且关系很好的样子。 果然,苏挽之点头,一脸怀念地道, “我和薛公子曾是同窗好友,他待人很好,又学识渊博,志向高远,我很佩服他。” 呸!那条毒蛇,还待人很好?鬼都不信! “是待你很好吧?”沈无虞扳正苏挽之的身体,让他面对自己,方便“审问”。 “呃……”苏挽之想了想,薛云书对别人倨傲冷淡的模样从记忆里浮起来,他只得再点下头。 “脸红什么?难道你喜欢他?”沈无虞一看苏挽之脸上泛红,声音都粗厉了。 苏挽之尴尬得不知所措,连声辩解道, “怎么可能!我那时……只顾专心读书,何况薛公子是我的同窗,又是男子,我怎么可能、可能喜欢他……” “那是他喜欢你?”沈无虞不依不饶地追问。不知怎地,苏挽之极力否认自己不喜欢薛云书让他很是高兴,但最后那句“又是男子,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又让他心里闷闷的。 “我们只是很平常的同窗而已。” 苏挽之叹口气,觉得自己很难跟上沈无虞的思路,什么时候男子与男子之间就只剩下喜欢和被喜欢的关系了? “我不信!”沈无虞扯着苏挽之的袖子撒泼。 “……” 看着因为沈无虞的摇晃而溅上墨点的画,苏挽之又心疼又无奈。 “少爷,别闹……唔!” 他转过头去劝沈无虞,正好被守株待兔的人咬住嘴巴。 “敢当着我的面叫别的男人的名字,哼!” 沈无虞打横抱起苏挽之,随便找个蹩脚的理由,就将人扔到床上实施“惩罚”。 苏挽之昏昏睡去的时候,仍有些好奇,那样高傲的薛公子,究竟会和怎样的人成亲? 第49章 私奔 第五十章私奔 蔚将军府上近来人心惶惶,下人们进出都低眉顺眼,闭息凝神,恨不能化作一团空气,从蔚小姐的面前飘过去而不露丝毫痕迹。 哎呀呀,谁人不知,蔚将军的千金蔚姝小姐发起火来,能把人折去半条命。将军府里做工的人,没一个不怕她的。 “不知小姐这……咳,性子随了谁?” 做活间隙,窝在一起闲谈的仆人不知怎得将话题引到了蔚姝身上,有个胆子大的提出问题,也生生将“刁蛮”二字摘出来咽进肚子里。 听的也都心有灵犀,一齐将目光投向在将军府待得最久的厨娘刘婶。 “嗨,这事儿我哪能知道呢?”刘婶胖乎乎好气色的脸上堆起笑,挥几下同样胖乎乎的手,可嘴上却道, “你们要服侍过夫人就晓得了。” 刘婶说着,不觉挺直了腰板。不是她自夸,她绝对算得上府里最老的老资格。面前这些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连夫人的面都没见过,她却为夫人做了三年的饭。 三年,唉!那是刘婶四十年人生中最长的三年。 “刘婶,你见过夫人啊?” “婶子快说说呗,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将军那么威武,夫人一定很美吧!” 刘婶一句话,就在春心萌动偷偷爱慕将军的小丫鬟里炸开了花。这个倒来茶,那个端来点心,还有捶肩捶腿的,殷勤周到得让人不忍拒绝。 于是刘婶清清嗓子,用她特有的稍显尖利的声音回忆起来。 “那都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少爷才十五岁,老夫人还没去一缘寺修行,金家就送了小女儿的画像上门。金家可是云泽排得上号的富贾,金家女儿又个个生得标致,小女儿出落得尤其貌美,还正好和少爷年纪相当。老夫人便应了这门亲事,择个吉日就为他们完婚了。” 说到那场婚宴,刘婶小小的眼里涌起怀念, “那是我见过最大排场的婚宴了,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各种山珍海味不要钱似的端进端出,新郎新娘比画里的人儿还好看,站在一起不知多般配!唉……可惜哟!” 刘婶叹口气, “夫人长得虽美,性子却……唉,比小姐还要厉害上三分,那时府里的下人没被她整治过的,五根指头都数得完,那些人还是因为老夫人的面子。夫人还经常因为些琐事和少爷吵嘴,后来有了小姐,感情才好了些。可夫人命薄,生小姐的时候没挺过来……唉,可怜了少爷……” “可都这么多年了,将军他……怎么不续弦呢?”有人红着脸支吾道。 叩叩。 虚掩的门突然被人轻击两声,一屋子女人齐齐吓得一抖,离门近的赶快拉开门,见到来人,跳到喉咙的心才稳稳咽下去。 “方少爷好。” 方少爷三个字,在将军府就是好脾气、好说话、好糊弄的代称。方雁卿太过温和善良,下人都不怕他的。 还有嘴利的丫头敢开他玩笑,掩着嘴咯咯笑道, “不该再叫方少爷,要改口叫姑爷了!” “去、去!敢拿方少爷取乐,皮痒了不是?” 刘婶见方雁卿表情讪讪,和素日玩笑时羞怯的反应不大一样,唯恐他听去了自己方才的话,赶忙将功补过,将取笑他的丫头赶开了,又对他谄媚一笑,好声问道, “方少爷是来端汤的吗?” “嗯,麻烦刘婶了。” 昨日蔚成枫以前的部下来访,特意送了只脸盆大的鳖来,方雁卿让刘婶炖了给蔚成枫进补。蔚成枫的饮食向来是他亲自打理,所以估摸着汤炖得差不多,他就来端了。 刘婶麻利地把炖得清亮鲜香的汤装好给他,方雁卿诺诺道声谢,就折身走了。 “唉呀呀,这样软熟好欺的性子,以后怕是日子难过咯!” 刘婶对着方雁卿瘦削的背影感叹一阵,又抄起勺子研究她的新菜去了。 “泰山大人,汤要凉了。” 方雁卿在书房里等了一会儿,蔚成枫卷着袖子认真地练字,他担心汤放久了不好喝,便走上去提醒。 “嗯。” 蔚成枫头也不抬地虚应一声,一门心思全在字上。 方雁卿也跟着低头去看,待看清他写的什么字,整个人都怔住了。 满篇都是方雁卿三字,一笔一划潇洒飘逸,倒比自己更配这个名字。 “十五眼看着就要到了,喜帖都拟好了,我和林管家说好,雁卿的名字由我来写,你看,写得好吗?” 蔚成枫停下动作,两手提起纸展示给他看。 “谢……谢谢泰山大人,我很喜欢。” 方雁卿抖动着嘴角,牵扯出一抹寡淡的笑痕。 这个人,是真心盼望他成亲的。 “雁卿,你的脸色好难看,又不舒服了?” 蔚成枫担忧地询问,满是厚茧的大掌包住方雁卿瘦削的脸。这个外人看来无比暧昧的动作,他做得熟练又自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方雁卿默默摇头,眼睛仍是盯着宣纸上的字。 “在担心成亲后的事?”蔚成枫试探道。 “小姐她……并不喜欢我。”而且我也……不喜欢她。方雁卿抱着一丝希望回答。 “姝儿还小,再等几年,她就知道雁卿的好了。” 这次,整个人都被包裹进宽大温暖的怀抱,可方雁卿只感到彻骨的冰凉,他第一次想狠狠推开正摩挲着他的头顶,说着安慰的话的男人。 “真是笨死了!” 不过是洗脸水比平时凉了一点点,薛姝就发火了,一巴甩摔在小兰脸上,那张犹带稚气的清秀小脸就高高肿了起来。 伺候薛姝梳洗完,小兰就跑到后院的假山后,捂着脸呜呜地哭。要不是母亲生病要钱买药,她也不会被父亲卖到将军府当丫环,也不会被薛小姐动辄打骂了。而且这次也不算她的错,水会比平时凉,是小姐自己顾着照镜子耽搁了时间,却在她身上出气。 小兰越想越委屈,干脆趴到面前一块光滑的圆石上痛哭起来。哭着哭着,便有些倦了,竟就着趴伏的姿势睡过去了。 若不是假山外突然响起咻的一声,类似羽箭破空的声音,恐怕小兰就要在此睡一夜了。 被吵醒的小兰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见假山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站了一个人,纵是夜色朦胧,借着疏淡月光,小兰还是认出了他。 这么晚了,方少爷来这里做什么? 小兰抬头望下黑漆漆的夜空,看样子已经二更天了,实在是太晚了。 正在她疑惑之际,空中传来衣物摩擦的沙沙声,她又惊又疑地捂住嘴,以免泄露声音。 “真稀奇,雁儿竟会找我。” 一道人影灵巧地落在方雁卿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发出爽朗的笑声。 是个男人。 小兰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人的容貌,无奈几片乌云被风吹来遮住了月亮,她眼睛瞪得生痛,都快流出眼泪了,也没瞧清楚。 “带我走吧。” 下一秒,方雁卿的话差点把小兰惊得叫出声来。 她年纪虽轻,却并非不谙世事。至少她知道,身为神裔的方少爷在无人的后院私会男子已是不妥,何况他还叫那男子带他走,这不等同于……私奔吗? 小兰立刻想到叫人,却在准备张嘴的时候,感到了一股奇怪的视线,前方笼罩在阴影里的陌生男子侧头对着自己的方向,即使看不清他的面孔,小兰却敢肯定,他在看着自己。 小兰吓慌了,她发现自己即使张大了嘴,也发不出丁点声响。 “想清楚了?” 男子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小兰没听到方雁卿的回答,她只看到他微微点了下头,男子就向前搂住他的腰,一个纵身……不见了? “啊!来人!快来人啊!” 扼住咽喉的窒息感陡然消失了,小兰瘫坐在地上,深吸了几口气,才想起要叫人。 可那片空地上,已经没有人了。 第50章 搜索 等小兰抽噎着说完她躲在假山后看到的一切,已经是半柱香之后了。在她嚷叫着方少爷不见了的时候,林管家就立刻派人出去追踪了。而随后赶来的蔚成枫听了小兰的叙述,就陷入了沉默。 他出神地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眼神冰冷可怖,小兰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看清楚了,真是个男人?” 面前突然出现一双黑色长靴,头顶同时响起蔚成枫沉哑的声音。 小兰忙不迭地点头,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回到, “奴婢看得很清楚,无论身形,还是声音,都能辨出是个男子。” “可是府里的人?” 一想到这种可能,蔚成枫的手都捏起了青筋。 小兰迟疑了下,很快就摇头否决了。 “奴婢觉得不是府里的人。” “怎么说?” “奴婢……奴婢也说不好,只是……那个人的身手好厉害,就像是踏着云走来的。他抱着方少爷一转身就不见了,府里的侍卫可能……” 虽然小兰说得断断续续,蔚成枫却大致知道了她的意思,不由多看了地上的少女两眼。这个丫头还算伶俐,也很会观察。运用轻功如踏云一般,的确不是府里的侍卫能做到的,就算他自己,也稍欠些火候。 “好了,你下去罢。明日不用做事,自去管家那里领赏。” “奴婢、奴婢谢过将军!” 蔚成枫抬手挥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叩谢的小兰,又坐了一会儿,才拿起桌上的烛台,往书房走去。 宽大的书桌中央放了厚厚一叠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因为方雁卿的到来而没写满,留了大半空白。 蔚成枫拿起那张纸,企图从不断重复的三个字里看出什么端倪。 将军,方少爷他……他和一个男子……私奔了! 雁卿…… 方雁卿……你怎么敢! 抓着纸页边角的手越收越紧,终于哧啦一声,安静的房间里响起纸张撕裂的声音。 “师傅、师傅!他们回来了!” 林岑端起茶碗刚要喝,跟在他身边当学徒的小六就叫嚷着急吼吼地冲进来。 “告诉你多少回了,稳重点儿、稳重点儿!后面有老虎撵你吗?” 林岑恨铁不成钢地瞪这个急性子的徒弟一眼,把茶咽进肚子里,才道, “找着人了?” 小六耸下肩膀,摊开两手道, “不要说人了,连影子都没看到。” 对于这样的结果,林岑并不意外。 将军府的侍卫都是蔚成枫亲自挑选、亲自训练的,虽说比不得宫里的禁卫军,但看家护院从没出过岔子。只要不是武功登峰造极之辈,将军府的门都进不了的,万一进来了,也出不去。 可那个人竟这么厉害,不仅来去自如,还带走了人。若不是赶巧被小兰撞到,可能天亮了才有人发现方雁卿失踪。 见林岑不语,小六又急了, “师傅,找不着人,将军要罚的呀!” 将军的惩罚一不刁钻,二不残忍,就是打军棍。可军棍打在屁/股上的滋味也不好受啊,不仅不好受,还难看!走路一瘸一拐跟折了腿儿的癞蛤蟆似的! “瞧你吓得个熊样!滚下去睡吧,明天还要对账。”林岑对着他摇头。 小六不肯走,捂着暗自怜惜不已的屁/股提议道, “要不我再出去找找,说不定方少爷只是溜出去玩玩儿,没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林岑微微一笑,朝他勾勾手指,小六以为说动了他,欢天喜地地凑过来,然后,耳朵被人拧住了转圈。 “哎哎!疼、疼!师傅,我错了、我错了!”小六哀声讨饶。 “梦醒了吧?” 林岑丢开手,掸掸衣袖上的浮尘,看着小六问, “你来府里也这么久了,可曾见过方少爷单独出府?” 小六摸着头发乱翘的脑袋想想,老实地摆摆头。那个少言寡语的方少爷只肯跟在将军身边,就是每年中秋上元的灯节,他也不出去看热闹的。 “这不就结了?方少爷出门都有老爷陪着的,就算他这次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也不用选在半夜吧?何况,还不止他一个人。” 想到这个,林岑就隐隐有些头痛。 方少爷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个大动作。婚宴要用的东西他都采买得差不多了,还好帖子没发出去,不然小姐以后怕是难嫁了。将军的女儿被从小有婚约,还比她年长七岁的准新郎逃婚,想想都觉得精彩得很。不过依小姐的性子,两人倘若顺利成婚,日子难过的倒是方雁卿了。 不喜欢直接拒绝就是了嘛,以将军对他的宠爱,最多责骂几顿了事。可这个方少爷啊,千不该万不该,选择了后果最严重的办法。 打发了小六,林岑就提着灯笼去见蔚成枫了。府里的侍卫都是直接去蔚成枫那里复命,他也得过去问下婚宴的事。 林岑走到半路,就迎面撞上整齐划一踏步而行的侍卫队伍。领头的李飞见到他,抬手命令止步,走过来招呼他。 “林总管。” “李头,还没散呢?”林岑笑着对李飞点头。 “要领了罚才能散,每人十军棍。”李飞说完,朝林岑抱拳一下,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林岑提灯笼的手紧了紧,脸上的神色凝重几分。 将军为人处事虽自律严厉,但向来是讲道理的。这次的事明显超出了侍卫的能力范围,他应该不会惩罚才对,除非…… 迁怒。 看来将军相当生气啊…… 林岑想了想,又沿路折回去了。 婚宴的事相较而言不算急迫,将军也没差人来叫他,自己何必送让门去当靶子? 可小六就没那么好运了。林岑走回自己屋时,床上已经躺了个背朝天,光着腚的壮硕青年。听到他进来,抬起迷蒙的泪眼看他,呜呜地叫道, “师傅,你又骗我!还叫我回来睡觉,我刚躺下就被俩侍卫叉出去打军棍了!呜呜呜……屁/股好疼,我不管,你要帮我上药!” “真是,欠你的!” 林岑被他撒泼耍赖的模样逗笑了,从柜子里发出金疮药,又打来一盆热水,动作轻柔地替他处理伤口。 当手指触上对方圆/润挺/翘的小麦色的臀/部时,林岑的眼神倏地一暗,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第51章 求助 蔚将军的养子半夜和男子私奔的消息在攫阳城内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听说这次蔚将军气得够呛,每天都派一队侍卫外出寻找,甚至连城郊的小客栈都搜过了,那养子却像人间蒸发一般,怎么都找不到。 “我估摸着你也该来了。” 沈沉璧把玩着手里的黑子,笑看一眼立在门槛处的高大身影。 “来人,给蔚将军看茶。” 从棋盘上抬起头的段明幽同样看他一眼,旋即朝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蔚成枫脸色铁青,勉强扯出丝缕笑意同二人打招呼。沈沉璧和段明幽叫人封了棋局,请蔚成枫去花园走走。 三人来到湖心水榭,待丫鬟摆好点心茶水退下后,蔚成枫才道明来意。 “想必雁卿的事沈大哥和段二哥都听说了,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一点征兆也没有,几日来我想尽了办法,命人四处搜寻,却是一无所获。不过带走雁卿的男子轻功极好,想来应是江湖中人,而段二哥一向对江湖之事比较了解,我今日特来讨教一二。” 段明幽在临窗的琴台坐在,随意拨弄几下琴弦,清脆的琴音便从指尖逸出,他轻笑一声,并未抬头, “成枫客气了,只是我已不问江湖中事久矣,怕是爱莫能助。” 蔚成枫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这样的回答已是再明显不过的推拒。 沈沉璧也奇怪地看段明幽一眼,好歹他们三人是结义兄弟,这件事也并不棘手,不知段明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本就不轻松的氛围霎时变得有些尴尬,沈沉璧无意义地轻咳两声,蔚成枫郁郁低头喝茶,唯有段明幽心情出奇地好,十指在琴弦上翻飞跳跃,一曲《凤求凰》在水榭中缓缓流淌。 曲终,他按下琴弦,用一个问题打破了古怪的沉默。 “我倒是好奇,若寻回了雁卿,成枫作何打算?” 蔚成枫端茶的手倏地一紧,段明幽随意的一问就命中了连日来他也找不到答案的难题。 作何打算? 云泽律法里对有婚约在身却与他人私奔的男女,有详细的处罚条例。严重者可无需过审,就地处决。 可这个人是方雁卿。 是那个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会怯怯地唤他泰山大人的孩子。 他实在说不出依律惩处这样的话。 “我……也不知道。”蔚成枫苦恼地回答。 “既然如此,成枫又何必再寻他?”段明幽状若不解地问道,“他既已与人私奔,就算真的抓回来,你肯定也不会再将姝儿嫁给他。而你们之间也会因此事生隙,再见面不过徒增尴尬,不如随他去罢?” “不行!” 蔚成枫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面前的茶杯因为他过于激/烈的动作而翻覆。 直到触上段明幽耐人寻味的目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连忙抱拳道声失礼,又讪讪地坐下。 “都是你太宠他了。” 沈沉璧一直就不赞同蔚成枫对方雁卿养花一样精细的养法,慈母多败儿,祖宗的古训总是对的。他家那个不省心的崽子不也是个例子?都是段明幽和青树给惯得!之前还敢离家出走,要不是段明幽劝阻,他早把沈无虞逮回来严惩了! 段明幽怎会听不出沈沉璧在指桑骂槐?面不改色地在桌子底下踩他两脚,看着沈沉璧忍痛憋红了脸,他才好心情地对蔚成枫道, “若成枫执意要找到雁卿,我也不是没有办法,端看你怎么决定了。” 段明幽说的决定,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指寻回方雁卿之事,一是寻回之后,怎么处置方雁卿。 蔚成枫听出来了,段明幽这样问,等于已经答应帮忙了,可他却比来时更感困扰了。 他之前只一门心思想找回方雁卿,可找回他后,又该怎么做呢? 他没想过,也不愿去想,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方雁卿同那个男人一起抓回来! 沉吟许久之后,蔚成枫缓缓抬起头,郑重地对段明幽抱拳道, “请二哥帮我寻回雁卿。” 段明幽点头应允,却在蔚成枫离去时,对着他的背影摇头叹道, “又一个为情所困的傻子。” 沈沉璧不比他心细如发,在他看来,蔚成枫不过着急抓造反的儿子回来收拾。他对段明幽如何寻找方雁卿更感兴趣。 “轻功极好,如踏云而行,这样的人现在很难找了,不过二十多年前,我可是认识一个的。” 段明幽拣起一块点心扔进嘴里,慢条斯理地道, “这个人你应该也认识啊,‘云中仙’展清墨,我们还和他交过手。” “什么!那个混蛋!” 沈沉璧一口茶卡在喉咙里,差点把自己呛死,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难得露出羞恼的表情。 “嗯,就是那个把你吊在宫里的老梅树上,还在你脸上用毛笔画熊猫眼的家伙。” “……” 沈沉璧最恨段明幽的好记性,狠狠送他几个白眼,才道, “那混蛋小偷不偷东西,改偷人了?” “咳、咳!老爷,注意你的措辞,有些词不能乱用啊!” 段明幽憋着笑提醒,展清墨就是沈沉璧的死穴,一戳一个准,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隐没于江湖,害自己平白少了个逗弄沈沉璧的乐子。 沈沉璧不以为然地哼一声,又道, “他跑起来比鸟都快,又行踪不定,你怎么找他?” 段明幽微微一笑,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竹筒,轻轻拔开塞子,就见一对晶莹剔透的触须从筒口处探出。不过片刻功夫,一只浑身闪烁莹光的蝴蝶翩然飞出,稳稳落在段明幽摊开的掌心里。 “这不是你哄青树高兴的玩意儿吗?”沈沉璧一直以为这只蝴蝶只是单纯的玩/物罢了,莫非还有其他用处? “老爷以为我怎么找回少爷的?” 段明幽反问一句,从腰间掏出一粒莹白药丸喂给蝴蝶。 “它真能找到展清墨?”沈沉璧轻触下蝴蝶的翅膀,半信半疑地道。 “谁说我要找展清墨了?” 喂食完毕,段明幽小心翼翼地将蝴蝶收回去,风情无限的桃花眼里闪过算计的光芒。 第52章 发病 亏得林岑疗效奇好的金疮药,小六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可以下地了,虽说走路的姿势还有些怪异,好歹能自由活动了。林岑不耐烦他小奶狗样整日围着自己打转,便打发他去蔚府取东西。小六乐颠颠地去了,捧个做工考究的红木雕花匣子回来,林岑没告诉他取的什么东西,他又不敢偷看,隔着颇有分量的匣子掂掂,只觉里面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到底是什么啊? 小六滴溜着眼睛嘀咕,一不留神撞上从侧面匆匆跑来的人,两人撞得碰一声响,一左一右倒在地上,疼得直抽气。 守门的侍卫认得两人,忍着笑过来扶人,小六痛苦地捂着又遭重创的屁/股,赶紧捡了一同滚落地上,幸好没摔开的匣子,对撞他的人抱怨道, “红衣,你跑这么急干嘛?差点被你撞死!” 红衣也摔得不轻,痛得险些落泪,手掌还擦破了皮,现在又被小六指摘,脾火爆气的她当然不/干,反唇相讥道, “谁让你木头一样杵在路中间的?那啥不挡路你不知道吗?” 小六被她吼得一愣一愣地,眼睁睁看着红衣越过自己跑进府里。 那啥?不挡路…… 待小六反应过来,小麦色的脸都气白了,抱着木匣子闯进账房,一脑袋扎进正在拨算珠的林岑怀里。 “德性!又被谁欺负了?” 林岑取走匣子,敷衍地揉下小六的脑袋,又嗒嗒地拨起算珠。从小到大,他对小六这样的控诉都习惯了。 “师傅!红衣那丫头,她骂我……她骂我是狗!” 林岑一听,立刻皱起眉道, “你说什么?” “哼!师傅你也觉得她很过分吧,她居然敢骂我是狗,我一定要……”小六一看林岑较真的表情,觉得师傅还是很看重自己的,于是撅/起屁/股又往林岑怀里蹭蹭。 “等等,”林岑捂住小六喋喋不休的嘴巴,问道, “你在哪里遇见她的?” “在大门口啊。”小六答得理所当然。 她怎么会回来? 林岑若有所思地敲几下桌面,低头对小六道, “你晚点再把东西给二爷送去。” “哦。”小六委委屈屈地点下头。师傅好冷淡,都不帮他骂骂红衣那丫头! “张嘴。” 林岑勾下他线条硬朗的下巴,脸上难得露出笑意。 “啊――” 小六听话地张开嘴,林岑往他嘴里投几颗松子糖,小六的气愤不平就被香甜的滋味统统赶走了。 “师傅,我想听你讲故事。”他得寸进尺地抱着林岑撒娇,只差屁/股后面没生出根毛尾巴摇来摇去。 林岑无力地叹口气,红衣骂得一点没错,这小子比狗还缠人。 不知自己歪打正着的红衣此时正站在段明幽房里,也不顾身上还火辣辣地疼,急道, “二爷,苏少爷有些不好,少爷请您过去看看。” 这些日子段明幽为苏挽之诊治过不少回,对他的身/体状况还算比较了解,虽说气虚体弱,却不危及性命,他近来又为他炼制了些固本培元的药丸,每日服用一粒,病情应该渐有起色才对,莫非又和无虞起了争执,导致病情恶化? 听了他的询问,红衣连连摇头道, “少爷和苏少爷几日来都相安无事,还一起看书散步,融洽得很。只是昨日往家里送蔬果的王二多嘴说了方少爷的事,少爷和苏少爷都很担心,今儿一大早苏少爷就不好了,捂着胸口直发冷汗,人也迷糊不清。少爷请了附近的大夫来看,都说不出因由,才遣我回来请您的。” 一丝异样的感觉飞快地从段明幽心里闪过,可此时他也来不及仔细琢磨,命下人备了马车就和红衣一道往南郊的苏宅赶。 推开半掩的门,就见沈无虞伏在床前,握了苏挽之的手给他擦汗。苏挽之另一只手捂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不时发出模糊的呻/吟。 “痛……好痛……好难受……” 段明幽凑近翻看他的舌苔眼睑,就听见苏挽之不停地呼痛。 “挽之身上有伤?” 段明幽不好脱了苏挽之的衣服检查,便扭头问沈无虞。 “怎么可能!”沈无虞激动得要跳起来,但转念想想,脸一下就红了,支吾道, “前天晚上我……可能有点儿……过分。” 段明幽轻咳一声,扫一眼苏挽之脖子上的红痕,忍笑道, “那个倒是无碍。就是挽之身/体不好,少爷要节制些才是。” 沈无虞脸上的绯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脖子耳根蔓延,他好容易克制了羞恼,对正在替苏挽之把脉的段明幽道, “小爹,他这是怎么了?” 段明幽凝重地摇下头,“我也诊断不出,挽之他没有心悸绞痛之症,可却捂着心口喊痛,着实奇怪得很。” 沈无虞见他都束手无策,一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段明幽安抚了几句,打开药箱取出一只瓷瓶,拔去塞子放在苏挽之鼻子下,苏挽之嗅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整个人都被汗水打湿,看来虚脱得很,眼神也有些涣散,但还认得出他们。 “小爹……无虞……” 他艰难地扭动几下,想撑坐起来,沈无虞连忙坐到他身边,轻手轻脚扶了他靠在自己怀里,又用被子将他仔细裹好,偏嘴上没好气地威胁, “乱动什么!着凉了怎么办?” 苏挽之这才老实地由他抱着,对段明幽歉然一笑, “又要劳烦小爹了。” 段明幽回笑道, “挽之客气。” 接着他脸色微变,叹口气道,“只是你这病,我也瞧不出端倪。” 苏挽之微怔一下,摸着疼痛不已的心口道, “这个病是自小就有的,只是发作的时候并不很难受,往往郁滞一时也就过了,我怕娘担心,从来没告诉过她。娘去世之后,我就更不在意了。这些年却是愈演愈烈,时有疼痛之感,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痛过……” “这病……实在古怪。” 段明幽也不由称奇,多年来他见过的奇难杂症不少,甚至连西域流入的人面疮也治好过,却从未遇见苏挽之这般找不到病根的怪病。 沈无虞忧心地抱紧苏挽之,人/体特有的温暖和触感缓和了疼痛,胸口处炙热的不适感缓慢地消散,折磨了苏挽之一夜的心疾终于平息了。 “小爹,雁卿的事……是真的吗?” 苏挽之的精力已臻极限,可还是挣扎着问出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段明幽本就不打算瞒着他们,再说瞒也瞒不住了,便道, “是真的。” “小爹!雁卿哥哥真的和男子……”原本大半不信的沈无虞惊叫道。 “其实我也觉得蹊跷。” 段明幽合起药箱,抬头看着他们认真道,“这种事还是要本人才能说清楚,等雁卿回来,自然真相大白。” 私奔?还是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依方雁卿的性子,若不是走投无路,他怎会如此决绝地釜底抽薪? “小爹,你找到雁卿哥哥了?” 沈无虞压低声音的小心询问打断了段明幽的思绪。 段明幽展颜一笑,唇间魅惑不减。 “少爷很快就能见到方少爷了。” 第53章 恒春谷 被誉为神山的凤栖山巍然矗立在攫阳城边境。天地初开之时,凤栖山本是世上唯一一块大陆的分界线,以它为界,陆分东西。后来随着皇族李氏一脉的开疆拓土,云泽国的版图一再扩充,凤栖山不再作分界之用,转而成了守护皇都攫阳城的天然屏障。 凤栖山壮丽奇峻,高逾千丈,直/插云霄。山中景色优美,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无数,往往吸引各地游客前来观赏。虽说每年上凤栖山的人多不胜数,但所有人都默契地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从凤栖山见雪的地方开始,便不能再踏足,必须立刻调头离开。这条规矩订得离奇,却没人敢轻易试探它的真伪。因为无数自诩胆大的人进去以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武功绝世的高手,无一例外。 关于那积雪之后的领域,世间流传着无数的骇人故事,以致渐渐地,人们都不怎么敢往凤栖山的高处走了,饶是世代居住在凤栖山的山民也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可某天一大早,在山腰砍柴的樵夫却遇见了一个人。 此时时近仲夏,山花早已凋零,野果却未成熟,加上日头渐毒,只在山脚能见到稀稀拉拉的游客。按理说在山上遇见个把人也不算稀奇,怪就怪在那人一门心思往上直走,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 眼见他越走越高,樵夫好心叫住他, “这位兄弟,再往上可去不得了!” 那人略微顿了一下,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扯开步子往上走。 “唉!兄弟、兄弟!” 樵夫以为男子不知晓凤栖山的禁忌,不忍他枉送了性命,丢下柴刀就追过去。无奈男子走得着实太快,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等他远远看见男子的时候,他已经踏进积雪里。 樵夫只得停下来,眼睁睁看着男子消失在裹着皑皑白雪的山石间。 那男子便是悄然从攫阳城内消失的莫鸿屿。 他好似根本不惧怕凤栖山的可怕传说,一步步走得十分稳健,直走到一处悬崖,才停下脚步。 山路在这里就断了,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凶狠地撕裂,硬生生和对面的山壁隔开丈余,形成一处深谷。这处深谷,便是莫鸿屿此行的目的地。 他立在悬崖边,低头朝下看了看,山谷之深,如临渊峙,根本无法通过连阳光都穿不透的滚滚云雾窥探谷中情形。 莫鸿屿却不急,只见他从腰间取出袖箭,运足内力朝谷底射去,片刻之后,山谷中荡起一声悠长的羽箭破空之声。 声音散去后,莫鸿屿倚靠休憩的一方巨石忽然缓缓转动起来,发出喀拉喀拉的闷响。待石头完全转开,便从中间缝隙露出一条约半米长、成人手臂粗的藤蔓。莫鸿屿轻车熟路地扯起藤蔓。说来也怪,本来只有一小截的藤蔓随着他拉扯的动作,不断地加长,等莫鸿屿将藤蔓牢牢捆在腰间时,他脚下的藤蔓已经弯弯绕绕地缠了十数米了。 啧!不晓得那端木彻做了多少坏事,才把老巢建在这么恐怖的深谷,每次来回都麻烦死了! 莫鸿屿一边腹诽,一边蹬着陡峭的石壁下降。 他速度不慢,却也用了半个时辰才下到谷底。等他解下腰间的藤蔓,那条柔韧结实的藤蔓便如有生命般,窸窸窣窣地沿着原路缩回去了。 所谓见多不怪,莫鸿屿扭几下被勒痛的腰身,就顺着谷里的溪流往源头走去。 走不多时,就见面前立着一块净白的石碑,上面刻着恒春谷三个平实的大字。 恒春谷,顾名思义,便是山中无四季,四时都是春。故而此刻山外百花凋残,谷中却姹紫嫣红开遍。可莫鸿屿却对眼前胜似仙境的美景视而不见,径直走向石碑,伸手在恒春二字上,如描红般书写一遍。等他写完,就见谷字中间的“口”缓缓往前伸出,露出一个中空的区域,里面放着一粒药丸。 莫鸿屿拈起药丸放进嘴里,才绕过石碑继续往前走。 一走进恒春谷的地界,景色迥然异变。不再有悦耳的鸟鸣和飞舞的蝴蝶,甚至山泉奔流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空中浮动的也不再是微醺的草木香气,取而代之的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烟雾。这些烟雾泛着诡异的紫红色,又混进了难以言喻的异香,一看便知有古怪。 “啧!味道又变了,展兄,端木老头儿又研究出什么毒药了?” 因为服了解药,莫鸿屿并没受到烟雾影响,反而好奇地嗅了嗅,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位置。 在浓重的雾气中,伸手辨出五指都很困难了,更何况是距自己一臂之遥的人。 多亏莫鸿屿听觉异常敏锐,才能隔着雾障听出来人。 “你耳朵还是这么灵。” 既然被认出来了,展清墨也不逗他了,一步跨过来,拍着莫鸿屿的肩膀朗声大笑。 “嘿,不灵点儿怎么敢闯有名的鬼影紫雾阵?” 莫鸿屿向来不懂谦虚为何物,凡是赞美一律收下。 展清墨早习惯了,搭着他的肩膀一起往前走,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两人都话多,天南地北地说完,谷里的五行八卦阵也闯得差不多了,展清墨这才想起问莫鸿屿来这里做什么。 “哦,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 莫鸿屿摸着脑袋怨恨自己的记性,顺手从怀里掏出段明幽给他的小圆瓶递过去。 “呐,就是这个,我师兄瞧不出是什么毒,所以让我查查。我一拿到手就想起展兄你了,你说,天底下还有谁比你更擅长使毒的?” 这样露/骨的恭维之后,任谁都不好拒绝对方的请求,何况展清墨与莫鸿屿本就相交甚笃,莫鸿屿不过耍惯了嘴皮,展清墨摇头直笑, “你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莫鸿屿脸不红心不跳地发誓自己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比珍珠还真。 展清墨拿他没办法,握了瓷瓶收进袖子,拿出主人的姿态道, “你这么远赶来肯定累了,先下去歇着,一查出是什么毒我就派人知会你。”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挂着忘忧山庄匾额的庄子,莫鸿屿一路紧赶慢赶,经展清墨一说,也觉得疲累不堪,抱拳谢过他,就跟着领路的小童下去休息了。 展清墨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单单嗜毒成痴。他一听瓶子里的毒连段明幽也无认不出,当下耐不住好奇,,进了自己制毒的屋子,扒开塞子就凑过去闻。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道立时往鼻子里钻。 体内含毒么? 展清墨皱下眉,他实在不喜欢血的味道。 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仍认真地分辨除去血腥味之外的气味。 世间所有的毒药皆由含毒药草或动物毒液或二者混合制成,不可能做到无色无味。展清墨三十多年来浸/淫其间,制过的毒药不知多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什么毒药,只要他一闻,便能认出来。可混了血的毒在味道上会有很大的变化,故而他一时也拿捏不准。 在专注地辨认了近一柱香之后,展清墨的脸色忽然变了。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却绝不可能再闻到的味道。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是…… 怎么可能?! 第54章 清心阁 这是忘忧山庄无数炼药房中最大的一间。说是一间,并不怎么准确,严格说来应该是一栋两层小楼,只是它紧挨主屋而建,不仔细看的话,就会觉得它不过是主屋的一个普通房间。 但只要推门进去,便不会有人再这么认为了。 因为这栋名为清心阁的小楼,是忘忧山庄的庄主,亦是展清墨的师傅端木彻的居所。这看似朴实无华的屋子里,藏着不计其数的毒药、举世难寻的珍贵药草和罕见的毒虫毒兽标本,对醉心制毒的人来说,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对展清墨而言,也是如此。 几年前端木彻独身一人出谷远游之后,这间屋子的钥匙就交到了展清墨手里。几年的时间,足够展清墨尽览屋子里的一切珍藏,可狡猾如端木彻,即使对方是自己最宠爱的徒弟,他也不会平白给予好处,随着那把锃亮的黄铜钥匙一起交到展清墨手里的,还有一个大大的难题。 “我知道你想进这里很久了,里面有些什么,小团小圆肯定也告诉你了,我的要求你已知晓,端看你敢不敢接。” 端木彻离去那日清晨,提着系钥匙的皮绳伸到来送行的展清墨面前,脸上带着一贯促狭的笑意。 对他提出的要求,展清墨并没有信心,连师傅都解不了的毒,他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又没叫你治好他,只要保住他的命就可以了。” 端木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展清墨迟疑一晌,还是慎重地接过了钥匙。 在被端木彻明令禁止踏入清心阁二十三年之后,展清墨终于再次踏进这里,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是的,清心阁内一直都住着一个人。 一个每日只在子时清醒片刻的人。 这个人是二十三前展清墨从皇宫里救出来,端木彻硬生生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 可那还算是人吗? 五脏六腑俱损,手筋脚筋齐断,若不是有人搀扶,连床都下不了,更别说做其他更有难度的事情。 唉,至多算一具会呼吸的尸体罢了。 这几年来,为了确保这具“尸体”继续呼吸,展清墨每日要花大半的时间精力为他调制缓和毒性的汤药,用以内服外浴。今日也不例外,即使辨别莫鸿屿送来的毒药已经令展清墨疲累不已,他仍小心仔细地将木桶里药汤的温度调好,确认床上的人可以承受了,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起,柔缓地放进去。 药汤的方子是端木彻留下的,但却不是依样照煎就行。因为男人身上的毒过于猛烈,配制方式亦十分诡谲,想要区分出其中的药材已属不易,遑论准确估算用量和寻找相克的毒物。端木彻也是凭着直觉在配药,何时男人的身体出现排斥反应了,他才跟着调整方子。 还好展清墨在毒药方面颇具天赋,这些年男人靠着他调制的解药也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 “你当年那么威武,披甲持剑纵马游街的样子,不知迷倒多少少女,唉,真是可惜了啊!” 展清墨一面帮男人擦脸,一面看着他青白的面孔感叹。男人瘦得像只贴了一层皮的脸在晕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不那么可怕,若肯花些时间细细端详,便也能从那低敛的眉目间找出几分昔日的神采。 可那神采实在太淡了,淡到移开烛火,就只剩下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 “你后悔吗?” 冒着热气的帕子轻轻擦过男人的眉心,擦过正中一抹早已愈合的剑痕。可展清墨总觉得那暗红的伤疤还没好透,又减了一分力道。 安静到只剩呼吸的男人自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展清墨替他答道, “我想你应该不会后悔吧,就像我一样,有了小团小圆,看着他们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雁儿,就是他不要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长得像你,你想见见吗?” 展清墨抬起男人无力垂着的手臂,顺着手腕慢慢往上拭去,直到擦至男人突起的锁骨处,才停下来。 “这个胎记,雁儿这里也有,和你的一模一样……” 他的手指点在男人左边锁骨偏下一点的绯色云纹胎记上,语气愉悦得像和男人闲话家常。 “你知道吗?雁儿快要成亲了,我本来打算等他成亲之后,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带他来见你,可是雁儿他……和你一样,爱了不该爱的人,他现在很伤心。” 说话间,展清墨又抬起男人的另一只手臂,不紧不慢地继续清洗。 直到男人泡好药浴,重新被送回床上,展清墨才接着说道, “雁儿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他不伤心了,我再带他来看你。” “哦,对了,” 就在展清墨拉开房门即将离去的时候,他撑着门框转头对着男人的方向道, “我明天会去趟皇宫,说不定能给你带回一点儿好消息。” 沉睡中的男人并未给与回应,展清墨利落地下了锁就转身离开。屋外,日渐盈满的月亮即将行至中天。 “已经要子时了啊!” 展清墨颇感无奈地哀叹,自从师傅走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光是照顾男人就很繁琐了,还要加上…… “爹爹、爹爹!” 前方随着雀跃呼唤而来的两道矮小身影,就是展清墨要加上的麻烦,还一加就是两个。 真是,侍奉完大的,还要伺候小的! 刚满七岁可爱乖巧的展小团绝对不会相信自己在最爱的爹爹心里已经成了麻烦,他一手拉着表情冷漠的双生弟弟展小圆,一手牵起展清墨散发着药香的温热大手,欢快地朝爹爹的卧房走去。 “爹爹~爹爹~小团今晚要听山大王的故事!” “好、好!” “爹爹~爹爹~小团明天要去找雁哥哥玩!” “嗯、嗯!” “爹爹~爹爹~小团今晚要抱着你睡!” “当然可……” “不准!” “呜……爹爹,小圆他……又凶我……” “小圆!你怎么可以凶哥哥?” “哼!爱尿床的笨蛋还是和我睡比较好。” “你、你!谁、谁爱尿床了……呜呜……爹爹……” “小圆!小团,乖啊,别哭了……” 温声的劝哄伴着父子三人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渐行渐远,清心阁内,昏睡了一天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可也仅是睁开了眼睛而已。 他的眼里没有焦距,如同他的神志一般,不复清醒。 第55章 谈天 在床上静/养了两天后,苏挽之觉得自己好了很多,胸口的疼痛渐渐平复,也不会时不时地冒虚汗了。许是近来睡得过多的缘故,即使服了安神助眠的汤药,他还是在半夜醒转过来。 刚睁开眼,就习惯性地往床外侧摸去,沈无虞睡觉一向不太老实,喜欢踢腿伸胳膊,苏挽之每次醒来,都要先检查下他有没有盖好被子。 手一摸上只残余少许体温的地方,苏挽之略微有些吃惊。他撑坐起身体,透过留了二指宽缝隙的窗户往外望去,不由得皱起眉,眼看才四更天的光景,沈无虞到哪里去了? 沈无虞虽然有早起练武的习惯,但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段明幽就不准他再舞刀弄剑,沈无虞最听他的话,把最爱的剑都交给了段明幽保管,每日也睡足了才起床,今晚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苏挽之怕他出事,胡乱披了件衣裳就出来找他。 刚一拉开门,苏挽之的心就安定了,这处宅子只有一个不大的前院,一眼就能尽收眼底,而沈无虞此时就背对着他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斜靠着朱红的柱子,仰望天上的月亮。 难得见他如此安静,苏挽之并不想打扰,可视线扫过沈无虞的背影时,他又颇无奈地摇摇头。 唉,怎么能指望这个少爷懂得照顾自己? 苏挽之转身走回屋里,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实的披风,轻声走到沈无虞身边,刚抖开披风要给他披上,手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握住了。 “谁!” 沈无虞猛地回过头,眼神锐利无比,但一看是苏挽之,就立刻放开了手,没好气地道, “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后面干嘛?要不是我刚才走神,早一拳把你打飞了!” 大概是因为沈无虞身上不时流露的纨绔子弟的习气,苏挽之总把他归为不学无术的有钱公子哥之流,常常忘记沈无虞其实有一身好武功,并且是个勤勉的学生。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说给他听,故而苏挽之只是笑笑,将披风披在沈无虞身上,才道, “夜深露重,少爷回房歇息吧。” 沈无虞没拒绝他的好意,将披风裹在身上,但却不肯回屋。 苏挽之一时有点懵了,沈无虞不肯回去,他又不好独自离开,更不知怎么劝说他,只好傻傻地杵在他旁边。偏偏夜里的凉风还要来凑热闹,朝着衣衫单薄的苏挽之撩过去。 “阿嚏!” 他一个没忍住,搂起胳膊打了个冷颤。 下一刻,眼前一花,他就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了。 沈无虞不知何时站起来的,苏挽之被他横抱在怀里,由他带着朝院子里供沈无虞休憩的竹榻走去。 竹榻还算宽大,但要容纳两个男人还是有些勉强。苏挽之挣扎着要下来,沈无虞却不理他,径自躺在上面,调整了苏挽之的姿势,让他大半个身/体都靠在自己怀里。 “少爷,这、这样不好,会压到孩子。” 苏挽之赧然,手已经撑在竹榻边缘,作势要起来。 “呜!” 嘴上突然吃痛,竟是被沈无虞狠咬了一口。 “真是个书呆子,这种时候你还叫我少爷?” 沈无虞恶狠狠地瞪他。 “无虞……” 苏挽之摸摸被咬破的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改口。他唤沈无虞为少爷已经成了习惯,又觉直呼姓名过于亲昵,只有在意乱情迷之时,他才会忍不住…… “想什么呢?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沈无虞凑过来盯着他看,当真捏了下他的屁/股。 “少……呃,无虞,”苏挽之哭笑不得地往边上挪,手还虚撑在他胸膛上隔出段距离,再次提醒道, “小心压到孩子。” “反正他在我肚子里,真压到了难不成他还敢咬我?” 沈无虞倔劲上来了,非要把苏挽之搂着不可。 苏挽之无奈之极,只得极小心地侧过身体,一手绕到沈无虞的身后,搂了他的腰,把他侧转过来,靠进自己怀里。 现在两人的姿势对调了下,心心念念要抱/人的沈无虞被苏挽之圈在了怀里。 “放肆!谁准你抱小爷的!” 沈无虞恶声恶气地道,却低下脑袋往苏挽之怀里拱。拱着拱着又有些不甘心,仰头衔了苏挽之尖瘦的下巴磨牙。 “嘶!” 苏挽之微微抽气,沈无虞下口虽说不重,但还是有些痛痒。 “无虞有心事,可以说给我听吗?”苏挽之安抚小孩儿般轻拍他的后背。 苏挽之和沈无虞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算太长,但沈无虞深夜不睡,对着月亮发呆的事情他还是头一遭遇到。沈无虞满脸都写着心中有事,苏挽之暗笑他小孩儿心性,不懂掩藏。 沈无虞松了口,重新埋进他怀里,闷声闷气地道, “我很担心雁卿哥哥。” 苏挽之心下一震。他早引方雁卿为知交好友,听闻他与男子夜奔,后又经段明幽证实,他自然担心不已。眼看方雁卿与薛小姐好事将近,他还曾口头邀约自己一定去观礼,不想喜帖还没收到,他却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举。 “不知将军会怎么处置方公子?” 沈无虞不知苏挽之和方雁卿私交甚好,苏挽之在他面前一向礼貌生疏地称方雁卿为方公子。 靠在自己怀里的脑袋摇了摇,苏挽之听见沈无虞忧虑的声音, “这次雁卿哥哥闯大祸了,蔚叔叔最恨的就是男子相恋,可偏偏雁卿哥哥却与男子私奔,要是被逮回来,我真怕……” 想到军营里那些违背军规被蔚成枫惩罚得惨不忍睹的士兵,沈无虞都禁不住胆寒。蔚叔叔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很随和,但一旦有人触及他的逆鳞,下场绝对凄惨。 “你不是说方公子是蔚将军一手带大的吗?或许顾念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会网开一面的。”苏挽之摸摸沈无虞乱蓬蓬的脑袋以示安慰。 谁知沈无虞又连连摆头, “雁卿哥哥是蔚叔叔一手带大不假,但他并非名门之后或将士遗孤,不过是一个好心救过蔚叔叔爹娘的村妇的孩子。他六岁时随他娘一起来投靠蔚家,蔚伯母不仅收留了他们,还愿意履行当初两家约定的娃娃亲。所以雁卿哥哥一直以来就是以蔚叔叔上门女婿的身份住在蔚府的……” 虽然投靠的对象是云泽年轻有为的蔚将军,但毕竟也是寄人篱下,没有显赫的家世支撑,且身为男子上门为婿,和家境贫苦,被迫小小年纪嫁作人妇的童养媳有何区别?一样要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一样要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苏挽之忽然明白为何方雁卿总是那般小心怯懦,郁郁寡欢了。心高气傲的蔚小姐怕从小没少给过他苦头吃,即使无虞说蔚成枫视他如己出,但也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方雁卿的性子怕是比自己还绵软三分,受了欺负也肯定不会告状的。 “唉!真希望蔚叔叔不要找到雁卿哥哥!” 沈无虞想不到苏挽之这么多,他只希望方雁卿不要受处罚。 “少爷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苏挽之抵着他的额头叹道, “那日红衣去请小爹的时候,撞见小六从将军府取了东西回来,蔚将军应该请了小爹帮忙……” 剩下的话不用再说,沈无虞都能猜到了,小爹足智多谋,当初能毫不费力就找到自己,想必找到雁卿哥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无虞很喜欢方公子?” 苏挽之轻轻拍打沈无虞紧绷的脊背,老在舌尖打转的问题就这么自然地溜了出来。 沈无虞身/体一僵,难得地红透了脸,僵持了半晌,苏挽之以为他睡着了,才听他支支吾吾地道, “喜、喜欢过……” 说着,他飞快地瞟一眼苏挽之,又加上一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喜欢吗? 这个意料中的答案却并未给苏挽之带来猜测被证实的喜悦,反而心里沉甸甸地,说不出地烦躁。 如果那日我们没有……你和方公子…… 直到沈无虞在烦恼中睡去,苏挽之也没问出这个问题。 这次换他呆呆凝望渐渐发白的天空。 第56章 追踪 最后一丝天光湮没在群山之后,一羽晶莹剔透的蝴蝶破茧而出,绕着段明幽盘旋几圈,最后翩翩落于他的掌心。 “跟着它走,你就能找到雁卿了。” 段明幽轻触下蝴蝶振颤的翅膀,又从腰间摸出一只短小的竹筒递给对面的蔚成枫。 “这是?” 蔚成枫还未从惊讶中恢复过来,随手打开竹筒,又闻到一股浓郁奇异的香气,好似百花都盛放在这不过一指长的天地。 “食物。” 段明幽将手里的蝴蝶引到蔚成枫手上,接过他举起的竹筒,倒了一粒莹白的药丸出来,示意蔚成枫喂给引路蝶。 蔚成枫动作僵硬地拈起药丸,放到引路蝶面前。一闻到花香,引路蝶就急不可耐地扑腾翅膀落到上面,眨眼功夫便将药丸吸收了。 “吃了你喂的食物,它识得了你的气息,你就不会跟丢了。”段明幽解释道。 果然,全身莹光更炽的引路蝶如先前一般,即刻绕着蔚成枫盘旋了几圈。不过这次它没有落下来,而是继续扇动翅膀,朝院墙飞去。 “引路蝶已经开始寻找了,快去罢。” 段明幽拍下蔚成枫的肩膀提醒。 蔚成枫朝他抱拳,言辞恳切地道, “等寻回雁卿,我再登门道谢!” 说完,也不待段明幽回答,他就运起轻功追上去了。 “唉!” 段明幽望着一人一蝶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不知道会不会越帮越忙啊……” 不过,他的担忧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当段明幽走回房的时候,原本熟睡的韩青树莫名醒过来,晃眼看见他忘在桌上装引路蝶的竹筒,就嚷着要看蝴蝶。引路蝶段明幽手里只有一只,还是他半胁迫地从莫鸿屿那里抢过来的。现在蔚成枫带去找人了,他哪里变得出来? “蝴蝶……会发光的,要看!”韩青树扯着段明幽的袖子,急得要哭了。 “乖啊,别哭、别哭!我们吃玫瑰汤团好不好?”段明幽抱着他耐心地哄,韩青树醒来都是要吃东西的,用食物转移他的注意力准没错。 谁知这个方法今天竟然失灵了,韩青树撇下嘴角,当真哭出来了。 “明幽坏蛋,你弄丢了蝴蝶,我不要和你/睡,我要沉璧哥哥!” “乖,不气啊,我明天给你买糖霜饼好不好?” 一听韩青树要找沈沉璧,段明幽的脑袋更大了,平日里韩青树觉得委屈了,都是吵着要十一的,他刚才都准备喊十一出来哄他了,没想到他却指名要沈沉璧! 今晚真是赶巧了,一向下了朝就回府的沈沉璧也耽搁在了宫里,到现在都没回来,若让韩青树知道了,又该闹了。 “那……我还要枣花糕和酱鸭腿!” 好在他用食物引/诱的方法最终凑效,韩青树想了想,觉得蝴蝶虽然好看,可不能吃;而沉璧哥哥就住在隔壁院子,随时都可以见到,但段明幽却不是轻易会准许他吃外面的零嘴的,如此难得的好机会,他一定要把想吃的都吃了! “你这个家伙,什么都忘了,就还记得吃!” 段明幽笑着扯扯他的脸颊,韩青树吃痛地叫一声,想推开他,又顾念着美食,不敢妄动,生怕段明幽生气了不认账,只好包着眼泪看他。 “青树,你怎么又瘦了呢?” 以前饱/满的腮肉已经不见了,段明幽敛起笑容,讪讪松开手。 眼前明明是同一个人,连撒娇耍赖的样子都没变过,却比那时瘦了好多好多,摸着他的脸颊,都觉得有些硌手了。 “明幽,你别生气……” 察觉出段明幽的情绪变了,韩青树不知所措地摇摇他的袖子,小心地道, “我不该那么贪心,我听话,不乱吃东西,也不要蝴蝶了,你不要生气……” 一直以来干涩的眼眶居然因为这满是孩子气的安慰泛起陌生的湿意,段明幽觉得自己快要被充斥体内的悔恨和心痛撕/裂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人已经在他怀里了,可他仍然觉得空虚,就像抓住了一缕清风,再怎么用力,也会从指缝间溜走。 “是我!青树,贪心的是我……” 段明幽将头埋进韩青树的颈窝,搂着他瘦削的身体低语。 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韩青树突起的锁骨上,他反手搂住段明幽的脊背,轻轻拍打, “不哭,明幽不哭……我乖乖的……乖乖的……” 引路蝶一路朝东北方向飞去,途径数个隐蔽小镇,却丝毫没有停留之意。蔚成枫追得越远,脸上的表情就越加冷凝。 他先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方雁卿只是一时糊涂,受了坏人蛊惑,等他想明白了,就自己回来了。可沿路那么多适合藏身的小村庄都没有方雁卿的踪迹,并且按照引路蝶的走向,他应该是逃到了边境。 呵,若是临时起意,怎么可能逃那么远,还逃脱得那么顺利! 方雁卿,等我找到你,我一定要…… 垂在身侧的手捏得喀喀作响,可蔚成枫还是无法狠心说出那个字。 但愿你有苦衷,否则! 天边云霞初现,枝头缀着只羽毛蓬松的黄鹂,转着小脑袋发出婉转轻啼。从云层中探出几缕光线的太阳似乎也被它吵醒了,慢慢露出半个橙黄的脑袋。罩在院子的雾气经阳光一照,都逐渐逸散开去。 是个适宜出行的好天气。 展小团一大清早起床就求着厨娘做了几样最拿手的点心,美美地装在食盒里,准备提去看他最喜欢的雁哥哥。熟料还没跨出院门,就被一只大手提溜回来了。 “莫叔叔,你好烦啊,老是跟着我们,你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去玩啦!” 展小团嫌弃地看一眼嬉皮笑脸的莫鸿屿。 “小团,你爹出门了,我一个人好无聊,你陪我吃早饭嘛!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山里打野兔!” 莫鸿屿说得自己两眼放光,还想用满是青色胡茬的下巴去蹭展小团嫩白的小圆脸。 “啧!” 展小圆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两人中间冒出来,扯了展小团藏在身后,斜一眼莫鸿屿道, “大叔,你娘没教你不要乱碰别人的东西吗?” 大叔,你娘没教你…… 瞬间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又缺乏家教的莫鸿屿捂着胸口道, “小团,小圆,你们真是太伤哥哥的心了!呜呜呜……” “啊……” 展小团看莫鸿屿可怜兮兮的样子,顿时心软了,但爹爹千叮咛万嘱咐他和小圆不准告诉任何人雁哥哥的事。 展小团提着食盒的手转了好几下,小脸都快皱成包子了,终于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既不让莫鸿屿伤心,又不耽误他去看雁哥哥。 “莫叔叔,你别哭啦,我和小圆陪你吃早饭,你帮我们去雪松林抓飞鼠好不好?” 雪松林是恒春谷里地势最高的一块山地,离无忧山庄数十里,因里面长满了针叶净白如雪的松树得名。雪松林专出一种动物,其形貌如松鼠,眼睛较之更大,前肢与身体间有一层肉膜相连,展开呈翼状,可御风而行,正是小团说的飞鼠。 飞鼠性情凶狠,又喜群居,一旦有人闯入雪松林,必群起而攻之,以莫鸿屿的功夫自是可以全身而退,但小团小圆这样的孩童是万万去不得的。 “好呀好呀!我多逮两只,嘿嘿……他肯定没见过的!” 不知联想到什么,莫鸿屿咬着香菇鲜肉包子傻笑起来。 “啧!” 展小圆又白他一眼。 莫鸿屿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把手伸进怀里摸来摸去,准备掏出点新奇玩意儿让展小圆对他俯首称臣。 拣出一个红皮拨浪鼓。 幼稚! 递过去一只白瓷胖兔子。 难看! 提出来一块鲤鱼玉佩…… “啊!等等、等等!那是……还给我!” 莫鸿屿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展小圆把玉佩拿过去了,展小团也凑过来鼓着眼看。 下一刻,展小圆夺过玉佩紧紧篡在手心儿里,痛心疾首地指责莫鸿屿。 “莫叔叔,你居然偷东西!” 第57章 突破 面对展小圆气势汹汹的指责,莫鸿屿噗嗤一声,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若不是和展清墨有过约定,不提他隐退之前的事,他真想戳着小孩头顶那团圆鼓鼓的发髻告诉他,若说偷东西,没有人比你爹更在行了! 虽然不能一逞口舌之快,莫鸿屿还是很爱惜自己所剩不多的名声的,忙收起笑容正色道, “小圆你是知道的,叔叔这么正直的人,怎么可能偷东西呢?这是我捡到的啦!” 刚拍着胸脯说完,莫鸿屿就被两道怀疑的目光锁定了。 “真是叔叔……捡到的?” 展小圆还是有些怀疑,但他相信自己的爹爹,既然爹爹说莫叔叔是他的好友,那他很愿意相信他。 “是啊、是啊!” 莫鸿屿赶紧点头, “昨晚我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的时候捡到的,本来想今天一早就交给你们爹爹的,谁知他却出门了。” 展小圆想了想,记起昨晚莫鸿屿的确吃得很多,便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于是他把玉佩小心收进贴身的小荷包里,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给莫鸿屿道歉, “小圆错怪莫叔叔了,你不要生气。” 展小圆长得嫩白可爱,鼓着黑亮的大眼真诚地望着他的模样,比站在雪松上努力倾着胖滚滚的身体,伸手讨杏仁吃的飞鼠还可爱,莫鸿屿心都要化了,摸着头嘿嘿地笑, “没事儿、没事儿!小圆亲莫叔叔一下,莫叔叔就不生气了!” 展小圆踌躇地摆弄衣角,莫叔叔脸上的胡子看起来好扎人啊……笑容也好可怕…… 可是……自己冤枉他偷东西总是不好的…… 展小圆正在天人交战,就觉得眼前晃过一道黑影。 “莫叔叔,你去过清心阁了?” 展小团挡在展小圆面前,冷冷直视莫鸿屿。 “清心阁?”莫鸿屿莫名地道,“我没去过啊,清心阁不是除了端木老头儿和你爹之外,谁都不让靠近的吗?” 展小团本就不好脸色一下变得更难看了,一向淡漠的眼里亦闪过懊恼的神色。 被反将一军了! 他狠狠瞪莫鸿屿几眼,莫鸿屿无辜地朝他耸耸肩膀。 “莫叔叔,你……” 他身后的展小圆愣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指着莫鸿屿道, “你不仅是小偷,还是骗子!” 那块玉佩,明明是、明明是阿默的!阿默住在清心阁里从没出来过,莫叔叔怎么可能捡得到他的玉佩! “哎呀哎呀!都说不是啦!我真的没去过清心阁,跟你们小孩说不清的,等你们爹回来,我和他说。” 两顶不怎没光鲜的帽子扣下来,莫鸿屿却不辩解了,敷衍两个小孩几句,又夹起一个肉包子,美滋滋地吃起来。 哼哼,虽然清誉受损,但他套到了有用的消息。师兄要他找的人,应该就在清心阁里。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想他之前为了找到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玉佩,不知搜寻了多少人家,本来是抱着将功补过的心态来这里询问展清墨毒药的事,没想到……嘿嘿,这下师兄肯定会夸他能干的! 只是……他该怎么进去呢? 不说进去清心阁,单是靠近就很困难了。端木彻布的阵诡谲多变,通常都掺杂着毒烟毒粉,他可不想被人横着抬进去。 莫鸿屿琢磨来琢磨去,忽然福至心灵,面前不就坐着端木彻的宝贝徒孙嘛!没准他俩…… “嗯哼!我说,小团小圆啊,你们知道怎么进……” 头抬了一半,莫鸿屿脸上绽开到极致的笑容霎时凋零了,俩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还把桌上剩的肉包子也一起带走了。 一个,不,半个都没留! 可恶! 还没吃饱的莫鸿屿忿忿地喝口已经冷掉的茶水……呸、呸!好苦! 咦?怎么搞的,头、头怎么这么……晕…… “是这里吗?” 蔚成枫站在一间翠竹搭建的雅致屋舍前,低低地问了一声。 落在他肩头的引路蝶似乎听得懂他的话,快要融进熹微晨光的触角上下动了动,又挥起翅膀朝前飞去,最终停留在竹屋右边的窗户上。 方雁卿就在那里…… 蔚成枫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几步跨过去,三两下就将并不结实的木门砸开了。 “展叔叔?” 温和中夹杂惊讶的询问从里间传来,接着便是人下地走来的窸窣声。 蔚成枫如一尊雕塑般笔直地站在竹帘后,下一刻,帘子被人缓缓掀起,露出方雁卿还挂着笑意的脸。 一瞬色变。 “泰、泰山大人!” 方雁卿呆愣了一下,丢开竹帘转身就跑。 啪哒一声,碍事的竹帘被人粗鲁地扯落,蔚成枫从容地跟进来,将已如惊弓之鸟的方雁卿一步步逼至墙角。 “几日不见,你又瘦了。” 不怎么明朗的语气,好像带着怒气,又好像透着快意。 方雁卿僵手僵脚地被他抵在墙上,垂着眼不敢看他。 蔚成枫好整以暇地细细打量起他,目光落到方雁卿过分宽松的外袍上时,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危险起来。 “这就是你私逃的原因?” 他一把扯起方雁卿的双臂,把他整个提拉起来,方雁卿掩藏在宽大袍子下的臃肿腰腹便因这个姿势再无处遁形。 蔚成枫的声音沉得能滴下水来,眼睛死死盯着他鼓起的肚子,只要方雁卿敢点头,他就能扭断他的脖子。 “是。” 方雁卿没点头,而是直接回答了他,语气出人预料地坚定。 “是谁的!” 胸口窜起的烈火让蔚成枫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几乎失去理智,他突然松开钳制方雁卿的手,却在他喘息未定时,一把掐上他的脖子。 “唔!” 咽喉被人大力扼住,方雁卿本能地去抓蔚成枫的手臂。 “告诉我,是谁!” 不管手上被方雁卿抓出的血痕,蔚成枫气急败坏地吼道。 方雁卿慢慢停止了挣扎,他甚至平静地闭上双眼,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姓展,对吗?” 蔚成枫怒极而笑,稍稍减了手上的力道,将方雁卿扯近自己,在他耳边低语。 方雁卿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他惊慌失措地摇头,又用力去扳握住他脖子的大手。 蔚成枫知道他肯说了,手一松,方雁卿就因失衡而跌进他怀里,摸着刺痛不已的脖子剧烈地咳嗽。 等他喘过气了,蔚成枫才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直面自己,命令道, “说!” “不是……那个人不姓展。” 方雁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他微微摇下头,接着道, “泰山大人,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杀了我罢!”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蔚成枫大怒,他不过略施薄惩,方雁卿倒视死如归了。 “你不说,我只好去问陈执了。” “不要!” 方雁卿连忙拉住他,辩解道, “不关陈大夫的事,是我,是我威胁他保密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他。” “威胁?” 蔚成枫好笑地看着方雁卿,这个比绵羊还温顺的人,竟然也懂得威胁别人? “是,我用自己的性命威胁陈大夫,若他告诉泰山大人我……我便立刻自裁。”听出他不信,方雁卿只好详细道来。 “混账!” 蔚成枫气得举起手要扇下去, “有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人的吗?要是陈执当真说给我听,你还真的去死不成?” 方雁卿坦然地点头承认,并不躲闪悬在边上,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的耳光。 “好大的胆子!你真以为你的命握在自己手里吗?” 蔚成枫冷笑道, “你是蔚家的女婿,从小就长在蔚府,我是蔚府的当家,你的人和命,都是我的!” “所以雁卿任由泰山大人处置。” 方雁卿顺着他说。他现在一心只想蔚成枫快速结果了他,免得殃及旁人。 “你很爱那个男人?”蔚成枫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很爱。” 方雁卿怔忪片刻,忽而微微一笑。 那个暖意无边的笑容,却像一弯利刃,冷不丁割在蔚成枫心上。 “你这么爱他,他想必也是爱你的。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在凤栖山里寻这么一处世外桃源供你躲避。要是你不见了,他一定知道去哪里寻你的,对吗?” 刻意放缓的声音带着热气滑进耳里,听来却令人遍体生寒。 蔚成枫居然想让自己作饵诱出展叔叔! 不可以……不可以让他抓到展叔叔…… 熟悉的结满厚茧的大掌已揽过方雁卿的腰,眼看蔚成枫就要将他抱起了。 一筹莫展之际,方雁卿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咬舌自尽。可牙齿还没碰到舌尖,他就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了。 第58章 暗涌 沈无虞买下后更名为苏宅的院子,早先是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的别院。此处远离闹市,开门即见阡陌交错,绿意纵横。又有清澈小溪从旁悠然而过,不时挟着落花残叶,别具情致。 只一点不好,就是采买物什不大方便。 沈无虞是少爷身老爷命,自然不管这些的。苏挽之素来奉守“君子远庖厨”的至理名言,加之他除了钻研书画外,对其他杂事一概不怎么上心,料理家事的担子就落到红衣绿衣身上。绿衣比红衣年长几岁,心思细密,办事稳妥,财务一类归她料理。红衣还是少女心性,有些贪玩,但一手厨艺却是出了名嘴刁的沈无虞都夸赞的,厨娘这个位子自然非她莫属。她也乐得如此,除去每日由专人挑送的新鲜蔬果外,她总是起早去集市上购买肉食一类。虽然鲜肉也可差人送来,但红衣却坚持认为好皮肉好骨头,要亲手摸了掂了才知道,尤其现在少爷有了孩子,饮食更要精益求精。 她说得在情在理,绿衣哪里敢不答应?只嘱咐她不要只顾着看热闹,耽误了回来的时辰。红衣被她戳破小心思,又羞又恼地红了脸。可管家都答应了,她今后就能正大光明地去街上溜达了。所以做起事来倒更加用心。 这不,天刚刚露出点白,她就拾掇着出门了。厨房里的笼屉上早蒸好了沈无虞爱吃的白玉流沙包和水晶虾饺,灶上的砂锅里皮蛋瘦肉粥用小火慢熬,咕嘟咕嘟直冒香气,等两位少爷起床就可以吃了。 红衣挎着篮子,轻快地从院角的厨房出来,一眼就看到院子中间的竹榻上躺着两个人。 “少……” 红衣见沈无虞是醒的,连忙朝他低身一福,少爷二字说了一半,就听沈无虞急而轻地嘘一声。 红衣马上噤声,沈无虞打手势让她快走,她哪敢逗留,拎起篮子就朝着院门轻手轻脚地走去了。回身合上门后,不禁后怕地吐吐舌头。要是刚才吵醒了苏少爷,少爷铁定要骂她了! 谁知红衣前脚一走,苏挽之就醒了。 昨夜他和沈无虞挤在竹榻上凑合了一夜,周身的骨头都是酸的。 “醒了?” 苏挽之的眼睛刚睁开,沈无虞就低头凑了过来。 “无虞,早。” 苏挽之朝他一笑,还未润开的嗓音带着几许沙哑。 沈无虞蓦地红了脸,一把抱住苏挽之的脑袋按进怀里,别扭地回了个早字。 咕噜咕噜…… 紧贴着苏挽之的肚皮煞风景地发出一连串饥饿的抗议。 本来想抱着苏挽之温存一会儿的沈无虞瞬间僵住了,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肚皮却叫得更欢了。 “红衣!”沈无虞大声唤道。 “红衣方才出去了。”苏挽之好心提醒他。 “你看见了?”沈无虞问。 “我听见的。”苏挽之答。 沈无虞忿忿地咬他一口,“谁让你装睡的?” “我只是凑巧醒过来而已。”苏挽之哭笑不得地解释,他本来是没醒的,沈无虞嘘那一声,刚好把他惊醒了。 “其实我吃得不多的。” 沈无虞按着大闹空城计地肚子,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 “嗯。”苏挽之从善如流地表示赞同。 忽略掉一日三餐各类糕饼蜜饯外加宵夜若干,沈无虞也只喝些汤水而已。 “是他!” 沈无虞灵机一动,指着还看不出痕迹的肚子道,“是他太贪吃了,每天吃那么多,以后一定是个小胖子!” 苏挽之忍住笑,摸着他因疏于练武而有些松软的腹部,认真附和道, “的确,小家伙太贪吃了。” 沈无虞听着听着红了脸,总觉得苏挽之说的是自己。 最后绿衣端了满满一托盘食物过来,才转移了沈无虞的注意力,为了表示他真的不贪吃,还特意少吃了一碗粥。可苏挽之又给他夹来一个水晶饺,说是防止小家伙再吵闹。 这顿早饭最终以苏挽之下巴上的牙印作结。 一旁侍奉的绿衣看着两人亲密融洽地相处,不由得掩嘴偷笑。亏得有苏少爷,少爷的脾气不知变好多少,也不爱约着他那帮朋友出去胡闹了。等段时间添了小少爷,府里就更热闹了! 绿衣喜滋滋地伺候完沈无虞和苏挽之用饭,收拾好碗碟端去厨房清洗。刚走到厨房门口,还没跨进去,就听见宅子里帮工的一群妇人在咋咋呼呼地说话。 “听说最近风声紧着呢,好多官老爷都不出来找乐子了,那倚红楼,杏花坊,生意都去了大半呢!” “就是、就是!听我家死鬼那个在何侍郎家当差的表舅说,上面突然想平反桩冤案,正拿当年那些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开刀呢!” “唉!唐婶,您说清楚些呀!上面究竟是多上面?” “哎呀!你傻呀!能把那些个官老爷当棋子摆弄的还能有谁啊?” “您是说皇……皇上?!” “咳、咳!” 听她们再说下去就有些过了,绿衣靠着门框咳嗽两声,清冽的目光朝伙房里一扫,一干仆妇立刻忙得团团转,择菜的择菜,烧水的烧水,扫地的扫地,恨不能身上多长出双手才够忙的。 绿衣见她们收敛了,倒没责骂,吩咐了中午的菜色,就回自个儿房里做针线活了。她拿出做了一半的红色滚金边小马甲,接着绣已经做了一半的麒麟。一边绣,一边想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近几日红衣出去买菜,也净带回官员被贬的消息。 那些人里,有几个是绿衣听说过的。她几岁被卖入相府当丫环,因着乖巧的相貌和伶俐的性子,很得府里老资格的仆人喜欢,在他们有意无意地帮衬下,慢慢从烧火的丫头升到前厅侍奉客人。 沈相虽然为人孤高冷漠,但还是有几个交过命的朋友的,但凡能随意入得相府喝茶用饭的,都在此列。 宾主闲谈,她在一旁奉茶添水,该听不该听的,过了耳朵,总要留下点痕迹。 尤其有些名字提得多了,她想忘记也是不行了。 前些日子被皇上下旨贬官,流放,抄家的那批大臣,刚好一个不落的,都是喜欢和相爷唱反调的。 绿衣虽不懂什么政治谋略,但女人的直觉还是比较灵的,接连几日城里张出的皇榜告示,隐隐透着点要变天的味道。 唉,相爷位高权重,恐怕也…… 而相府这边,因为沈沉璧连日来被皇上单独留至深夜才返,而弄得人心惴惴。连段明幽都有些猜不透皇上的意图,在沈沉璧又一次晚归之后,提了壶君山银针找他夜谈。 “呵,人果然都是会变的,洒脱如明幽,竟也担心起自己的性命了?” 段明幽还没挑明来意,沈沉璧倒先嘲讽起他来。 段明幽既不反驳也不恼怒,自若地饮口茶水,就单刀直入道, “他此番动作着实太大,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沈沉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避讳地道, “我先前也是拿不准的。皇上专点老臣重臣开刀,我以为是他根基已稳,想巩固大权,威慑朝纲。可今晚他当着我的面拟了一道旨,我倒真看不透了。” “是何旨意?” “苏氏一族冤罪已白,顾念苏简将军智勇忠义,对陛下有拥立之功,特赐还将军府故宅,苏氏族人即可参加科考,重入仕途。” “呵呵……哈哈哈……这是什么狗/屁圣旨!他李承延可真有本事,泼出去的水都干透了,才巴巴地想收回来。苏氏一族的“冤罪”?都过了二十三年了,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后悔了?” 段明幽冷冷说道,眼里都是彻骨的凉意。沈沉璧亦沉郁阴冷地补充道, “他还说,要亲自迎回苏大哥的牌位。” “你可将实话说给他听了?”段明幽听罢,忽而一笑。 沈沉璧回他一笑,摆头道, “有些伤口,别人挖开总没自己亲手去揭那么痛。” 第59章 旧事 今日的早朝,群臣亦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他们中间少了很多人,因为太过突然,空缺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填补,依旧空旷地留在那里。剩下的人,心都悬在嗓子眼了,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消失的。 言多必失,明哲保身。 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早不用人帮扶,凭借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铁血手腕,他已经坐稳了龙椅。没有人再敢任意质疑他的决策,包括那道为苏家平反的旨意。 不仅要平反,皇上还要亲自迎回前皇后的牌位。 呵,这简直就是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当年那件举国震惊的谋逆大案如今提起还记忆犹新,前皇后被秘密处决,其亲族流放边境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再踏入帝都半步。对朝廷有开国守土之功,显耀几代的苏家,竟也如天边的流星,眨眼之间陨落无迹。 可现在,皇上不知查到了什么,居然要赦免苏家通敌叛国之罪。 那些好不容易瓜分走苏家势力的大臣自然是不甘心的。一个个或上书,或直谏,言辞激烈,大义凛然,好似苏家一朝翻身,正值盛世的王朝都要立马倾覆了似的。 聪明的人端地不动声色,没瞧见苏简的门生,当朝的宰相大人都岿然不动么?何必着急去试水深水浅?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那些按捺不住的都得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悲惨下场,结果最好的,也被贬至去皇城千里之遥的乡县。 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 没看苏家,没落二十多年了,即使陛下肯网开一面,也不一定扶得起来了。 苏简老了,苏鸿睿死了,苏家祖宅荒芜在闹市,蛛网都不知结了多少层,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这样一想,大家就都安心了。皇上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罢,当年的事本就疑点重重,再说,谁心里没有压着点罪想要赎清的? 只是这次皇上的确急切了点。 旨才刚下,第二日就去了苏家。 更怪的是,皇上竟是微服出行,身边只带了元公公。 镇远将军府的金漆门匾早脱落得狼狈斑驳,数张封条横斜在同样落尘暗淡的朱红大门上,如符咒般封起过往的荣华盛景。 李承延踟蹰走近,亲手揭去了他下令贴上的封条。 由于时日太久,那些白色的封条已经泛黄枯脆,稍一用力,就从指间碎落。 嘎――吱――,漫长地一声钝响,禁闭了二十三年的大门,终于重开了。 那又怎么样呢? 物是人非。 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院子里曾经精心护养的草木,经过二十三年的疯长,几欲遮天蔽日。无处不在蛛网纠结交错,每间屋子都漆黑静默,久无人居的房子,连蛇虫鼠蚁都嫌弃了。 “我记得他是住在挽剑居的。” 随手拉下头顶的蛛网,李承延不等元喜跟上,就径自穿过中庭,朝后院走去。 本就没来过几次的府邸,随着岁月的侵蚀,陌生得让人心惊。 当挽剑居三字突兀地出现在面前时,李承延怯步了。 “承延……陛下,我求求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放过这个孩子,等他出生,一出生,我立刻就……” 立刻就怎么样呢?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面目已经模糊的人,只有脸上的泪痕是清晰的。 陛下、陛下!皇后……不,苏将军他……难产了,情况非常危险,您看是保孩子还是…… 那时他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一个都不要。 不!回来! 告诉他们,两个都务必保住,孩子和他……孩子和他我都…… 都失去了啊。 哪怕在梦里,植根于心底的悔意也不肯放过他,无论他大喊多少次回来,那个传旨的宫人都置若罔闻,离弦之箭般从他身边穿过。 “皇上,您不进去吗?” 元喜阴柔的声音倏忽而至,李承延浑身一震,仿若从梦中惊醒,鬓角都被冷汗浸湿了。 当然要进去的。 那些他错过的东西,都要一一弥补回来。 就先从他的寝居开始。 嘎吱嘎吱,朽坏的门木在未用力的情况下,也承受不住地簌簌落下木屑埃尘。 等浮尘散去,房间里的摆设才逐渐清晰。 简单素净甚至透着几分古板的布置,和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苏鸿睿的房间里除了兵书刀剑,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只有临窗的书桌上还放着一个青瓷茶壶和一只同样颜色的茶杯。 好像这只是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一天,屋子的主人坐在窗边,一边读书,一边喝茶。忽然觉得累了,便提起剑去院中挥舞,留下杯子里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李承延被自己编织的情景蛊惑了,他甚至当真低头朝杯子里看去,却只看到厚厚的积灰。 “不知屋里可有他的画像?” 视线再次漫无目的地游走,触及墙角一隅放满卷轴的书缸时,李承延的眼睛一亮。 可手还没打开随意拣起的卷轴,元喜就支支吾吾地道, “陛下可能忘了,苏将军刚走,您就下令毁去与他有关的一切物什,这挽剑居也只留了壳子,这些东西怕都不是苏将军惯用的了。” 啊,是啊。 苏鸿睿都死了,他还觉得不够解恨。 寝宫里的但凡苏鸿睿碰过的东西,他都命人尽数烧毁,不准残留丝毫。而挽剑居里的东西,他则派元喜带人毁弃。 “当真一件都没留下?” 李承延不死心地拿起架子上的书,一本本翻开,虽然书页都因长期无人翻动受潮粘连,其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批注。 苏鸿睿看书最是认真,遇到精彩之处,是一定要批注的。 果然,这些书真的不是他的。 “元喜不敢抗旨不遵,苏将军的东西都已毁去。大概是苏老将军思子心切,不忍见将军的房间空置,于是又买了一样的书籍回来填补罢。”元喜作此猜想。 李承延满心的希冀都落空了,这个房间早就没有苏鸿睿的气息了,他搜寻得再仔细,又能找到什么呢? 倒是元喜的话提醒了他,此行的目的还没达成,苏鸿睿的牌位他还没找到。 “陛下,真的会有吗?苏老将军敢在家中为将军设立牌位,他不怕……”元喜诺诺地问道。 这次李承延颇有信心地道,“若这么多忌讳,他就不是苏简了。从他对挽剑居的用心重置就可以看出,他相当看重他的。” 又如何忍心让他成为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漂流于世? 由于两人对将军府都不熟悉,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供奉牌位的屋子。 当年对苏家的流放旨意是在半夜突然下达的,并且李承延强调将军府里的一切物品,除去苏家人的随身衣物,皆不可带走。所以这间屋子里的牌位还和多年前一样,整整齐齐安然有序地摆放着。 李承延着元喜打开窗户,自己借着透进来的光线一排排地寻找。 直看到最后一排,也没发现苏鸿睿的名字。 “他的呢?他的牌位呢!” 李承延慌了,他一把抓住元喜的肩膀,厉声质问。 元喜仍他摇晃,低着脑袋惶恐地道, “陛下忘了,您吩咐我将苏将军的尸体挫骨扬灰,苏老将军找不到苏将军的尸首,无法为他建墓立碑……” “我……我真的让你把他……把他……” 李承延丢开元喜,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接着,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来,人也直挺挺地倒下了。 第60章 菜谱 李承延病了。 从镇远将军府回来,他就卧床不起了。 “陛下正值盛年,身体底子又好,只是哀恸过甚,需静养些时日,饮食也要清淡些才好。” 太医为李承延请完脉,恭敬地向他陈述病情。 李承延面露颓色,不耐烦地将他挥退。 太医诚惶诚恐地离去,元喜送了他到门口,又折回来伺/候李承延。 “陛下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让御膳房为您……” 元喜勾着身子,轻声询问正盯着床顶发呆的人。 李承延根本没听他说话,举起手随意挥几下,把元喜也摒退了。 等到入夜时分,元喜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手捧托盘的宫女,跪在李承延床边请他用膳。 “陛下,您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好歹用些……” 李承延不悦地扫他一眼,元喜不敢再往下说,立时曲着背脊,额头抵在地上,连声喊陛下息怒。 “你端的什么?” 李承延厌倦地转开视线,余光扫过元喜身后名唤翠珍的宫女,兴致缺缺地问。 想来也是些苦涩难咽的药膳。 “回陛下,奴婢端的是椰汁银耳羹。”翠珍声音里泄出一丝紧张。 “椰汁银耳羹……” 李承延微愣一下,忽然急切地叫道, “快端过来!” “是。” 放着汤盅的托盘刚送到面前,李承延就迫不及待地揭开盅盖,一股清甜的椰汁香气顷刻弥漫开来。不断逸出的氤氲热气,熏得李承延的眼眶都有些红了。 他拿起汤盅旁边的金汤匙,取了一点汁水,小心又期待地往嘴里送去。 这个味道……一样的……这个味道和他做的一模一样…… “今日皇上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要不要宣太医看看?” 多年以前的一天,他也和今天一样,生了病躺在床上,恹恹的什么也不想吃。那时苏鸿睿还好好的,他们刚成亲不久,难得地相敬如宾。 “朕不饿,什么都不想吃。” 他不耐地摇头,心情因身体的不适变得很糟糕。 “陛下许是吃腻了山珍海味。臣领兵驻扎南海时,很喜欢当地的一道小食,特意向厨子学过。今日请陛下尝鲜可好?” 苏鸿睿并不介意他无端的火气,反而体贴地哄他开心。 “那就试试吧。” 他可有可无地回道,并非真心想吃,只是不愿得罪苏鸿睿。 “这是什么?” 当苏鸿睿端来一碗透亮清香,缀着银耳的甜汤时,他却当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椰汁银耳羹。” 苏鸿睿说着,就舀起一勺喂进他嘴里。 “还可以吗,陛下?” 见他咽下了,苏鸿睿满怀期待地问。 他故作不经意地皱下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其实他是喜欢的。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想清楚了,却无人可说了。 “还可以吗,陛下?”翠珍惴惴地问道,捧着托盘的手微微发抖。 “这道菜,是谁教你的?” 和当年一样的问题,李承延知道自己不会在答错了。他满怀期待地看着翠珍,他无比渴望找到与苏鸿瑞有关的东西,哪怕一丁点也好。 “回陛下,这道菜是慧芳嬷嬷教给奴婢的。”翠珍迟疑地答道。 “慧芳嬷嬷……元喜,你去把她叫来!”李承延催促道。 “陛下、陛下恕罪!” 元喜刚领命要去,就被翠珍慌张的声音截住了。 “你何罪之有?”李承延不解地看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女子。 “慧芳嬷嬷她……已于前年病逝。” “死了吗?” 李承延笑一下,心里即刻漫起酸楚之意。 他好不容易抓到的联系,就这样断开了吗? “不过……嬷嬷去世时,交给奴婢一本菜谱,说是记录着陛下爱吃的东西。奴婢见陛下近来都不思饮食,今日更甚,于是斗胆选了其中一色菜式,还请陛下恕罪!” 见李承延神色突变,翠珍惶恐不已,不得将个中曲折和盘托出。 “菜谱?” 李承延话一落地,元喜就带着翠珍去取她口中的菜谱了。 “请陛下过目。” 元喜片刻即返,双手捧着一本藏蓝封面的册子呈到李承延面前。 李承延稳稳地接过来,一看封面,神情又变了。 手指轻轻抚过封面角落上的展翅高飞的鸿雁剪影,李承延眼里涌起无限的怀念。 “是他的,是他写的……” 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书角翻看,每看一页,那些久违却熟悉的端正字体,就变得愈加模糊不清。 在被仇恨蒙蔽的那些岁月里,他不知自己竟是被这个人如此地深爱着。爱到他轻勾下嘴角,微蹙下眉头,那个人都能读出深意。 他错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觉得自己错了。 可是那个人,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自己有什么资格,又该拿什么来凭吊他?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慌忙合起的封面上,溅成不规则的圆圈,从不允许自己显现软弱一面的李承延,哭得像个迷茫无助的孩童。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明天了。 “……身/子虚,动了胎气,加之一路奔波,要好生调养……” “若是……可会有危险?” “恕陈某直言,以方少爷现在的情况,要想……实在非常危险。” “大夫可能想出万全之法,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这……恐怕有些……” 方雁卿全身乏力,腹部不时抽痛,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无奈时高时低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令他无法安然入眠。两道耳熟的声音间或提到他的名字,他好奇地打起精神去听,无奈每至关键之处,都听不分明。可从两人沉重的语气可以看出,绝对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情。 “呜!” 腹部突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方雁卿捂住肚子,生生被痛醒了。 “方少爷,你醒了?” 一道模糊人影出现在眼前,随着神志的清明而逐渐清晰。来人六十多岁,眉目慈祥,唇边垂着雪白长须,多少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陈大夫。” 方雁卿闪了闪神,才借着陈执的帮助靠坐在床沿。腹部的疼痛因为这个姿势而稍稍减轻了些。 不待陈执询问他的状况,方雁卿反而先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 “陈大夫,都是我不好,泰山大人他没有为难你……” 陈执的脸色一瞬变了,想开口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哼,自身都难保了,你还有空关心别人?” 蔚成枫饱含怒气的声音从房间临窗的位置传来,方雁卿登时惊白了脸,捏着陈执的手不知所措。 “若是……可会有危险?” “恕陈某直言,以方少爷现在的情况,要想……实在非常危险。” “大夫可能想出万全之法,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这……恐怕有些……” 方才听到的断续的对话,蓦地从脑中闪现,方雁卿觉得自己已经找到那缺失的关键部分了。 他惊恐地看着蔚成枫端着一只碗朝自己走来,不由自主地慢慢缩进床角, 第61章 告白 “不……不要……泰山大人……” 方雁卿扯着被子挡在面前,一面哀求,一面朝陈执投去求救的目光。 “陈执!” 可陈执刚一动作,就被蔚成枫大声喝住了。他凶狠地横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再擅自踏入这里半步、插手这里的任何事情!” “是……将军。” 陈执为难地看看明显在发抖的方雁卿,叹息一声后,无奈地点头。陈执此人虽一身傲骨,从不畏惧权贵,但蔚成枫曾于危难时刻救过他及家人的性命,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因而对蔚成枫的命令,他从不违抗。 只是他不能随意进出了,方少爷的日子恐怕就…… “你现在可以下去了。”蔚成枫又丢来一道命令。 “是。” 陈执忧虑地捋着长须,提起药箱一步三回头地跨出门槛,他后脚刚着地,门就被侍卫麻利地关严实了。 陈执一走,蔚成枫转眼就翻身上床,坐到方雁卿身边,手里的药碗已经抵在他的唇上,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里面散发着苦涩味道的漆黑汤药灌下去。 “泰山大人,你杀了我罢……” 方雁卿忙转过脸,紧闭的双眼不断落下泪水,双手隔着锦被紧紧捂着肚子,好像正抓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你还敢叫我泰山大人?”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转开的脸被人大力扳回,那人因愤怒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脸上,不用睁眼,方雁卿都知道他们现在靠得有多近。 可是,那个人却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最怕听到的话。 “泰山大人……我错了、我错了!你别不要我,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一种比死更深的恐惧一瞬攫获了方雁卿。他吓得睁开眼,红肿的眼眶内泪水满溢而出,看来不知有多狼狈可怜。他再顾不得防备,忽然朝前扑去,死死抱住蔚成枫。 一直以来,这个人就是他的全部。 从来到将军府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在一起。这个人是自己的泰山大人,自己是他的女婿。对于这个身份,他开始是喜欢并且为之庆幸的,可懂事之后,他却又无比憎恶。他不要当他的女婿,他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对这个人……动心了。但他知道,这个人是容不得男子的倾慕的。他们这一辈子,便也只能是这重关系了。 可现在,这个人不要他了,他不再准许自己唤他泰山大人了,那他们之间唯一的羁绊就断了。 他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逃走了,泰山大人你原谅我,不要不要我……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 方雁卿激动得语无伦次,抱着蔚成枫身/体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溺水之人的桎梏。 相对于方雁卿的失态,蔚成枫反而冷静下来了。他无奈地叹息一声,一手圈住方雁卿有些臃肿的腰腹,好笑地提醒道, “你已经有孩子了,雁卿。” “泰山大人……”方雁卿不解地看着他,依然带着哭腔唤道。 “你不能娶姝儿了,我也就当不成你的泰山大人了。”如此说着,蔚成枫惊觉多日来积压在胸口上的沉甸甸的感觉居然慢慢消失了。 “不……我不要……泰山大人……” 方雁卿出乎意料地不讲理,他死命将头埋进蔚成枫怀里,无论蔚成枫怎么哄都不肯抬起来。 “雁卿……” 蔚成枫心里的火气都被他孩子气的任性妄为给磨光了。他努力伸长手臂将冷了的药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又回身抱住方雁卿,一下下地轻拍他紧绷的脊背。 “泰山大人,你可以、可以立刻杀了我,但你不能……不能不要我!” 在对方的安抚下慢慢放松下来的方雁卿抬起头,抽噎着向蔚成枫恳求。 “是我不要你?” 刚熄灭的怒火又迸出几点火星,蔚成枫捏起方雁卿的下巴,直视他仍带着恐惧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道, “悔婚的是谁?与男子私奔的又是谁?你倒本事,还恶人先告状,指责我不要你?” “是我……” 方雁卿失落地垂下眼睑,一滴泪倏地滑落眼角没入唇间,尝到那苦涩的滋味,他却笑了。 “泰山大人,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小姐她不喜欢我,我身份卑微,年纪比她大,身/体也不好,本就配不上她的……” “胡说!” 蔚成枫断然打断他,摸着他的脸道, “你很好。” “我真的很好吗?” 方雁卿露出虚幻的一笑,也伸出手抚上蔚成枫的脸,苦恼地问道, “那你为什么也不喜欢我呢?” “你在胡说什么!” 蔚成枫眼里突然就涌起了狂暴的怒意,他猛地推开方雁卿,像是反驳,又像是自我安慰地朝他吼道,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怎么可能喜欢男人!你是不是疯了!” “呵呵……呵呵……” 看着他断然否决,急得跳脚的样子,方雁卿瘫坐在原地,吃吃地笑起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搏了,可惜还是输了。 他真是疯了,四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疯了。 从今以后,这个人怕是见都不肯再见他了,哪里还会要他? 没有了他,自己还活着干什么? 除了连累展叔叔,只怕再无一用,倒不如…… 方雁卿心念一动,随即朝着搁置药碗的小几看去。趁着蔚成枫赤红双眼,如斗鸡一般气怒交加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飞快地扑过去端起药碗,在蔚成枫来不及反应之时,将里面的汤药一仰而尽。 “雁卿!” 宫里的夜总是特别凉,又特别漫长。 偏偏睡不着的人也特别多。 元喜就是其中一个。 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并且能安然处之了。每每睡不着又不当值的晚上,他总提着一只白纸红烛灯笼,坐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 那个人还活着吗?过得好吗? 这是他想得最多却一直无解的问题。 而今晚,他最关心的问题,竟然有人回答他了。 当空中悄无声息地掠过一道黑影时,时光似乎一下退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才刚刚净/身入宫的元喜还在冷宫里照料那株千年老梅树。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是没有现在这般潇洒。 “久违了,展大哥。” 元喜看着来人,恭敬地朝他一拜,声音里却听不出喜悦之情。 他们已经二十三年没见了,从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就互不相欠,照理说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了,可现在展清墨却突然出现了。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而这些事里,元喜最不愿听见的,便是那人的……死讯。 “他还活着。” 展清墨好似能窥探人心,元喜还没开口,他便解答了他的疑问,还嫌这个答案不够详尽,又补充道, “也只是活着而已。” “活着,就好了。” 元喜悄悄松了一口气。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情呢?他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楚,不就为了活下去吗? “唉!” 展清墨无力地扶着额头,叹道, “元喜啊,你已经是宫里的太监头头了,怎么还和过去一样,那么……幼稚呢?” 元喜快四十的人了,还被人说幼稚,心里自然不服气,可他不敢和展清墨争辩,只得生受了。 两人多年未见,一个长居深谷,一个安身宫门,又非至交好友,自然没什么好聊。展清墨戏弄下他,过足了嘴瘾,就直奔主题。 “我说小元子欸,当年的事,你是不是隐瞒了些什么?” 元喜闻言,暗自心惊。幸而他常年在波谲云诡的深宫打滚,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脸上波澜不兴地反问道, “展大哥何出此言?” “嘿!你小子还想诈我呢?” 展清墨笑着撞下他的肩膀。元喜摸摸被撞得生疼的骨头,心想,你不也在诈我?面上还要赔笑道, “元喜哪里敢了?” “你不敢?”展清墨斜他一眼,笑道,“那我问你,为什么苏挽之身上会有‘夕见’之毒?” 第62章 夕见 世上有一种花,状若菊,色透明,开在云遮雾罩的深山里,每当夕阳西下,便齐齐染上一层金黄,日落花枯,湮灭成尘,故此花得名夕见,夕阳之下方可得见。 若在花开时收下花瓣,加入珍稀虫兽毒液一起炼制,便能制成慢性毒药。此毒与花同名,也叫夕见。 中毒之人脉象平稳,不会产生丝毫不适,但一月之后,五感混沌,渐渐失效,偶或吐血昏迷,三月后感官尽失,陷入沉睡,五月后回天乏术,死时状若虚耗而亡。 当年,已怀有身孕的废后苏鸿睿便被皇上赐了一瓶“夕见”。 整整一瓶,直到苏鸿睿难产而死,都没有喝完。 “苏挽之今年二十有三,血液里还带着‘夕见’之毒,未免太过巧合了吧,元喜?” 展清墨饶有兴趣地看着脸色瞬变的元喜。二十三年前,这人放出自己送他的袖箭,说出了两个要求,一是救出苏鸿睿,一是保苏鸿睿的孩子周全。为报救命之恩,他也算倾尽全力相助,但没想到,元喜竟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苏鸿睿当年产下的孩子,居然不只雁卿一个! 元喜垂眼叹息一声,仰头看着天边日趋盈满的明月,轻声道, “挽之和相爷家的公子结亲时,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展大哥,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秘密的话,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对吗?” 的确,所谓秘密,不都是不愿为人得知的吗? 而这世上,又有哪个人没有秘密呢? 展清墨沉吟半晌,拍着元喜的肩膀道, “你的顾虑是对的,只是我不忍见雁卿孤身一人,他这些年来并不好过,若让他知道还有至亲手足在世,他定会欣慰许多。” “至亲?手足?” 元喜失声笑道,“展大哥准备如何向雁卿解释他的身世?又如何引见他的至亲手足呢?” 形同废人的生父,病体孱弱的亲弟。 还有同样病痛缠身的自己。 而这些,都是他的父亲,当今圣上亲手赐予的。 “难道你想告诉他,他和他的至亲手足,都是云泽的罪人,是皇上曾经极力抹杀、不被允许的存在吗?” “这……” 展清墨被元喜迎面砸来的一连串问题问住了。是啊,他只想让方雁卿舒心展颜,却没想到生下他的人至今还背着叛国通敌的恶罪,而自己冒着巨大风险救下的孩子,正是指控他的有力“罪证”。 “可最近坊间都在流传,他要为苏鸿睿平反了……”思来想去,展清墨还是有些不甘心。 “呵呵……” 元喜冷笑出声,阴阳怪气地道, “苏将军本就清白无辜,何来‘平反’之说?” 苏鸿睿叛国通敌一事,展清墨一直是不信的,现在元喜说破,他并不觉惊奇。只是不解当初李承延费了那般心力构陷苏挽之,何以现在又要还他清白? “哈哈……哈哈哈哈……还能因为什么?” 元喜佝偻着身体,笑得不能自已, “不就是因为他后悔了吗?” 元喜啊,朕今日在御花园里瞧见三妹的孩子了,吓,一晃眼,那孩子都长这么高了。你说,要是那个孩子活着,或许…… 元喜,是朕错了吗? 元喜,朕竟然有点想他了,可这么多年了,他连一次都不肯入朕的梦来。 元喜,朕后悔了。 那些忏悔自责的话语,渐次在元喜耳边回响。可那人说得越深情,他就恨得越深。 知道错了有什么用? 后悔又有什么用? 那个人失去的,错过的,你都无法弥补了。 “展大哥,我可以求你最后一件事吗?” 等情绪平复之后,元喜屈身跪在展清墨面前。 当初展清墨许了他三个要求,现在还剩一个了。 “你说。” “请你帮我守住这个秘密,永远……永远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嘴巴里全是冰冷苦涩的药味,身上酸痛难耐,手脚皆冰冷麻木。原来人死了,也逃不开活着时的痛苦。 那孩子……孩子也跟自己一起……死了吗? 方雁卿动动垂在身侧的手,迟缓的曲起手臂,慢慢覆上腹部。 怎么会? 那处明显的凸起还在…… “醒了?” 耳畔落下熟悉的嗓音,滚烫的额头旋即覆上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掌。 “泰山……大人?” 方雁卿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心内酸涩,泪就落下来了。 “怎么这样爱哭?” 蔚成枫苦笑一下,勾起食指抹去方雁卿脸上的泪,抱着他道, “原来在雁卿心中,我已经这般狠绝了。你那时喝药的样子,就像战败赴死的勇士。” 方雁卿无措地篡着被角,战战兢兢地解释道, “我以为那碗药是……是……” “是落/胎的吗?” 蔚成枫双手扣握住方雁卿的手,眼睛盯着他的腹部,直言道, “我的确想过,若是这个孩子不在了,雁卿的心是不是就能收回来了?可是……我下不去手,雁卿胆子小,心又软,若是生生把这孩子从你身/体里剥离,你也会活不下去的。” “泰山大人……” 蔚成枫的话,听来多少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但方雁卿却不怕,不仅不怕,还很感动。他知道这个看起来从容优雅的人,骨子里有多j□j,脾气有多暴躁,稍不顺心意,就要发火的。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原谅了他与男子的“私奔之罪”,还接纳了他肚子里的孩子。 “后来我想了想,雁卿反应如此激烈,怕是听到我与陈大夫说的话了吧?”蔚成枫接着道。 “是的,我醒来的时候,恰好……”偷听别人谈话,算不得君子所为,方雁卿知是自己举止失状,不由得红了脸道。 “可听清楚了?”蔚成枫好笑地摸摸他红透的脸。 “没、没听清。” 方雁卿老实地摇头。 “陈执。” 蔚成枫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对着门外喊道。 话音刚落,陈执就推门进来了,方雁卿的身体反身性地一僵,却听蔚成枫道, “陈大夫,你把之前我们的谈话讲与雁卿听听。” “是,将军。” 陈执朝他一揖,才道, “方少爷,将军带你回来后连夜招我入府为你诊治,你身体一直不好,将军担心少爷将来生产危险,让我务必调养好你的身体,以保你性命无忧。” 那段不完整的对话,竟是这样的? “泰山大人,你真的……原谅我了?” 明明应该高兴的,可感动之后,心里却隐隐浮起不安。 “嗯,我不怪你了,雁卿。” 蔚成枫轻拍着方雁卿的后背安抚,转脸看着陈执,微笑道, “只是我有些不解,为何陈大夫要骗我说,雁卿已经有五月的身孕?” 第63章 责问 一直知道纸是保不住火的,纵使万般小心,也总有败露的时候。 可方雁卿没想到,他苦苦隐瞒,甚至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守住的秘密,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蔚成枫知道了。 “陈执,我一直很相信你的,当初你告诉我雁卿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我也丝毫没有起疑。可是前日来替雁卿换被子的丫环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古怪,她说……” 蔚成枫说着,手悄悄环上方雁卿的腰腹,在隆起的肚子上来回摩挲。 “从没见过五个月的肚子还这么小的。” “听了这句话,我也在想,若雁卿真是五个月前有的孩子,那我不可能一点迹象都没察觉。所以,趁着昨夜雁卿昏睡,我亲自去外面请了大夫来看……” 他还没说完,怀里的身体就僵硬了,蔚成枫眼神威凛地直视早已跪在地上的陈执,厉声道, “陈执!我给你一次机会,马上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把雁卿怀孕的日子多说一个月?”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陈执被蔚成枫怒发冲冠的模样吓了一跳,赶忙劝道。 “快说!” 蔚成枫根本不听,仍旧怒气冲冲地催促。 “将军……陈执……陈执……” 陈执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一眼蔚成枫,又看看他身前一脸惨白的方雁卿,为难地直叹气。 从职责来讲,陈执身为将军府的专职大夫,受命于蔚成枫,自然不能对蔚成枫有所隐瞒;可从情义来讲,他明显是偏向于方雁卿的。 方雁卿自六岁入府以来,吃药比吃饭多。他身体底子薄,每至换季,总是三天伤风五天头痛。一到这个时候,陈执就住在将军府,衣不解带地照料他。那时方雁卿瘦瘦小小的,模样长得乖巧,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性子温顺软绵,见到陈执都嫩声嫩气地唤他陈大夫。陈执私心里把他当孙子看,所以当方雁卿握着匕首,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告诉将军他怀孕的事时,他心一软,就答应了。 唉!凡是他答应过的事情,他都不会反悔的。 陈执苦笑一下,摆正姿势朝蔚成枫叩首道, “将军,陈执甘愿领罚。” “你!” 若不是抱着方雁卿,蔚成枫早上前拎起陈执责问了。可他知道陈执有多固执,既然他这么说了,自己就不要再想撬开他的嘴了。 “来人!” 瞥一眼方雁卿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蔚成枫脑里闪过一抹灵光,他似乎找到突破口了。 有什么真相,比隐瞒之人自己说出来更真实呢? “将军有何吩咐?” 门外立时进来两个彪形大汉,两座小山似的移到蔚成枫面前。 “陈执胆敢知情不报,你们将他押去地牢,等候发落。” 蔚成枫一指地上的陈执,那两人便一左一右提起陈执的胳膊,拖着他要走。 “不要!” 方雁卿慌忙叫住两人,扯着蔚成枫的衣襟央求, “泰山大人,是我的错……是我逼陈大夫的,你不要罚他,不要罚他……我说,我都告诉你……你不要罚他……” 蔚成枫见目的已达到,抬手一挥,两人放下陈执,朝他躬身行完礼,就带上门出去了。 “少爷……” 陈执担忧地看着犹自瑟瑟发抖的方雁卿。他当然知道蔚成枫打的什么主意,他一个都要进棺材的老头子了,蔚成枫还能真打他杀他不成?蔚成枫不过拿他来吓方雁卿,哪知方雁卿心性单纯,竟真被唬住了。 唉……早知道还不如他说呢! “陈执,你也退下罢。” 蔚成枫警戒地盯陈执一眼。好不容易落进陷阱的兔子,他可不想放跑了。 “是……将军。” 纵使千般不愿,将军发话赶人,陈执也没理由再呆下去了。 不知将军知道真相,会把方少爷怎么样? “嘿!莫兄弟?醒醒、醒醒!” 展清墨一回忘忧山庄,就见后院的石桌上趴了个人。他走近一看,竟然是莫鸿屿。展清墨担心他睡久了着凉,于是伸手想推醒他。 刚推了几下,就被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展小团抱住了。 “爹爹!” “诶!儿子!” 展清墨俯身抱起搂着他后腰的展小团,在他鼓鼓的腮上亲了两口,笑道, “爹爹不在时有没有乖乖的?” “有!”展小团重重点下头,又转头指着慢悠悠跟上来的展小圆道,“弟弟也很乖,没有欺负我!” 展清墨听了,捏起展小团小巧的鼻头嘿嘿地笑, “小团还这么怕小圆啊?” “我才不怕他!”展小团嘟起嘴,用明显小了许多的声音争辩,“小圆是弟弟,我让着他!” “白痴,谁要你让了?” 展小圆耳朵贼尖,踮起脚攀着展清墨的大腿打了下展小团的屁/股,提醒道, “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爹吗?” “啊!” 展小团这才后知后觉地捂着嘴,大眼眨巴几下,眼圈登时就红了。 “爹爹!雁哥哥他不见了!” “什么!” 展清墨一听,也急眼了,连忙抱着展小团坐下来,让他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就是昨天早晨,我提了点心要去看雁哥哥,却被莫叔叔缠住了……”展小团说到这里,责怪地看一眼正“睡”得昏天暗地的莫鸿屿,控诉道,“爹爹,莫叔叔他……他是小偷!” 展清墨正焦心方雁卿不见的事,谁知展小团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若没有真凭实据,他是不会乱说的。便问道, “小团发现了什么?” 展小团望一眼身边的展小圆,展小圆立刻走上来,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展清墨。 “这个是……” 一看到手里的玉佩,展清墨也愣了,这块一直系在那人腰间的玉佩,怎么会跑到莫鸿屿手里? “莫叔叔去清心阁了?” 展清墨一问完,就觉得不对劲。莫鸿屿是知道师傅布的阵有多厉害的,且不论他有没有胆子去闯,就算他当真闯了,也只是平白搭上性命,遑论进去清心阁偷东西? “没有。” 按住展小团拼命直点的头,展小圆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愠怒, “这块玉佩应该是他自己带来的。” 展清墨若有所思地翻看几下手里的玉佩,点头道, “的确,虽然乍看一样,但细微之处还是有差别。” “爹。” 展小圆扯过满脸疑惑的展小团,又道, “还去找雁哥哥吗?” 展清墨提起玉佩塞进桌对面的莫鸿屿怀里,狡黠地朝两个儿子眨眨眼睛, “先把你们莫叔叔‘叫’醒吧。” 第64章 浮生一梦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午后灿烂的阳光漫洒一地,方雁卿痴痴地看着,忽而站起身,走向打开的窗户。 “泰山大人,你还记得四个月前,我生辰那晚吗?” 他自顾说着,缓缓摊开掌心,又徐徐收拢,停留在指间的金色光芒流动着,一缕缕化作那夜皎洁的月色。 四月前的初十,是方雁卿二十三岁生辰。 和往年一样,蔚成枫并没有大肆为他庆贺,甚至连蔚姝都没告之,只在他自己的院子里摆了满满一桌方雁卿最喜欢的菜。 “雁卿,今天是你生辰。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就为你和姝儿筹备一场盛大的喜宴可好?” 原本雀跃的心情,因为这一句话,倏地沉到了谷地。 方雁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陪在这个人身边十多年了,就在他还想继续陪伴下去的时候,这个人却准备推开他了。 可他不能拒绝。 真正的心意被掩埋在苦涩的笑容之下,方雁卿唯一做的反抗,便是用力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里握着一包粉末。 那是昨夜展清墨潜进将军府给他的。 “雁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方雁卿现在都还记得,当展清墨得知他想要那件东西做生辰礼物时,满脸的讶异和不赞同。 浮生一梦。 这就是方雁卿要的东西。 他曾偶然在展清墨送他的奇毒集录里见过。 那恐怕是世间最风情旖旎的毒了。 只需扬散在风里,便能使人堕入欲/望的深渊,如浮生偷来半日,做了场荒唐美妙的春/梦。 即是梦,醒来便忘了。 纵使残存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也权当梦中遗痕。 “你……那些……都是真的?” 蔚成枫猛地冲到方雁卿面前,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向来持重的脸上风云变幻。 方雁卿轻轻拉下他虚张声势的手,深情的目光于他脸上缠绵不去,一边微笑,一边落泪。 “泰山大人,你不该找我回来的。” 那样,我就可以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带着这个孩子满足地活下去了。 “呜!” 脑海里传来一声呜咽,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破碎压抑的低泣。 怀里躺着一副温顺瘦弱的身躯,隐隐散发着书墨和药草的香气。 “泰山大人……泰山大人……” 在极度的欢愉之中,他听见那人带着哭腔的轻唤,他心中一慌,连忙睁开眼。 梦醒了。 他怀里什么都没有。 一缕断发,一丝余温,包括那张绯红泪湿的脸,都一并深深压进记忆不容触碰的角落里。 他惊慌,失落,又庆幸。 不过是个梦。 只是一个梦。 对吧? 可面前的人却摇头了。 是真的,他说。 “无/耻!” 盛怒之下,肢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直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蔚成枫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打了他。 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在方雁卿瘦削的脸上印下五道红肿的指痕。还有一丝血线,沿着苍白的唇角滴落。 雁卿…… 那人偏过头,只手扶着窗棂,仿若定格一般,呆呆愣在原地。 蔚成枫讪讪地握起麻木的右手,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泰……将军,” 双方对视良久,竟是方雁卿先打破沉默。 好似没看到蔚成枫因这个微妙的称呼而皱起的眉头,方雁卿站直身体,郑重地朝他拜了三拜, “多谢将军这些年来的悉心照料,这份恩情雁卿铭感五内。唯恐此生难偿,来世定倾尽所有,望报答一二。” 什么此生难偿……什么来世…… 蔚成枫不耐地频频蹙眉,为这听来颇为古怪的说辞。 方雁卿便在他闪神之际,一步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退到窗台的边界。 刺啦―― 眼前蓦地掠过一道白影。 蔚成枫心神俱裂地飞扑过去,也只来得及扯下方雁卿的一片衣角。 “雁卿!” “啊!” 楼下响起阵阵惊呼,蔚成枫捏着手里的布料,顺着栏杆瘫坐在地上。 “怎么?吓傻了?” 又一阵衣袂翻飞的声响后,一道人影跃过栏杆,稳稳落在蔚成枫面前。 蔚成枫抬眼望去,突然发疯一般扑上去,一把夺过段明幽怀里的人。 “雁卿!” 他如获至宝般紧紧抱住晕过去的方雁卿,眼眶泛起酸涩的湿意。 “成枫,冷静点,雁卿已经没事了。” 段明幽蹲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部。 说来也巧,昨夜韩青树又缠着段明幽要玩蝴蝶。段明幽好不容易哄睡了他,不忍再令他失望,特意选了今日蔚成枫在府里的时辰来取引路蝶。哪知刚走近楼下,就见方雁卿从四楼跳下,若非眼明手快,现在恐怕已是一尸两命。 “成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蔚成枫情绪稳定下来,段明幽帮着他安顿好方雁卿,随后递来一杯热茶道。 “段二哥,今日之事,我都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蔚成枫捧着茶杯的手还在发抖,段明幽从没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态,又拍着他的后背宽慰半晌。 “既是兄弟,还言什么谢。我方才为雁卿把过脉了,只是动了胎气,并无大碍,服下安胎药就好了,你无须太过担心。” “不……是我,是我的错,我差点……差点就害死他了!” 蔚成枫表情狰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只想把它剁下来扔了。 “你这样子,总算有点儿人气了。” 段明幽反而笑了。 这句话,他终于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蔚成枫了。 蔚成枫听罢,也笑了,可才牵起嘴角,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二哥,我和雁卿……是不一样的。” 他笃定地摇着头,却不知是在说服段明幽,还是在说服自己。 当年,段明幽为了韩青树喝酒买醉,他也是这般调笑他的。 可他和方雁卿,终归与他们不同。 “雁卿向你表明心迹,你不肯接受?”段明幽试探着问。 “二哥,你、你怎么会知道?”段明幽一语中的,蔚成枫自然又惊又疑。 段明幽叹口气,无限同情地看着他道, “一直以来,你都没注意过,雁卿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你吗?” 孺慕、眷恋、痴缠,又无比地小心翼翼,像不会游泳却守着深潭不肯离开的人般执着。 这种眼神,他曾经拥有,后来却失去了。 “我……现在知道了。” 蔚成枫回头看一眼安静躺着的人,木然地道,“可我不能接受。” 第65章 巧合 莫鸿屿的意识是被展清墨扔进他嘴里的一颗赭色药丸唤起的。 “啊!呸呸呸!” 前一秒还睡得死沉的人,忽然脱兔一样蹦起来,掐着喉咙直呼好苦。 “莫兄弟,你没事吧?” 展清墨连忙递给他一杯蜂蜜茶。 莫鸿屿端过来一口气喝干/了,才终于摆脱直往喉咙深处钻的苦味。啧!他一辈子吃的“苦”加起来都没这么苦! “小团啊,你给莫叔叔下的什么毒啊?真是苦得要命啊!” 莫鸿屿一缓过气来,就恢复吊儿郎当的本性,挤眉弄眼地逗弄抱着展清墨的大腿,露出半张小脸的展小团。 展小团惴惴不安地探出脑袋,红着脸道, “对不起,莫叔叔,小团错怪你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只是让你睡觉的安眠散,对身体没有害的。” 莫鸿屿蹲到他面前,摸着他粉嫩的小脸,扶着太阳穴无病呻/吟, “真的对身体没有害吗?怎么我觉得头……唔,头还是晕乎乎的,疼得厉害呢!” 展小团也跟着伸手去摸莫鸿屿的额头,皱着脸担忧地问, “莫叔叔,真的很疼吗?小团给你揉揉好不好?” 莫鸿屿立刻弯起眼点头,得寸进尺地提出条件, “要是小团再亲亲我就更好了。” 展小团看看他经过一日昏睡,长得更加茂密杂乱的胡茬,思忖一会儿,才壮士断腕般抿着嘴闭紧眼凑上去。 唔! 小孩又嫩又软的嘴唇印在脸上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生愉悦。 要是亲在自己脸上就更好了…… 动作还比较迟钝的莫鸿屿眼睁睁看着半路杀出的展小圆抢走这个属于自己的安慰之吻,遗憾地作出以上结论。 “展大哥,你家小圆真是太霸道了。” 莫鸿屿知道自己治不了展小圆,于是想到假手于人。 谁知展清墨也露出一样无奈的表情,摊手道, “我也拿他没办法,他就爱霸着小团,我亲都不乐意呢!” 莫鸿屿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嘴角一抽,指着面无表情的展小圆叫道, “小圆,这什么安眠散,其实是你鼓捣出来的吧?” 展小圆淡淡地点头, “其实‘梦不知’,‘云雾沉’和‘不觉晓’三种药都有一样的效果,唯独安眠散需要老黄莲做解药,所以我就选了它。” “你!” 要不是展小圆只有七岁,莫鸿屿就真的要揍他了。 “哼!谁叫你觊觎别人的东西。” 展小圆大不敬地横他一眼。 莫鸿屿以为他说的别人的东西是那块玉佩,心里的委屈简直要喷薄而出了,小媳妇样拉了展清墨的手哭诉, “展大哥,我真的没偷东西,那块玉佩是我自己带来的。” 展清墨正琢磨着怎么把莫鸿屿的心思引到正事上来,没想到他自己先提出来了,赶紧安抚道, “我晓得,是小团他们误会了你。我仔细看了,这块玉佩的确和我一位朋友那块非常相似,也难怪他们会认错。” 莫鸿屿一听,眼都亮了,找到展清墨说的朋友,师兄交给他的艰巨任务就完成了,他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回去了! “展大哥,你知道就好。实不相瞒,我这次出门,除了来找你请教毒药之事,还有另一件要事在身,就是寻找另一枚同样玉佩的主人。” “怪哉!竟有此等巧合之事?” 展清墨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实则心里早就猜得七七八八,从莫鸿屿拿来含有“夕见”之毒的血液时,他就已经怀疑苏挽之的身份了。现在莫鸿屿手里的玉佩,想必也是苏挽之的。不过莫鸿屿没说破,他也就不拆穿。 “展大哥,既然如此,我能见见你那位朋友吗?”莫鸿屿满怀期待地看向他。岂止见见,要是能顺便带走就更好了! 展清墨沉默片刻,犹豫道, “莫兄弟,即使你见到了他,也没什么用处的。” 煮熟的鸭子都伸到嘴边了,莫鸿屿哪里肯听,执意央求道, “展大哥,你就让我见见他吧,我要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展清墨叹息一声, “你想说,也要他能听才行啊。” 回味着展清墨的话,莫鸿屿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他的朋友是个聋子,还不识字,沟通起来比较艰难。 可走进清心阁的阁楼,见到床上昏睡的骨瘦如柴的男人时,莫鸿屿才真正明白展清墨所谓的他“能”听是什么意思。 一个常年昏迷的人,又能听见什么呢? “展大哥,他什么时候能醒?”莫鸿屿拿手在男人面前晃来晃去,又轻轻推了他几下,见他毫无反应,仍不死心地问。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现在放弃实在可惜。 展清墨凝重地摇头, “我照顾他好几年了,这些年来,他每日只在子夜睁眼片刻,其余时候都雷打不动地沉睡。” 莫鸿屿格外留心展清墨的用词,他说的是睁眼,并不是清醒。 “唉……我怎么这么倒霉?” 莫鸿屿陡然垮下肩膀,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心欢喜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么凑巧找到的人,竟然是个“活死人”! 现在好了,他连想办法说动展清墨让他带这人出谷的功夫都省了。就算展清墨答应,他也搬不走这么大个“包袱”啊。 “展大哥,这人以前做什么的啊?怎么被整得这么惨?看他的模样,一定被人喂毒了吧?” 莫鸿屿思忖着,人是带不走了,好歹问清这人变成这样的来龙去脉,也好向师兄交差。 久经历练的展清墨哪里会不清楚他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他答应了元喜,守住苏鸿睿父子的秘密。于是敷衍莫鸿屿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这个人一直是师傅在治,他来谷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我也问不出什么来。” 莫鸿屿脸上的失望都快挂不住了,这么简单的回答,不要说师兄,他都不满意啊。 “莫兄弟,真是对不住了,等师傅云游回来,我一定向他问清楚,给你一个详尽的答复。”展清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莫鸿屿沮丧地点头,为今之计,也只有回去找师兄商议了。 “莫兄弟,你睡了一天没吃东西,要不要先去用饭?”听着莫鸿屿肚子里传来的叽里咕噜的响声,展清墨憋着笑问。 莫鸿屿自己倒浑然未觉,他一旦想什么入了迷,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包括他自己在内。不过展清墨一说,他立马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也不和展清墨客气,跟着他走回无忧山庄的大堂,坐上早就摆满酒菜的桌子大快朵颐起来。 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等莫鸿屿畅快淋漓地饭毕,展清墨亲手为他添了碗茶递过来,客客气气地道, “莫兄弟,见过那人,你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可我遇到了件难事,不知你能否出手相助?” 莫鸿屿脑筋一转,就猜到展清墨要他帮什么忙。大大方方地点头道, “不知展大哥想找什么东西?” 展清墨却摆头道, “莫兄弟你见多识广,我昨日偶然获得一物,却不知其所属何类,便想请你帮忙看看。” 莫鸿屿最喜稀奇古怪之物,能让遍览奇珍异宝的展清墨也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自然勾起他的好奇心。 “展大哥客气了,若能帮上点忙,倒是小弟的荣幸了。” 两人客套几句,展清墨便附在展小团耳边说了几句话。展小团板起小脸严肃地点头,展清墨刚说完,他就噔噔的跑出去了。 不多时,又见他飞快地跑回来,这次手里多了个黑布罩着的笼子。 “莫叔叔,给!” 他几步走到莫鸿屿跟前,举起笼子递给他。 “嗯,小团好乖。” 莫鸿屿揉揉他头顶的圆髻,才笑眯眯地接过笼子。 罩这么严实,究竟是什么东西? 莫鸿屿边想,边小心翼翼地提起黑布罩子。除去遮蔽物后,一抹莹光在光线的照耀下不停扑闪,莫鸿屿定睛一看,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展大哥,你算是问对人了。不过这小东西怎么会被你逮到的?” 第66章 驱逐 自从沈无虞有了身孕,鉴于他粗心大意又爱玩闹的性子,苏挽之整日围着他打转,就差变成一道影子紧随其后,以防他不小心伤了身/子。 可沈无虞不领情。在安静冷清的郊野住久了,他觉得自己都快闷出病来了。于是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想溜出去玩。 为此,昨夜他可是卯足了全力“压榨”苏挽之,只要这个“尾巴”起不来,宅子里的事还不都他说了算? 哼!他不仅要出去玩,还要玩到尽兴! “挽之?苏挽之?” 天刚亮,沈无虞就按捺不住了,骨碌碌地撑着胳膊坐起来,小心挨近身旁的苏挽之,试探性地唤他几声。 苏挽之一点反应也没有,果真睡死了。 “嘿嘿,挽之,我可以出门逛逛吗?喝点儿小酒,听点儿小曲,顺路看看倚红楼最近选出来的花魁?” 沈无虞明知道苏挽之不可能回答他,捏着鼻子装腔作势地问完,还拿手戳戳苏挽之的脸, “你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了哦?” 回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啧!你最近胆子越发大了,胆敢对小爷指手画脚,要是今后不改,你就不要下床了!” 沈无虞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贴在苏挽之耳朵边上呲牙咧嘴地威胁,还嫌不够解气,又低头去咬苏挽之红肿的嘴巴。 “唔……” 苏挽之吃痛地皱起眉,眼皮抖动几下,看着就要醒过来了。 沈无虞暗叫不妙,立刻化啃咬为轻/吻,温柔又笨拙地在苏挽之眉眼处落下一连串安抚性的吻。 过了片刻,苏挽之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沈无虞悄悄松口气,不敢再玩下去了。要真把苏挽之弄醒了,他昨夜的“苦工”就白做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正坐在床沿猫着腰穿鞋子,腰腹就被一双手轻轻环住了。 “无虞,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苏挽之贴在他背后,哑着声问。 “你、你……你怎么醒了?” 沈无虞先是一惊,然后追悔莫及,肯定是他方才逗弄苏挽之太过得意忘形,结果把人给吵醒了。 “昨夜……咳,有些累着了,反而睡不熟,你一翻身我就醒了。”苏挽之如实答道。 “那我刚才……刚才说的……”岂不全被你听去了? “不可以的,少爷。” 苏挽之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还相当认真地摇下头。 “什么可以不可……啊!可恶!你果然听到了!” 沈无虞反应过来,脸热得都能煮熟鸡蛋了。 “我不管!我就要出去!” 反正脸都丢到姥姥家了,沈无虞干脆豁出去了,挣开苏挽之就想跑。 “咳、咳……咳、咳、咳!” 熟料他刚拉开门,就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他放心不下,只好期期艾艾地磨蹭回去,正好看见苏挽之靠着床栏,捂着嘴咳成一团。 沈无虞连忙靠上去替他拍背舒缓。 “笨蛋,又发热了!都让你好好睡了!” “无虞,我头疼……” 苏挽之握住沈无虞放在他额头上试温度的手,声音里透着掩饰不去的疲惫。 “真麻烦!” 沈无虞故作嫌弃地瞪他一眼,随后利落地蹬掉鞋子,抱着苏挽之重新躺回床上,抵在他微微发烫的额头道, “既然你病了,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一会儿。” “嗯,谢谢少爷。” 苏挽之含笑答道,任沈无虞把他裹得严丝合缝的。 “老实睡觉,午饭让红衣做你喜欢吃的桂花鸭。”沈无虞想了想,又补充道。 “嗯,谢谢少爷。” 苏挽之嘴角的笑意更深。 “喂!你就只会说这一句吗?”沈无虞忍不住又咬苏挽之的嘴巴一口。 “嘶!疼……” 苏挽之低声抗议。 “哼!” “少爷……你的脸也好烫,不会也着……唔!” 被数层纱帐遮得严严实实的床上,顷刻传来唇舌交/缠的暧昧声响。屋外天已经大亮,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了。 苏挽之这一觉睡得少有的香甜沉稳。若不是被阵阵食物香气引/诱,他恐怕就要睡到天黑了。 “苏少爷好。” 苏挽之整好仪容走至外厅,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却不见沈无虞的踪影。倒是正在布菜的红衣看到他,连忙走过来朝他行礼。 “红衣姑娘,少爷呢?” 苏挽之站在门口四下环顾,也没瞧见沈无虞的身影,便有些着急地发问。 “少爷不久前接到段二爷的口信,急急忙忙地出门了,他临走前吩咐红衣,好好伺候苏少爷用饭。” “莫非府里出了什么事?”苏挽之不禁担心道。 “红衣不知。”红衣摆摆头,拉开身前的椅子对苏挽之道,“饭菜已经备好,苏少爷请。” 苏挽之对着一桌自己爱吃的菜,突然失了胃口。食不知味地勉强吃了些,就去院子里等沈无虞回来。 待他手里两指厚的书看完,红衣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苏少爷,少爷回来了!” 苏挽之忙跟着迎出去。 只见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沈无虞在车厢边打着帘子,段明幽抱着一个人,正小心地走下来。 苏挽之看清他怀里的人时,不由咯噔一下,心里立时漫起不好的预感。 雁卿他……这么快就被找回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雁卿一时糊涂做了傻事,成枫气还没消,我只能先把他送来你们这里了。” 将方雁卿安置稳妥,段明幽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告之沈无虞和苏挽之。不过他有意隐瞒了方雁卿和蔚成枫的关系,只道方雁卿不愿透露孩子父亲的事情,才引得蔚成枫盛怒之下将他赶出门。 沈无虞和苏挽之不胜唏嘘,方雁卿即将成亲的消息才传来没多久,转眼见到,他腹中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忽然之间,方雁卿先前的怏怏不乐似乎都讲得通了。 本就心有所属,又如何肯与自己不爱的人成亲? “蔚小姐知道这件事吗?”感叹过后,苏挽之不免替方雁卿的命运担忧。那位心高气傲的蔚小姐怎能忍受方雁卿先悔婚? “她知道了还得了?”段明幽也是一脸苦笑,“蔚姝的性子比她娘还强硬,幸好出这事时,她去一缘寺看蔚老夫人了。一缘寺远在江北,离攫阳城颇远,她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她是去请蔚老夫人回来主婚的。” “那她不把雁卿哥哥生吞活剥了?”沈无虞听了直咋舌,蔚姝那蛮横性子,他都自愧不如。 “还有你蔚叔叔在呢。”段明幽提醒道,就算蔚姝再霸道,也总有制得住她的人。不过蔚成枫现在……应该是自顾不暇了。 “段二哥,我知道我有些得寸进尺了,但……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你能带他走吗?”蔚成枫看着被点了睡穴的方雁卿,与决绝的语气相反,他眼里满是矛盾不舍。 段明幽却没有点破,颔首道, “当然可以。” “段二哥,你不骂我?”太过爽快的答复,反而令蔚成枫犹豫了。 “我骂你做什么?” 段明幽走上前来抱起方雁卿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笑道, “就算要骂,也不该我骂啊。” 反正将来你是有得罪受了。 还是你自己找的。 段明幽想到这里,幸灾乐祸地笑了。沈无虞被他无端的笑弄得一头雾水,忙问道, “小爹笑什么?” “咳、咳!” 段明幽诓他道,“我想到姝儿会把蔚府弄得鸡飞狗跳,就忍不住……” “……” 沈无虞总算知道自己唯恐天下不乱的德性是随了谁。 “无虞、挽之,雁卿我就交给你俩了,务必好好照看他。” 稍坐了片刻,段明幽就起身告辞,引路蝶没找到,反倒捡了个人回来,他若再不趁收市之前买点韩青树爱吃的零嘴回去,韩青树就该好几日不理他了。 “嗯,小爹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雁卿哥哥的。”沈无虞拍着胸脯保证,一旁的苏挽之也朝他点头。 段明幽留了张安胎养身的方子就赶着走了。 他走后不久,方雁卿就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沈无虞放大的脸。 “雁卿哥哥?你醒了?” “……无虞?” 方雁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了沈无虞半晌,才想起问自己在哪里。 “你当然是在我家啊!”沈无虞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家?”方雁卿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信息,茫然地问道, “那……泰山大人呢?” 沈无虞以为他怕见到蔚成枫,忙安慰他道, “蔚叔叔不在这里,是小爹送你过来的。这里很安全的,蔚叔叔不会找过来,你放心吧。” “他不会找过来……” 方雁卿木木地看着他,忽而露出一笑, “是啊,他再也不会见我了……” “雁卿哥哥,你……你别哭啊!” 沈无虞想不通自己哪里说错了,方雁卿竟然一下就哭了。 “无虞,我们出去吧。” 一直没说上话的苏挽之扣住沈无虞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道。 “可是雁卿哥哥他……” 沈无虞放心不下软弱得一反常态的方雁卿。 “让他静静罢,雁卿他现在,应该不想被人打扰。” 苏挽之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好奇怪,为什么方雁卿一哭,他的心就痛起来了? 第67章 故人 天近傍晚,段明幽才提着几包糕点蜜饯回府。韩青树早和沈沉璧吃完饭了,现在正在书房里陪沈沉璧处理公文。 段明幽好歹松口气,奔波了大半日,他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只想好好泡个热水澡。 后院浴池里的水引自山上的温泉,倒是现成摆着的。 段明幽沐浴时一向不喜旁人伺候,吩咐近身的小厮去取替换衣服后,他就径自去浴池了。 一浸入温度适宜的热水里,段明幽就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先他一步去拿衣服的小厮这时也到了,见段明幽闭目养神,也不敢擅自出声打扰,只好捧着衣物定定地站在一旁。 汉白玉池里腾升而起的薄雾在段明幽身上肆意地穿来绕去,他毫不避讳地赤/身立在水池中央,墨染般的漆黑长发披泻而下,浸湿的发梢在他线条优美的后背腰腹滴落一道道蜿蜒交错的水线。 只一个背影,已经叫人看得痴了。 “衣服放下,你出去吧。” 静静站在水中的段明幽好像后背生着眼睛,小厮看得如痴如醉之际,他忽然转过身朝他道。 那小厮到底年纪轻,被段明幽妖娆又隐隐含着水汽的桃花眼一瞟,眼都直了。等听到段明幽轻咳一声,他方惊觉自己失态,连忙把衣服一放,左脚绊右脚地退出去了。 段明幽意义不明地笑一声,悠闲地踱回池边,靠着池壁滑坐下去,一面撩起飘满花瓣的水浇在身上,一面对着空旷的浴室道, “阁下既然不辞辛苦尾随至此,不如现身一聚?” 四面回声未落,段明幽就感到一股劲风从身后袭来,他转身看去,就见飞舞飘扬的层层白纱间一道身影飞快地朝自己移来。 他腾地一下从水中跃起,顺势抓起手边的外袍裹在身上,一个利落地矮身扫腿,把逼到近前的人迫退一步。 那人倒没穷追不舍,被段明幽格开后就收了攻势,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你?” 段明幽明显愣了一下,有些费解地道, “展清墨,你来这里做什么?” 展清墨不答,挑着眼从头到脚地打量段明幽,连根发丝儿都不放过, “难怪刚才那小子看呆了,美人儿,这么多年未见,你更美了。” 展清墨的话虽不错,可惜段明幽美则美矣,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但凡是男人,哪个乐意被别人夸赞貌美的? 二十多年前展清墨初见段明幽时惊为天人,忍不住言语轻佻地调戏他,结果被段明幽下蛊大摆一道。没想经年未见,他仍不知收敛,还专程跑到段明幽的地盘上来招惹他。 所幸段明幽的忍耐力明显比那时好了许多,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展清墨,当小偷真是太委屈你了,你应该去做采花大盗的。” 展清墨谦虚地摆手道, “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了,我就看看,不动手。” 段明幽嗤笑一声, “你果然是年纪大了,记性都不好了。当年你何止动手,连药都下了,可惜……啧,位置好像反了。” “喂!段明幽,差不多得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翻它做什么?你再说,我可就走了。” 被反将一军的展清墨烦躁地抓抓头发,段明幽也大致猜到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跑来,于是正色道, “有事就好好说。” “哼!还是这么凶!” 展清墨小声咕哝几句,抬手抛给段明幽一样东西。 段明幽稳稳接过一看,眼不由睁大了, “这瓷瓶怎么会在你手里?” 展清墨得意地笑道, “莫鸿屿给我的啊。” “你认识莫鸿屿?”段明幽不由得脸色微变,当即摆出警戒的姿态。 “不单认识,我们还结拜成兄弟了。”展清墨摸着下巴慨叹,“难怪古人常说‘无巧不成书”,和莫鸿屿成了兄弟后,我才知道他是你师弟,而更巧的是,他还拿着这瓶子里的血来找我辨毒。” “你认出来了?”段明幽握着瓶子的手倏地收紧,展清墨的话明显引起了他的兴趣。从诊出苏挽之体内含毒时,他就一直怀疑那毒很可能是…… “夕见。”展清墨倒没想要瞒他。 “果真是‘夕见’!” 段明幽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苏挽之的身份顿时昭然若揭。既然他所中之毒是本该绝迹的罕见之毒“夕见”,那他就是…… 不对! 有一点不对! 世人皆知,当年那个人只生下了一个儿子,而苏挽之说过,他还有一个兄长…… “你没猜错,他是苏鸿睿的儿子。” 展清墨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更加扩大了段明幽心里的疑惑。 “可他明明只有一个孩子。” “的确,当年赐死苏鸿睿的圣旨里是这样写的。” 展清墨附和道,他完全可以理解段明幽的惊讶和猜疑。若不是他碰巧知道了苏挽之血里的毒,他恐怕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你的意思是,苏……他其实生下了两个孩子?”震惊过后,段明幽很快找回了理智。 “不错,他当时产下的,应该是一对双生子。” 展清墨当年援救苏鸿睿时,并没亲眼见他产子,等他到达那里时,元喜直接将包好的婴儿交给他,他救走孩子后还要赶回来救大人,根本没时间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元喜为什么要瞒着他,又为什么要生生将这对双生子拆开? “既是双生子,那另一个孩子在哪里?” 段明幽下意识地问道。 “哼!” 他不提还好,一提展清墨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一沉,冷冷道, “你还问我?我就是来找你要人的。” 那日展清墨一回恒春谷,展小团就抱着他哭诉雁哥哥不见了。还说他和小圆一起把竹屋周围都找遍了,也没发现方雁卿的踪迹。而屋子里也整整齐齐的,只有隔开里屋的竹帘掉在地上,其他东西都好好放着,显然不是遭了贼。何况那竹屋是展清墨特意选在山腰最隐秘,风景最清幽处建起的,又因为凤栖山的传说,应该没有人敢贸然闯入才对。即便真有人闯入了,放着钱财不要,为何要单单劫走方雁卿? 展清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展小圆提来一只鸟笼。可里面装的不是鸟,却是一只蝴蝶。一只全身晶莹剔透,仿如用寒冰雕琢出的蝴蝶。 “爹,这只蝴蝶是我们在竹屋的外的窗户上发现的。我觉得它很奇怪,就抓回来了。” 这只漂亮却怪异的蝴蝶还当真难倒了展清墨,他自认生平也算是尽览人间珍奇,却偏偏没见过这种蝴蝶。 还好莫鸿屿在谷里。 展清墨当年就是游历名山大川时偶遇在深山里寻找草药的莫鸿屿的。那时他就知道,莫鸿屿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情有独钟,且颇具研究,索性提了笼子给他看。 谁知莫鸿屿看了一眼,就笑了,很骄傲地告诉他,这只蝴蝶叫引路蝶,正是经他改良培育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这世上有引路蝶的,除了他,就只有他的师兄段明幽了。 没理会展清墨气势汹汹的质问,段明幽眼珠转了几转,脸上渐渐浮起惊异之色, “那另一个孩子……是方雁卿?” “我可没告诉你啊,是你自己猜到的。” 展清墨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其实满意得很。他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随便透露点信息,就能找出正确的答案。他虽然答应了元喜不泄露方雁卿的身份,可别人自己猜到,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第68章 探病 方雁卿的到来给稍显冷清的宅子添了点人气,加之从前他就常陪蔚成枫到相府做客,红衣绿衣自然认得他的。虽然两人都被方雁卿臃肿的腹部吓了一跳,但好歹是大户人家的丫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们很是清楚。惊讶过后,该怎么伺候方雁卿还怎么伺候。再者,方雁卿在相府是出了名好脾性的客人,温文识礼,说话轻声细语,那些小丫鬟个个都很喜欢他。红衣也对他颇有好感,在伺候其饮食起居方面十分用心。 可才过两日,红衣就有些技穷了。她想方设法做出来的菜品,方雁卿都不怎么爱吃。每每大盘小盘地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这日又是如此,她端回只动了一小口的芙蓉蛋羹,有些怏怏不乐地往厨房走。这碗芙蓉蛋羹里加了她秘制的酱汁,连沈无虞吃过都赞口不绝,却仍然不能引起方雁卿的食欲。红衣受的打击不小,埋着脑袋闷不吭声直走,在走廊拐角处就一头撞到迎面走来的苏挽之身上。她身形一歪,手里的托盘眼看就要掉落下来,苏挽之手疾地帮她扶住。 红衣脸一红,匆匆低头朝他行礼,不好意思地道, “红衣该死,冲撞了苏少爷。” 苏挽之摆手道, “无碍,姑娘小心些便是。” “多谢公子提点,红衣记得了。” 红衣往旁边退开两步,为苏挽之让出路来。 苏挽之无意间瞟了托盘里的东西一眼,随口问道, “这是给少爷送的?” 自沈无虞有孩子以来,胃口变得出奇的好,每日三餐的间歇往往要加餐。算算时辰,沈无虞已经吃过早饭一个多时辰了,苏挽之便以为红衣是给他送吃食去的。 红衣却愁眉苦脸地叹气, “要是给少爷送的倒好,少爷肯定吃得很香。这道菜是红衣为方少爷做的,他只用了一点。” 苏挽之仔细看那碗蛋羹,才发现果如红衣所言,边缘处缺了极小的几块,晃眼还真不容易察觉,可见方雁卿的胃口有多不好了。 “那方少爷有好好吃药吗?”苏挽之顿了顿,又问道。 红衣脸上的郁郁之色稍缓和了些, “药却是按时足量吃的。” 说来这方少爷也古怪得很,哪有人放着顶好的饭菜不吃,专挑那苦涩的汤药喝的? 这些话红衣不过在心里嘀咕,见苏挽之没什么要问了,红衣又朝他一福,绕过他退下了。 苏挽之若有所思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朝方雁卿的厢房去了。 说起来,方雁卿已经住进苏宅两日有余,苏挽之却没单独去探望过他。一来是因为方雁卿来时身体就不大好,段明幽嘱咐他要千万静养,不能劳累。二来则是由于之前方雁卿与男子私奔一事,苏挽之猜想他见了自己恐怕会尴尬,就一直没有贸然前去。 若不是方才碰到红衣,他都不知道方雁卿胃口这么差,又想到他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比起沈无虞肯定辛苦很多,任由他如此下去,是绝对不行的。于是才下定决心去找方雁卿谈谈。 可真来到门前,他又有些举棋不定。手在门前举起又放下,直到屋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苏挽之心里一急,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他三两步走到里间,就见方雁卿扶着床栏正要下床,他面前的地上溅了几大块碎瓷片,想是方雁卿不小心将床头案几上的水壶打碎了,里面的水把地毯也浸湿了。 听见有人进来,方雁卿立刻抬头望过来,可一见是苏挽之,他眼里闪亮的光彩一瞬湮没了,整个人又重回无精打采的模样。 “方才听到屋内的声响,我担心雁卿出事,才贸然闯进,真是失礼了。” 苏挽之走过去朝方雁卿一揖道,总算打破了稍显尴尬的氛围。 方雁卿摇头笑道, “挽之客气,劳你挂心了。” 苏挽之越过地上的水渍瓷片,扶着方雁卿重新躺下,宽慰他道, “你还生着病,不要随意起身,等下我会请人来打扫。” 方雁卿自嘲道, “我真是不中用,不过想喝点水,竟然把水壶打碎了。” “哪有这么严重,你不小心而已,我去取点水来。” 苏挽之说完,四下看了看,就见临窗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水壶并几只水杯。于是走过去倒了一杯水来,递给方雁卿。 方雁卿伸过手来接,不料他太过虚弱,手腕一抖,杯子就从两人交接的手间脱落,滴溜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水全洒出来了,所幸杯子没碎。 “挽之,对不起,我又……”方雁卿忙不迭地道歉。 “无碍。” 苏挽之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再倒一杯便是。” 这次苏挽之没再将水杯交到方雁卿手里,而是扶了他靠坐在床上,端着杯子喂他喝下。 “有劳挽之了。” 带点清甜的水熨帖了干涩的喉咙,方雁卿微红着脸向苏挽之道谢。 “雁卿客气了。” 苏挽之脸上也是红的,喂完方雁卿喝水,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了。方雁卿是神裔,自己与他相处时应该更谨慎才是。 之后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苏挽之借着融洽的气氛,劝方雁卿道, “雁卿,你现在的身体不比从前,你应该更爱惜自己才对。每日三餐,即使勉强,也要多吃一些才好。” 方雁卿听了,无奈地笑笑, “我试过了,却是怎么也吃不下。” 说这话时,他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腹部,眼里漫过无限的忧伤。他没有欺骗苏挽之,他的确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无论多么美味的东西,吃在嘴里都味同嚼蜡。几乎一咽下去,他就剧烈地反胃,每每吐得一塌糊涂。 “唉……” 苏挽之比他还愁,接连叹气道, “雁卿,自上次分别不过月余,你却瘦了这么多,我真的很担心你……” 方雁卿感激地道, “多谢挽之挂怀。说起来,我这样不请自来,还应该向你和无虞赔罪才是。” 苏挽之重又叹口气, “雁卿当真折煞我也。我引你为知己,你何须如此客气?” 方雁卿面露愧色, “承蒙挽之错爱,我做出那样的事,再与你以知己相称,唯恐折辱了你。” 苏挽之听了,微笑道, “我并不认为雁卿所做之事有何不对。你不过忠于自己的心情,宁可舍弃富贵荣华也要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反倒叫我钦佩不已。” 方雁卿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暖意。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贴心的话,苏挽之的理解赞同将他内心压抑的委屈释放出来,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 “你……不问那件事吗?” 方雁卿犹豫了一下,手紧紧篡着被子道。只要苏挽之想知道,他会告诉他的。他还要感谢他,感谢他肯定了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 谁知苏挽之郑重地摇摇头道, “我从没想过要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说的秘密,只要雁卿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苏挽之记得段明幽说过,方雁卿正是因为不愿透露那个男子的身份,才被蔚成枫赶出府的。他又岂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挖开雁卿的伤口? 只要方雁卿还是方雁卿,其他的并不重要。 当天晚上,临近睡觉时间,红衣服去书房请苏挽之回房歇息。路上她喜滋滋地对苏挽之道, “今日苏少爷对方少爷说的话真管用,晚饭方少爷总算好好吃了呢!” 苏挽之听了自然放心不少,可又觉得奇怪,他并未告诉红衣自己去看过方雁卿了,那她是如何知晓的? 红衣奇怪地看他一眼, “是少爷告诉我的啊。今日二爷派人送了些新摘的君山银针来,少爷知道方少爷爱喝,当即就拿了一些给他送去。” 苏挽之更摸不着头脑了, “我并没有在雁卿那里遇见少爷。” 红衣想了想,猜道,“可能少爷不想打扰你们说话,就折回来了吧。” 刚一说完,她就觉出不对了。若这样做的是苏挽之,肯定没什么奇怪的,他一向体贴周到,对下人都客气有礼的。可换作沈无虞……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想不通的事,红衣索性不想,把苏挽之送回卧房,她就欢欢喜喜地回自己屋了。 苏挽之一走进卧房,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很不安。 可和衣仰躺在床上的沈无虞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甚至他走近时,沈无虞还对他笑了笑。 苏挽之也对他笑笑,脱了外袍坐到床边,问沈无虞道, “无虞,要睡了吗?” 沈无虞嗯一声,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伸开双臂让苏挽之给他宽衣。 苏挽之倾身过去,熟练地脱去沈无虞身上的衣物,直到只剩亵衣了,他才收手道, “可以了,无虞躺下吧。” 沈无虞闭上的双眼倏地睁开,人却岿然不动,命令道, “继续。” 苏挽之身体一僵。沈无虞所说的继续,却不是让他继续脱衣服,而是…… “无虞……” 苏挽之面色赤红地道,“前夜才……你会受不住的……” 沈无虞冷笑一声, “是我受不住还是你受不住?” 苏挽之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得到他了,只记得听人说过,怀孕的人脾气都会变得古怪,无端地就会发火,何况沈无虞本来脾气就不好。便好言好语地关怀道,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沈无虞不理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面前,语气强硬地道, “继续。” 苏挽之知道沈无虞倔劲上来了,违逆不得。只好按他的吩咐,把他脱得光/溜/溜的。 第69章 吃醋 衣服是脱干净了,可沈无虞气势汹汹地盘踞在那里,苏挽之哪里敢随便碰他?看着沈无虞紧抿的嘴唇,几次凑过去,都险险地错开了。 “不愿意?” 沈无虞早等得不耐烦,一把捏住苏挽之的下巴,阴阳怪气地问。 “无虞,你生什么气?” 纵使苏挽之再迟钝,现在也看出沈无虞在生气了。可也仅仅知道他在生气,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 沈无虞被他一问,简直犹如火上浇油,气得更狠。两指扣住苏挽之的下颌不准他动弹,倾身上前就将苏挽之的嘴巴堵严实了。 苏挽之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反射性地合上嘴,就觉口里一甜,竟是慌乱之中把沈无虞的嘴唇咬破了。 沈无虞吃痛地嘶一声,一下放开了他。 苏挽之心虚地看一眼他唇上鲜红的血迹,心想今晚只怕要被沈无虞折腾去半条命了。 “你居然敢咬我?”果然,沈无虞开始算账了。 苏挽之低声辩解, “无虞,我不是有意的。” 沈无虞擦一下伤口上的血,哂道:“不是有意的都给我咬出血了,你要故意的,我岂不要被你咬死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又不是……” 苏挽之气得脸都红了,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狗”字。 沈无虞才不管苏挽之生不生气,一左一右拉住他的双手,顺势把他压/在身/下,附在他耳边阴测测地道, “啧!你装什么装?勾/人都勾到家里来了,还玩什么欲擒故纵?” 苏挽之听了这句意有所指的伤人话,火气也上来了,转过脸朝着沈无虞吼道, “沈无虞!你不要血口喷人!” “呵,我血口喷人?” 沈无虞嗤笑一声,加大力道制住不停挣动的苏挽之,直视他愤怒的双眼道, “我可是亲眼看见你在雁卿哥哥的房里,和他……和他……” 一回想起那一幕,沈无虞心里立时涌起被背叛的愤怒和羞辱。他本是诚心诚意带着方雁卿最喜欢的君山银针去哄他开心的,却不想还没走进去,就在半开的窗户外看见苏挽之半抱着他……抱着他…… “不是的!” 苏挽之涨红了脸打断他, “我哪里抱着他了!当时雁卿口渴了想喝水,手上又没力气,我只好扶着喂他,不信你可以……” “可以怎么样?” 沈无虞紧随其后追问。 “可以……” 苏挽之这才想起,他去看方雁卿时屋里是没有其他人在,他本想说若沈无虞不信,可以去问别人的。 “那地上的水渍和碎瓷片你总看到的。”苏挽之底气十足地提醒。 “呃……” 这次换沈无虞无言以对。他当时看到两人亲密无间的姿势,人都气炸了,哪里还顾得到别的? “无虞,我只把雁卿当成好友,怎么可能动别的心思?而且你忘了,雁卿他早就心有所属了。” 僵持之下,还是苏挽之先服软。尽管沈无虞误会了他,但他当时喂方雁卿喝水的举动的确有些暧昧,旁人见了难免生疑,确是他考虑不周。 “真的?” 沈无虞其实已经信了,毕竟方雁卿肚子里的孩子做不得假,可他面上过不去,总要找个台阶下。 “真的。” 苏挽之终于趁他不备挣开了手,顺势抱着他躺进自己怀里,摸着他的肚子道, “我已经有你了,少爷。” “哼!”算不得甜言蜜语的实话,却让沈无虞悄悄红了脸。 “不久还会有小少爷。” “哼……” “少爷,还生气吗?” “气!你刚才咬我了!还出血了!” “那……让我看看?” 沈无虞配合地扬起头,露出伤口还在微微渗血的嘴唇。 苏挽之当真眼都不眨地盯着他看,沈无虞被他带着微笑的注视看得发窘,叫道, “喂!你看这么认真干……唔!” 隐隐作痛的伤口被轻轻舔舐,所有的愤怒不满都被这出其不意又温柔妥帖的吻化解了。苏挽之搂近沈无虞,与他唇齿相贴,耳鬓厮磨。 解开这个结,安心的又何止沈无虞? “少爷,把衣服穿上吧?你睡熟了要蹬被子的,我怕你着凉。” “可恶!苏挽之!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少爷,柜子里收着八宝斋的千丝饼和山楂片。” “还不去拿!” “穿好了衣服才能吃。” “苏挽之!” “什么嘛!这样就和好了?” 屋顶上,一道人影轻手轻脚地扣上为窥探屋中情形而拿掉的瓦片,意犹未尽地抱怨几句,脚尖点着屋檐,疾速地朝着厢房的位置飞掠而去。 远远地,就见着一扇窗户透着光亮,一道人影投射在窗纸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展清墨落在窗前,轻声叩了几下窗棂,屋子里的人惊了一下,随即推开虚掩的窗户。 “展叔叔!” 方雁卿一看来人,脸上难得浮起些许喜悦之色。 展清墨却皱着眉道, “雁卿,你瘦了很多。” 方雁卿涩然一笑,眼里漫起苦意,叹道, “展叔叔,我当时随你入谷就好了。”那样,蔚成枫就不会找到他了,也就不会知道他曾卑鄙地算计过他。 “雁卿,你没有错。”展清墨捧起方雁卿毫无血色的脸,忿忿地骂道, “错的人是蔚成枫!他脑袋被驴撅了,想方设法地寻你回来,说不要就不要了!” “是啊……” 方雁卿心中一痛, “他真的不要我了……” 不仅不要了,他还骂我……无耻…… “雁卿,你别伤心啊,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哭嘛……” 方雁卿最怕的便是蔚成枫不要他,展清墨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到方雁卿的痛处,后悔得恨不能把嘴巴缝了。 方雁卿擦去无端落下的眼泪,淡笑道, “当初本就是我先离开他的。他不要我了,我也不能怪他。展叔叔,你带我走吧,这次……我跟你去谷里。” “不行哦!” 展清墨抬手抹去方雁卿眼角又漫出的泪,苦恼道, “我是很想带你回去,小团小圆也很想你。可是,你真的放得下吗?” 如果真的放得下,你又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雁卿,我说过的,你想做的我都替你达成,但首先你得想清楚,是不是真的想做。” 方雁卿为他这句话怔忡不已。愣了片刻,手轻轻覆上腰腹,展清墨也伸手过去,贴在他的肚子上缓缓抚摸。 “雁卿,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段明幽医术高明,你在这里有他照应,我才算真正放心。当初带你走,是因为你说要走,可仔细想想,我还有些后怕……” 方雁卿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展清墨解释道, “你身体不好,其实并不适合怀孕,现在你有了身孕,更应该多加小心才是。我虽然用毒很厉害,医术却只能算普通,你随我回谷,我反倒忐忑不安。” “展叔叔……” 知道这人一心为自己着想,方雁卿感动之余,又为连日来的自暴自弃感到羞惭不已。 他真是太自私了,即使失去了蔚成枫,他还有关心他的人,还有肚子里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他怎么能想着……要是自己死了就好了呢? “雁卿啊,你乖乖待在这里,等你生下了孩子,我再来接你好不好?” 展清墨望了下天,时候已经不早了,方雁卿应该躺上床好好歇息了,他也该走了。 “嗯,”方雁卿认真地点下头,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我一定好好的,再也不任性了。” 展清墨被他逗笑了,拍着他的肩膀道, “你要是真能任性一下,我倒是高兴得很。” 不过可不能像蔚成枫家的娇蛮千金那么离谱。 刚才他想顺路摸进将军府整蔚成枫一下,至少在他的茶水里丢点巴豆什么的,结果一翻进去就遇见刚好回府的蔚姝在撒脾气。乖乖!那阵仗,桌子椅子全散了架不说,水杯花瓶首饰妆奁,摸到什么扔什么,离得近点都有血光之灾。吓得他又猫着腰从墙根翻出去了。 话分两头,这边展清墨再三叮嘱方雁卿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那边才被展清墨诟病的蔚姝还在噼里啪啦地砸东西。不仅她自己的寝居,连方雁卿的院子也没放过,通通砸得只剩一片狼藉。 “成枫啊,你不去劝劝姝儿?” 同蔚姝一起回来的蔚老夫人听着下人的禀报,担忧地拍拍蔚成枫的手道。 蔚成枫厌倦地皱下眉, “她的性子随了她娘,气头上哪里肯听劝的?若我去了,保不准会忍不住抽她一顿,还是眼不见心不烦为好。” 蔚成枫的亡妻金氏一直是蔚老夫人心里的一根刺,蔚成枫提一次,她就伤心一次。 当初她见金氏貌美嘴甜,以为是个可心人儿,便做主替成枫娶了他。谁知金氏一进门,脸就变了,为人霸道不说,疑心还特别重,老觉得府里长得标致些的丫环都打着成枫的主意。三天两头就找些名目打骂下人,气得她心绞痛的老毛病都犯了,成枫被烦得索性住在军营里,十天半月地不见人影。后来是金氏有了孩子,蔚老夫人才打消了让成枫休妻另娶的念头。可没想到金氏福薄,生下蔚姝就难产去了。蔚老夫人怜惜蔚姝自幼丧母,对她格外宠爱,愈发助长了蔚姝娇蛮的性子。 蔚老夫人攒了几颗紫檀佛珠,心里隐隐浮起疑问。这次蔚姝请她回来主婚,一路上都板着脸,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言语之中也透露着想要悔婚的意思。现在雁卿悔婚了,不也顺了她的心意,还替她背了恶名,她还有什么不满的?难道…… “其实姝儿还是喜欢雁卿的?所以雁卿当真悔婚了,她才这么生气?”蔚老夫人觉得自己找到些端倪。 蔚成枫摇头否定, “她哪是喜欢雁卿。不过雁卿悔婚在先,她觉得失了面子。” “唉……”蔚老夫人听了,恍然道,“是我想岔了。我以为她和雁卿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以后成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知他们竟然都看不上彼此……” “娘,您不责怪雁卿吗?” 蔚成枫觉得蔚老夫人对方雁卿的态度好得可疑。 第70章 过往 方雁卿出身贫寒,能与蔚姝订亲明显是高攀了。他不仅不珍惜,还在临近成亲之日与人私奔,娘就算以前再怎么护着他,此时怕也应该骂他不知好歹了。 蔚老夫人又攒下几颗珠子,语重心长地道, “经过你和姝儿他娘的事情,我也想开了。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又何必硬要把他们拴在一起。雁卿悔婚,的确会让姝儿难堪,可总好过两人成亲后做一辈子怨偶。至于雁卿……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就是命太苦了……” 经蔚老夫人一提,蔚成枫不由自主地想起方雁卿初来将军府的情景。 当年蔚姝刚刚出生,又逢金氏身故,他又要照顾女儿,又要料理丧事,还要顾着军营里练兵,忙得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经常伏在桌上就睡过去了。 一日下午,他从军营回来,累得不行,随意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就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摸自己的脸。那是一只很小的手,手指细细的,嫩嫩的,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 除了襁褓里的蔚姝,将军府里哪儿来的小孩儿? 蔚成枫以为自己被魇住了,便尝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脚都能随意伸展,一伸手就将打扰他睡觉的手抓住了。那只小手握在他的大掌里,更加小得离谱。蔚成枫弯腰抱起明显呆住的小孩儿,把他放在腿上,故作凶恶地审问, “小家伙,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要是别的小孩儿,早被蔚成枫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哭了。偏偏这个小孩儿面不改色,嫩生生地对着他唤了一声泰山大人。 蔚成枫哈哈地笑出声来,捏着他的脸道, “你倒会捡便宜,我女儿牙都还没长,你就想拐回去做媳妇?” “什么是媳妇?” 小孩儿歪着头,眨巴几下黑葡萄似的眼睛。 蔚成枫笑得更大声了, “你连媳妇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巴巴地叫我泰山大人?” “是老夫人告诉雁卿,您是雁卿的泰山大人。”小孩儿委委屈屈地解释。 “雁卿?你叫雁卿?” 蔚成枫取笑道,“像小姑娘的名字。” “是老夫人起的……”小孩儿更加委屈了。 “奇了怪了,既然是我娘帮你起的名字,我应该听说过你才对啊,你姓什么?”蔚成枫抱着他站起身,准备去找蔚老夫人问问。 “我姓方,泰山大人。” “唔,雁卿……方雁卿……呵呵,更像女孩儿的名字了。” “枫……成枫?” 感到有人推了推自己,蔚成枫才从回忆里惊醒。对上蔚老夫人询问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道, “娘,我刚刚走神了,您说什么?” 蔚老夫人反倒犹豫了,小心地观察了下蔚成枫的脸色,并未见异样,才道, “我听说雁卿那孩子……是跟人私奔的,你还派了人四处去找。便想问问,若真找回来了,你作何打算?” 蔚成枫表情一僵,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找回方雁卿的事,府里只有贴身伺候他的人才知道。他命令他们谁都不准告诉,尤其对小姐老夫人保密。所以蔚姝和蔚老夫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方雁卿其实早就被蔚成枫找到了。 “娘觉得该如何处置?”蔚成枫没想好怎么回答,干脆将问题抛回去。 蔚老夫人思考片刻,喝口茶水道, “依我看来,不如由雁卿去吧。” 宽容到近乎放任的处置,着实令蔚成枫吃了一惊。 “娘,你大概不知道吧,雁卿他……是和男子……私奔的。” 尽管知道方雁卿的出走其实并非与人私奔,但在世人眼里,这就是“事实”。 蔚老夫人默默许久,把手里一百零八颗佛珠挨个攒遍,才开口道, “那件事过了这么多年了,娘其实早就放下了,成枫怎么还看不开呢?” 蔚成枫被蔚老夫人说中心事,脸色陡然一变。 “我知道,你心疼娘,可他毕竟是你爹,他去了这么多年,你就恨了他这么多年,娘真的希望你能谅解他。” “谅解?” 蔚成枫的音量一下拔高了,“当年他那样伤您的心,您都忘记了吗?” “成枫啊,有时候忘记并不是一件坏事。既然你知道那些事对娘来说都是伤心的,那娘还心心念念地想着做什么呢?” 蔚老夫人举起手,如幼时一般放在蔚成枫脸上轻轻摩挲,不再甜美的声音里透着悲悯和释然。 “可是,他背叛了您!他爱上了一个男人!”蔚成枫因为悲愤而红了眼眶。 那年,他才十一二岁,还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爹娘都宠着他围着他,一家人和乐融融,不知有多幸福。就是因为那个男人,那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他的爹像变了个人,为了那人四处奔走,连家都不回,娘整日以泪洗面,渐渐消瘦。 直到男人的死讯传来,他爹才失魂一般回到家里。却进门便一病不起,临终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男人。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毁掉了,教他如何忘记?如何不恨不怨? “成枫,你其实……误会你爹了。” 蔚老夫人见他事隔多年仍如此激动,心知当年的事对他打击委实太大。而她出于私心,隐瞒了部分真相,才导致蔚成枫对他父亲积怨渐深,到了偏激的境地。便不忍再瞒他。 “误会?当年之事具是我亲眼所见,何来误会之说?”蔚成枫不肯信她。 蔚老夫人捻起帕子,按上泪光闪烁的眼角,哀叹道, “当年我嫁给你爹时,就已经知道他所爱另有其人。只是那人并不爱他,你爹心灰意冷,又为我的执着所动,终于和我成亲。” “我那时太年轻了,以为只要用情至深,总有水滴石穿之日。也许不用太久,就能取代那人在你爹心里的位置……” “可惜……情爱之事,当真半点不由人。你爹直到去世,心中也仍只有那一人。我那时真的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不仅痴心错付,还落得惨淡收场。” “可过了这么多年,我越回想往事,越能理解你爹了。当年他心里,只怕比我还苦。他虽不爱我,却耐心温柔地呵护我,我虽得不到他的心,至少能每日能看到他,摸到他,确认他活得好好的。而他所爱之人,却在他难以企及的地方,不仅过得并不幸福,甚至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的……” “所以他才为了救他,倾尽全力,哪怕最后搭上自己的命……” 蔚成枫茫然地补充道。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吗? 那个始乱终弃的父亲,原来一直以来,都只钟情一人。 可那个人却不是他的母亲。 而这一切,母亲都是知道了,不仅知道,还默许了。 那他这么多年的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不起,成枫……” 蔚老夫人歉然道。她知道因为自己,蔚成枫这些年一直都很少真正开怀,所以蔚姝能走路了,她就离开将军府出家修行。一是为蔚成枫祈福,一是希望自己一走,蔚成枫能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可惜事与愿违,蔚成枫竟然到现在都极度反感男子间的感情。 说来讽刺,修行之后化解了心中郁结,她反而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了。 蔚成枫沉默良久,忽然转过脸,看着蔚老夫人的眼睛道, “娘,其实你还瞒了我一件事,对吗?” 蔚老夫人不解道, “成枫,你所指何事?” “雁卿的身世。”蔚成枫回到。 蔚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把藏在真相里的谎言也一并泄露了。 蔚成枫抱着方雁卿,一直到走到前厅,才看到蔚老夫人。她正亲热地拉着一个衣着褴褛的女人说话。 “娘,这个小家伙是你带来的?”蔚成枫走过去问她。 蔚老夫人还没回答,方雁卿就朝她身边的女人伸手道, “娘!” 女人接过他,局促看蔚成枫一眼,正要弯身朝他行礼,就被蔚老夫人拦住了。 “方家嫂子,这可使不得!” “娘,这位是?” 蔚成枫看出女人身份特殊,不由有些好奇。毕竟他家里已经很久没来过蔚老夫人的客人了。 “哎呀!瞧我!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 蔚老夫人拉过女人道, “成枫啊,这是方家嫂子,你要叫她方姨。” “方姨。” 蔚成枫对着女人略略点头。女人受宠若惊地答应一声,又局促地后退了两步。 蔚老夫人又指着她怀里的孩子道, “这是雁卿,你方姨的儿子。” 说着,她回身摸摸方雁卿的脸,问道,“雁卿,你见过泰山大人了?” 方雁卿乖巧地点点头,应道, “雁卿见过泰山大人了。” “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蔚成枫听蔚老夫人这么一说,知道方雁卿唤他泰山大人不是闹着玩的。可蔚老夫人指着个突然冒出的小孩儿说是他的女婿,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接受不了。 蔚老夫人朝他试试眼色,示意他不要着急。转身对着方雁卿母子道, “方家嫂子,你带着雁卿一路奔波,肯定很累了。我光顾着高兴,都忘了先让你们休息一下。” 说完,她就叫来两个丫环,让她们带着方雁卿母子下去沐浴更衣,顺便备好饭菜。 方家嫂子絮絮谢过蔚老夫人,才方雁卿去了。她一走,蔚老夫人就拉着蔚成枫坐到椅子上,无限怀念地道, “成枫啊,你能出生,还多亏了方家嫂子呢。” 蔚老夫人待字闺中时,曾是名动攫阳城的才艺双绝的员外千金。明里暗里爱慕她的人不知排了多长的队,说媒的人把员外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可蔚老夫人眼光独到,她不爱风流士子,也不喜高官富户,独独看中了当时只是个禁军侍卫的蔚成枫的父亲。 第71章 故事 蔚成枫的父亲蔚湛虽说长得一表人才,颇具将才之风,可毕竟只是个侍卫,家境也很普通,自然配不上员外千金。把自己的掌上明珠许给如此平凡之辈,员外肯定是不乐意的。他拒绝了那么多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弟的求亲,可不是因为女儿不喜。那么美貌又具才情的女子,送进宫里嫁给皇上,成为家族的助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员外想得虽好,奈何女儿并不愿任由他摆布。得知父亲要将自己送进宫里,蔚老夫人明面上虽没怎么反抗,实则私下已开始与蔚湛筹划。思来想去,最好的也不过是前人用惯的私奔一计。到时即使被员外抓回,蔚老夫人也坏了名声,员外是断不敢再打把她送进宫里去的主意的。 敲定计划后,蔚老夫人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闺房待了几天,天天连房门都不出,只抚琴刺绣。员外以为她想通了,又寻思着总把女儿关在屋里,不闷出病来,人看着也不精神,送进宫里选秀怕是要吃亏。于是对蔚老夫人的管制稍稍松懈了些。 蔚老夫人和蔚湛等的就是高度警惕后放松下来的一刻。 是夜,趁着天气静好,蔚湛潜进员外府,偷偷带着蔚老夫人私奔了。 为了不被发现,两人一路朝着山林深处跑,经过重重险阻,好歹甩掉了员外派来的人。 可惜再完美的计划,总还有漏洞。 尽管蔚老夫人与蔚湛顺利摆脱了追兵,却没想到会在深冬的山林里迷失方向。脚下的积雪又深又厚,走起路来非常困难,稍不注意就会摔倒。周围都是挂满冰棱的枯枝,还不时传来野兽的咆哮,似乎下一秒,就会从身后冒出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更雪上加霜的是,两人身上穿的衣物并不足以抵御森林深处的严寒,稍作停留便被冻得瑟瑟发抖。 最后实在走不动了,蔚湛才带着蔚老夫人找了块背风的巨石坐下,两人紧紧靠在升起的火堆前,不觉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蔚湛常年练武,倒是扛得住冻,奈何蔚老夫人身/子娇弱,当即就发起热来。 迷路加上生病,还没有吃喝,蔚老夫人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泪眼朦胧地拉着蔚湛,要他答应自己一定好好活下去。蔚湛当然不肯答应,抱起她又开始在山林里找路。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在两人都快撑不住的时候,竟意外绕进一片枯树林,遇到了进山来砍柴的樵夫。 那个樵夫,便是方雁卿的父亲方伍。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方武带着蔚湛和蔚老夫人回了自己位于半山腰的家里,又是生火,又是熬汤,那时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的方武的妻子也扶着腰来帮忙。 方武夫妇的淳朴善良,让蔚老夫人和蔚湛感念于心。蔚老夫人更是和方武妻子结为姐妹,亲热地喊她方家嫂子。 大抵女人都有着作母亲的渴望,蔚老夫人也不例外。所以当她摸着方武妻子的肚子,感受着内里小生命的胎动时,又是惊喜又是羡慕。 “姐姐觉得是个男娃还是女娃?” “我希望是个女娃。男娃太皮实了,女娃多好,又乖巧又听话。”方家嫂子满足地轻拍自己的腹部,脸上带着即将成为母亲的骄傲和喜悦。 “要真是个女娃,将来做我家的媳妇可好?”蔚老夫人略带羞涩地说完,又怕方家嫂子误会,连忙解释道, “我和蔚湛还没成亲呢,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方家嫂子拉着她的手笑道,“我们不过山野村民,哪里高攀得上?要是妹妹不嫌弃,能替我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字,我就高兴得很了。” “就叫雁卿吧?” 蔚老夫人坐在门前苦苦思索时,适逢天边一群飞鸟掠过,便有了灵感。 “雁卿,雁卿,如鸿雁般轻盈美丽的女子,姐姐觉得如何?” 方武妻子念了两遍,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就高高兴兴地记下来了。 蔚老夫人和蔚湛在方武家住了月余,等员外终于带着一众随从赶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方家简陋的小木屋了成了亲。 生米煮成熟饭,员外是不认也不行了。 蔚老夫人顺利和蔚湛结为夫妻,员外虽不甘心,可毕竟只有蔚老夫人一个女儿,所以还是明里暗里帮了蔚湛不少的忙。 蔚湛在军中渐渐得到重用,蔚老夫人也有了身孕。 她却没忘了方武夫妇,算着方家嫂子临盆的日子,还特意托人去了信问。 “可惜啊……”蔚老夫人讲到这里,眼里的泪就滚下来了,“方家嫂子的确生了个女娃,可惜落地就走了……否则,她就是成枫你的妻子了。” 蔚成枫听了,觉得好笑, “所以娘就把那个婚约转给姝儿了?” 蔚老夫人认真地点头道, “我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到方家嫂子。那时方家嫂子失了孩子,伤心过度,方大哥带着她回老家散心,最后两人定居在了那边,我们就失了联络。我担心他们日后遇到困难,于是托人带了一块玉佩给他们。倘若他们需要帮助,可凭着玉佩来找我们。” “今早守门的小四一拿着这块玉佩进来,我就知道是她们来了。十多年未见,原来方大哥已经病故了,而方家嫂子七年前生下了一个儿子,她还是用了我取的名字,叫他雁卿。他们老家闹了饥荒,她不得已带着雁卿来投奔我,我见雁卿乖巧懂事,又可怜那个早夭的孩子,于是作主让雁卿与姝儿订下娃娃亲。成枫,你不会怪娘吧?” 蔚成枫不置可否,只道, “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孩儿。” 当时的蔚成枫,对这个故事是没有丝毫怀疑的。 可现在,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母亲苦苦追寻,才得以与父亲成亲,以父亲木讷沉稳的性子,又怎会贸然带着母亲出逃?还在深山中与她私定终身? 若用情至深,一切不合理都解释得通。 可一旦将感情抽离,这个故事就变成了拙劣的谎言。 “是,我骗了你。” 真相埋藏了这么多年,她贪念了这个美好虚假的故事这么久,她其实很累了。 “没有私奔,没有深林里的九死一生,更没有什么方武夫妻,这一切,都是我编的故事罢了。” 当年她的确被人称道才貌惊艳,也真的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可她老来得女的父亲对她甚是宠爱,她想怎样便怎样,在婚姻一事上,更是遵从她的意愿。 可是为了那人最后的心愿,她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 这个故事要是真的,该多好……哪怕和他就此亡命天涯,也好过事事顺遂,可他心里却装着别人。 更可笑的,她自找的。 所以,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蔚湛。 “娘,你为何要骗我?” 蔚成枫很好奇,蔚老夫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费尽心思为雁卿编造一个虚假的身世? 蔚老夫人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很显然,她又坠入回忆之中。 “我不是骗你,是为了骗过那个人。” “谁?” 究竟是哪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需要当时在攫阳城卓有根基的镇远将军的夫人这样做。 “当今圣上。” 蔚老夫人篡着珠子,缓缓道。 “成枫,这些年来,你只知道你爹爱着一个男人,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蔚成枫蹙眉摇头道, “我那时一心只恨父亲荒唐,的确没想过他迷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苏鸿睿。” 蔚老夫人轻声道,事隔多年,提起这个禁忌的名字,她仍习惯性地放低声音。 蔚成枫浑身一震。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或者可以说,在攫阳城内,没有人会不知道苏鸿睿。毕竟云泽有史以来,因为叛国通敌之罪被处决,死后连通刚生下的孩子一并抛尸乱葬岗的皇后,只有苏鸿睿一人。 “他就是你父亲爱慕的人,而雁卿……就是他的孩子。” “雁卿……是苏鸿睿的儿子?” 蔚成枫惊得差点拍案而起。 “当年苏鸿睿叛国通敌的罪名一落实,整个攫阳城都震惊了。一想到镇国戍边屡立奇功,还贵为一国之后的将军,竟然勾结西夷国,企图牟朝篡位,众人激愤不已,都恨不能先杀之而后快。” “唯有你的父亲,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仍不相信苏鸿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执意要去救他。” “你父亲也确实用尽了一切手段,求了所有帮得上忙的人。可苏鸿睿的罪名,是皇上亲自证实的。降罪的圣旨一下,苏鸿睿就被秘密地软禁起来,除了皇上,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你父亲暗查了好几个月,才终于摸到一丝线索,可惜那个时候苏鸿睿已经快要生产,想不惊动任何人将他救出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父亲到底没有成功,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到解救之法时,有人从宫里递来了消息,苏鸿睿已经死了,孩子刚落地,他就服了毒。” “你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定定站了一会儿,随即呕出血来,直挺挺地就倒下了。” 蔚老夫人说道这里,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那个即使挖肉取箭也仅皱下眉头的男人,竟然也有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 “他这一倒下,就再也没起来。哪怕随后,有人抱了个襁褓中的婴儿潜进府里来找他,说是苏鸿睿的遗孤,他也没能好起来。” 就好像那个人一死,他就跟着死了一般。 “那个脸上血迹都没擦干净的孩子,就是雁卿。” 蔚老夫人悲戚的脸上展露一丝笑意, “你父亲强撑着坐起来,说什么也要抱抱他。” “我从来不知道,他也有那般温柔笨拙的一面,仿佛他怀里抱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第72章 真实 蔚湛一病倒,蔚老夫人就慌了。可慌乱之中,她仍留着一丝理智。 苏鸿睿的孩子已经被送到府里来了,若不及时想出对策抹掉孩子的踪迹,恐怕蔚家也要一并遭殃。她不明白皇上何以对苏鸿睿这般绝情,不仅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才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更让人心惶惶的是,因为苏鸿睿,被牵连的不仅仅是苏家。凡是与苏家交好的官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曾经在攫阳城内举足轻重的苏简父子,一夕之间变成了人人避而远之的灾星。作为苏鸿睿的同僚和挚友,在事发之前,薛湛就已经被皇上明升暗降数次了,他手里的兵权也被剥夺殆尽,现在身上只挂着个看来威风的闲职。 可以皇上的多疑,他怎么会就此放心蔚湛? 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薛湛还躺在床上,蔚老夫人抱着陷入沉睡的孩子,满心焦虑地踱来踱去,却无计可施。而送孩子来的那个男人,一放下孩子就急匆匆地走了,蔚老夫人甚至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那一夜,整个将军府出奇地安静。就像深夜里的攫阳城一样,半点声响都听得分明。若不是那个男人的到来,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苏鸿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蔚老夫人嗟叹一声,庆幸道, “不知宫里的人用什么方法瞒住了孩子的事。两天以后,皇上派来的侍卫只来府里例行盘问了一番就回去复命了。” “那个时候雁卿早被送到西北深山的无名村落,而那个送他来的男人和我约好,待雁卿六岁的时候,就将他送回来。” “为了不让人疑心他的身世,不联想到那件事上,我们才编造了这个故事。” 终于将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吐露出来,蔚老夫人长舒一口气,顿觉轻松不少。 “既然把他安全送出去了,又为何再冒险接他回来呢?” 蔚成枫觉得这个做法太不合理,既然雁卿的身份不容于世,那他应该逃得越远越好。 蔚老夫人怔怔道, “这就是你爹的遗愿。” “孩子送是送走了,可谁能保证他就一定安全呢?即便他性命无忧,也不一定衣食无虞。所以你爹临终前恳求我,等这件事淡了,一定将孩子接回身边抚养。” 是啊,那个人求她了,一辈子没流过泪、服过软的男人,竟然拉着她的手求她。那双眼睛就算已经快要失去神采了,在她未点头之前,仍不肯闭上。 她知道,不是因为孩子身世可怜,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孩子。 哪怕不能保全苏鸿睿,这个人,也一定要保全他的孩子。 而她,又怎能忍心见他死不瞑目? “成枫,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对雁卿那般宽容了。”老夫人关起了记忆的闸门,淡笑道。 “娘……” 蔚成枫握住蔚老夫人的手,由衷感概道, “爹他委实欠您良多。” 蔚老夫人微微摇头, “我自取之,与人无尤。”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从未骗她。除了爱,他给了她女人渴望得到的一切幸福。所以,她怨过,却不恨。 “娘,我能再问你一件事吗?” 蔚成枫沉吟良久,忽然抬起头道。 蔚老夫人点头,“问吧。” “既然这件事您辛辛苦苦瞒了这么多年,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出来呢?虽然苏鸿睿一案已时过境迁,但他毕竟是云泽的罪人,雁卿的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蔚成枫越说,心里越觉不安。 蔚老夫人却笑了, “成枫,你我以后怕都不能再直呼雁卿名讳了。” 蔚成枫不解地看向她。 蔚老夫人接连叹息几声,直道真是报应。 “当年皇上下令处死苏鸿睿时,其实是有不少大臣求情的。尽管苏鸿睿叛国通敌罪无可恕,可他肚子里怀的毕竟是天子血脉,怎能一并处死?许多人都附议,且等苏鸿睿生产完毕,再行刑不迟。” “皇上没有答应?” “不。”蔚老夫人摆头道,“他答应了。他同意让苏鸿睿生下孩子。” “可他不要那个孩子,孩子一生下来,他便昭告天下,那是苏鸿睿与敌国太子的孽种。” “成枫啊,你知道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吗?” 蔚老夫人突然转过头,问明显震住了的蔚成枫。 “是……” “是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杀死她的孩子。” 蔚成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剧变,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苏鸿睿带着一身病痛,生生撑到临盆,为的只是腹中孩子能有一条生路。可等来的,却是赐死他与孩子的毒药……我能理解,当时的苏鸿睿该有多么伤心绝望……” 蔚老夫人也没想过,她竟会同情苏鸿睿,甚至还为他落了泪。许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吧,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忍心见其遭罪的。 “我那时还埋怨过他,为什么要权欲熏心地妄想帝位,还连累一个无辜的孩子。可你爹坚持认为他是冤枉的。” “我没有信他,也不肯信他。我以为他被感情蒙蔽了眼睛,苏鸿睿与敌国太子来往的书信都被皇上搜到了,他怎么可能是冤枉的呢?” 蔚老夫人顿了顿,抚着胸口平息下激动的情绪,才接着道, “可我现在知道了,错的人是我。雁卿他……应该是皇上的亲子。” “怎么会!” 蔚成枫不敢相信,更不能理解。若雁卿真是皇子,那皇上的所作所为就太过匪夷所思,不可理解了。 “我在西北那边都听说了,皇上他赐还了苏家的宅邸,亲自去镇远将军府迎苏鸿睿的牌位。你想,若当年苏鸿睿真的叛国通敌,皇上他会这样做吗?” “而他冒着被百姓议论猜疑的风险,也要为苏家平反,不正印证了苏鸿睿是冤枉的吗?” “可在皇上心里,苏鸿睿和他的孩子都已经死了。”蔚成枫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烦躁的情绪。尽管知道不可能,他仍然下意识地排斥皇上可能会寻回方雁卿这个想法。 “皇上的确不知道雁卿的存在,可你以为,雁卿是怎么从固若金汤的皇宫逃出生天的?” “总有人,会忍不住说出真相的。” “元喜公公,陛下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御药房里,正聚在一起研究药材,讨论药方的御医,一见元喜进来取药,都纷纷迎上去关切地询问皇上的病情。 说来也怪,皇上的病来得急陡,一夜之间就卧床不起,却查不出什么根由。御医们为此弄得焦头烂额,查不出病根,就无法对症下药,只能开些保守的养身调理的方子。可皇上的病一直未见好转,他们也有些坐不住了。要知道,若皇上的龙体出了半点差池,他们的脑袋也要跟着搬家了。 故一见到元喜,御医们都迫切地将他围住了。 元喜朝众御医礼罢,脸上也露出焦急的神色。 “药倒是都劝着皇上按时服了,可……皇上还是捂着心口喊痛,半夜疼得厉害的时候,诸位大人也见了,汗都将褥子浸湿了。这……唉……” 元喜虽没说破,但大家都听得出来,皇上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可唉声叹气也变不出灵丹妙药来。元喜端着药一走,御医们又放下满腹忧虑,重新聚拢探讨如何医治皇上的病。 元喜转过回廊,都还听到他们激烈争辩的声音。 呵。 他冷冷一笑,什么天山雪莲,千年老参,殊不知,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那心药,你们找的来吗?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只有明灭跳跃的黯淡烛火。他摒退了身边的人,独自举着火把,走向天牢最深的角落。 火光一扫,便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了。 那个昔日身披磷光铠甲,足踏青葱宝马的威风凛凛的镇远将军,现在已经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贼。 他刚一站定,那个人就抬起头了,乱蓬蓬的头发下满是污垢的脸上,只有血淋淋的伤口是醒目的。 不仅脸上,随着他蹒跚走近,他才发现他身上的囚衣也沾满了皮鞭抽打留下的血迹。而宽松的囚衣下,他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了。 “有六个月了吧。” 他抬起他青白色脸,手指有意地捏在还未结痂的伤口上,如愿听吃痛的抽气声。 “承延……” 他竟敢一开口,就直呼自己的名讳! 李承延想也不想,一个巴掌就扇上去了。 啪! 苏鸿睿重重摔在地上,双臂却牢牢地护着自己的腰腹。 “皇上……” 他的身上都是伤,手腕脚腕曾被重物吊过,动作起来非常迟缓。可苏鸿睿仍是很迅速地爬起来了。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牢门,以一种李承延从未听过的卑微语气,改口了。 “皇上,我爹他去找过你了,对不对?” 李承延嫌恶地看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漫不经心地道, “是有怎样?” “我爹他……对你说了什么?”苏鸿睿焦急地问道。 “也没什么。” 李承延用轻松地语调道, “不过是用兵权换你的性命罢了。” “你……答应了?” 苏鸿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 李承延笑笑, “他提的条件的确很具诱惑力,好似怕我不动心,他还附加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鸿睿的眼神一下变得警惕起来。 “他说,只要我肯放你一条生路,你愿意流掉肚子里的孽种。”李承延愉悦地回答。 “不……” 苏鸿睿原本紧抓着牢门手忽然落下,整个人因为失去力道支撑而瘫坐在地上。 “你明明知道的,我没有、没有……这个孩子,也不是孽种……” “那又怎么样呢?” 李承延打断他的低语,眯起眼狠厉地道, “我说他是,他就必须是。” 第73章 梦 苏鸿睿仅存的希望都被这句话摧毁了。 他愣愣地看着李承延脸上快意的笑容,颤抖着嘴唇道, “为什么?” 声音虽轻,李承延却听到了。可他恍若未闻,只回应一声冷笑。 “算起来……我们在一起也有七年了……七年了,承延,你当真对我半分真心也没有?” 苏鸿睿小心又渴切地观察他脸上的神情,企图从那冷若冰霜的眉眼间搜寻到一丝温情。 哪怕一丝丝,也好。 可李承延的神色丝毫未变,勾起的嘴角甚至因为他的问题而更上扬了些。 他觉得可笑…… 苏鸿睿的心顿时凉了,七年的朝夕相对,在李承延看来,原来是件好笑的事情。 “你觉得朕该有吗?” 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李承延自称为朕。似乎为了更好地欣赏苏鸿睿狼狈的模样,他走近两步,撩起衣摆蹲下来,与他对视道, “苏鸿睿,你也许早就忘了薛晓云这个人了吧?” 薛晓云…… 苏鸿睿心中一痛。他捏紧身下的茅草,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 他没有忘,他一直都记得这个名字。 哪怕他早已记不清薛晓云的长相,却依然记得这个名字。 因为他……是李承延喜欢的人。 “呵,真难为你还记得他。” 李承延眼里闪过一抹意外,但随即,他又笑了,一边笑,一边将手伸过去钳住苏鸿睿的下巴,把他拉近到几乎与他面贴面的距离。 “你问朕对你有没有真心?哈哈哈哈……七年前你逼死晓云的时候,朕的心就随着他去了!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恬不知耻地问朕有没有真心?哈哈哈哈……好笑!真是好笑!” 仿佛听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李承延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握着苏鸿睿下巴的手越收越紧,使了全力的手指在他消瘦的脸颊上勒出几道深深的淤痕。 可他感觉不到痛。 又或者,心里疯狂滋长的疼痛,已经将身体的知觉都淹没了。 “既然你恨我入骨,当初又为何频频来访镇远将军府,又为何向我求亲?”苏鸿睿艰难地开合嘴巴,鲜红的血不断从唇角滴落。他却丝毫未觉,仍定定地看着李承延,执着地寻求一个答案。 “这么简单的事,镇远将军也想不明白吗?” 李承延松开了牵制他的手,故作疼惜地在他两颊裂开的伤口上轻抚, “那个时候,朕才刚刚登基,周围虎狼环饲,总需要什么来镇住他们吧?” “而威慑觊觎王位的蠢动者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呢?” 兵符。 有了重兵在手,还有谁还敢不服服帖帖地听话呢? “原来如此……我以为……” 话说一半,苏鸿睿突然顿住了。 “你以为什么?”李承延饶有兴趣地问。 苏鸿睿却不肯说了。 在李承延不满的注视下,他艰难地爬起来,对着他郑重地跪下。 “皇上,薛公子的死,苏鸿睿难辞其咎。我甘愿以命抵命,以慰他在天之灵,以解皇上心头之恨。” “可我已经答应苏简,放你一条生路。”李承延颇遗憾地道。 苏鸿睿眼都不眨地看着他,将他脸上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他动心了。 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孩子的命,而是…… 自己的命。 “皇上放心,即使我死了,父亲与你的交易仍然作数。” 苏鸿睿对他露出淡淡一笑,继续道, “等孩子一出生,我即刻自裁。在此之前,皇上只需假意原谅我即可。如此一来,便算是放我一条生路,而我死于难产,自然是命数难改,怨不得旁人。” “你不后悔?” “不后悔。” 苏鸿睿静静地阖上双眼,泪水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一滴一滴地,坠进李承延的梦里。 就像一场滚烫的雨,溅落的都是痛着心扉的酸涩滋味。 “鸿睿,别哭……” 李承延紧张又局促地伸出手,想擦去苏鸿睿脸上的泪。这个人一直坚强果敢,似乎从来没有软弱的一面。可他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还哭得那样伤心…… “别哭……我不怪你了、我不罚你了,鸿睿,你别哭啊……” 指尖颤抖着,小心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即将触上他的脸。 那张他多年以前,就禁不住频频思念的脸。 “鸿睿……这么久了,你终于肯入我的梦了吗?” 李承延忍着内心的羞惭悲苦,珍惜万分地在苏鸿睿脸部的轮廓上虚划。 他不敢碰。 他怕一碰,苏鸿睿就化为乌有,再不肯显身了。 可苏鸿睿一直在哭。 泪水无声地肆虐,要将他的心都淹没了。 “鸿睿……不要哭……是我错了,你不要哭了……” 他的安慰是那般徒劳无功,就像他终究忍不住伸出的手,还是穿过了苏鸿睿的身体。 哒哒哒哒…… 耳畔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李承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呆呆凝视着空虚的怀抱,突兀地,清醒了。 脚步声越走越近,纱帐前出现一道人影,动作轻缓地撩起合拢的帷幔,挂在床栏的银钩上。 白炽的阳光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了,一道道落在李承延身上,他伸手去接,却触摸不到丝毫暖意。 “陛下,您醒了。” 元喜见他睁开眼,忙凑过去,问道, “陛下可感觉好了些?要不要立刻传唤御医?” 李承延茫然的看他一眼,摆手道, “你下去罢。” “是,陛下。” 元喜恭恭敬敬地退下,留着另一边没挽起的床帘,在微风中徐徐招展。 李承延侧过头,视线从床顶转向大殿里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处,都或稀疏或稠密地洒着阳光,理应看着就觉得暖意融融的。 但他只觉得冷。 那冷意,如附骨之蛆般见缝插针,牢牢攀附住他,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的温暖。 “骗子!明幽是大骗子!” 段明幽从集市买回的几包点心并没有哄得韩青树开心,没见自己心心念念的蝴蝶,韩青树委屈得直掉眼泪。他眼巴巴地守在房门口,等了段明幽整整一天,若不是沈沉璧拿吃食哄他,他都舍不得离开。可他一觉醒来,段明幽是回来了,却没把蝴蝶找回来。 “乖……不气啊,我明天再出去找,一定找回来,好不好?” 段明幽抱着挣扎不已的韩青树,耐着性子哄他。 “不好!” 韩青树被他骗了两次,不肯再信,气鼓鼓地在他的脖根上留下几排牙印。 “青树,怎么又咬人?” 段明幽哭笑不得地摸摸他的脑袋。 “没咬人,咬坏蛋!” 韩青树理直气壮地回他。 “青树……嘶!” 段明幽才唤他一声,又被咬了一口。韩青树虽然生气,却没下死手,段明幽却装得很痛的样子,韩青树犹犹豫豫地松开嘴巴,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小心地抬起头看着他道, “很痛吗?” 段明幽赶紧点头。 “好痛!” “那……我给你吹吹?”韩青树懊悔地道。 段明幽摸摸他的脸,得寸进尺道, “还要亲一亲才行。” 韩青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转着脑袋四处看下,确定没有旁人在,才踮起脚,朝段明幽倾身过去。 段明幽闭上眼,等着笨拙的亲吻送上门来,可等了一会儿,都没见韩青树动作。他纳闷地睁开眼看,就见韩青树愣愣地倚在他怀里,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 “蝴蝶……” 他揉揉眼,忽然开心地笑了。 段明幽顺着他眼光看过去,果然在窗台的花盆边缘看到一只闪着荧光的引路蝶。 “蝴蝶,明幽,蝴蝶!” 韩青树焦急地推推段明幽,示意他去捉。 段明幽低头亲亲他,笑道, “不要着急,蝴蝶认得青树,它自己回过来的。” “真的吗?” 韩青树兴奋得两眼放光。 “嗯。” 段明幽点点头,从腰间摸出一只瓷瓶,拔去塞子放在韩青树手里,一股浓郁的花香顷刻从瓶子里逸出,很快在房间里飘散。 不远处的蝴蝶也嗅到了花香,纤细的触角上下动了动,当真扇动翅膀朝韩青树飞来,最后稳稳落在瓶口上。 “十一。” 段明幽对着光线晦暗的角落喊道。 十一应声而出,悄无声息地立在韩青树身后。 “好好照看他。” “是。” 段明幽放开已经完全被蝴蝶吸引住的韩青树,往后退几步,翻身从窗台飞跃而下。 “师兄,你好慢呐!” 坐在花丛中的莫鸿屿看着潇洒飘落而下的人,又往嘴里塞了块点心。 段明幽走到他身边坐下,整了整衣袖,道, “何事?” 莫鸿屿嘴一撇,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可怜兮兮地道, “师兄,你对人家好冷淡!” 段明幽面无表情地对着他。 “……” 莫鸿屿自觉没趣,也理好表情,正经八百地道, “师兄,你交给我的事我都查清了!” “哦,我都知道了。” 段明幽淡淡地应到。 “诶?!” 莫鸿屿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你怎么知道的?” “展清墨比你跑得快多了。”段明幽意有所指地道。 莫鸿屿嘿嘿地笑几声,在返程途中,他的确溜去干别的事了,才耽搁了这么一两天。可是…… “师兄,你怎么认识展大哥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段明幽显然不想说多,随意敷衍一下,朝他伸手道, “把玉佩还我。” 莫鸿屿知道自己撬不开他的嘴,只好不甘心地从怀里掏出鲤鱼玉佩递还给他。 段明幽接过玉佩的时候,莫鸿屿心思一转,突然想起一件事。 “师兄,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段明幽不明所以地挑下眉。 “我是说……你让我凭着玉佩找的那个人,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纵使见惯了血腥,莫鸿屿想起清心阁里那个只剩呼吸人,也不免有些胆寒。 第74章 归来 “这件事说起来,不知有多凑巧!” 莫鸿屿狠拍下大腿,凑近段明幽神神秘秘地问, “师兄,你猜我是在哪里发现另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的?” 段明幽斜他一眼,淡淡道, “不会就在恒春谷里吧?” 状似随口一说,却正中靶心,莫鸿屿佩服得五体投地,双目生光, “师兄,这你都猜得到!” 段明幽心里暗笑,正如莫鸿屿所言,苏挽之手中的玉佩极为常见,要想寻得另一块一模一样的,岂是朝夕之间就能办到?而这次莫鸿屿一路直奔恒春谷而去,哪里有暇□再顾玉佩之事。稍动下脑筋,便能知道玉佩是在何处发现的。可刚才听莫鸿屿的描述,明显持有玉佩的人不是方雁卿。可展清墨明明已经承认,方雁卿就是苏挽之的兄长,那莫鸿屿口中的人又是谁? “师兄,我记得你提过,持有玉佩之人就是苏挽之的兄长……可是……”不等段明幽问起,莫鸿屿就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惑了, “我在恒春谷中见到的那个人,已经年过不惑,怎么看,都不像苏挽之的兄长啊……倒比较像……” “像什么?” 段明幽闻言,心下已是一惊,一个猜想猛然在脑中闪现。 “像他爹。” 莫鸿屿将自己的猜测据实告之。 “虽然展大哥不肯透露那个人的身份,但是现在想想,他和苏挽之年龄相差甚大,瞧着又的确有几分相似……真是太奇怪了。”说完抓抓脑袋,表示费解得很。 “你可知那人姓名?”段明幽放在茶杯上的手慢慢收紧。 莫鸿屿摇摇头,无奈道, “展大哥不肯告诉我。不过那人真够惨的,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全身瘦得皮包骨头,而且已经昏睡二十多年了,听展大哥说,他只有每夜子时才睁眼片刻,其余时候都毫无知觉。就像是……‘活死人’一般。” 咔嚓! 段明幽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裂,茶水随着碎瓷片淌落一地,他却浑然未觉,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竟显出狰狞的表情。 “师兄,你怎么了?”莫鸿屿惊讶地看着他流血的手。 段明幽这才回过神来,一面摘去手上残存的碎片,一面对他颔首道, “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我会修书给师傅,劝他同意你的请求。” 莫鸿屿脸上浮起惊喜之色,立时将方才的问题抛诸脑后,也不再深究段明幽的反常表现,欢天喜地地朝他一拱手,连声道, “师兄,你对我真好!” 段明幽支起食指,抵住他的额头阻止他投怀送抱,嫌弃地道, “我可不是你家少爷。” “师兄!”莫鸿屿跺着脚撒娇,“你取笑人家!” 段明幽被他扭曲的姿势和腻歪的声音膈应得恨不能一掌拍死他。 “你可以滚了。” 莫鸿屿听了,不知从哪里掏出张绣花帕子出来,像模像样地缠着手上,擦着眼角莫须有的泪花控诉, “师兄,你用过就丢、始乱终弃!呜呜呜……人家的命好苦……” “再不滚我就不写信了。” 莫鸿屿心情越好,就越爱装疯。段明幽深知这点,不慌不忙地按上他的死穴。 莫鸿屿果然消停了,再三请求段明幽一定要在信里多替他美言几句,才万般不舍地运起轻功离去。 “啧!” 目送他的背影飘远,段明幽扯下嘴角, “看来这次是来真的了。” 他好笑地摇下头,但很快,就敛起笑意,陷入沉思之中。 段明幽在花园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知想什么入了迷,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恍然叹息。待到下人上来通报老爷回府,他才如梦初醒,霍然站起身,朝大厅走去。 这时沈沉璧已经换下朝服,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了。见他风风火火地进来,大失素日的从容优雅,不由玩笑道, “才一日不见,明幽就念我至此了?” 段明幽不笑,也不恼,挥手斥退左右,神情肃穆地对沈沉璧道, “那件事已经确定了。” “什么事?”没头没脑的一句令沈沉璧反应不及。 “苏挽之的身世。”段明幽深深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复杂。 “他当真是……”沈沉璧朝周围看下,放低声音道,“他当真是苏大哥的……儿子?” 见段明幽点头,沈沉璧不胜唏嘘, “没想到他竟逃过一劫……” “还有你更想不到的事。” 段明幽说着,广袖一挥,敞开的门窗在内力催起的劲风带动下依次关上,他亦走到沈沉璧跟前,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 “不仅苏大哥的儿子活着,苏大哥也尚在人世。” 沈沉璧慢慢转过脸,眼里写满震惊, “怎么可能?我们亲眼看见苏大哥的尸首被连夜移送乱葬岗……那时御医也证实他已断气多时……他不可能还活着的!” “是啊,当年我们的确亲眼所见。但是,谁又能保证眼见就一定为实呢?”段明幽讽刺地笑笑, “沉璧,我们那时太年轻了,以为生就生,死就是死,却不知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方法。” “你是说,有人做了手脚,让苏大哥呈假死之状?”与段明幽眼神交汇之际,沈沉璧脑里突然灵光一闪。 “不错。”段明幽眯起桃花眼,玩味地道,“我现在好奇的是,究竟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又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劳动展清墨替他跑腿?” “此事展清墨也参与了?”沈沉璧更加难以置信。展清墨此人武功虽深不可测,却最怕惹麻烦,他怎么会参与到这件稍不注意后果就不堪设想的事里来? “展清墨不仅参与了,他还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环。若不是他,苏大哥和他的孩子怕没那么容易逃出升天。” 段明幽冥思苦想一下午,总算将整件事理出一条脉络。现在唯一困扰他的,便是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到底是谁? “会是她吗?” 段明幽想到一个人,却有有些不确定。 沈沉璧听出他所指何人,想了想,觉得可能性不大。 “当年事发之时,她已被皇上架空,苏大哥之事她应该帮了忙,却肯定请不来展清墨。” “那会是谁呢?” 段明幽双眉紧蹙,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明幽……” 肩头倏地一沉,段明幽抬头望去,就听沈沉璧道, “我知道是谁了。” “谁?”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药换掉,并且保证苏大哥服下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你是说……元喜?”段明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他是李承延的心腹,苏大哥又是李承延深恨之人,他不会蠢到分不清利害关系。” “明幽,你的话虽有道理,但是你忘了,元喜即是李承延的心腹,他自然一直随侍在李承延身边。苏大哥和李承延在一起七年,以他宽厚良善的性子,恐怕早就无意收了元喜的心。” 沈沉璧的推测虽有些大胆,但却是最能说得通的解释。 当年苏鸿睿被幽禁冷宫,正是元喜每日为他送药。若他要想在药里动手脚,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段明幽叹口气,心有不甘道, “要是能当面问找元喜对质就好了。” 沈沉璧却摆头道, “不必多此一举。” 段明幽不解道, “沉璧何出此言?” “李承延卧床十数日,病情丝毫没有起色,太后派人传口谕,请求面圣。” “李承延不是连带她也恨之入骨吗?他肯见她?”段明幽嗤笑一声,不屑道,“他当年执意要将苏大哥挫骨扬灰,现在又此般惺惺作态与谁看!” “他可能后悔了吧……” 沈沉璧的态度倒不似段明幽般狠绝,反而颇有感触地叹道, “我们一样恨他冷酷无情,可当年我们对青树做的,又比他好到哪儿去呢?” 段明幽沉默片刻,也道, “是啊……我们唯一比他强的,就是及时醒悟了。” 可那真的算得上及时吗? 等他们认清自己的感情时,韩青树已经神志不清,状若癫狂了。若不是那时有了无虞,恐怕他也早就…… “沉璧,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段明幽才开口打破沉默。 沈沉璧扶着额头,苦笑道, “莫非还有变数?” 段明幽也跟着笑了, “你猜得不错。而且这个变数,还是你我看着长大的。” “是蔚姝还是方雁卿?” 有幸让沈沉璧看着长得的,除了他自己的儿子,就只有时常随着蔚成枫来宰相府作客的蔚姝和方雁卿了。 “方雁卿?” 还不等段明幽表态,沈沉璧已经得出了答案。从蔚姝比方雁卿小六岁,她出生时苏鸿睿早已“死”去,两人之间断不可能有关系。那剩下的,便只有方雁卿了。 “血缘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段明幽翻过一只杯子,提起尚留余温的茶壶,缓缓往里注满清茶,再添满沈沉璧面前空落的杯子,才道, “当初无虞不过见过苏挽之数面,就对他心生好感,在此之前,每次雁卿随着成枫来府里,他的眼睛都是围着他打转的。我还暗笑他小孩儿心性喜新厌旧,见一个就喜欢一个。现在知道了苏挽之和方雁卿原是双生兄弟,我才知道,原来无虞的眼神竟是我们中最好的。即使苏挽之与方雁卿长相并不相似,但他们给人的感觉,却出奇地相似。想必无虞也正是因为这点,才被苏挽之吸引的。” “苏挽之和方雁卿……是双生子?” 沈沉璧突然抬起头,赤红着眼道, “明幽,苏挽之和方雁卿是双生子!” 段明幽被他过于激烈的反应吓一跳,拍拍他的手道, “沉璧,你怎么了?” “明幽,你忘了神裔一脉的传说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到周六都要上班的苦逼作者菌表示,坚持日更,但不能统一更新时间,对不起等待的筒子t^t,周末会尽量双更(这是一个美好的向往……)总之,谢谢大家的留言和支持,我知道这篇文有很多不足,我会尽量做得更好:)就酱! 第75章 当年 云泽开国之初,境内弥漫一股怪雾,女子受之,即眩晕无力,渐至卧床不起,最终虚耗而亡。景帝李琰遍招天下名医,却无人能解雾障之毒。一时之间,云泽人口锐减,民心动荡不安,国内谣言四起,传言景帝执娶男子为后,触动天怒,才得此恶报。后将军薛鱼以帝后之尊,徒步攀登神山凤栖,以息天神之怒。神感其诚,特许薛鱼以男子之身诞下双生子,一子与寻常婴孩无异,一子眉心点缀一点朱砂红痣,是为神裔。 自此以后,凡皇室血脉,双生者,必循此例,而百姓之中,无一此例。 “当年,我们的确都相信苏大哥不会叛国通敌,但他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却让人不得不怀疑……” 二十四年前,李承延在苏家的帮扶下,已经立稳根基,其中镇远将军苏鸿睿更是功不可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李承延继位后,云泽扩充的领土,都是苏鸿睿带领将士们浴血奋战得来的。正是因为云泽在李承延的统治下,达到了又一鼎盛时期,与之毗邻的西夷国忌惮不已,趁苏鸿睿领军东扩时越过边境的沙漠,占领了数个边陲小城。 苏鸿睿带领十万人马火速驰援,历经一番艰苦厮杀后,终于将敌军败退。可苏鸿睿却不慎遭到西夷太子暗算,身中数箭落入敌军包围,不幸被俘。 西夷太子早知苏鸿睿身份特殊,不仅是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更是云泽尊贵的皇后。苏鸿睿一被俘,他即刻开出条件,要想皇后安全归来,云泽必须割城十座,奉上金银千万,并与西夷订立婚盟。 面对西夷贪婪的索取,李承延沉默了。 苏鸿睿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朝野之中纷争不断,感怀苏鸿睿汗马之功者,力主纵使暂且退让,也要让皇后无险而归。而一直被苏家权势压制的官员,则一味上书劝谏,皇上当为江山社稷考量,万不可感情用事。 那时候,沈沉璧还拜在苏简帐下,只是个不起眼的翰林学士。他旁观了这场激烈的唇枪舌战,一面为苏鸿睿的安危忧心,一面又愤恨西夷太过得寸进尺。 又要巨款又要割城,还妄想联姻,一旦同意他们的条件,正处在鼎盛时期的云泽将会遭受不小的打击。 是否营救苏鸿睿一事,最终没有定论。云泽驻扎边境的大军隔着沙漠与西夷对峙。 三日后,前去西夷和谈的使者归来,却并没带回让人欣慰的消息。 由于对云泽修改后的条约不满,西夷太子已将苏鸿睿软禁起来,若李承延三个月后还不能给出让他们满意的答复,便将苏鸿睿的人头送回。 “当时大家都很奇怪,向来性急的西夷人,竟肯等上三个月的时间。” 沈沉璧回忆起那段往事,内心的激愤之情丝毫不减。他眼看敬爱如父的苏简忧心忡忡,一日比一日苍老,却无能为力。云泽虽没同意西夷的要求,却还是送去了不少的钱财安抚。也有人提议派细作混进西夷皇宫,偷偷将苏鸿睿营救出来。 眼看三月之期渐满,可派去的人,都没有再回来,而苏鸿睿却被藏得越来越深。 失去了苏鸿睿的消息,李承延勃然大怒,探子回报的当日,便将当初力主继续同西夷作战的大臣狠狠责骂一顿,有几个人还挨了板子。 第二日,他亲自前往迎接前来和谈的西夷太子,并与之密谈数个时辰。 谁都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三月期限一到,苏鸿睿就被放了回来。 云泽却没有割让城池,也没有同意联姻的要求,不过却给了西夷一笔更加巨额的赔款。 这个结果已经是出人意料的好了。国库虽然遭受重大损失,总好过割城联姻,既让百姓沦为奴隶,又有损皇室尊严。 更重要地是,苏鸿睿平安归来了。 “那时我们都只顾着高兴了,却没想过既然西夷太子仅仅因为赔款,就肯将苏大哥放回,直到那件事……” 沈沉璧至今都还记忆犹新。苏鸿睿回来不到半月,李承延就在苏鸿睿的寝宫里发现了一封西夷太子亲笔所写的书信。 信上洋洋洒洒地描述了对苏鸿睿的爱慕之情,以及对苏鸿睿在西夷时,两人共度时光的怀念。 而这封信,是在苏鸿睿的贴身衣物里发现的。 身为云泽的皇后,却私藏敌国太子的情书。 此事一发,朝野震惊。 尽管苏鸿睿极力辩驳,却没有听信他的解释。 并且因为这封信,之前西夷太子反常的举动,倒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与苏鸿睿本有私情,当然不愿取他性命。可三月期限已至,云泽仍不肯同意西夷的条件,他反而陷入被动。索性在与李承延和谈时,接受他的提议,收下巨款便将苏鸿睿放回。也算不枉这次大动干戈。而重返云泽的苏鸿睿,则潜伏在皇上身边,随时等着再一次反扑的机会。 “不!朕不信!” 尽管证据确凿,李承延却仍不愿相信苏鸿睿会私/通敌国太子。 “鸿睿已经有了朕的骨肉,他怎么可能与敌国太子有/染!” 李承延激动之下,说出了另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 苏鸿睿怀孕了! 皇后怀上子嗣,如此重大的事情,在李承延公布之前,却无人知晓。 “微臣斗胆,敢问皇上是如何得知皇后有孕?” 群臣议论片刻,便有人提出质疑。 “当然是鸿睿亲口告诉朕的。” 李承延说完,整个人慢慢坐回龙椅上。随后,他手一抬,厉声道, “宣太医!马上宣太医!” 太医很快就提着医箱来了,在李承延的授意下,悬起丝线,仔细为苏鸿睿请了脉。 “恭喜皇上,苏将军有喜了!” 李承延的脸上却未见喜色,他沉着脸问道, “苏将军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回皇上,两月……两月有余。”两月二字一出口,太医满脸的笑容不见了。他猛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不已。 这下不仅是李承延,苏鸿睿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被西夷软禁三月才放回国的皇后,却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个孩子是谁的,当然不言而喻。 随后,苏鸿睿就被盛怒的皇上下到天牢,在如山铁证之前,没人再敢为苏鸿睿多说半句。 “苏大哥被李承延下令关进天牢的时候,我们都不信他真的同夷国太子有私。也许那封信,是有心人陷害,说不定就是夷国太子所为。苏大哥多年来为云泽立下无数军功,镇远将军的名号也早被西夷知晓。夷国将他放回,无异于放虎归山。构陷苏大哥一事是他们所为,绝对说得通。” 当时这样想的,又岂止沈沉璧一人? 可在有人提出来之前,李承延便公布了苏鸿睿怀孕一事。 那封信还可以说是有人捏造,可苏鸿睿两个月的身孕,却是无法作假的。 忆及此处,沈沉璧面露愧色, “自古以来,被别国掳走的皇族,大多受过轻侮。何况苏大哥这样地位尊贵又威风凛凛的名将。我那时竟也以为……他肚子里的孩子是西夷太子的。” 尽管他绝对相信苏鸿睿的为人,可被软禁他国,西夷人又以野蛮著称,在多次商谈未果后,对苏鸿睿做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就连苏简将军,也相信了太医的诊断。所以才会用手里的兵权请求李承延同意“去子留母”。 李承延答应了,他没有即刻处死苏鸿睿,却将他幽禁在冷宫里,除了他和太监元喜,再也没有人能接触到苏鸿睿。 直到苏鸿睿生下孩子就被赐死的消息传来,苏简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将权势拱手相让,却仍没换回苏鸿睿的性命。 和苏鸿睿一同走的,还有那个受万民唾弃诅咒的孩子。 “我不知元喜用了什么方法,把那对双生子分开,让我们都以为苏鸿睿只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即使眉心有朱砂痣,也只能说明他是神裔罢了,并不能证明他的身份。唯有双生子,一子眉心光洁,一子额间有朱砂痣,才能说明他们拥有皇室血脉。” “只要抱出那对孩子,就能证明苏大哥的清白了……为何元喜却将两个孩子分开抱走?”段明幽也糊涂了,不懂元喜为何舍近求远,偏偏选了一条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的险路。 “从皇上下旨为苏家平反开始,我已经觉得当年的事大有隐情。他也说苏大哥是为奸人所害,那封书信读来甚是可疑。但……却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后来我派人去查当年为苏大哥诊脉的太医的下落,却发现他早已去世。” “你是说,死无对证?” 沈沉璧点头道, “苏大哥死了,孩子死了,当年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太医也死了。就算李承延幡然悔悟,想要还苏大哥一个清白,他也找不出人证物证了。” “所以他才下了一道含糊其辞的平反令。可师傅是决计不会再回攫阳城这个伤心地的,而李承延找回苏大哥牌位的念想也落空了,难怪他从镇远将军府回来就病倒了……”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也。” 段明幽拍着桌子直骂活该。 “只是可惜了苏大哥。那样不世出的将才,却毁在了李承延的手上。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李承延几乎掏掉一半国库,也要让苏大哥死在他手里?” “能让李承延记恨如此之久的事,我想也只有那一件了。” 沈沉璧皱眉思索片刻,才道。 “哪一件?” “不知明幽你听没听过薛晓云这个名字?” 第76章 薛晓云 “薛晓云?” 段明幽反复念了几次这个名字,却依然觉得非常陌生,唯一让他能看出点端倪的,便是这个姓氏。 “莫非是薛家的人?” 在云泽,姓薛的人家无数,但一提薛家,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由薛太傅当家的“薛家”。原因无他,具是因为薛太傅曾任先帝蒙师,后又教导太子,也就是当今天子李承延治国安邦之策,其人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学生遍及朝野。不管先帝还是当今圣上,都对他十分敬重。也因着这次关系,薛太傅的直系旁支也在朝中稳固发展。虽还不至独揽大权,但薛家经过数十年的积累,早已成为朝中砥柱,其势力不容小觑。故沈沉璧一提这个名字,段明幽便立刻联系上了薛家。 “不错,薛晓云就是薛家的人。” 沈沉璧随手拨亮渐趋黯淡的烛火,冷凝的表情在晕黄的光线下难得柔和了些。可他的语气依然肃穆,甚至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他是薛太傅的幺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世人皆知皇上偏爱薛家,只要不违祖制,薛家能得的好处,皇上都一个不落地赏赐了。众人都道皇上顾念与薛太傅的师生情谊,却不知,背景并不显耀的薛家之所以能在各大得势家族的明争暗斗中幸存下来,并得以发扬光大,全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已经死去三十年有余的薛晓云。 “这薛晓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死了那么久,居然对李承延还有如此大的影响?”段明幽咋舌道。 “其实有关他的事,我知道得并不多……” “我只晓得他是李承延喜欢的人。” 沈沉璧的目光纠缠在发出噼啪细响的灯芯上,他突然想起那日与苏简秉烛夜谈,在置于荒野的营帐中,也听闻类似的声响。 那时他壮志凌云,一心想同苏鸿睿般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历经多种考验,终于如愿拜在苏简帐下,随他学习行军打仗之法。苏简与他颇为投缘,时常邀他进帐中喝酒谈天。久而久之,简直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半个儿子。也是在那时起,苏简开始毫不避讳地和他谈起家事。 而苏简提得最多的人,就是他最钟爱的长子苏鸿睿。每次提到苏鸿睿,一向感情内敛的苏简都展露骄傲自豪的神情,足见他对苏鸿睿的看重。正是因为听闻了苏鸿睿的各种事迹,沈沉璧才会在未见他时,便已对他满含崇敬之情。 可某一天,苏简在提到苏鸿睿的时候,第一次皱眉了。 “沉璧啊,师傅有件喜事要说与你听。” 酒过三巡,苏简脸上的愁容稍稍减淡了些,他拉着对座的沈沉璧的胳膊,用并不喜悦的语调道。 沈沉璧没有出声,耐心地等待下文。 直到另外三杯酒下肚,苏简才眼神迷离地找回话头,继续道, “沉璧,你知道不?鸿睿他啊,就要成亲咯!” 沈沉璧哪里会知道?他跟在苏简身边这么久,总共才见到苏鸿睿数面,还多数是点头而过,连交谈都少有。 可既是成亲,当然是喜事了。 沈沉璧连忙向苏简道贺,心中止不住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有幸嫁与苏鸿睿为妻? 苏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哂道, “可惜了……当真可惜了……” 沈沉璧被他反常的态度引得满腹狐疑。苏鸿睿佳期将近,明明是喜事一桩,苏简非但不为他高兴,反而连声叹息。 “师傅,莫非苏大哥不中意那名女子?” 思来想去,沈沉璧也只想到这一种可能。苏鸿睿自十七岁带兵打仗起,便屡立奇功,也许皇上忌惮他功高盖主,枉顾他的心意,将苏鸿睿从未见过的女子指婚于他。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简听了,先是抖动着肩膀,发出几声轻笑,随即拍着桌子,仰头大笑起来。 “师傅?” 沈沉璧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这么好笑,但他从苏简涨红的脸和脖子看出,苏简已经醉了。 苏简在军中,向来有“千杯不倒”的名号,可今夜才喝一坛酒,他就有些神志不清了。 “师傅,你醉了。咱们别喝了,我扶你去休息。” 沈沉璧搭着苏简的肩膀劝道,作势要扶他起来。 “不!我没醉!” 谁知苏简猝然站起身,一把推开他,弯起眉眼指着他正色道, “沈沉璧,我告诉你,你猜错了!和鸿睿成亲的不是、不是女子……而是皇……皇上!” 皇上?! 沈沉璧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简好像很满意他惊愣的反应,呵呵笑着,弯腰伸长手臂去勾案上的酒壶。可能因为看不清距离,酒壶没有够到,他反而因为用力过猛而朝前摔去。 沈沉璧眼疾手快地托住他,扶了他到椅子上坐好,才问道, “师傅,苏大哥能和皇上成亲,理应是桩喜事,你为何一点都不高兴?” “高兴?” 苏简嗤笑一声,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道,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鸿睿心性纯良,哪知宫中险恶?他倒怜恤新帝初登大宝,无所依傍,决心助他一臂之力。可皇上已经有了意中人,鸿睿若与他成亲,今后该如何自处?” 沈沉璧觉得苏简当真醉糊涂了,新帝登基以来,一直忙于处理朝中事务,连选秀都□无瑕,打哪儿来的意中人? “沉璧,师傅没有诓你……” 见他不信,苏简的心情更加烦躁了,他使劲敲敲眩晕得厉害的脑袋,扯过沈沉璧道, “皇上喜欢的人,一直在他身边放着呢!你以为他当真把薛老头儿当先帝爱戴了?他倒是爱,不过爱的,是薛正罡的儿子,薛晓云!” “李承延把薛晓云保护得很好,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知道师傅是从何得知,他还告诉我,薛晓云七岁时就被先帝选为李承延的伴读,从那时起,他们同吃同住,同起同卧,估计正是日日朝夕相对下,才彼此暗生情愫。” “而且薛晓云本就是神裔,于情于理,李承延都可以娶他的。” “那他为何最终又与苏大哥成了亲?” “因为薛晓云死了。” 沈沉璧的表情一下变得凝重起来, “在李承延和苏大哥即将成亲的时候,突然就传来了薛晓云的死讯。” “他是怎么死的?”段明幽知道,这很可能就是苏鸿睿悲剧的源头了。 “自杀。薛晓云离奇失踪三天后,四处搜寻的侍卫在凤栖山的一处绝壁上,发现了薛晓云被树枝刮下的衣服碎片和他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 “虽然仅凭一块碎布,并不能肯定薛晓云就真的葬身崖底。可从那时起,薛晓云的确人间蒸发了般,再也没出现过。” “说不通啊……” 段明幽摸着下巴,皱眉道, “李承延已经登基为帝,即使他有非娶苏大哥不可的理由,也不必与薛晓云分开啊……” 不仅不必分开,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给予薛晓云仅次于苏鸿睿的地位与荣耀。 “对,薛晓云根本没有自杀的理由。” 如此明显的道理,李承延又怎会看不通透? 挂在悬崖边的属于薛晓云的衣服和玉佩,也不过证明薛晓云很可能死在了那里。可他到底是自杀还是被人逼着跳崖,又怎么说得清楚? 而薛晓云一死,对谁最有利呢? “即便这样,李承延也不能认定就是苏大哥下的手啊。”段明幽气愤不过,李承延怎么只凭臆测,就认定了苏鸿睿是凶手。 “不,李承延并没一点线索都没找到。他派出许多暗卫去调查薛晓云失踪之前,究竟见过哪些人。而暗卫递回的名单里,有苏大哥的名字……” 沈沉璧知道,要是换作他,也会疑心到苏鸿睿身上。除去苏鸿睿,那些薛晓云接触的人,都没有导致他死亡的可能性。 “所以李承延才认定是苏大哥杀了薛晓云。”沈沉璧说完,便沉默了。 段明幽也没有再接话。 两人默默对坐着,心中却是千回百转,激荡不已。 他们不知道,李承延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薛晓云尸骨未寒之际,就与苏鸿睿成亲的。而他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一步步将苏鸿睿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 世间万事,黑白分明,唯情/爱,难言对错。 夜色渐转深沉。 朝阳殿内,李承延仍睁着双眼躺在床上,青白的脸颊漫起不正常的潮红,眼里却闪烁着莫名兴奋的光亮。 元喜跪在床边,一边放下纱帐,一边轻声提醒他道, “陛下,太后娘娘连日来一直派人传口谕,今日已经传了五回了。娘娘她实在担心皇上的龙体,皇上何不……” “担心我?” 李承延讽刺地笑出声道, “她也会担心我么?” “皇上真是错怪娘娘,太后娘娘乃皇上生母,她自是时刻都心系皇上的。” 元喜见李承延神色有异,连忙跪到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劝道。 “时刻心系着朕?” 李承延勾起唇笑了, “连朕的婚姻大事,她都要紧紧篡在手里。的确是时刻心系着朕。” “皇上,今日奴婢听来传口谕的宫女讲,太后娘娘自入夏以来,便凤体违和,汤药一直没断过,却总不见好。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娘娘的年纪也大了,你们毕竟是母子,她爱你的心总不会错。皇上好歹去见见她罢。” 元喜说得情真意切,李承延硬起的心肠也难免触动一下。 仔细想想,他的确很久没见过她了。 从苏鸿睿死的那天起,他把她也驱逐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这一晃,就二十三年了。 她应该……老了吧…… 第77章 龃龉 李承延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宜凤殿是什么时候了。 倏忽之间,宜凤殿外苍翠的松柏已经长得很高了,殿外的宫女也换成了陌生的面孔。唯有随侍太后左右的女官蔻容没换。虽然没换,可也添了几分沧桑颜色,早不如多年前貌美多姿。 即便是太后本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并未让她得到时间过分的厚待。李承延在院中的树荫下看到她时,她正垂着眼看书,精致的五官美丽如昔,额头眼角却多了几丝细纹,如云黑发间几根银丝若隐若现。连她最爱的颜色明亮的衣裙也换成了素净简约的样式。 李承延缓缓走至她跟前,被阳光拉长的影子投射到石桌上,惊动了她。太后抬眼看过来,淡然的脸上慢慢浮起笑容。 她还是这样。 从不会让人看出她真实的心情。 “儿臣给母后请安。”李承延撩起披风行礼。 太后放下手里的书,发出一声感慨, “皇上已经很多年没叫哀家母后了。” 何止没有叫过,准确说来,他已经很多年不肯来见她了。 “哀家听说皇上病了,找人通传过很多次,皇上却不愿见哀家,怎地今日又亲自来了?” 待李承延在身旁落座,太后转向他,不紧不慢地问,语气平静柔和,不带半点埋怨。 “近日病容憔悴,实在不想令母后忧心。所幸今日好转了些,于是来看看母后。” 李承延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他不愿见她的理由,彼此都心知肚明,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扮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哀家知道皇上孝顺。” 太后伸过手,在李承延冰冷的手上拍了拍,李承延微愣一下,如此炎热的下午,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在他闪神之际,太后已抽回手,回身朝身后的人吩咐道, “蔻容,去给皇上沏壶清热祛暑的花茶来。” 蔻容弯腰道一声是,就利落地转身退下。走经守在小道两旁的太监宫女时,低声将他们也一并斥退了。 李承延当然看出她并不是真的下去沏茶,转而好奇起太后究竟要同他说什么“体己话”。 “承延,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怨我。” 外人尽数遣走,太后不再守着虚礼,仍如幼时般直呼李承延的名字。 李承延敛着眉眼不吭声,虽然正如太后所言,他一直怨她,但毕竟她与他是骨肉至亲,再多的积怨,也不好直接撕破脸。 “那件事,我以为你会难过一阵子,或许更久一点,但我没想到,你记在心里整整七年。若不是因为鸿睿,你对我,恐怕就不止怨了吧?” 太后的眼中闪烁着歉意,却不知是对李承延,还是对替她承受李承延恨意的苏鸿睿。 “那是因为母后低估了我与晓云的感情。” 虽然早已时过境迁,李承延的情绪还是有几分激动。 年少时的爱恋最是单纯,也最为深刻。 即使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觉中爱上了苏鸿睿。可对薛晓云的怀念与歉疚,却像潜伏在阴暗角落里伺机而动的蛇,稍不注意,就悄无声息地将他紧紧缠住,挣脱不得。 太后却并不体谅李承延的心情,甚至用不该有的冷淡语气回道, “我的确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至于薛晓云……我并未错估他。” 李承延悲戚的表情因为她的话,一瞬变得狰狞。他拍着桌子一下站起来,指着太后愤然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晓云他都以死明志了,你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冤枉他!” 火气一撒完,李承延因愤怒而积蓄的力气也瞬间散去,可他仍然虚张声势地撑着石桌和太后对峙。 太后不露一丝怯色,平静地道, “承延,这些年来,我一直瞒了你一件事。” 李承延半是惊讶半是不解望向她。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曾私下召见过薛晓云。”太后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什么时候?”李承延的眼里陡然多了几分警惕。 “就在你和鸿睿相识不久。” 又提到苏鸿睿,太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鸿睿是个好孩子,知书识礼,温柔体贴,又有无数军功在身。他配你绰绰有余,可你却偏偏钟情于你没有半分助益的薛晓云。” “薛晓云的确模样乖巧,嘴甜讨喜,可他哪里有和你共担天下大任的能耐与魄力?我本来也想,要是你真心喜欢他,封他为男妃也不是不行。可是……” 见到李承延眼里的水光,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其实也知道的,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他聪明与否,家世如何的。可李承延不是普通人,他贵为天子,必须负担起整个云泽的兴衰存亡,他的另一半,也必须毫不逊色于他。 而这样的人,她找到了。 就是苏鸿睿。 她年少时最爱的男子和她哥哥的长子。 她揭开自己的伤口,就是为了唤起苏简的愧疚,利用他手里的权势帮助承延顺利继位。 苏简果然做到了。 并且还同意了将苏鸿睿许给承延。 可是他有一个要求,李承延既得苏鸿睿,便不能再娶他人。 苏简的要求,对一个可以坐拥三千佳丽的帝王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可她仍然接受了。 那个时候太子叛乱被诛,先帝猝然离世,朝政又由太后把持,即使按云泽祖制,皇位应由身为二皇子的承延顺位继承。可太后一心拥立三皇子,自己在宫中只占着贵妃虚位,并没有可以依靠的强大后家。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放下多年的骄傲与坚持,去求苏简帮忙。 于情于势,她自不忍亏待苏鸿睿。 所以她秘密召见了薛晓云。 呵,薛晓云,的确是个活泼伶俐,甚至带几分童稚天真的清秀少年。他与承延内敛沉默的性子完全相左,可她知道,越是这样,他对承延的吸引力也就最大。 人往往都对自己没有的东西趋之如骛。 她也有片刻心软,不忍见李承延失望神伤的表情。 可是薛晓云却先令她失望了。 她不过带着薛晓云去宫里刑囚犯人的牢房看了看,再假意威胁,薛晓云就病倒了。 他是被那些血淋淋的残忍场面吓病的。 而自己威胁他,若不离开承延,便落得此等下场。 “然后他就不肯见你了。” 太后讽刺地笑笑,她本以为自己要豁出命去求苏简,才能让他同意李承延娶薛晓云为侧妃。可她稍稍一试探,薛晓云就不敢再待在李承延身边了。 “那时晓云……不过十六岁,他会害怕……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可这句通情达理的解释,却没让李承延郁郁的心情好转一些。 对薛晓云的反应,他的确有些失望。他那时爱他逾命,便直觉他也应当如此。然而,薛晓云退缩了。 那时对于薛晓云毫无征兆的躲避,他很是纳闷。直到他派去薛府的暗卫回报,薛晓云曾见过苏鸿睿,他便以为是苏鸿睿对他说了什么威胁的话。他甚至为此对苏鸿睿发了一通脾气。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薛晓云的反常举动,竟是太后造成的。 “我怨你,是因为你明知我心系晓云,却枉顾我的意愿,迫我娶苏鸿睿。却不想……你竟这样威胁过他……” 李承延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坐下去。 他突然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想下去了。 万一……晓云的自杀并不是由苏鸿睿造成的,那亲手杀死苏鸿睿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承延,我听人说起薛晓云这个人。” 与苏鸿睿相识不久后,他带了苏鸿睿爱吃的点心去镇远将军府看他。那时,他碍于局势,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可每次交谈,苏鸿睿都推心置腹,从不隐瞒,也不敷衍。 就像他听说了薛晓云的事,就直接向他求证。 而他,不管怎么沉稳老练,终归是少年心性,一时没按捺住,告诉他晓云是自己一同长大的好友。 “那你们的感情肯定很好,承延你一定很喜欢他吧?” 这句话,苏鸿睿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 他不知道眼睛会泄露秘密,对他那句“承延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只觉得莫名其妙,却没有仔细想过他说的帮忙,究竟是帮什么忙? “他……早就知道晓云的事?”鬼使神差地,李承延突然冒出一句。 太后看他一眼,慢慢牵着嘴角,露出一抹怅然笑意。 “鸿睿他……一早就知道的。做母亲的,哪有不偏心的?虽然我也希望你能接受鸿睿,但终究不忍你为了薛晓云伤心难过。于是绕过苏简将军,向鸿睿提了薛晓云的事……” “他怎么说的?”李承延心中一紧,忍不住问道。 “他说……他并不介意。” 太后说完,叹道, “承延,鸿睿他真的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你实在……负他良多。” “可晓云……确是在见过他之后才跳崖的……” 李承延的口气已经不那么确定了,他茫然无措地看着前方,耳边突兀地响起苏鸿睿的声音。 “承延,薛公子的事……我很抱歉……” 害死晓云的人,是你吧? 一定是你吧? 否则,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心中不期然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李承延只觉腹内血气翻涌,口中立时漫起一股腥甜。他慌乱地捂住嘴,殷红的血从他指间的缝隙中漫溢而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很快就连成一片。 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 “承延!” 太后惊呼一声,倾身托住李承延往后倒去的身/体。 李承延似有所觉地看她一眼,忽然双目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第78章 百果节 沈沉璧才清闲了几日,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皇上自见过太后以后,原本就不大好的身体更是迅速地颓败下去,一连几日卧病在床,不思饮食,拒服汤药,谁求见都不理,更不用说处理政事。朝中大小事务都得由他这个宰相担着。 本来以沈沉璧的才干,处理起政务来倒是游刃有余。可偏偏东夷国君这时候携着皇后皇子来访云泽。 东夷国是云泽的盟国,位于云泽边境以东,与西夷国隔着一条宽广的大河。虽然和西夷一样以游牧为主,却有着丰茂的水草和肥沃的土壤,比起土壤贫瘠的西夷,不知富有繁盛多少。 云泽开国之初,东夷国也渐渐形成。东夷国君年少时曾在云泽游学,非常喜爱云泽的风土人情,继位以后,便与云泽缔结盟约,每隔几年就会派出一批官宦子弟来云泽游历。 而这一次,却是东夷国君亲自来访。 基于两国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沈沉璧当然不敢怠慢。赶紧将消息呈递给皇上,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欢迎事宜。 “……璧……沉璧……沉璧哥哥……” 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沈沉璧睁开酸涩的眼睛,就见韩青树站在床边,眼眶红红的,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 “青树,怎么了?” 沈沉璧再顾不得疲软的筋骨,强自撑坐起身,拉过韩青树问道。 “沉璧哥哥……” 韩青树顺势窝进他怀里,用委屈至极的口吻道, “我已经好多天没见过沉璧哥哥了……” 沈沉璧摸摸他的脸,耐心地道, “是我不好。这些天忙着做事,每晚回来的时候,青树都已经睡着了,明幽他不准我吵醒你。” 前面几句还在老老实实地解释,可沈沉璧转念一想,他一不在,段明幽霸着韩青树定是占足了便宜,于是状若无意地加一句,把他也拉下水。 “明幽……明幽他……真讨厌!” 韩青树果然上当了,完全忘了每晚都是段明幽哄他入睡,哪里来的闲工夫管夜深了才回府的沈沉璧。 “乖,不气啊……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一直陪着青树好不好?” 沈沉璧面上拍着韩青树安抚,心里早就乐开花了。迎接东夷国君的事宜已经准备完毕,他总算能偷得两日清闲。这难得的两日,他说什么也要独占韩青树的。 “嗯嗯!” 韩青树面露喜色,高高兴兴地把脸埋进沈沉璧的颈窝里,像小狗撒欢般拱来拱去。 “青树……” 在韩青树毫无自觉的扭动之下,沈沉璧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低沉。 “沉璧哥哥?” 听见沈沉璧唤自己,韩青树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沈沉璧。 沈沉璧的眼神一瞬变得幽深,他朝着韩青树慢慢俯下/身,万般珍惜地将他收拢在怀抱里,温柔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啊秋! 独自走在郊野小径上的段明幽忽然仰头打了个喷嚏。他微红着脸迅速扫下周围,确定没有人看见他方才的失仪,才揉着鼻子纳闷道,究竟是谁在说他的坏话? 他还当真想了想可能的人选,末了,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幼稚。一面好笑地摇头,一面加快了脚步赶路,不觉就走到了苏宅。 他今日是提了药箱过来,专程为沈无虞和方雁卿诊脉的。虽然神裔产子在云泽并不稀奇,但身体构造上毕竟与女子不同,生产时也艰险得多。所以段明幽对两人的身体和腹中胎儿的生长状况非常上心,隔段时间就会上门察看一番。 因为要照顾韩青树的关系,他并不是随时都有时间。只能拣韩青树有人陪伴的空隙出门,因而去苏宅的日子总是不定的。 好在沈无虞难得听话,每次他去,都乖乖待在宅子里,方雁卿更不在话下,他连自己的屋子都很少踏出。 可总是闷在房间里,对身体也是不好的。 段明幽时不时地要为方雁卿的过分乖巧头痛。 他打定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带方雁卿到院子里走走的主意,伸手扣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开门的是绿衣。 她一见段明幽,脸上马上掠过一丝惊惶。 段明幽当即觉出不对,问道, “少爷呢?” “二爷,少爷他……他……” 绿衣虽比红衣沉稳老练,但毕竟年轻,经不住威慑,当即跪在段明幽面前,战战兢兢地回道, “少爷说今日是百果节,带着苏少爷和方少爷一起去城里看热闹了。” 百果节是云泽独有的节日,每至盛夏,各类瓜果成熟丰收,人们为祈祷整个夏季不缺雨干旱,便会选定蔬果大量上市的一天,作为百果节,酬谢龙神。 既是云泽一年一度的盛典,街上必定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要是挤出个好歹…… “胡闹!” 段明幽气得把药箱摔在门上,指着绿衣道, “你怎么不拦着?” 绿衣眼圈一红,伏着身颤巍巍地道, “劝是劝了,可少爷他……” 段明幽见她吓得可怜,叹息一声,扶了她起来,道, “是我气急了。无虞那性子,怎肯听你劝?你下去罢,我去找他们。” “是,二爷。” 绿衣朝他一拜,弯腰拾起洒落在地上的看诊用具,码在药箱里放好,才退下去。 段明幽早沿着进城的方向去了。 若今日出门的只有沈无虞一人,他还不那么担心。毕竟沈无虞底子好,腹中的胎儿也还小,只要注意些,倒没什么危险。可方雁卿就不同了。他体内本就带有“夕见”之毒,虽说比苏挽之体内的含毒量少些,但长久以来,还是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不良影响。加上他的月数大了,情绪也不稳定,稍有不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雁卿哥哥,尝尝这个!” 人群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完全不理解段明幽苦心的沈无虞正举起一串糖葫芦递给身边的方雁卿。 方雁卿道了谢拿在手里,却不吃。 沈无虞一口一个,三两下吃完,催促他道, “雁卿哥哥快吃啊,这个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方雁卿不忍拂他的意,轻轻咬下一小口,的确酸甜可口,可他依然没什么心思吃。 苏挽之看出他兴致不高,又觉街上太过拥挤,捏了捏沈无虞的手,对他道, “无虞,雁卿好像累了,我们也出来很久了,应该回去了。” 沈无虞也看出方雁卿心情不好,他吵着要出门,也正是想让方雁卿好好散散心。毕竟云泽一年一度的百果节,是相当热闹好玩的。 可事与愿违,方雁卿一路上连话都很少说。 “好吧,逛完这条街,我们就回去。”沈无虞有些不舍地点头。 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街,是攫阳城内最长最宽的街道,沿途都是商铺,路边也挨挨挤挤地摆放着各种新鲜的瓜果菜蔬,以应“百果”之景。 沈无虞三人随着人/流慢慢往街道尽头走去,快要到底的时候,前面的人突然驻足不前了。 “发生什么事了?” 沈无虞一边问,一边踮起脚去看。 视线跃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脑袋,总算看清了前面的情形。只见被人群围成半圆的圈子里,几个世家子弟模样的年轻男子将一名女子堵在角落里,那女子无措地四下张望,被其中一名男子逼迫着,渐渐贴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有一个肯站出来阻止,沈无虞瞟一眼身旁露出焦急神色的苏挽之,揶揄道, “书呆子,还不去英雄救美?” “少爷……” 苏挽之红着脸不肯看他,握着他手,半垂着眼睛欲言又止。 沈无虞抬起他的下巴,低头贴着他的耳朵道, “想让我救她?” 苏挽之窘迫地点点头。 “求我。” 沈无虞的手指在他瘦削的下颚上别具意味地摩挲几下。 “无虞……”苏挽之的脸不仅红,还发烫了。 “啧!” 沈无虞看一眼周围,发现方雁卿也在担忧地看着被围困的女子,便飞快地咬上苏挽之的嘴巴,在他吃痛之际又迅速地撤回来,留下一句回去再收拾你,脚尖一点,踩着围观人群的脑袋,几步就落到人群隔出的半圆里。 “喂!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个弱女子,还要不要脸啊?” 他甫一站定,就抱起胳膊,不屑地对几名男子喊道。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将女子堵在角落的那名男子。他一身华贵衣饰,腰间还缀着块成色上佳的羊脂玉佩,一看就非富即贵。反观沈无虞,他受苏挽之影响,渐渐不爱那些花纹冗繁的衣服,也不爱佩戴饰物,今日出行只穿了一件质地精良,只有衣襟袖口有些简单刺绣的白衣。 男子以为他不过一介平民,冷笑数声,推开女子走过来,挑衅地道, “你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敢管少爷的闲事?” 耳熟至极的话让沈无虞不由笑了,他轻蔑地看着男子脸上嚣张的表情,一个拳头揍上去,男子一下愣了,直到温热的液体滴进嘴里,他才捂着剧痛的下巴直抽气。 他身边的几名男子跟着叫嚷起来,其中一个气势汹汹地指着沈无虞道, “敢对他动手,知道他是谁吗你?我告诉你,今天你摊上大事了!还不赶快给鲍三少磕头谢罪!” 鲍三少! 这下发出抽气声的是围观的人群。 鲍家是现在云泽的首富,从鲍家大少爷掌事以来,家族事业更是蒸蒸日上,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也不为过。鲍家结交的,都是云泽的权贵,是动动指头就能捏死人的狠角色。这个身着不起眼的年轻人闷声不响地就把鲍家出了名娇惯的鲍三少打了,啧啧,可有好戏看了。 第79章 鲍大少 鲍家声名在外,沈无虞也是听过的。可听说归听说,他还真从没见过鲍家的三少爷长什么样子。现在无意将他打了,沈无虞也是不怕的。 刚刚报出鲍三少名号的青年见沈无虞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暗忖此人或许背景了得,一时竟也站在一旁不敢妄动。鲍三少身边的几名男子手捏成拳,不动声色地将沈无虞围起来,看样子是准备以多欺少。 沈无虞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们,也摆出迎战的姿势。 “无虞!” 从沈无虞打了鲍三少一拳起,苏挽之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他怕沈无虞一时冲动伤到自己,扒/开人群就往里挤。无奈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他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就见沈无虞被几名男子团团围住,登时急眼了,一下插/进圈子里,将沈无虞护在身后。 “书呆子,不要挡着我。” 沈无虞又好气又好笑地推他。就这几个杂鱼,还不够他舒展筋骨的。 苏挽之却稳稳地站在原地不肯挪步,回头劝沈无虞道, “无虞,我们带上那位姑娘离开吧。” “想走?” 沈无虞皱着眉刚要说话,就被支楞起耳朵密切注意他俩的鲍三少抢了先。鲍三少捂住红肿的腮帮子,恨道, “你这兔崽子,打了本少爷就想走?门儿都没有!你、你、你!还有你!你们还不给我上!” 经他一指,围着沈无虞的男子中最壮实的几个走出来,彼此交换了下眼色,就齐齐朝他扑过去。 苏挽之大惊之色,连忙回身抱住沈无虞,将他死死搂进怀里,沈无虞被他拼了命地抱着,竟没能挣脱开来。 “呜!” 用了十分力道的拳头密密麻麻地落在苏挽之的腰背上,他痛得接连闷哼,却仍是抱着沈无虞不肯松手。 “笨蛋!快放开!” 沈无虞急的眼都红了。他因为苏挽之的掣肘失了先机,两人被几名彪形大汉困在中央,不要说突围,连腰都站不直,沈无虞纵使有再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只能被动地挨打。 “还不给我住手!” 就在苏挽之快要承受不住从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意识模糊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呵斥。 “你又是什么……啊!大、大、大哥!” 正在看好戏的鲍三少被人打扰,不悦地将目光投向来人,待看清面前站的是谁,他突然浑身一震,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两步。 围着苏挽之和沈无虞的几名男子一听鲍三少叫大哥,立刻停了手,如鲍三少一般往后急退两步。 “咳、咳、咳!” 不过片刻功夫,苏挽之就被打得有些站不稳了,沈无虞半扶半抱着他摇摇晃晃地立起来,确认了苏挽之并无大碍后,才咬牙切齿地指着鲍三少道, “姓鲍的,敢对他动手,你今天死定了!” 鲍三少虽然没听进他的话,脸上的洋洋自得却已换成了惶恐之色。 沈无虞狐疑地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被人群隔出更大空间的圈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男子。 那名男子站在离鲍三少几步之遥的地方,鲍三少唤他大哥,两人的气质打扮却大相径庭。鲍三少年纪和沈无虞相仿,长着一张娃娃脸,面皮白净,衣着招摇,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而鲍大少看起来温润儒雅,身着一身靛青色长袍,没有多余修饰,甚是素净,晃眼望去,倒像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叫人生出无端的好感。 可鲍三少见到他大哥,却像老鼠见了猫,恨不能贴着墙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鲍小鱼,过来。” 被点到名的鲍三少哭丧着脸,一步一挪地挨到鲍大少面前,努力挤出个笑,讨好地再唤他一声大哥。 鲍大少却不为所动,拉着他走到沈无虞和苏挽之面前,拍下他的脑袋道, “给两位公子赔礼道歉。” “凭什么!我才不要!” 鲍三少梗起脖子瞪视沈无虞。 “鲍小鱼,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鲍大少深深地看他一眼,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鲍三少缩了缩脖子,连忙对着他笑。这一笑,嘴角扯得生疼。他眼睛一亮,立刻偏过头,将高高肿起的右脸伸到鲍大少面前,委屈地控诉, “大哥,是他先打我的!你看,这里,就是他打的!真的好痛哦!” 沈无虞白他一眼,心道这人好不要脸,居然恶人先告状! “很痛吗?” 鲍大少的语气果然缓和了,提起手指往鲍三少淤血的地方戳几下,鲍三少痛得直哆嗦,连忙捂住右脸跳开,眼里的泪花都快涌出来了。 “大哥……”他哀怨地看着鲍大少。 鲍大少一把将跳远的鲍三少扯回来,按在沈无虞面前,缓缓道, “鲍小鱼,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这位公子总不会平白无故就打你吧?” “呃……” 鲍三少心虚地瞟一眼边上被他调戏的女子,又小心地看一眼鲍大少,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朝错开脸,对着身边的空气嘟囔句对不起。 “嗯?” 鲍大少扳正他的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 鲍三少一抖,对着沈无虞揖道, “今日是我言行无状,冲撞了阁下,还请阁下海涵。” 沈无虞冷哼一声,由鲍三少对着他弯腰拱手,却不接受他的致歉。 气氛一时降到冰点,周围的人都鸦雀无声,脸上却明显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无虞……” 苏挽之扯扯沈无虞的袖子。对方已经道歉,总不好当众让他们下不来台,何况这位鲍大少十分通情达理。 “还乱动!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啊?” 沈无虞被苏挽之期盼的眼神一看,顿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面上恶狠狠,实则动作轻柔地将苏挽之的脑袋按进怀里,朝鲍三少不耐烦地道, “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今天的事就算了。” 哼,只是暂时算了。 沈无虞在心里加一句。 鲍三少被他恶劣的态度气得直咬牙,却碍于鲍大少的威慑不敢造次,蔫蔫地放下手退回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央求, “大哥,我歉也道了,咱们回去吧。” “小鱼,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 鲍大少慢悠悠地抽回手,意有所指地看着站在稍远处的女子。 鲍三少看到女子,立刻明白了鲍大少的意思,期期艾艾地走到女子跟前,不顾女子惊惧的闪躲,朝她揖道, “今日是我言行无状,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女子白着一张俏脸,吓得不敢说话,勉强点点头,算是原谅了他。 今天脸真是丢大发了! 被女子躲瘟神一样避开,鲍三少耷拉着脑袋,垮着肩膀走回鲍大少身边,心里倍感屈/辱。他现在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大哥,这下可以走了吧?” “嗯。”鲍大少点点头,转身朝背后叫道, “卓青,送三少爷上马车。” “是,大少爷。” 一名身形高壮的男子应声而出,几步走到鲍小鱼面前,作势要拉他, “少爷,我们回去吧。” “丑八怪!不要碰我!” 鲍小鱼嫌恶地躲开他的手,横眉冷眼地看着他道, “你离我远点儿,我自己会走!” “是……少爷。” 卓青刚毅的脸上闪过一抹伤心。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快步疾走地鲍小鱼身后,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鲍大少看着鲍小鱼气冲冲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 周围的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了,纷纷作鸟兽散,刚才还围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了许多。 鲍大少走到沈无虞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 “当年我离开时,无虞还在牙牙学语,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 “你认识我?” 沈无虞疑惑地盯着他看,却觉得对面的男人陌生无比,找不出半点印象。 “我当然认识你,对吧,段二哥?” 鲍大少说着,视线越过沈无虞,看向他身后的街道。 沈无虞连忙转过头去,就见段明幽疾步走近,却是直直朝着他面前的鲍大少来的。 “鲍小翅!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继而击掌相迎,抱在一起大笑起来。 “小翅……你和他……你们……认识?” 沈无虞指着勾肩搭背的两人道。 段明幽这才放开鲍大少,对他点头道, “小翅是你父亲和我在军中的好友,你要叫他鲍叔叔。” “鲍叔叔……” 沈无虞唤他一声,想到刚刚离开的鲍小鱼,不知怎么地,他脑袋里一下窜出鲍参翅肚几个字,便有些好笑地问道, “鲍叔叔,你不会还有个弟弟叫鲍小参吧?” “没有啊。” 鲍小翅摇摇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小参是我胞妹,我爹嫌男孩儿叫小参女气,才把我俩的名字互换了。” 鲍小翅这个名字也没男子气概到哪儿去…… 沈无虞暗自吐吐舌头。 “无虞……” 袖子被人扯了下,沈无虞低下头,看向怀里的苏挽之道,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苏挽之连忙摆头,提醒道, “无虞,那位姑娘还在那边。” 沈无虞面色不善地瞪他一眼, “都伤成这样了,还念着姑娘呢!” “我没有!无虞,我、我已经没事了,你……你放我下来吧!” 经沈无虞一提醒,苏挽之才想起自己还被他抱在怀里,一时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埋着头央求沈无虞放他下来。 “真的没事了?” 沈无虞挑着眉问。 “恩恩!” 苏挽之连连点头,催促道, “无虞,快放我下来,我怕累到你。” “笨蛋!” 沈无虞忍不住骂道,还是依言将他放下来。 苏挽之一着地,就朝缩在墙角的女子走去,他怕吓着女子,特意放缓了动作,可还没走近,就听沈无虞大叫到, “不好了!雁卿!雁卿他、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小忙,加上jj大抽(大雾……),没能保持日更,(泥垢!明明连隔日更都没能保住!),对不住追文的筒子们了(鞠躬)。一如既往地感谢大家的留评和支持o(n_n)o~ 第80章 私刑 方雁卿是被一盆掺了碎冰的凉水兜头浇醒的。 失去意识之前,他正站在人群边缘等沈无虞和苏挽之,突然间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待他转身时,颈间倏地一痛,他还没看到那人的长相就晕过去了。再次醒来,他已经被绑着手脚,吊在光线黑暗的房间里。浸了油的牛筋绳深深勒进肉里,方雁卿只觉手腕脚腕都疼得发麻,宽松衣袍遮掩下仍有些隆起的腹部也因这个辛苦的姿势而隐隐作痛。 他看了眼面前端着铜盆的男人,脸色不由变了,声音里透出些许无奈和惧怕, “凌五,是小姐派你抓我回来的吗?” “呸!” 右颊横亘着数道狰狞刀疤,面带凶相的凌五朝方雁卿卒一口,轻蔑地道,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敢提小姐?” 他说着,将手里的铜盆用力掼在一旁的木桌上,三两步走到方雁卿面前,捏起他的脸,不痛不痒地拍几下,换了笑脸道, “方少爷,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像是为了答他的问,方雁卿当真转着脑袋四下看了看。 整个房间幽暗逼仄,四壁都由结实的青石砌成,只在正对着他的那道墙上开了扇铁铸的单门,门上留着一扇小窗,那扇小窗上也焊了铁条。室内唯二的两处光源,一处来自凌五身后木桌上的烛台,而另一处,则是摆在方雁卿面前的,哔哔剥剥烧得正旺的火炉。火炉里除了明明灭灭的木炭,还歪歪斜斜地插着许多烙铁。 见方雁卿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那些烙铁,凌五随意拣出一根,将烧得通红的一头伸到方雁卿面前,滚滚热浪立时扑了他一脸,方雁卿本能地往后一躲,被凌空吊起的身体随即晃动起来,使得四肢上的牛筋绳缠得更紧,勒得更深,方雁卿不由吃痛地叫出声来。 凌五被他狼狈的模样逗乐了,手里的烙铁紧贴着方雁卿的脸颊,直直插进他身后的石墙缝隙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和股股焦糊味。 “方少爷放心,这些东西凌五可不敢乱动,都是要留给小姐用的。” 凌五随手扔下冷却的烙铁,“好心”地宽慰明显受惊不小的方雁卿。然后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抽出一根细长的鞭子,卷在手中试了试韧性,露出一丝狞笑道, “小姐现在有事出去了,她临走前特意吩咐凌五,千万好好招待方少爷。” 说完,他便对着身前的空地挥了一鞭,啪地一声,又脆又响,可以想见,若是这一鞭抽在人身上,绝对会皮开肉绽。 “不……不要……” 方雁卿被凌五毫不留情的一鞭吓到了,慌乱地挣扎起来。可无论他怎么挣扎,也不过在木架上剧烈地晃动而已,除了让手腕脚腕上的伤口裂得更开,并不能改变什么。 “方少爷,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更有趣喔!” 凌五嘿嘿地笑着,提起鞭子步步逼近。在走到几乎贴上方雁卿身/体的距离,他才终于停下脚步,手持鞭柄在方雁卿的腹部划动,慢慢勾勒出一个凸起的轮廓。 “方少爷,真是让人吃惊呢!你放着娇滴滴的将军千金不要,偏偏和男人私奔……啧啧,这肚子,怕是有四五个月了吧?” “凌五……你想做什么!” 木质的鞭柄随意在腹部游走,力道时轻时重,方雁卿吓得冷汗直冒,生怕下一秒,凌五就会毫无预警地狠狠/戳/进来。 “嘻嘻……方少爷,你可真厉害,珠胎暗结这么久,居然瞒得滴水不漏!” 凌五无视他的喝斥,甚至拿开皮鞭,直接用手在方雁卿的腰腹处不停地抚摸。 “凌五!放开我!” 方雁卿羞愤不已,挣动着身体想摆脱凌五的掌控。可凌五一只手就将他制住了,还得寸进尺地勾住他的脖子,粗糙的手掌贴上方雁卿苍白的后颈,带着情/色意味地不停揉捏。 “方少爷,其实我想你很久了,你若遂了我的意,我一定替你向小姐求情。”凌五贴着方雁卿的耳朵,声音里已然透着情/欲。 “再说,你不也……背着小姐偷/汉子么?” 被他如此贬低轻/薄,方雁卿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凌五以为他动心了,得意地捧起他的脸,低头就要亲上他的嘴唇…… “泰山大人、泰山大人!” 袖子被人轻轻地拉扯两下,蔚成枫睁开眼,就看见方雁卿握着本书站在床前。 大概十岁的模样。 五官已经渐渐长开,眉如黛色,眼神清澈,鼻梁挺直秀气,白衣覆盖下的四肢纤细修长,假以时日,定会长成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 “怎么了?” 蔚成枫翻身而起,端正地坐好,拍了拍大腿,方雁卿就抱着书坐到他的腿上,抬头露出满眼的期待, “泰山大人,今天夫子教了一首诗,雁卿读给你听好不好?” 就为一首把自己吵醒,还真是少见的任性。 蔚成枫不忍让他失望,笑道, “难得雁卿如此喜欢,那就念来听听吧!” “是,泰山大人!” 方雁卿连忙翻开书本,找到才学的那首诗,认真地读起来。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方雁卿念完,红着脸,紧张又期待地朝蔚成枫伸出一只手。 蔚成枫哑然失笑道, “雁卿,你做什么?” 方雁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我、我问过先生了,他说牵了、牵了心上人的手,就可、可以和他相伴一生了。” 蔚成枫却没去握他的手,反而在他梳得规规矩矩的头发上乱揉一通,大笑道, “小傻瓜,我可不是你的‘心上人’,要和你相伴一生的人,正在外面学走路呢!” “泰山大人……你不要雁卿吗?” 方雁卿脸上灿烂的笑容慢慢消逝了,他却仍然固执地伸着手,痴痴地等着蔚成枫来接。 “雁卿……我们……不行的。” 拒绝的话一出口,对面小小的方雁卿一下长大了,果真如他所料,长成了温润俊雅的男子,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悲伤的。 “泰山大人……你不要雁卿了吗?” 他坚定地伸着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垂在了身侧。 “雁卿……” 蔚成枫心中一痛,就在方雁卿即将转身之际,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拉,却没能抓住那只苍白消瘦的手,他愣愣地举着空空的手掌,在无以言表的懊悔中,悠悠转醒。 原来是梦。 又是一个关于方雁卿的梦…… 蔚成枫郁郁地坐起身,若有所思地摊开手掌,陷入沉思之中。就在他无意识地反复摊握之际,一道人影破门而入,横冲直撞地闯进内室来。 “爹!爹!” 来者正是一脸喜色的蔚姝。 自从方雁卿与人私/奔后,蔚成枫就没在蔚姝脸上见过如此明媚的表情。一时忘了责怪她的莽撞无礼,诧异道, “姝儿这么高兴,今日遇着什么好事了?” “好事倒算不上。” 蔚姝撇下嘴,拉着蔚成枫的胳膊凑到他面前,神神秘秘地道, “爹,快跟我来,我有东西送你。” 蔚成枫颇不以为然,蔚姝送的东西,无非是些昂贵却不实用的玉器摆件。于是抽回手道, “姝儿,我说过很多次了,爹不喜欢那些东西。” “爹!你跟我走嘛!我保证,你看到了肯定欢喜!” 蔚姝担心蔚成枫不肯去,又不想破坏这个她好不容易找来的“惊喜”,只好拍着胸脯保证。 蔚成枫见她信誓旦旦的,反而被勾起几分兴趣,松口道, “好吧,我就随你去看一看。” 两人即刻出了门,蔚姝带着蔚成枫朝地牢的方向走去,蔚成枫越走越觉古怪,忍不住问道, “姝儿,你说有样东西给我看,为何带我来地牢?” 将军府的地牢,平日里几乎就是个空置的摆设。蔚成枫治理下人虽然严厉,却并不喜欢动用阴私手段。一般都是根据其所犯错误的严重程度处罚军棍。为了避免有人公报私仇,处罚也是公开当众执行,并不会将人关到地牢里。 所以将军府的地牢建了几十年,蔚成枫踏进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蔚姝朝他顽皮地眨眨眼睛, “爹爹!都说是惊喜了,您自己进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蔚成枫拿她没辙,再说都走到门口了,也只好跟进去看个究竟。 一进地牢,就迎面扑来一股潮湿阴冷的泥土气息,蔚姝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着蔚成枫穿过狭长的甬道,直接来到地牢尽头的一间刑室。 还隔着一小段距离,就听到铁门内传出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声响。 蔚成枫立刻猜出几分,不悦地皱起眉责怪道, “姝儿,你怎能动用私刑?” “爹!你要见到里面的人,就不会怪我了!”蔚姝不服气地回道。 蔚成枫心里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握住蔚姝的肩膀问道, “里面的人是谁?” “还能是谁?” 蔚姝转过脸,眼里盛满报复的快意, “不就是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和男人私奔的混/账方雁卿!” “你说什么!” 蔚成枫大叫一声,推开蔚姝冲到铁门面前。透过铁门上的小窗,蔚成枫一眼就看到了刑室里的情形。只见他双眼陡然睁大,目眦欲裂地瞪着还想挥鞭的凌五,一边砸门,一边吼道, “凌五!你敢打他!快给我开门!开门!” 坚硬厚重的铁门,竟生生被蔚成枫砸出了几个坑印。 门外的蔚姝被蔚成枫出人意料的激烈反应惊呆了,而门内的凌五,则是被蔚成枫的话吓蒙了。手里的鞭子吧嗒一声落到地上,连走上前去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81章 盛怒 铁门被蔚成枫手脚并用地砸得哐哐直震,凌五哆嗦着走过去抽出门栓,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迎面磕在蔚成枫踢过来的门扉上,顿时被砸得七荤八素,鼻血直流。可他吭都不敢吭一声,捂着受伤的脸谦卑地退到一旁,恨不能立时缩成一团,藏进角落里。 蔚成枫没去管他,径自冲到被悬吊在木架上的方雁卿面前,伸手就去扯绑在他手腕上的牛筋绳。他刚一使力,已经晕过去的方雁卿就往后扯动了下手臂,发出几声痛哼。蔚成枫握住他的手一看,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只见方雁卿苍白细瘦的手腕被绑缚得异常紧的浸油牛筋绳勒出了一圈深紫色的淤痕。许是之前凌五鞭打他时,他挣扎得厉害,淤痕处已经破了皮,正慢慢往外渗血。蔚成枫懊恼自己方才只想着把方雁卿放下来,忘了检查他的伤势就去拉扯绳索。他再不敢乱碰方雁卿的伤口,目光在屋子里来回逡巡,终于在角落的木架上发现一把匕首。蔚成枫将匕首拿过来,一手揽着方雁卿的腰,把他虚抱在怀里,一手轻巧利落地挑断方雁卿手脚上的绳子。四肢上的绳索尽断,失了平衡的方雁卿跌落下来,蔚成枫连忙抱紧他。 “嘶……” 过紧的拥抱,不仅令方雁卿痛呼出声,还让他眼角的泪水一并滑落下来。想见他疼得厉害。纵使这样,一旦身体获得自由,他还是笨拙地曲起手臂,护住自己隆起的腹部。遮住他手臂的宽大袍袖因为这个动作而往上撩起,露出横亘在手臂上的数条细却深长的鞭痕。 蔚成枫瞪着那些不断渗血的鞭痕,几乎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 “疼……疼……” 方雁卿被他搂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侧转身体,不料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 蔚成枫凑过去,想吹一吹伤口安抚他。可他凑近细看时,原本还压着三分的火气噌一下全冒出来了。 原来方雁卿手臂上的伤口周围不仅有血迹,还有一些半干的水渍。 若没进过牢房的人,或许不知道这水渍从何而来。可蔚成枫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刑审战俘细作可谓家常便饭,一眼便知那些水渍是沾了盐水的鞭子留下的。柔韧细长的皮鞭抽打在身上已是痛极,再蘸上点粗盐水,那狠戾的痛,能穿过骨缝,直钻进人的心窝里去。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也承认不住,遑论本就身体虚弱,还有孕在身的方雁卿。 “凌五。” 蔚成枫小心翼翼地抱起方雁卿,走到一直跪在地上磕头的凌五面前,凌五抬眼看见前方停着一双脚,浑身一震,更加用力地磕起头来。青石地板被他磕得嘭嘭直响,灰尘乱舞,一会功夫,地面就留下了一块不规则的圆形血迹。可凌五感觉不到痛,一壁接连不断地磕头,一壁带着哭腔讨饶。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是小的冒犯方少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将军饶命!” 凌五是一直跟在蔚姝身边的打手,脑袋灵光,会看脸色,做事颇为心狠手辣,帮蔚姝处理过很多“麻烦”,蔚姝素来倚仗他,否则也不会把看守方雁卿的任务交给他。而且就情就理,蔚姝都不觉得凌五鞭打方雁卿有何过错。方雁卿悔婚在前,还与男子私奔,将军府的面子都被他丢干净了,还连累了自己的名声。她没将他就地正法已是网开一面,不过轻轻抽几鞭子,蔚成枫的反应未免过激。她虽然想不通蔚成枫何以生气至此,但她至少知道,凌五的下场会很惨。她不忍凌五被罚军棍,仗着蔚成枫平日对自己的纵容宠爱,挡在凌五跟前替他求情道, “爹,这件事不怪凌五,是我让他先规规方雁卿的性子,免得他离府久了,忘了府里的规矩!再说,能抓回方雁卿,还是凌五的功劳呢!若不是他眼尖,在人群里瞧见了方雁卿,我们现在都不知道他又悄悄地回来了呢!爹,您就饶过凌五这次吧,好不好?” 蔚成枫闷声不吭地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蔚姝。蔚姝被他瞧得心慌,不尴不尬地收起满脸撒娇的笑容,讪讪地唤道, “爹……” “蔚姝,你纵容下人在府里动用私刑,罚半年月钱,禁足四月,从今日起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爹!为何连我都要罚!我没有错,我不依、我不依!” 从小到大,无论蔚姝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最多被罚禁足半月,还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惩罚。不就是打了个吃里扒外,与野/男人媾/合的贱/货吗?爹凭什么这么罚她! “蔚姝!你再放肆我就送你去寺庙思过!” 不顾蔚姝失态的哭叫吵闹,蔚成枫横她一眼,威慑道。 蔚姝被他的话吓住了,蔚成枫历来说到做到,蔚姝晓得,她若再闹下去,蔚成枫绝对会把她送走。 是她低估了方雁卿在蔚成枫心里的分量,不仅没救到凌五,还把自己折进去了。 “至于你,凌五……” 处置了蔚姝,蔚成枫终于将视线投到冷汗湿透后背的凌五身上。 凌五跪贴在地上,又开始絮絮地求饶。 蔚成枫充耳不闻,缓缓开口道, “左手还是右手?” “将军……将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过我吧!我该死、我混账!我冒犯了方少爷!” 凌五被他话里的阴郁吓得胆都破了,哪里真敢回答。连忙直起上身,又是哭又是自打耳光,只盼着蔚成枫能消消气。 “不要让我再说一遍。”蔚成枫不为所动,语气已经有些不耐。 “将军……小姐、小姐……” 凌五的哭号声一下小了,他满含期盼地偷偷看向蔚姝,望着蔚姝再替他求情。可蔚姝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顾得到他?径自闷声不吭地把头转开了。 “说!” 蔚成枫完全失去了耐性,怀里的人还昏迷不醒,他急着找陈大夫来替他检查伤势。可放着凌五不管,蔚姝一定会趁机打发他逃走。 打伤方雁卿的人,他怎么可能放过? “回将军,是右……不、不对!是左手!左手!” 凌五不知蔚成枫的用意,只道右手比左手有用,断不能伤到,便临时起意扯了个谎。 “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 蔚成枫危险地眯起眼睛,若凌五没有卯足全力,是不会在撕裂方雁卿的衣服后,还在他手臂上留下那样深长的鞭伤的。 “左手……是左手!”凌五白着脸坚持。 “呵……” 蔚成枫不怒反笑,“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还是左撇子,既然你左手运鞭如此灵巧,我就留下你的左手。你去管家那里令五十军棍,顺便将无用的右手去了。” 五十军棍一打,全身的皮肉都得脱一层,没半年下不来床,还不知道身上会不会给打坏。 若再去了右手,凌五就是名符其实的残废了。 没有哪户人家会放着好手好脚的下人不要,去雇用一个没有右手的残废的。 凌五知道,一旦领了罚,他不仅在将军府待不下去,攫阳城内也没有一户人家会请他。 “将军……饶命,将军……小姐、小姐!” 凌五瘫坐在地上,徒劳地去抓接连走出刑室的蔚成枫和蔚姝衣摆。可没有人稍作停留。转眼之间,阴冷潮湿的刑室里,就剩下了凌五一人。 一个时辰以前,他还意气风发地挥舞鞭子,肆意鞭打胆敢将他咬出血的方雁卿。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怎么自己和他,就换了位置了? “完了……哈哈哈……完了、完了……全完了……” 狭长的甬道里,回响起凌五绝望的大笑。 蔚成枫直接将方雁卿抱回了自己的卧房。刚刚将他安置好,下人就带着陈执急匆匆地赶来了。 蔚成枫免了陈执的礼,催促他赶快检查方雁卿的伤势。陈执看了眼方雁卿身上裂满口子的衣服,迟疑道, “将军,方少爷受的是外伤,要脱去衣服才好察看。” 听了他的话,蔚成枫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陈执额上滴落一滴冷汗,苦笑道, “将军放心,陈执懂得分寸。” 蔚成枫仍不大乐意,命陈执站在一旁,只准看,不准动手,由他为方雁卿脱衣服。 方雁卿面皮薄,胆子小,因为出身微寒,骨子里一直带着些许自卑,加上蔚成枫曾当着他的面,骂他无耻,他便自觉肚子里的孩子是不受蔚成枫期待和喜欢的。哪怕离开了将军府,住在沈无虞家里,也都穿着宽松的袍子来遮掩。蔚成枫不知个中缘由,只当方雁卿害羞,不愿别人看到他大腹便便的模样。心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爱怜,轻缓地层层剥落方雁卿身上的衣服。 可当方雁卿的身体渐渐坦露时,他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隐而未发的怒气强烈到陈执都感觉到了。 “将军……方少爷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鞭伤?” 陈执仔细地看着方雁卿的伤势,也不由愣住了。方雁卿苍白瘦弱的身体上数十条鞭痕纵横交错,伤口细且长,多半都在渗血,只有稍浅的几处凝着一些血珠子。以方雁卿的体质,放在平时他也是承受不住的,更何况他现在有了身孕,身体更不如前。也不知是何人,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是姝儿。” 蔚成枫恼火地砸下床柱子,自责道, “她被我宠坏了,什么事都敢做,还想对动用雁卿私刑!” “是……小姐?” 本来想骂人的陈执也一时语塞。 “陈大夫,雁卿的伤势如何?应该如何医治?” 蔚成枫没看到陈执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见他握起了方雁卿的手开始把脉,便着急地问道。 陈执摸着胡子沉吟半晌,就在蔚成枫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有些为难地道, “方少爷的伤势还算平稳,可照料起来却有些繁琐,将军可否让我带方少爷回医馆?” 第82章 萌动 从方雁卿到将军府那天起,但凡生病,都是陈执为他诊治,蔚成枫亲力亲为地照料。可那时方雁卿是蔚成枫的女婿,是将军府未来的姑爷,蔚成枫对他再好,都是说得通的。而现在,他珠胎暗结在先,背弃蔚姝在后,再出现在将军府,身份尴尬至极,早不可同日而语。陈执断不敢将他放在这里。更不用说,方雁卿身上的伤还是蔚姝造成的。 将方雁卿带走,既能免去蔚姝再找他麻烦,又能方便他为方雁卿治伤,陈执自觉考虑周全,满以为蔚成枫会点头应允。谁料蔚成枫摆摆手,吩咐陈执将须注意的地方告诉他,由他来照看方雁卿。 陈执不知蔚成枫怎么想的,可他方才为方雁卿把脉时,已探出他腹中胎儿发育良好,并没有受过药物损伤。便猜测蔚成枫多半已经原谅了方雁卿对他的“暗算”。将方雁卿交给蔚成枫,对他并没有害处。 或许……雁卿更愿意如此吧…… 陈执低叹一声,弯腰朝蔚成枫深深一揖道, “将军,方少爷现在情况特殊,一般疗伤的金疮药成分都过于猛烈,恐损伤胎儿,所以只能用一些温和调养的方子。不过……使用这种药的话,伤口愈合会很慢,在愈合过程中也会出现痛痒难耐的情况,尤其方少爷入睡之际,未免他无意抓伤自己,还请将军一定请人在一旁伺候。” “就这些了吗?饮食方面需不需要特别注意?” 蔚成枫默默点头,视线早已从陈执脸上挪开,落到了方雁卿身上。 陈执想了想,摇头道, “方少爷口味一直清淡,不爱荤腥,没什么可忌口的。以他现在的月数,胎儿有些小了,反倒应该好好补一补。方少爷气色也有些不好,适宜多用一些红枣花生之类补气养血的……” 一说起方雁卿的身体情况,陈执就有些喋喋不休的趋势,恨不能蔚成枫能将他罗列的每一项都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才好。 可蔚成枫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陈执意犹未尽地说完,才拿起纸笔开方子。等他一写完,又抖着方子把怎么煎药,哪些内服,哪些外敷告诉蔚成枫。他说得详细繁琐,蔚成枫却并没露出半点不耐,反而听得格外认真。直到陈执提着药箱出门,等在门外的丫鬟朝他讨方子去煎药,他才反应过来,煎药的事,哪里需要蔚成枫自己做? 可他明明……听得那么用心…… 陈执原地站了一会儿,捋着胡子,忽而一边摇头,一边闷声笑起来。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哪里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分明是当局者迷呀! 陈执一走,蔚成枫摒退了屋里所有下人,干脆脱了鞋子,翻身上床,紧挨着方雁卿躺下。 方雁卿还没醒,陈执说他惊怒过度,心力交瘁,现下正在昏睡,等休息够了,自然会醒的。 蔚成枫侧躺在他身边,支起手臂撑着脑袋,仔细地打量起已经月余未见的人。 “雁卿,你瘦了好多……” 布满厚茧的大掌轻轻抚上方雁卿的脸,不过月余未见,那本就不丰腴的双颊更是迅速地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使方雁卿透出一种病态的虚弱。紧闭的双目下是两块深浓的青色,可见他的睡眠有多差。 蔚成枫越看越气,他养了十多年,好不容易长成的俊美公子,居然这般糟/蹋自己! “等你醒了,我一定要罚你的……” 蔚成枫捏着他的鼻子撒完气,目光继续下移。掠过方雁卿被皮鞭抽得破破烂烂的衣服时,又皱起了刚刚舒展开的眉。 方雁卿身上的衣服不仅撕裂了数十条口子,每处裂开的地方还有沾上了已经凝固的血迹,穿在身上肯定很不舒服的。蔚成枫暗恼自己只顾着急方雁卿的伤势,却忘了为他换身衣裳。 思及此处,他立刻翻身下床,拉开衣柜翻找。将衣柜翻得一团乱后,他才有些好笑地拍下自己的脑袋,他真是急糊涂了,这里是他的寝居,怎么会找得到合方雁卿穿的衣服? 要派人去取吗? 蔚成枫望了眼睡得正酣的方雁卿,鬼使神差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方雁卿身上有伤,必须躺在床上静养,不用穿得规规矩矩的。他的身材比方雁卿高大许多,衣服自然也比他的大,虽然方雁卿穿了不合身,但宽松的衣物更不会擦到他的伤口。 蔚成枫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干脆连外衣都没拿,直接找了一件布料最轻薄柔软的亵衣。 他将亵衣放到枕边,轻手轻脚地脱去方雁卿身上的衣物,方雁卿瘦削苍白的身体再次袒/露出来,四肢修长优美,原本应该凹陷下去的腹部,却不协调地隆出一个圆形的弧度。 蔚成枫盯着那处隆起,不自觉地举起手,缓慢而又迟疑地贴了上去。 这里面,是他的孩子。 胎儿只有五个月大,其实是感觉不到什么的。 可蔚成枫的心里,却因为这样简单的触碰,迸发出连他也说不清的激烈情愫。 是感动,是庆幸,是后怕,还是……欢喜? 无论是哪一种感情,他都陌生得厉害。 “雁卿,那个时候,你也是这种感觉吗?” 蔚成枫拿起手,颤抖着,慢慢抚上方雁卿的眉眼。 清隽如远山的黛眉,温柔似清潭的双眼,却隐藏了连他都感到害怕的倔强和坚强。 “对不起,雁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可对不起三个字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仿佛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方雁卿似有所觉地蹙起眉,微微抖动了□体。蔚成枫心口一震,忐忑又期待地看向他。 方雁卿却没醒,只是无意识地蜷起身体。蔚成枫这才惊觉他刚才走神,竟忘了替方雁卿换上衣服。 等他手忙脚乱地做好一切,方雁卿已经卷着身体,双手护住腹部睡沉了。 可他的眉心依然紧皱,仿佛笼罩重重化不开的忧愁。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蔚成枫伸手按上他眉间的褶皱,反复轻揉。 “不要……” 方雁卿忽然低低叫出声。 “雁卿?” 蔚成枫连忙弯□,试探性地唤他。 “不要……不要走……不要……” 方雁卿不答,左右晃着头,眼角落下一道泪来。 “不走……雁卿,我不走……” 方雁卿的语气卑微凄恻,隐隐含着绝望,蔚成枫不由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 他突然想起方雁卿小时候,每到打雷闪电的夜晚,也总是用这样可怜兮兮的声音,求他不要走。那时他虽然义正词严地教育他,男子汉大丈夫连死都不怕,怎么能怕打雷?但每次都在他眼泪汪汪的注视下败下阵来。 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把他抱在怀里。方雁卿就像黏人的小猫,非要卷成一团,整个缩进他怀里。 “那个时候,你明明乖巧听话,胆子也那么小的……” 蔚成枫发出一声苦恼的叹息,将头埋进方雁卿颈侧,不觉也睡了过去。 梦中,正陷入一片泥泞沼泽的方雁卿,被疏忽而至的熟悉的温暖包裹,亦渐渐展开紧皱的眉头。 之后,自是酣眠。 一觉睡到午夜,才悠悠转醒。 失血带来的眩晕过去后,方雁卿方觉自己被人紧紧搂在怀里。一时又惊又怒,他的记忆断在反抗凌五轻薄,狠狠咬伤他后,被他用力鞭打。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救,只以为凌五趁他昏倒后施暴。顿时失了理智,屈辱万分地挣扎起来。 还在熟睡的蔚成枫被他激烈的挣扎惊醒了,加重力道抱住他乱挥的手臂,关切地道, “雁卿,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方雁卿一下就愣住了。 蔚成枫见他不再挣扎,摸索着将他颤抖的身体搂进怀里,温声劝哄道, “乖,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呜……呜呜……” 回应他的,是自方雁卿拼命咬紧的唇角泄出的呜咽。 “雁卿……乖,不要哭了……” 见方雁卿哭得厉害,蔚成枫有些慌了,他怕伤心过度对方雁卿和孩子不好,一面继续安慰,一面抬起方雁卿的脸,笨拙地抹去他脸上滚滚落下的泪水。 谁知他越擦,那泪水反而落得更凶。 一大滴一大滴地砸下来,滚烫得要把他的手都烫伤了。 无奈之下,蔚成枫只好唤来外间守夜的侍从。果然,灯一亮起,方雁卿就忍住了眼泪,不好意思地将脑袋埋进他怀里。 蔚成枫吩咐侍从下去煮粥煎药,等人走了,他才将方雁卿从怀里挖出来,抬起他的脸好笑道, “还知道害羞?” 方雁卿没想到蔚成枫会用如此轻松的语气对他说话,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 蔚成枫一下看穿他的心思,举手抚上他的右脸,自责地道, “还痛吗?” “嗯?” 方雁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凌五的鞭子只抽在他身上,并没有伤到他的脸,他又怎么会痛? “那天……我打了这里,很痛吧?” 蔚成枫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这句话,方雁卿的脸上又浮起凄楚之意。 可他仍然笑着摇头, “将军不必介怀,草民……一点都不痛的。” “你叫我什么?” 蔚成枫声音一沉,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将军说过,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方雁卿如此回他。 蔚成枫怒极反笑,抬起方雁卿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道, “既然没有关系了,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你肚子里的孩子?” 第83章 和好 “这是草民的孩子,自然由草民抚养。” 方雁卿习惯性地轻抚自己的腹部,嘴角带起淡淡笑意。他本就白皙俊美,在晕黄光线下隐隐散发一层光晕,如今羽睫低剪,更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蔚成枫只觉喉咙微微有些干涩。他掩去脸上乍起的红晕,故意刁难道, “你的孩子?真是好笑,你一个人就能怀上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一直是方雁卿心里的一道伤疤。 每每感受到他的存在,方雁卿就会想起蔚成枫对他毫不留情的拒绝。这个他视若珍宝的孩子,原是蔚成枫不要的。现在他这么问,又是什么意思呢? 方雁卿苦涩一笑,艰难地直起身体,跪坐在床上,恭恭敬敬地朝蔚成枫一拜道, “是我……是草民的错,是草民一时糊涂,算计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方雁卿卑微的姿态令蔚成枫心中一痛。方雁卿的胆子一直很小,从不肯见生人,连对他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有时还结结巴巴的,可他知道,那是因为紧张羞怯。可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方雁卿在害怕。 他居然在怕他…… 蔚成枫感到莫名的愤怒,语气不觉加重了, “你知道错了有什么用?总要说出个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 方雁卿疑惑地用眼光询问他。 这个人已经将他送走了,他这辈子也下定决心不再见他,还要怎么解决……难道……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消失才可以吗? “那……将军想要如何?” 方雁卿刚说完,眼眶里的泪就落下来了。他连忙用手背擦去,不愿蔚成枫觉得他没有丝毫长进,遇事仍旧软弱爱哭。 蔚成枫默然片刻,忽而叹息一声,倾身过来,拾起方雁卿身后的被子,在方雁卿来不及躲闪的时候,用被子裹住他,连人带被一起拥进怀中。 “将军……” 方雁卿愣愣地眨几下眼,指尖都僵住了。 “我想要回你们。” 蔚成枫捧起方雁卿的脸,直视他的眼睛道。 他说的是……你们…… “怎么可能……我……还没有醒,还在做梦,对不对?” 方雁卿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喃喃自语道。 “傻瓜。” 蔚成枫低头亲亲他的额头,再次重申, “是真的,我想要回你们,雁卿,你愿意吗?” “不……” 方雁卿摇头, “你说过,‘你和我不行的……’,你根本……不爱我……” “雁卿,那时我……还没有想明白一些事情……但是现在,我想好了,我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蔚成枫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方雁卿却没看到他脸上的羞赧,耳边回荡的,都是那句“我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他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会有应该喜欢这种说法呢? 或许这个人……只是想补偿他吧? “是因为蔚姝小姐吗?” 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伤口,因为这个可能性,全部苏醒了,一瞬迸发出锥心刺骨的疼痛。 因为蔚姝将他绑了回来,还用了刑,所以蔚成枫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才想承认这个孩子吗 “这颗脑袋已经很笨了,还老爱胡思乱想。” 蔚成枫揉揉他的脑袋,好笑道, “我堂堂云泽的大将军,想要补偿一个人,什么东西拿不出来,非要巴巴地送上自己赔罪?” “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方雁卿忽然开口道。 类似埋怨的话,却让蔚成枫露出了笑容。他知道,这个人心软了。 “你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窗户都只打开一条缝,又怎么晓得我没去看你?”蔚成枫同样觉得委屈。 段明幽带走方雁卿的那天他就后悔了。 可对父亲的事太过介怀,让他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情。虽然后来蔚老夫人说出真相,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他受到的冲击太大,不可能一时之间就将自己对雁卿的感情梳理清楚。他想了很久,把他与方雁卿的过往翻来覆去地回忆,等他蓦然清醒的时候,他才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那个一直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不见了。 他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 突然之间,什么都不对了。 他喝惯的茶,吃惯的菜,用惯的熏香,通通变得索然无味。 如果要回他……要回他…… 是不是那块空落的地方就填满了呢?而那些不对的东西,是不是又会恢复如常了? 他开始频频走访宰相府,希冀某次不经意间,能见到方雁卿的身影,哪怕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可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府里的小六告诉他,段明幽并没有带客人回来,他也没见过方雁卿。 那方雁卿去哪儿了呢? 他不好意思直接问段明幽,于是偷偷跟踪了他几日,才在南郊的苏宅找到方雁卿。 从此,他一想方雁卿的时候,就偷偷翻进苏宅看他。幸而沈无虞知道方雁卿喜静,很少来打扰他,他的行踪才一直没被察觉。 或许是他隐藏得太好了,一直被偷窥的方雁卿也没有丝毫感觉。 “你老是坐在屋子里发呆,有时候还偷偷掉眼泪,经常看书看到一半,就趴在桌上睡过去了……东西也不好好吃,那时我就想……哪天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就……我就把你偷回来……” 方雁卿被他义愤填膺的语气逗笑了,一直盘亘在心里的悲伤阴郁,都慢慢地消散开去。 原来这个人一直在看着他……他没有不要他,也没有讨厌他,而且很可能,他也是喜欢自己的…… 那他还伤心什么呢?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份感情是不该存在的。是他自私地让它生了根,发了芽,还结了果。尽管果实苦涩,他依然甘之如饴。 “我从来都是属于你的。” 方雁卿把头埋进蔚成枫怀里,红着脸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他觉得自己此生再也说不出如此丢脸的话了。 “真好……” 蔚成枫仿佛卸下千斤重担,长舒一口气道, “雁卿愿意同我成亲了。” “成亲?” 方雁卿吓一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连连摆手道, “我、我不要名分,也不要你为难,我只要待在你身边就好……” “笨蛋!” 蔚成枫长臂一伸,把逃离他怀抱的人重新搂回来,磨着牙哼哼道, “你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吗?” “嗯?” 方雁卿不解地扬起眉。 “你长得多好看,你自己不知道吗?” 蔚成枫伸出食指,在他清朗的眉眼处游走,滑下挺直的鼻梁,最终停在因为疑惑而微微张开的淡色的薄唇上。 “如此儒雅俊美的翩翩公子,若不赶快娶进门,不知多少人惦记……” “将军……唔……” 方雁卿刚开口,就被突然凑上来的蔚成枫吻/住了。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的亲吻。 柔软又炽/热的唇/瓣紧紧相贴,方雁卿羞赧到全身都发热的地步,直到蔚成枫放开他,他仍半垂着眼,不肯看他。 蔚成枫抬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将军你……呜!” 嘴巴又被堵住了。 方雁卿无辜地瞪着眼,这次,蔚成枫没有半点客气,直接吻到他上气不接下气,才不舍地放开他。 “……” 重获自由的方雁卿这次学乖了,抱着被子挡在他与蔚成枫之间,再不肯开口了。 “再叫我将军,惩罚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蔚成枫摸摸他有些肿起的嘴唇,好心地解释。 “你……好奇怪……和以前不一样……” 方雁卿想了半晌,只得出这个结论。 “呵呵……” 蔚成枫刮下他的鼻梁道, “以后还会有更多不一样的。雁卿,你要记住,是你来招惹我的,我要了你,你可就不能反悔了。” “如果我……反悔了呢?”方雁卿很好奇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他――” 蔚成枫将手伸进棉被里,准确无误地贴上方雁卿的腹部,故作凶狠地道, “抓过来揍屁/股。” “……” “呸、呸、呸!真肉麻!” 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瓦片扣回去,展清墨抱着胳膊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才踩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掠过屋顶,翻出将军府的院墙。 “雁卿的耳根未免也太软了!被那个混蛋蔚成枫几句甜言蜜语就拐跑了!亏我还一门心思等着抱小娃娃――啧,雁卿的孩子,一定好看得紧,将来许给小团或者小圆当媳妇都不错啊!哼……这个蔚成枫,好歹是个将军,翻脸比翻书还快,之前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转眼就跟臭/流/氓似地调戏雁卿,真可恶!” 一走出将军府,展清墨就踢着路边的石子撒气。 他一接到段明幽送来的,方雁卿在将军府的消息就连夜赶过来了,可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地牢的时候,方雁卿已经被蔚成枫带走了。他又急吼吼地赶到蔚成枫的院子来,本想顺手打蔚成枫一顿,再带走方雁卿的。谁知竟目睹蔚成枫和方雁卿和好的一幕。 方雁卿得偿所愿,他当然替他高兴,但也觉得不甘失落。 他暗中保护着长大的小豆丁,就这么轻易地被个带女儿的鳏夫拐走了!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深夜的街道寂静空旷,展清墨忿忿不平地踢着石子横行霸道,走得比喝醉了酒的人还歪斜。被他踢飞的石子磕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嗒嗒的滚动几下,忽然被一只脚踩住了。 一道拉长的人影被月光投射过来,停在展清墨的面前。 展清墨缓缓抬起头,借着月光,看到了一双弯起的,狐狸似的眼睛。 “清墨,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让雁卿和蔚渣和好了,虽然喊虐蔚渣的呼声很高,但是以雁卿对他的感情,真的很难虐到他……以后再找机会吧,苏鸿睿和李承延的故事太苦情了,窝都有点受不了了,先给大家补充点糖分。这章略甜(捂脸) 第84章 追忆 “鲍小翅……” 展清墨定定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男人一步步朝他走近。 他躲了七年,终于还是被这个人找到了。 呵,果然,该来的,总是会来,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 上次他废了他的武功,这次,是准备拿走他的命吗? “清墨,我们有七年没见了。” 无视展清墨脸上复杂的神情,鲍小翅熟稔地笑着寒暄,仿佛他们昨日才把酒言欢一般。 若是七年前,展清墨早被他朗若明月的微笑俘获,又不知会干出什么蠢事。就算时至今日,这个男人依然对他有致命的杀伤力。 可他知道,鲍小翅的笑容只是面具,他垂在身侧,藏在衣袖里的手,其实早就握好了刀。 就和七年前一样。 他不会再信他了。 展清墨讽然一笑,淡淡道, “你还是叫我展清墨吧,我们没那么熟。” 鲍小翅听了,皱起眉,颇不赞同地反驳, “你连孩子都为我生了,我们还不算熟吗?” “你!你怎么会知……” 话说一半,展清墨慌忙闭了嘴。可他知道已经晚了,鲍小翅脸上又挂起了招牌式的狡黠的笑。 “之前只是怀疑,不过现在确定了。” “是谁告诉你的?”展清墨气势汹汹地质问。 “是段二哥。” 鲍小翅好脾气地答道,又往前迈出一步。 “段明幽?” 展清墨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可能,他根本没见过小团和小圆。” “可莫鸿屿见过,听说是两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鲍小翅说着,手一伸,扣住展清墨的腰,将他带到身前,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脸,细细端详起来。 展清墨的长相并不出色,五官虽然端正,拼凑在一起,反而看来普通平淡。也许正是因为这令人过目即忘的长相,他对漂亮的人或物有着难以言表的执着。好看稀奇的东西倒是难不倒他,展清墨跟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武学鬼才端木彻身边长大,加上他自身根骨清奇,未至弱冠便已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在江湖上了博了个“云中仙”的称号。他就仗着这身轻功,趁夜溜进有钱人家里,去翻找他看得入眼的宝贝。有时攫阳城富户家里的东西他看不上眼,还不要命地溜进皇宫里去打皇上库房里贡品的主意。偏偏他运气还好,一次也没被发现。或许有人察觉了,但那时候展清墨早逃之夭夭。报上去肯定要受罚,瞒下来的话还有一线生机。反正库房里的贡品那么多,皇上未必清楚有哪些。所以展清墨做了几年梁上君子,盗过的奇珍异宝无数,却每次都能顺利脱身。好在他并不贪财,更嫌那么多东西揣在身上累赘,赏玩够了就原封不动地给人送回去,倒没闯出什么大祸。 漂亮稀罕的物什,展清墨见得多了,渐渐也就腻了,便把目光转到人身上来。 这下他就有些犯难了。 他自知自身容貌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凡他看得上眼的,都是龙凤之姿,被人众星捧月般恭维着长大,心高气傲,肯定看不上他。 总不能叫他去“偷”人吧? 也有人给他出过主意,展清墨虽然长相欠奉,好歹荷包饱满。那些花街柳巷的花魁就不挑人,只要你出得起钱,她们就肯喜欢你。 展清墨很不屑,暴打了胡乱出馊主意的人一顿,拍拍手又溜出恒春谷去寻觅他的清秀佳人,纯良少年。 然后,他在路边的茶摊邂逅了他的纯良少年。 “我老了很多吧?” 被鲍小翅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展清墨刻意清了清嗓子,半垂着眼问。 “嗯,这里,这里,都有皱纹了。” 鲍小翅当真抚上他的额头眼角,细细按压那些细浅的纹路。 展清墨心里又因为这句实话不痛快了,反唇相讥道, “你也老了,当初的水灵劲儿全没了!” “哦?” 鲍小翅不以为然地挑起眉,“可我才回攫阳城半月,就已经收到了上百张媒婆送来的,水灵灵的姑娘的画像了。” 他加重语气强调水灵灵三个字,把展清墨梗得脸红脖子粗的。 “那是因为你有钱!”他不甘心地反击。 “你也很有钱啊。” 鲍小翅优哉游哉地回道, “想当初,财大气粗的展少爷,可是用西域的时光珠来向我求亲呢。” 展清墨的脸立刻黑了红,红了黑,最后变幻不过,直接烧盘了。 那一日,他刚从皇宫了偷了西域进贡的时光珠,为了不引人注目,准备出城去邻镇避几天,顺便验证下时光珠是否如传说一样,投入插有枯枝的瓶中,可让枯枝复生,再发新芽。 谁知他一出城,就看见一名白衣少年坐在路边的茶摊饮茶,是时清风拂面,吹落路旁树上的杏花,杏花似雪,纷扬而下,落在少年如描如画的眉目间,洒进少年唇边的茶杯里。少年微微一笑,眼内波光流转,无意间瞥见看得如痴如醉的他,于是举起茶杯朝他点头致意。 他便在那一刻沦陷了。 也不问少年姓名,冲动地掏出怀里的时光珠,就要少爷与他成亲。 “你不愿意就算了,为什么要打我?” 之后的事情,展清墨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丢脸万分。鲍小翅不仅兜头泼他一脸茶水,还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把他提到路边一顿胖揍。 “因为你该打。” 鲍小翅好笑道, “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拉着别人的手非要同人家成亲的?而且你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脸都是花的,我权当是哪儿跑出个疯子。” “可是你拿走了我的时光珠。”害他落个人财两空。 “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鲍小翅怔忪一下,神色微变。 展清墨的脸色也变了,冷冷笑道, “你还真是痴情,他从来就没喜欢过你。” “我们彼此彼此。” 被他戳中痛处,鲍小翅想也不想地还击。 展清墨脸色一白,声音都因为不期然击中他的痛苦而颤抖。 “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用卑鄙的手段强迫了你,你若觉得七年前的报复还不够解恨,你今日大可取走我的性命。” “清墨……我不是来杀你的。” 鲍小翅无奈道,有些后悔方才不假思索就说出伤人的话。 “呵呵……” 展清墨挥开他的手,撑着额头笑了, “莫非七年之后,你突然觉得对不起我,想要补偿我?” 鲍小翅一时语塞,他原本是这样的打算的。 “鲍小翅,我告诉你,你废我武功,我不怪你,我不也需要你的狗/屁/同情!” 展清墨揪起他的衣襟就是一通怒吼,吼道最后,他自己却红了眼眶。 他怎么会没幻想过重逢呢? 即使被他用药迷倒,眼都不眨地挑断手脚筋推落山崖,他被师傅捡回去,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的时候,也曾不争气地偷偷做梦。 在某一天,他们于人群中偶遇,这个人带着忐忑的微笑走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我原来是喜欢你的。” 他一定会在自己耳边这么说。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 他们的确重逢了,但他,依旧是不爱他的。 那他的补偿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显得他更加可悲可笑罢了。 “清墨……” 鲍小翅迟疑地抬起手,想去擦展清墨脸上的泪。 展清墨侧头避开他,胡乱抹几下脸,还摁了把鼻涕,才抬起头,用无所谓的口气道, “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就先走了啊。” 他说完,静静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鲍小翅没有反应,果真提起步子就要走。 鲍小翅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道, “清墨,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展清墨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什么事?” “呜……无虞、无虞,不要了……不要了……” 屋里断断续续地传来苏挽之的求饶声,红衣绿衣红着脸守在门外,彼此对视一眼,又往前挪了些。 “姐姐,不如我们下去吧?” 红衣捏着衣角央求,耳根都红透了。 绿衣回身望一眼紧闭的房门,尽管她们已经快移到院子中央了,苏挽之带着哭腔的求饶依然不绝于耳。 “不行,今夜是我们当值。” 绿衣朝她摇头摆手,拒绝得十分坚定。她其实也很不好意思,可苏少爷身体不好,万一中途……受不住晕倒了,少爷一定会催着她们煎药烧水,到时候找不着人,少爷该发火了。 红衣只好咬着唇,任由脸上的红云滚滚翻涌。 这还只是听的,若她们见到了屋里的情形,恐怕就真要捂着脸落荒而逃了。 苏挽之在房/事上一向是拘谨害羞的,平日里一定要灯吹来只剩昏昏暗暗的一盏,帐子关得严丝合缝,才肯任沈无虞摆布。今日却奇了怪了,不仅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床帐也稳稳地勾在床栏上,叫人一眼就能将床/上的风光尽收眼底。 苏挽之仰面躺在大床中央,四肢都被布条捆绑着朝外摊开。猩红的布条如蛇般紧紧缠缚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交映出一种诡异的美感。好像专门为了惩罚他,沈无虞将苏挽之身上的衣物剥得干干净净,自己却衣着整齐地跨/坐他身上。苏挽之又羞又恼,紧闭双眼转过脸,不肯去看沈无虞。偏偏沈无虞存了心逗弄他,两只钳住他的下颌,扳正他的脸,附在他耳边命令他睁眼。 苏挽之长而微卷的睫毛抖了又抖,做足了挣扎,才不情愿地睁开。 “无虞……我的手脚好酸,可不可以……” 他话里透着几分可怜,想打动沈无虞将他解开。 哪知沈无虞不上当,挑着嘴角露出危险的笑意,轻佻地拍拍他的脸道, “哼,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俗称的卡诶吃吧?咔咔咔咔,大家别担心,我不会卡的(因为根本木有!)河蟹时期,炖肉艰难,且看且脑补o(n_n)o~ 第85章 问罪 “嘶――无虞,好疼……” 沈无虞轻轻一拍,却拍在苏挽之脸上微微肿起的地方,那是苏挽之护着他时被鲍小鱼的手下胡乱打到的。沈无虞立刻缩回手,心疼又生气地骂道, “疼死你清静!平时没人招你都三天两头头痛脑热的,还学人家逞什么英雄!” “我没、没有逞……英雄……” 苏挽之提高声音抗议,话说一半,就在沈无虞的瞪视下渐渐收了音。 沈无虞这次是真生气了。 苏挽之抱着他把那些打手的拳头都生生挨了,当时除了脸上有点伤,身上被衣服遮着,倒看不大出来,沈无虞就没有太在意。再加上方雁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急着去找人,就把苏挽之交给赶来的段明幽照看。 他带着人在城里的各处街道搜索了大半天,却没找到方雁卿的踪影。正准备派人回去向段明幽再要点人扩大搜索范围时,段明幽却先派小六过来寻他了。 小六带来的消息让沈无虞惊出身冷汗。原来方雁卿竟是被蔚姝趁着人多偷偷绑走了,想来她是咽不下被方雁卿悔婚的气,寻思着报复。幸好蔚成枫及时救下方雁卿,他虽然受了些外伤,却没有大碍。 沈无虞想到是自己硬拉着方雁卿出来散心,才让蔚姝有机可乘将他掳走,心里多少有些歉疚。回苏宅时沉着脸,怏怏不乐的。那时候段明幽刚好给苏挽之诊治完毕,见他回来,就顺手将涂抹外伤的药交给他,吩咐他一日两次为苏挽之换药。 “伤得很严重吗?” 沈无虞握着手里分量不轻的药瓶,脸色更难看了。 “倒不是很严重,就是身上很多地方都淤青了,所以药用得多些。” 段明幽一板一眼地回答,完全将苏挽之央求他保密的话忘干净了。 沈无虞压着怒火送走他,就重重地踩着地板回房了。所过之处一片浮尘乱舞,红衣远远看着,朝绿衣吐吐舌头道, “完了,少爷又生苏公子的气了。” 绿衣露出怜悯的神情,有些无奈地叹气。 苏挽之已经被段明幽告之方雁卿平安的消息,心中大石落地,正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养伤。一见沈无虞进来,连忙支起上身唤他, “无虞,你回来了。” 沈无虞闷声不响地径直坐到床边,阴郁的眼神盯得苏挽之直发毛。 “无虞,发生什么事了?” 苏挽之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沈无虞突然俯身过来,双手扯着苏挽之的衣襟,朝两边一分,直接将苏挽之的亵衣扒落,松松软软地挂在臂弯上。 苏挽之面上一红,下意识地就想去抓被子遮挡。无奈沈无虞先一步制住他的动作,厉声命令道, “不许动!” 苏挽之愣愣地看向他,不解道, “怎么了?” “哼,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沈无虞发出一声冷笑,食指轻轻按在苏挽之突起的锁骨处,漫无目的地四处划动。经过一处青紫的伤痕,他便加重一分力道,苏挽之白着脸,有些委屈地牙咬忍着不呼痛。谁知沈无虞的动作越来越放肆,手指游走到苏挽之的下/腹时,直接将挡住他视线的被子抛到一边,无视苏挽之乞求的眼神,直接把他紧紧护住的亵裤也一并扯落了。 “可恶!” 他看一眼苏挽之青紫斑驳的大腿,危险地眯了眯眼。 苏挽之被他平白无故剥得光/溜溜的,早臊得不行,也不顾看他的脸色,低着头就伸手去够脚边的被子。他手还没摸到被角,就听沈无虞朝门外大声喊道, “红衣,给我找几根结实的布条来!” 红衣心眼实,没去仔细想沈无虞要布条做什么,果真找来好几条无比结实的布条,就是个强壮的男人费了力扯,也很难扯得断。 沈无虞接过装布条的托盘搁在床边,就挥手让红衣下去,他随手拣出一根缠在腕间拉扯,确定布条结实耐用,嘴角便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挽之猜不透他要做布条做什么,又不敢问,只好忐忑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沈无虞面带微笑,挨个拣出五根最长的红色布条,提在手里对苏挽之晃晃, “你,给我躺平了。” 苏挽之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敢逆他的意,当真听话地按他指定的姿势躺好,四肢呈大字型张开。苏挽之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不雅,赧然道, “少爷,我可以盖上被子吗?有点儿冷……” 沈无虞捏下他瘦削的下巴,哂道, “我说了,装可怜对我没用。很快你就不会冷了。” 苏挽之还没回过味来,就感到双眼被一片冰凉的触感覆盖,眼前瞬时黑了,竟是沈无虞趁他不备,抽出一根布条系在他眼睛处,将他的视线遮住了。” 苏挽之抬手就要去扯,手已经摸索到打结的地方了,却听沈无虞幽幽地道, “你敢。” 苏挽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晓得沈无虞还在为今日的事生气,气他不自量力伤了自己。他想起当时的确太过莽撞,不仅自己被乱打一阵,还连累沈无虞跟着挨打,自觉有些理亏,便讪讪地将手放下。 等他出完气就好了吧…… 苏挽之默默在心底叹气。 倏地,手腕上又传来相同的冰凉触感,接着,是脚腕。 等他想起问沈无虞要做什么时,他的四肢都已经被绑上了猩红色的布条,布条的另一端绑在四角的床栏上,苏挽之试着扯了扯,发现完全不能扯动。 他有些慌了, “无虞,你把我绑起来做什么?” “呵呵……” 回答他的,是几声玩味的轻笑,还有刺啦刺啦的书页翻动的声音。 苏挽之听得一头雾水,莫非沈无虞把他绑起来,是要念书给他听? 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嘴角微微扬起,却被沈无虞发现了。 下巴被卷成筒状的书挑起,无比熟悉的缎布触感,让逗留在苏挽之唇角的零星半点笑意尽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羞/耻到无地自容的慌张神情。 沈无虞手里的书是……是…… “这本书是我在你书箱里发现的。” 沈无虞坦然承认自己翻过苏挽之的宝贝书箱。 苏挽之面红耳赤得顾不上生气,反倒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无虞,其、其实这本书……不、不是我的!” “哦?莫非是它自己长了脚,专程跑到你书箱里陷害你?” 苏挽之又不好将段明幽供出来,只好假装没听到沈无虞的嗤笑。 “枉我还以为你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没想到……啧啧,你竟然私藏此等yin书!” 沈无虞嘴上说得大义凛然,手却已经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苏挽之双腿间软垂的物件。 苏挽之慌忙挣扎起来,无奈沈无虞绑得巧妙,他越是挣扎,布条缠得越紧,平白浪费了好些力气。 “唔……无虞,别、别这样……你、你若当真气不过,就、就打我一顿罢!” 苏挽之被沈无虞日渐熟练的套/弄逼得喘/息不止,可残存的理智却提醒他,沈无虞还怀着孩子,太过放/纵定会伤到他。 “我打你做什么?” 沈无虞故作惊讶道, “你私藏春/宫图集,想来也是为了取悦我,我就遂了你的心愿,不好么?” “我、啊……我不是……呜!” 苏挽之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解释,不过,他也不用再费心解释,因为沈无虞早就等得不耐,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边低头含/住了苏挽之的唇。 不知唇舌/交/缠了多久,直到彼此都有些呼吸困难,沈无虞才放开钳住苏挽之下颌的手。 “嘴上说着不要,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沈无虞擦去苏挽之嘴角流下的来不及吞咽的口水,手指贴着他的腹部往下移去,然后用力握住下苏挽之腿间半立起的物什。 苏挽之又羞又惭,即使被蒙着眼,还是下意识地将脸撇向旁边。 沈无虞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放开手起身站起来。苏挽之听着他下床离开的动静,揣度沈无虞应该是戏耍够了,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些。 正当他暗暗庆幸之时,沈无虞去而复返,毫无预警地扯开了苏挽之眼睛上的布条。 黑暗之后乍现的光明,令苏挽之恍惚一会儿,才慢慢适应屋里的光线。他艰难地转动下唯一自由的脑袋,偷眼瞧了瞧沈无虞。谁知沈无虞也在看他,两人的视线一碰上,苏挽之脸上的绯红更盛,如被人当众擒获的小偷一般,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 “你刚才舒/爽够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沈无虞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存了心逗弄他。 苏挽之红得不能再红的脸,只好无边无际地发起热来。沈无虞看着都替他难受,好笑地扬起手边的书,纳闷道, “面皮这样薄,你究竟是怎么弄到这本书的?” 沈无虞说着,大喇喇地把书伸到苏挽之面前。 被沈无虞“人赃俱获”,还当面盘问,苏挽之恨不能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不说就算了,脸转过来。” 沈无虞准备换种方式“撬”开苏挽之的嘴。 苏挽之被他戏耍得晕乎乎的,当即转过脸来。沈无虞二话不说,扑上去毫不客气地又把苏挽之的嘴堵上了。 这一次,就不止是亲/吻这么简单了。 沈无虞一边加深这个霸道蛮横的吻,一边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不时还摆动腰/臀,似有若无地撩拨苏挽之起了反应那处。 渐渐地,两人都有些情/动。 沈无虞先还能勉强留点理智,可他体内的相思蛊被苏挽之的气息唤醒,不可遏制地蠢动起来。 第86章 问罪 “嘶――无虞,好疼……” 沈无虞轻轻一拍,却拍在苏挽之脸上微微肿起的地方,那是苏挽之护着他时被鲍小鱼的手下胡乱打到的。沈无虞立刻缩回手,心疼又生气地骂道, “疼死你清静!平时没人招你都三天两头头痛脑热的,还学人家逞什么英雄!” “我没、没有逞……英雄……” 苏挽之提高声音抗议,话说一半,就在沈无虞的瞪视下渐渐收了音。 沈无虞这次是真生气了。 苏挽之抱着他把那些打手的拳头都生生挨了,当时除了脸上有点伤,身上被衣服遮着,倒看不大出来,沈无虞就没有太在意。再加上方雁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急着去找人,就把苏挽之交给赶来的段明幽照看。 他带着人在城里的各处街道搜索了大半天,却没找到方雁卿的踪影。正准备派人回去向段明幽再要点人扩大搜索范围时,段明幽却先派小六过来寻他了。 小六带来的消息让沈无虞惊出身冷汗。原来方雁卿竟是被蔚姝趁着人多偷偷绑走了,想来她是咽不下被方雁卿悔婚的气,寻思着报复。幸好蔚成枫及时救下方雁卿,他虽然受了些外伤,却没有大碍。 沈无虞想到是自己硬拉着方雁卿出来散心,才让蔚姝有机可乘将他掳走,心里多少有些歉疚。回苏宅时沉着脸,怏怏不乐的。那时候段明幽刚好给苏挽之诊治完毕,见他回来,就顺手将涂抹外伤的药交给他,吩咐他一日两次为苏挽之换药。 “伤得很严重吗?” 沈无虞握着手里分量不轻的药瓶,脸色更难看了。 “倒不是很严重,就是身上很多地方都淤青了,所以药用得多些。” 段明幽一板一眼地回答,完全将苏挽之央求他保密的话忘干净了。 沈无虞压着怒火送走他,就重重地踩着地板回房了。所过之处一片浮尘乱舞,红衣远远看着,朝绿衣吐吐舌头道, “完了,少爷又生苏公子的气了。” 绿衣露出怜悯的神情,有些无奈地叹气。 苏挽之已经被段明幽告之方雁卿平安的消息,心中大石落地,正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养伤。一见沈无虞进来,连忙支起上身唤他, “无虞,你回来了。” 沈无虞闷声不响地径直坐到床边,阴郁的眼神盯得苏挽之直发毛。 “无虞,发生什么事了?” 苏挽之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沈无虞突然俯身过来,双手扯着苏挽之的衣襟,朝两边一分,直接将苏挽之的亵衣扒落,松松软软地挂在臂弯上。 苏挽之面上一红,下意识地就想去抓被子遮挡。无奈沈无虞先一步制住他的动作,厉声命令道, “不许动!” 苏挽之愣愣地看向他,不解道, “怎么了?” “哼,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沈无虞发出一声冷笑,食指轻轻按在苏挽之突起的锁骨处,漫无目的地四处划动。经过一处青紫的伤痕,他便加重一分力道,苏挽之白着脸,有些委屈地牙咬忍着不呼痛。谁知沈无虞的动作越来越放肆,手指游走到苏挽之的下/腹时,直接将挡住他视线的被子抛到一边,无视苏挽之乞求的眼神,直接把他紧紧护住的亵裤也一并扯落了。 “可恶!” 他看一眼苏挽之青紫斑驳的大腿,危险地眯了眯眼。 苏挽之被他平白无故剥得光/溜溜的,早臊得不行,也不顾看他的脸色,低着头就伸手去够脚边的被子。他手还没摸到被角,就听沈无虞朝门外大声喊道, “红衣,给我找几根结实的布条来!” 红衣心眼实,没去仔细想沈无虞要布条做什么,果真找来好几条无比结实的布条,就是个强壮的男人费了力扯,也很难扯得断。 沈无虞接过装布条的托盘搁在床边,就挥手让红衣下去,他随手拣出一根缠在腕间拉扯,确定布条结实耐用,嘴角便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挽之猜不透他要做布条做什么,又不敢问,只好忐忑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沈无虞面带微笑,挨个拣出五根最长的红色布条,提在手里对苏挽之晃晃, “你,给我躺平了。” 苏挽之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敢逆他的意,当真听话地按他指定的姿势躺好,四肢呈大字型张开。苏挽之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不雅,赧然道, “少爷,我可以盖上被子吗?有点儿冷……” 沈无虞捏下他瘦削的下巴,哂道, “我说了,装可怜对我没用。很快你就不会冷了。” 苏挽之还没回过味来,就感到双眼被一片冰凉的触感覆盖,眼前瞬时黑了,竟是沈无虞趁他不备,抽出一根布条系在他眼睛处,将他的视线遮住了。” 苏挽之抬手就要去扯,手已经摸索到打结的地方了,却听沈无虞幽幽地道, “你敢。” 苏挽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晓得沈无虞还在为今日的事生气,气他不自量力伤了自己。他想起当时的确太过莽撞,不仅自己被乱打一阵,还连累沈无虞跟着挨打,自觉有些理亏,便讪讪地将手放下。 等他出完气就好了吧…… 苏挽之默默在心底叹气。 倏地,手腕上又传来相同的冰凉触感,接着,是脚腕。 等他想起问沈无虞要做什么时,他的四肢都已经被绑上了猩红色的布条,布条的另一端绑在四角的床栏上,苏挽之试着扯了扯,发现完全不能扯动。 他有些慌了, “无虞,你把我绑起来做什么?” “呵呵……” 回答他的,是几声玩味的轻笑,还有刺啦刺啦的书页翻动的声音。 苏挽之听得一头雾水,莫非沈无虞把他绑起来,是要念书给他听? 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嘴角微微扬起,却被沈无虞发现了。 下巴被卷成筒状的书挑起,无比熟悉的缎布触感,让逗留在苏挽之唇角的零星半点笑意尽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羞/耻到无地自容的慌张神情。 沈无虞手里的书是……是…… “这本书是我在你书箱里发现的。” 沈无虞坦然承认自己翻过苏挽之的宝贝书箱。 苏挽之面红耳赤得顾不上生气,反倒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无虞,其、其实这本书……不、不是我的!” “哦?莫非是它自己长了脚,专程跑到你书箱里陷害你?” 苏挽之又不好将段明幽供出来,只好假装没听到沈无虞的嗤笑。 “枉我还以为你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没想到……啧啧,你竟然私藏此等yin书!” 沈无虞嘴上说得大义凛然,手却已经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苏挽之双腿间软垂的物件。 苏挽之慌忙挣扎起来,无奈沈无虞绑得巧妙,他越是挣扎,布条缠得越紧,平白浪费了好些力气。 “唔……无虞,别、别这样……你、你若当真气不过,就、就打我一顿罢!” 苏挽之被沈无虞日渐熟练的套/弄逼得喘/息不止,可残存的理智却提醒他,沈无虞还怀着孩子,太过放/纵定会伤到他。 “我打你做什么?” 沈无虞故作惊讶道, “你私藏春/宫图集,想来也是为了取悦我,我就遂了你的心愿,不好么?” “我、啊……我不是……呜!” 苏挽之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解释,不过,他也不用再费心解释,因为沈无虞早就等得不耐,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边低头含/住了苏挽之的唇。 不知唇舌/交/缠了多久,直到彼此都有些呼吸困难,沈无虞才放开钳住苏挽之下颌的手。 “嘴上说着不要,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沈无虞擦去苏挽之嘴角流下的来不及吞咽的口水,手指贴着他的腹部往下移去,然后用力握住下苏挽之腿间半立起的物什。 苏挽之又羞又惭,即使被蒙着眼,还是下意识地将脸撇向旁边。 沈无虞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放开手起身站起来。苏挽之听着他下床离开的动静,揣度沈无虞应该是戏耍够了,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些。 正当他暗暗庆幸之时,沈无虞去而复返,毫无预警地扯开了苏挽之眼睛上的布条。 黑暗之后乍现的光明,令苏挽之恍惚一会儿,才慢慢适应屋里的光线。他艰难地转动下唯一自由的脑袋,偷眼瞧了瞧沈无虞。谁知沈无虞也在看他,两人的视线一碰上,苏挽之脸上的绯红更盛,如被人当众擒获的小偷一般,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 “你刚才舒/爽够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沈无虞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存了心逗弄他。 苏挽之红得不能再红的脸,只好无边无际地发起热来。沈无虞看着都替他难受,好笑地扬起手边的书,纳闷道, “面皮这样薄,你究竟是怎么弄到这本书的?” 沈无虞说着,大喇喇地把书伸到苏挽之面前。 被沈无虞“人赃俱获”,还当面盘问,苏挽之恨不能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不说就算了,脸转过来。” 沈无虞准备换种方式“撬”开苏挽之的嘴。 苏挽之被他戏耍得晕乎乎的,当即转过脸来。沈无虞二话不说,扑上去毫不客气地又把苏挽之的嘴堵上了。 这一次,就不止是亲/吻这么简单了。 沈无虞一边加深这个霸道蛮横的吻,一边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不时还摆动腰/臀,似有若无地撩拨苏挽之起了反应那处。 渐渐地,两人都有些情/动。 沈无虞先还能勉强留点理智,可他体内的相思蛊被苏挽之的气息唤醒,不可遏制地蠢动起来。 第87章 升温 ――――――――――一千只河蟹爬过之后……―――――――――――――――――― “乱来!太乱来了!真是胡闹!” 段明幽沉着脸将苏挽之还在微微冒汗的手塞回被子里,横一眼坐在床边神色惴惴的沈无虞。 沈无虞的气色倒好,只是被似乎知晓了一切的段明幽瞪着,难免有些羞赧,脸也渐渐红了,不过还比不上正在发热的苏挽之。 “无虞,且不说挽之体弱,昨日又受了伤,单看你自己,你现在情况特殊,怎地还这般任性妄为,不知收敛!” 沈无虞被段明幽训得哑口无言。他昨晚一心想着要好好“收拾”苏挽之一番,谁知后来相思蛊发作,他一时失了理智,苏挽之又被绑着挣脱不得,任由他“胡作非为”。等体内的蛊虫消停下来,天都蒙蒙亮了,沈无虞自己也累得不行,搂着苏挽之倒头便睡。这一睡就到了晌午,沈无虞还是饿醒的。可他一睁开眼,就觉得不对劲。放在苏挽之腰上的手湿腻腻的,他忙支起身凑过去看。苏挽之微微蜷着,脸上身上都泛起潮红,还蒙了一层汗。一看就知是发烧了。 其实平日里苏挽之也经常发烧的,但烧得这么严重还是头一遭。沈无虞再顾不得肚子咕噜噜叫唤,抓起衣裳穿个大概,就急吼吼地差遣红衣去请段明幽过来。 段明幽一进门,抓了苏挽之的手腕开始诊脉,又仔细观察了他身上的痕迹,当即知道了苏挽之发烧的根由,于是不客气地训了沈无虞一顿。 “小爹,我知道错了……” 沈无虞尴尬地咳嗽两声,支支吾吾地认错。 段明幽见他小心翼翼偷眼看自己的模样又可怜又好笑,满肚子的火下了一半,抬手揉揉沈无虞乱七八糟的头发叹道, “欠你的!” “小爹,你真好!”沈无虞顺着杆子往上爬,朝段明幽讨好地笑。 段明幽戳下他的脑袋, “知道我好就消停点,别老给我找事。” “小爹,不会有下次了!”沈无虞连忙保证。 “下次?”段明幽冷笑,“就这一次,你就差点要了挽之半条命。” 听了他这话,沈无虞的脸色变了变,他只道苏挽之比平时烧厉害了些,却没想到这么严重。 “好了、好了,你也别难受了。”段明幽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我已经开了方子给红衣下去煎药,挽之修养数日就能下床了,你往后注意分寸便是。” 沈无虞满脸的凝重却并未松落多少。段明幽又为他把了脉,沈无虞的身体倒未见异样,腹中胎儿也发育良好,段明幽这才放下心来,端了茶和沈无虞闲谈。可沈无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偷偷瞥眼去看身后的苏挽之,明明急切得不得了,却又假装不在意的神情,像极了偷藏了糖果还故作无辜的孩童。 段明幽忍不住笑,三两下喝光杯子里的茶,很自觉地起身告辞。沈无虞火急火燎地送他到门口,还不等段明幽坐上马车,就一溜烟跑回去了。 段明幽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收起了。 沈无虞走回屋里,刚掀开内室的珠帘,就见苏挽之已经起了,满脸疲色地靠在床栏上,吃力地抖开衣裳。 沈无虞一个箭步冲上去,抢下苏挽之的衣裳,扯起被子将他裹住,皱眉道, “怎么起了?” “我……咳、咳!” 苏挽之张口想答,才说一个字,就猛地转过头咳嗽起来。 沈无虞把他抱在怀里,来回抚着他的背顺气。苏挽之咳了一会儿才停下,一脸红热地道, “我有些渴了,想喝水。” 沈无虞眉头一皱,不悦道,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外屋有丫鬟候着,你尽管吩咐便是。” 苏挽之往被子里缩缩,赧然道, “我衣裳不整的,怕唐突了别人。” 沈无虞听了他的解释,顿时气结,瞪着眼左右上下瞧他一阵,最后低头啃一口他尖瘦的下颌,恨道, “真是个书呆子!” 苏挽之摸摸留了道牙印的地方,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体,问道, “无虞,可以放我起来吗?我想喝水。” “不可以!”沈无虞断然拒绝,把裹成蛹状的苏挽之往床上一放,威胁道, “你乱动试试。” 苏挽之不知他又在生什么气,当即噤了声,再不敢提喝水的事了。 沈无虞又掀了帘子出去,不多时返回来,手里多了个托盘,托盘上一只冒着热气的青瓷碗,里面装的,正是苏挽之心心念念的水。 沈无虞把托盘放在床头的案几上,一手横过苏挽之的后颈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沿,倾身过去抵着他的额头试试温度,松口气道, “好像没那么烫了。” “我已经没事了,无虞。”苏挽之顺势接口道。 “闭嘴!” 沈无虞恶狠狠地盯他一眼, “烧成这样,你还好意思说没事!” 我烧成这样,明明是因为你昨晚…… 苏挽之下意识地想开口辩驳,又觉得说出来不好意思,于是兀自将脸憋得通红,垂下眼不再看沈无虞。 两人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了一会儿,一把汤匙突然送到了苏挽之嘴边。 “喂,张嘴。” 苏挽之循声望过来,正见沈无虞红着脸,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汤匙,口气仍是不善得很。 “看什么看,不是口渴了吗?快喝!” 苏挽之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吓一跳,张口就把汤匙里的水喝了。 等水滑过喉咙,他才后知后觉地尝到一股淡淡的桂花蜜的甜香。苏挽之心中一动,笑着对沈无虞道, “少爷,谢谢你。” 沈无虞面无表情地嗯一声,又递来一匙喂进苏挽之嘴里,苏挽之看他脸上的红晕都蔓延到脖子根了,忍不住弯起嘴角偷笑。 “好好的又发什么疯!” 沈无虞故作镇定地斜他一眼。 苏挽之只顾笑,还得寸进尺地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贴到沈无虞的腹部,隔着衣服轻柔地抚摸。沈无虞腹中的胎儿才三月左右,其实也摸不出什么。倒是他腹部紧实的肌肉因为怀孕和缺少锻炼的关系,已经变得有些松软了。 “别摸了,难看死了。”沈无虞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制止苏挽之的动作。 苏挽之的胆子越发大了,干脆从被筒里钻出来,双臂环过沈无虞的腰,将头轻轻贴着他的肚子,柔声道, “小少爷在里面,不难看。” 沈无虞还没见过他这般发痴,以为他烧糊涂了,心惊肉跳地把碗一放,伸手探探他额头的温度,纳闷道, 已经没刚才那么烫了啊…… “姐姐,我们不进去吗?” 红衣端着煎好的药站在珠帘外,奇怪地看了眼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的绿衣。 绿衣没出声,一指帘子示意红衣看。红衣透过珠帘的缝隙,看见沈无虞侧身坐在床前,苏挽之枕在他的腿上,嘴巴一开一合地,像是在说话。 红衣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人这般亲昵,脸一下就红了。绿衣抿嘴拉着她出来,接过她手里的药碗,道, “妹妹去做点苏少爷喜欢的菜吧,这里我守着就行。” 红衣点头去了,绿衣把药碗放在外屋的桌子上,寻思着应该开始做小孩的衣裳了。 ――――――――――――――――跳跃分割线――――――――――――――― 灯火通明的朝阳殿里,跪了一排太监宫女,举过头顶的托盘里盛着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在殿内萦绕不去,元喜跪在龙床前,苦劝道, “陛下,您多少用些吧!” 李承延仰面躺在床上,深陷的眼窝里无神的双眼凝望着床顶,对他的恳请充耳不闻。 “陛下……您已经五天没有好好用膳了……” 元喜尖细的嗓音里带了哭腔。 “请陛下保重龙体!” 元喜身后众人跟着他一起磕头请求。 “朕吃不下……” 李承延厌烦地挥挥手,“你们都退下。” “陛下……” 元喜还想再劝,李承延一下打断他, “退下!” “是……” 一屋子的人,霎时撤了个干净,连带氤氲的食物香气也散去了。 真好。 没有人来打扰了,鸿睿,你可以来见我了吧? 李承延满足地闭上眼。 与太后见面不过几日,他却连人形都变了。那个俊美无俦,冷漠高傲的天子,似乎一夜间苍老了。眉宇间深刻的疲惫与哀愁将他紧紧裹住,日复一日地蚕食他的精神与生命。 “鸿睿,我当真想你了,你来见见我罢……” 闭目半晌,李承延不甘地睁开双眼,尽管他用尽办法入睡,昏沉的脑袋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 那丝高悬的清醒时时刻刻附着在他耳边,不停地重复诉说。 “苏鸿睿早就已经死了,带着你的孩子一起,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死了,是你亲自下令赐死的!” “他是连牌位都没有的孤魂野鬼……” “呵呵……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鸿睿……我错了,我不打你,不罚你,我就看看你……你都不肯吗?咳、咳……” 李承延悲恸过甚,胸中血气翻涌,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咙而来。他捂着嘴激烈地咳嗽几声,摊开手时,掌心赫然显现一滩血迹。 他怔怔看着鲜血凝固,黯淡的双眸忽而闪现奇异的光芒。 “也好、也好……既然你不肯来见我,那我就去见你吧……鸿睿,这么多年了,我变了很多,你还认得出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呜咽而过的夜风。 朝阳殿外,有人遥遥地在路边守望。另一人在他肩上披一件衣裳,柔声劝道, “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他还是不肯见我。”那人苦闷地叹息。 “元公公不是说了吗,他正病着,谁都不肯见。”另一人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我必须去见他。”那人拧着眉,露出鲜见的坚持。 “唉,你啊……” 抱着他的人妥协地叹息一声, “我答应你,明天一定让你见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对不起大家,最近严打,所以锁了文修改。但是又舍不得删减其中的情节,于是迟迟没有解锁。本周恢复更新,会对前面的内容进行小修,谢谢没有因为锁文而抛弃我的各位谢谢蓝田筒子的地雷,虽然今天才看到tat 皮埃斯:锁文期间我把最喜欢的温(洞)泉(房)y(花烛)一章画成漫画了,近期会放在微博里,感兴趣的筒子记得戳来看哦~o(n_n)o~ 第88章 云尧 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健,俊朗眉目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相较而言,他身边的男子显得有些单薄,却也是颀长挺拔,卓有风姿。即使他脸上带着的银色面具遮去了他的容貌,透过那双露出来的明亮眼眸,也能猜出男子容貌不俗。 两人正是东夷国的君主司徒朗和皇后云尧。依循东夷国的传统,无论男女,只要嫁人为妻为妾,便要在外出时佩戴面具,遮去容貌,表示对丈夫的专一与忠诚。 身为东夷皇后的云尧,自然也是戴着面具来访云泽的。 元喜虽然身在宫中,但并不闭目塞听,他早听说过东夷这一习俗,在看到云尧时亦不觉惊奇。 唯一让他疑惑的,是这位初次踏足云泽皇宫的东夷皇后,执意要拜见云泽的君主。 这已经是连日来的第五次了。 一大清早,司徒朗就携着云尧等在朝阳殿外,来通传的太监无功而返,苦着脸求元喜想想办法。 元喜将他塞过来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玉器塞回去,苦笑道, “我且试一试。” 其实有什么好试的? 李承延接连数日卧病在床,饭都不肯好好吃,药也不愿意喝,哪里肯轻易见人?何况东夷虽和云泽交好,却不过一个弹丸小国,地位势力都与云泽相去甚远,根本无须劳动李承延亲自招待。 元喜的试一试,无非是看小太监为难,走个过场而已。 元喜折回去的时候,李承延已经醒了。他颓然地斜倚床栏,消瘦的两颊泛着青白之色,整个人显得萎靡病态,早寻不出丝毫帝王该有的巍峨气势。 “陛下今日可感觉好了些?” 元喜弓着身走到他跟前,例行询问。 李承延懒懒地看他一眼,抚着头蹙眉道, “方才外面怎么那么吵?” 答非所问的回应,正好省了元喜把话题引到东夷国君求见上来的功夫。只见他双膝一曲跪倒地上,诚惶诚恐地答道, “方才殿外是春和宫的小允子和奴婢在说话,没想到惊扰了陛下,还请恕罪!” 李承延闭目想了一会儿,才道, “春和宫不是专门接待别国使臣的吗?那里的人无缘无故地找你作甚?” 元喜有些惊讶地回道, “陛下不记得了吗,数日前东夷国君偕皇后皇子来访我国,正是住在春和宫……” “呵……” 李承延曲起食指,用力敲敲疼得厉害的太阳穴,笑道, “朕当真病糊涂了,竟忘了这件事。” 他嘴上虽这么说,却听不出什么懊悔之意,也没有再问小允子到底和元喜说了什么,就又闭上眼假寐。 话都在舌尖上打滚了,岂有不说之理? 元喜硬着头皮唤李承延睁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陛下,东夷国君多次派小允子来通传,说是务必要见您一面,今日也是一大早就候在殿外了,您看……” 尽管元喜的语气已经尽可能地谦卑,李承延还是有些不耐烦,随意挥手道, “不见。” “是……陛下。” 意料之中的回答,元喜不敢多劝,也轮不到他来劝。站在李承延的位置,当然是不怕得罪东夷国的。 “他还是不肯见我吗?” 元喜将李承延的拒绝委婉地转达给云尧,即使隔着面具,从云尧无精打采的声音里也可以想象出,此刻他脸上定是挂着十分失望的表情。 “还请您见谅。陛下龙体抱恙,卧病半月有余,实在……” “他病得这么严重?”云尧出声打断元喜。 元喜凝重地点点头,虽说李承延不肯见他们不是因为生病,但他的确病得不轻。 “陛下……” 云尧听了,伸手握住站在身后的司徒朗的手,满眼乞求地看向他。 司徒朗无奈地回握一下,点头道, “按你想的做吧。” 云尧的身形顿了顿,眼里的乞求化作感激,元喜摸头不知脑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云尧突然叫住他道, “元公公,劳烦你带我去进去。” 元喜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他,这人的胆子忒大了!虽然他是东夷的皇后,也不能随便出入云泽国君的宫殿啊,而且还是在陛下没有允许的情况下! 元喜哪里敢答应他,一脸为难地拱手揖道, “元喜只是奴才,哪里作得了主?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奴婢。” “唉……这么多年了,你当真一点没变。” 云尧看着矮身跪下的元喜,忽然发出一声喟叹。 元喜被他的话震住了,云尧的口气,仿佛与他相识多年。可元喜幼年时便被父母卖入宫中,这么多年来在李承延身边随侍,连宫门都鲜少踏出,更不用说远在云泽边境的东夷。他又怎么可能见过云尧呢? “元喜,你还认得我吗?” 云尧看出他的疑惑不解,曲臂伸手一勾,覆在他脸上的面具便落在他手中,他刻意遮掩起的面容随即显露出来。 那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孔。 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是不恰当且相当失礼的。 可元喜此刻能想到的,却只有这个词。 净白的皮肤泛着如羊脂玉般凝华的光泽,浓淡适中形状优美的眉下是一双点漆般的杏核眼,即使敛去笑容,依旧微微翘起的嘴角,兀自给这个已经年届不惑的男人添了一分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天真。 已经过这么多年了,时间改变了那么多人和事,却唯一遗忘了他。 薛晓云。 原来你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元喜仰着头,僵直地跪在原地,面上虽不动声色,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早就不自觉的篡成一团了。 “薛、薛少爷?!你当真是……薛少爷?” 惊怒过后,元喜很快寻回了理智。他装出难以置信的模样,又凑近细细看了云尧几眼。 化名云尧的薛晓云点头叹道,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你即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的! 元喜藏起愤恨的眼神,低下头,假意喜极而泣,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薛公子你还活着,好好地活着,陛下他若知道,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呵呵,李承延,你处心积虑用尽手段除去那人,就是为了替薛晓云报仇。现在薛晓云好端端地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样呢? “元喜,我一定要见皇上一面,你能带去吗?”表明身份后,对于见到李承延,薛晓云已经十拿九稳。 果然,元喜想都没想,就忙不迭地便抹泪,便点头道, “陛下念了薛少爷这么多年,他怎么会不见您呢?” 快去吧,去给他致命的一击,让他知道他当年,到底错过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元喜满怀恶意地期待。 薛晓云不知个中曲折,忐忑又激动地跟在元喜身后,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李承延了,手心竟因为紧张而沁出了汗水。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走走停停间,李承延的寝宫近在眼前。只消推开面前镂空的雕花大门,薛晓云便能再次见到他了。 薛晓云举起手放在门上,作势要推,可以刚一使力,他又迟疑了,怔怔地慢慢将手放下。如是几次,元喜没说什么,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太久没见过他了,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劳烦元公公帮我通传一声罢。” 元喜点头应了,轻声推门进去,李承延保持着之前斜倚床栏的姿势,依旧定定的看着床顶发呆。元喜缓步走至床前,屈膝唤道, “陛下。” “你又什么事?”李承延头也不回地问。 元喜朝他深深一拜,用装出的按捺不住的激动声音道, “陛下,殿外……有故人求见。” “故人?” 李承延淡漠的表情终有一丝松动,他慢慢侧转身体,眼里燃起几缕希冀, “是苏老将军回来了?” 他还心心念念地想着那道赦免苏家召回苏简的旨意,虽然苏简拒绝回来,可一听故人二字,他却一下就联想到那里。 “不是……” 元喜也被他的猜想惊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摇头。 李承延自嘲一笑,也觉自己是魔怔了。苏鸿睿是苏简最珍爱的儿子,他那般辜负于他,苏简又岂会愿意见他? “说吧,是谁?” 李承延又慢慢躺回去,兴趣缺缺地问。 “回陛下,是、是薛少爷!” 元喜声音的喜悦着实令李承延费解。他眉毛一挑,奇道, “薛少爷?是薛云书么?他来见朕做什么?” “不、不!” 元喜赶紧摇头,连声道, “不是那个薛云书少爷,是薛晓云少爷!” “什么!?你说……是……是晓云?”李承延陡然坐直身体,死死瞪着元喜。 “是的,就是薛晓云少爷,他正等在殿外,等着陛下召见呢!”元喜一边点头,一边抹泪。 李承延浑身一震,几乎从床上滚下来。元喜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形,李承延这才狼狈地站好。可下一秒,他便大力推开元喜,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的! 晓云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这个李承延坚信了二十多年的事实,在看到门外的陌生又熟悉的人影时,轰然倒塌了。 “你是……你真的是……晓云?” 李承延一步步地走近他,询问的语气小心到带点神经质,仿佛他面前站的不是一个人,只是虚幻的假象。就像他好不容易梦到的苏鸿睿,哪怕一个朦胧的背影,也会因为他的靠近而灰飞烟灭。 薛晓云却笑了,他甚至跨过门槛,走到李承延面前,朝他开口说话了。 “承延,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第89章 当年 “晓云……你不是、不是跌落山崖……死了吗?” 看着慢慢朝他走来的薛晓云,李承延非但没露出半点经年重逢后的喜悦,反而木然地瞪着眼,扶着门框往后退去。 真的晓云……真的是晓云…… 他还活着……活着…… 李承延紧紧揪着前襟,茫然地立在原地,本就隐隐作痛的心脏因为这个认知,剧烈地紧缩起来。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李承延迟钝地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血一般的绯红,他静静看着面目模糊薛晓云朝他走来,忽然喉头一甜,生生喷出一道血雾。 鸿睿…… “承延!” “陛下!”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与李承延仅有几步之遥的薛晓云被他口吐鲜血的模样惊呆了,一时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李承延直直往后倒去,听见动静的元喜飞奔而来,也只来得及将委顿于地的李承延扶抱起来。 “陛下、陛下!” 元喜轻轻晃动下李承延的身/体,却见他双目紧阖,原来已经昏过去了。守在殿外的侍卫早提了刀进来,正好看见李承延满身鲜血的被元喜抱着,二话不说反剪了薛晓云的双手,要将他下到牢里。 不知元喜是不是急糊涂了,竟没有替他辩解一句,只哭喊着让人赶快去传御医。 皇上突发恶疾,整个御医院的人都惊动了。几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跑在最前面,近乎夺路而入。握着李承延的手开始诊脉时,蓄满长须的脸上犹带汗水。 幸而李承延的病没有预想的那么糟糕。 他缠绵病榻十数日,不思饮食,不进汤药,身/体早就差了,又不知什么原因导致情绪大起大落,极度激动之下才致呕血。 “陛下的病应由心起。” 御医们讨论之后,也只得出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结论。 病有心而起,即为心病。世人常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究竟什么才是陛下的心药呢? 众御医虽医术高明,可抓破了脑袋,也开不出救命的心药来。 一番引经据典的热论之后,呈上来的不过是调养纾解的寻常方子,并不比之前的高明多少。 李承延卧床以来,最不喜有人打扰。寝宫内的太监宫女全被他撤到外殿,只留下元喜一人随侍。说是随侍,却也总把他摒退门外,除非万不得已,他是连元喜都不愿多见的。元喜怕他醒来,见到满屋子的御医又要发火,好说歹说将非要守着陛下醒来的众人劝走了。只留下两名老御医在外殿守候,以防李承延病情生变。 李承延昏睡到半夜才悠悠转醒。他抓着被子略侧了下/身,就将蜷卧在床边的元喜惊醒了。 元喜连忙起身拉开帐子,探头进去察看李承延的情况。寝宫里的灯火在夜间也是不灭的,九只红烛用玲珑雅致的琉璃灯罩盖着,透出朦胧迷离的彩晕。元喜就着这艳丽到有些凄迷的光线,小心谨慎地看着李承延。 一脸惨白血色全无的李承延怔怔地瞪圆了眼,就像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 元喜拍着胸脯长舒口气, “陛下,您总算醒了。” “晓云呢?”李承延的眼珠转向他,脸上却是没有表情的。 元喜愣了一下,忽然脸色巨变,砰一声跪到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用力磕头。 “请陛下恕罪!方才您突然晕倒,又吐了满身血,还溅了不少在薛少爷身上。侍卫进来的时候以为他对您做了什么,就将薛少爷他押去……押去天牢了……奴婢急着传唤太医,竟一时糊涂,将这事……忘记了!” 元喜诚惶诚恐地说完,就将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在光线找不到的地方,他的嘴唇高高地翘起,流溢出掩藏不住的欢喜。 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一定会亲自去接他吧? 元喜以为李承延一定会因为他的疏忽,命人将他拖出去打一顿板子,再严重一点,可能也让他在刑房待几日。 可李承延什么话都没说,他静默地拥被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歪歪斜斜地下了床。 “陛下!您的身/体还没……”元喜慌忙拦住他。 “元喜,”李承延抽出被他抱住的手臂,命令道,“朕要去天牢。” “陛下,可是御医说您现在……” “朕说了,朕要去天牢,立刻!马上!” 元喜还想阻拦,就被李承延粗暴的怒喝打断了。 天子发怒,皇城都要抖三抖的,还有谁敢不听命?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李承延已经到了天牢门口。元喜扶他下了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天牢。 牢里该回避的人都回避干净了,本就没什么人气的地方,此时看来更是幽深空落。清凉夜风从四面袭来,如一张漫撒的网,将人罩在期间,无孔不入。 李承延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真冷啊……”他说。 “陛下,奴婢去给您取件披风?”元喜瞧着他的脸色询问。 李承延点点头,径自往深处去了。 他在往前走,时光仿佛也在往后逆流。 每踏出一步,脚底的土地都翻新一寸,过道两旁的牢门上腐蚀的锈迹也慢慢褪去。 二十三年了。 那人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如无意外,他也再不会来这里。 可意外,出现了。 是准备在他自责懊悔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再给他毙命一击吗? 鸿睿……当年我在这里断了你的生路,今日……我就在这里把这条命给你吧…… 不管真相如何…… 咔嗒一声脆响,虚扣在门上的锁被拿下了,牢门也随即被人推开。伏在桌前睡着的薛晓云睁开迷蒙睡眼,顺着凉风吹进的方向看去,正对上李承延的眼睛。 “承延,你……还好吗?”薛晓云站起身,满怀歉意地问道。若不是他执意去见病中的李承延,李承延的病情就不会加重了。 可他们分别了那么多年,这是唯一一次相见的机会了,他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李承延点下头,随即拣了薛晓云对面的位置坐下,薛晓云也跟着坐下来。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对望,明明彼此都有太多的事想问,太多的话要讲,可真的坐下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头。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确分开得太久了吧…… 久到心都无法因为对面的人而欢喜雀跃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看不见,摸不到,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沉重感。 李承延细细打量着露出些许尴尬神色的薛晓云,忽而一笑, “晓云,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老了,你却是变得更好看了。” 薛晓云脸上一红,局促地躲开李承延的视线。他听得出来,李承延在讽刺他。 他们曾经发过誓,要共经患难,共享荣华。 可他却都没有做到。 “对不起,承延……”薛晓云垂下眼,低低地道歉。 谁知“对不起”三个字一出口,李承延还算平和的脸色陡然变得无比冷漠。 “晓云,你怎么会对不起我?”他强自笑着,声音已经微微发抖。 “当年你离开我,具是母后和苏鸿睿从中作梗,你坠崖后还能生还,我已备感庆幸,又怎么会怪你?” “承延……对不起……” 薛晓云的头垂地更低,散在肩上的头发滑落下来,掩去了他此刻的神情,可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羞/耻。 “当年……并没有人要害我。” 他闭上眼,不敢去看李承延脸上的表情。 是的,他就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他们明明约好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却懦弱地逃走了。 “承延,你知道的,太后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尤其是在你提出要立我为后之后,她连见都不肯再见我。我那时也是真的不懂事,以为有你的庇护,太后即使不待见我,也不可能真拿我怎样……” “直到有一天,太后趁你不在宣我去凤宜殿。那是她的寝宫,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进去,我本是不怕的。” 薛晓云说着,露出一丝苦笑, “可进去了我才知道,并不是太后想通了要接纳我,而是她找到了最适合你的人,急着要给我看。”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名动云泽的镇远将军之子苏鸿睿。那人一身素净青衫,沉稳地坐在太后身边,却并不如传言那般身形健硕,样貌凶悍。 “我看到他的时候,一下就呆住了。大名鼎鼎的苏鸿睿就站在我面前,他比我高,比我有才华,家世比我好,长得也好看……我竟然什么都比不过他……” “太后说他才配做你的皇后,和你一起肩负福泽苍生光耀云泽的重任,而我……不过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当然很生气,可是……我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薛晓云自嘲一笑,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气得面红耳赤,最后直接哭了出来。一路抹着眼泪回去,害李承延哄了他大半天。 “那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我看着睡在身边的你,明明一伸手就能碰到,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差距。” “你已经贵为天子,而我……依旧是太傅之子,被你收纳在羽翼之下,连刀剑都没碰过,又凭什么与你并肩而立?” “太后她看出我有点动摇了,她又宣见了我一次,却是在刑房里。” “她指着一屋子血淋淋的人告诉我,将来有一天,你被人从皇位上拉下来,我就会变成那个样子,或许,还会更惨。” “他们可能会砍去我的四肢,挖掉我的双眼,把我浸泡在酒坛子里做成人彘,就因为你曾经专宠于我……” 第90章 颠倒 “我吓坏了,一回来就病倒了。” 纵使过了多年,回忆起那座阴湿的刑房,满地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还有不停在耳畔回荡的哀嚎,薛晓云的眼里还是隐约透出害怕的情绪。 那个时候,他不过十六岁,被李承延无边宠爱着,根本不识愁苦滋味。更何曾见过那般触目惊心的场景。他甚至不愿留在宫里,执意回了薛府修养。 这一病,卧床数日,想得就有些深了。 “我快好的时候,他……来看我了。” 薛晓云抬眼看下李承延的脸色,在提到“他”的时候,李承延的身/体微微一震,旋即又故作不在意地挺直了腰板。 “下人来通传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薛晓云弯起嘴角,泄露一痕浅淡笑意, “他是太后亲自为你选中的皇后,竟会屈尊纡贵来看我……” 一定是来耀武扬威的吧。 他恐惧又屈/辱地躺在床上,直觉应该把苏鸿睿拒之门外,可碍着苏家的权势,他不敢。 却也不想在苏鸿睿面前落了面子。 于是他选了一件纹饰最繁复华丽的衣裳,挺起胸膛去见他。 一到前厅,薛晓云就傻眼了。 苏鸿睿还是穿着素净的衣衫,静静地坐在桌前喝茶,手边甚至放了来探病的礼物,低敛的眉眼看来淡定安然。 一见他出来,苏鸿睿先是愣了下,随后站起身,朝他笑道, “薛公子,苏某冒昧来扰,还请见谅。”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苏鸿睿的声音,温柔低沉,如一只宽厚的手掌熨帖人心。又如一根柔软的针,轻易就戳破了他的虚张声势。 “我一下便对他心生好感。” 薛晓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他是一个谦和温暖的人,他还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忙劝说太后,同意我们的事。”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在见过他之后,就……跳崖了呢?” 薛晓云忆及此处时,李承延的脸色早就变了。他按住心跳不断加快的胸口,微拱起后背,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可还是强撑着问。 “因为……我害怕……” 薛晓云缓缓闭上眼,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的心魔,他终于有勇气面对了。 “你害怕?”李承延艰难地重复道。 薛晓云点点头,声音有些不稳地道, “那个时候你刚刚继位,外有西夷虎视眈眈,内有三皇子坐等反扑,而你和太后什么倚仗都没有,一旦他们成功,那我……就真会如刑房那些人一样,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我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结局,甚至连想一想,都会觉得害怕……” 那个胆小怯懦的自己,是薛晓云最不堪回首的。他低垂下脑袋,不想让李承延看见他满脸的愧疚。 李承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了那么多种可能性,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薛晓云会主动放弃他。 “而且……太后她选错了人。” 薛晓云接着道,“如果苏鸿睿飞扬跋扈,咄咄逼人,定要与我争抢你,我可能会因为不服气,而坚持不让。” “可是……他那样好,不仅没有看不起我,还要帮我……” “他走后,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也许太后是对的,我除了拖累你,于你根本毫无助益。而苏鸿睿是最适合你的,他是苏简之子,又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一定会为你守住江山。” “所以你决定离开我?”李承延茫然地看着他,心里有块地方泛起苦涩的疼痛。那苦涩滋味,如平静湖面落下的暴雨,生生在心底砸出一圈圈涤荡起伏的涟漪。他紧紧揪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 “是……我唯一能的想到的办法,便是离开你。” 薛晓云担忧地看着他,想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实话。 “那时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你是真心待我,以你对我的喜爱,断不会放任我离开的。所以我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一个自以为绝妙无比的脱身之法。” “我想,如果我‘不在’了,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太后不用再烦心怎么处置我,你也不会派人四处寻我,而他,亦可以顺理成章地做你的皇后……” 躲开李承延难以揣测的深沉目光,薛晓云有些底气不足地解释。 他自己也懂的,不管多么绝妙的办法,看来多么为李承延着想,实际上,不过是他为了自保的权宜之计罢了。 他早就明白自己错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心里的愧疚一点点积压,最后终于到了郁结难纾的地步。 “承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薛晓云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错了便是错了,纵使他把自己说得再用心良苦,煎熬困顿,也摆脱不了他因为恐惧而丢下李承延自私逃走的事实。 他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告诉李承延真相,更是为了求得他的原谅。 “晓云……” 一直沉默的李承延终于在薛晓云小心又期待的目光中开口了。他隔着木桌,深深看了薛晓云一眼,才哑声道, “你走吧……” “承延?”薛晓云不解地看着他。 李承延将脸埋进手心里,抬起另一只手,虚弱地挥几下,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薛晓云道, “你出去吧!” 薛晓云愣了一下,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带着一脸的尴尬离开了。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只剩下李承延一个人。 他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僵硬地坐在桌前,如凝固的雕塑一般。唯有断续的抽泣声,不停地从他紧捂双眼的指缝间泄露,渐渐地充斥满整个房间。 “鸿睿……鸿睿……” 争先恐后涌出眼眶的泪水划过脸颊,一点点渗进嘴里,尝到那苦涩滚烫的滋味,李承延缓缓抬起头,对着虚空怅然一笑,忽而眉心紧皱,哇地呕出一滩血来。 “陛下、陛下!快来人呐!陛下……陛……” 混沌之际,元喜惊慌失措地尖叫伴随混乱的脚步声传来,李承延捂住痛得快要炸裂的心口蜷缩在地上,除了冷,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李承延的病,更重了。 他呕血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来,却始终不愿见任何人,甚至连之前勉强进服的汤药也不肯再喝。本来就瘦削的脸颊,不过几日,便飞快的凹陷下去,混着惨白的颜色,晃眼望去,竟有几分阴冷渗人。 更令人害怕的是,他已经有些不清醒了。 有时好好躺着,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命人去将皇后找来。 伺候他的宫女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边哭边答道, “回陛下,您……并未册封皇后,陛下要宣哪位娘娘,还请陛下明示!” 李承延一听,瞬间暴怒,抓起手边的玉枕就朝那伏跪在地的少女扔去, “混账!朕怎么会没有皇后!朕要见鸿睿,你赶快去把他找来!” 话音刚落地,净透无瑕的和田玉枕便滚落至宫女身边。所幸李承延病体虚弱,失了准头,落在地上的玉枕没砸到人,也没碎,只是裂了几道狰狞的口子。 那宫女被李承延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磕头,连话都不敢回了。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朕不是让你去找鸿睿吗?” 李承延将床上的被子枕头一股脑丢到地上,只穿一件中衣躺在床上撒气。 外间的宫人悄悄掀了帘子偷瞧,觉得那额头都磕出血来的少女着实有些可怜,便偷偷下去寻了元喜过来。 李承延现在这个样子,也只有元喜敢劝上两句了。 元喜进来的时候,手里牵了个孩子。那孩子约摸八岁的样子,比同龄人相比,已经算长得高的,修眉俊目间还依稀有点李承延的影子。 “陛下,太子来侍疾。” 元喜走到床前跪下,低头间朝那名宫女使了下颜色,那宫女如蒙大赦,屏着呼吸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元喜,你来的正好。” 李承延端坐在床上,满腔怒火因为元喜的到来而降了几分,他指着方才那名宫女离去的方向,忿忿道, “你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都给朕找些什么人来伺候?一个比一个蠢笨,连个人都请不来!你去!马上去给朕把皇后请来!” 元喜听了,也忙不迭地下跪磕头, “陛下,您怕是记岔了,现在后宫之中,您只封了一位贵妃,并未册立皇后。” “胡说!” 李承延一把掀开元喜重新给他盖上的被子,拍着床骂道, “一个二个都当朕病糊涂了不成?朕亲自迎娶的皇后,怎么会好端端就不见了?鸿睿明明昨日就班师回朝了,怎么会请不来!” “陛下,您说的……可是苏将军?” 元喜慢慢抬起头,语气有些微妙。 李承延没有搭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捂着额头,扯开嘴角笑道, “朕当真记岔了,鸿睿他昨日才差人从边境递回消息,朕却以为是他回来了……” “陛下……您忘了吗?” 元喜关切的眼神里覆上一层惊恐,他捏着衣摆,颤巍巍地开口道, “苏将军他……并没有去边境,也没有差人递回消息,他早就已经……” 他早就已经死了,你忘了吗? 元喜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就在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李承延猛地打断他,将目光落在跪在元喜身边的孩子身上,问道, “这是谁?” 小孩随即支起身/子,仰着头望向李承延,委屈地叫道, “父皇,是儿臣。” 李承延露出少有的慈爱神色,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 “你来做什么?” 小孩也朝他一笑,有板有眼地答道, “回禀父皇,儿臣特来侍疾。” 李承延又摸摸他稚嫩的脸,若有所思地定定看了一会儿,哑声道, “若是他还在……恐怕孩子也这般大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这么久,真是对不起各位tat最近在忙论文,没什么精力码字,还有一点点卡文,所以停更了。氮素!大家放心,这篇文绝对不会是坑!请相信窝!(看窝正直的眼神(⊙_⊙)) btw,大概还有三w字左右正文就结束了,大家可以说下想看谁的番外。(如果有人想看的话……)捂脸遁走~ 第91章 病重 昨夜太子在皇上寝宫侍疾的消息翌日清晨便在宫中传开了,候在殿前等待上朝的大臣们互递眼色,悄声低语,都在揣测皇上的心思。 当朝太子李慎言为左相长女,即被封为昭容贵妃的秦氏所诞。秦贵妃是在云泽废后苏鸿睿因叛国之罪被赐死那年入宫的。那时她尚在嫔位,且并不得李承延宠爱。即使娘家位处权臣之列,她自己也是难得一见的美貌才情并重的女子,却总讨不得李承延欢心,被李承延招/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在李承延并不苛待她,除去冷淡些,与她倒算相敬如宾,时节上的赏赐从没少过,也不再往后宫填充新人。秦贵妃的性子本就清淡,身边也没有钩心斗角争/宠夺/爱的厉害角色,久而久之,她竟也习惯了安静得有些寂/寞的日子,每日抚琴读书,性子越发沉稳。她本就温柔可人,说话轻声细语,拿捏适度,李承延有时遇上烦心事,也爱来她宫里闲坐喝茶。 两人像好友一般相处,一个倾听,一个倾述,却并没有萌生出爱意。 至少对李承延而言,他更愿意将秦贵妃视为知己,而非爱慕的女子。 可作为一国之君,情/爱总是位于责任之后。李承延虽不爱秦贵妃,却经不住群臣数年来不肯罢休、甚至以死相逼的苦谏,最终为延续血脉,让秦贵妃怀上了龙嗣。 秦贵妃有李慎言的时候,距苏鸿睿的死,已经过了十五年了。苏家的浩大声名早已消寂,也再没人提及那位被废黜赐死的将军。 可胎动那夜,秦贵妃难产了。 一盆盆淋漓鲜血不停地端出来,一块块洁白柔软的布染红了再送出去,经验老道接生了数位皇子的稳婆都有些慌了。李承延连夜从朝阳殿赶来,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进去见了已经奄奄一息的秦贵妃。 “陛下……” 秦贵妃的脸白得如殿外飘落的雪,散乱的鬓发覆在颊旁,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双眼却闪烁着熠熠光亮。 那眼里似曾相识的希冀与兴奋混合的神采,让李承延的心□了一下。 他不由得握住秦贵妃伸来的手,低下头放柔声音道, “爱妃,朕在这里。” 秦贵妃朝他虚弱一笑,血色尽褪的嘴唇微微开合,一句话轻飘飘地逸出来。 “陛下,臣妾……臣妾恳请陛下,无论如何,务必保住臣妾的孩子……” 李承延的笑容僵在嘴边,眼里秦贵妃的面容逐渐模糊起来,极慢地,却极清晰地换成另一个人的脸孔。 十五年前的某个深夜,那个人也这样躺在床上。不过那时还没有入冬,天上没有落雪,夜里却还是冷的。冷宫里的床也不似这般柔软舒适,冷硬的棉被遮掩着那人惨败的身体,却遮不住他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的身/下也缓缓地淌着血,一缕一缕地流出来,鲜艳的红色将青灰的褥子都浸透了。 一定很痛吧? 他站在床前,心里竟生出一点怪异的不忍。 没有烧炭盆的房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湿冷,到后来,他都有些受不了了,却不知是受不了冷,还是受不了充盈在房间里的血腥味。 可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那一瞬,手却被人勾住了。 轻轻地,却执着地挽留。 握住他的手灼热滚烫,浸满了冰冷的汗水。 “承延……” 那人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而他只是相当不耐烦地打落他的手,皱着眉施舍似地转身看他一眼。 就一眼而已,那人灰暗的眼睛猝然点亮,如烟花炸裂在深暗的冬夜。 “承延……皇上……” 他锲而不舍地伸直手臂,终于又抓住了他的手,依旧是小心翼翼地轻轻勾住,断断续续地哀求道, “罪臣已经……快要死了,无论、无论如何,请皇上……放过这个孩子吧……” “罪臣?” 他哀求得那般卑微可怜,连一旁奉命监视他的宫女都转过头不忍心看,可他却嗤笑一声,慢慢抽回手,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既然你已认罪,还妄想朕会留下这个孽子?你如此舍不得他,正好带了他一起去死,在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 听了他恶毒的话,那人眼里的光亮果如烟火一般,一瞬化为灰烬。 然后,他就离开了那间冰冷空旷的屋子。 再然后,那人难产而死的消息如期传来。 他只远远看了一眼,确认是他无疑,便命人将那人的尸首赶紧处理掉。而那个孩子,被一截白布随意裹住的小得不像话的婴儿,就躺在那人身边。他却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其实他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 那个人数次放下尊严哀求于他,也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他一定很爱他吧? 也很爱自己。 可自己却亲手将他们都杀死了…… 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将与那人有关的一切都销毁了。那人穿过的衣裳,看过的书,用惯的剑,和他的家人,全都被他毁灭驱逐,丝毫不剩。 他也再不曾想起过他,当然,也没有想过那个孩子。 他只听说那是一个男孩儿,眉心没有朱砂痣,瘦小得两只手就捧得下,一生下来就死了,连啼哭都没有,周身泛着青紫,是中毒之状。 “哇――哇哇……哇哇……” 一声声婴儿孱弱却分明的哭声蓦地撞击着耳膜,紧紧握着李承延的手忽然一下松脱落下,孩子生下来了,拼尽全力的秦贵妃没有死,却也生生去了半条命。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漂亮的小皇子!” 很快有人将浑身血污的婴儿擦洗干净,轻手轻脚地放进襁褓里,抱到面前递给李承延看。 李承延迟缓地低下头,看了眼胡乱伸着手,哭哭啼啼的婴儿,心里非但没有喜悦,反而奇怪地有些沉重。 这就是他的孩子。 他的第一个……不,第二个孩子啊…… 这个孩子落地之前,就已经拥有很多东西,尊贵的地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母妃的宠爱,以后,他甚至可能继承自己的皇位。 可是,那个孩子呢? 被他亲手扼杀的孩子,连活下去的权利都被他剥脱……而那个人,是那样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就在李慎言诞生的那个夜晚,争前恐后地重现在眼前,那个人,那个已经面目模糊了好久的人,忽然之间,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触摸得到。 原来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他的尸体应该早就化作森森白骨了吧? 李承延开始关心这个问题,他有意无意地提起苏鸿睿,却没人敢接他的话。所有人在听到苏鸿睿这个名字时,都一下变成了哑巴,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知道苏鸿睿是宫中的禁忌,提了就是要杀头的。 就像惦念着摆在眼前,却怎么也得不到的糖果的孩童,李承延的脾气渐渐有些失控。经常好端端地就将手里的奏折扔出去,把桌上的茶水打翻,有次连最爱看的珍本也撕了。而秦氏的寝居他也鲜少再去,虽然顾念她舍命诞下皇子,将她封为贵妃,可他却并没有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表现出应有的喜爱。 他几乎没有抱过李慎言,哪怕是在册封他为太子那天。 不受宠的太子,让有心攀附的人望而却步,生怕一不小心站错队伍,猜错圣意,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近日来越发不近人情的皇上,确实允许太子侍疾了。 皇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太子冷淡的态度突然好转,恐怕……是定下来了吧? 随着李承延病情的加重,他们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揣测。一时之间,左相的家里,秦贵妃的寝宫,莫名地多了好多珍奇礼物。 这一切李承延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却全没放在心上。 他近乎放任地求死,整日靠参汤吊命,真的谁都不见了。 深夜里,撤走了所有宫人的朝阳殿,冷清安静得像一座坟墓,葬着一心求死的帝王。 李承延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床顶,一声又一声地轻唤那人的名字。 “鸿睿……鸿睿……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还有孩子,鸿睿……你……你们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的眼睛慢慢失去焦距,脸上痛苦的神色却染上星点安慰之意,好似虚空之中浮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场景,虽然知道是假象,也忍不住欢喜。 他甚至抬起手臂,朝床顶抓去。 “鸿睿……” 枯瘦的手指伸得笔直,指尖绷得泛白,却依然触不到那低头浅笑的人影。 都说人将死之时,会于眼前闪现毕生最珍爱的画面。李承延怔怔地看着飘摇散去的影像,眼泪如开闸一般倾泻下来。 原来一直深藏于心的,竟都是苏鸿睿的影子。 最令他珍爱的,不是他曾奉为挚爱的薛晓云,而是他自以为恨入骨髓的苏鸿睿。他竟还记得他为何低头浅笑。不过那一日控制不住脾气朝他发了火,为了弥补,心不甘情不愿地啄吻了那人的额头。 那人的脸却红了。 慌忙低头之间,嘴角泄露浅浅笑意。 竟带了别样惑人的风情,就那般突兀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李承延收回手,篡着被子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他想起他曾指着朝自己求情的苏鸿睿,骂他自作孽不可活。 时至今日,他才算明白,原来自作孽不可活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他甚至连对苏鸿睿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鸿睿已经死了。 被他害死的。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消逝,却只给了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鸿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第92章 转机 清晨的郊野,芳草带露,鸟雀啁啾,恰如一幅写意水墨。曲折道路尽头的岔口处,兀自伫立一棵苍翠古木。树冠茂密层叠,像展开的折扇,树干出奇地粗壮,就算十人拉手也未必能环抱过来。树下常年支着一个茶摊,有几张陈旧木桌椅,一个白眉白须的煮茶老汉和稀稀拉拉歇脚的客人。 一切,都和十多年前一样。 只是倒茶的小姑娘已经长成身段玲珑的娇俏少妇,见到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脸颊也会微微泛红了。 “客官,请用茶。” 女子为落座在角落的两人各斟满一杯茶水,便放下茶壶去招呼其他客人。刚走两步,她背上的小孩便转过脸,弯起圆圆的眼,朝两人咯咯直笑。 展清墨也朝他挤下眼睛,扮个鬼脸,小孩挥着肉肉的拳头,一下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喂!你看!那个小家伙好乖!” 展清墨的嘴角咧得更开,抬起胳膊捅/□旁无动于衷的男人,示意他快看。 鲍小翅却并未给与回应,仍旧啜饮着温度适宜的香茶,垂下的睫毛又黑又密,仿佛被浓墨染过一般。 好看得有些虚假。 “你说的有事,不会就是拉着我走了一晚来这里喝茶吧?” 见鲍小翅一直不说话,展清墨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清墨……” 隔了一会儿,鲍小翅才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他一眼。 展清墨警觉的挺直后背,竖起手掌挡住鲍小翅前倾的身/体,正色道, “有事说事,不要想用什么‘美人计’。” “呃……” 鲍小翅脸上露出被识破的尴尬,眼光四下游移片刻,才重新聚拢到展清墨脸上。 “清墨,我听说……恒春谷里有一个人。” 展清墨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鲍小翅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险些把满口的茶喷出来,连忙一抹嘴,皱眉道, “什么叫恒春谷里有一个人?恒春谷大着呢,无忧山庄里到处都是人,你少拐弯抹角了,利索点儿说完!” “你啊……” 鲍小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这个人还是不懂委婉试探为何物。 “清墨,那我就直接说了。苏鸿睿他……在恒春谷里吧?” 展清墨的表情骤然警惕起来,瞪着鲍小翅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你跟他半点瓜葛也没有。” 鲍小翅摇头笑道, “怎么会没有?” “苏鸿睿是李承延的皇后,李承延是他的二弟,多少总有点牵连的。” 在鲍小翅提到“他”时,展清墨的眼神黯了黯。鲍小翅却没有发现,接着道, “当年那件事,李承延母子救了他一命,现在他想还他们这个情。” “哼!” 展清墨不屑冷笑,“他想还这个情就自己去还,凭什么拿苏鸿睿去?何况当年李承延对苏鸿睿下那般狠手,他怎么还有脸见他?” “清墨,当年的事……其实是有些误会的,李承延这些年也并不好过,若是他知道苏鸿睿还活着,或许还能好受点……” “好受点?”展清墨心里的火噌一下窜起来,“凭什么要让他好受?你若见了苏鸿睿现在的模样,就会晓得李承延受什么罪都不为过了!” “苏鸿睿的病情……我都听莫鸿屿说了。” 鲍小翅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本就不足的底气更是减少许多。听了莫鸿屿详尽的描述后,他其实已经打消寻回苏鸿睿的念头了。恐怕李承延悔恨一生,也弥补不了他对苏鸿睿的伤害了。可是…… “李承延他病得很重,就快要……不行了。” 尽管他也不能接受李承延对苏鸿睿毫不留情的迁怒,可看到李承延缠绵病榻中对苏鸿睿近乎癫狂的思念后,他也有些心软了。 展清墨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真是报应!但愿他死后不要下十八层地狱才好!” “清墨,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鲍小翅压低声音,阴沉沉地道, “歉疚也好,负罪感也好,也都不会有了。死对现在的李承延来讲,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可如果他活下去,并且见到了那样的苏鸿睿,他会怎么样呢?” “凭什么苏鸿睿那样凄惨地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让李承延轻易解脱?” “哼……” 展清墨也不是傻的,鲍小翅说得再好听在理,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苏鸿睿罢了。 世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你说的的确很有道理,让李承延就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展清墨捏着下巴深深地点几下头,对着眼角眉梢浮起喜悦之色的鲍小翅,沉沉地叹口气, “可即使我愿意,你也带不走他啊。” “这是为何?”鲍小翅脸色突变,有些着急地道。 “苏鸿睿一身是病,五脏六腑没一处好的,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药,每晚必须浸药浴。而这些药草,大多只长在恒春谷里,药方也都是师傅和我试验了二十多年,根据苏鸿睿病情的变化不断修改而来。长则数月,短则数日,必作更改。稍有不慎,苏鸿睿便性命不保。你是打算连同恒春谷一起给李承延搬去吗?”展清墨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想再见到苏鸿睿,起码应该先拿点诚意出来。 “那……我可以带李承延去见他吗?”把经商之道玩得风生水起的人,脑子当然灵光。略加思索,鲍小翅就明白了展清墨的意思。 “当然可以。” 展清墨轻松一笑,“不过,初入恒春谷,非亲非友者,十年之内不得出,你可要叫他想清楚了。” “我会如实相告。”鲍小翅点头应承。 “那就这样吧。” 展清墨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恹恹地道, “一晚没睡真是累死了。人老了就经不住折腾了,下次……”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展清墨一扫满脸的疲态,自嘲道, “不会再有下次了吧?找到了苏鸿睿,我对你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见了。” “清墨……” 鲍小翅一时不知如何辩解,不由伸手握住展清墨放在桌上的手。展清墨由他握着,淡笑道,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他。只是……忍不住心存妄念罢了……小翅,帮你这次,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你应该也不会报/复我了。我以后就想带着孩子过平静的日子,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让你找到了。” 展清墨说完就要将手抽回来。可他抽了好几下,鲍小翅都不肯松开。 “清墨……对不起。” 鲍小翅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道歉。 这句对不起,包含了太多东西。 是对他心意的辜负,是废他武功的狠绝,还是对他痴心妄想的嘲笑? 鲍小翅自己都说不清了。 直到他也被爱慕之人拒绝,他才算真正懂得了展清墨的心情,也明白了自己对他的伤害究竟有多深。 “没关系。” 展清墨无谓地耸下肩, “过去种种,我自取之,无怨无悔,更无须同情。” 这一次,他顺利地抽回了手,临走之前,展清墨转身,指着不远处伏在女子背上已经睡着的小孩,柔声道, “你看到那个孩子了吗?他长得……和小团很像……” 叹息般的话语转瞬就飘散在风里,等鲍小翅回神的时候,早不见了展清墨的身影。 “展大哥他有两个孩子,是对双生子,一个叫小团,一个叫小圆,可爱得不得了!” 小团……小圆吗? “客官,不好意思,我们要收摊了。” 不知呆坐了多久,鲍小翅才被上来收拾茶具的女子唤醒。 那女子羞涩地弯腰低头,背上睡足觉,正咿咿呀呀叫着的孩子正好和鲍小翅对上眼。 “咿……呀呀!” 小孩冲他一笑,抓握几下手指,再篡成拳头塞进嘴巴里去,吮吸得啧啧作响。 鲍小翅摸下他嫩嫩的小脸,随手在桌上放下五两银子。 “客观,这……太多了!” 女子拿着钱追上来,满脸惶恐不安。三个铜板一壶的茶水,五两银子委实太多了。 “剩下的,就给小孩买糖吃吧。” 鲍小翅淡淡勾起嘴角,女子的脸红得吓人,连连弯腰道谢,鲍小翅再看一眼她背上的孩子,回转身慢慢走远了。 晴朗夏夜,月明星稀,偶有风过,清凉怡人。守在昭阳殿外的侍卫难免有所松懈,渐渐合拢的眼皮粘合一下,又迅速地睁开。可就在这眨眼之间,一道黑影飞快地自半开的窗户闪进殿内,先是悄无声息地移至候在外殿,正在打瞌睡的元喜跟前,趁其不备点了他的睡穴,将他放倒在地。然后朝内殿走去。 内殿里的光线十分幽暗,只在桌上点了盏琉璃灯,晕黄的烛光被五彩琉璃分解得支离破碎,根本照不清东西,反而将屋子衬得诡异冷清。 黑影慢慢靠近床边,已经病得有些神志不清的李承延丝毫未觉,依旧低低地呢喃着什么。 “李承延?” 黑影走到他面前,弯□,试探性地摇摇他的身体。 李承延倏地睁开双眼,眼神幽深黯淡,闪烁莫名欢喜的光芒, “鸿睿……是你吗?” 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拼命地紧紧篡着,快要勒出淤痕来了。 “李承延,我可不是苏鸿睿。” 黑影嘲弄道,发出一声戏谑的轻笑。 李承延的手一下便松开了,因为兴奋而直起的上身颓然落下,整个人又恢复之前毫无生气的样子。 “你就不怕我是来杀你的吗?” 黑影颇为意外地问。 “呵呵……咳、咳!……” 李承延边咳边笑, “若是如此,我还要感谢你。” “哼!想得倒美!” 黑影踢他一脚,忿忿道, “喂!你当真想见苏鸿睿?” 第93章 败露 元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他揉弄着莫名酸痛的后颈,轻手推开半掩的窗户,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好似随时会有雨来。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远处一道银钩从天而降,轰隆几声雷响,吓得他一个激灵。 夏日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方才几片浓重的乌云积在一起,得势一般泼落倾盆大雨。窗前瞬时挂上一道雨帘,混着泥土气息的微醺雾气渐渐浮起,沉寂许久的朝阳殿被包裹在一片恣意水雾中。 这种天气,李承延是连床都不会下了。 元喜伸手接了一点雨水,冰冰凉凉的触感,仿如他嘴角勾起的冷意。 “孙御医,陛下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唉……元公公,实不相瞒,陛下的病……其实并非什么疑难杂症,皆由心结所起,心结一旦得解,便无大碍。只是……” “只是……陛下什么都不肯说,也不配合医治。长此下去,只怕会虚耗过度……元公公,您一直在陛□边伺候着,可知他有何未了心愿?” “孙御医,元喜不过粗陋之人,能蒙陛下不弃常侍左右已感激不尽,何德何能得窥陛下心事?” “若是连你也不知……这可……唉!” 呵呵,就算我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李承延自己作下的孽,当然要他自己慢慢去还。 “公公……元公公……元公公?” 肩膀被人轻轻推了下,元喜敛起笑意,转身看到一脸古怪神色的翠珍,有些奇怪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 翠珍忙把手里的托盘举到他面前,元喜扫眼看去,不过放着一只药碗,并没觉出什么。可随后他脸色一变,抬起头,露出和翠珍一般古怪的神色, “陛下他肯喝药了?” 翠珍的视线同样落在已经见底的药碗上,又欢喜又忧虑地点头, “今日陛下他……有些奇怪,奴婢一早端了药来,本想劝着陛下多少喝一些。可奴婢一走进内殿,却发现陛下他已经起了,正坐在桌前看书,奴婢把药端过去,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口气喝干了。眼下正催奴婢传膳,说是饿了……元公公,您看……这会不会是……” 回光返照四字,翠珍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可元喜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的确,李承延今早的举动太过异常,从他卧床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配合地服药,甚至还破天荒地主动吩咐传膳。 “翠珍,你去把御医请来。” 元喜想了想,终归觉得不妥,这种时候,仅凭猜测难以断定李承延的状况,还是请御医来诊治下比较好。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也不至殃及自己。 “是。” 翠珍屈膝颔首,顿了顿,又抬头问道, “那……奴婢还传膳吗?” 元喜笑笑, “你这小丫头,莫不是吓傻了?主子的命令,岂有我们不听的?” 翠珍连连点头,裙裾摇摇摆摆,片刻就消失在门外。 作为李承延的近侍,自己竟然睡过了头,连李承延起了床都不知道。 元喜按下心里隐隐的不安和焦躁,掬捧雨水拍在脸上,又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才往内殿走去。 果如翠珍所言,李承延依旧坐在桌前看书,他穿了一身山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纯白玉带,头上没有戴冠,长发利落地束起,整个人透着病态的憔悴,却也有股说不出的美感。 李承延的长相肖似太后,太后年轻时就以美貌冠绝攫阳城,否则也不会在没有后家可倚仗的情况下,获先皇盛宠,甚至破例升为贵妃。因而可以想见,李承延是如何俊美的男子。更难得这俊美之中,不掺杂丝毫女气,五官中唯一遗传自先皇的两道凌厉剑眉,使他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 但凡见过李承延的女子,无论宫女妃嫔,皆如失了魂魄一般。纵是男子,也常常不能幸免,自李承延登基以来,宫里时常传有年轻官员看陛下失了神,被罚板子的笑话。 而你当年,也是被他好看的模样迷惑了吧? 元喜咽下内心不断涌起的苦涩滋味,走到桌前,跪道, “陛下,您今日可感觉好些?” 李承延缓缓合上手里的书,微微颔首道, “是觉得好了一些,元喜,平身吧。” 元喜谢了恩,站起来又走近些,转头看看窗外,又看看李承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承延托着腮看他,微微笑道, “有话就直说。” “奴婢不敢。” 元喜慌忙垂下脑袋,隔了一会儿,又抬起眼,诺诺道, “陛下,雨大天凉,您的身/体刚爽利些,可不能大意了,奴婢把窗户关了可好?” 李承延“嗯”一声,元喜赶紧走过去,将一排大开的窗户都关严实了。 待他松口气回身时,发现李承延还在看他,视线像是黏在他身上,一丝一毫都没错开过。 元喜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双腿一屈跪在地上,叩首道, “元喜犯了何错,还请陛下明示!” 回答他的,是凳子移动的声音。 元喜的头磕在地上,只看到一双脚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元喜,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李承延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元喜有些发蒙,他重重地磕几下头,回道, “奴才伺候主子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何来难为之说?陛下当真要折煞奴婢了!” “呵呵……” 李承延冷笑数声,慢慢蹲下/身,一手捏起元喜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元喜的脸上满是惊慌,眼角因为恐惧已经渗出了泪水,可李承延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眯起眼道, “你眼里的恨意这么深,这么多年了,朕竟从来没发现过!” “陛下……奴婢、奴婢……” 元喜整个人都软了,若不是李承延还握着他的下巴,他估计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元喜,不要再做戏了。” 李承延丢开手,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一样东西。当那样东西垂落在元喜眼前时,他的瞳孔倏地紧缩,颤声道, “你……你怎么会有……怎么会!怎么会在你手上!”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夺。 李承延却早有防备地闪身避开了,那枚成色极为普通的鲤鱼玉佩也被他重新收进怀里, “我不过试探你一下,你就暴露了。元喜,你胆敢欺瞒朕这么久,就没想过被朕发现会有怎样的后果?” “呵呵……后果?能有什么后果?大不了株连九族,凌迟处死,死后将我挫骨扬灰。” 元喜不以为然道,索性将多年伪装的小心顺从一并摘下,也不再维持卑微的姿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直面李承延。 “陛下大概从没想过要调查我吧?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家乡在哪儿,家人是谁,我早就不记得了,也无从查找。我的九族,只有我一人,恐怕陛下用尽酷刑将我处死,也不能解气。” “元喜,你好大的胆子!” 李承延被元喜无赖般的语气激怒了,愤愤地指着他道, “你还当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了?” 元喜平静地看着他,忽而一笑, “陛下虽然贵为天子,却当真不能拿一个死人怎么样。比如苏鸿睿,他死了便是死了,陛下不也没有任何办法吗?” “胡说!鸿睿他还活着!”李承延恼怒地打断他。 “他早就死了。”元喜冷冷地回道。 “陛下亲自下的命令,我亲手灌的毒药,他的尸体被扔在乱葬岗,估计早就被野狗吃掉了吧。” “住口!” 明知元喜是信口胡诌,李承延还是被戳中痛处,他一把揪起元喜的衣襟,将比他矮小许多的元喜掼在墙上,吼道, “你口口声声说苏鸿睿死了,那你看到这枚玉佩为何如此慌张?”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元喜头一偏,眼一闭,完全不准备辩解。 “恒春谷这个地方,你知道吧?” 李承延忽然松了手,元喜顺着墙壁滑下,委顿于地,却被他这句话激得浑身一震。 “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昨夜来此送我玉佩之人。” 李承延满意地笑了,昨夜他与梦中被人惊醒,醒来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他以为是刺客,那人却毫不客气地踢他一脚,问他想不想见苏鸿睿。 他如何不想? 这些天来,不管睡着,醒着,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苏鸿睿。 可苏鸿睿已经…… “他还活着。” 那个人没有多作解释,只扔给他一枚玉佩和一本书。 玉佩是成色普通随处可见的青玉鲤鱼,书是一本医书,里面夹着一张简易的地图。 “我如何相信你所言非虚?” 李承延紧紧抓着这两样东西,焦急地追问。 已经走到窗边的人头也不回地道, “信不信由你,不信最好,免得扰了苏鸿睿清静。” 那人说完,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李承延使劲揉了揉眼,借着昏暗的光线四处搜寻,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可手里的玉佩和医书都明确告诉他,真的有人来过。 而鸿睿他……真的如那人所言,还活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年他明明亲眼看见苏鸿睿的……被人抬出来,并且为保万无一失,他将这件事交给了最信任的元喜去做。 难道……是元喜骗了自己? 李承延捏着手里的东西,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视线落在手里的玉佩上,或许…… 他可以想个办法验证一下。 李承延想着,慢慢地弯起了嘴角,连日来的颓态一扫而空,整个人如获新生一般。 第九十四章 暗涌 沈沉璧下朝回来时,脸色沉得吓人,宰相府的下人从没见过相爷带着这么大的火气,个个含胸垂首,走路连丁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恨不能用飘的,就怕一个不慎,火烧到自己身上。韩青树是没有这种眼色的,他一看见沈沉璧回来,连段明幽喂过来的白玉桂花糕也不肯吃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扑腾着双手直扑向沈沉璧。旁人都替他捏把冷汗。要知道这位宰相夫人是出了名的不受相爷待见,年轻那会子,差点就要被相爷休掉。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抹过去了,但相爷很快就接了段二爷入门,这位险险留下来的正牌夫人也跟空气没什么两样了。平日里他也是被禁足在自己院子里的,轻易出来不得,更是连少爷的婚宴都没出席。今日还是段二爷好心带他来中庭晒太阳,可巧撞上相爷心情不好,他非但不躲,反而自己送上门去当出气筒,唉! “沉璧哥哥!” 韩青树哪里知道周边的人为了他,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径自欢欢喜喜地扑过去,沈沉璧竟然没有发火,张开双臂将他纳进怀里,原本乌云密布的脸上居然风吹云散,见着太阳了。他一手轻揽着韩青树的腰,笑着问道, “今儿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韩青树笑眯眯地回他,“我早上乖乖喝了药,明幽给我买桂花糕了!”边说,边伸出手来按按沈沉璧的眉心,想把他高高皱起地眉头给抚平了。 “沉璧哥哥不高兴,是不是饿了?桂花糕分点给你,好不好?” 沈沉璧脸上的浅浅的笑容一下扩大了,喜不自禁地低下头啄下韩青树的嘴唇,在他耳边悄声道, “青树喂我才吃。” 韩青树宠溺地嗯一声,拉了他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守在旁边的一群人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冷汗涔涔而下,越发觉得两位夫人和相爷的关系复杂难测。对有点“不正常”的韩青树再不敢忽视轻慢了。 围坐在石桌前的三人倒没觉出有何不妥。只是段明幽有些吃味,虎着脸看韩青树喂沈沉璧吃桂花糕。他身后的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都是等着看好戏的兴奋神情。 “咳、咳!” 段明幽果真遂了她俩的心愿,刻意缓慢地咳嗽两声,成功地把韩青树和沈沉璧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明幽,你也要吃吗?”韩青树举起最后一块桂花糕,有些舍不得地问。 沈沉璧早被他喂饱了,也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段明幽眼睁睁看着自己排了半天队买来讨好韩青树的桂花糕被“情敌”吃干抹净,喝进肚子里的大半坛干醋在里面兴风作浪,赌气一般直接张口将韩青树手里的桂花糕咬走一大半,还故意咬着他的手指磨了磨牙,力道不轻不重地,落了圈牙印在上边。韩青树又疼又委屈,眼里水光毕现,却抿着嘴不肯哭出来,跟受了欺负的兔子似的。沈沉璧勾勾嘴角,趁机将韩青树揽进怀里,正正脸色,瞪着段明幽佯怒道, “明幽,你太不知分寸了,怎么能跟夫人置气呢?” 段明幽被他一句话噎得不上不下的,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又不能发作,只好假装委屈地垂下眼,嘴上说着“是明幽失态了”,桌子底下早一脚飞踹过去,在沈沉璧的衣摆上留了好几个脚印。 晚间哄睡了韩青树,段明幽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隐隐觉得今日的沈沉璧有些不对劲。于是提了壶茶去书房找他。才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沈沉璧被烛火投射到窗纸上的影子不安分地踱来踱去,看着就心烦意乱的。 段明幽摒退了守在门口的小厮,直接推门进去。沈沉璧回身见是他,随即叹息一声,拖了跟凳子在临窗坐下,段明幽跟着他坐下来,倒了杯茶给他,打趣儿道,“上次见你这么转悠,还是李承延那个死了驸马的姑姑非要吵着指婚给你,这次不会是李承延的哪个公主姐姐又看上你了吧?” 沈沉璧斜他一眼,没好气道,“胡闹!” 段明幽干脆站起身挤到他身边坐下,用胳膊捅捅他,好奇地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到底怎么了?” 沈沉璧脸色阴郁地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段明幽等得不耐烦了,才听他开口道, “苏大哥的事……可能被李承延发现了……” 段明幽愣了愣,瞪眼道,“你是说……李承延知道苏大哥还活着了?” 沈沉璧凝重地点下头,“今日上早朝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李承延从镇远将军府回去后就一直病着,今日来病情越发严重,每日早朝大家都白走一遭,紧急的折子也都是我和左相一起批的,可今日……他却来了。前两日御医才向我说了他的情况,说他不肯好好服药,恐怕不妥,没想今日见他,人虽然瘦得厉害,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你说会不会是……回光返照?”段明幽一下就联想到人临死前会有短暂看来精神饱满,充满生机的时刻。 沈沉璧摇头否决了,“我也想到了这点,才详细地问了御医情况。御医说李承延的病真的大有起色,他本就是因为心结难解,心绪淤滞才病倒的,并非什么疑难杂症。现在突然好转,想必是心结解开的缘故。李承延的心结……不正是苏大哥吗?” “可谁会告诉他呢?” 段明幽十分不解,“元喜瞒了他这么多年,是断不会说漏的,太后当年也只是暗中相助,保住了雁卿的性命,却不知道苏大哥还活着,那……会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 沈沉璧按着跳动不已的额角,烦闷地道, “他今日还提了一件事,说是为了体察民情,要微服私访。” “怎么好端端地唱这一出?”段明幽嗤笑道,“他当了三十几年的皇帝了,现在才想到微服私访?还是赶着病没好利索的时候?他该不会是想……”段明幽顿了一下,脸色突然变了。 沈沉璧抚着额头,颇感无奈地点头,“他应该是想亲自去找苏大哥。李承延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他既然这么说了,肯定已经知道去哪里找他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连苏挽之和方雁卿的身份都查出来……” “他不知道苏大哥的孩子还活着?”段明幽诧异道,他以为李承延连苏鸿睿身在何处都查到了,肯定也已经知道了苏挽之和方雁卿的事。 沈沉璧摇头道,“他暂时还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写下密诏,要太子继位了。” “如此看来,李承延把后路都安排好了。你还好好做你的宰相,烦个什么劲儿?”段明幽推他一下,觉得自己白担心了一场。 “现在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如果李承延知道了他们的事,不知道会掀起什么风浪,或许太子之位都要易主,到时候朝廷上就热闹了。”沈沉璧苦笑道。李承延继位几十年,想了多少计策才将旁落的大权收回来。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天生的帝王,云泽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日趋强盛。即使他不在了,也不用担心这样的繁荣会顷刻坍塌。而且李承延只有一位皇子,太子继位名正言顺,又有他的外公,以忠君著称的左相辅佐,亦不用担心觊觎皇位的人敢造反。可如果突然再出现另外两位皇子,那就有些不好说了…… “他不会知道的。”段明幽笃定地打断他。 沈沉璧不知他哪儿来的自信,只得静待下文。 “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苏大哥现在身在恒春谷里,能详细说出他下落的,只有莫鸿屿和展清墨。莫鸿屿却是不知道苏大哥身份的,那唯一可能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李承延的人,便只有经手了一切的展清墨了。” “展清墨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 段明幽挑眼看向沈沉璧,果不其然,一向冷静自持的宰相大人脸上顷刻溢满了愤懑不不甘之色。 “那个混/账贼人,最爱炫耀,最喜逞口舌之快!” “嗯,你当真很了解他。”段明幽噗嗤一声笑了,再次确认展清墨就是沈沉璧的死穴,一戳一个准。 “好了,你笑够了没?”沈沉璧黑着脸瞪他,不满道,“你凭什么认定那个小偷不会泄露方雁卿和苏挽之的身份?他连苏大哥的下落都出卖了!” 段明幽清清嗓子,认真道, “你大概不知道,雁卿是展清墨暗中看护着长大的。他虽然六岁就进了蔚府,以成枫女婿的身份住在那里,展清墨却担心他无父无母受委屈,每月都会定时去看他。那次雁卿与男子私奔,实际就是同他一起走的。后来雁卿被蔚姝虏走,展清墨一接到消息就立刻飞奔去救他,他对雁卿的感情之深,决计不是作假。就算知道了雁卿爱慕之人是成枫,他还不甘心了好久,觉得自己养了这么大的‘儿子’,竟然被人白白抢走了――这是他来找我谈天时,喝醉了自己说的。其实我们都知道,成枫对雁卿有多好,甚至连蔚姝都比不得,展清墨还觉得他‘白白’抢走了雁卿。而这二十三年来,李承延却是连雁卿的存在都不知道。展清墨会这么好心告诉他,还把雁卿双手奉上还给他?” “的确不可能。” 沈沉璧仔细想了想,觉得段明幽分析得很有道理。 “再说,你以为展清墨的老窝那么好去的?” 段明幽幸灾乐祸地笑了, “那个恒春谷听名字就很古怪了,连莫鸿屿那么喜欢古怪玩意儿的人都不敢常去,李承延要真进去了,出不出得来还另说。” 作者有话要说:加了点糖的一章,是作者菌在办公室偷偷码粗来的(捂脸逃遁),且看且珍惜。关于日更的事,窝深表歉意,真的很对不起大家,窝表脸地食言了tat一个是因为论文的事,交上去了以后有点小麻烦,不停地修来修去,表示很暴躁。还有就是木什么灵感,不想随便码来交差,所以憋了这么久才更新。之前说过五月中旬会结束掉这篇文,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但是一定会在这个月结束掉,大概一百章的样子,所以大家放心,不会坑,不会坑!以作者早就掉光光的节操保证。 最后,谢谢催文的各位!你们的评论我都认真看了,但是时不时断更,实在不好意思恢复tat就酱! 第95章 入谷 孙御医已经在炼丹房守了好几日了,炼丹炉里不知塞进了多少珍稀草药,全是按李承延交给他的那本医书中的方子配的。每一种都罕见得很,饶是孙御医行医多年,也有很多都没听过,更加不知道有什么药效。可皇上的命令不能不听,他好奇归好奇,也不敢多问,费心费力炼了这么久,今日总算盼到开炉,他也能回去好生休整几日。正想着,炉子里忽然腾起一阵烟雾,一股浓烈的异香随之而出,孙御医立即想起书中所示――烟起香溢则药成,连忙唤来药僮将炉鼎升起来,待烟雾散尽,果然看见炉子里列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药丸,只是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也消失了,却是和书中描述的一样。 孙御医一刻不敢耽误,赶紧将药丸用匣子装了,亲自给李承延送去。 朝阳殿内,李承延正由宫女服侍着用膳,一听孙御医求见,立刻宣了他进殿。孙御医趁着磕头的功夫偷眼打量李承延,心下有些吃惊,不过月余功夫,李承延的气色好了不知多少,身体也恢复得十分迅速,原本凹下去的双颊慢慢丰腴回来,一点都看不出他曾缠绵病榻数月,几近回天乏术。孙御医当然知道,李承延的病并不是他治好的,只是止不住好奇,究竟是何方高人,竟开出了陛下的心药。或许下次见到元公公,可以旁敲侧击一番。他想到元喜,就不由四下环顾,来回逡巡一番,却没见到元喜的身影,心里的疑惑越发大了。元喜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皇上的饮食起居都要由他经手的,怎得陛下在用膳,元喜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只单单留个小宫女布菜? 李承延没看到孙御医满脸的疑惑,他命人收了药,夸赞他几句,按例赏赐了些东西,就将人打发走了。再晚一点的时候,他又宣了沈沉璧和左相进宫,三人在御书房里密谈了许久,没人知道谈了些什么,只是沈沉璧和左相出来时,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龙椅上的人已经换成了太子,沈沉璧当众宣读李承延留下的密旨,文武百官这才知道陛下微服私访去了,命两位宰相监国,辅佐太子执政,却丝毫没提他去了哪里。 此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正穿过攫阳城繁华的街道,直往边境的凤栖山而去。马车里坐着两个人,沉默地彼此对望,却是李承延和元喜。 元喜伺候了李承延这么多年,纵使恨他入骨,那装出来的恭敬谦卑却一并刻在了骨子里。这样和他面对面坐着,还是生平头一遭,元喜下意识地弯腰低头,问道, “不知陛下要带奴婢去哪里?” 这句话其实已经逾矩,做奴婢的只有跟着主子走的份,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哪儿能问东问西了? 李承延倒不觉得有什么,笑道, “这样的性子,也亏你能忍这些年。元喜,你且挑开帘子看看。” 李承延一说,元喜就下意识地伸手掀起窗帘,马车走得飞快,早到了城郊,远处都是绵延青山,路旁也是接连不断的草丛,深处偶尔掠过一两户人家,久违了的乡间小景,安静闲适,却也随处可见,元喜久居宫中,根本认不出是哪里。 苦恼之际,视线不由随着山路往前延伸,直触到尽头那座巍峨的山体,元喜猛地瞪圆了眼睛,随即转过头,直愣愣地看着李承延,手还维持着掀帘子的姿势。 “你要带我去凤栖山?” 这次,他连陛下这个尊称也忘了。 李承延侧□/子,从挑开的帘子缝隙望出去,凤栖山的轮廓已然显现,只是一层云雾罩着,看来有些飘渺。 “我带你去找他。” 元喜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出了问题,他竟然听见李承延自称“我”,还说要带自己去找……他? “陛下,你……”这个人,不会是疯了吧? 元喜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实在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你不相信?” 能当皇帝的人,大抵都有窥探人心的本事。李承延自然不例外,他一看元喜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觉得好笑。 “恒春谷这个地方,你应该知道吧?” 元喜身形一震,握着帘子的手倏地收紧,差点把窗帘整个扯下来。 “你连恒春谷……都知道了?” 李承延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本书递给他。那本书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显得薄脆,封面不过是张稍厚的牛皮纸,上面什么都没写。 和宫里一般的太监宫女不同,元喜是识字的。他自幼跟在李承延身边,连李承延去太傅那里受教也寸步不离,耳濡目染之下,便也能看会写。 他匆匆翻看手里的书,翻过几页,便知是一本医书,讲一种叫遗世的药丸怎么配制,需要的草药都详细画了出来,如何炼制也写得清清楚楚。书中还夹着一张地图,竟标注着如何从凤栖山的密道进入恒春谷。 “陛下当真要……” 元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不稳,他多年的夙愿就要得尝,自然惊喜交加,可对李承延,他仍然是不信的。 初入恒春谷,非亲非友者,十年不得出。 他不信这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男人,肯放弃帝位,隐居深谷十年。 “我要去见他。” 对于元喜的怀疑,李承延并没有生气,也不想多做解释。他现在唯一期望的,就是看看那个人,哪怕一眼也好。 “陛下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吧?” 元喜默默合上书,双手捧还与他,忽然开口道。 李承延眼神一闪,有些不甘地点头承认。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苏鸿睿还活着。可他不知道,活着也有很多种方式。 “将军他……已经昏睡了二十三年了,只每日子时清醒片刻,也不过睁眼而已。” 元喜将展清墨的话重述一遍,又道, “将军的病情很不稳定,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药,每日都要浸药浴,寒冬不能冻着,炎夏不能热着。即便这样,也只能保证他呼吸不断,醒来的可能,几乎是没有的。”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李承延的脸色已经白了,双手紧紧篡着,指甲几乎扣进肉里。“夕见”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他早猜到苏鸿睿不会活得很好,却不知他病得这般严重,想立刻见到他的心情又急迫了些。 “陛下,如果你只是对将军心存愧疚,便在此止步吧。你的歉意,他感受不到,也回应不了,何苦再去扰他清静,还将自己陷进谷里?” 李承延被元喜如此轻看,登时怒火中烧就要发作,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将苏鸿睿害成这样,又凭什么让元喜相信,他能照顾好他? “我对他……并非只有歉疚……” 过了良久,元喜才听到这句叹息般的辩白。 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马车一路颠簸前行,离凤栖山的入口越来越近了。 ――――――――――――――――偶是跳跃分割线――――――――――――― 沈无虞近来是越发懒了,许是肚子里的胎儿渐渐长大的缘故,他变得尤为嗜睡,常常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即使醒了也不肯起来。 苏挽之自然要陪着他的,连宝贝书箱都放在了床头,沈无虞搂着他睡觉的时候,他就靠在床栏上看书。 “书呆子……” 这日快近晌午,沈无虞总算裹在被子里动了动,胳膊缠在苏挽之腰上,头往他腰侧挤了挤,眼睛半开半闭,还是一副朦胧欲睡的样子。 苏挽之听见他唤自己,放下手中的书低头看去,顺手把他耳畔散落的长发理好,柔声道, “醒了?” 沈无虞被他宠溺的语气勾/得心里发痒,撒娇般往苏挽之怀里挤去,咕哝道, “还要睡……” 苏挽之不由好笑,手潜进被子里轻轻抚摸沈无虞略微隆起的腹部,哄道, “吃过午饭再睡好吗?小少爷应该饿了。” 沈无虞一掌拍在他手上,愤愤道,“这是我儿子,你瞎关心个什么劲儿!”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醋吃得有些莫名其妙,偷偷地红了脸。 苏挽之没想到沈无虞连孩子的醋都吃,忍不住笑出声,沈无虞不干了,把头拱进他怀里,隔着衣服衔了他小腹上的肉磨牙。 苏挽之哄孩子似的摸摸他的头,打趣道, “看来少爷也饿了。” “可恶!” 沈无虞被他的话噎住,利落地翻身起来,跨/坐在他身上,恶狠狠地逼近, “久了没收拾你,是要上房揭瓦了?” 苏挽之看多了他虚张声势的样子,早就不怕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头往前一伸,轻轻地碰了碰沈无虞的嘴唇。 沈无虞的脸立刻就冒烟了,捂着嘴指着苏挽之,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他居然被自己的男妾……调戏了?! 午饭时的气氛颇为古怪。 沈无虞烧着脸,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碗里有什么玄机。 不过几块鱼肉鸡肉,都快给他捣成泥了。 苏挽之倒还正常,他吃饭是不说话的,姿势端正,举止得体,只偶尔给沈无虞夹菜。 站在桌后的红衣看一眼不远处的绿衣,用眼神问道, “这又是唱哪出?” 绿衣回她一个同样疑惑的神情。 等下午红衣去书房给沈无虞送茶水点心回来,脸红得都快赶上沈无虞点名要吃的山楂果子了。 绿衣忙拉了她问,红衣支支吾吾半天,捧着脸羞怯地道, “苏公子不知又哪里惹到少爷了,我方才看见他……他……嘴都被少爷……咬肿了!” 绿衣差点笑出声来,见红衣羞赧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只好道, “以后少爷要什么东西我去送吧,瞧你臊的。” 红衣听了,不知多欢喜,恨不能把头都点掉。 两人手勾手说了会儿话,从即将出生的小少爷的衣服样式到晚饭弄什么菜色,正谈得兴起,大门忽然响了,绿衣以为是段明幽来了,急急迎出去开门。 谁知门一开,却是两名陌生女子。 “请问……这是沈无虞沈少爷府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吃了药的作者菌来更新了tat卡文的日子终于过去,谢谢催更的筒子>_<目前正在修文中,会在尽量河蟹的基础上把前面的章节放出来的,已经不知道如何谢罪了,只能顶锅盖遁走>< 第96章 客人 问话的是穿一身水杏色衣裙的少女,声音温柔婉转,恰如莺啼,让人听来十分受用。绿衣不着痕迹地瞟她一眼,不由微微一怔。她在宰相府的时候常在前厅迎客送茶,见过不少大官家的夫人小姐,个顶个的端丽华贵,貌美如花。她自认也见过些世面,并不轻易露怯,大惊小怪。可眼前这名女子,却着实好看得让她有些吃惊。且不说别的,只说那双翦水秋瞳,似真藏有深不见底的潭水,经阳光一照,便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何况女子一来,便言明是找沈少爷的,可门匾上挂的,明明是“苏府”。沈无虞搬来这里的事,除了宰相府里少数几人,外人是绝对不知道的。女子能问出他的下落找来这里,可见她的身份不简单。 这名女子究竟所为何来? 就一刹那的功夫,绿衣的脑袋里已经转过无数种猜测,心里隐隐冒出些许不安。 要知道少爷他……是最喜欢这样弱不胜衣的娇美少女的…… “喂!你这丫头,我妹妹问你话呢,还不快答!” 绿衣不过稍迟疑了下,另一名穿鹅黄衣裙的少女便走上前来喝斥。 声音也是娇滴滴的,人也长得好看,却比不得她身后的女子。 “姐姐!” 那少女许是觉得失礼,轻轻拉了拉喝斥绿衣的少女的手。 绿衣朝她感激一笑,点头道, “少爷正在书房用功,两位小姐请进来稍作休息。” 绿衣将两名女子引进主屋,请她们落座后,就去厨房吩咐红衣沏茶备点心,自己去了书房找沈无虞。 “哪儿冒出来的小姐?我不想去。” 沈无虞没骨头似的窝在苏挽之怀里吃葡萄,对绿衣口中的少女兴趣缺缺。 “少爷,人家小姐说是专程过府来谢你的,你就去见见好吗?” 绿衣其实也不想他去,那般貌美婀娜的少女,指不定少爷见了会生出什么心思。可不去吧,人家都找到家里来了,少爷闭门不见,总归是他们失礼。 “无虞,绿衣姑娘说得对,人家专程登门造访,又是姑娘家,落了面子传出去不好听。” 接收到绿衣求救的视线,苏挽之无奈地笑笑,轻拍沈无虞的肩膀劝道。 沈无虞最耐不住苏挽之轻声细语地哄他,耳根子一下就软了,又怕绿衣看他笑话,假装不耐烦地坐起来,在苏挽之下巴上重重捏几下,指使他回卧房取衣服来换。绿衣连忙拦住他,自己去找了沈无虞最近爱穿的玄色滚银边长衣来。 这件长衣是在沈无虞有孕后新做的,故意没加腰带,只在腰间添了根系绳,防止衣服松开。苏挽之接过长衣替他换上,沈无虞一边理衣角一边站到铜镜前反过来正过去地照,确定看不出隆起的腹部了,才肯去大堂见客。 磨蹭来磨蹭去,到大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两名女子算教养好的,并没露出不耐的神色。见沈无虞来了,那名水杏色衣裙的少女一下站起来,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柔声道, “素柔谢过沈公子搭救之恩。” 说完,她慢慢将头抬起来,如桃花般冶艳的嘴唇轻轻勾起,唇角两颗小巧妩媚的梨涡,端的美得不可方物。 沈无虞也怔了一下,虚扶起她,面露疑惑道, “搭救一事,还请姑娘明示。” 话一出口,素柔的脸色黯了黯,原来她心心念念着上门道谢,别人早将她忘干净了。 待稳了稳心神,强笑道, “沈公子或许不记得了,百果节那日在梨花巷,多亏公子出手相助。” 她一提百果节,沈无虞才恍然大悟,想起那日的确救了一名遭恶少调戏的女子,不过情急之下没有细看,实在记不清女子的模样,便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道, “哪里哪里,是我家小妾看不过眼,定要逞能。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姑娘无须挂在心上。” “公子家的小妾?” 素柔愣了片刻,满脸喜色化作无边的尴尬。沈无虞纳妾一事,当初在攫阳城内传得风风火火,倒没有几个人不晓得。只是传闻那男妾并不受宠,曾有人亲见他在雁栖湖畔摆摊,被沈无虞生生拽回府里,当日就卧“病”在床,后来更是鲜少听闻他的消息。她以为沈无虞早将那男妾悄悄休掉了,却不知自己那日是承了那男妾的恩,心里多少有些疙瘩,却还要顾着面子,作出感激的样子,问道, “素柔不知个中曲折,既是多亏了他,不知素柔能否有幸得见,也好当面致谢。” 一般人家的男妾是上不得台面的,家里来了客人更是要躲得远远的,免得拂了客人的面子。素柔不过试探下那男妾在这里的地位罢了,却并不是真心想要见他。 谁知沈无虞转身就从背后牵出一名男子,推到她面前,笑道, “这就是贱内——挽之,姑娘要谢,便谢他吧。” 方才苏挽之是同沈无虞一起进门的,他跟在沈无虞身后,素柔以为他是沈无虞的朋友,根本没仔细看他,没想到他就是沈无虞的男妾,并且还随身带着,不由得仔细打量起他来。 苏挽之的模样是没得挑的,儒雅俊美,身形修长,因为年长一些的缘故,透着一股沉稳包容的气质,沈无虞初见他时都呆掉了,何况素柔这名情窦初开的少女。脸又红上一层,如涂了胭脂般醉人。她刚要弯身拜谢,却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妹妹是糊涂了吗?” 原是鹅黄衣裙的少女制止了她。 素柔不解地望向她,那少女瞪她一眼,道, “妹妹什么身份,怎能屈贵向小妾道谢?” 她虽是凑在素柔耳边说的,音量却不小,该听见不该听见的人都听到了她的话,绿衣红衣面露不平之色,苏挽之的脸红了又白了,只有沈无虞斜她一眼,淡淡道, “还请问姑娘高姓大名。” 少女没听出沈无虞话中嘲讽之意,一脸得色道, “凌素容,家父凌龙,这是家妹凌素柔。” 凌龙山庄被誉为天下第一庄,比攫阳首富鲍家还有名些。鲍家再富,也是商贾,总大不过官。凌龙山庄却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在江湖中占有不容小觑的地位,难怪凌素容将凌龙的名字抬出来压阵。 众所周知,凌龙山庄的大小姐二小姐是凌龙的掌上明珠,多少人上赶着巴结的人物,如今自己送上门来,是人都该感恩戴德了。 凌素容虽然没再说什么,眼角眉梢的得意却满得快溢出来了,就等着沈无虞表个态。 谁知沈无虞看也不看她,握了苏挽之的手扯进怀里,捧着他的脸责怪道, “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苏挽之点点头,抽回手道,“有一点头晕,少爷,我想下去歇歇。” 沈无虞眯了眯眼,手一挥,准了。 苏挽之如蒙大赦,礼貌性地别过两名少女,逃也似地回书房去了。 凌素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一心等着苏挽之做小伏低,没想到让他溜了,气得脸都绿了,又不好发作,只好拿红衣的茶水点心撒气。一会儿水太烫烫了嘴,一会儿芙蓉酥太咸齁着了,无理取闹的程度更甚从前的沈无虞。 红衣委委屈屈地端着点心下去换,暗地里差点把帕子绞碎了,巴不得那位难伺候的凌大小姐赶紧走人。 说什么点心太腻太咸,也没见她少吃啊! 红衣走了不久,绿衣也被凌素容借故支走了。 “凌姑娘,有事但请直言无妨。” 沈无虞再迟钝,也知道凌素容是冲他来的了。 “既然沈公子如此爽快,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与深闺中将养的凌素柔不同,凌素容自幼便跟着父亲习武,外出游历,算是实打实的江湖儿女,向来快意恩仇,不兴委婉曲折。 “姐姐……” 倒是一旁的凌素柔扯住她的衣袖,微微低下头,又不好意思地挑眼看沈无虞。 她眼中欲语还休的脉脉柔情,瞧得沈无虞心里咯噔一下。 莫不是…… “沈公子,那日你仗义相救,家妹感怀不已,深觉无以为报,便决定以身相许。” “!” 以身相许这种事,凌素容说得比喝水吃饭还简单,沈无虞一时惊得说不话来,再看凌素柔,双颊绯红,美目含情,分明对他有意。 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自然不言而喻。 若是从前,沈无虞肯定就应了,不仅应了,合该甘之如饴。他本就喜爱美貌娇俏的女子,何况凌素柔一看便知性子柔顺,出身也好,真真万里挑一。 可他的心,除了初见时的惊艳,便再也没动过。 下意识便婉拒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感谢姑娘美意,只是我已成亲,不便再娶。” “呵……” 凌素容冷笑数声,直视沈无虞道, “沈公子这是看不上我家妹子吗?” 沈无虞看看凌素柔,此时她一副泫然欲泣之态,羽睫低剪,半掩去眼中的失落,实在是娇弱无比,我见犹怜。心中不由一软,老实地道, “素柔姑娘天仙之姿,我岂会轻看。” 凌素容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乘胜追击道, “既然如此,沈公子便爽快些,定了日子,我也好来讨杯喜酒喝。” “姐姐!” 眼见有望,凌素柔又喜又羞,赶紧截住有些忘形的凌素容。 “凌姑娘,方才你也见了,我已有挽之,再娶素柔姑娘进门,怕是委屈了她。” 沈无虞如是说,暗示凌素容,若凌素柔进门,也是排在苏挽之后面的。堂堂凌龙山庄的二小姐,居于男妾之后,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么? 哪怕凌素柔肯,凌龙山庄也不肯,总归是非常明显的拒绝了。 谁知凌素容不以为意,笑道, “进门早有什么,不过是个男妾罢了,正经人家里连个名分都没有的,沈公子若不想要了,休书都不用写,直接打发他走了就是。何况沈少夫人的位置,不是一直都空着的吗?” 第97章 进展 沈无虞被凌素容的咄咄逼人弄得烦躁不已,他骄纵惯了的,认识苏挽之以后性子才渐渐有所收敛,但还不至于到柔软好欺的地步。他能绷着面子和凌素容笑谈这么久,算是少有了,本想打个马虎眼把这事推脱过去,没想凌素容还打着他正妻位子的主意,乍听之下就有些火了。 “凌姑娘,多谢你挂心沈某的婚事,沈某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沈无虞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也变得疏离,凌素柔身/体一僵,眼看着泪珠就要滚落下来。凌素容却不是好相与的,她今日偷带了妹妹来找沈无虞,是打定了主意要成两人的好事,毕竟与宰相之子结亲,怎么算都是桩赚钱买卖,即便回去被爹爹发现,她也有个交代,最多挨个自作主张的骂,断不会受什么重罚。可如果事没成,那脸就丢大发了,毁了素柔的清誉不说,自个儿也得挨板子。 细细想来,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沈无虞才懒得管她这些弯弯绕绕,觉得自己话已至此,再装听不懂,就是给脸不要脸。起身便要下逐客令。 凌素容却先他一步站起来,拱手道, “方才是素容心急了些,失礼之处还望沈公子多包涵。” 她神情恳切,沈无虞倒不好发作了,只好跟着笑道, “素蓉姑娘说笑了,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标准的送客用辞。 凌素容不敢造次,只能咬着银牙强笑道,“今日多谢沈公子款待,蒙沈公子不弃,请一定到凌龙山庄小住几日,让素容一尽地主之谊。” “改日一定上门叨扰。” 沈无虞打着哈哈,心里冷笑,在他家里凌素容都敢这么嚣张,若他当真去了凌龙山庄,指不定她会生出什么幺蛾子,今日一别,再不相见最好。 “那素容就告辞了。” 凌素容双手抱拳往前一送,娴熟的江湖儿女做派。末了拉过一直低头不语的凌素柔,竟真的干脆利落地走了。 “当真走了?” 红衣在门口探头探脑半天,确定只剩绿衣一人了,才把她精心制作的点心端进屋来,还不忘警惕地四下看看,生怕凌素容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 “瞧你吓得!真的走啦!” 绿衣掩着嘴笑,扫一眼她手里的托盘,奇道, “又是桂花酥又是桂花卷的,专程做给苏少爷的?” 红衣的脸红了红,辩道, “先前我去后院取晒的花瓣,瞧见苏少爷一个人站在枇杷树下发呆,怪可怜的。姐姐,那凌姑娘生得真好看,我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你说少爷他会不会动心了?” “我也不知道……”绿衣摇摇头,方才她被凌素容支开,对大厅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有些忧虑地道, “那性情模样都是少爷喜欢的,少爷答应娶她也不无可能,就是苏少爷往后的日子怕要难过……”且不说凌素柔怎样,光一个凌素容,就够苏挽之受了。 红衣被她的叹息感染,情绪低落得很, “苏少爷应该没心情吃了……” 绿衣摸摸她的头算是安慰。 沈无虞送走凌家姐妹,就折回书房去找苏挽之了。可推开门,却连苏挽之的影子都没看到。沈无虞心下奇怪,转身又去卧房找人,还是没找到,最后想到苏挽之爱在后院的葡萄架下看书,赶紧寻过去。 苏挽之的确在后院,却是站在院墙角落的枇杷树下,一个人呆呆地想着什么,沈无虞走近了都没发现。 “书呆子,又发哪门子痴?” 沈无虞一把搂住他的腰,故意凑到他耳边吹气。 苏挽之吃惊之余,怕人看见,连连扭动挣扎,又不敢当真使劲,扭来扭去,还是被困在沈无虞怀里,难免更加沮丧。 “少爷,被人看见不好。” “被谁看见不好?是被凌家大小姐看见不好,还是凌家二小姐看见不好?” 沈无虞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当然是……凌家二小姐了。”苏挽之认真地回道。 “真是个呆子!” 沈无虞啐一口,低头咬苏挽之的鼻尖,苏挽之吃痛地偏过头,又被他趁机抬起下巴,脸上失落郁卒的神情霎时无所遁形,沈无虞挑着他的脸细细看了看,皱眉道, “又胡思乱想什么了?” “少爷……” 苏挽之垂下眼,弯弯嘴角,“凌姑娘和你很般配,你们……” “苏逸!” 沈无虞握住他下巴的手突然使力,把苏挽之的脸强硬地抬起来,恶狠狠地道, “你再说一遍。” 苏挽之听沈无虞直呼自己的名字,便知道他生气了,却不知他生得什么气,想了想,道, “是我僭越了,不该过问少爷的事。” “呵呵……” 沈无虞阴阳怪气地笑,“你也觉得素柔不错?” “凌姑娘美貌动人,的确世间少有。”苏挽之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沈无虞冷哼一声,另一只手篡紧苏挽之细瘦的腰,把他搂近自己,牢牢贴在身上,哂笑道, “我还当那日你当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想是看上人家姑娘的美貌了,结果让我出了风头,不甘心了?后悔了?要不要我把素柔姑娘叫来,让你表明心迹啊?” “沈无虞!你不要恶人先告状!” 苏挽之自己心里还憋屈着,被沈无虞这么一说,再好的修养也顾不得了,当即奋力挣扎起来。一个不慎,胳膊肘杵在沈无虞的小腹上,沈无虞下意识伸手挡了,还是被他没轻没重的力道波及到,一个不稳,往后跌去,苏挽之大惊失色,扑上去抱住沈无虞,两人抱成一团在泥地上滚了几遭,弄得跟花猫似的。 “无虞!你怎么样?” 苏挽之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沈无虞还怀着孩子,自己竟然真跟他较劲。 “痛……” 沈无虞摸着肚子,眼圈都红了。 “哪里痛?”苏挽之胆战心惊地问。 沈无虞瞪他一眼,恨恨地指着自己的右腿, “这里,刚才差点被你压断了!” 看出他在捉弄自己,苏挽之才松口气,小心翼翼地扶了他起来,沈无虞刚站定,身形就歪了,苏挽之连忙搂住他的肩膀,把人圈进怀里,担忧地道, “真的伤着了?” 沈无虞在他脖子上留圈牙印,没好气地应声, “脚软不可以啊?” 都正大光明地撒娇了,可见气过了。 苏挽之靠着枇杷树,把他密密实实地搂在怀里。沈无虞本来就生得高大,年纪也小,怀孕以来红衣变着法给他滋补,不觉又拔高一截,苏挽之虽然身形修长,比起沈无虞却是不够看了,他踮起脚也才勉强不费力地抱住沈无虞的肩膀,沈无虞缩手缩脚挤在他怀里,那画面怎么看怎么古怪。 沈无虞心里却美滋滋的,戳戳苏挽之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嘀咕道, “喂,刚刚你说那恶人先告状,是什么意思?” “嗯?” 苏挽之脸一红,假装没听清楚。 沈无虞抬起他的手又咬一口,疼得苏挽之嘶嘶抽气。 “少爷要娶凌姑娘吗?” 苏挽之把额头抵在沈无虞身上,闷闷地问。 “我若娶了她,你当如何?”沈无虞饶有兴趣地反问。 “我……又能如何?” 苏挽之无奈笑笑,沈无虞当即失望地撇过脸,他又想起之前苏挽之劝他纳云宽进门的事了。那时他对自己的心意尚看不清楚,也莫名生了好一阵子的气。现在他看清了自己对苏挽之的感情,那人却依旧不肯对他敞开心扉,难免觉得委屈挫败。正要挣扎着退出来,就听苏挽之低声道, “若少爷七日不见我还好好的,那我只好衷心祝愿少爷与凌姑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了。” “你敢威胁我?” 沈无虞回过头,挑起眉睇他,脸上的落寞却因这句话一扫而空,圆圆的杏眼闪着光亮,竟比凌素柔的似水明眸更加惑人。 “苏逸岂敢。” 苏挽之呢喃道,手抚着沈无虞的脸颊,受了蛊惑一般低头含住他的嘴唇厮磨。 “笨蛋……” 沈无虞的笑骂模模糊糊地传来,旋即被苏挽之一并吞了下去。 红衣端着托盘远远看着,脸羞得绯红,心里却止不住为两人高兴,这一出逼亲大戏总算有惊无险地落幕了。 暂不说苏挽之和沈无虞相依相偎蜜里调油一般,且说凌素容带了凌素柔离去,却并不敢贸然回凌龙山庄。她俩本就是偷跑出来的,为了寻沈无虞的下落,之前就直接去了沈相府上,这南郊的苏宅,还是沈丞相的爱妾段明幽告诉她的。凌素柔对沈无虞有意的事是瞒不住了,若她欲以身相许却遭婉拒的事传出去,素柔的清誉,凌龙山庄的面子就丢干净了。她们俩不被爹爹狠罚一顿才怪。 “都怪那个男妾!白生了副好皮相,竟然不知羞耻地迷惑沈公子!” 凌素容一回客栈,就叫小二拿了坛上好的女儿红来,一边喝一边骂,凌素柔在旁边揉着帕子抹泪,又难堪又害怕,也没劝劝凌素容。 凌素容越骂越来劲了,趁着酒兴竟想杀回苏宅,把沈无虞口中的挽之给结果了。 “姐姐!” 凌素柔忙拦住她,泣道, “那男妾不是普通人,姐姐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凌素容不屑地勾勾嘴角, “不就是个出卖色相的倌儿,难不成还生了三头六臂,轻易动不得了?” 凌素柔摇摇头,苦笑道, “我们离去时,我随口问了下送我们出门的丫鬟,为何沈公子的府邸要取名苏宅,那丫鬟说这宅子本就是少爷买了讨苏少爷欢心的。我这才知道,沈公子的男妾全名苏挽之。” 凌素容远去的理智总算又回来了,她之前根本没把什么男妾放在眼里,即使沈无虞婉拒婚事,她也认为是她给出的诱惑不够大,以为再许诺些好处,沈无虞就借势应了,没想到那苏挽之有这般魅力,哄得沈无虞送他座宅子,还搬出来与他同住。 “哼!妹妹,这事包在我身上。” 凌素容沉吟半晌,忽然笑了,笑容阴狠凌厉,瞧得凌素柔颤了颤声, “姐姐,你该不会是想……” 凌素容拈起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冷冷道, “不错,就用那个法子,保证万无一失。” 第98章 诡计 凌家姐妹走后,三日麻溜地就过去了。这日恰逢开市的日子,沈无虞很早就把苏挽之推醒了。苏挽之收紧手臂,看看怀里的人,笑道, “少爷今日醒得好早,可是饿了?” 沈无虞不满地瞪他, “我又不是猪,只知道吃睡!” 苏挽之被他气鼓鼓的模样逗笑,又怕火上浇油,只好忍笑道, “是、是!那少爷有什么吩咐?” 沈无虞的眼睛四下瞟瞟,一脑袋扎进他怀里,闷声闷气地道, “今儿城里有早市,我前几日就听送菜的小王说起过,我们在这里住了许久,你书箱里的书我都快翻烂了……” “少爷想看新书了?”沈无虞最爱看的是话本,苏挽之书箱里的书包罗万象,却偏偏没有话本,沈无虞哪里爱翻了?不过念着苏挽之爱读书,借口给他添置新书罢了。苏挽之的心为着沈无虞别扭的体贴柔软了不知多少,却忽然生出心思要逗逗他。 “废话!本少爷闲得发慌,命你去市上给我买几本话本回来!” 沈无虞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爆完,耳根都红透了。 苏挽之收紧手臂,伏在他耳边,沉声道, “少爷不一起去吗?” 如此暧昧的姿势,也不知苏挽之是不是故意的,都快咬着他的耳朵了,沈无虞的脸也红透了,搂着又明显了些的腹部,怨念地道, “天太热,路太远,不想去!” 夏日虽热,早晨还是凉快的,路虽远,可由马车代步,沈无虞的谎言难免有些拙劣,不过是怕自己大腹便便的样子被熟人看见,到时传到他那些朋友耳里,岂不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那少爷乖乖呆在家里,我带山楂果子回来给你。” 苏挽之摸摸他露在外面的头顶,手指插进松软的发间,替他理了理长长不少的头发。 “要杏花楼的!” “好,要杏花楼的。” 苏挽之含笑答应,近来他越发觉得自己养了个小孩,沈无虞看似霸道,实则稚气得可以,因为容易害羞,撒娇都凶巴巴跟讨债似的。以后孩子出生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说不定还要吵架,想想那景象,他的心几乎要浸化在陡生的甜蜜期待里。 沈无虞正纳闷苏挽之怎么没声了,刚要抬头,一个吻就落在他的额头上,沈无虞捂着犹带余温的地方,眼珠子瞪得滚圆, “你、你、你做什么?” 苏挽之无辜地眨眨眼,又凑过来,这次嘴唇准确无误地落在沈无虞的唇上,沈无虞整个呆掉了。任由苏挽之温吞地与他耳鬓厮磨,待到沈无虞回过神来,苏挽之已经收拾停当出去门了。红衣绿衣端着脸盆帕子进来,就见床上一个隆起的大包,沈无虞头脚都缩在里面,又不知生什么气呢! 苏挽之出门是不带随从的,他一个人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走了会儿,脸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若有所思地抚着自己的嘴唇,暗骂自己怎得那般放/浪,简直有辱斯文。但一想到沈无虞眼角红红的可怜模样,又不由微笑起来。 苏挽之这般出神地走着,脚程倒也飞快,不多时就到了城里。果如沈无虞所言,今日是一月一次开市的日子,早市上人多得很,稍不注意就要擦着别人的肩,踩着别人的脚。幸而他并不爱凑热闹,也不喜欢闲逛,直奔书斋选了些新出的文集和纸笔一类,又去杏花楼买了沈无虞爱吃的点心,便决定打道回府,若快一些,还能陪沈无虞吃午饭。 苏挽之一门心思地往回赶,却不知自己早已被人盯上。他身后两名武夫打扮的男人尾随他出了城门,直走了三四里,苏挽之才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果然缓了,他暗道不妙,连忙加快速度,想跑到有人的地方呼救。谁知他跑不多远,后颈处便袭来一道劲风,颈间传来剧痛,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沈无虞本以为苏挽之能赶上吃午饭,想着他奔波一上午,还特意吩咐红衣炖了乌骨鸡汤等他,谁知他睡了午觉起来,还不见苏挽之回来,难免有些失落。 “少爷,要不奴婢派几个人去接苏少爷?” 绿衣见沈无虞不怎么高兴,扶了他躺回榻上,提议道。 沈无虞想了想,摇头, “他在家里闷了许久,也许贪新鲜忘了时间,晚一点应该就回来了。我胸口有点闷,想再躺躺。” 绿衣连忙扶他躺下,在香炉里燃了些安神益气的香,等沈无虞睡过去,她叫了红衣过来守着,自己又去大门等苏挽之。 还没到大门口,就见守门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条,脸色煞白。 “绿衣姐、绿衣姐!” 绿衣皱眉扶住她,责怪道, “有什么事慢慢说,一惊一乍的,少爷见了成什么样子?” 小丫鬟都快吓哭了,把纸条塞到绿衣手里,抽抽噎噎地抹泪, “绿衣姐,你是没见着,刚才、刚才一只这么长的箭,嗖一下射过来,差点、差点把我吓死!” 小丫鬟边说边支起手比划,绿衣觉得蹊跷,她们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一直安安稳稳的,怎么会突然有人上门挑衅? “那箭呢?给我看看。” 绿衣抚着小丫鬟颤抖的肩膀,刻意放柔语气。 小丫鬟努力憋回眼泪,递给她一张还没展开的皱巴巴的纸条, “箭钉得太死,我拔不出来,见箭头绑着张条子,就取下来了,喏,就是这个。” 绿衣直觉此事非同小可,安慰了小丫鬟几句,让她下去休息,自己拿了纸条去找沈无虞。 沈无虞睡得迷迷糊糊的,绿衣一走近,他就醒了,看她一眼,问道, “挽之回来了?” 绿衣小心看着沈无虞的脸色,递给他一张纸条, “少爷,苏少爷他……在这里……” 正是方才那小丫鬟给绿衣的,沈无虞不明所以地拿过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苏挽之现在柳棉巷十七号,路见不平者留。” 一看柳棉巷十七号,沈无虞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手里的纸条都快被他捏烂了。 “少爷、少爷?你说……苏少爷他会不会……会不会给人绑走了?”绿衣忧心地问。 沈无虞一下把纸条揉成团,用力掷到地上,厉声道, “马上叫人备车!” “是!” 绿衣飞快地跑下去准备,红衣见沈无虞神色不对,脸上都是冷汗,忙掏出帕子来替他擦, “少爷,你别急,苏少爷他不会有事的。” 沈无虞虚弱地笑一下,“我倒情愿他是真的被绑走了,总好过……好过……” “少爷?” 红衣没听清他的话,疑惑地望着他。 沈无虞站起身,让她仍旧把那件玄色长衣取出来,穿戴整齐后,径自上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 苏挽之是被一阵酥骨媚/香唤醒的。 那阵香气有些熟悉,似芝兰,又似金桂,再往深里嗅,却又浓得化不开来,辨不出究竟什么滋味,只让人觉得香,惑人的香,像要将人的五脏六腑乃至四肢百骸都融成一汪春水似的。 是了,苏挽之微微一笑,这香味,他在沈无虞身上闻见过,就在他跌入他家院门那夜。 “无虞……” 苏挽之下意识便唤了沈无虞的名字,抚着还有些痛的后颈,挣扎着坐起身。 当然是没人应他的,倒是门外有黑影一闪而过,苏挽之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用了拉了拉,门却是锁死了,只能听见锁链撞击的声音。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绑走了。可他一介平民,身无长物,实在想不通为何有人要绑走他。 莫非又是段二爷想的主意? 苏挽之想到那次无虞离家出走,段明幽让苏挽之假装被仇家绑走,引了无虞来寻他,几乎决裂的两人才得以在飞霞亭内和解。 飞霞亭…… 想起那旖旎一夜,苏挽之浑身都热了起来。 仿佛有一把火在心里烧,不猛不烈,却是每个细缝都渗进了热气。 苏挽之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房间里的香气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快要溺毙期间。就在意识即将断层的时候,喀拉一声,门锁开了,门也开了,一个人被推进来,软软地跌在地上,喀拉喀拉,门又锁上了,链条绕了好几圈,生怕他们插翅飞了出去。 “热……好热……” 那人在地上蜷缩了一会儿,便扯着衣裳喊热。娇柔的泣音听来有些耳熟,苏挽之提着无力的双腿,踩棉花一般踩过去,吃力地扶起倒在地上的人。 看清她慢慢抬起的脸,苏挽之迟疑地唤道, “白姑娘?” 白燕听见他的声音,迷茫的双眼一瞬亮了,露出欢喜的神色, “苏大哥!你真的是苏大哥?” 苏挽之不露痕迹地挣开她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微笑道, “是我,白姑娘,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白燕低声呢喃,明艳动人的眼中柔情似水,娇怯地道, “好像做梦一般,苏大哥竟到我家来了……” “这里……是你家?” 苏挽之不由惊讶,他明明被人绑走了,怎么会到白燕家里来? 白燕痴痴地点几下头,艳红的嘴唇微微开合,呼出灼人的香气, “我真的好高兴……可是,苏大哥,怎么……怎么这么热?” 她一面抱怨,一面扯落外裳,头上的木钗也掉了,又黑又长的头发拂在颊边,衬得她的脸庞莹白如雪,越发娇美可人。 苏挽之却是有点发怵,白燕现在的样子,和那晚的沈无虞一模一样。 “好奇怪啊,苏大哥,你一点……都不热吗?” 白燕眼里的焦距渐渐散了,她疑惑地歪着脑袋,把手伸向苏挽之的衣襟…… 第99章 变数 白燕伸来的手,指尖似带有火星,一触上苏挽之的衣裳,仿佛顷刻就要燎原一般。 苏挽之将舌尖嘴唇统统咬破了,才勉强维持理智,强撑着身体朝门口挪动几步,想离白燕远些。可白燕不似苏挽之,经历过情/爱之事,多少能抵抗回春散的药性。她现在已经完全被情|欲蒙蔽了理智,眼里只看得到苏挽之。他往后退一步,她便往前逼近两步。屋子本就不大,两人你退我近的,很快苏挽之的背就贴到了门上。白燕软若无骨的身|子蛇一般缠绕上来,湿漉漉的大眼眨动着,目光痴迷地胶着在他身上,樱桃小口不停翕张,吐出一团又一团绵绵热气。 “苏大哥……你帮我、帮帮我……我、我真的好难受呀……” 白燕边说,边攀着苏挽之的胳膊,伸长了手去解他的衣裳。她自己的衣服早在与苏挽之的拉扯推搡中散开,松松垮垮地附在身上,随时都可能脱落下来。 “白姑娘,你、你冷静一点……别、别再乱动了!”苏挽之努力稳住心神,费了不知多大力气,才把白燕的手从胳膊上划拉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忍到极限了,体内四处游窜的烈焰直往下/腹冲去,就要把他逼上绝境了。 “无虞……” 在仅剩的悬若蛛丝的清醒里,只剩了这么一个名字,那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好像一直潜伏在舌尖上等待时机。 “呵呵……” 苏挽之愣了愣神,忽然颤抖着肩膀笑出声来,竟是在这种时候他才笃定了自己对沈无虞的感情。 他以为自己之前对他的百般妥协千般容忍,一半是感念他怀孕辛苦,一半是可怜他年纪轻轻,便受相思蛊掣肘,不得不屈居自己身下。两人相处时的甜蜜缠/绵,也曾让他心生疑惑,可那怎么可能是爱呢? 爱是两情相悦,水乳相融,是相濡以沫,执手偕老,怎能开始得那般荒唐,滋长得状若疯狂? 怎能那般轻易地就爱上了? 可沈无虞的名字就这样脱口而出,在他已经丧失理智无法思考的时候,却仍然记得他的名字。 他这才明白,那就是爱。 一日日的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像微风细雨,潜进自己心里,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偷偷生根发芽,兀自开出一朵花来。 颗他却那般吝啬,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喜欢…… “苏大哥……我、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好喜欢你……” 灼热的香气随着细语呢喃,一丝丝地钻进苏挽之的耳朵里,白燕已经趁势偎进他怀里,如猫一般蹭着他的身/体。 苏挽之看了看她露在外面的凝脂般的肩膀和手臂,用力咽了口唾沫。 “白姑娘,对不住了……”他哑着声欺身过来,腿往后一蹬,将白燕扑倒在了地上。 “苏大哥……” 白燕重重摔在地上,却并不觉得痛,她妖娆地笑着,反手勾住压在她身上的苏挽之的脖子,一点点地抬高头,缓缓地将唇覆了上去…… “确定办妥了?” 杏花楼三楼的雅间里,两名女子临窗而坐,一个穿粉衣,一个着蓝裙,皆娇美如花,正是滞留在攫阳城内等待时机的凌素容和凌素柔。 问话的是凌素容,她对面武夫打扮的男人促狭地笑笑,拍着胸脯保证道, “绝对万无一失!我和老六一直在屋外守着,那男的先还假装正经,跟娘们儿似的直喊不要不要的,结果……啧啧,整出的那个动静哟,那女的又哭又嚎,我和老六都没好意思多听,取了锁链就翻墙溜了。” 凌素柔被他露骨的描述羞得脸都红了,恨不能把耳朵捂上,凌素容镇定自若地听完,满意地呷口酒,扔给男人一锭金子,斜眼看他道, “嘴给我缝严实点,要是让人提到我半个字……” “那小的还敢在江湖上混吗?” 男人谄笑着接口道,篡起金子一溜烟跑了。 “姐姐,真的没问题吗?”不知怎地,凌素柔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反正又不第一次了,能有什么问题?”凌素容对她笑笑,伸手理了理凌素柔垂在胸前的头发,信心十足地道, “明日我们就去天衣局定衣裳去,我妹妹的嫁衣,一定要用最上乘的料子和最好的绣工。” “姐姐!” 凌素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才冒出头的一点点愧疚霎时烟消云散。 柳棉巷到了。 马车急急停在狭窄的巷口,绿衣扶了沈无虞下来。一路上沈无虞催得紧,虽然路途不远,但难免颠簸,临进城的时候他还吐了一遭,故而此时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少爷,不如让奴婢进去找……” 绿衣怕他吃不消,有些担忧地开口。 沈无虞缓缓地摇几下头,将手臂从绿衣手里抽出来, “你们在这里等我。” “可是少爷你现在……”绿衣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 “放心,我不会有事,他……也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轻扯下嘴角,却是一个不成形的笑。 绿衣目送他的身影没入小巷深处,终是没忍住,偷偷跟了上去。 沈无虞低头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以为自己走得很慢,再抬头时,柳棉巷十七号却已经到了。 半掩的腐朽的木门横在眼前,轻轻一推,便开了。 “啊……苏大哥!苏大哥……不要,不要……” 白燕家的院子实在很小,他才刚刚踏进去,便听见白燕带着喘息的惊/叫。 那般暧昧的呻/吟,听得沈无虞的心都冷了。 他定定地站在房门前,手抖得都张不开了。 苏挽之,你骗我的吗? 你说要陪我一辈子,都是作假的吗? 啪嗒…… 啪嗒…… 不知从哪儿落下两滴滚烫的泪,滴在沈无虞不停颤抖的手腕上,沈无虞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睛,沾了满手湿意。 他又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然后一脸茫然地往前一推。 门开了。 沈无虞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紧接着,眼泪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掉下来。 “苏挽之!” 他凄厉的叫喊穿透院墙,把追随而来的绿衣吓住了。 “少爷!” 绿衣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沈无虞,循着他瞬也不瞬盯着的方向看去,不由捂住了嘴。 苏挽之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插了一只木钗,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来,已经在他身下汇聚了一小滩。白燕软倒在一旁,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表情却呆呆的,双眼没有半点焦距,自顾扯着衣裳,嚷着好热。 “快……快!快去找大夫!找小爹!” 沈无虞猛然回过神来,把绿衣推出门外,三两步赶到苏挽之面前,一掌劈昏了白燕,将苏挽之打横抱起,放到床上,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木钗插/得很深,血流了那么多,却一直没止住,还好钗身比较细,伤口不大,苏挽之才一时没有性命之虞。 沈无虞迅速点了他周身的大穴止血,却不敢擅自拔掉那只木钗。只好守在苏挽之身边,用袖子去擦他额上渗出的汗水。 “挽之?” 他一触上苏挽之,苏挽之便动了动,沈无虞以为他醒了,轻轻唤了他一声。 “不、不要……不要过来……” 苏挽之的头微微摆了摆,嘟囔了两句,眼睛却没有睁开,。 沈无虞凑到他嘴边,才听清他在说什么,眼里的泪还来不及落下来,嘴角已经向上扬起。他低头亲了亲苏挽之惨白的双唇,嘀咕道, “笨蛋!” 约摸半刻钟的功夫,绿衣就请了大夫过来,因为情况紧急,她也不知道大夫医术如何,只能先请他替苏挽之治了血,另一头嘱咐赶车的小厮去相爷府上把段二爷请来。 “当真险要得很!自残自伤的我见过不少,下手这么狠的,倒是少有。” 大夫姓慕,年纪不大,说话却老成,下巴一点胡茬,摸来摸去,摇头晃脑,下手却干净利落,几下拔出苏挽之胸口的木钗,不知用了什么草药,往伤口一贴,熟练地包扎完毕,血就止住了。 “慕大夫,他……可是无碍了?” 苏挽之被他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地问道。 慕大夫的脸拉得老长, “只要我出手,没有救不回来的。不过他底子太虚,失血过多,要好好补补身/子,而且……” 说着,他脸上的表情一变,贴近沈无虞吊儿郎当地笑道, “最近少行房/事为妙。” 沈无虞还没见过哪个大夫这么没羞没臊的,举起拳头下意识要打,那大夫灵活地闪到边上,顺手握住沈无虞的脉门,摸着胡茬点头道, “少爷身体不错,胎儿发育很好,就是今日受了些惊吓,动了胎气,晚间肯定要痛上一痛,我也顺便给你开个方子吧。” 语毕,当真一本正经地坐到桌前开方子去了。 绿衣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莫非自己情急之下拉了个疯子来? 好在慕大夫古里古怪的,医术却不错,段明幽赶来的时候又替苏挽之诊治了一遍,直说用药巧妙,已无大碍,只需调养就好。 慕大夫摩挲着自己的胡茬,笑得得意非凡,手一伸,指着地上的白燕道, “那姑娘还搁地上躺着呢,要不我一并治治?” 沈无虞这才想起屋里还有白燕这个人,叫了绿衣将她扶起来放到椅子上,慕大夫直呼他不懂怜香惜玉,手上却没闲着,贴着白燕的手把凝眉沉吟一阵,忽而摇头笑道, “怪哉、怪哉!我还道今日是两位公子和这姑娘牵扯不清,没想到竟是有心人算计,真是……好有趣呢!” 第100章 诊金 “大夫怎知是有人存心算计?”沈无虞有些不信地道。以苏挽之温软好说话的性子,断不会得罪别人,何况自己有孕以来,苏挽之一直与他住在苏宅,两人几乎寸步不离,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外人。 “沈少爷仔细嗅嗅,可觉出屋子里有什么味道?”慕大夫并不着急解释,反而笑眯眯地提示道, 沈无虞当真四下闻了闻,好一会儿,才捕捉到一缕很淡很淡的香气。 “莫非这香气里有玄机?”段明幽也闻到了,可味道实在太淡,他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慕大夫笑而不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窗台边,伸手在窗棂的缝隙里扒拉出一点白灰来。 他两指一捻,白灰便化为粉尘湮灭,似芝兰,又似金桂的香味却留在了指尖。 他闻了闻沾染了香味的手指,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 “倚红楼的回春散,果真名不虚传,不过残香而已,也让人飘然欲仙。” 又是倚红楼! 沈无虞先是一惊,而后心里噌噌地冒起火来,衣摆一掀,就要冲到隔壁街找白衣荷算账。 段明幽及时拉住他,劝阻道, “无虞,先不要冲动,等慕大夫说完,我们再作打算。” 沈无虞虽心有不甘,但他还是听段明幽的话的,虎着脸站在原地,等着慕大夫的下文。 慕大夫捞起广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擦干净,才道, “几位知道这回春散吗?” 沈无虞曾经在倚红楼着过薛云书的道,中的就是这回春散,他当然是知道的。若不是刚才回春散的味道散得差不多了,他早就识别出来了。段明幽也是知道的,沈无虞体内的回春散就是他给逼/出来的。绿衣却是没听过,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并未做声。 等着人巴巴来问的慕大夫扑了个空,失望得直叹气, “你们对这么有意思的药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段明幽冷笑, “慕大夫,倚红楼的回春散,但凡攫阳城内有点家底的,都知道是什么龌/龊东西,又有什么可好奇的?” 慕迦不赞同地摆头, “若是一般的助兴chun药,自是没什么可好奇,但这回春散最近经高人改制,一旦点燃,会慢慢地渗进皮肤里,等人有所察觉的时候,药效差不多就该发作了,而且燃尽后,会化作普通香灰,一般人轻易辨认不出来,简直防不胜防。” “你的意思是,若今日不是挽之自残以抗拒药性,他和这位姑娘发生了什么,竟是怎么也说不清了?”段明幽一下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慕大夫赞许地点几下头,“这位爷真是聪明,幸好沈公子来得及时,若再晚一点,这回春散的余香就散尽了,届时他们二人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且,刚刚我替苏公子和那位姑娘把脉,还发现了样更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沈无虞警觉地道。 “也是上不得台面,却厉害得很的小玩意儿——‘合/欢露’。” 回春散沈无虞还略知一二,这合/欢露,他却是当真闻所未闻。段明幽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但转眼又恢复如常。绿衣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懂这风/月场上的东西,只管把头埋得低低,脸上的红色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慕大夫促狭地笑笑,慢慢道, “‘合/欢露’,取自合/欢之意,却是两种用料与制法截然相反的chun药,一味性/阳,一味性/阴,阳者男用,阴者女服,意在最大程度激发人体内在的欲/望。一对男女若同时服下这‘合/欢露’,必要干/柴/烈/火一番,才能中和药性,恢复理智。啧啧,不知这位公子和姑娘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然回春散和‘合欢露’双管齐下,真是好阔绰的手笔呀!” “混账!” 沈无虞听了慕大夫的话,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白燕家的桌子是普通木料制的,又用了多年,竟生生被沈无虞劈成了几块,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扬起一地灰尘。 绿衣吓得一震,段明幽拉过他,安抚道, “别气、别气!挽之好不容易脱险,你又把自己气病了,到时谁来照顾他?” 沈无虞红着眼角,努力稳住激动的情绪,反握住段明幽的手求道, “小爹,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把算计挽之的混账找……” “无虞!” 沈无虞说着,忽然身形一歪往后倒去,段明幽一把拦住他,才发现沈无虞昏过去了。 “哎呀,这位沈少爷真是的,我都好心提醒过他了,莫要动了胎气、莫要动了胎气,唉!” 慕大夫捏着沈无虞的手腕直叹气,绿衣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若不是你说这么多,少爷他能气得晕倒吗? “绿衣,你送慕大夫出去,我吩咐了小六在外面候着,你去他那里取诊金即可。” 待将沈无虞安置在床的另一侧后,段明幽转头对绿衣道。 他素来喜静,最烦有人在耳旁喋喋不休的。这个慕大夫医术虽然不错,但人实在啰嗦,段明幽忍耐这许久没将他丢出去,已经很给面子了。 谁知慕大夫不领情,挥开上来为他引路的绿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走了。 “慕大夫,您请……” 绿衣还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大夫,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段明幽眉一挑,冷冷道, “慕大夫还有何见教?”话里话外都透着没你事了,赶紧滚蛋的不耐烦。 慕大夫无辜地望着他,耸耸肩膀道, “大爷,我还没收诊金啊。” “慕大夫,诊金的话,还请跟奴婢……”绿衣折回他身边耐着性子笑道。 慕大夫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直盯着段明幽道, “我不要钱,只要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 段明幽与他对视一眼,忽而勾起嘴角笑了,那笑容清冷寒冽,瞧得绿衣一阵心慌,完了完了,二爷发火了…… “此乃段某家事,慕大夫是否管得有些宽了?” 慕大夫回他一笑,习惯性地摸摸胡茬,摇头道, “此事与我大哥有关,不算慕某多管闲事,我大哥几年前也遭遇了如出一辙的祸事,却苦于没有人证物证而蒙冤。我知道段二爷非等闲之辈,还望你能帮助一二。” 段明幽定定看他两眼, “你知道我是谁?” 慕大夫诚实地摇脑袋。 段明幽又好气又好笑,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帮上你的忙?” 慕大夫伸出根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我看见的,先前我提到‘合/欢露’的时候,段二爷的脸色变了,我猜,你一定认得那位‘高人’。” 他一提“高人”,段明幽的额上就暴起一条青筋。不过心思一转,他很快镇定下来,挥手遣走绿衣,才低声道, “听慕大夫的意思,你好像已经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能揭发,对么?” 慕大夫与他眼神交汇片刻,收起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严肃地道, “不知段二爷可听说过凌龙山庄?” 凌龙山庄的名气,在整个云泽都算叫得响的,段明幽又怎会没听过。他不仅听过,还曾随沈沉璧受邀前去参加庄主的婚宴。只是他无心与江湖中人结交,去过一次便罢,实则对凌龙山庄并不熟悉。只略略下头,表示自己知道。 慕大夫不露声色地看他一眼,又道, “庄主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凌素容,一个叫凌素柔,不知段二爷见过没有?” 段明幽眉头一皱, “前几日有两名女子来我府上,的确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却不知她二人所谓何事?”慕大夫问道。 段明幽淡淡扫他一眼,一指床上的沈无虞道, “是无虞,他在街上救了遭人调戏的凌素柔,姐妹两人上门道谢来的。” 慕大夫眼里闪过疑惑,皱眉看看沈无虞,又看看他身旁的苏挽之,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忙问道, “还不知这位苏公子和沈少爷是什么关系?” 他虽然一眼就看出沈无虞和苏挽之关系亲密,却不知他二人已经成亲。待听段明幽说苏挽之是沈无虞的男妾时,他方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来凌家二小姐,是看上沈少爷了。” 段明幽经他点醒,很快便将事情串联起来,之前凌家姐妹来相府的时候,说是一定要当面谢过沈无虞的搭救之恩,言辞恳切,他实难拒绝,才将沈无虞住家南郊苏宅的事告诉她们。没想到……竟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打好了如意算盘! 慕大夫还想说些什么,就觉得眼前一花,等到他定睛一看,哪儿还见得着段明幽的影子了? “这……这可怎么好?” 他四下看看,床上两个受伤晕厥的,椅子上一个中了chun药未解的,突然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 不过他也没烦恼多久,绿衣就带了两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进来,将苏挽之和沈无虞带走了。末了,绿衣转身交给慕大夫一张银票,道, “二爷说剩下的诊金请慕大夫三日后去凌龙山庄自取,还有,那位姑娘,我们不便带走,就劳烦慕大夫照顾了。” 慕大夫把银票揣进怀里,笑眯眯地将绿衣送到门口。再转身时,门框上已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子,细细一看,竟是徒手捏出来的。 “大哥……我终于能见到你了,你等等我,再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一百章啦~\(≧▽≦)/~ 氮素完结似乎还遥遥无期,心塞_(:3∠)_ 无良的作者菌要和基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了,所以又要可耻的断更鸟tat 大概去一个星期的样子,中间会抽空码字存稿,但是应该不能更新了,对不起大家咬着手帕挥挥╭(′▽`)╯~~~~ 第101章 苏醒 香炉里燃着檀香,清雅的香气化作淡淡白雾,从香炉的孔隙里逸出,不多时,便装满了整个房间。 “唔……别、别过来……不要……不要……” 昏睡了一天的苏挽之动了动酸痛的身/体,从漆黑深暗的梦境中醒来,脑袋下意识地摆动着,似乎在奋力抗拒什么。 挤在他怀里熟睡的人很不满被人打扰,皱眉嘟囔几声,双手更用力地缠在苏挽之的腰上。 怀中抱着一个人的充实感让苏挽之彻底惊醒了,他用力地挣动着被人紧紧桎梏的身/体,却不慎牵动到上身的伤口,禁不住痛呼出声。 这样大的动作,沈无虞自然也被吵醒了。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极度惊喜地重又搂了苏挽之入怀,喃喃道, “挽之!太好了,挽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苏挽之愣了愣神,僵硬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试探着唤了声无虞。 沈无虞便立刻抬起脸来,摸着他没有血色的苍白脸颊,柔声道, “怎么了?可是伤口还痛?” 苏挽之摇摇头,反握沈无虞的手,不安地问, “无虞,我这是……怎么了?” 他的记忆断裂在白燕家光线昏暗的小屋里,失去意识前白燕正伏在他身上,又惊又怕地哭泣。可是他的身/体却像着了火一般,即使他将自己刺伤了,也依然控制不住在四肢百骸流窜的热气。他怕……怕木钗刺得不够深……怕再次醒来时,怀里抱着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笨蛋!” 沈无虞咬牙切齿地骂一句,手指却无限温柔地轻轻触在他胸前的伤口上。那处木钗刺出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可是因为过深的缘故,绷带上还是渗了一些血。沈无虞反复触摸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双眼半敛着,其内流溢说不尽的温柔疼惜,只见他慢慢地朝着那处伤口凑近,受蛊惑一般轻轻落了一吻在上面。 那样轻柔暧/昧的触碰,当即令苏挽之红了脸。沈无虞柔软的嘴/唇却得寸进尺地欺了上来,一路掠过他的锁骨下颌,最终停留在微微张开的唇上。 “少爷……” 苏挽之艰难地开合着双唇,提醒沈无虞他还病着。 “闭上眼睛。” 沈无虞紧紧贴着他的唇,同样艰难地命令道。 苏挽之无奈地叹息一声,依言闭上了眼睛…… 再次重获自由时,苏挽之的脸和嘴唇一般,红得似要滴下血来,呼吸也有些急促,喘/息间扯得伤口隐隐作痛。 沈无虞忙把他揽进怀里,抚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一般拍打, “乖,再睡一会儿。” 苏挽之忍不住笑, “少爷,我已经没事了。” 沈无虞不听,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用不容置疑地语气道, “乖乖睡觉,我陪着你。” “少爷……我真的睡不着了……” 苏挽之苦着脸讨饶。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觉得现在精神很好,没有半点倦意。 “那……你想怎样?” 过了一会儿,沈无虞才妥协似地开口。 苏挽之没有答话,从沈无虞怀里退出来,倾身将脸贴在他的肚子上,温柔地道, “我想和小少爷说会儿话,可以吗,少爷?” 他如此说着,却并没有看沈无虞,反而勾起食指,缓慢地在沈无虞隆起的腹部勾画。沈无虞的脸一下烧了起来,急匆匆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道, “随便你!” “谢谢少爷。” 苏挽之悄无声息地凑到他颈边,耐心地剥开棉被,在沈无虞脸上吻了吻。还没等沈无虞反应过来,他已经重新贴上沈无虞的腹部,煞有介事地和小少爷聊起天了。 无非是一些傻里傻气的问题,苏挽之一个人在那里自问自答,玩得不亦乐乎。他的声音又沉又柔,仿佛带有催眠的魔力。沈无虞先还竖起耳朵偷听,到后来就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竟这样睡了过去。 红衣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时,就见苏挽之已经起了,正端坐在书桌前,飞快地勾画着什么,还不时回头朝床上看一眼,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红衣很少见苏挽之这样笑,温柔得像要化开的水般。一时呆呆地立在门边,直到苏挽之发现了唤她,她才如梦初醒一般走进来,将药碗摆在苏挽之面前,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道, “药煎好了,苏少爷趁热喝了吧。” 苏挽之谢过她,伸手去端碗时,才发现桌上还摆着另一碗汤药,便问道, “这碗也是我的?” 红衣连连摆手, “不,这是给少爷的。” 苏挽之听了,皱眉道, “少爷生病了?” 红衣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少爷没有生病,只是动了胎气。因为苏少爷的事,少爷昨日发了好大的火,都晕过去了。二爷给少爷把了脉,说少爷太过激动动了胎气,吩咐奴婢煎了安胎药给少爷喝。” 苏挽之看了眼手边黑漆漆的汤药,又回头看了眼睡得香沉的沈无虞,心中一时五味陈杂,不知不觉间手里的药碗就见了底,却没尝出一点苦涩滋味。 红衣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好打扰,收好药碗,将沈无虞的药用小炉子温着,就下去准备午饭了。 沈无虞一觉醒来,太阳都挂得老高了,之前惦念着苏挽之的伤势,他睡得并不安稳,中途莫名惊醒了好几次,直到苏挽之醒来,确定他安然无事,他才放心睡过去。这一睡,就睡到晌午,若不是闻到食物的香气,勾起了饥饿之感,他还要接着睡的。 “无虞,你醒了?” 沈无虞刚睁开眼睛,就看见靠坐在床栏边的苏挽之。他已经换好了衣裳,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束着,手里捧着一卷诗书,嘴角带着缱绻笑意,看来温文儒雅, 沈无虞脸一红,转过视线胡乱嗯了一声。 抓着被子的手忽然碰到一片温热肌肤,却是被苏挽之握住了。 “少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沈无虞被握着的手一抖,脸颊绯红地睁着眼说瞎话, “谁、谁担心你了!自作动情!” “呵呵……” 苏挽之轻笑几声,手指沿着沈无虞的下颚来回划动,然后缓缓抬起沈无虞的下巴,与他对视。 “少爷,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呃……”沈无虞一时语塞。 苏挽之的手又慢慢朝上抚去,捧着他的脸感叹道, “还这么烫?” “放肆!” 沈无虞又羞又急地挥开他的手。 “少爷害羞了?” 苏挽之不怕死地继续撩/拨他。 沈无虞忍无可忍地扯过苏挽之的手臂,将他拖到床上,笨拙地翻身将他压/倒,跨/坐在他身上,恼道, “苏逸!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胆敢……”调戏我! 最后三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只得偷偷地咽回肚子里。 苏挽之眨动几下又长又密实的睫毛,小心地道, “少爷是要罚我吗?” “可恶!” 沈无虞看着苏挽之纯良无害的模样,胸中某处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狠狠地低骂一声,提起苏挽之的双手压过头顶,整个人伏在苏挽之身上,轻而易举地攫获了他的唇。 “少爷……” 唇舌纠/缠的间歇,苏挽之挣开了手,反搂住沈无虞的腰,将他从身上拉下来,沈无虞只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被苏挽之抱在怀里。 沈无虞不甘心地挣扎,他怎么能被自己的小妾搂在怀里?传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乖,别乱动。” 苏挽之拿他先前哄自己的话来哄他。 沈无虞碍着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不敢怎么动作的,可他气不过,低头在苏挽之横过自己肩膀的手臂上咬一口,留下两排牙印子。 苏挽之闷声笑了会儿,手收得更紧,低了头去吻他。一面吻,一面温柔地唤他的名字。 好像在撒娇一样。 沈无虞被他亲得晕乎乎的,早忘了发火。 红衣将最后一道鸡汤送进来的时候,两人还赖在床上,只是气氛有些古怪。沈无虞面朝里蜷着,被子几乎把整个人都裹住了,苏挽之隔着被子搂着他,轻声细语地在他耳边说话。 实在是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 “少爷,苏少爷,可以开饭了。” 红衣假装没有看见,强作镇定地将碗盘摆开。 隔了片刻,沈无虞才应一声,掀开被子起来,苏挽之体贴地拿了件外衣替他穿上,却被沈无虞瞪了一眼。 苏少爷又惹着少爷了…… 红衣有些无奈地想。 “少爷,你多喝点这个汤,是二爷专门吩咐为你熬的,对身体很好的。” 饭间,布菜的红衣见沈无虞闷闷地戳着碗里的饭,以为他还在生苏挽之的气,连忙盛了碗汤劝他喝。 苏挽之盯着沈无虞红透的耳根看了又看,忍着笑夹了一块沈无虞爱吃的糖醋排骨放进他碗里,温声道, “少爷,多吃点菜。” 沈无虞气呼呼地把排骨甩回他碗里, “不吃!” “少爷不饿吗?刚才你可是……唔!” 苏挽之话说一半,就被沈无虞塞进来的水晶虾饺堵了嘴巴。 “再提那件事,我就……我就……” 沈无虞警告意味浓厚地瞥了苏挽之一眼,耳根处的红不自觉地蔓延到了脸上。 可他就能怎么样呢? 自己这个男妾病怏怏的,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若是休了吧,他又舍不得。还真是……没有办法治他了? “少爷,这个你爱吃的。” 还没等他烦恼完,苏挽之又夹来一块鱼香茄子,笑眯眯地等着他吃。 沈无虞顾虑地看一眼旁边的红衣,忿忿地就着菜扒拉了一大口饭,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收拾”对面那个快要爬到他头上的妾了。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作者菌圆润地回来了~y^o^y~而且整个七月都不会再出去玩了,这次一定要尽快结束掉这篇文(想挖新坑这种事我会乱说→→) 甜到飞起的一章,越是严打越想炖肉肿么破?(泥垢!) 谢谢催文的亲们和没有抛弃窝的各位,作者菌对不起你们tat,自觉滚去面壁…… 第102章 试探 当天夜里,沈无虞躺上床就开始琢磨法子“料理”苏挽之,一个人搂着被子翻滚,一会儿凝眉苦思,一会儿摇头叹气,不知有多纠结。挨着沈无虞看书的苏挽之见他这副样子,还以为他不舒服,放下书将他搂进怀里,轻声问道, “少爷,小少爷闹着你了?” 沈无虞剜他一眼,也不答,苏挽之正纳闷自己又怎么招惹他了,散在胸前的一大束头发就被沈无虞扯住了,苏挽之吃痛之余下意识地低下头,迎面就撞上沈无虞恭候多时的双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沈无虞吻了个结实。 “姐姐……” 又不幸轮值守夜的红衣捏着衣角,瞟一眼身边淡然自若的绿衣,忧心地道, “这么大的动静,少爷他……不会有事吧?” 她其实最担心的是沈无虞肚子里的孩子,她天天盼着的小少爷,要有个差池可怎么得了? 绿衣总比红衣想得深透些,她拿起手里的针挑挑快燃到尽头的灯芯,就着亮起来的烛火仔细翻看快要绣好的麒麟祥云图样,确定没有错漏了,才微笑道, “妹妹放心,不会有事的,少爷那么着紧苏少爷,现在苏少爷身上带着伤,他不会失了分寸的。” 绿衣说得隐晦,可红衣的脸还是更红了,里屋的声音却是渐渐小了,过了不多时,灯也灭了,绿衣用针挑挑鬓发,对红衣道, “妹妹若是乏了,就在榻上歇歇,我正好趁着今晚把小少爷的肚兜做出来。” 红衣点点头,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躺在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绿衣看着她孩童一样的睡脸,无声地摇头笑了笑,又聚精会神地做起女红来。 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少爷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若是赶着年尾出生,倒真是双喜临门呢! 她如此想着,又开始合计要不要做两件小棉袄和兔绒披风了。 第二日天刚亮,就有人来打门,一夜未睡的绿衣理了理头发衣裳,就迎出去看是谁这么早来访。 守门的小厮已经把门开了,绿衣听得一声“二爷早”,当即加快脚步走过去,果真看见段明幽站在门口,一身月白长衣,衣襟袖口都绣了繁复花纹,头上还别着镶莹绿翡翠的发簪,倒是少见的气派华贵,与他素日偏爱的飘逸装束大相径庭。 绿衣不由多嘴问一句, “二爷,今日府上来了贵客?” 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红了,立刻不安地垂下头,再不敢看段明幽的脸色。 段明幽冷哼一声,绿衣差点就要跪下请罪了,却听他道, “什么贵客?祸害还差不多!你快去请两位少爷起床梳洗,我有要事同他们商议。” 绿衣很少见段明幽用这般轻蔑的语气提及什么人,知道他现在心里压着火,不敢耽搁片刻,领了命就急匆匆地去唤沈无虞和苏挽之。 “小爹,这么早,到底什么事呀?” 沈无虞有身孕以来,其他都没怎么变化,就是嗜睡。每日不到日上三竿,再加上苏挽之好脾气的劝哄,他是不肯下床的。段明幽也知道这点,每次来看他都选在下午。今日这么早就将他叫起来,实在是有些古怪。 “无虞,想来是我自作动情了?” 段明幽夹起一个粘豆包放进沈无虞碗里,失落地道, “我还以为你心心念念要替挽之出气呢!没想到才过两天功夫,你就什么都忘了。” 沈无虞一口米粥梗在喉咙里,忽然拍着桌子跳起来,叫道, “小爹,你找到是谁害挽之了?” 一旁默默喝粥的苏挽之被他突来的动作吓得心惊肉跳,忙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回座位,劝道, “少爷你不要激动,我已经好了。” 沈无虞横他一眼, “好什么好,昨晚我还没怎么着你呢,就痛得脸都白了。” “少爷……” 苏挽之窘迫地唤他一声,沈无虞才发觉自己把两人房里那点事给说漏了,随即红着脸窘迫地看向段明幽。 段明幽脸上早憋满了笑,意味深长地回看他一眼,调侃道, “沉醉在‘温柔乡’里,也难怪少爷乐不思蜀了。” 沈无虞尴尬地咳嗽几声,讨饶道, “小爹,你就别消遣我了!快告诉我,是谁想要算计挽之?” 苏挽之脸上也露出几分好奇和不解。想来在这次祸事中,他才是最无辜的一个。原本是他看不过眼凌素柔被鲍三少调戏,才迫得沈无虞出手相救。没想到凌素柔却看上了沈无虞,要将他这个真正的救命恩人给铲除了。 段明幽简单地将原委一说,沈无虞气得又要跳起来,苏挽之及时拉住他,苦笑道, “少爷,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因我而起,不如……” “不行!” 沈无虞听个开头,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他,厉声道, “我才不管什么凌龙山庄,凌素柔、凌素容的,有胆子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我就要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少爷……” 苏挽之看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实在有些担心,便朝一旁的段明幽求救。可他似乎忘了,这场火就是段明幽挑起的,他不帮着扇风就不错了,哪儿能真来救火? 可苏挽之那么明显的暗示,他也不好装作没看见,于是清清嗓子,拍着沈无虞的胳膊道, “无虞,你先不要冲动。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无非是想让你知道个因由,明白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不要迁怒旁人。可凌龙山庄财大势大,挽之的身份又是男妾,保不准他们会怎么开脱,到时候我们讨不回公道还吃暗亏,传出来不好听的。” 段明幽说得虽不好听,却是在理。云泽向来是没有保护妾室的律例的。在富贵人家,妾室就像物品一般,喜欢的时候捧在手里把玩,不爱了就随意扔了,连个正经处置都不会有。这次凌素容姐妹算计沈无虞的男妾,传出去不过说她们女儿家和个男妾计较,不懂自珍自爱,丢了凌龙山庄的脸面,却不会有人为苏挽之鸣不平。 男妾而已,这个没了,还有下个,犯得着劳心劳力地去讨什么公道吗? 苏挽之在同意与沈无虞成亲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男妾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可这样被段明幽不加修饰地说出来,他难免觉得难堪。不仅难堪,心里还渗着一丝丝苦涩的滋味。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沈无虞的男妾而已。 终有一天,沈无虞会有属于他的正妻。而那个时候,自己又将如何自处? 他出神地想着,不觉把头埋得低低的。 “呆子!想什么呢?” 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一只覆有薄茧的手紧紧握住,耳边也传来再熟悉不过的不耐烦的喝斥。 苏挽之慌忙抬起头,牵起嘴角带出一抹浅笑,微微摇头道, “没想什么。” “笨蛋!” 沈无虞握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按进怀里,恶狠狠地道, “老是气我,还爱胡思乱想,有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我还敢再娶妻纳妾么?” 苏挽之听他吼完,整个人都呆了,直到段明幽的闷笑声传来,他才不好意思地攀着沈无虞直起身/体,想退出这个炽热的怀抱。 沈无虞缠着他的腰不肯放他走,苏挽之只得皱起眉,低声道, “少爷,伤口有些疼……” “笨蛋!怎么不早说!” 沈无虞连忙松开手,生怕再碰到苏挽之的伤口。 苏挽之朝他笑笑, “已经没事了,少爷不要担心。” “不行,我要看看!” 沈无虞还是不放心,伸手就要去剥苏挽之的上衣。 “咳、咳!” 早被沈无虞抛诸脑后的段明幽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 “少爷,这青天白日的,不太好吧?” 沈无虞这才悻悻地收回手,埋怨地看段明幽一眼, “都怪小爹,平白无故地提什么男妾……” 段明幽伸手戳下他的额头,也委屈得很, “我这两日为查这件事觉都没睡好,你非但不谢我,还怪起我来了?挽之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又不是我捏造出来的。你若真要去凌龙山庄找人算账,到时人家拿话堵你,你怎么回?” “要怎么回?我才懒得和她们理论,见了凌素容和凌素柔,她们一个都别想跑,我非在她们肩上也刺个窟窿,敢动我的人,哼!” 沈无虞的倔劲一上来才不管那么多,只要能解气,哪怕是女/人他也不会手软,还讲什么道理? 段明幽听了直摇头, “少爷啊,那凌龙山庄的庄主连老爷也要给他几分薄面呢,他就这两个女儿,你要真一人刺个窟窿,他还不找老爷讨说法?到时候我都要跟着你遭殃!” “那怎么办?挽之的伤口那样深,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 沈无虞愤慨地捶下桌子,碗筷都被他拍得砰砰直跳。 一想到苏挽之身上插着木钗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他就恨不能立刻冲去凌龙山庄把罪魁祸首拉出来揍一顿。 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了? “唉……” 段明幽扶着额头不住叹气, “凌庄主他好歹有两个女儿,老爷却只有少爷一个儿子,都怪我,好好地去查什么呢?偷偷揭过去就好了啊……” “小爹!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沈无虞一听就知道段明幽是答应了,高兴地拉着段明幽的手说了一堆好话,也把段明幽给哄高兴了。 “小爹,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吃完早饭,沈无虞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换好衣服就开始催促。 段明幽摸摸他的脑袋,无奈道, “都快要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毛躁!” 第103章 对质 凌龙山庄位于攫阳城西郊的独秀山上,隐在山岚雾霭之间,远远望去只露出飞檐一角,实则是一座遥望无际的广阔庄园。其里亭台楼阁不一而足,而待客的正厅却是位于山庄的中心。前来迎客的小厮赶了辆崭新的马车来接段明幽一行人,说是路途稍远,委屈客人以马车代步。 段明幽沈无虞算是见过世面的,凌龙山庄再大,也大不过皇宫去,并没觉得稀奇。苏挽之对权势钱财向来无心无感,任由沈无虞牵着上了马车。另一个由段明幽带来的样貌普通的男子倒是感兴趣得很,闪着小小的眼睛感叹道, “乖乖!这凌龙山庄也忒大了吧!从正门走到这里都用了一刻钟的功夫,没想才刚起个头!” 他一副惊叹不已的模样,惹得驾车的小厮得意地低笑几声,挥手一扬鞭,马车便骨碌碌地走起来。 段明幽觉得丢脸,不动声色地将挨着男子的手伸到他背后狠狠拧一把,男子立刻惨叫出声,把对面的沈无虞和苏挽之吓一跳。 “这位兄台,你可是身体不适?” 苏挽之见他脸上冷汗直冒,不由关切地问一句。沈无虞则是不悦地瞪男子一眼,紧了紧搁在苏挽之腰上的手,咬着他的耳朵命令道, “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 苏挽之的脸蓦地一红,一时尴尬得不知往哪儿看了。 好在那男子没发现异常,抬手随意揉搓几下后背,大咧咧地道, “谢谢这位兄弟关心,我没事儿!就是刚刚有点陡,不小心撞木棱子上了,嘿嘿。” “那这位小哥可要当心点儿,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处坑洼呢。” 段明幽淡淡地关怀一句,男子笑容可掬的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了。 “师兄……你就饶了我吧,我不都跟你来了吗?” 男子扯扯段明幽的袖子,趁沈无虞靠着苏挽之闭目养神的当儿,悄声向段明幽讨饶。许是他的神情语调太过滑稽,配上小小的老鼠眼,红红的大酒糟鼻,和一张厚厚的嘴唇,看来不知多可笑,段明幽绷不住笑了,手掌一张罩住他的大脸,骂道, “莫鸿屿,你就当真那么缺钱?易容成这副鬼样子在倚红楼旁边卖chun药,你是要把师傅活活气死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都是快要当爹的人了,总不能一直让我家娘子养着……就是不想让师傅和师兄知道,人家才辛辛苦苦地易容,结果……还是被师兄你识破了……” 莫鸿屿委委屈屈地辩解完,还牵起袖子抹抹眼角莫须有的泪。 段明幽又好气又好笑,戳着他的脑袋道, “也算你倒霉,偏偏把药卖给凌家姐妹,差点把挽之害死!若不是我看着你觉得熟悉,早命人先揍一顿再说了,你还能好手好脚地在这儿坐着?” “师兄,花街上卖chun药的那么多,你怎么就查到我头上?”莫鸿屿也觉得自己倒霉,可他脸上还没写着他把药卖给谁了吧?怎么一转眼功夫段明幽就摸上门了? 段明幽拍着他的肩叹气, “你当年调制‘合欢露’的时候,有几味药还是在我药圃里偷的呢!再说凌龙山庄的银票都是有专门标记的,你拿去存的钱庄又在我名下,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倒没想到真是你做的。” “师兄……我错了……” 莫鸿屿又一次栽得心服口服,他只盼着段明幽不要去师傅那里告状,不然他就别想再溜出来卖药赚钱了。 段明幽冷哼一声,莫鸿屿的心都整个儿吊起来了,却听他低低地道, “你虽然干了件蠢事,结果却不坏,暂且饶过你,下不为例。” 莫鸿屿从没碰见过段明幽这么好说话的时候,高兴归高兴,实在纳闷得紧,可又不敢问。只是当他循着段明幽的视线,看到对面亲密地靠在一起的两人时,忽然有些懂了。 敢情他把这一直不对付的两位撮合了? 之后两人也静静坐着养神,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马车才停下来,赶车的小厮掀开帘子,笑眯眯地道, “几位爷,宴客厅到了。” 凌龙山庄的宴客厅自是极尽奢华,地上铺着色彩艳丽质地柔软的波斯地毯,客厅四角立着净透无瑕的汉白玉石柱子,桌椅皆由上好的红木制成,香炉里焚的居然是千金难求的西域龙涎香,其财力可见一斑。 “还请几位贵客上座,庄主正在处理一些事情,片刻就来。” 段明幽几人一进门,便有两名容颜绝丽的女子迎上前来,衣着打扮相当不俗,若是不开口,没人能瞧出她俩只是丫鬟。 段明幽略点下头,带头上桌坐了,随后又有几名女子鱼贯而入,将精致的茶点放到桌上,任他们取用。 “我的祖师爷诶,这些小姑娘个个都美得跟仙子似的喃!啧啧,真是漂亮哟!” 其余三人客气地捧了茶喝,只有莫鸿屿一面往嘴里塞点心,一面把眼睛黏在服侍他们的女子身上,一副色/中/饿鬼的模样。段明幽忍不住想踹他几脚,腿还没伸呢,就听见大门外传来吵嚷的声音。 “凌龙!那是我大哥,你凭什么不让我见!” 一道稍显尖利的男声斜刺进来,人也随后到了,段明幽定睛一看,竟是和他约好在凌龙山庄碰面的慕大夫。 与慕大夫几乎并肩进来的是一名身形异常高大的男子,漆黑的长发用玉冠束起,俊美无俦的脸上隐含怒气,整个人透出一股威慑的魄力。 不用多说,他便是凌龙山庄的庄主――凌龙了。 “慕远,你不要太放肆!他是我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见!” 凌龙狠狠甩回一句,径直朝段明幽他们走来。慕大夫,也就是慕远,跟在他身后,脸上怒意难平,直到抬眼见了段明幽,才露出一丝喜色。 凌龙没瞧见他神情有变,几步跨到段明幽跟前,朝他拱手道, “段二爷真是稀客,方才让你见笑了,还望海涵。” 段明幽早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回礼道, “贸然上门叨扰,是段某唐突了,要请凌庄主不要怪罪才是。” 客套过后,段明幽向凌龙介绍了沈无虞等人,又与他喝茶闲谈一会儿,才道出此次前来的目的。 凌龙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脸色一沉,当即朝身边的侍从喝道, “还不快去把两位小姐找来!” 侍从被他的盛怒吓白了脸,忙不迭地跑下去请了。 “真是让段二爷看笑话了,这两个女儿从小被我惯坏了,骄纵得很,却是头一次干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侍从一走,凌龙的面上又泛起点笑,转脸朝段明幽道。 “哼!头一次?不过是你头一次听说而已!”坐在不远处的慕远冷笑着打断他。 “慕远,你有话就直说,少阴阳怪气的。”凌龙双眉紧皱,话里暗含威慑。 慕远却当真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杵,站起来指着他骂, “凌龙你真是个混/蛋!她们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想假装那件事是我大哥的错吗?一模一样的陷害手段,你当真眼瞎了吗?” “慕远,你要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只好请你离开了。” 凌龙无视慕远愤怒的控诉,冷冷瞥他一眼,挺直了脊背坐在原位上,姿势都没换过。 慕远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越加恼怒不甘,可凌龙不接招,他也拿他没办法,只好重新坐下,等着即将开场的好戏。 几人又默默喝了会儿茶,才见到凌素容和凌素柔姐妹远远走来,两人一个穿粉衣,一个穿白衣,体态婀娜,姿容俏丽,倒不愧为一对姐妹花。 只可惜…… 苏挽之有些惋惜这样的女子心地太过狠辣,一旁压着怒火的沈无虞一见着她们的身影就立刻跳起来,在苏挽之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朝着两人冲去了。 “无虞!” 段明幽闪身追上去,堪堪拦住他。 “小爹,你放开我,我要去教训她们一顿!” 沈无虞扭动着胳膊,怒视愣在前方的凌家姐妹。 “无虞,你冷静点!” 段明幽生生将他拽回来,低声劝道, “现在凌庄主叫她们上来对质,等她们认了,自会受到处罚,你这样冲动行事,我们有理反而变成没理了!”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沈无虞红着眼眶,赌气地朝地上用力跺了一脚。 “少爷……” 追过来的苏挽之拉住他的手,贴近他怀里,温声劝道, “你别冲动,一切交给小爹来处理,好不好?” 沈无虞咬着嘴唇不肯回答,抬起手轻触下苏挽之的伤口,问道, “还痛吗?” 苏挽之笑着摇头, “早就不痛了。” 沈无虞的脸色才好看一些,牵着他闷闷地回到座位上。 方才两人亲密互动的一幕全落在了渐渐走近的凌素柔眼里,她神色一黯,特意妆扮的脸上蒙了一层哀戚。凌素容却狠狠啐一口,低声骂道, “真是好狗运!” “姐姐,父亲好像知道这件事了,我们该怎么办?”凌素柔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很是不安地看着她。 “你现在怕了?” 凌素容不屑地反问。 凌素柔绞着帕子,越发惴惴地道, “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即便只是沈少爷的男妾,我们那样做也……” “你也知道那个姓苏的只是男妾罢了,何况他又没缺胳膊少腿,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还能真拿我们怎么样?” 凌素容一派轻松地说完,率先跨进了门槛。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窝很喜欢二货莫鸿屿~>_<~ 以下是作者菌昨天撸的图(终于搞清楚怎么插入图片鸟(┬_┬),因为特别喜欢挽之在沈少爷耳边说悄悄话的场景,于是脑洞大开o(n_n)o~不过明明是弱强来着,被手残的窝画成了腹黑x别扭酱紫-_-||| “宝贝,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张床被你承包了!” “泥垢……” 第104章 严惩 段明幽本来以为要费一凡功夫才能让凌家姐妹认账的,毕竟用来陷害苏挽之的那些药并不是凌素容亲自买的,她倒是谨慎,懂得出钱收买两个江湖混混,凡是上不得台面的事,都吩咐那两个人去做。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凌素容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虽说常以江湖儿女自居,但她爹的身份面子摆在那里,她出门只要亮出凌龙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又有哪个敢怠慢她的,更何曾吃亏上当过?是故,她能想到假手于人已经不错了,至于给钱打赏的时候,顺手就将用惯的自家的银票递了出去,完全没想过那便是段明幽上门来对质的关键物证。 段明幽把那几张折得歪七八糟还沾了点油水的银票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又把凌素容请的那两个混混的名字模样,以及按她吩咐做的事一一道来,末了又扯出坐在门边的莫鸿屿作证。 也算是人证物证俱全了。 凌龙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只是沉着脸喝茶。凌素柔本来胆子就小,完全经不住吓,段明幽说出那两个混混名字的时候,她的腿就软了,摇摇晃晃地攀住凌素容的手臂才没直接摔在地上,一张俏脸也是雪白雪白的,大眼睛里水珠滚来滚去,倒是一副柔弱可怜的样子。苏挽之有些不忍,几乎想开口说算了。可这件事他虽是受害者,却做不得主,而且白燕也无辜地受了牵连,即便事后段明幽给出了不菲的补偿,可姑娘家的清誉却是开不得玩笑的。思来想去,他唯有叹息一声,将视线调到别处。 凌素容和胆小软弱的凌素柔恰好相反,她冷笑着听完段明幽的话,也不多作辩解,脖子一梗就站出来,痛快地认道, “是我做的又怎么?我不过看不惯沈少爷被个男妾蛊惑,忍不住出手相助罢了。再说我妹子哪里不好了?沈少爷那般不顾情面的拒绝,合该我们凌家的女儿受/辱了?” 她这样一番说辞,巧妙地将责任推到了沈无虞和苏挽之身上,还把整个凌龙山庄都扯了进来。 段明幽不由得多看她两眼,心下道这个凌素容嫩是嫩了点,心计还是有的,硬生生把她们姐妹的胡搅蛮缠说成是无虞不给凌龙山庄面子。 这样一来,打的可就是凌龙的脸了。 沈无虞听她颠倒黑白,气得脸都红了,双手在袖子底下握成拳头,接连深吸几口气,才冷着声道, “沈某自问没有做出过什么让凌二小姐误解的举动,之前街头为凌二小姐解围,是抵不过爱妾央求。凌二小姐上门道谢,沈某也是欣然受之,可结亲一事……却是想也未曾想过,何来不顾情面之说?” 沈无虞说的是事实,可这事实就像巴掌一样毫不留情地掴在凌家姐妹脸上。他也说了,结亲的事,他想都没想过,既然没想过,就不可能提出来,更没可能拒绝。那他不顾情面拒绝的,便是自动送上门的求亲了。 自己巴巴地送上门来,还被人拒绝了,这要传出去,凌素柔还有脸面做人? 她一时想不过,呆呆地站在那里,泪珠子断线似地往下落。 凌素容以为沈无虞生气归生气,多少会顾忌点凌龙山庄的颜面,没想他毫不遮掩地就将这件事说出来,她立时气得咬牙切齿,脸色煞白。脚在地板上磨蹭几下,竟是盘算着冲上去和沈无虞过招。 “跪下!” 她身上散发出的戾气早被凌龙捕捉到了,凌龙淡然自若地放下茶碗,冷冷瞥她一眼。他身上也散发着戾气,强烈到几乎一瞬就将凌素容淹没了,她禁不住心一颤,待回过神时,已经稳稳跪在地上了。凌素柔见她跪下,也失了主心骨,随着她一起跪了。 “素容,素柔,你们可知错?” 凌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俩,声音却是平静无波的。 “父亲,女儿知错了。”凌素容低下头,语气里还有一些倔强。 “女儿……女儿也知错了。” 凌素柔早被吓得说不出话,随着凌素容颤巍巍地挤出一句。 “既然错了,便要受罚。” 凌龙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怎么罚她们。 这处微妙的停顿,让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 “塞外牧场的洪天上个月给我传回一封信,说是他年纪有些大了,做不动了,请我派个接班的去。你们将来也是这山庄的主人,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过去历练一番吧。” 玉扳指来来回回转了几十圈,凌龙终于想出个法子,却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惊呆了,尤其是慕远,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直盯着他看。 “父亲!我们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怎么能为了个外人这么罚我们!” 呆愣几秒后,凌素容突然红着眼圈冲凌龙大声哭叫,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模样,她身边的凌素柔已经委顿在地,埋着脸嘤嘤地哭开了。 其实也怪不得她们这般震惊哀恸,塞外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与美丽富饶的攫阳城完全不同的贫瘠之地。一年到头都是黄沙漫天,见不得太阳,也很少能见到人。凌龙山庄在塞外的牧场本就是凌龙偶然路过那里,觉得养马还不错,便买下一块地圈起来的,实则几年也不会去一回。把这两个过惯好日子的娇小姐发配到那里去,差不多是叫她们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段明幽也有些错愕,他本就没指望凌龙能罚得多重,也许意思意思下打骂一顿,已经不错了,却没想到他是真罚。苏挽之更是不忍,几次想开口求情,都被沈无虞死死拽住,警告他不准多嘴。 “哭够了就下去收拾吧。” 凌龙全然无视凌素容的控诉,厌倦地挥挥手,就有丫鬟上来扶起两人。 “父亲,你当真要把我和柔儿送去牧场?” 走到门口,凌素容还不死心地回头求证,她这些年过得太顺太好,骤然一下从云端跌到泥地里,总归不服气不死心的。 “我做的决定何曾改变过?” 凌龙毫不躲闪地直视她的双眼,挑着嘴角道, “就算明明知道他是被你们陷害的,我不也把他禁足了这么多年。这一点,你们应该最清楚才是。” 凌素容的表情一僵,愣愣地看着凌龙半晌,忽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这么有恃无恐了。父亲,你真的太厉害了,是女儿输了……呵呵……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输了啊……” 直到凌素容走远,她凄厉刺耳的笑声才逐渐散去。 在座的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反倒慕远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但凡大户人家里,总有些不可说的秘辛,段明幽自然知道是不能问的。可刚才凌素容提到的“他”,段明幽却能猜出是谁。 好几年前他和沈沉璧曾受邀到凌龙山庄参加过凌龙的婚宴,那时凌龙刚接任庄主之位不久,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虽然只是纳妾,却也办得风光热闹。江湖上朝廷里,但凡有点地位的,都收到了喜帖。这么大的排场,按理说那妾室是相当受宠的,可段明幽这次入庄以来,却全然没看见那妾室的影子。再凭着方才凌龙与凌素容的一席话,那个男妾多半是被凌素容下了绊子失了宠。而他与慕远,应该是兄弟吧…… “段二爷和沈少爷一路奔波,如若不嫌弃,今日便在此留宿,也好让凌某一尽地主之谊。” 正事已了,几人又闲坐了些时辰,段明幽起身告辞要走,凌龙笑眯眯地盛情挽留,丝毫不提前事。 段明幽和沈无虞一再推拒,最后凌龙不好强留,便命人捧来几盒上好的伤药,赠与苏挽之算是赔礼。 这礼是送到了沈无虞心坎上,那几盒专治外伤的膏药是西域传进来的东西,轻易弄不到,也配不出来,可效果确实好得没话说,而且用后不会留疤。说句大不敬的,比小爹的伤药还管用。 段明幽哪儿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沈无虞直勾勾望着他,脸上的渴求都快跳脱出来了,他只好假意推辞几下,准他受了礼。 回来的路上沈无虞的心情才算真的好了,搂着苏挽之心满意足地睡去。苏挽之怕他着凉,拿出马车上的薄毯裹在他身上,歉意地朝段明幽笑笑,也挨着沈无虞一起睡了。 “嘿!师兄!” 归途漫漫,莫鸿屿又耐不住寂寞了,趁两人睡着,小心地拿胳膊肘捅/捅段明幽。 段明幽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斜他一眼, “又怎么了?” 莫鸿屿挠下乱七八糟的头发,嘿嘿笑道, “我就觉得怪!你说这凌庄主是不是脑袋有病啊?把自己的女儿弄到塞外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还乐呵呵地送了一堆东西给我们。我看他肯定是准备在路上把我们给――咔、嚓了!” 莫鸿屿说着,警惕地看下周围,然后把手横在颈上,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 段明幽在他手背上拍一记,嗤笑道, “他既然想好了要灭口,干嘛还大费周章演场戏给我们看?还送你这么多礼?或者你以为宰相的宠妾和独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平白无故失踪了,不会有人来找?” “呃……” 莫鸿屿被他抛来的一连串问题问住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段明幽苦笑着摇头,扯着他的耳朵道, “你原本智力就有限,还老喜欢瞎胡想。凌庄主的事你就别琢磨了,不知前因后果,你想了也是白想。你以为掌管天下第一庄的人脑子里装着的东西能和你一样?哼,这些东西可不是白送的,他这是在谢我们呢!” “谢我们?谢我们把他仅有的两个女儿给弄走了?” 莫鸿屿挺直了腰板,直勾勾地看向段明幽。 段明幽笑笑,转过头撑着脑袋继续看窗外的风景,过了好久,莫鸿屿才听到一句话随风飘过来。 “呵呵,你也有歪打正着的时候。” 第105章 番外 之一凌庄主的故事 十八年前,凌龙也才十八岁的光景,那个时候凌龙山庄还叫凌云山庄,庄主还是凌龙的爹。不知是谁起的头,大抵是因为懒于取名字的缘故,不管是凌云山庄还是后来的凌龙山庄,其实都不是山庄的正经名字,反正当家的人是谁,就叫什么山庄,横竖都姓凌,倒也没那么多讲究。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凌家从发迹以来,子嗣就很单薄,到凌龙这里,已经是五代单传,凌云夫妻自然对他宝贝得很,捧在手心里养了快十八年,凌龙连山庄的大门都没单独出过。眼看着就要到冠礼了,冠礼一过,凌龙就该接过自己老爹的担子,成为新一任的庄主。可他还没外出游历,放肆地玩闹逍遥过,实在不甘心得很。再加上那时本家几个年龄相仿的堂兄弟经常约着一起出去游山玩水,每每年节到山庄里做客,都绘声绘色地把各地风土人情,趣闻轶事讲给凌龙听。凌龙好生羡慕,暗地里筹划许久,等十八岁生日一过,趁着满庄子人喝得酒醉神迷的功夫,随意收拾个包袱,偷偷溜出去闯荡江湖了。 他是锦衣玉食将养大的,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可攫阳城大街小巷里那些平民司空见惯的粗劣玩意儿,却让凌龙稀奇得紧。一路摸摸看看,从街头到街尾,原本瘪瘪的包袱已经装得鼓鼓囊囊了。 而长街尽头,靠着街角的是一个卖风筝的小摊,各式各样的风筝挂在墙上,清风一过,不管是燕子还是金鱼,都齐齐抖动尾巴,看来煞有几分可爱喜人。 其中做得最别致的,是一只蜻蜓风筝,画得栩栩如生不说,翅膀上还撒了厚厚一层亮粉,经日光一照,便生出闪耀的光来。 放在天上一定很好看吧…… 凌龙想,平日里他对风筝这种小姑娘玩的东西是不屑一顾的,可那天不知是春风太和煦,还是心情太舒畅的缘故,他竟决定将这只风筝买下,去近郊放一放。 于是伸手去取,可不巧的是,从旁边也伸出一只手来,居然先他一步,把蜻蜓的翅膀捏在手里。 凌龙长这么大,但凡他多看一眼的东西,马上就有人上赶着双手奉上,还没有谁敢和他争的。那只手的主人显然没有察觉到凌龙不悦的视线,自顾地抚过蜻蜓的翅膀,抬手就要将系在绳子上的蜻蜓风筝取下来。 “慢着!” 凌龙看见那人的另一只手已经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情急之下扬声将那人喝住了。 摊主和拿着风筝的人都朝他望过来,凌龙这才将定在风筝上的眼睛挪到那人身上。 不过漫不经心的一瞥,竟是有些痴了。 山庄里清秀貌美的丫鬟小厮不知多少,凌龙好歹是在美人堆里长大的,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玉月仙子,还曾在他爹的五十诞辰上献过琴艺,凌龙自问也算阅美无数,却是第一次,对着一个少年发起呆来。 应该怎么说呢? 用美丽或漂亮来形容,显得太过庸俗,也不够贴切。那是一个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修长白净,眉眼清隽,颜色浅淡的嘴唇微微抿起,唇角边上荡开两个小小梨涡,兀自漫开一丝甜甜的滋味。 让人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微笑。 他身上穿着绣工考究的华丽衣裳,衣襟袖口铺满金丝勾出的蝴蝶,腰间还缀着一只剔透的蝴蝶玉坠,粗看一眼,便知出身富贵。何况他身后还跟着一名打扮不俗的小厮。 “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少年很有礼貌地询问,声音清润。 凌龙脸一热,支支吾吾地指着他手上的风筝,道, “这个、这个是我先看上的!” 少年错愕地看着他。 十八岁的凌龙已经长得很高了,肩宽腿长,又生得俊美阳刚,声音也低沉,他若不说话,别人是断然想不到他还未至弱冠的。 “噗——!” 少年还没说什么,他身后的小厮倒是憋不住笑了,一边笑,还一边嘟囔, “这么大个儿,还抢小孩儿的玩意儿……真是不知羞!” 那声音清脆明快,一抖一抖地窜进凌龙耳朵里,臊得他耳根都红了。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杵在那里,像根木头似的。 少年两片薄唇开开合合,也没听清到底说了什么,直到他携着小厮走远了,凌龙才在摊主的呼唤中回神。 “喏!这位小哥,给你!” 摊主笑眯眯地把蜻蜓风筝塞到他手里,还慷慨地送了卷线。 凌龙捏着风筝,讷讷地问, “不是那个人先拿到的吗?你怎么给我了?” 摊主掂着手里的几个铜钱,嘿嘿直笑, “那位小爷说既然是公子你先看到的,他也不好夺人所好,索性买下送给你了,还祝你玩得开心。” 凌龙将风筝背在身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客栈,一路上眼睛都往道路两边瞟,生怕错过了一片蝴蝶翩翩的衣角。 却什么都没看到。 倒是两旁的路人也在看他,一个高大端正的后生,怎么背上挎个长尾飘飘的蜻蜓? 凌龙就这样毫无自觉地招摇进了投宿的客栈,他前脚一进门,后脚就有人跟进来,一手搭在他肩上。 “哟!这不是凌表弟吗?” 来人的声音和人一般吊儿郎当,凌龙转头一看,果然是他姨母的幺子——宋安文。 宋安文是凌龙的一干堂表兄弟里出了名的纨绔,长年在外晃荡,只有年关才回家一趟,凌龙能在这时候遇见他,不可不谓缘分。 “宋表哥。” 凌龙礼貌地唤他一声,宋安文虽然有点不着调,但品性不坏,人也大气,凌龙还是比较喜欢他的。 “嘿嘿,我说表弟呀,你这后背弄的啥玩意儿啊?这么闪!我刚在对街的小红杏喝酒呢,旁边倒酒的丫头指着你笑,我随意一看,哟呵!了不得!这不凌表弟嘛!我把酒壶一扔就追着你来了。” 宋安文乐呵呵地道, 凌龙带着宋安文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包袱往桌上一放,又将风筝仔细地挂在墙上,才想起给宋安文倒杯茶。 宋安文倒好,已经自来熟地叫小二端了好酒和招牌菜上来,好像刚才那一顿,他还没喝够似的。 凌龙不怎么好酒,只浅尝一口就推开了,宋安文也不劝他,就着酒壶灌了一大口,满意地叹口气,拍着凌龙的肩膀欣慰地道, “表弟呀,你终于想通了,舍得从庄子里下来了!来!表哥敬你一杯!” 说完,自己先干为敬。 凌龙怕两人话没说几句,他就醉死在这里,连忙拦着他, “表哥,我们多久没见了,不如先叙叙?” 宋安文一听,立刻附和道, “好!叙叙就叙叙!” 然后一指凌龙桌上的包袱,问道, “表弟你给表哥说说,这里面装的都是啥?” 宋安文知道凌龙是个怕麻烦的人,平日和家人外出,身上搁张银票都嫌累赘,即使私自出门,也断不会背这么多东西。他一时好奇,便借着酒劲问了。 凌龙的脸红了红,按着包袱道, “都是些零碎玩意儿,没什么好看的。” 他越遮掩,宋安文越来劲,拉着包袱皮突然发力一扯,那满满当当的泥塑糖人珠钗粉盒就滚了一桌子。凌龙和宋安文都呆了。 宋安文用了眨了眨瞪圆的眼,拍着腿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的好表弟,你可真有意思,好容易出来一趟,就玩这些东西?” 凌龙窘得眼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只好老实地回道, “我第一次自己下山,也不懂该怎么玩,看见街上热闹就随便逛逛,顺道给小五小六买了些小东西……”小五小六是凌龙身边的近侍,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三人年纪相差不大,平时也常玩在一起,凌龙给他们带点小东西也说得过去。 “诶!那两个崽子比你还小呢!你老跟孩子玩儿,怪没劲的!” 宋安文不赞同地摆头,拿起筷子夹了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一面嚼一面晃脑袋,晃着晃着忽然一顿,狠扇下自己的脑袋道, “我怎么就给忘了!” “表哥,你把什么给忘了?”凌龙被宋安文一惊一乍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 “嘿嘿,表弟,算你运气好。今晚表哥就带你去见识一下,大人是怎么玩儿的!” 宋安文边吊着眼笑,边从怀里摸出张帖子放在桌上。 凌龙接过去一看,只见这帖子装帧精美,面上还烫了金粉,翻开来便有股芳香扑鼻,几行端丽的字迹写在上面,竟是邀请宋安文今晚画舫一游,末尾落款潇潇二字,一勾一划,尽显妖娆。 “潇潇是谁?”凌龙合上帖子问,能在画舫上宴客,必定不是寻常女子。 宋安文听了这个名字,仿佛心都飘了起来,神色迷离地望着前方,痴痴地道, “潇潇是羽阁最漂亮的姑娘,今晚在画舫竞标初/夜。我是没得想了,花了一千两银子就买个座位,倒是可以再带个同伴进去……” 他骤然停下来,视线在凌龙身上转一圈,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捂着嘴道, “表弟你该不会……还没往房里收过人吧?” 他话音一落,凌龙整个人都往外冒热气了,正如宋子文所言,凌龙长这么大,还真没和庄子里的丫鬟胡/来过。一是庄主夫妇对他管教甚严,一是那些丫鬟都有事没事爱围着他打转,少爷前少爷后的,凌龙嫌她们聒噪,早躲远了,哪儿还亲近得起来。 “我……猜对了?” 凌龙的反应令宋安文咋舌,乖乖!他十八岁的时候早把羽阁的红牌挨个睡遍了,自家表弟竟然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凌龙啊,今晚跟着表哥,表哥一定叫你知道,什么叫做‘温柔乡’!” 宋安文握住凌龙地手,信誓旦旦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是我很早以前就想写的,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果单独成篇,情节略简单,实在不适合写成长篇。于是我将它揉进了《病夫》这个故事里,作为番外出现。伪渣攻x温润隐忍受什么的,只有我能占有你欺负你什么的,一直都是恶俗作者菌的萌点→→(p.s.不喜欢配角的筒子可以不看,因为是番外,所以不会影响正文的情节,可以愉快地跳过哒↖(^w^)↗ 第106章 同上 为了晚上画舫的邀约,宋安文特意带凌龙去天衣局买了身时兴的衣裳。其实凌龙自己的衣裳也不是什么便宜货色,面料绣工皆属上乘,只是他生性喜欢简洁,样式花纹之类都很朴素。平常穿穿倒好,若是去了画 舫那样的销金窟,衣着打扮不显眼一些,是断得不到漂亮姑娘青睐的。就说宋安文自己,每次去都恨不能扮得花孔雀似的,也不知是他去看姑娘还是姑娘来看他。 “啧、啧!我早知道表弟你生得好,没想换身衣裳,竟是连攫阳城有名的美男子刘思勤也比下去了!” 自凌龙换好衣服以后,宋安文就围着他转来转去,刘思勤这个名字也提了不下五次,凌龙好笑地抓住他道, “表哥,你别再转了,再转我头都要晕了!再说我又不是女子,要好看来做什么?” “唉!那是你还没领受到这张脸的好处!想那个刘思勤,家世和我差不多,就因为长了张祸害人的脸,哼!出入羽阁跟回自己家似的,可恶!” 宋安文痛心疾首地看他一眼,语气里很有些委屈不平的意思。 平心而论,宋安文也不丑,非但不丑,还有几分清俊,只不过无论是和他口中的刘思勤还是站在他面前的凌龙比,还是差了那么一大截。可容貌这种东西,是打娘胎里带来的,谁都改变不了,凌龙晓得他只是说 说,便没有搭话。 等宋安文也换好衣裳,离画舫出游的时间也不远了,两人就朝着江边走去。 “表弟你看!就是那艘画舫!” 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宋安文就指着江上一艘画舫叫起来。 凌龙顺着他用扇柄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艘装饰豪华的画舫靠在江边。三层的船身灯火辉煌,栏杆上飘着薄薄轻纱,被江风一吹,如穿梭的云雾般来回飞舞。画舫的甲板上已经站了好些人,无一例外都是 穿着考究,一看便知身家不菲的富贵公子。此时每人手里都执把扇子,风雅,或者自以为风雅地扇动。 宋安文好像找到接头暗号似的,也把手里描金的扇子划拉开,一摇三摆地走起来。 凌龙看着他滑稽的模样直想笑,谁知宋安文从腰带上又摸下把扇子,头也不回地搡进凌龙手里, “表弟,跟着表哥学!” 凌龙只得唰一下把扇子分开,敷衍地摇两摇。就这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也让身边经过的女子看红了双颊,瞧得宋安文心里酸溜溜的。 验过请帖,宋安文就带着凌龙轻车熟路地上了顶层,前头一个衣着清凉,露出雪白香肩的美貌少女引着他们进了最靠前的座位,又殷勤地捧来瓜果酒菜,临了,她含情脉脉地看凌龙一眼,才施施然走开。 “呵呵,表弟,刚才那个娇妍可是潇潇一手带出来的,虽说比不上潇潇,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她对你有意思哦!” “嗯?” 专心剥葡萄皮的凌龙转过脸看他,挑眉道, “表哥,你刚刚说什么?” 宋安文恨铁不成钢地直叹气,回道, “我说这里的水果都是精挑细选的,你多吃点。” “嗯!”凌龙一本正经的点头,当真摘下颗葡萄递给宋安文, “表哥,你尝尝,这个葡萄好甜的,比我娘自己种的甜多了。” 宋安文登时气结,他还没见过哪个花了大把银子上这儿来吃葡萄的! “表弟啊,表哥给你说……” “哟呵,刘少爷今儿也上来凑个热闹?” 宋安文收了扇子,正准备好好给凌龙普及下欢/场的注意事项,就被个调笑的尖利男声横插一杠子。 这一声“刘少爷”把他的注意力也吸引过去了。 宋安文抬眼一看,果不其然,迎面走来的正是他之前才提到的刘思勤。 “表弟、表弟!” 刘思勤和招呼他的人寒暄两句,转眼就走近了,宋安文只得用扇子掩着嘴,暗中捅/捅还在落力剥葡萄的凌龙。 “表哥,你怎么了?” 凌龙转过脸,也学着宋安文把声音压得低低。 “快看、快看!” 宋安文用眼神示意他朝身侧看去,凌龙转过脸,就见旁边原先空着的桌子上坐了两个人。 一个和宋安文差不多年纪,瞧着二十三、四的样子,头发乌黑浓密,用一根白玉簪束起,越发衬得他面容白皙,眉目清秀。而坐在他身边的少年…… 凌龙脸一红,赶忙低下头,掏出帕子把嘴巴擦了又擦,向宋子文再三确定他嘴上什么都没沾上后,才转回脸,认认真真地盯着少年看。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眼也不眨地直直盯着,着实有些吓人。 刘思勤察觉到周身灼热的视线,掉过头一看,就对上凌龙的眼睛,他愣了愣神,才挤出一丝笑,揖道, “这位兄台,我们……认识?” 凌龙不语,也不移开视线,刘思勤被他看得发怵,不由回身碰碰他身边的少年。垂着眼似乎在发呆的少年跟着看过来,凌龙的脸又红了一圈。 “啊……是你。”少年微微一笑,声音依旧清润, “公子,你好。” “那个……”凌龙不好意思地笑道,“谢谢你……” 少年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而后突然想到什么,嘴角的梨涡深深荡开。 “不客气的。” “你们认识?” 刘思勤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少年。 “嗯,有过一面之缘。” 少年的脸色变了变,脸上的笑意陡然淡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凌龙没察觉到这处微妙的变化,仍然好心情地同少年搭话, 少年好像被吓到了,身形一抖,默默地垂下双眼。 “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我弟弟身体不好,不宜多费神。” 刘思勤的婉拒适时填补了尴尬,凌龙还想说话,大厅里的灯却突然灭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全将注意力放到大厅中央的舞台上。 那里原本是被层层粉色纱帐罩着的,淡白的雾气不时从纱帐的缝隙中逸出,伴随阵阵清幽兰香。 四名穿着同样白纱衣粉纱裙的少女各自执起一方纱帐,在行云流水般的琴音里缓缓将帷幕拉开。 一瞬,凌龙确信自己听到了周围压抑的抽气声和惊呼声。 他倒有些不解。 纱帐里抚琴的女子,应该就是今夜的主角潇潇了。她生得的确很美,眉目间似乎笼着一股清愁,半敛的双眼里也像流溢着水汽,让人平生一股怜惜。可比起名动天下的玉月仙子,也不过尔尔罢了。 凌龙不甚感兴趣地看了两眼,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右边转去。 刘思勤正含笑看着舞台,他身边的少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看起来软软的。 凌龙心中一动,突然升起股冲动,想去摸摸少年的眼睫。 过了不多时,少年动了动,附在刘思勤耳边说了什么,刘思勤皱起眉头,手指敲几下桌面,才缓缓点头。 少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起身走向门外,衣角一闪,就不见了。 凌龙不安分地在原地坐了会儿,扭来扭去的,宋安文扯他一下,不怀好意地笑道, “表弟,你这是……有感觉了?” 凌龙的脸立刻烧了, “表哥!你胡说什么呢!我只是……只是……” 宋安文朝他挤眉弄眼,拖着声音问, “只是什么?” “水喝多了……” 凌龙看一眼被他摘干净的葡萄架子,忽然灵机一动。 宋安文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挥挥手道, “最末那间房就是,你快去快回!”熟门熟路的,跟自己家似的。 凌龙应一声就跑出去了,一直认真看着前方的刘思勤忽然转过头,望着凌龙离去的方向,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初春时节,入夜时分,江上寒风凛冽,很少有人会靠着栏杆吹风,尤其是在这样纸醉金迷的夜晚,沉浸在软糯的温柔乡中还来不及,哪有空喝风了? 可少年就站在风口,系发的青绦,绣满蝴蝶的衣袍,都在风中翻飞舞动,恰似一尾振翅欲飞的蝶。 美丽却脆弱,似乎随时会被烈风吹走。 “你不进去吗?” 凌龙走近少年,踌躇许久,才找到个话头。 少年好像又在发呆,身形一顿,才慢慢转过来,仍然好脾气地微笑, “公子也出来了?” 凌龙皱下眉,他不喜欢公子这样疏离的称呼,纠正道, “我叫凌龙。” “凌公子。” 少年改了口,可凌龙还是不满意, “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凌大哥。” “凌大哥。” 这次少年脸上的笑浸进了眼里,和凌龙的身影一起。 “嗯,乖。” 凌龙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把少年被江风吹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少年还没从他过分熟稔的举动里回过神来,乖乖答道, “我叫慕遥。” “慕遥,刘慕遥吗?” 凌龙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比玉月仙子还好听。 少爷却摆摆头, “我姓慕。” “可那个刘公子说你是他弟弟。”凌龙觉得稀奇,明明是两兄弟,怎么会不同姓呢? 慕遥垂下眼,轻声道, “他是我的……表哥。” “哦,原来你们是表兄弟。” 凌龙恍然大悟,点头道, “难怪长得不像。”你比他可爱多了……他在心里加一句。 “嗯。” 慕遥低低应一声,脸上有些发热。 凌龙看他身形单薄,又吹了冷风,以为他不舒服,长臂一伸就将人揽进怀里,把刺骨的凉风都挡下了。 慕遥被他突来的动作吓一跳,挣扎着要退出来。 “别动!你瞧你!身上这么冷,手这么凉,要是吹病了怎么办?” 凌龙理直气壮地抓着慕遥的手责备,那只骨节细长的手被他的大掌包住,竟真的渐渐暖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最近被老妈踢去外婆家了,没有网也没有wifi,幸好带了笔电和板子,无聊的时候就码字画画,所以更新得比较早(平时是有多懒→→)顺便准备利用这段时间给新文存稿了,新文是温馨向的灵异故事,【伪】叔侄cp,单元剧的形式。也是窝很早就想写的(懒癌晚期已经放弃治疗_(:3∠)_ 有喜欢的筒子到时候记得戳来看哦#^_^# 107同上 “可惜、真是可惜啰!” 从画舫上下来,宋安文就一直垂头丧气的, “表弟,你说潇潇那么美丽温婉的姑娘,怎么就被个山一样壮实的西域商人给标走了呢?哎哟哟,那个人的样子真是好生吓人!胳膊腿儿上的汗毛就不说了,单看那双眼睛……吓!我现在想想都心惊,哪儿有人的眼睛是绿色的?你说说……” 宋安文拍着胸脯,一脸后怕,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凌龙吱声,于是转头唤他, “表弟?” 凌龙的脸半隐在黑暗里,看不怎么真切,可一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子还亮,熠熠生辉的,好似正陷在无比兴奋欢喜的情绪里。 这种眼神宋安文见得多了,方才在画舫上,那些竞标的客人不就这样盯着潇潇看的?那眼里的痴迷,啧啧,恨不能把人活活撕了吞下去。 “表~弟~,给表哥说说,你瞧上哪位姑娘了?” 宋安文挨过去搂着凌龙的肩膀,嘿嘿直笑, “是给你倒茶的娇妍,还是不小心摔在你怀里的涟涟啊?” “表哥,你醉了。” 凌龙皱眉推开他,好歹收敛了脸上的情绪。 可宋安文起兴了,不依不饶地扭着他闹, “好表弟!你就给表哥说说嘛,只要你看上的不是潇潇,表哥都能给你弄来!” “真的?”最后一句倒是说到凌龙心坎上。 “真的、真的!” 宋安文直点头,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开了,若是把这个有钱的表弟拉入阵营,以后还愁少了潇潇那样的姑娘? “那表哥和刘思勤的关系如何?” “诶?” 宋安文还等着看凌龙到底倾心哪位姑娘,没想却听到刘思勤的名字。 “刘思勤啊……” 他有些讪讪地摸下脖子, “交情也算有点儿,读书那儿会子我们一个书社的,他爹和我爹在生意上还有些往来……可是表弟,你怎么问起他来了?莫非你……竟是看上刘思勤了?” 宋安文的眼一下瞪圆了,回想起之前在画舫上,凌龙的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老往刘思勤的方向瞟。若换了别人,他也不会这样想,可那是刘思勤啊,攫阳城有名的美男子,那眉眼,比女人还精致好看,读书的时候就有几个浪荡子弟打他的主意,虽说后来被刘思勤收拾得叫那个惨。 “表哥,你乱说什么呢?刘思勤可是男的,我怎么会看上他?” 凌龙一脸正色地反驳,眼睛里明显写着“你有病”三个字。 宋安文委屈极了,叽叽咕咕地抱怨, “不是表弟你起的头吗?我们今晚是去画舫找乐子的,你倒好,刘思勤一走你就非得把我也拽走,我花了一千两银子,连个姑娘的小手都没摸着……现在你又问他的事,我瞎猜下不行吗?” 凌龙觉得好笑, “谁让你光顾着瞎猜,话也不听完的?我想问的是,表哥认识刘思勤的表弟吗?” 宋安文这才知道自己真是误会了,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翻着眼努力想了会儿,才道, “刘思勤的表弟倒多,我也认得几个,却不知你说的哪位?” “他叫慕遥,就是今晚和刘思勤一起来的那个少年。”凌龙补充道。 其实宋安文也看到那个叫慕遥的少年了,眉眼清隽得,像池塘里碧绿水嫩的荷叶,有股子雅致的清新。那种身段长相,宋安文就是不好男/色,也有点心猿意马。刘思勤的好几个表弟他都见过,却没一个有那么出挑的,想来是他孤陋寡闻了。 “表哥也不认得?” 凌龙的话里透着明显的失望。 宋安文安慰他道, “刘家生意做得大,分家也多,刘思勤的表弟就更多了,我不认得也很正常。你别丧气嘛,表哥保你两日后就能再见着他了。” 凌龙不知他哪儿来的底气,很是不信地看他一眼。 宋安文还想卖个关子呢,结果兜不住,只好如实交代, “两日后在湘兰湖边,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彩灯节,整个攫阳城未娶未嫁的少年少女都要出来凑热闹的,你还怕见不着那个小公子?” 凌龙这才放心了,忘记询问慕遥住处的懊悔也随即烟消云散。 还说对男人没兴趣?那个叫慕遥的,不也是男人吗? 宋安文的脑袋转了半天,终于发现问题所在。可凌龙早走远了,他只好提起脚步追上去,很快就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凌龙从来没觉得两日这么难熬,以往在山庄里,他练会武,睡会觉,再看会书的功夫,一天就过去。可他这两日来,不管做什么,都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满大街的美食也没心思寻觅。倒是宋安文每天都来邀他出去玩,两人就坐在小红杏靠窗的位置上喝酒谈天。凌龙的眼睛不住地往大街上瞟,生怕错过少年瘦削修长的身影,却总是失望而归。 好在两日不长,很快也就过去了。 到彩灯节这日,凌龙很早就去天衣局选了身新衣裳,月白的袍子上用银线细细地勾出几朵祥云,云间用金丝描着蝴蝶,纹理绣得精巧细腻,竟是连蝴蝶身上的磷粉也能看得分明,仿佛一摆衣袖,就会从身上落下两只来。凌龙很少穿这样浅色又华丽考究的衣裳,更衬得他身形高大,隐隐有股慑人的气势。 一旁扯着衣摆照来照去的宋安文晃眼看见凌龙的身影出现在铜镜里,也不由呆了呆,瞧得眼都直了,隔了片刻,才用力吞口唾沫道, “表弟,你这样……是存了心要迷死那些小姑娘吗?” 凌龙不甚在意地笑笑,替宋安文抹平他衣襟上的褶子,道, “有表哥你在,我哪儿敢啊?” “行啊小子!会排遣你表哥了!” 宋安文听了受用,又对着镜子装模作样照了半晌,才满意地和凌龙结了账离开。 一出天衣局,两人就雇了辆马车去湘兰湖。 湘兰湖在攫阳城边上,快挨着凤栖山了,用走的怕是脚都要走平,还不论能否赶上彩灯节。所以宋安文早就做好准备,吩咐小红杏的厨子做了些方便携带的冷食,又提前买好了彩灯,按着马车行进的速度,他们大概晌午就能到湘兰湖了。届时在地上铺张席子,两人就着青山绿水喝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待到入夜,又能占着好位置,饱览湖面灯火辉煌的美景。想想都觉得畅快。 可这样的好事,也不止有宋安文能想到,比他想得更周全些的,自是更早就出发了。故而当宋安文和凌龙到了走下马车时,都双双傻了眼。原本人迹罕至的湘兰湖边早停满了马车,有挂着竹帘的,有垂着轻纱的,还有四角吊着风铃的,大多都是富户自家的,而其中最豪华的一辆,当数湖岸正中由两匹全身墨黑,只有四蹄踏雪的汗血宝马拉载的马车了。更特别的是,那辆马车四面都是敞开的,从上方垂下薄而不透的纱帘,偶有风过,掀起纱帘一角,恍惚能看见里面一段净白的衣摆。 也不知到底是谁。 周遭的男人都压着声讨论,只有宋安文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指着那马车道, “表弟,那不就是刘思勤的爱驹墨云和追月咯?你说的那个慕遥,刘思勤去画舫都带着,这么热闹的彩灯节肯定舍不得抛下他。要不我现在和你一起过去打声招呼?” 宋安文这样说也不全是推测,那层薄纱里的确有两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凌龙当然恨不能立马就过去,可他提步之时,脑袋忽然闪现出少年一脸为难的样子。那晚在画舫上,原本和他低声谈笑的少年,在瞥见刘思勤的身影时,整个身/体似乎都僵硬了。 他害怕刘思勤。 凌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得出这个结论。 疑惑便接踵而至。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表弟、表弟?你怎么发起呆来了?” 已经走出一段路的宋安文转头发现凌龙还立在原地,于是扬声催促他。 凌龙追上来把他拉回自己的马车上,一路生拖硬拽的,差点把宋安文的细胳膊给卸了。 这个表弟!魔怔了不成! 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的宋安文,只好抚着自己痛得发麻的手腕哀叹。 “表哥,刘家生意做得很大吗?” 凌龙看着窗外半天,突然开口问道。 正望嘴里塞点心的宋安文噎了一下,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凌龙也不答,他便闪闪地接着道, “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他的家世很我差不多,不是表哥自夸,我家在攫阳城算是富得流油了,刘思勤家能差到哪儿去?可那还只是明面上的生意,如算上那些见不得光的,我就不敢说了。” “比凌云山庄如何?” “啊?” 宋安文暗暗吃惊,凌龙和刘思勤不过一面之缘,怎得有些夹枪带棍的意思?面上还是正儿八经地答道, “当然比不得的。” 凌云山庄的生意都做到朝廷里去了,刘家在黑白两道混得再风生水起,也是不能与之匹敌的。 “那我就不用硬抢了。” 凌龙心情甚好地眯了眯眼睛,视线掠过来来往往的人影,直投到白纱勾出的人影上。 忽然,他眼神一变,原本支在下巴上的手,猛地抓出窗棂,整个上身都倾出窗口,一副蓄势待发的紧张模样。 “表弟?” 宋安文狐疑地看他一眼。 凌龙身形一松,回头笑道, “没事儿,我刚刚认错了人。” 可他抓过的窗棂上,分明留下了深刻的指痕。 是仇人吧? 宋安文心道。 远远地,湖岸中心的马车上,罩在白纱里纠/缠的人影,陡然分开了。 108再同上 随着夜色渐沉,湘兰湖边的人越聚越多,原本呆在马车里的女子也由丫鬟扶着下来,保养得白嫩莹润的纤纤玉指捧着还未点燃的彩灯,蒙着一层薄纱的脸上只露出眼睛的部分。纵使如此,那眼里的羞涩期待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当然,除去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湖边也挤满了粗布芒鞋的平民百姓,个个手里也拿着做工不怎么细致却花样百出的彩灯。 宋安文早拉凌龙在湖边占了个好位置,他兴致勃勃地举着盏花瓣繁复的红莲灯盏,眼睛止不住四处张望,生怕一个眨眼的功夫,就错过哪家貌美如花的小姐。凌龙手里的彩灯没他的那么惹眼,就是一盏极普通的花瓣尖儿上浸着点点红的荷花灯盏。他将花灯托在手里,眼睛却和宋安文一般,是朝着别处的。不过他寻找的,却是一片净白如玉的衣角。 周围那么多人,各色衣裳晃来晃去,却都不是他要找的。 “表弟、表弟!你发什么愣啊?瞧!彩灯仙子发令了,快,把许愿纸拿出来!” 宋安文没发现自己心仪的姑娘,反而眼尖地瞥见湖心扮作仙子模样的少女点燃了船上的火把。 这是在提醒众人,可以开始将写有自己心愿的纸条放进花灯里了。 凌龙却好像没听见似地,从宋安文手里取过火折子,随手就把祈福用的灯盏给点燃了。 “表弟?你的纸条呢?” 宋安文把写满自己愿望的许愿纸小心再小心地塞进灯盏里,生怕点火时会把纸烧着。可凌龙倒好,率先把火给点上了。 “忘了。” 凌龙干脆地回道,宋安文手一抖,差点把花灯掉湖里去。 “我的小祖宗,在这湘兰湖边点灯许愿可是一等一的灵!你怎么就给忘了呢?” 凌龙微微勾下嘴角,弯下腰不甚在意地将花灯放进水里,轻轻一推,那跳跃着橘黄火苗的灯盏就悠悠地顺着水流往前方去了。 湖边也有一些摆好纸条的人在66续续地放灯,凌龙就着灯火,目光随意地在放灯之人的脸上穿巡。 那个他遍寻不着的人,就在离他几步之遥,被烛火照耀着,散发出温暖的光来。 凌龙拨开身边的人挤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真巧啊。”话里透着“偶遇”的欣喜。 专心捧着莲花灯盏的慕遥手一抖,顿了顿,才慢慢转过脸来,嘴角已牵起了笑, “凌大哥。” “你的纸条呢?” 凌龙看看慕遥手里的花灯,发现已经点燃的蜡烛周围并没放纸条。 慕遥露出一丝苦笑,一手揽起广袖,一手将花灯平稳地放进湖中,凌龙听见他的声音从喧哗的人声中慢慢透出来,依稀也带着苦涩。 “明知实现不了,又何必写出来呢?” “你不写出来,又怎知不能实现?” 凌龙侧过头,认真地反问他。 慕遥的视线却停留在渐渐远去的花灯上,隔了很久,才听他笃定地道, “我就是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把手给我。” 凌龙不喜欢慕遥说这话时淡淡的语气,好似一个已经看破红尘的濒死之人。于是他拿出兄长的威严,沉声命令道。 慕遥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脸孔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地将手递过去。 凌龙握住慕遥摊开的手,往他掌心里放了一样东西,然后把他的手慎重地合拢到一起。 “我今晚也没有许愿,你是求而不得所以不求,而我则是无所求。所以我把这个愿望留给你,你只要把想要的东西写在上面,我一定帮你实现。” “慕遥。” 慕遥还没来得及消化因这句话而如惊涛骇浪般翻滚出来的情感,便听得一声亲昵的呼唤飘忽而至。 是刘思勤。 也只有他,带着笑的声音也会令人觉出阵阵凉意。 “凌大哥,表哥……在唤我了。” 慕遥转头应了一声,又转过脸,歉意地看着凌龙,小心翼翼得好像做错事等着挨罚的孩子。 凌龙摸下他披在肩上的头发,笑道, “快过去吧。” “凌大哥……谢谢你!”慕遥转身离去时,轻轻说了一句。 尽管小声得有些过分,凌龙还是听到了,他目送慕遥快步走回刘思勤面前,和他一起坐上马车离去。直到那辆奢华的马车驶进密林里,再看不到半点轮廓,他才不甘心地收回视线。 怎么会这样…… 他低头看着摊开的掌心,慢慢收拢,又徐徐展开,反复几次,那人透着几分冰凉的肌肤触感,却分明还留在上面。 而心里,又怎么会泛起一点点不舍和……心疼? “慕遥,你和那个凌大哥倒是有缘。” 安静的车厢里,闭着眼思索的刘思勤倏然睁开双眼,泛着冷意的视线直直落在慕遥身上。 慕遥脸一白,垂下头低声道, “不过碰巧而已。” “碰巧他在那么多人里单单只看见了你?” 刘思勤意义不明地笑一声,随手拈起一粒黑子放在棋盘上。 慕遥便跟着落下一枚白子,只是他的心有些乱了,竟一头撞进刘思勤的陷阱里。 “你输了。” 刘思勤毫不留情地将慕遥的白子围剿干净,抬眼直视他道, “慕遥,你动心了。” 慕遥的脸色更白了,惊慌地摇头否认道, “我没有!” “你有!” 刘思勤指着满盘落索的白子,狠戾地道, “这么明显的局你都没看出来,你还敢说你的心没有乱?” 面对他凌厉的逼问,慕遥忽然笑了,声音里却透着绝望, “心动如何,心乱又如何?不过几面之缘而已,过了,也就忘了。” 刘思勤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倾身上前抓住慕遥的下巴,强硬地抬起他的脸,极尽温柔地笑, “你懂得就好。慕遥,已经没有人能救了你。你自己选的路,你总要自己走完。” “嗯,慕遥……懂得。” 慕遥回他一个同样温柔的微笑,只是没有丝毫笑意抵达两人眼里。 “表哥,我问你件事可以吗?” 从彩灯节回来,凌龙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总绷着张脸,把小红杏的漂亮姑娘们吓得,都不敢近身了。 宋安文只好提起酒壶自斟自饮,始作俑者就大喇喇地坐在他对面,却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宋安文寂寞冷清地喝了会酒,凌龙突然良心发现来和他说话了。 宋安文简直受宠若惊,忙点头道, “你尽管问就是!表哥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龙并不感怀他毫无保留的热情,眉头依旧紧皱, “表哥,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噗――” 凌龙话才说完,宋安文刚喂进嘴里的酒就全数喷了出来,洒得满桌都是,凌龙忍着嫌恶,耐心地等他回答。 宋安文却摸着脑袋讪笑道, “这个问题……还真难住表哥了。” 直白点说,宋安文就是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公子哥,向来奉行及时行乐,行乐及时,以睡/遍天下花/魁为己任,何曾想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深奥问题? 他又有点不忍见凌龙一脸的失望,补救道, “我虽没亲历过,但听得倒不少。书上不也说了吗?‘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见过了,就再也忘不掉了,老是想见,估计做梦都在想……” 宋安文磕磕巴巴地解释,忽然拍着桌子乐了, “嘿嘿,这不就是我对潇潇的感觉嘛?” 然后又捧着心口,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直叫唤, “哎哟,我心爱的潇潇诶,你被那个天杀的西域蛮牛拐去哪儿了?我可是做梦都梦见你呢!” 凌龙被他唱作俱佳的表演逗笑了,很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宋安文赶紧凑到他跟前,趁热打铁道, “表弟!你可要老实交代,是看上哪家的美人了?” 凌龙往后挪几步,含笑道, “的确是位美人,可我只知他的姓名,却不知他住在哪里。” “这还不简单!” 宋安文一听是位美人,还是得了他眼光比天还高的表弟认可的美人,两往外冒绿光了,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这攫阳城里的美人,哪个逃得过表哥的法眼?只要你说出名字,表哥今天就能把她送到你面前。” 就是不知究竟是谁,才有幸被凌龙称作美人? 是李员外的掌上明珠还是兵部侍郎的独生千金? 乖乖,那可都是养在深闺里,轻易见不得的呀!可是以表弟的武功……飞檐走壁、翻墙入室什么的……嘿嘿……不都小菜…… “他叫慕遥。” “噗――” 宋安文咽了一半的酒又生生返回来交待在桌上了,凌龙倒一副淡然自持的样子,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宋安文捞起袖子狼狈地擦嘴巴,边擦边嚎, “表弟,你发烧了?” 还烧得厉害! 那个慕遥好看是好看,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凌龙说他喜欢上了个男人!要是被姨夫姨母知道,还不把他俩都打死……不对!先死的肯定是自己,谁叫他花名在外,逛窑/子就跟吃饭似的,不管谁听了,都会认为是他把凌龙给带邪性了…… “表哥,我很好。” 凌龙平静地拿开宋安文放在自己额头上试温度的手。 “那是表哥烧糊涂了,听岔了?” 宋安文又把手放到自己额头上。 凌龙一把拉下他的手,然后给他致命一击, “表哥,你能带我去逛逛南楼吗?” 109还是凌庄主的故事 南楼之所以叫南楼,并非因其朝南而建,而是取“南”谐音“男”字。南楼与羽阁分势而立,是攫阳城里另一所有名的销金窟。不过与羽阁不同的是,南楼驯养的都是小/倌,做的,自然是好男/风的客人的生意。 宋安文一听凌龙要去南楼,吓得说话都磕巴了, “表、表弟……你、你说笑的,对不对?” 凌龙摇头笑笑,站起身广袖一甩,气定神闲地下楼了。 宋安文只得追上去,拉住他劝道, “表弟啊,咱们去羽阁玩玩不成吗?叫两个姑娘唱唱小曲儿,喝喝小酒,多有意思!干嘛非得去南楼?再说这南楼……表哥也不怎么熟的……” 宋安文倒没撒谎,初涉风/月场所那会儿,他的确因为好奇去过几次南楼,也见过一些水嫩可爱的少年,但他终归还是更喜软玉温香,所以后来也就不去了。这会儿若真带凌龙去,他也不过算识得路而已。 “庄子里今年收了一批成色极好的玉,我记得表哥好像很喜欢。” 凌龙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宋安文耳朵一抖,拽着他生生拐了个弯,讨好地笑道, “表弟,来、来!去南楼要往这边走,这边是近道,表哥保你今日玩得尽兴,只是那玉……” “只要表哥看得上,可尽数拿去。” 宋安文兴奋得眼都亮了,能进凌云山庄的玉,可都是上乘中的上乘,他能得一块都要高兴死了,何况尽数拿去? 反正凌龙铁了心要去南楼,他也是劝不住的,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没准他试过这一次就厌了呢? 宋安文如此安慰自己,拉着凌龙穿街过巷走了很远,直到一处暗巷口子上,才堪堪停下。 “到了。” 他松开手,指着暗巷尽头道。凌龙随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一幢与四周颓败屋舍不相符的高大楼宇,粗略一数,大概六七层的样子,每一层的露台上都挂着铃铛,稍有风过,便伶仃作响,倒别有一番情趣。 只是这奢华的楼宇门前,却是连个匾额都没有。 “啧,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宋安文见怪不怪地道,“做小/倌儿的,可是连羽阁的姑娘都不如,哪儿能明目张胆地摆到台面上来?能修这么大幢楼,都算南楼的老板有本事了。再说,有心出来玩的,还怕找不着地儿?” 宋安文说完,故意朝凌龙挤挤眼睛。凌龙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红了,他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非扭着宋安文带他来。可真到了门前,他倒有些怵了。 宋安文见他脸红,还当他心痒难耐呢,赶紧拽着他进去了,凌龙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的脚踏进门槛时,早有人迎上来招呼了。 “哟!稀客、稀客呀!今儿什么风把宋公子吹来了?这位俊俏的小哥倒是瞧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 来人一身五颜六色的衣裳,妆也画得喜庆,长圆脸上两块艳红胭脂,有些皱纹的眼角飞着醒目上挑的眼线,听声音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凌龙被他搭着胳膊,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宋安文忙把那人的手拿下来,笑嘻嘻地回道, “这是我表弟,听别人说起南楼觉得稀奇,特意过来看看的。您可得让我们挑两个好的。” 那人连声应好,一双眼睛在凌龙身上滴溜溜转了半晌,忽然伸出手在他胸口抓一把,才吃吃笑着掩面而去。 “花痴!” 宋安文低骂一句,和凌龙一起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那人为宋安文他们选了一间离大堂很近的房间,又朝凌龙神秘地笑笑,待两人坐定,他举起双手击掌几下,便有十数名少年鱼贯而入,在宋安文和凌龙面前一字排开,每人身上都穿着一样的薄纱衣,垂着血红腰带,微微埋着的脸上也带着清一色的柔媚笑容。 凌龙不由得皱眉,宋安文忙问, “可是没见着满意的?” 凌龙也不答,撑着脸看一会儿,随意指了其中一名少年,道, “就他吧。” 那少年闻声抬起头来,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摇摆着纤细易折的腰肢就走到凌龙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坐下了。 宋安文也胡乱选了一个,剩下那些少年便乖乖退了出去,招呼他们的人也下去了。宋安文一手搂了他身边的少年入怀,笑道, “小东西,还不赶紧告诉爷,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眨着小鹿一般湿润无辜的大眼,凑在他耳边软软地道, “回爷,小的叫墨云。” 宋安文连声道好名字,又指着凌龙身边的少年问, “你又叫什么?” 那少年比墨云的年龄还要小些,也就十四、五的年纪,胆子却比他大,干脆利落地回道, “小的墨雨。” “嘿,又是云,又是雨的,你们这儿该不会还有什么墨风墨雪吧?” 宋安文捏了一把墨云白嫩的脸,调笑道。 墨云认真地点头, “爷好聪明,的确有墨风墨雪,他们刚才也在这儿呢。” 宋安文拍着桌子大笑,墨云还算有眼色,趁着他高兴倒了杯递过来,柔声道, “爷,墨云敬您一杯。” 宋安文推开他送到嘴边的杯子,佯怒道, “你们这儿就这么劝客人喝酒的?” 墨云一下愣了,他一向都这么劝人喝酒的,却是第一次遭到拒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墨雨斜他一眼,也提起酒杯倒满酒,对着凌龙道, “这位爷是第一次来,墨雨也敬您一杯。” 凌龙没宋安文那么多弯弯绕绕,伸手便去接,谁知墨雨身/子一晃,轻轻错开了,只见他勾起艳丽的唇角,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然后伸长手臂缠上凌龙的脖子,仰头吻住凌龙,将口里的酒尽数哺喂进去了。 少年的嘴唇柔软而富有弹性,可能因为涂了一层膏脂的缘故,有股清甜的香味。 并没有想象中难以接受。 但这却是凌龙第一次被人亲吻,就在他发愣的当口儿,少年竟是试探着将湿/软的舌头也伸进来了。 凌龙心中一慌,反射性地将墨雨震开了。 墨雨还没遭过这种丢脸的变故,趴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望向凌龙,滴下来了, “爷,可是墨雨伺候得不好?” 凌龙黑着脸不作声,墨云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还是宋安文站出来打圆场,扶起墨雨道, “你也知道这位爷是第一次来,第一次嘛,多少有些放不开,你小心伺候着,可别再惹爷生气了啊!” 墨雨诺诺应了,再坐回凌龙身边时果然规规矩矩的。倒是宋安文和墨云打得火热,一壶酒都快给两人喂光了。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锣鼓响,然后就听得一片沸沸扬扬的人声。 宋安文搂着坐在他腿上的墨云问, “今晚楼里有事?” 他说的有事,无非是竞标清倌初/夜一类的。 墨云却摆头道, “今儿是旖蝶公子宴客的日子,楼里早来了好多客人候着,爹爹特意给爷您留的好位置,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旖蝶公子弹琴了,别的客人可是求都求不来呢!” 宋安文不信道, “什么旖蝶公子如此厉害?宴客而已,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已经起身把窗户推开了。他们的房间正好对着大堂,一开窗户就能看清大堂中央的情景。 只见大堂里一片乌压压的人脑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正中的舞台。舞台上坐着一名少年,头发用一只蝴蝶玉簪束着,身上穿着绣满蝴蝶的长衣,面前的案几上也摆着一张雕着蝴蝶纹饰的琴,想必就是墨云口中的旖蝶公子了。 少年垂着头,敛着眉眼,宋安文仔细瞧了两眼,忽然长长地“咦”一声。 凌龙抬眼看他, “怎么了?” 宋安文转过脸,指着窗户外面兴奋又急切地道, “表弟!他、他……他不就是那个慕遥吗?” 凌龙几步就跨了过来,宋安文忙挪到一边,用力点着舞台上的人影,道, “就那儿!我没看错吧?真的是唉!” 想了想,他又摸着脑袋道, “可他不是刘思勤的表弟嘛?怎么又成了旖蝶公子?还真是……” “呵呵……” 坐在桌前久未作声的墨雨突然笑了, “宋公子真是风趣,旖蝶公子从来都是旖蝶公子,怎么可能成为刘公子的表弟?他不过运气好,被刘公子一人包下了而已,听说等几日后他十八岁生辰一过,就要去刘公子府上了呢!” 说到最后,话里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酸味。 宋安文直觉不好,再看凌龙时,就见他脸色铁青,身上的戾气掩都掩不住,连离他不远的墨云都悄悄往后挪了几步。 可宋安文却没办法躲,无奈之下只得陪他站在那里,听“旖蝶公子”一曲接一曲地抚琴。 说实话,那琴音真是好听,连宋安文这种不怎么懂音律的人,也能听得通体舒畅。可凌龙像座冰山似的杵在他旁边,随时都可能惹点什么事出来,他哪里还有心情欣赏?只盼着“旖蝶公子”早点弹完走人,他也能早点将人劝回去。 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宋安文还庆幸好歹刘思勤不在,谁知一个晃眼的功夫,那该死的刘思勤就大喇喇地出现在大厅里,还扎眼地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位置,宋安文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 他看见了,凌龙自然也看见了。 他狠狠地瞪一眼刘思勤的背影,又偷眼去看凌龙的反应,这一看,瞧得他心都要蹦出来了, “表弟……你的手流血了……” 凌龙却像没听见一般,指甲仍然牢牢地陷在掌心里。 110依然是凌庄主的故事 “表弟……” 不记得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宋安文只觉得腿肚子都快抖得挺不住了,他从小养尊处优惯的,还没遭过这么大罪呢,不知多心疼自己。一面弯腰揉着腿,一面小心翼翼地对仿佛已经入定的凌龙道, “人都散了,慕遥也被刘思勤带走了,我们也回去了吧?” 凌龙直直地看着已经空落的舞台,在听到慕遥名字的时候眼神变了变,但终归愿意说话了。 “好。” 他就说了这一个字,也不等宋安文,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宋安文拖着“残”腿赶快追上去,生怕一个不留神凌龙就跑去找刘思勤的麻烦了。 偌大的屋子里剩下墨云墨雨面面相觑,好在宋安文虽走得急,还是留下了丰厚的打赏,墨雨点着手里的银票,取了一半,小心地折成很小的方块,塞进腰带里。墨云见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藏私,吞吞吐吐地出言提醒, “墨雨,要是……被爹爹发现,可就麻烦了。” 墨雨却不甚在意地笑笑,伸手捏起墨云的脸,道, “莫非你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墨云下意识地用力摆头。 “这不就结了?不想一直呆在这里,就抓住机会攒钱,等攒够钱赎了身,随你想去哪里都成了。” “可是……” 墨云揉弄着衣袖,怯怯地道, “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儿呢?像我们这样的人……唉,若能像旖蝶公子便好了,有刘公子那样好的人护着他……” “呵。” 墨雨嗤笑一声,抢过墨云面前的银票,也认真点了一半出来,仔仔细细地折好,再放进墨云的手里。墨云迟疑了下,还是默默地塞进了腰带里,又觉墨雨刚才的笑颇为古怪,便问道, “你好像不喜欢刘公子?” 明明是那么温柔俊美的谦谦君子…… “喜欢他?” 墨雨嘴角一抽,凑到墨云耳边,语气森森地道, “你真的知道刘思勤是什么样的人吗?呵,吃人都不吐骨头的,我敢打赌,慕遥若真去了他府上,不出三个月,一定会传出他暴毙的消息。” 墨云被墨雨的话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惴惴不安地拉着他的衣摆,可眼里还是透着几分怀疑。 “不信?” 墨雨一眼便看出墨云的心思,握着他的下巴,凑近到几乎触着墨云嘴唇的距离,才道, “等着吧,反正也过不了几日了,看看你的旖蝶公子会被刘思勤折磨成什么样子。” ―――――――――――――――――――――――――――――――――――― “表弟、表弟!你等等、等等我啊!” 一出了南楼,没人挡着,凌龙走得更快了,三两下就和宋安文拉开不短的距离,宋安文提着衣摆在后面猛追,跑得快断气了,也不见凌龙停下来,心里是又着急又无奈。偏偏夜市上人又多,来来往往地从宋安文面前穿过去,不时挡住他的视线。等他费力拨开面前的人群,哪里还见得着凌龙的影子了? 唉! 眼睁睁看着人不见了,宋安文狠狠朝地上跺了几脚,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个法子,气得转身去了小红杏喝酒。反正凌龙也不是小孩儿了,他总不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再说凌云山庄财大势大的,若凌龙真闯下什么祸来,倒也不怕。只是到时候他可能也要跟着挨罚就是了…… 唉……自己招谁惹谁了?把凌龙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要受他牵连! 宋安文越想越觉得委屈,举杯对着天边的明月喝得双眼迷离,脸色酡红。 凌龙却并未像他所想那般去找刘思勤的麻烦,而是提了一坛酒,坐在刘府旁边的梧桐上,脸色沉郁地喝了一宿。 直坐到第111章白皙颈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嗯。” 慕遥微不可闻地应一声,脸上的表情却是欢喜的。 两人并肩朝城北走去,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多数时候是凌龙在说,慕遥静静地听,本来很长的一条路,好像转眼就走到了尽头。 金玉书屋的牌匾近在眼前,已经有好些学生提着书箱越过他们。 “凌大哥,我到了。” 慕遥站在门外,身边走过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彼此都在热络地打招呼,却没人同他说句话,他有些尴尬地笑。 凌龙点点头,却没多问什么,将琴递还给他就转身走了。 慕遥定定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叹息一声,抱着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走着走着,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大道不远处拐弯的地方,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那人脸上带着戏谑的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 “你不是去上学吗?怎么这么快就折回来了?” “凌……凌大哥,你不是走了吗?” 慕遥身形一晃,连退了两步才堪堪停下。手里的木琴一瞬变得无比沉重,他的手颤抖着,几乎都抓不住了。 “你不也进了书社,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慕遥听出他话里的讽刺,露出一丝苦笑, “凌大哥,你知道了吧?” 凌龙走到他面前,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反问道, “我该知道什么?知道你是南楼有名的‘旖蝶公子’,还是知道你一直都在骗我?” “对不起……” 他说得如此直白,慕遥难堪地别过脸,眼里已经有了湿意。 他不想骗他的。 可谎言一旦出口,便不得不编更多的谎话来遮掩。 若他真是刘思勤的表弟,有清白的身家,当个用功的学生,再与这人不期而遇,该有多好? 只可惜…… “为什么骗我?” 捏在下巴上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慕遥吃痛低吟一声,却调开视线,倔强地抿紧了嘴唇。 “或者你更希望我去问刘思勤?”凌龙冷笑。 “不要!” 慕遥惊慌地扯住他放开的手,凌龙有些意外他眼里流露的惧意, “你在害怕?” “没、没有……”慕遥神色慌张地松开了手。 “你又想骗我?” 凌龙揽住他细瘦的腰,把他紧紧地箍进怀里。 慕遥用力推了半天,却撼动不了分毫,只能红着脸哀求, “凌大哥,你放开我罢……” “不放!” “凌大哥……” “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凌龙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慕遥却摇摇头,回道, “凌大哥,我很快便是刘公子的人了,你这样抱着我……不妥。” “我不许!” “凌大哥……” 慕遥露出一抹无奈却温柔的浅笑,举手轻轻按上凌龙纠结的眉心,又慢慢下移,想抹去他脸上凶狠的表情。 凌龙抓住他微微颤抖的手,放在嘴边重重亲了亲,才懊恼地埋怨, “都怪你!笑得这么好看,否则我又怎么会……”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对不起……”慕遥好脾气地道歉,好像凌龙没说完的话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我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你。”凌龙得寸进尺地要求。 慕遥沉默地低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听他道, “再过五日,我就要满十八岁了。我答应过刘公子,十八岁生辰一过,就嫁进刘府,做他的男妾。” 凌龙的心猛地缩在一起,虽然他并未娶妻纳妾,却也知道成为男妾对慕遥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云泽,无论男女,为人妾室都是很可悲的,何况刘思勤家业那么大,总归是要娶妻的,到时候慕遥的命运,只怕会更惨。 “你自愿的?” “我自愿的。” 慕遥笑着点头,可那看似轻松的笑,却并不好看。 “是为了钱吗?”凌龙闷闷地问。 慕遥想了想,点头, “算是吧。” “如果我也给得起,你愿意跟我走吗?”凌龙又问。 慕遥为难地看他一眼, “对不起,可是……刘公子已经把我买下了。” “那你喜欢他吗?”先来后到的道理凌龙也懂的,可慕遥把自己看作货物,凌龙又忍不住生气,连带语气也变得不好。 “凌大哥买风筝的时候,可曾想过风筝喜欢你吗?”慕遥反过来问他。 凌龙压着的火气一下窜起来,抱着慕遥的手又紧了紧,语气强硬地道, “你是人,又不是东西,干嘛这么比较?” 若我真是只风筝,倒不知多好。至少线断那日,能自由自在地飞一会儿。 慕遥由他抱着,只敢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天渐渐亮了,附近的农民都扛着工具出来劳作了,凌龙牵着慕遥的手,往南楼的方向走去,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样安静地走着,阳光跟在后面,把他们的影子慢慢地拉长,再交叠到一起。 第111章 凌庄主的故事之七 慕遥扶着窗棂,看凌龙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才落寞地收回视线。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他低下头,摊开掌心,那里静静卧着一张叠成方块的素笺,正是彩灯节那日,凌龙送他的礼物。 “我今晚也没有许愿,你是求而不得所以不求,而我则是无所求。所以我把这个愿望留给你,你只要把想要的东西写在上面,我一定帮你实现。” “凌大哥,对不起……我不能太贪心了……” 慕遥苦笑着,慢慢收拢掌心,忽然门外传来几声轻击,他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塞进袖子里,又整理了下脸上的表情,才故作平静地道, “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一直跟在慕遥身边伺候的靖琪,他手里托着一个盖了红锦的托盘,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慕遥看一眼就明白了,一指窗前的书桌,道, “放在那里吧。” 靖琪依言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轻声叹口气, “公子真的想好了吗?” “早在三年前我就想好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慕遥拨弄几下琴弦,指尾撩起一段清脆弦音。 靖琪却接着叹气, “那时公子你还没遇见喜欢的人,可现在……终归是不一样了啊……毕竟……” “一样的。” 慕遥打断他,淡淡道,“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我最重要的人都是小远。” “唉……” 靖琪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想来想去,也只能怪老天爷不公了些。公子年幼时因为家贫被卖进南楼,幸好被老板的哥哥看中他在弹琴上颇有资质,便亲自教学,准备将公子培养成南楼专用的琴师。身为琴师,是靠技艺吃饭的,自然不用卖/笑卖/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谁知公子学成那年,家中唯一剩下的弟弟又患了怪病,偏偏还是穷人最怕的“富贵病”,死又死不了,却必须拿金贵的汤药吊命。公子的爹娘轮番来南楼哭求,最后公子实在没了办法,只得同意接/客。那个时候他已经跟了公子两年了,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每晚都被噩梦惊醒。到竞标初/夜那日,公子的眼里已经没什么神采了,整个人都是飘的,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被风刮走似的。可公子长得那样好看,即使病了,也带着别样的风情。那一夜南楼亮如白昼,整个大堂挤满了人,标价也高得吓人,爹爹的嘴都快合不拢了。最后是刘思勤刘公子标中了公子。可他却没有碰公子,只来公子的房间听他谈了几首曲子便走了。他那时以为公子遇到了良人,真心替他高兴。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公子和刘思勤之间竟然有那么可怕的协议…… 现在,便是兑现的时候了…… “靖琪?” 慕遥弹完一首曲子,有些疑惑地看着没有回应的靖琪。 “公子,我刚刚发呆了……” 靖琪挠着脑袋,闷闷地道,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这样孩子气的动作看来倒有几分可爱。 慕遥心情好了些,温声道, “我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靖琪瞪圆眼睛呆了一会儿,才猛地跳到慕遥面前,握着他的手臂激动地道, “公子你要替我赎身?” 慕遥笑着点下头, “你年经尚小,人也聪明,不应该困在这种地方。如果你愿意,我……” “我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靖琪恨不能把头都点掉。 他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就被家人卖进南楼,若不是没得选择,他又怎会甘心呆在这里?而且他年纪也渐渐大了,如果不是慕遥多次护着他,他早被爹爹送去接/客了,哪里还能清清白白地活着? 庆幸之余,他心里亦满满都是感动。 公子已经自顾不暇了,竟还不忘为他着想…… 靖琪一时情难自已,如小时候一般跪在慕遥身边,将脑袋放在他腿上,红着脸撒起娇来。 “公子,谢谢你,你是靖琪的恩人。” 慕遥替他梳理散落的头发,忍不住笑道, “我的腿都要被你压麻了,你就这样报恩的?” 靖琪假装没听到,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舒服得直哼哼, “公子不是一直想养猫吗?猫儿就是这样亲热主人的,公子把靖琪当成小猫好了。” 慕遥扑哧一下笑出来, “哪儿有这么大的小猫的?一顿不知吃掉多少银子,我可养不起。” “公子,我吃得不多的,一小碗就够了!”靖琪连忙为自己申辩,生怕慕遥当真不要他。 慕遥把他扶坐起来,认真地问道, “靖琪为将来打算过吗?” “嗯!” 靖琪毫不迟疑答道, “公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要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一辈子!” 慕遥不赞同地摇头, “你知道的,再过不久,我就和废人没什么两样了,你跟着我不知吃多少苦……” “我不怕苦!” 靖琪第一次这么硬气地截断他的话, “知恩图报的道理靖琪还是懂的。公子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把我当亲弟弟一般看待,现在还要为我赎/身,我有什么资格嫌弃公子?” “靖琪,我为你赎身,并不是要你报答我,我只想你能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慕遥摸摸靖琪的头顶,笑容里多了些感伤。 靖琪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公子,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你待在一起呀!” 慕遥不由苦笑,只能道, “罢了罢了,等你长大一点再说吧!” “嗯、嗯!” 靖琪知道慕遥答应了,就哼着歌,高高兴兴地下去给他准备晚饭了。 他一走,慕遥脸上沉重的表情就回来了。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茫然地逡巡一会儿,最终落到那块鲜艳夺目的红锦上。 “慕遥,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个房间,刘思勤握着他发抖的手,忽然就笑了,还提出了他无法抗拒的条件。 “我保证今后没有任何人再敢动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当然也不会碰你。至于你的弟弟,我会照顾到他病好为止。” “什么交易?”慕遥心动了。 刘思勤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慕遥至今都记得他执着而痴迷的眼光,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思勤才如梦初醒,伸手沿着他的下颌慢慢往上滑去,手掌最终停在他的双眼上,温柔地将之覆盖。 “我只要你这双眼睛。” “什么?”慕遥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我要你的眼睛。” 刘思勤又重复了一遍。 慕遥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长在自己脸上,又不是东西,可以说要就要的,怎么…… 他心中一惊,突然明白刘思勤的意思了。 “你是要……挖走我的眼睛?” 刘思勤笑了,笑容温和无害,恰如谦谦君子一般,可说出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对啊,不然我怎么得到这双眼睛?还不知慕遥意下如何?” 慕遥沉默了很久,久到刘思勤快失去耐心了,他才出声问道, “刘公子准备什么时候来取?” “等你十八岁的时候。” “好吧,我答应你。” 慕遥应允得干脆,刘思勤反而有些意外。 “你不问原因?” 慕遥笑笑, “我与刘公子本来就没有瓜葛,不过我有的东西你恰好想要,一笔交易而已,又何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当日他回答得那般决绝,也以为自己不会后悔。毕竟用一双眼睛来换取清白和小远的性命,怎么算都是他赚了才对。 可是……那个人出现了…… 他又怎么能算得过自己的心? 幸好。 幸好只有五日了。 五日一过,他没了这双眼睛,便也绝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公子……” 透过门缝,靖琪又看见屋子里的人摸着镜子里自己的双眼发呆了,连泪水滴落下来都没有察觉,他皱紧眉心,双手紧紧篡在一起,可除了伤心气愤,却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 “表弟,你当真明日就回山庄了?” 小红杏的楼上,宋安文还是坐在老位置,他对面的人还是凌龙,可给人的感觉整个不一样了,仿佛半大的小子一夜间成了男人,看什么都好奇的眼里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稳重。 不会真是因为那个……慕遥吧? “嗯,连日来一直叨扰表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凌龙说着,顺手递给他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 宋安文也不知推让,喜滋滋接过来就打开了,看着满盒子精雕细琢的和田美玉,心都要化了。摸摸看看半晌,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匣子合起来,抽空关心下自家表弟, “表弟,你这次回去就该接手山庄了吧?” 凌龙无奈地点头, “我爹早想带着我娘外出游历,我出来这几日,不知派了多少暗卫来巡,昨日连庄里的总管都寻来了,我若再不回去,就该我爹亲自来了。” “呵呵,姨父倒是爱惜姨母。” 宋安文话里带着些许羡慕,毕竟要找到想要相伴一生之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比如他吧,眠花宿柳惯了,自己的心也不知弄哪儿去了。凌龙倒是随了他爹,痴情的…… 宋安文转眼又想到慕遥,凌龙就是在遇见他之后才变了的。两人一个高大俊美,一个修长清秀,倒是很搭,可惜被刘思勤抢先一步。 唉…… “表弟啊,明日慕遥就要嫁给刘思勤作妾了,你回去就把他忘了吧。凭你的家世长相,还怕找不到可心的人么?”说完,还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 凌龙也不应,只顾把玩手里的酒杯, 宋安文只好又给自己倒一杯酒,正喝着,就听见旁边的楼梯被人踩得蹬蹬直响。 今夜他为凌龙践行,楼上一层都被他包下了的,也不知哪个没眼力的摸上来了,宋安文推开椅子就要过去骂人,谁知来人跟兔子样从他身边窜过去,直奔着凌龙去了。 “凌公子、凌公子!求你、求你救救我家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终于快要完结了,窝已经尽量加快节奏,但是快不起来肿么破tat 不过也算了了一个心愿,还是很满足 jj的尺度越来越严了,前面的章节修得好痛苦,以后连肉汤都没得喝了,作者菌表示有点馋t^t 第112章 凌庄主的故事(完结) “呜、呜!凌公子,我家公子他……他……呜呜呜……” “诶!小崽子,你别哭了行不行!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你这样嚎丧似的,你家公子就有救了?” 宋安文白一眼从刚才起就拽着凌龙的裤脚哭个没完的靖琪,他倒是哭得痛快,可该说的还一个字儿都没说呢! 想了想,宋安文又抓抓脑袋道, “还有,你家公子到底是谁啊?”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该不会是来讹钱的吧? 靖琪经他一问,才抽抽噎噎地抹泪道, “我家公子就是南、南楼的旖蝶公子,和这位凌、凌公子是认识的。” 说完,他满怀希望地看凌龙一眼,似乎在等他点头承认。 凌龙却一把将他扯起来,按在椅子上坐好,平淡地道, “你家公子今夜不就要嫁入刘府了吗?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靖琪听他语气不冷不热的,心已经凉了大半,可凌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救慕遥的人了,所以他还是竭力将眼泪憋了回去,摇头道, “若真出了变故倒是好的。刘公子派来的人一早就候在楼外,公子门前也守着两个,小的还是假说肚子痛才好不容易溜出来的……” “可以说重点吗?” 宋安文不耐烦地打断他。 靖琪又呜呜地哭了,眼泪都快把袖子打湿了,声音也抖得不行, “凌公子,你一定要救救公子呀,刘公子他、他不是好人!他娶公子过门,不过是为了要公子的眼睛……公子还和他约好了,将眼睛给了他后,刘公子就找个理由将他休了,放公子自由。可是、可是,我逃出来之前听到刘公子和他身边的随从说,要把公子送到、送到军营里去!” 一个如慕遥那般眉目清隽的小倌被送到军营里去,会有怎样的命运? 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到。 “当真歹毒!”宋安文擂着桌子骂。 “宋公子……” 靖琪见他义愤填膺的,以为宋安文愿意帮忙,于是转而朝向他。 宋安文苦笑着摇头, “你别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啊,没戏!我可拿不动刘公子,你要求啊,还得求这位大爷!” 说着,他把靖琪生生转过背去,仍然面对着凌龙。 “凌公子……” 靖琪欲言又止,眼里却闪着明晃晃的亮光。凌龙还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可能在权衡利弊。靖琪一咬牙,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放到他手里, “凌公子,这样东西公子一直随身带着,小的怕他今日看着伤心,就偷偷收起来了,还请您看在公子一片痴心的份上,救救他吧!” 凌龙也不回话,只将手里叠成小方块的纸条慢慢拆开,待看清上面的字时,他平直的嘴角终于牵起一丝弧度,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宋安文眼尖地看到,心想这事儿是成了,保准刘思勤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敢糟/蹋凌家下任庄主的人,不是找死吗? “你是想重获自由,还是跟着我走?” 宋安文正幸灾乐祸地等着凌龙去大闹刘思勤的婚宴呢,就听凌龙这么对靖琪说。 他和靖琪都傻了,两人张着嘴呆滞地望着凌龙。 凌龙摸摸靖琪的脑袋,好笑道, “若你不逃出来,此刻应该已经在去凌龙山庄的马车上了。我念你忠心护主,特意给你个选择,是要自由还是跟着慕遥,你自己决定。” “表、表弟,你的意思是慕遥已经去山庄了?”宋安文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一直以为凌龙因为受了慕遥欺骗,心生怨怼才负气离去,没想到人家暗地里把一切都打点好了。 凌龙平静地喝口茶,点头道, “我问过他的,他不愿意跟我走,我只好硬抢了。” 强盗一般的话,被他说得理直气壮的,靖琪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求错了人?不过这个人……是公子喜欢的…… “呵呵,表弟你可真是……厉害。”宋安文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个模棱两可的词来夸他。 凌龙倒不以为意,一撩衣摆,站起来对他揖道, “表哥,我和手下约好在酉时城郊汇合,马上就该走了,就此别过,你多保重。” 宋安文也拍着凌龙的肩膀说了些珍重的话,他知道凌龙一旦接过庄主之位,要想随意出门的机会就少了,两人也再难这般逍遥自在地玩耍,一时难免长吁短叹。 宋安文将凌龙送到楼下,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上面画着山庄的标记,宋安文有些吃惊,不仅总管,山庄的三位管事都来了,想来是为着慕遥的事同刘思勤周旋的。 他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心里泛起复杂的滋味。一半是羡慕,一半是嫉妒,又夹杂着零星自讽。 能找到自己愿意倾心相待的人,想来是件乐事吧…… “唔……” 裹在被子里的人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凌龙放开紧搂着他的手,容他调转身来。 “凌……凌大哥?” 因为太过惊讶,慕遥的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只是颤抖着将手伸过来,极慢,极慢地放到凌龙脸上。 竟然是温热的。 那这个人……也是真的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马上就要和刘公子成亲了啊……” 慕遥慌张地看一眼周围,生怕从哪个角落里冒出刘思勤的爪牙。只一眼,他的心更乱了,入目都是一片片喜庆的红,窗户门扉上还贴着大大的喜字,可这里,却不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房间。 “这是我的卧房。”凌龙低头亲亲他抖动的眼睫,含笑说道。 “凌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慕遥摸着有些晕沉的脑袋问。 他最后的记忆,便是听到房间外一阵喧哗,接着闻到一阵香风,就失去知觉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把你抢回来了,我们今晚就成亲。” 凌龙觉得他迷糊的样子可爱极了,忍不住低头亲吻他的脸颊和微微发红的耳垂。慕遥这才发现他仍是穿着刘思勤送来的喜服,而凌龙……穿着一身明晃耀眼的新郎装。 “刘思勤虽然歹毒,眼光还是不错的。” 凌龙挑起慕遥的脸,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满意地道,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凌大哥,你快把我送回去……要是被刘公子发现,你会……你会出……唔!” 慕遥还没把自己的担忧说完,就被凌龙封住了嘴巴。一个又长又深,惩罚式的吻,几乎让他窒息。 他攀着凌龙的手臂不住喘/息,忽然觉得耳畔缠绕上了火热的气息, “慕遥,从今以后不准再提这个名字,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喜欢你穿别人送的衣裳。” “!” 话音刚落,慕遥身上的喜服就在凌龙掌下化成了碎片,零零散散地洒在床上,如凋落的花瓣。 慕遥突然心生畏惧,抱着被子掩住自己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害怕了?” 凌龙存了心逗弄他,慕遥后退一点,他就逼近一点,最终把慕遥堵在墙角,困进他的怀抱里。 “凌大哥……你生我的气了?”慕遥红着眼,声音可怜兮兮的,又有些委屈。 “哼!” 凌龙冷冷应一声,收紧手臂,似乎要把慕遥揉碎了吞进肚子里去,慕遥被他抱得有些痛,却不敢吱声,也不知凌龙到底在气什么。 “我听靖琪说,你和刘思勤做了交易,你把眼睛给他,他就放你出府?然后呢?你一个孤零零的瞎子,准备去哪儿自生自灭?” 原来他是为了这件事生气…… 慕遥心中一暖,也不害怕了,老老实实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我眼睛虽然瞎了,可手脚是好的,也会弹琴,我就想到时候找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教琴为生,安安静静地过完一辈子。说不定……还会遇到你的……”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快要听不清了。 凌龙的耳力却是极好的,他看着因为羞怯而缩成一团的人,忽然倾身过去,落了一吻在他的头顶。 “傻子。” “……” 慕遥的咬着嘴角,视线四处游移,凌龙也不强逼他抬头,只把一样东西在他眼底晃了晃。慕遥的眼一下瞪大了,伸了手就要去抢,却被凌龙扬起手躲开了。 “凌大哥,那是我的东西,请你、请你还给我!”慕遥急得声音都变了。 凌龙却好似没听见似的,慢条斯理地把纸条展开,再呈到慕遥面前,已经有些泛黄的纸条上,凌龙两字牵丝劲挺,也不知被人打开又折上多少次,墨迹都有些褪色了。 “什么你的东西,明明写着我的名字。”凌龙笑得既得意又无赖。 慕遥窘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脸又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被子里去了。 凌龙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捞进怀里,咬着他的耳朵道, “我答应过你的,要送你一个愿望,你既然已经许愿了,那我只好把自己给你了。” 说完,他手一扬,原本好好系在栏杆上的床幔就散落下来,慢慢合拢到一起,两道人影投射在上面,逐渐交/缠到一起。 桌上的龙凤烛燃了一夜,滴落不知多少欢喜的泪来。 第二日早晨,慕遥是在凌龙的怀里醒来的,他的眼角泛着红,嘴巴也肿了,声音还是哑的,身上红红紫紫的一片,凌龙看见就心疼了,偏偏慕遥怕了,挣开他躲得远远的,包着棉被像炸毛的兔子,只露出红红的眼睛,还半敛着不肯看他。 “慕遥……” 凌龙伸过手去,慕遥又朝后挪一点。 “你别怕我啊……” “……” “都怪我表哥!给我看的什么破书,还说我、我越勇猛,你就越欢……唔!” 他边说,手里还真摸出几本书来,慕遥一看上面没羞没臊的图,急得一下就把凌龙的嘴巴捂住了。 “对不起,昨晚……吓着你了,谁叫你这么好看,我一时忍不住也是……呜!” 好容易挣开的嘴巴又被捂住了,慕遥满脸通红地偷瞄一眼凌龙,被他脸上无辜的表情逗笑了。 “爹爹、爹爹!你在笑什么呀?” 靠在慕遥怀里睡觉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抬头看见他在笑,也跟着好奇地笑。 慕遥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 “爹爹在想,今天的点心做宸儿爱吃的糖蒸酥酪和桂花糖蒸栗子粉糕,好不好?” 被唤作宸儿的小孩不过七岁多一点,长得白白嫩嫩的,乖巧地倚在慕遥怀里,一张小脸和慕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一听有好吃的,高兴地弯起大眼睛,连连点头道, “好、好!宸儿很爱吃的,爹爹多做一点!” 慕遥摸摸他圆润的小脸,好笑道, “做多了宸儿吃不完就浪费了,多可惜!” 宸儿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反驳, “才不会多呢!庄主大叔每天都来抢宸儿的点心,宸儿都不够吃的,爹爹多做一点给他,他就不会抢宸儿的了!” “小东西,学会背着我向你爹告状了?” 宸儿才委屈地说完,他嘴里的“庄主大叔”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吓得尖叫一声,一头扎进慕遥臂弯儿里,露出圆圆的小屁/股。 凌龙在他臀上轻拍两下,提起小孩的胳膊抱起来,用下巴的胡茬扎他。 宸儿被扎得咯咯直笑,凌龙又捏着他的屁/股故作凶恶地问, “小东西,还敢不敢说我坏话了?” “不、不敢了!” 宸儿吐吐舌头,心里却是不服,他说的是实话! “宸儿,你和庄主大叔一起玩,爹爹去做点心了。” 慕遥看宸儿攀着凌龙的脖子不肯下来,便起身嘱咐道。 可他刚从凌龙身边走过,就被凌龙抓住手腕带进怀里,慕遥红着脸挣了挣,没挣开,便小声提醒道, “庄主,让宸儿看见不好……” 谁知凌龙得寸进尺,一低头亲在他脖子上, “你是我的人,谁敢说不好了?” “庄主大叔,你又欺负爹爹,羞羞!”宸儿见他爹的脸红透了,嘟起嘴扯扯凌龙的耳朵。 凌龙转过脸,狠狠亲了几下他嫩嫩的小脸,笑道, “你爹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都要欺负。” “爹爹才不是你的呢!爹爹是宸儿的!” 宸儿拍着小胸脯骄傲地宣布,伸长了手去够他的爹爹,却被凌龙举得远远的,后者又趁机在慕遥的脸上亲了两口,挑眉道, “敢情我是养了个狼崽子,吃我的点心,住我的屋子,还惦记上我的人了?” 宸儿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歪着脑袋认真地想,慕遥却是听不下去了,掰开凌龙的手就躲进厨房做点心去了。 “庄主大叔,爹爹又害羞了。”宸儿有些无奈地皱眉,像个小大人似的。 凌龙又拿胡子扎他, “说多少遍了,只有我和你在的时候,要叫我爹。” “哦,爹!”宸儿甜甜地唤他一声,结果被扎得更狠了。 晚间,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了点心用过饭,宸儿就被凌龙打发去书房习字了,慕遥见他眉心紧皱,知道他心中有事,便问道, “凌大哥,是庄里发什么事了吗?” “我把素容和素柔送去牧场了。”凌龙握住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 慕遥手一缩,急道, “怎么能把两个小姑娘送去那种地方?” 凌龙冷冷一笑, “十岁不到就能做出那种事来,十六岁应该也能自力更生了。何况她们的小姨跟着,条件虽然艰苦一些,横竖不会吃亏的。” “凌大哥,她们都还小……以后懂事了,也就好了。” 慕遥还想劝劝,毕竟凌素容和凌素柔是玉月仙子留下的血脉,即使有错,他也不忍心见她们受苦。 “我还指望以后?她们之前害了你不说,现在又去害宰相独子的男妾,若不是我罚得狠,她们还能有命在?” 凌龙气得将茶碗掼在桌上,把凌素容姐妹对苏挽之做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慕遥听。 慕遥叹口气,一时也沉默了。 凌龙把他揽进怀里,柔声道, “当年的事,我也不知做错没有,只是委屈了你和宸儿,你可会怪我?” 慕遥连连摇头,反握住他的手。 他怎么会怪他呢? 当年他们成亲之后,慕遥才知道凌龙是天下第一山庄的庄主,财势大得惊人,几十个刘公子都比不得的,也难怪刘思勤没来找麻烦,他也再没听过他的消息。可慕遥并不高兴,因为凌龙是凌家的独子,又管着这么大的山庄,总是要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传承家业的。他就想着,到那时候,也不让凌龙为难,一个人悄悄走掉就好了。可心里搁了事,人就渐渐病了,等凌龙查明原因的时候,狠狠罚了他一顿,还立下重誓此生只他一人,绝不再娶。慕遥又感动又愧疚,于是把一直深藏的秘密告诉了他。 原来他也是神裔,只是当年被卖进南楼,他师傅同情他身世可怜,年纪又小,如果再被人发现是神裔,恐怕早早就失了清白。于是给了他一张药方,每半月服用一次,可以遮掩眉心的红痣。后来时日久了,慕遥就把自己当成普通男子了,也没想过要用神裔的身份做些什么。而且那个时候他和凌龙已经在一起六年了,六年来,慕遥并没有怀孕的迹象,他以为自己的身体恐怕已经发生了改变,不适合受孕了。 可他想要为凌龙生孩子。 凌龙欣喜之余,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给慕遥调养,其实不是药的原因,而是慕遥在南楼那十多年活得战战兢兢的,思虑又重,身/子早就虚了,仔细调养几年,就没问题了。 然而,等慕遥快要身体养好的时候,山庄里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子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来投奔凌龙了。 那名女子是玉月仙子的妹妹,名唤青柳,而她抱来的婴儿,却是玉月仙子的遗孤。青柳一见到凌龙就眼圈就红了,边哭边道来事情的原委。 原来玉月仙子一直倾心凌龙,也曾多次表明过心迹,可惜凌龙并不爱她,亦婉拒过多次,直到他娶了慕遥回来,玉月仙子才真正死心,一怒之下赌气嫁给了江湖上也算有名的剑客,最近才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可那剑客善妒,无意中发现了玉月仙子过去写给凌龙的情书,惊怒之下走火入魔,竟在一夜之间把家人都杀光了,若不是青柳拼死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逃出来,估计也已做了刀下亡魂。 “姐姐的一辈子都毁在你手上了,她临死的时候还念着你的名字……她就剩下这两个女儿了,你若还是不要,我就只能带着她们去投河了!” 因为愧疚和不忍,凌龙留下了青柳,还将那对双胞胎女儿认作自己的孩子,对外宣称是流落在外的凌家血脉。 慕遥本就不在乎名分之类的,他也可怜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失了父母庇佑,对她们也十分照顾。 偏偏青柳……也对凌龙动了心,等素容和素柔大一点,她就不让慕遥接近她们了,还多次唆使两个孩子往慕遥身上扔石子,甚至一个大冬天,把慕遥推进结着薄冰的湖里。 慕遥都以自己不小心遮掩了过去,直到素容素柔九岁那年,竟在青柳的示意下,在他的香炉里点了催/情的chun药,凌龙觉得不对赶来的时候,他和靖琪已经衣衫不整地搂在一起,若是再晚一点…… 慕遥现在想来都后怕,那一夜,凌龙像疯了一般罚他,靖琪也被赶出了山庄,他以为凌龙不信他,也不要他了。 结果第二日,他还是在凌龙怀里醒来的。 “对不起,我气糊涂了,伤到你了……” 他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道歉,语气懊恼得很, “谁叫你这么诱人!我上午来看你,发现你弟弟偷亲你,晚上回来找你,又看见你和靖琪滚在一起,若不是后来找到炉子里的‘回春散’,我估计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吃下去倒好了,就没人和我抢了……” 慕遥也是在那一天,知道了慕远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为了避嫌,也为了他的安全,凌龙假意中计,对外宣称慕遥打碎了他最爱的玉如意,不仅失了宠,还被禁了足,身边伺候的人都撤掉了,只留下凌龙最信任的两个丫头。 谁知那一夜之后,慕遥就有了身孕,也不知是谁把他和靖琪的事添油加醋地传开了,明里暗里说他肚子里的是“野种”。 凌龙就“罚”得更狠了,以前是不准慕遥出庄子,后来慕遥连自己的寝居也不能出了,当然,外人也进不去,门外十多个侍卫整日整夜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直到宸儿生下来,一切流言才消停了。 因为宸儿谁都不像,就像慕遥,有心捕风捉影的人也找不着证据,于是就这件事就渐渐淡了。 “我本来想等几个月,为她们姐妹寻到好人家嫁过去的,可她们这次太过分了……送去牧场也好,把你金屋藏娇这么久,儿子都快不认我,还老说我欺负你!” 凌龙又想到宸儿叫他庄主大叔,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我还这么年轻,哪里像大叔了?他就爹爹、爹爹地围着你打转,见到我就叫我大叔,真是可恶!说,是不是你教的?” 慕遥不由好笑,这个人都这么大了,还和孩子计较,嘴上却哄着他道, “你一点都不老,是我让宸儿这么叫的,你不是说了,暂时不能暴露宸儿的身份吗?” “现在可以了,以后人前人后都让他叫我爹!”凌龙亲亲慕遥唇角的梨涡。 “是,庄主大人。”慕遥正正经经地回他。 他却强行将人抱到腿上,威逼道, “还有,晚上不许他再和你睡!” 慕遥有些为难, “没见着我,宸儿会哭的……” “哼!让他哭去!谁让他叫我大叔了!” “……”原来还在介怀。 “还有!你那个弟弟又来庄子吵了,你写封信给他,叫他死心!” “这么多年了,小远他……还没有释怀吗?”慕遥叹息一声,心里有些酸涩。 “他没释怀?我还没释怀呢!他偷亲你的事,我还没找他算账,他还委屈了?”凌龙横眉竖目的,表情狰狞得很。 慕遥凑过去亲亲他的眉心,柔声应道, “好吧,我给小远写封信,让他不要在挂念我了。” “还有……” “嗯?” “靖琪又给我表哥生了个儿子,下月请满月酒,我想带你和宸儿去,顺便沿途游玩一番。” “好。” “好什么好,你到那里不准和靖琪说话,听见没有?” “好……” “还有……唔!” 不断叫嚣的某人,终于被人堵住了嘴巴,再也说不出讨厌的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凌庄主的故事码完了,好满足(╯3╰)谢谢忍耐窝任性妄为的各位,这篇好像没有尽头(?)的文总算有个相对完整的小故事了→→明天起回归正文,窝会火速完结哒,让大家久等了,真是抱歉 ~~(╯﹏╰)b~ 第113章 变故 凌家姐妹的事顺利解决,沈无虞仇也报了,气也出了,心情好得不得了,硬是要留段明幽下来吃晚饭。段明幽本来不肯的,自李承延去“微服私访”以来,朝廷大半的事都落到沈沉璧身上,他整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韩青树没人陪着要生气的。可实在拗不过沈无虞一再挽留,再加上红衣绿衣张罗了一桌他爱吃的菜,他便同意了。 不料饭吃到一半,就有人急匆匆地找上门来,拉着段明幽的手就往外跑。 段明幽最不喜别人随便碰他,袖子猛地一抽,那人便仰面跌个稀里糊涂,脸都皱到一起了,却顾不得疼,直拽着段明幽的衣摆求道, “段二爷恕罪,是小的冒犯了!小的是将军府的赖武,您快随小的回去一趟吧,方少爷、方少爷他……出事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原本站在一旁莫名其妙的沈无虞和苏挽之一齐赶上来,沈无虞提起他催道, “快说!方少爷出什么事了?” 赖武被沈无虞横眉怒目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把事情说了。 方雁卿被蔚姝绑回将军府用私刑,结果蔚姝被罚掉月银,还禁了足,而她的手下更是一个没拉受了严惩的事早暗地里在府里传开了。方雁卿与人私/奔,怀着六个月的身/子被捉回来,不仅没受罚,还住进了将军的寝居,其中奥妙就有些不可说了。关于方雁卿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瞧将军那副小心翼翼又温柔呵护的样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方雁卿温文识礼,还有些胆小,说话斯斯文文的,不知多好相处。将军府里一干人等,都将他当成了未来的将军夫人伺候,一个个殷勤得很。也有管不住嘴的,把这件事有意无意地漏给了尚在禁足中的蔚姝听。 那还了得? 蔚姝气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爆起了,把自己的卧房砸个稀巴烂不说,还提起剑把院子里的花草盆栽都砍得东倒西歪。 奉命看管她的丫鬟们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也不敢上去劝,蔚姝发/泄了一通,心里还是堵得慌,竟不顾旁人的阻拦,要冲去将军的倚天楼找方雁卿算总账。 蔚姝是学过功夫的,不能说多好,但也绝算不上差,再加上她是将军的掌上明珠,谁敢真和她动手?不过自保中加以掣肘,不让她踏出大门而已。可蔚姝是较了真要出去,见人阻拦也不按套路出招,挥剑就砍,守在门外的家丁不知被她砍伤了多少,一个不留神,居然真让蔚姝给跑了。 蔚姝径自奔着倚天楼去的,路上的下人见小姐一脸铁青,手里还握把血迹斑斑的剑,纷纷躲避还来不及,哪敢凑上去找死?有几个机灵的,想到去找将军。可大下午的,将军还在军营里练兵,来去就要两个时辰,明显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得去找侍卫来帮忙。 就这一想一顿,一来一去的功夫,蔚姝早到了倚天楼,三五几下把拦路的收拾了,就一脚踢开了卧房的门。 方雁卿和苏挽之一样,是胎里带毒出来的,他比苏挽之出生早半个时辰,身体要好那么一丁点儿,可与正常人相比,就弱多了。而怀孕本来就是件十分辛苦的事,他月数也大了,一日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床上养着得,就这样,还时不时地出状况。 蔚姝踢进门来的时候,方雁卿正靠在床头喝药,喂药的小丫头转脸见是她,手一抖,药碗落在地上砸开了花。方雁卿的脸色也倏地白了,他向来是最怕蔚姝的。 蔚姝似乎很享受方雁卿的恐惧,存了心折磨他似的将剑拖在地上,一点点地逼近。尖锐的剑尖在厚厚的地毯上磨不出声来,倒是把上面的血迹蹭干净了,反光的剑身上方雁卿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眼看着蔚姝就要走到他面前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小丫头,一下扑到蔚姝脚下,抱着她的腿阻拦道, “小姐、小姐……您不能伤害方少爷,若是将军知道了,您……” 蔚姝哪里听得进劝?一脚就踢在她的心窝上,小丫鬟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在地上没了声息。 “小伶!” 方雁卿急得要下床查看,一起身,才惊觉蔚姝已经站在床前了。 “方雁卿,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蔚姝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用剑尖挑起他的脸,恶毒地道, “你与野男人私奔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要勾引我爹呢?他可是你口口声声喊着的泰山大人,你就是这么孝敬他的?孝敬到他床上来了?” “蔚姝,对不起……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错。” 虽然蔚姝蛮横霸道,说的话也很难听,可悔婚的毕竟是他,方雁卿知道自己有错,于是抬起头,真心实意地道歉。 “当然都是你的错!” 蔚姝冷哼一声,手里的剑又逼近一寸,生生在方雁卿的颈子上拉开道口子,方雁卿只觉一阵刺痛,伸手一摸,沾了满手的血。 他不禁一颤,下意识就搂住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内里的小生命已经九个月大,会隔着肚皮踢他了。 就是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激怒了本就怒火中烧的蔚姝。 “方雁卿,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从小霸占我爹不说,还悔婚丢尽我的脸,现在又带着这个野种住进我家,你是要我和我爹都沦为攫阳城的笑柄才甘心吗!” “不是的!” 方雁卿不知哪来的勇气,出声反驳道, “他不是野种,他是我的孩子!” 从小到大,方雁卿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声音和这么强硬的语气和她说话,蔚姝只觉自己的脸面又丢了一次,盛怒之下,一手扯过方雁卿的胳膊,把他硬拽到地上。 方雁卿一摔到地上,就蜷起身体护住自己的肚子,蔚姝看出他十分在意自己的孩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提脚就往方雁卿腹部踹去。 方雁卿看出她的意图,连忙滚到一边,堪堪躲过去,后背却重重撞在桌脚上,立时就青了一大片。 “还想躲?” 蔚姝走到他面前蹲下,拍着方雁卿冷汗涔涔的脸道, “今日我不把你肚子里的孽种给踹出来,我就不姓蔚!” 说完,她就站起身,瞄准了方雁卿的肚子踢过去,方雁卿猛地侧转身,蔚姝失了准头,踢到他后腰上。 她这次是卯足了全力的,方雁卿闷哼一声,嘴里就涌出了血。整个人脱力一般软倒在地上,手却仍然紧紧地抱着腹部。 蔚姝俯身将他翻过来,拉开他的双手,低头在他耳边柔声道, “这一次,你应该躲不开了吧?” “不!不要……蔚姝,求、求求你,放过他……”方雁卿拉住蔚姝的裙角,虚弱地哀求。 “放过他?” 蔚姝捂着嘴笑几声,眯起眼道,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我恨不得亲手把你们两个一起掐死!” “不、不要……不要……” 方雁卿看到蔚姝眼里的疯狂,只觉天都快要塌了。 “那雁卿他……现在怎么样了?” 苏挽之脸上的血色都吓没了,急忙打断赖武。 赖武庆幸地道, “还好府里的侍卫及时赶到阻止了小姐,才没酿成大祸。可方少爷还是伤着了,我们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腰上挨了重踢,胎儿移了位,方少爷又受到惊吓,动了胎气,肯定要早产了。” “若只是早产,寻常的大夫和稳婆也应付得来,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一直沉默的段明幽忽然开口道。 赖武抹抹额上浸出的汗水,直叹气, “稳婆说方少爷怀的是双胞胎,本来生产就很辛苦,现在胎儿移了位,久久不见头出来,可能被脐带缠住了脖子……若勉强生下来,十有八九会……” 沈无虞是听明白了,方雁卿不仅被蔚姝害得早产,还难产了,并且连经验丰富的稳婆都没办法,那寻常的大夫就更束手无策了。 “将军回来了吗?”顿了一会儿,段明幽又问道。 赖武连忙点头, “将军早赶回来了,寸步不离地守着方少爷呢!” 谈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将军府门口,赖武不敢耽搁,跳下车掀起帘子,对段明幽道, “段二爷,到了,您快请!” 段明幽提起药箱就跟着他进去了,苏挽之扶着沈无虞下来,两人都满脸担忧之色,不过苏挽之终归比他成熟些,搂着他宽慰道, “不要着急,别气着自己,小爹既然来了,雁卿就不会有事了。” 沈无虞握住他的手,强打起精神朝他笑笑。 两人携着进了将军府,一进门,就觉得气氛凝重,内里每个人脸上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走路连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一个不慎,被人察觉似的。 到了倚天楼,苏挽之和沈无虞都是一惊。 跨进去就见蔚姝被捆着双手吊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上,身上的衣服破了无数道口子,一看就是鞭子抽的。她的脸更吓人,两边都高高肿起,嘴角还有大片淤青。 可都这样了,人还是不肯消停,扯着绳子扭来扭去,妄图挣脱束缚。 “无虞哥哥!” 她一眼瞧见沈无虞,像见了救星一样大声嚷道, “快!快放我下来!” 沈无虞忍着打她一顿的冲动走过去,冷冷道, “蔚姝,你这次太过分了!” 蔚姝眼睁睁看着一向疼她的沈无虞头也不回地走远,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又想到蔚成枫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这才明白,这次她是闯下弥天大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又洒狗血了……orz,但是为了雁卿以后的幸福,不得不把蔚姝这颗炸弹给铲除了,而且,这是虐攻的前奏+_+ 第114章 险情 不管是寻常女子还是神裔,生孩子都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且因为神裔与男子无异的身体构造,在生产的时候更加艰难,也更加危险。 段明幽一走进房间,就闻到异常浓烈的血腥味,稳婆站在床前,一直叫身后的丫环递干净帕子过去。段明幽看了一眼她旁边的脸盆,已经放了一堆沾满血的白布。可方雁卿身下的血还在不停地流,快把褥子都浸透了。蔚成枫靠在床边紧握住他的手,一声不响地替他擦拭不断滚落下来的汗水。 “二哥,你来了!” 蔚成枫扫眼见到他,颓然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 “雁卿这样多久了?” 段明幽走到床前,拿过方雁卿的手开始把脉。 蔚成枫一脸忧虑地答道, “已经快两个时辰了……稳婆说,雁卿现在很危险……二哥,你有办法吗?” 段明幽将方雁卿的手放回去,又弯身翻看了他的眼睑。方雁卿已经神志不清了,眼神涣散不说,整张脸白惨惨的,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就连呻/吟声也小得可怜,几乎听不见。 万幸的是,他还强撑着没晕过去。 “将军、将军!” 段明幽皱着眉不说话,稳婆却已经束手无策了。她替人接生快一辈子了,什么样的产妇没见过?神裔产子她也接手过不少,可像方雁卿这么艰险的,她还是头一次遇到。方雁卿修长瘦削,骨架偏小,本来生产就不容易,偏偏他怀的还是双胎,临盆之际又挨了毒打,胎儿在肚里的位置全乱了,脐带也不知怎么缠的,她不敢冒险,只能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可熬了这么久,孩子一点儿影子没看到,方雁卿的血倒是要流干了。 再这么拖下去,大人和孩子就都完了。 “怎么了?” 蔚成枫早就心乱如麻,稳婆这样焦急地一叫唤,他就更不安了。 “将军……方少爷现在的情况十分危急,孩子在肚子里憋久了是要憋坏的……” 稳婆是被人从街上直接拉过来的,那阵仗,和抢人差不离了。她随便想想,就知道方雁卿在将军心里地位不低,可现在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总要做个选择。 “您看,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这句话她不知说过多少回了,通常情况下,雇主都是选孩子的。毕竟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可孩子却不是随便就能代替的。这位蔚将军也快四十的人了,膝下就只有一个女儿,估摸着他也……这种考量,她只敢在脑袋里转转,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问话的时候,她还记得把蔚成枫拉到走廊上压低声音,免得方雁卿听了,更加乱了心神,反而雪上加霜。 “歹毒的老女人!有你这样拆散人家骨肉至亲的吗?” 蔚成枫沉重脸还没答话,稳婆就感觉面前刮过一阵冷飕飕的风,不由得眯起眼睛,等她睁开眼时,面前站的却是一个满脸怒容的男人。 稳婆见他恶鬼一样的神情,不自觉地踮起小脚后退几步,讪笑道, “这位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刘稳婆做事,向来是最讲良心的。可是方少爷现在的情形太凶险,明显是大人孩子兼顾不得了,若不早做决断,恐怕两头都要落空。” “雁卿……雁卿……” 蔚成枫一听情况凶险,转身就要进去看方雁卿, 那人却一把将他扯住,恶狠狠地道, “你还有脸进去!我把雁卿留在这里,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还有这个老女人,她不是叫你选吗?雁卿和孩子,你究竟要哪一个?” 蔚成枫被他咄咄逼人的问题弄得心烦意乱,这样的选择太过残忍,如果可以,他当然既要雁卿,也要孩子,那是他们的孩子,是雁卿期盼了许久的小生命…… 可是…… 如果没了雁卿,他要孩子来做什么? 将来和蔚姝一般,把他活活气死吗? “雁卿!我只要雁卿!” 蔚成枫一把挣开他的手,红着眼吼道。 “算你还有点良心!” 听了他的回答,男人瞪他一眼,把他挤到一边,飞快地闪进屋里。 蔚成枫也紧跟上前,刘稳婆站在走廊上,心都吊了起来。 以那位方少爷的身/子,即使舍弃孩子,也很可能保不住啊……她是做了什么孽哟,接这么个烫手生意! 她哀叹一声,提起脚刚要跨进门槛,就被一个往外走的丫鬟扶住了。 “刘婶子,您跟我下去领钱吧。” “诶?” 刘稳婆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了,她活才干到最要命的时候呢,怎么就领钱了? 丫环把她带着,边往外走边解释, “将军请了位神医来,已经想出办法为方少爷接生了,但是不能有人打扰,所以将军吩咐将钱结给您。刘婶子您放心,将军不会亏待您的。” 什么亏不亏待的,刘稳婆已经不在乎了,钱再多又怎样?总要有命花不是? 她庆幸自己捡回条命之余,又有些好奇那名神医想的是什么法子。 “什么!你要把雁卿的肚子剖开?” 蔚成枫一听段明幽的法子,握着方雁卿的手都冒出了冷汗。 他只在处决敌军俘虏时见过这种残忍的手段,却没想段明幽竟要用在方雁卿身上。他是断不会答应的。 先他一步进来的男人也用怀疑的口气道,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段明幽显然是认识他的,对他的出现一点也不惊奇, “展清墨,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你喂雁卿吃的回魂丹的确可以暂保他性命无忧,却对生产并无助益。若再拖下去,雁卿肚子里的孩子就真保不住了,以雁卿的性子,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敢冒险去赌吗?” 展清墨的脸色一阵青白交错,握着拳头恨道, “可恶!都怪我来晚了一步,否则早把那死丫头拦住了,雁卿他也不会……”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后悔也没用的。” 段明幽取出几根银针,慢慢刺进方雁卿头部的穴位里,又朝蔚成枫道, “我能让雁卿保持片刻清醒,到底用不用我的法子,不如你与他商量一下,否则……就只能按稳婆说的做了。” 过了片刻功夫,雁卿果如段明幽说的,略微侧动了□体,眼里重又有了焦距。 “枫……成枫……” 他一恢复意识,就伸出手来摸索,嘴里叫着蔚成枫的名字。 蔚成枫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放柔了声音道, “雁卿,别怕,我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方雁卿转过脸看他,手指在他脸颊上蹭了蹭,挤出个浅浅的笑来, “成枫,你别、别生气……我没事的。” 他刚才迷迷糊糊听见蔚成枫的怒吼了,知道他担心自己,于是强忍着快被撕裂的痛苦安慰他。 蔚成枫看着他身下汩汩流出的血水,心也在跟着滴血,可面上还要微笑着点头道, “我听你的,不生气……可是,雁卿,如果……我是说如果,孩子保不住的话你……” 方雁卿的手挣了挣,艰难地移过来放在他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不会的……我会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的!” “雁卿……”蔚成枫不敢再继续,只能顺着他说,“好、好!我们把孩子生下来,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我们一起把他们养大,好不好?” 方雁卿的眼睛亮了亮,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握着蔚成枫的手竟多了些力气, “嗯!我们一起……把他们养大……呜!” 方雁卿说着,忽然闷哼一声,额角又滚下几颗汗珠,可能是孩子又在肚子里乱踢了。 “雁卿,是不是很痛?” 蔚成枫的心疼都写在脸上了,方雁卿却强撑着笑道, “不痛……一点都、呜!” 这几下踢得更狠了,方雁卿缓了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蔚成枫低头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握着他手紧了又紧,才转头对段明幽道, “二哥,我想赌一把。” 段明幽似乎早料到了,蔚成枫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把刀子放在火上消毒了。可展清墨不肯,他之前怕方雁卿看到自己太过激动,喂完他回魂丹就躲到一边去了,刚才方雁卿清醒了他也没吱声。现在蔚成枫居然敢拿方雁卿的命去冒险,他脑袋一热,冲过去就扯住蔚成枫的衣襟骂道, “你想害死雁卿是不是?想要孩子你自己去生啊,凭什么拿雁卿的命换!” 蔚成枫顾虑地看一眼神情又模糊起来的方雁卿,拉过展清墨走到一边,才挣开他的手道, “不是我想要孩子,是雁卿舍不得!他当初离开我,也是为了保住孩子,如果孩子没了,雁卿他……也活不下去了!” “混蛋!” 展清墨知道他说得没错,还是忍不住一拳挥过去,蔚成枫眼都没眨一下,把这带着风的拳头生生受下了。左脸立刻红了,高高地肿起来,眼角也青了。 “展清墨,如果你是来打架捣乱的,就立刻滚出去。” 段明幽瞥一眼又要落下拳头的人,冷声道, “如果你还想救雁卿,就过来帮我。” 说话间,他已经掀掉被子,解开了方雁卿的衣裳,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方雁卿的肚子已经鼓得很满很高了,孩子却偏偏卡在里面不肯下来,确如刘稳婆所说,凶险之极。 展清墨也顾不得同蔚成枫置气了,丢开他就朝段明幽走过去。 蔚成枫也想跟过去,段明幽却抬手制止了他, “成枫,你先出去。” 蔚成枫自然不肯, “二哥,我想陪着雁卿。” 段明幽断然拒绝道, “你不懂医术,在这里帮不上忙,反而会让我们分心。你守了这么久,也很累了,雁卿生产完还要你照顾,你先下去休息吧。” 蔚成枫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展清墨,可他说的话却让人无法反驳,纵使万般不舍,蔚成枫还是出去了。 第115章 决定 蔚成枫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外,听着屋里时不时传出的痛呼呻/吟,不安地踱来踱去。他这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丫鬟搬来椅子也不肯坐,更是看也不看被吊在树上,已经快脱水晕过去的蔚姝一眼。沈无虞和苏挽之陪他一起守着,不过顾虑沈无虞的身/子,两人挨在一起坐的,旁边的小矮桌上还放了些茶水点心供他们充饥。可现在这种情形,根本没人吃得下去,苏挽之好歹哄着沈无虞用了些,自己却只喝了点水,沈无虞将吃了一半的茯苓糕捏在手里,神色不安地道, “挽之……雁卿哥哥叫得这么惨,会不会……有事啊?” 苏挽之握住他有些凉意的手,宽慰道, “有小爹和展叔叔在,雁卿绝对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们都进去那么久了……”沈无虞瞟了眼几乎贴在门上的蔚成枫,心里的担忧更甚。 苏挽之见他如此不安,猜到他可能因为雁卿难产,对生产一事感到畏惧,于是又挨近一些,手臂环过沈无虞的肩膀,将人虚抱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低柔地道, “无虞,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心底某处蓦地柔软下来,满心焦躁被熨帖一般慢慢抚平,沈无虞红着脸,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苏挽之难得见他如此安静乖巧,心念一动,忍不住把人搂进怀里, “无虞,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虽然他也担心方雁卿,可沈无虞已经有了近七个月的身孕,又从南郊一路奔波过来,等了这许久,早该乏了。 沈无虞却摇头道, “我要等着雁卿哥哥。”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屋子里突然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 声音小得如猫崽的叫唤,却真真切切地告诉屋外的人,孩子生下来了。 蔚成枫因为太过激动,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以非常狼狈的姿势跌进屋里。展清墨一手抱着一个婴儿,皱眉瞪他一眼,不甘不愿地作势递过来, “喏,你儿子。” 哪知蔚成枫看都不看,没听见似的直朝方雁卿奔过去,段明幽正手法利落地替他缝合伤口,蔚成枫小心地绕过他,跪坐在床头,抬手轻触方雁卿的脸,迟疑地问道, “二哥,雁卿他……” 段明幽手下的针线飞快穿梭,直到把切口全部缝合,他才捞起袖子擦去满脸的汗水,长舒一口气, “他没事了。” “太好了!雁卿……” “太好了,雁卿哥哥没事了!”随即跟过来的沈无虞听到段明幽的话,高兴得紧紧握住苏挽之的手。 “嗯,真是太好了!” 苏挽之拍拍他肩膀,也是一脸庆幸。 “无虞,你不去看看小侄子吗?” 低头收拾药箱的段明幽一把拉住还想凑近看看方雁卿的沈无虞,朝他使了个眼色。 蔚成枫大半个身/子倾靠在床沿,正小心翼翼地擦去方雁卿满脸的汗水。手指抚过他眼睛的时候,蔚成枫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温柔,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慢慢吻干犹自从眼角滴落的泪水。 “雁卿……” 沈无虞和苏挽之对视一眼,脸都有些泛红,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咳、咳!” 给孩子擦洗完毕的展清墨看不过眼了,清清嗓子道, “喂!姓蔚的!雁卿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你粘着他做什么?你儿子还光着屁股呐!” 蔚成枫听了,这才不舍地将方雁卿的手放进被子里,亲了亲他的额头,才朝展清墨走去。 展清墨假装没看到蔚成枫困惑的表情,一伸手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递给他。 蔚成枫僵手僵脚地把那团软软的小东西放进臂弯里,石头似地杵在原地,不敢妄动。他怀里的小婴儿闭着眼睛,两只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放在胸前,不时地抓握一下。一张小脸红通通的,皱成一团,头顶覆着稀软的胎毛,眉毛也光零零的,像只扒皮猴子似的。 哪有一点雁卿小时候的嫩白可爱了? 可一想到这是他和雁卿的孩子,他又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将孩子抱得紧紧的。 “这儿还有一个呢!” 似乎嫌他脸上的笑容太碍眼,展清墨撇撇嘴,又将软软的另一团举到他面前。 蔚成枫为难地看看孩子,又看看他,一个抱着他都不敢动了,哪儿敢再抱一个? 沈无虞倒是很想帮忙抱孩子,可他看到比自己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又有点却步了,生怕一不小心伤到他,一个人急得抓耳挠腮的。苏挽之更手生得紧,只能望而兴叹。 旁观了一切的段明幽笑着摇头,插/进来抱过展清墨手里的婴儿。他抱孩子的姿势不知比蔚成枫纯熟多少,小孩舒服地窝在他臂弯里,打个长长的呵欠,捏着小拳头睡了。 “小爹,你好厉害!”沈无虞看得两眼放光,不由夸赞道。 段明幽笑眯眯地望向他,露出无比怀念的神情, “少爷也是我接生的呢!你一生下来就好动得很,又认生,除了夫人和我,谁都抱不了你。夫人身体不好,所以就由我代劳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又派上用场了。” “小爹,我小时候也长得这么……奇特吗?” 沈无虞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戳戳小孩鼓鼓的脸颊,毫无疑问,这个也是只皱巴巴的小猴子。丑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幸好他想起蔚成枫还在旁边,及时换了个说法。 段明幽点头笑道, “少爷小时候不仅皱巴巴的,生得还比一般的婴儿大些,不仅抱着沉,还特别爱哭。经常一哭就是一宿,夫人心疼地抱着你不肯睡觉,好几次老爷都想把你偷偷扔掉……” “小爹!” 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这么遭人嫌弃,沈无虞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打断他。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段明幽见好就收,拍拍睡熟的婴儿,声音轻了几分, “这次雁卿损耗很大,估计要几日后才能转醒,我们不要吵着他了,都出去吧。” 几人都默契地没再说话,点点头,留了蔚成枫在屋里,就抱着孩子去找乳娘了。 段明幽忙了许久,难免面露疲色,他很久没做过这么复杂的治疗,太阳穴都有些胀痛。苏挽之和沈无虞跟着提心吊胆了一天,激动过后,人也恹恹的。 展清墨精神还好,看大家累的,又不是很放心方雁卿,便提议道, “不如我们今晚住下来?” 段明幽不置可否,反问道, “你不回去行吗?” 展清墨反手按着肩膀,松动几下筋骨,一派轻松地道, “早有人接手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赶都赶不走,小团小圆看他可怜,求着我把他留下来的,否则我哪里赶得及过来?倒是你家夫人,离得了你吗?” 段明幽脸上浮起点点温柔笑意, “我赶过来的途中就有人捎来消息,说沉璧已经回府了。有他陪着青树,我本就打算在这里多留几日,确保雁卿父子无碍。” “唉!想想真是作孽!” 展清墨扯落几朵走廊上放着的秋海棠,不动声色地看看不远处的苏挽之和沈无虞,确定他们没有注意这边,才挨近段明幽道, “雁卿的身世……我不想再瞒他了。” 段明幽捡了片叶子把玩,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隔了一会儿,展清墨才听到他的声音, “再等等罢,等无虞把孩子生下来。” “好吧……” 人在累到极致的时候,反而难以入睡。 比如此刻,沈无虞躺在软绵绵又温暖的被窝里,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苏挽之也睡不着,凑过去摸着他的额头道,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无虞摇头,他额头的温度正常得很,眼睛里神采奕奕的,倒是苏挽之自己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睡不着。” 沈无虞一头拱进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 他年纪尚轻,怀孕以来又一直进补,人和肚子一起在长,比才认识苏挽之那会儿又长高大了些,委委屈屈地缩在他怀里,既可怜又可笑,苏挽之双手扣着他的肩背,都快抱不过来了。 “少爷这样子,小少爷要笑你了。” “他才不敢呢!” 沈无虞瞅一眼自己的肚子,洋洋得意地道, “我打他屁/股!” 苏挽之想起段明幽说的,沈无虞小时候又顽皮又好动,屁/股应该没少挨揍,便觉得好笑。 沈无虞看他嘴角弯弯的,捏着他的下巴问, “傻笑什么?” 苏挽之摇头不肯说,沈无虞正转着脑筋想怎么“逼供”,屁/股就被人拍了拍,不重,却也发出了声响。 十岁起就再没被人揍过屁/股的沈无虞顿时傻眼了,指着苏挽之你了半天,脖子根都涨红了。 苏挽之的手放在那里半分未挪,云淡风轻地道, “再不乖乖睡觉,我又要打了。” 吓!还想再打?他是要翻天了! “你敢!” 沈无虞一口啃在他的锁骨上,留了枚红红的印子。 啪、啪! 干脆利落的两声。 他还真打了! 沈无虞一下炸毛了, “苏逸!” “嘘……” 苏挽之把竖起的手指放在沈无虞唇上,一手抚着他的腹部,轻声道, “小少爷听见了,真的会笑你哦。” “讨厌死了!” 沈无虞被他看得毛毛的,赌气抱着被子背过身去,为了拉开两人的距离,整个人快贴到墙壁上了。 可过了几秒,他又反过身来,警觉地盯着沈无虞,生怕他又趁机打他屁/股。 苏挽之撑起身/体挪过来,一伸手就把沈无虞抱住了,沈无虞抵着墙壁,还要护着肚子,简直动弹不得,颇有些“自讨苦吃”的意思。 苏挽之见他气得脸都红了,也不再逗他了,轻手轻脚地把人圈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哄道, “不气了,不气了……乖乖地睡觉……” 那语气,那声调,都似曾相识,沈无虞弯弯嘴角,竟真的慢慢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取小标题都蛋疼菊紧-_-|||又甜又腻的猪脚夫夫终于找到点存在感了。 第116章 温存 方雁卿昏睡了五日才悠悠转醒,蔚成枫亦在他床前守了整整五日,除了喝水吃饭,片刻不肯离开,人熬瘦了一大圈。 方雁卿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衣衫凌乱,胡子拉渣的男人伏在枕边,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护在怀里,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成枫……” 方雁卿动了动嘴唇,才发觉嗓子哑了,发不出声来。蔚成枫自然也听不见他的呼唤,依旧双目紧闭,睡得香沉。眼眶下乌黑的印子和青白的脸色却昭示着他休息得并不好。 方雁卿有些心疼地皱眉,伸出另一只未被束缚的手放到蔚成枫脸上,轻柔地摸了摸。 他一碰上去,蔚成枫就醒了。 尽管疲累不堪,可多年行军打仗养成的敏锐感官已经成了本能。蔚成枫警觉地睁开眼,一对上朝他微笑的方雁卿,紧绷如弦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凌厉的眼神顷刻间溢满温柔。 他反握住方雁卿停留在他下颌的手,倾身过去,另一只手撑在方雁卿身侧,将他困于怀中。 “雁卿,你终于醒了。” 他低下头,万分珍惜地吻了吻方雁卿的嘴唇。方雁卿不由得轻抽一口气,蔚成枫这才注意到他唇上有几道快要结痂的伤口,因为有些深的缘故,还能看见血丝。想必是生产之时疼痛难忍,方雁卿不小心咬伤了自己。 心中的爱怜与歉疚混杂在一起,蔚成枫轻啄下方雁卿的额头,自责地道, “雁卿,我又让你受苦了。” 方雁卿笑着摇头。 他产后虚弱,看来愈发苍白消瘦,脸较生产之前又小了一圈,更显下颌尖细,平日里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就散落下来披覆在肩上。可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打在他身上的时候,整个人都隐隐发出柔和的光芒。 蔚成枫看得心都化了,怕稍一用力就伤到这人,极尽温柔地将他收进怀里。 两人相拥着静静温存了一会儿,方雁卿忽然抬起头问道, “成枫,小芝麻和小核桃呢?” 小芝麻和小核桃是孩子没出生时方雁卿替他俩取的乳名。他听人说过,孩子小时候一定要取个贱名才好养活。为此他还特意询问了将军府里已经生养过的仆妇,可她们取的那些“狗蛋”“狗崽”之类的,蔚成枫听了脸都绿了,方雁卿也不喜欢。后来还是小伶做的芝麻核桃米糕给了他灵感,所以就定下小孩的乳名叫小芝麻和小核桃了。 蔚成枫也想起这两个名字的来历,不由弯起嘴角道, “他们两个贪睡得很,都还没醒呢!” 方雁卿也跟着他笑, “他们长得可爱吗?吃得多不多,身体好不好?” 蔚成枫一一答道, “雁卿生的孩子,怎么会不可爱呢?两个小家伙都很乖,吃了睡睡了吃,几日功夫就长了不少。” 他说得虽然有些夸张,却并不是假话。方雁卿怀着小芝麻和小核桃的时候,蔚成枫拿补药当饭喂他,再加上段明幽和展清墨隔三差五来给他把脉,开安胎方子,两个小孩出生时虽艰险了些,身体却是养得好好的,能吃能睡,的确比刚生下来时白嫩些许。 “无虞和挽之都围着他们打转呢,看无虞的样子,恨不能把娃娃亲都订下了。” 沈无虞的孩子还没落地,方雁卿却认真考虑起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亲事,颇有些为难地道, “段叔叔说无虞怀的是单胎,小芝麻和小核桃两个怎么分得匀呢?” 蔚成枫抿起嘴想笑,却看到方雁卿脸上的笑意倏忽而逝,双眼垂着,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雁卿……你是想到你和姝儿了,对吗?” 蔚成枫试探道,见方雁卿脸色变了,晓得自己猜对了。 他沉沉地叹口气,把方雁卿的脑袋揽到胸口,内疚地道, “雁卿,对不起……我当初听从我娘的安排,为了报答方家的恩情,才订下了你与姝儿的娃娃亲。我没想到姝儿会这般任性妄为,险些害你丧命……” 说到这里,蔚成枫的手都是抖的。他不敢回想,若是那日他晚到了哪怕一步,雁卿和孩子恐怕都不在这世上了。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蔚姝不喜欢雁卿。蔚姝生下来就没了娘亲,他军中事忙,蔚老夫人身体也不怎么好,常年都要用药养着,哪里顾得了尚在襁褓离不得人的蔚姝?好在金氏娘家姐妹众多,金老夫人也算康健,但凡蔚成枫有军务在身的时候,都派人把蔚姝接过去照看。可能是怜恤蔚姝年幼丧母,也可能是看在他将军的面子上,金氏一家都快将蔚姝捧上天了,蔚姝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还把攀附权贵那套思想也一并灌进蔚姝脑子里。等蔚成枫发现女儿太过蛮横霸道的时候,蔚姝都长成大姑娘了,他因为对她有所亏欠,也不好使用强硬手段将之规整回来。只想着雁卿知书达理,又乖巧懂事,将来两人成了亲,蔚姝会慢慢变好的。 孰料蔚姝根本看不起雁卿,而雁卿又对他…… “爹爹!我早就觉得你和方雁卿不正常了!你对他的关心宠爱,哪儿像岳父对女婿的?你每次出远门回来,第一个问的都是他,雁卿饿着没有、冻着没有、受姝儿欺负没有?你怎么不问问我呢?我长这么大,你有手把手地教过我写字,雷雨天守着我直到睡着吗?” 蔚姝连哭带喊的质问,让蔚成枫无言以对,以致他几次扬起手都没能再落下来,只吩咐下人把她吊在树上,让她反省。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从知道雁卿有了他的孩子,他就一直在找的答案,早就不知不觉间在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雁卿,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 他抬手捧起方雁卿的脸,毫不躲闪地直视他的眼睛。方雁卿的眼睛是他五官中生得最好看的部分,睫毛又密又长,摸着却像主人一般温顺柔软,眼珠乌黑深不见底,每次一见到自己,就会骤然点亮,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辰。 “成枫,我一点也不委屈的。” 方雁卿知道他指的什么,蔚姝的事情,是他有错在先。 “雁卿……你若自私强势一点多好?那样的话我也不用老担心你被欺负,出门也不会总想着你。当然,也不会……” “嗯?” “也不会如此这般爱你了……” 蔚成枫突如其来的告白,令方雁卿手足无措,他吃惊地瞪着眼,脸都红透了也不自知。 “果然,那次我说的话,你是不信的。” 蔚成枫亲亲他的眼睛,哭笑不得地说。 “那时你说……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可喜欢我又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何来应该之说?我以为……那不过是你安慰我罢了……” 方雁卿握着被角,笑容有些苦涩。 “是我不好,你肯定伤心了很久吧?” 蔚成枫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谁让他那时自作聪明多加那两个字的?依雁卿爱胡思乱想又缺乏安全感的性子,他肯定偷偷哭过了。 雁卿脸上稍稍褪去的红又回来了,即使他狠狠摇了几下脑袋,蔚成枫也不信的。 “绝对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蔚成枫曲起食指勾勾他的脸颊,翻身上床将人抱进怀里。他身材高大,肩背宽阔,方雁卿虽身形修长,却比他矮了一些,更不及他健壮,故此时他整个人几乎被蔚成枫包裹住了,深深陷在他怀里,从头到脚贴得严丝合缝。 他们从未这般亲近过,方雁卿不好意思地挣了挣,想从他怀里退出来。 “别动!” 蔚成枫轻声喝止了他,拍着他的后背哄道, “你身/子还很虚弱,我陪着你再睡一会儿。” “我想看看小芝麻和小核桃……” 方雁卿还是放心不下孩子,即使知道他们好好的,他还是想看一眼。 “听话,等你醒了就能见着他们了。” 蔚成枫对方雁卿难得的“任性”很是受用,语气又温柔又耐心,连方雁卿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于是不再为难他,闭上眼乖乖地趴在他怀里不作声了。 蔚成枫却舍不得睡了,一双眼睛都快长到方雁卿身上去了,直到小伶端了饭菜进来,他才惊觉时间飞逝,一转眼的功夫,就到用午饭的时间了。 “小伶。” 小伶摆好碗碟要走,就听见蔚成枫低声唤她,她轻声走上前去,低身做了一福, “将军请吩咐。” “去把孩子抱来。” 话虽是说给她听的,蔚成枫的视线却一直放在还未醒来的方雁卿身上,大掌来回地摩挲着他的脸颊,情状之亲昵,小伶不经意看了一眼,就红着脸匆匆调开视线,小跑着下去找乳娘了。 “唔……咯咯……咯咯咯!” 耳边传来婴儿稚嫩的笑声,明明很低很轻,却又异常分明。方雁卿猛地睁开眼,头往右边一转,就看见枕边咬着指头笑得正欢的小家伙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儿,比蔚成枫的巴掌大些,有自己的两手合起来那么大,一张小脸圆嘟嘟的,五官还不甚分明,却能看出他的眼睛和自己很像。似乎察觉到方雁卿的视线,小家伙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过来,又塞了根手指进嘴里,笑得更欢了。 方雁卿忍不住伸手碰碰他鼓起的腮帮子,软绵绵的触感令他心中一软, “你是小芝麻还是小核桃?” 小家伙当然听不懂他说的,眨巴着双眼无辜又好奇地盯着他看。 方雁卿俯身过去亲亲他,等他直起身体的时候,又被一旁默不作声的蔚成枫抱个满怀,蔚成枫也亲亲他, “这个是小核桃,他比小芝麻晚一点出生,是弟弟,小芝麻要瘦小一些,总是睡不够。” 说完,他指指床边,那里不知何时放了张小床,一个比小核桃小一圈的婴儿闭着双眼睡得正熟。与小核桃光洁的额头不同,小芝麻的眉心有颗显眼的朱砂痣。 “小芝麻是神裔?” 方雁卿扶着床栏,手指在小芝麻的眉心揉了揉。 “嗯,小芝麻和你一样,我想以后他肯定长得也像你。” “像我有什么好的?”方雁卿不好意思地道。 “好看。” 蔚成枫咬着他的耳朵回答,方雁卿假装没听见,转身去逗咿咿呀呀挥手的小核桃了。蔚成枫看着他红通通的耳垂,眼神温柔得似要将人溺毙其间。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作者菌码新文的存稿和修改《病夫》前面河蟹掉的章节去了,所以米赶得及更新,反映没有刷出新章的筒子,真是太呆萌鸟~\(≧▽≦)/~请让窝自由地调戏泥~(泥垢!)如果没有意外(好吧,意外总在出现tat),《病夫》到120章就正文完结了,写了这么久,还是很舍不得的,幸好窝想写的都写得差不多了;-)。新坑也是真爱,穿越题材,但是有点小心机,感兴趣的筒子快来戳一戳! 原本准备开灵异单元剧的,但那又是个大长篇,窝还是再练练手。就酱,越到结尾越甜了,作者菌表示已经受不鸟了→→ 第117章 靠近 方雁卿醒来第四日,便可以由人扶着下地走一会儿了。段明幽在他醒来之后就替他把过脉,确认他病情稳定后,便同沈无虞和苏挽之一起告辞回府。展清墨却不愿意走,他放心不下大的,又舍不得两个小的。在将军府一住就是大半月,每日都给方雁卿熬很多汤药进补,段明幽还取笑他这个干外公当傻了,快把恒春谷的老底都掏空了。 展清墨却振振有词地反驳, “我才不做赔本生意呢!你是没瞧见雁卿那两个娃娃,一天一个样子,越长越灵性,我这是在给小团小圆养媳妇呢!” 方雁卿知道了,也忍不住笑,怀里的小芝麻小核桃跟着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好像在抗议,又好像很欢喜。 诚如展清墨所言,两个小东西变化很大,早脱离了才落地时扒皮猴子似的愁眉苦脸的模样,皮肤白嫩得能掐出水来,还像水蜜桃般透着粉粉的红。五官也长开了,不再皱巴巴的一团。方雁卿越看越喜欢,一整日抱着两个小家伙也不嫌累,可蔚成枫就有些闹心了。且不说自己儿子把方雁卿霸占得密密实实的,他想亲近一下那人都找不到空隙。单说两个小子的长相,就让他有些不自在。 小芝麻和小核桃的外貌各随了他和方雁卿,小芝麻长得虎头虎脑,和他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而小核桃自然是像方雁卿多些。可坏就坏在,偏偏那颗朱砂红痣长在小芝麻额头上。那像什么样子?神裔一族向来都是以温柔俊雅著称的,如像他一般高大强健,该是有多怪异? 偏偏注意到这个细节的还不止他一个。 沈无虞昨日来看小侄子的时候,就不停地捂嘴偷笑。当时蔚成枫并不在,是方雁卿招待他和苏挽之的。两人都不知道他笑什么,方雁卿还当沈无虞是想到自己的孩子也要出生了,忍不住高兴呢。 结果一到家里,沈无虞就差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了。 苏挽之怕他笑岔气,把人拉起来抱着问, “少爷在将军府就一个劲儿地偷笑,回来更是笑个不停,到底什么事如此有趣?” 沈无虞又哈哈了一阵,才勉强止住笑, “你没仔细看小芝麻和小核桃吗?哈哈,小芝麻和蔚叔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脸严肃的!可巧他又是神裔,你想想,蔚叔叔穿着喜服嫁人的样子……哈哈……逗死我了!” 苏挽之当真想了想,也绷不住笑了。笑完又觉得对蔚成枫不敬,收敛了笑意道, “神裔也不一定非嫁人不可啊,若以后小芝麻喜欢的是女子,也可以娶妻生子的。” 沈无虞自动忽略了这层可能性,歪歪倒倒地笑得没个正行。苏挽之也拿他没办法,捡起扣在桌子上的书继续读起来。 才看了两三页,沈无虞又扑过来吊着他的脖子闹腾, “不准看书!和我说会儿话!” 苏挽之还没答呢,手里的书就被沈无虞抽走抛远了。 他只得点头应承, “少爷想说什么?” 沈无虞挪到苏挽之身边,把头枕在他肩上,摸着肚子道, “挽之,你说我们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儿?是像你,还是像我?” 苏挽之觉得此时的沈无虞颇有几分天真可爱,禁不住低头亲亲他圆亮的杏眼, “少爷生的孩子,当然像你的。” 沈无虞却不大乐意,皱眉嘟囔道, “我倒情愿孩子像你……” “为什么?” 苏挽之有些奇怪,沈无虞脸一红,小声道, “你长得这么好看,孩子不像你不就浪费了吗?” 原来自己在他眼里,竟是以色侍人的? 苏挽之很有些不是滋味,放在沈无虞肩上的手也不知不觉移开了, “若有一天我容貌尽毁,少爷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沈无虞没听出他话里的抑郁,斩钉截铁地道, “我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苏挽之坚持, “如果真的发生了呢?” 沈无虞苦着脸想了片刻, “那我就拿根链子,把你锁在身边。” 苏挽之怎么也没料到沈无虞会这么回答,当即不解道, “少爷为什么要把我锁在身边?每天看着,不觉得厌恶吗?” 沈无虞瞪他一眼, “笨!依你的性子,伤心难过死了也不会说的,肯定又乱想一堆有的没的,到时候麻烦的还不是我?干脆把你锁在身边,让你哪儿也去不了,别人也不敢粘上来!” “少爷不是喜欢我的容貌吗?这张脸都毁了,还留着我作甚?” 苏挽之问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跟女人似的,还不甘不休了。 沈无虞却笑了,硬是将他别过去的脸扳回来,直视他躲闪的眼睛道, “我的确喜欢你的容貌,你自己长得好看,还不允许别人喜欢了?” 苏挽之一噎,这人的歪理倒多。 “可是……咳、咳!我又不只喜欢你的脸。那些比你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不说远的,就是那个可恶的凌素柔,姿色也胜你几分。但是……” 他脸上的表情一瞬柔和下来,嘴唇贴着苏挽之的,沉沉地道, “苏挽之却只有一个……而我,只认这一个。” “无虞……” 苏挽之心中一动,微微一张口,沈无虞的舌头就趁机滑进来了。他脑袋发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任凭沈无虞抱着,吻了个昏天暗地。 “这两个……咳、咳,真是不让人省心!” 段明幽悄声放下水晶珠帘,把手里的药碗递给守在旁边面红耳赤的红衣, “待会儿记得让少爷服下,还有……提醒少爷,凡事都要节制一点。” 红衣诺诺称是,送段明幽走到大门口才折回来。再进屋时,苏挽之和沈无虞已经分开了。沈无虞气鼓鼓地睡在床上,枕头被子却扔在地上,苏挽之正蹲在地上收拾,抬眼见红衣拨着水晶帘发呆,苦笑道, “红衣姑娘,有事么?” 红衣这才回神,端了段明幽熬的药进来, “二爷说这个药对胎儿很好,吩咐奴婢一定记得让少爷喝下。” “不喝!拿走!” 苏挽之刚伸手要接,就听沈无虞气急败坏地吼道。 红衣抖了一下,药差点洒出来,苏挽之连忙接过来,对她道, “劳烦姑娘取点蜜饯来,剩下的,就交给我罢。” 红衣如蒙大赦,弯身一福就溜了。 “哼!你倒是脸面大,交给你?” 沈无虞翻身过来,看好戏似的眯起眼道,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喝下去!” “无虞……” 苏挽之走过去坐在床沿,哭笑不得地劝道, “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不是怕伤到你吗?再说了……” “哼!” 又一次被拒绝的沈无虞再不肯听苏挽之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一个翻身,把背对着他。 无奈之下,苏挽之只得把黑漆漆的汤药喂进自己嘴里,沈无虞听到水响,忍不住转身来看,谁知一回头,就被“守株待兔”的苏挽之攫住下巴,一口汤药就这么出其不意地哺喂进来。 苦得他嘴都麻了。 “苏、苏逸!你混……呜、呜……” 他好不容易咽下去,正骂人呢,苏挽之又压过来了。 “可、可恶……唔!” “我要把你……咕噜……” “慢点儿……苦……” “呜――” 红衣端着蜜饯回来,听见苏公子哄少爷吃药,就站着没敢进去。谁知哄着哄着他就硬把药给少爷灌进去了。要知道少爷是最怕苦的,而段二爷熬的各种药,就没哪一剂不苦,每次少爷都是一口蜜饯就一口药……偷瞧一眼少爷红红的眼眶,红衣暗暗咋舌,她是不是太小看那个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苏少爷了? “呵呵,这个呀,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晚间她把这件事说给绿衣听,绿衣笑着回了一句。 红衣还是有点担心, “要是苏少爷当真惹恼了少爷可怎么办?” 绿衣停下手里的针线,她给还没出生的小少爷做了三套衣服了,现在正在缝小袜子。 “妹妹呀,你就少操点心吧!苏少爷时不时地招惹少爷,哪次见少爷真生气的?就是生气了,也不见少爷罚他。这往后呀,有了小少爷,少爷就更舍不得了。” 红衣想想,还真是这样,也不纠结这事了。干脆伏在桌上翻看绿衣做的小衣服。每一件都像模像样的,颜色花样好看得紧,红衣爱不释手地描着样子,尔后脸色一变,好像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姐姐!” “嗯?”绿衣不甚在意地应一声。 红衣的口气却紧张得很, “我们倒是小少爷、小少爷地叫,可万一少爷生的是小小姐,你做得这些衣服不就白搭了吗?”毕竟孩子没落地,谁也说不准的。 绿衣笑笑, “我本来就是做着玩的,能用上当然好,用不上,我就收起来,以后总有用上的时候。” 顿了顿,她又道, “可我觉得吧,少爷这胎应该是个男孩儿。不说别的,就是那活泼好动的劲头,跟少爷小时候多像啊!” 红衣吐吐舌头, “以后一个少爷,一个小少爷,且不说苏少爷,我们也有的忙了。” “唉!” 沈无虞卷在被子里,眼皮沉了沉,快要搭在一起了,忽然叫了一声。 苏挽之替他掖掖被角,伸过头问道, “怎么了?” “你儿子踢我!” 沈无虞指着腹部,脸上还有几分怒意。 苏挽之把手放到沈无虞的腹部拍了拍,煞有介事地对着“小少爷”道, “小花生,乖乖睡,不要吵阿爹。” “噗――” 沈无虞没忍住,笑完又很嫌弃, “谁让你自作主张取这么个名儿的?土死了!” “我觉得挺好的,少爷不是要和雁卿结亲吗?小芝麻、小核桃和小花生都很配的。” 苏挽之一本正经地说完,凑过去亲亲沈无虞的嘴巴,亲完了,回味似地咂咂舌头, “还有点儿苦,少爷要吃蜜饯吗?” “要!” 不多时,帐子里响起唇齿相接的暧昧声响。 “呜……够、够了吗,少爷?” “咳、咳!够了……” “那,睡觉吧?” “喂……” “嗯?” “小花生说他也要吃。” “好……” 苏挽之忍笑答道,又欺身过去亲了亲那人的嘴巴,这一次尝到的,是杏脯甘甜的香味。 第118章 生产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院子里的腊梅树已经掉了一地浓翠的叶子,褐色的枝条上缀了些淡黄花苞,在有雾的早晨,也会渐渐挂些薄霜了。 沈无虞的肚子较前两个月又大了许多,就是以前穿起来很宽松的袍子也崩得有点紧。他怕被熟人撞见笑话,越发不爱出门,当然,也是有些畏冷的缘故。郊外的冬天不比城里,总多了几分萧索寂寥,尤其在清晨夜晚,还能远远听见山里的野兽嘶吼。沈无虞虽不怕,却爱借机缩在苏挽之怀里撒娇,不肯早起早睡了。 苏挽之一向拿他没办法的,两人整日关在房间里,他看书,沈无虞看他,看着看着就黏到一块儿去了。段明幽问起的时候,红衣绿衣都答得有些赧然。 这日沈无虞午睡刚起,苏挽之去集市上给他买雪花糕和糖山楂了,绿衣逮着空隙,端了养生茶进来。 “少爷。” 伺候沈无虞喝完茶,她柔柔唤了一声。 沈无虞抬眼看过来,笑道, “有事便说罢。” 绿衣应声是,便将段明幽嘱咐她的事说了。 原本年关将近,沈无虞和苏挽之是要回宰相府过年的。可韩青树的病近来有了些起色,沈沉璧和段明幽都怕他看见怀着孩子的沈无虞,会想起夭折的韩子晏,届时旧疾一发,后果难以预测,两人便商定委屈一下沈无虞和苏挽之,让他们在苏宅单过。等来年孩子生出来,再一起迁回相府。 “这件事本来二爷打算亲自给少爷说的,可年前事多,他又要打理门下的生意,几次过来少爷都睡着,也不好惊动。” 绿衣见沈无虞神色不明,怕他想岔,又多说了两句。 沈无虞却是一笑, “你去回小爹的话,说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绿衣被沈无虞平和的反应弄蒙了,她想起少爷刚从相府迁出来的时候,是把自己的院子砸了的。 “我也是快当爹的人了,总不能还如过去般任性妄为,让小爹难做。而且这里的生活很好,有挽之和你们陪着,并不觉得有什么。” 沈无虞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大半年里,少爷当真成熟不少。 绿衣面露欣喜之色,收拾了茶碗就命人去向段明幽复命了。 傍晚苏挽之回来的时候,她又把这件事同苏挽之说了。苏挽之也抱着沈无虞夸他懂事。弄得沈无虞老不高兴了,一口咬在苏挽之手腕子上,气呼呼地道, “不就是答应不回府过年嘛!绿衣夸我,小爹派人传信夸我,你又回来夸我,好像我以前多不懂事似的!” 你也知道啊…… 苏挽之抚着泛红的牙印,无声地笑笑。 沈无虞瞧着又后悔了,拿过来放在嘴皮子低下吹了又吹。 苏挽之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有些痒,想要把手缩回来,沈无虞却死抓着不放,越吹,眉头越皱在一起。 “奇怪……” “奇怪什么?”苏挽之见他另一手按着胸口,不由担忧道, “是又气闷了吗?” 沈无虞摇头, “肯定是你给我下了药了!否则我不过咬你一下,心口怎么会这么痛呢?” “很难受吗?” 苏挽之顾不得他的玩笑,站起身就把沈无虞半扶半抱着,朝屋里的美人榻走去。那美人榻临窗放着,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一树开得正盛的腊梅。平日里只需留条缝子,便能闻见清幽香气。每每沈无虞感到胸闷气短的时候,在这榻上躺会儿就好了。 谁知这次却不管用,他躺了片刻,又把捂着胸口的手移到肚子上去了。 “挽之……挽之……” 正给沈无虞倒水的苏挽之听见他虚弱的喊声,忙乱之际把杯子都打碎了,来传晚饭的红衣听到动静,赶紧跑进来。一看沈无虞白刷刷的脸色,她也慌了神,忙问道, “苏少爷,少爷他这是怎么了?” 苏挽之急得变了脸色,沈无虞身体一向健朗,怀了孩子以来饮食起居更是注意,连伤风感冒都不曾有过,怎么会说病就病了? “痛……挽之,好痛!” 沈无虞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只一个劲抱着肚子喊痛。 红衣看他这副模样,忽然啊的一声,叫道, “苏少爷!少爷他、他……该不会是要生了?” 苏挽之经她一点,也醒悟过来, “快、快去找稳婆!找小爹!” 苏挽之强自镇定下来,将红衣推出门去。红衣慌慌张张地跑去找人了,地上路滑,一连摔了几个跟头,她也不觉得痛。 好在绿衣急而不乱,吩咐宅子里的丫鬟去烧热水备着,又把生养过的仆妇叫来,问她们该做些什么。 那几名仆妇年纪都大了,孩子倒生过不少,却不会接生,知道的东西也有限。绿衣怕她们叽叽喳喳地更扰了沈无虞心神,平白添堵,便将人打发下去拾掇柴火了。 “呜!好痛……挽之……呜呜……” 卧房里一阵接一阵地传来沈无虞的呻/吟,绿衣赶忙掀开帘子进去,就见苏挽之在解沈无虞的衣裳。她脸一红,却知道现在不是避嫌的时候,壮着胆子上前道, “苏少爷,有什么要奴婢帮忙的?” “你去端些热水,再多拿些干净帕子过来。” 情急之下,苏挽之也顾不得姑娘前姑娘后那些礼节了,他现在整颗心都吊在沈无虞身上,沈无虞疼得汗水泪水一齐下来,满脸的委屈害怕,他看得心也痛了。 不管多么任性强势,他不过也才十六岁而已…… 苏挽之想到这里,心里又软又涩,手下的动作越发轻缓起来。 剥下沈无虞汗湿的衣裤,苏挽之拿过被子替他盖好,绿衣已经端来热水和白布放在一边,苏挽之绞了块帕子,慢慢拭去沈无虞脸上的汗水。 沈无虞舒服了些,可下/身的疼痛并未缓解。好似有人拿着千斤坠在他体内捣鼓,轻一下重一下地往外冲击,每一次都像要拼个鱼死网破般用力。 “挽之……我会不会……就要、就要死了?” 痛得神志迷离之时,沈无虞握着苏挽之的手,眼角滴下泪来。 苏挽之声音都变了,强忍着安慰他道, “傻瓜!你怎么会死?是小花生闹着要出来呢!你再忍一忍,小爹马上就赶到了……” “挽之……你陪着我……不要走……” 沈无虞一听段明幽要来了,以为苏挽之想走,一手紧紧拉住他。 苏挽之低头亲亲他的额头,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真好……呜!” 沈无虞露出一个放心的笑,肚子里又狠狠抽搐一下,他缩成一团,捏着苏挽之的手浸满了汗,几乎要滑脱出来。 “挽之……挽之……” 疼痛的间隙,他又张口唤道。 苏挽之绞了一块干净帕子过来,细细擦去他鬓角眉梢沁出的汗水,柔声应道, “我在这里,无虞。” 沈无虞努力睁着眼看他, “挽之……你……你讨厌我吗?” 苏挽之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忙摇头道, “我怎么会讨厌少爷。” “呵呵……” 沈无虞轻笑几声,似乎很高兴, “那……你喜欢我吗?” 苏挽之看见他眼里盛满渴切的光芒,仿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心不由突突地跳起来,恍惚记起雁卿生产之时,听段明幽说起过,生产之人最忌情绪大起大落,更不能脱力晕倒,否则大人和孩子都会陷入万分危险的境地。 苏挽之思及此处,便不敢贸然回答,只俯身贴着沈无虞的耳朵,呢喃道, “等小少爷生下来,我再告诉少爷。” 沈无虞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的,他皱着眉刚要说什么,就被一波接一波的绞痛夺去了注意力。 苏挽之见他挣动得浑身是汗,肯定是极不舒服的。幸好屋里点了炉子,暖意十足,他遣走绿衣,掩好门窗,将被子掀开一些,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身。擦到那处尴尬之地时,苏挽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可把帕子拿出来一看,他的脸又白了。 原本白净的布上沾满了血水,还是温热的。 “无虞……” 他反过身去看沈无虞,发现他双手紧紧揪着被褥,似乎忍耐到了极致,神情却恹恹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绿衣惊喜的声音。 “二爷!” 段明幽紧赶慢赶,总算是赶来了。 他推开门进来,身上还夹杂着风雪的冷气,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结实的中年女人。她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地把苏挽之赶到一边,粗糙的手掌毫不避嫌地掀起被子一角察看。这一看,她方拍着饱满的胸脯松口气道, “哎哟哟!幸好我这是来的早!” 她话一出口,沈无虞和段明幽都骤然变色,紧张地道, “情况可是危及得很?” 稳婆却稳稳坐到床边,勾着身子将手探进了被子里,一边熟练地忙活一边呵呵笑道, “这位公子的胎位正得很,小娃娃半个脑袋都出来了,我若再晚些,他就该落地了,岂不是白跑一趟?” 苏挽之和段明幽对视一眼,彼此都因为这不期然的变故弄得颇狼狈,也因为稳婆的话,而松了一口气。 “两位大爷,你们在这守着,我可施展不开,还是出去候着吧。” 稳婆感到手下的身/体有些紧绷,瞟眼看见沈无虞的脸红红的,知道他是害羞了。经她手落地的孩子,都能绕着攫阳城的护城河围一圈了,她什么样的产“妇”没见过?倒是紧张自己妻子到顾不上避嫌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段明幽是过来人了,自然懂的,拉着依依不舍的苏挽之退了出去。 稳婆看到沈无虞总算放松下来,笑眯眯地宽慰他道, “公子别怕,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来……放松些,深深地吸口气……对、对……来,再来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痛得嘤嘤嘤的沈少爷:“苏挽之!别再想我给你生猴子!(>﹏<)” 抱着小花生嘿嘿嘿的苏挽之:“少爷……我还想要小板栗小豌豆小松子小……” “滚t^t……” 第119章 小花生 小花生是在腊月十五晚上出生的,比段明幽预计的时间早了二十几日,却是个非常健康的小男娃。 稳婆抱着他出来的时候,也笑得合不拢嘴,连向苏挽之和段明幽道喜。她接生过这么多婴儿,像小花生这么壮实的还真不多见。小家伙一生下来就足有八斤多重,难怪这位沈少爷发动的时候会痛得那样厉害。不过到底是富贵人家,平时将养得好,父子二人都平平安安的,往后也是享福的命。 “这位公子,要不要抱抱孩子?” 稳婆见苏挽之眼也不眨地盯着孩子看,这种头一次当爹傻里傻气的反应她见得多了,双手捧着孩子递过去,苏挽之小心翼翼又稍显僵硬地把孩子圈在臂弯里,低头细细地看。 他在方雁卿生产的时候就见过初生的婴儿了,大抵才出生的孩子是没多大区别的。小脸都红红皱皱的,也没有眉毛,实在有几分滑稽可笑。小花生也同小芝麻小核桃没什么两样,还不如他们乖巧,皱着一张小脸哇哇地哭,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会不会是饿了?” 苏挽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哄,却不怎么管用。 绿衣马上请了乳娘过来,将小花生交给了她,又转身对苏挽之道, “苏少爷,您不去瞧瞧少爷吗?” “小爹方才进去察看无虞的伤势了,让我避嫌。” 苏挽之有些赧然地答道。 其实稳婆一出来他就想进去看无虞的,可段明幽却先他一步进去,还把他拦在门外,说是怕无虞害羞。他也知道神裔产子不同女子,艰难不说,那处还会受伤,生产后月余不能下床的也是有的。像小花生这么重的斤两,无虞定是遭了大罪了。 他想着,又有些心疼。 吩咐红衣去煮红枣莲子羹后,就一个人在卧房外转来转去,等着段明幽出来。 屋子里隐隐约约地响起一阵说话声,不多时,紧闭的房门就打开了。段明幽提了药箱出来,抬头就撞到立在门边的苏挽之,两人都吓了一跳。 苏挽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段明幽倒没说什么,看他一眼道, “无虞已经无碍了,现在正在休息,挽之也下去用些东西吧。” 苏挽之不放心地朝门里看看, “我还是去陪陪无虞。(.)” 段明幽笑着摇头, “无虞也是……睁眼就要找你,你们两个呀!”明明之前生冤家死对头似的。 苏挽之不好意思地笑笑,朝段明幽作揖道谢完,就绕过他要进门。段明幽出声唤住他,打开药箱拣出一盒药膏递过去。白瓷的底上描了些简洁青花,苏挽之一打开,就闻见清凉的香味。 “小爹,这是?” 段明幽圈起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一声,不尴不尬地道, “无虞刚刚生完孩子,身体倒没什么,就是那处……有些裂伤了,他自己也不好上药,就劳烦挽之你代劳了。” 苏挽之热着脸应了,篡着药膏逃也似地奔进屋里去。段明幽瞧着他的背影好笑,面皮这般薄,捉弄起来实在好玩。 “挽之,你来啦。” 苏挽之一撩开帘子,沈无虞就把脸转过来,笑吟吟地唤他。 他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些,精神也不错,就是额上还有些汗水,暂时也不能坐起来,只得仰面躺在床上。 苏挽之怕他不舒服,拿了个软枕将他的头垫高些,又命人端了热水来,仔细地擦去他脸上的汗水。 沈无虞舒服得直叹气,干脆闭着眼假寐。 “挽之,你见过小花生了吗?” 苏挽之正一根根擦拭他的手指,就听见沈无虞问。 明知道他看不见,他还是点头道, “见过了,也抱过了,小少爷长得真好,想来是随了少爷。” 听他这样一说,沈无虞就有些泄气, “小爹也说小花生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认真算起来,他比我还重些呢!” “少爷不高兴?”苏挽之觉出他有点闷闷不乐的。 “当然不高兴了!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小花生像你多一点。” 沈无虞咬着被角看他,眼睛因为哭过的原因还有些泛红。 苏挽之低头亲亲他,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倒欢喜得很。若少爷觉得不高兴,我们再生一个像我的可好?” 沈无虞的脸一时又红又白的,半是害羞,半是胆怯。 “生孩子好痛的……” 苏挽之心里陡升一片怜恤爱意,忍不住把沈无虞圈进怀里,点着他的鼻尖道, “我逗少爷的。你今晚这副模样,差点没把我吓死,就是你想生,我也不允许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好好地在一起。你教小花生练武,我教他念书识字,好不好?” “嗯……” 沈无虞想着他描绘的画面,心中亦是暖意融融。 两个人偎在一起作了番傻爹爹式的交流,过不久,红衣端着宵夜来了,绿衣也把喂饱奶的小花生抱回来了。 沈无虞嘴上嫌弃,一看儿子来了,连忙坐起来要抱他。苏挽之拿他没办法,又取了两个靠枕几个软枕来,让沈无虞舒舒服服地靠在床栏上,才接过小花生递给他。 小花生自然是识得他的气息的,一到他怀里,就挥着小手咿咿呀呀地笑。沈无虞逮着他的小手亲了几口,小花生不干了,缩回手抱在一起,一根指头接一根指头地往嘴里塞。嘴角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沈无虞也不嫌脏,取了帕子给他轻轻地擦,小花生弯起黝黑的大眼睛,啃得更起劲了。 “小东西,你怎么这么馋?” 沈无虞瞧着好玩,伸手戳弄小花生鼓鼓的脸蛋。 “咿呀呀……” 小花生好像不服气似地,挥手打了他一下。 “嘿!敢打我,想造反啊你?” 沈无虞横起眉凶他。 小花生委委屈屈地咕一声,撇撇嘴就要哭。沈无虞又心疼了,抱着他颠来颠去地哄。 “咯咯……” “小崽子,高兴啦?” “咯咯咯……” 苏挽之含笑看着他们一大一小自说自话,倾身过去亲亲大的,又亲亲小的,取了红衣放在桌上温着的莲子羹过来,舀起一勺递到沈无虞嘴边, “无虞,张嘴。” 沈无虞看也不看就张口吞了,红枣莲子羹香甜细腻的滋味在口腔里慢慢扩散开来,他转脸看看苏挽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 “喂我。” “嗯?” 苏挽之疑惑地举着勺子,他已经在喂了啊…… “呆子!笨蛋!” 红衣绿衣已经捂着嘴偷笑了,沈无虞瞪一眼一脸无辜的苏挽之,有些气结,只好把气撒在她们身上, “笑什么笑?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出去!” 红衣绿衣忙不迭地退下去了,走的时候还把揉着眼睛打呵欠的小花生也捎走了。 “少爷……你现在的身子可气不得的。” 苏挽之无奈地道,沈无虞不理他,一个人笨拙地从一堆软枕靠垫上缩回被子里,从头罩到脚,只露出几缕头发。 不知是谁才说过就要当爹爹了,一定会更加成熟懂事的…… 苏挽之想起之前守在门外听到的沈无虞信信旦旦的保证,不由好笑。 手里捧着的莲子羹都有些凉了,他低头就着碗喝了一口,慢慢倾身过去,把捂着沈无虞脑袋的被子撩开,沈无虞探出头,气鼓鼓地道, “我要睡了,你别烦……唔嗯……” “那少爷还要吃吗?” “……要……” “少爷,我喜欢你。” “嗯……嗯?你说什么?” “我问少爷还要吃吗?” “不是!刚刚那句!” “啊……我忘记了……” “苏逸!” ―――――――――――――――――――――――――――――――――――― “明幽、明幽!” 段明幽一回相府,韩青树就急匆匆地迎出来,一下扑进他怀里,连声问道, “挽之真的生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可不可爱?” 为了掩饰沈无虞神裔的身份,段明幽和沈沉璧骗他说苏挽之是神裔,因为怀了孩子想要安静地养胎,于是和沈无虞搬去乡下住了。 今日他接到沈无虞生产的消息,去同沈沉璧说的时候,被韩青树听到了。韩青树想当然地以为是苏挽之要生了,兴奋了整整一天,若不是沈沉璧拦着,他早跑去看孩子了。 段明幽把他搂在怀里,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回答, “嗯,已经生了,是个男孩,长得和无虞很像,白白胖胖的,可爱极了。” “真好!” 韩青树弯起眼睛,扯着段明幽的袖子求道, “明幽,你带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青树。” 段明幽拿他没辙,刚想答应,就见沈沉璧站在门口,沉着脸道, “你今日饭不好好吃,药也不肯喝,我要罚你了。” 韩青树看他黑面神似的,吓得缩了手,垂着脑袋走回沈沉璧身边,拉着他的手认错, “沉璧哥哥,我错了。我乖乖吃药,你不要罚我好不好?” 沈沉璧摸摸他的脸,头转向一边道, “十一,伺候夫人服药。” “是。” 被十一领下去的时候,韩青树还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段明幽好几眼,脸上满满的委屈,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还真是恶劣,干嘛又欺负青树?” 段明幽把药箱顿在桌上,很是心疼地抱怨。 “明幽……我很害怕……” 沈沉璧握着门框的手渐渐收紧, “我不敢让青树再见到无虞,我怕他……真的会想起过去……” 段明幽叹口气,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膀, “青树那么期待这个孩子,我们怎么忍心不让他看?再说无虞走的这大半年里,他脸上的笑也少了很多,我已经想到办法遮掩无虞眉心的红痣了,我想过年之前,就让他们迁回来。” “可是……万一青树他……” 沈沉璧明显是不赞同的。 “沉璧,那些错都是我们犯下的,没理由让青树来承担后果,我们更没有权利把他和无虞分开。若他真的想起一切,再也不愿见到我们,你会放手吗?” “当然不会!” 沈沉璧想也不想地答道。 段明幽笑了, “我也不会。” “既然我们都决定要与他纠缠一生,那为何不选择一个让他更快乐的方式?” 沈沉璧转过脸,与他对视良久,忽而妥协一笑, “罢了、罢了……你总是有理的,就按你说的做吧。” 第119章 完结 腊月二十七一大早,展清墨就回恒春谷将小团小圆接了出来。(.) 往年他们父子三人都是在谷里和端木彻一起过的,端木彻这些年却不知云游到哪儿去了,偶尔捎封信来,除了报平安,最主要的就是向展清墨要银子。他是不指望那个闲云野鹤似的老人家会赶在过年的当儿口回来的。即使他回来了也没什么,本来他今年也打算在谷里过的,毕竟谷里来了位“贵客”,置办那些年货可是稀罕得很,还囤了堆烟花爆竹放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开山呢。 小团小圆年前就眼巴巴地望着了,可方雁卿腊月初放了只信鸽来,说是今年请他们一家去将军府小聚,也好趁此机会让小团小圆见见小芝麻小核桃。 展清墨还是看蔚成枫不顺眼,可小芝麻小核桃他喜欢得紧,指不定就是他未来的“半个儿子”,他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和小团小圆培养培养感情。于是他把两个儿子打扮一新,高高兴兴地带了一大推恒春谷里才有的“特产”上门了。 结果才住下两日,宰相府就派人过来,请方雁卿和蔚成枫去府里过年。 展清墨觉得奇怪, “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他们那里过?” 抱着小核桃哄的方雁卿露出一丝怅然的神情,答道, “可能是段叔叔担心成枫因为蔚小姐的事……触景伤情吧。” 展清墨一时也默然了。 他自己也是为人父母的,纵使看不惯蔚姝,也不好落井下石。虽然她差点害死方雁卿,可蔚成枫对她的惩罚也算是不留情面了。 那日方雁卿九死一生产下两个孩子时,蔚姝被吊在树上已经脱水昏过去了,下人放她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的两只胳膊都折了。蔚成枫请了那个叫王执的大夫来治,自己却没去看她。等蔚姝的伤养好,差不多也到年关了。展清墨还想着赶在节气上,蔚成枫怎么也要撑着面子和那丫头和解的。谁知他写了封信去金家,让金家派人接蔚姝过去。说是年一过完,就要把她送去普陀寺蔚老夫人那里吃斋念佛,好好教养教养,怕不能再在姥爷姥姥膝下尽孝。蔚姝可能被蔚成枫罚怕了,什么话都没敢说就乖乖去了。倒是方雁卿有些过意不去,劝了蔚成枫很久,结果一连几日都没能下床。 方雁卿想到就有点臊得慌,脸又红又热的,展小圆到了他跟前都没发现。还是小家伙推推他,乐呵呵地指着他臂弯里的小核桃道, “雁卿哥哥、雁卿哥哥!小核桃在对我笑呢!” 小核桃很配合地咯咯笑两声,眉眼弯弯的,不知多甜。 展小圆看得眼睛都亮了,张开双臂要抱。 雁卿小心地把小核桃放进他怀里,展小圆歪歪扭扭地牢牢抱住,他本就穿得厚重,圆鼓鼓一团,跟小棉球似的。怀里再抱一团更小的棉球,两团一大一小好似在地上来回滚,展清墨和方雁卿都忍不住笑了。 睡在摇篮里的小芝麻砸吧几下嘴,滚了半圈换个姿势,又继续咬着指头打呼。 展小团小大人样挨着展清墨坐,时不时拿块点心去喂忙得不可开交的展小圆。 蔚成枫一进来,看到这幅热闹温馨的场面,心里的阴霾也驱散不少。他挨个揉完几颗小脑袋,招呼下展清墨,就贴着方雁卿坐下去。 “雁卿,手怎么这么凉?不是让你抱个手炉吗?” 他拿起方雁卿的手捏在手里,眉头就皱了起来。 方雁卿看展清墨一眼,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展清墨嘿嘿笑几声,唤了展小圆展小团下去睡觉,临走时颇有深意地回看方雁卿一眼,方雁卿的脸都要烫熟了。 展家父子一走,蔚成枫就直接凑过去亲他,方雁卿支起手去推,忙道, “成枫,要压到小核桃了!” 蔚成枫低头扫一眼咿咿呀呀叫得欢的小东西,提起他放进小床里,又朝方雁卿压过去了。 “雁卿……我去了军营几日,想我没有?” 方雁卿老老实实地点头, “想。” “有多想?” 蔚成枫把人抱到腿上坐好,伸手去挑他的腰带。[] 方雁卿红着耳垂把脸转到一边,蔚成枫的手才探进他的衣襟,就听见小床里传来两个孩子哇哇的哭声。 原来是小核桃乱踢小腿,把睡熟的小芝麻吵醒了。小芝麻委屈得直哭,小核桃见哥哥哭了,也跟着哭。 两个吃饱喝足的小子哭起来没个完,蔚成枫重重地走过去,一手抱起一个,虎着脸哄。 隔天一大早,相府就派了两辆马车来接人。除了蔚成枫,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坐上去了,展清墨看他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也觉得去相府过年是对的。 今年的除夕算是相府最热闹的一个大年夜了。 且不说添了苏挽之和小花生,就是将军府来的一行人,也让韩青树高兴了大半天。他向来是最喜欢孩子的,屋子里一下多出五个孩子,爱哭的,会笑的,能蹦能跳的,他都一一亲了个遍,最后还是把自己的宝贝孙子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坐在沈沉璧和段明幽之间,随他们拿茶水点心喂他。 苏挽之有记忆以来,就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他自幼和娘亲相依为命,虽然每逢年节,娘亲都会做几道拿手好菜哄他开心,可他其实还是有一点向往普通人家那种热闹的。后来娘亲病逝,他一个人的日子就过得更随便了,往往三餐不继,哪里还有心思去记那些节日? 直到遇见了沈无虞…… 他心中一暖,侧过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少年。 沈无虞怀里抱着眯起眼打盹的小芝麻,他捏着他的小手不停地亲他红彤彤的脸蛋,笑得没心没肺的,好像不曾有过一丝烦恼。 “无虞……” 苏挽之伸出手,悄悄握了下沈无虞的手。 沈无虞疑惑地看过来,就见他满目温柔地望着自己,不由微微一怔。尔后,嘴角轻轻扬起。 入夜的时候,红衣绿衣来传晚饭了。 平日里大得有些空落的饭厅今夜总算是坐满了。一桌子满满当当的山珍海味,都是红衣领着一帮子厨娘花了心思做的,大家你给我夹一块我给他夹一块,都吃得心满意足。 用罢晚饭,天色已经很晚了。段明幽知道展小团展小圆要来,特意命人准备了些烟花。韩青树和沈无虞也吵着要放。苏挽之是管不了沈无虞的,只能由着他去。可韩青树被沈沉璧管得死死的,他可怜巴巴地挨到沈沉璧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哀求, “沉璧哥哥,你让我放放烟花,好不好?” 沈沉璧摸摸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道, “要亲亲我才行。” 韩青树为难地看一眼周围,发现大家都聚在一起看天上炸开的焰火,没人注意到这处偏僻的角落,便踮起脚,在沈沉璧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乖,不许烫伤自己。” 沈沉璧握着他的后脑勺,趁机亲够了本,才把人放走了。 “嗯哼!” 韩青树刚走,他身后就传来段明幽清嗓子的声音。 沈沉璧不由头皮发麻, “明幽,你不去看焰火,躲在这儿做什么?” “老爷不也没去,躲在这儿轻薄夫人。”段明幽呛道。 沈沉璧自知理亏,背起手就要走,却被他拉住了。 “沉璧,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沈沉璧惊讶于他骤然变得严肃的口吻,收敛了笑意问, “什么事?” 段明幽看向远处坐在一起聊得很投机的苏挽之和方雁卿,低声道, “我和展清墨已经商议过了,成枫也同意了,我们想把雁卿和挽之的身世告诉他们。” 沈沉璧还是顾虑他们的身份太过敏感,不是很赞同。 段明幽又道, “若是李承延还在位子上,我也不会冒这样的险。可他去了恒春谷,没有十年是出不来的。十年之后,这天下早就易主了,就算被人知道雁卿和挽之的身份,也翻不起风浪来。何况你还不清楚他们的为人吗?不管雁卿还是挽之,有哪一个是在乎荣华富贵的?” “这些年,雁卿和挽之为着他们的身世都没少吃苦。单说雁卿,有成枫那样护着,骨子里还是胆怯自卑的,更没少受蔚姝欺负。挽之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带着他逃出来的,一个单身女子带者孩子颠沛流离,日子有多艰难自是不用多说。偏偏那女子死前,模模糊糊地提起挽之还有一个兄长。挽之就靠找寻这个兄长坚持了下来。若不是遇见无虞……唉,实在难以想象……” “明幽,我觉得你变了。” 沈沉璧默默良久,忽然开口道。 段明幽一愣。 沈沉璧笑道, “我认识的段明幽,可没有这么多愁善感,也没有这么心软良善。” 段明幽也笑了, “人啊,都是会变的。也许从青树生下无虞那时起,我就变了。一想到无虞可能遭雁卿他们那样的罪,我就有些受不了……沉璧,你看他们两个,即使不知道彼此是亲兄弟,还是那样亲密。就算是为了苏大哥,我也……” “是啊……” 沈沉璧长叹一声, “是我自私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骨肉手足被生生拆散更残忍的?只是……你确定他们可以接受?” “那就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了。” 段明幽搭上他的肩膀,顺着沈沉璧的视线看过去。 韩青树拿了一大束点燃的小烟花在手里,兴奋地朝他们挥了又挥。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好好守着青树,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辈子,多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码完了><这篇文从2013写到2014,我也是醉了。氮素!还不到写后记的时候,因为大家(在哪里、在哪里!快挥挥你们的小手~)期待的皇桑和苏将军的番外窝还没写。然后窝还要写二货莫鸿屿和高冷薛云书的相爱相杀,还有苏挽之和沈少爷的育儿日常,所以正式完结应该是在下周。窝先滚去玩耍了~~~~挥挥~~ 第120章 番外 之无赖与高冷(上) 最近莫鸿屿烦心得很。[.超多好看小说] 自家娘子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爱答不理的就算了,他相信凭自己的耐心和毅力,终有一天可以水滴石穿,拨云见日,赢得美人心。毕竟两人亲也成了,孩子也有了,这辈子注定要纠缠不清的。 谁知薛云书一点为人“夫”为人父的自觉都没有,只要莫鸿屿出去“赚钱养家”,他就一溜烟跑不见影儿了,莫鸿屿只得四处去找,往往把薛云书堵在美人儿的闺房里,气得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还没处说理去,都快成憋成怨夫了。 这日快近晌午,莫鸿屿才伸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不是他懒,实在是昨夜制药熬得太晚,大半夜才眯缝着眼摸上/床。那时候薛云书早睡熟了,也没想着给他留根蜡烛,莫鸿屿摸索着把人搂进怀里,蹭蹭脸蹭蹭颈窝就囫囵睡了。结果一觉醒来,身边的位置已经凉了,帐子外阳光明晃晃地落了一地。莫鸿屿顶着一头乱翘的头发发了会儿呆,才慢慢穿衣洗漱。 “猜猜我是谁?” 他刚洗好脸在铜镜前坐下,低头去抓自己胡乱扔在匣子里的各式发带,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眼睛。 那双搁在他眼睛上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几个指头调皮地动来动去,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了。 莫鸿屿却按着他的手腕,故作震惊地叫道, “内力如此深厚,究竟是何方神圣?” “呵呵……” 小家伙被他哄得不知多开心,笑着笑着就把手松脱了。 莫鸿屿转身抱起他,点着他的鼻尖道, “多谢小侠饶命!” “哈哈……好痒……阿爹放我下来啦,是父亲让我来叫你吃饭的。” 薛一朗胡乱扭动几下,指着门帘道。 莫鸿屿抬眼一看,一身白衣的薛云书站在水晶珠帘后面,眉目清冷,偏偏眉心的朱砂红痣妖冶动人。 这个人他看了十几年了,竟然一点都不觉得腻,真是怪哉。 “说过多少次了,我才是父亲,那是你阿爹。” 明明生孩子那位才该被叫作阿爹的,可耳提面命多次,薛一朗还是要叫错,莫鸿屿蹂/躏完他肉肉的脸颊,又一次纠正。 “才没叫错呢!” 薛一朗捂着脸从莫鸿屿大腿上滑下来,一边辩解一边朝薛云书跑过去,抱着他的腿朝莫鸿屿吐舌头, “奶奶说了,阿爹是上门女婿,以后是要冠薛家姓的,和沈昊辉他爹一样!” 沈昊辉是沈相的长孙,沈将军的长子,和薛一朗在同一间书院上学。两人继承了父辈恩怨,谁都看谁不顺眼,只有在“家里谁是阿爹”这件事上比较有共鸣。 才不一样呢! 一提沈昊辉,莫鸿屿委屈大了。 耷拉着耳朵挨挨蹭蹭地挪到薛云书跟前,屈着腿伏在他胸口上,做小鸟依人状撒娇, “娘子,人家不依啦!沈无虞家可是有两个儿子,除了沈昊辉,还有个苏耀辰呢,这个你怎么不告诉一朗?” “莫鸿屿,把你的蹄子拿开。” 薛云书横他一眼,莫鸿屿却很不自觉地搂得更紧了, “娘子,你又凶人家!” “滚。” 薛云书忍着额角跳动的青筋,袖子一挥,毫无防备的莫鸿屿就当真滚地上去了。 “哎哟!撞到头了,疼、疼、疼……真的好疼……” 他沾了一身尘土,也不着急起来,干脆赖在地上打滚。 薛云书没听见似地抱起薛一朗往外走,薛一朗伏在他老/子肩上,回头看他爹一副倒霉可怜样,很不忍心地把眼睛闭上了。 直到父子两人走远,莫鸿屿才没趣地站起来抖抖衣裳,没脸没皮地撵上去。 席间,他看见桌上摆着自己爱吃的醋溜鲤鱼和粉拖蟹,又嘿嘿嘿地咬着筷子笑了, “云书,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的?” 薛云书头也不抬地往薛一朗碗里夹块鱼肚子, “是一朗爱吃,你少吃点,别和他抢。(.无弹窗广告)” 莫鸿屿知道,薛一朗打小就对螃蟹过敏,而每天的菜单子都是挑食的薛少爷拟的。 “讨厌!云书你就爱撒谎,真坏!” 莫鸿屿偷偷伸出左手,没脸没皮地在薛云书腿上轻拧一把,薛云书身形一僵,随手摸出根银针扎在他爪子上。 “嘶――” 莫鸿屿哀嚎一声,左半边身子顿时麻了。 “阿爹,你又怎么了?”薛一朗见怪不怪地问,每次吃饭,莫鸿屿总要发出几声惨叫,今天算少的了。 “哈哈……没事儿、没事儿!阿爹只是吃太快,咬到舌头了。” 莫鸿屿戳着饭碗强颜欢笑,那股子酸麻的感觉已经顺着左手蔓延到右臂来了。等一顿饭吃完,他就僵在座位上动惮不得了。 “一朗,今日夫子要带你们去湘兰湖踏青,我让薛成跟着你,可不许再调皮捣蛋。” 薛云书牵着薛一朗绕过石头样杵在座位上的莫鸿屿,把他交给等在门外马车前的薛成。薛一朗乖巧地应一声,趴在窗户上朝薛云书挥手。薛云书目送马车走远了,才慢慢转身,却没有走回府里,而是沿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莫鸿屿久久不见他回来,暗道不妙,恨不能立刻起身追上去看个究竟。偏偏他今日疏忽了,身上没带着解药,等丫环来收拾桌子,他全身上下只剩眼珠能动了。他朝丫环使了无数个眼色,让她去卧房把他的宝贝木匣子拿来。可那丫环再伶俐,再会看眼色,也不懂读心术。倒嫌莫鸿屿一大坨盘踞在那里碍事,叫了两个家丁过来把他搬到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消食。 待到莫鸿屿能活动自由的时候,太阳都偏西了,薛一朗也踏青回来了,滚了一身泥巴不说,右眼上还挂了个乌青的圈圈,上面已经抹了黑色药膏,看起来跟熊猫眼样,全然没有早上出门的神气劲儿了。 “一朗!” 莫鸿屿一看还了得,心疼地把薛一朗扯进怀里摸摸看看,确认除了脸上的伤没什么大碍,才转向薛成问, “怎么伤成这样?和谁打架了?” 薛成背上滴落一排冷汗,暗暗庆幸少爷不在, “姑爷,是小少爷和沈将军的公子起了点小争执,然后就……” “阿爹!你不要怪薛成啦!” 薛一朗气呼呼地插话, “都是那个沈昊辉的错!我风筝放得好好的,他也要放,那么宽的草地还偏偏来挤着我,结果风筝线缠在一起只能剪了,我最喜欢的鲤鱼风筝也不知落哪儿去了,他还说我是故意的……” 说到后来,薛一朗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简直岂有此理!” 莫鸿屿气得直拍桌子,他的宝贝儿子他连根指头都舍不得动的,现在遭人欺负了不说,还被揍破了相。 “姑爷,你别气、别气!” 薛成连声安抚道, “其实那沈少爷也没讨着好,少爷伤了右眼,他伤了左眼,还扭到了脚……这个……” “……” 这下薛一朗不吱声了,乖乖站在原地,抬起眼偷瞧莫鸿屿的脸色,一看就是做错了事等着挨罚的。 “谁先动的手?” 气过之后,莫鸿屿冷静了些,也想到要问清楚细节。 “我……” 薛一朗的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你这个小崽子,活该人家揍你!” 莫鸿屿又拍着桌子跳起来了, “给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动手打人、不要动手打人!就是不听!我……唉!我懒得说你了,等你爹回来收拾你!” “父亲!不要告诉阿爹!” 薛一朗听莫鸿屿要向薛云书告状,立刻抱着他的腿哭了, “阿爹会狠狠罚我的!” “哼……终于知道改口啦?” 莫鸿屿对这两个互换的称呼受用得紧,揉着薛一朗乱糟糟的头发道, “我可只能保证你爹不打你屁/股,但是抄书和去相府赔罪是少不了的。” “哦……谢谢爹……” 虽然不用被丢脸地打屁股已经很好了,但一想到要去向沈昊辉赔罪,薛一朗就没有讨好莫鸿屿的心思了。 “你说什么?”莫鸿屿眉毛一挑,“慈爱”地看着薛一朗问。 “我说谢谢父亲。” 薛一朗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闷闷不乐地由薛成抱去书房抄书了。 莫鸿屿又在院子里等了些时辰,再抬头看看天色,都要黑尽了,也没见薛云书回来。他按捺不住便自己出门去找。 能让薛云书待到这么晚的地方,就只有棉柳巷的倚红楼了。 他走进去一打听,才知道今夜在城中心的落雁湖上有艘画舫新航,楼里最漂亮的公子姑娘都要去上面招待客人。薛云书一早就订了票,现在已经上去了。 莫鸿屿挑着嘴角,一步步朝楼里的老鸨白衣荷逼过去,直把她逼到窗口边上,手一伸,道, “给我一张票,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白衣荷当然巴不得这个瘟神不要再来,他来一次,她就被吓得短命一次。亏她以前还以为他是个善良好欺的老实人,好心收留他不说,还想培养他当楼里的琴师,没想到这人却是披着狼皮的羊。 可那画舫的票早在五日前就卖断了,这次声势造得大,一张票买到三千两银子还供不应求,她又是和南楼搭伙做的,既拿不出票,也不能做主随意放莫鸿屿进去。 “我不管!你不让我上去,我就不走了!” 莫鸿屿不听她解释,拖根凳子堵在白衣荷面前耍赖。 白衣荷真想一帕子捂死他算了,画舫还等着她去击鼓开航呢,这个人却好说歹说都说不通。 她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想了会儿,思忖着莫鸿屿只是要上去,既然没票了,那想不要票的法子不就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将军的番外要长一些,窝还要酝酿酝酿,先写二货莫鸿屿的y^o^y 第121章 无赖与高冷(下) 嘭、嘭、嘭! 三下震耳欲聋的鼓声后,本就热闹的雁栖湖顿时人声鼎沸,白衣荷放下鼓槌,接过身边小丫鬟递来的火折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将放在船头的烟花点燃。待引火索兹兹地烧尽后,咻地一声,一道银光直冲天际,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团五颜六色的的焰火。 而这艘名为“蓬莱”的画舫,便在不断绽放的明丽焰火中缓缓驶向前方。 没有人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在何处,也没有人关心。 唯一确定的,便是画舫会在天亮的时候驶回岸边。 高达五层的船身此时早已灯火辉煌,薄透的白纱在夜风中徐徐招展,映在上面的人影隐隐绰绰的,好似也要随着流动的轻纱飞往天际。 白衣荷领着十名头戴面纱的女子,一路走过五层的十数个雅间,每经过一处,便有客人好奇地探出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女子,恨不能将遮去她们真容的障碍物凭空烧出个洞来。要知道,今夜画舫上所选用的少男少女,净是南楼并倚红楼里,最新鲜水嫩的颜色,并且个个都有技艺在身,寻常客人是见一面都难的。所以画舫上早就定了规矩,除设有雅间的第五层外,其余楼层的客人是不能随意挑拣他们的。就是这第五层的客人,也最多只能选两名。 也不知是哪位尊客,竟有那般面子和银子,一下召唤十名女子取乐。 白衣荷很快便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 因为她终于在走到最后一间房的时候停了下来。 看得兴味正浓的各人对望一眼,刺溜一下就缩回身/子,忙不迭地把门扣上了――大名鼎鼎的薛云书薛少爷的闲事他们可不看窥探。 白衣荷听了那些声响,心里越发惴惴不安。 那些大多有头有脸的客人都忌惮薛云书得很,她又何尝不怕?她只盼着莫鸿屿这个瘟神真能把薛大少降住了,别再往自己楼里来。她虽然舍不得薛云书这个阔绰的主顾,可每次莫鸿屿来寻人砸坏的东西,赶走的客人,也让她损失不少。长此下来,她也算不清究竟是赚了还是赔了。 唉…… 白衣荷叹口气,转眼扫向身后一众女子,头又有些痛了。 定了定心神,她才拢起广袖,在雕花木门上敲一敲,放柔了声音道, “薛少爷,是我,白衣荷。” 里面很快便传来薛云书清冷的声音。 “进来。” “是。” 白衣荷应一声,走进去将两扇大门敞开后,就在门边站定。那十名女子款款踏进门来,每人都穿着一样的水青色衫子,纤腰上束着葱绿腰带,看来清爽宜人,又不失娇媚,想来面纱下的容颜也甚是姝丽。 薛云书一一扫眼过去,许是在风/月之地历练久了,并未露出惊艳的神色。倒是眼光落在最后一名女子身上时,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僵硬,视线也停留得久了些。那女子也察觉到了,垂着的脑袋又低了低,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薛云书眉头一皱,敛着表情高深莫测的,也看不出喜恶。白衣荷背上浸了层冷汗,只觉得今晚要是熬过去了,她此生恐怕也遇不上什么难事了。 “不知薛少爷……看上了哪位姑娘?” 白衣荷摸出帕子擦擦脸上的汗,强笑道。 薛云书冷冷睨她一眼,手一抬,指向最末那名女子。那女子欣喜地抬起头,一双描了金线银粉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薛云书,身形一动就要朝他走去。却见薛云书竖起手掌,慢慢道, “除了她,都留下来。” “呃……” 白衣荷显然愣了一下,才回神道, “是、是!既然薛少爷选好了,我这就把她带下去。” 其余九名女子见那名女子被薛云书点名剔走,都埋着头暗暗发笑。谁叫她早前一副拽样,嫌她们不够高的太矮,不算纤瘦的太胖,好像她一身高高大大的骨头架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赛过了天仙似的。 哼,活该! “云云,随我下去罢。” 那女子站在原地不肯走,白衣荷只好伸手去拉她。 谁知她把手一抽,闪过白衣荷就直奔坐在上位的薛云书去了。 其他女子都被她突来的动作吓得捂起嘴低叫,那位薛少爷的确又俊俏又大方,可也古怪得很。平常来倚红楼饮酒作乐,都是选了美人在房中弹琴歌舞,并不许人碰他的。 倒是有人不信邪,仗着貌美嘴甜,倚进他怀里撒娇发痴,听说手腕子都给折了,以后见到薛少爷就绕路走了。 “你――找死么?” 果然,那个叫云云的一摸上薛云书的袖子,就被他捏住手腕了。 “哎呀!薛少爷,你弄疼人家了啦!” 云云好像不知道怕,扭着僵硬的“细”腰朝他撒娇。 白衣荷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只能苦着脸给薛云书赔不是,一面又伸手去拽云云。 “薛少爷,云云她今日有些不舒服,脑袋可能不太清楚,我这就带她……” “不用了。” 薛云书打断她,隔着面纱捏起云云的脸,左右看了会儿,忽然笑了。 “云云是吧?既然你这么想伺候我,那我就把你留下来。要是伺候得我不满意……哼。” 那轻轻地一哼,把其余几人的脸都吓白了。 白衣荷见这一计险险成了,赶鸡仔似地把那些姑娘都赶出去了,自己也跑得飞快,竟是一刻也不敢多留。 满屋子的人转眼就跑了个干净,只剩下没有表情的薛云书和黏在他身上不肯起来的“云云”。 “莫鸿屿,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薛云书带着劲风的右手直拍向伏在他身上的莫鸿屿的后背,莫鸿屿诈尸一样蹦起来,看似笨拙地躲过一击。 可惜动作过大,松松系在头上的面纱脱落下来。他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的对着薛云书,还怕他瞧得不仔细,一个劲儿地往近了凑。 薛云书按着不断爆起青筋的额角,嫌恶地道, “化的什么鬼,丑死了!” 莫鸿屿不信,跺着穿了绣花鞋的脚,振振有词地反驳, “哪里丑了?人家可是找了倚红楼最会妆扮的姑娘给收拾的,都说凭人家的美貌,指不定能选上下一届的花魁呢!” 薛云书忍无可忍,伸手把他涂得五光十色的脸扳远些, “要是花魁都长你这副尊容,倚红楼早关门大吉了。” “讨厌!” 莫鸿屿嗔道, “娘子你好坏,取笑人家!” “滚远儿点。” 薛云书见他又有挨过来,摸出根银针就丢出去了。 莫鸿屿早有防备,一个灵活侧身便躲过了,那银针稳稳扎进地毯里,只露出很短一截。 莫鸿屿知道薛云书向来身上只放一根针防身,即使以前吃过自己的暗亏,他还是不肯服输。于是大着胆子走上去,一屁/股坐在薛云书腿上,勾着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怀里,挑了一缕薛云书垂在肩上的长发,缠在手上绕来绕去地把玩。 “重死了。” 薛云书语气森森地道,手上已经汇聚了内力,似乎下一秒就要出招。 “娘子,你真是不解风情!” 莫鸿屿委屈地抱怨,手也没闲着,借由在薛云书身上乱摸的功夫,把他周身的大穴都点完了。 薛云书刚一运气,就怔住了。 “莫、鸿、屿!” “哎呀!” 莫鸿屿翘起兰花指在他胸口戳来戳去,无辜地眨眼道, “公子不是叫人家好好伺候吗?你这样动来动去,人家怕伤着公子嘛~” “快给我解开。” 若是手能动,薛云书怕自己已经劈死他了。 “不要!” 莫鸿屿头一撇,就从薛云书腿上滑下去了。一个人挥着香死人的帕子在屋子里转悠,捻起桌上的山楂糕吃了几块,眼睛就溜到旁边的酒壶上去了。 他掀开盖子嗅嗅,赞一声好酒,拣起个杯子倒满了,狗腿地送到薛云书眼皮子底下, “娘子,要喝酒吗?” 废话! 薛云书瞪他一眼,他现在手脚都不能动,喝哪门劳什子酒! “娘子,你好凶哦,人家害怕……” 莫鸿屿仿佛真的受了莫大惊吓,手一抖就将盛得满满当当的杯子扔在薛云书身上了。 薛云书对衣着素来讲究,出门时穿的就是件簇新的描云竹图案的烟白长衣,内里着了件轻薄的棉纱白衫。上了画舫后,他又嫌闷热,干脆将外衣脱了,只剩那件白衫。结果莫鸿屿“不小心”撒他一身酒,眨眼功夫上身就湿透了,衣服密不透风地紧紧贴在身上,莫鸿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显露的“风光”看。 薛云书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喝道, “脏死了!还不给我解开!” 莫鸿屿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嘴角邪邪一笑,咬着薛云书的耳垂道, “公子,是云云不小心。云云这就给您……收拾干净。” 说着,他就当真俯下/身,嘴贴着薛云书打湿的衣裳,伸出舌头慢慢轻吮……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忽然传来薛云书的怒吼, “莫鸿屿!你敢!” 只是那怒吼里夹杂着啜泣,听来并不威慑。 再过一会儿,屋子里又没声儿了,临着窗的软床也放下了香帐,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艘名为“蓬莱”的画舫,正如传说中的仙岛一般,随着清波逐流,摇摇晃晃地,朝着明月升起的方向驶去,好像要驶进那浩渺的光辉里。 从那日起,赫赫有名的薛云书薛大少爷就再也没有涉足过任何烟花之地。而那位叫云云的姑娘,也不见了踪迹。 一年之后,薛太傅府上又添了一个曾孙,取名莫双白。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存稿中,戳戳更健康 因为要攒新文,所以《病夫》的番外很可能(非常可能!)要隔日更了 第119章 番外 之后来(一) 恒春谷里四季如春,是无所谓季节之说的。位于山谷深处的忘忧山庄更是隐没在芳草繁花之间,让人忘却时间流逝,岁月更迭。 元喜倚靠清心阁走廊前的栏杆坐着,静静看绵绵细雨如霜糖般撒落在净白的石板路上,一点点晕开深灰色印子。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接,带点氤氲温度的雨水徐徐降在手心里,有点儿痒。 元喜又开始怀念恒春谷外,更准确的说,是皇宫里,不似这般密密柔柔飘洒,在雷电轰鸣中砸得手心都麻木的盛夏的暴雨了。 也许应该说,他怀念的是那个坐在窗前,伸手去接雨水的人。 那已经是二十四前的事了,却如同刻印在元喜脑海中一样清晰。 那一年,他才二十二岁,比二十三岁的李承延还要小几个月,却已经随侍他身边十四年了,算得上皇上跟前的“老”人,红人。再往前一些,皇上十六岁大婚那日,也是他在朝阳殿里守夜当值。 可是,在更早之前,他就见过那个人了。 那个云泽万民敬仰,如同神祇一般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 元喜觉得自己算是一个好命的人吧。虽然爹好赌嗜酒,打跑了他娘,还把他卖进宫里换钱。他小小年纪遭了酷刑,眼见同一张铺上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伤势过重死去大半,他却挣扎着捡回一条命,还因为和二皇子年龄相仿,被选去柳贵妃宫里伺候他。柳贵妃是后宫里最漂亮的娘娘,也最受皇上宠爱,聪明伶俐的二皇子自然也被皇上视若珍宝。若不是依循云泽顺位继承的祖制,恐怕太子早就换了人选。所以那些被分送去其他地方的小太监,都很羡慕元喜。柳贵妃人虽然冷了些,却并不凶恶,赏赐奴婢更是大方。二皇子有与他一般大的薛家小少爷当玩伴,自然不会有闲工夫作弄元喜。 真是再好没有了的日子,若自己再不知足,恐怕就该遭天打雷劈了。 元喜也的确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他没有什么野心,金钱也好,权势也罢,他都没想过要争。(.无弹窗广告)他就希望自己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把每月的俸银攒着,等到年纪大了做不动的时候,可以去宫外随意什么地方,买个小小的带后院的宅子,种些瓜果蔬菜,养几只鸡仔,安静地过完这辈子。 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一场不期然的寒凉秋雨浇下来,刚攒满一小匣子碎银的元喜就病倒了。幸好只是感染风寒,抓些祛热散湿的药煎了喝就好。可宫里的好药都是给主子们准备的,奴婢用的药既贵又次,还不一定治得好病,元喜仗着自己年轻,又舍不得存了许久的银子,就一直拖着没去看病。 熬过去就好了。 他安慰自己,耐着眩晕继续一天的活计。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挨过晚膳,哄睡了二皇子,他就可以好好歇息。 有了这个奔头,元喜强打起精神,把柳贵妃每天下午都要喝的玫瑰花露盛好,放进托盘里小心翼翼地送去御花园。 那一日柳贵妃的心情极好,清冷的脸上难得带了些许笑意,听说是娘家来了位重要的亲戚,特意挑在柳贵妃生辰前夕来贺寿。 真是位英俊的少爷! 吓!看起来年轻得很,却长得不知多高! 他的眼睛生得真好,黑黑亮亮的,真精神! 啧啧,那嘴才好看呢,薄薄地一勾……嘻嘻! 送了糕点回来的两名宫女一路叽叽喳喳地笑,兴奋得不得了,路过元喜的时候还特意和他打了招呼。元喜知道她们说的是那位客人,却实在提不兴趣去听。可能是晌午累极了趴在桌上打盹受凉加重了病情,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沉得快挂不住了,脚下也虚虚浮浮的,每一脚都试不出深浅。手上更是软绵无力,几乎抓不稳东西。 好不容易走进花园里,刚远远瞥见柳贵妃插着金步摇的云髻,元喜腿一软就跌到地上,人没怎么摔着,就是托盘里的汤盅碎了。(.好看的小说) 玫瑰花香甜的味道顷刻流溢出来,淡粉色的汤汁溅得满地都是。元喜脑袋里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伸手抖抖索索地去拢,途中被一只手拦住了。 “小心割到你!” 那人的声音干净清朗,语气却是关切着急的。 元喜僵手僵脚地抬起脸看他,的确是个年轻英俊的少爷,二十出头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却出奇地温和。 “你的手好烫,是生病了吗?”见元喜呆呆傻傻的不说话,他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真烫得吓人。 “站得起来吗?”他又问。 元喜摇摇头,又点点头,那人笑着把他扶起来,还弯腰掸去他身上的灰尘。元喜这才注意到,他真的好高,自己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了,也才到他的胸口而已。 “鸿睿,怎么停下了?” 柳贵妃见苏鸿睿站在路中央好一会儿没动,由寇蓉扶着跟过来看。一眼就瞧见满地碎片汤水和手足无措的元喜。 “娘、娘娘!” 元喜脸色煞白,屈膝重重跪在石板路上,一个劲儿地叩头请罪。 柳贵妃虽然不苛待下人,并不代表她不处罚犯错的人。元喜犯这种粗心毛躁的错误,按例是要挨十下板子,扣掉三月俸银的。 “元喜,你自己下去领罚吧。” 元喜这才停下来,应声谢谢娘娘,伏在地上等柳贵妃离开。 柳贵妃转头对身侧的苏鸿睿微微一笑,牵起他的手折回去,一面走,一面柔声埋怨, “你这孩子!都说让寇蓉去给你取书了,非要自己去,若是刚才那汤盅翻在你身上,烫伤了可怎么办?” 苏鸿睿好脾气地笑笑,不知对柳贵妃说了什么,把她逗得高高兴兴的,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 “你呀!枉你有这份儿心,姨母也不追究了。寇蓉,就按苏小将军说的去办吧!” “是,娘娘。” 直到看不见柳贵妃了,元喜才抖抖索索地爬起来,下/身重又沾满了泥土,膝盖磕在碎瓷片上硌得生疼,他边揉边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想到刑房里实打实的板子和被扣掉的三月俸银,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他也不擦,仍由涕泪糊了一脸,木木地只管往前走,好像下定了决心赴死一般。 追上来的寇蓉叫住他,细细的柳眉一皱,又好气又好笑地数落, “你还是个气性大的!” 元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扯着袖子胡乱擦擦,抽噎着唤寇蓉姐姐。 寇蓉在他额头上狠狠一戳,骂道, “要是娘娘见了你这倒霉样子,非把你赶出去不可!还不赶快洗把脸,拾掇干净了,去御药房取药。” “取……取什么药?莫非是娘娘她不舒……” 元喜瞪着眼愣愣地问。 “呸、呸、呸!” 寇蓉连忙捂住他的嘴, “这种话你都敢乱说,嫌脑袋长得太牢了是不?” 元喜被她吓得再不敢开腔,眨着眼发出无声的询问。 元喜是跟在二皇子身边的随侍,寇蓉是跟在柳贵妃身边的随侍,换句话说,她是看着元喜长大的,待他自然与别人不同。于是放缓了语气解释, “苏少爷跟娘娘说了,刚才是他想亲手把汤盅端给娘娘,没想到烫手撒了,结果连累你受罚。他心里过意不去,朝娘娘说了好些好话,娘娘一高兴就免了你的责罚,还让你去御药房抓药治病。你啊,真是撞见贵人了!” 其实柳贵妃和寇蓉哪里看不出苏鸿睿是在撒谎?凭元喜那副慌张害怕的样子,就知道汤盅是他打翻的。不过柳贵妃顾着苏鸿睿的面子,又感念他心善,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元喜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了,这次他擦了很久都没有擦干。心里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向那人道谢。 可那天以后,苏鸿睿就再也没来看过柳贵妃了。 元喜喝了御药房的药,伤风很快就好了。他做起事来比以往更加谨慎,更加卖力,仿佛服了灵丹妙药似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得的赏赐也渐渐多了起来。等他十五岁生辰一过,二皇子搬去自己的沐泽殿时,柳贵妃直接将元喜调了过去。他不再是李承延身后的小跟班了,他成了沐泽殿的总管,负责李承延的饮食起居,就连李承延去听薛太傅讲学,他也要跟去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元喜发现了李承延和薛太傅之子薛晓云之间的暧昧关系。 他们总是同起同卧,抵足而眠,往往夜深了,还能听见内室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和压低的笑声。时间一久,就有闲话在太监宫女之间流传。他们大抵还是有些怕元喜的,因为元喜和他们不同,没有一点“骨气”,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简直是天生的奴才命。所以他们交流宫闱秘辛时,都自觉地背着元喜。偶尔元喜听到些许,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喜欢”“迷惑”“宠爱”之类的。 他不敢告诉李承延,也不敢告诉柳贵妃,叫来手下的人训斥一顿,耳根立刻清静了不少。 喜欢么? 暗地里,元喜也会琢磨。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不能也不配拥有这种感情的,因为身体的残缺,注定他无法同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更遑论情/爱。 他早就认命了。 可那个春风和煦的下午,握着他的手把拉起来的人,却频繁地出现在自己梦里。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他只想着,一定要再见那人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若能亲口对他说声谢谢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可能要长一些,窝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从元喜的角度切入,用第三者的眼光来阐述,才能更加凸显皇桑的渣,以便窝狠狠地虐他!(窝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银#^_^#) 第120章 后来(二) 也许一件事情期盼太久,真的会变成现实。 元喜终于再见到苏鸿睿了。 不过这一次,是在二皇子的书房里。 元喜端着茶水点心进去,那人正和李承延一起翻看兵书,脸上依旧挂着温和包容的浅笑,耐心地为身旁的人解惑。他们挨得很近,似乎随时都可能碰到对方的身/体。却又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连对话都显得客气拘谨。 元喜不敢打扰,放下东西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门外,薛小少爷抓着栏杆伸长了脖子往里瞧,嘴巴撅得高高的,眼睛里水雾蒙蒙,委屈又愤慨的样子。元喜不敢怠慢,弯着身/子行礼, “元喜见过薛少爷。” 薛晓云吓一跳,狠狠瞪他两眼,捏起拳头砸了几下栏杆,掀开衣摆跑远了。 元喜惹得一头雾水,满腹狐疑,也不敢去追。他还要守在门外,听候二皇子差遣。 那一天,是元喜人生中最漫长又最短暂的一天。 那人和他仅隔着一堵墙,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们之间却横亘着太多东西,比几千几万堵墙加起来还要厚重。 元喜知道,自己是半步不得逾越的。 他就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等着那人出来,再对他说声谢谢,算了却积久夙愿。 直到日头偏西,苏鸿睿才被李承延送出来,他好像着急离开,婉拒了李承延留他用完膳的邀请。当他经过元喜身边时,元喜慌张地抬起头,“苏少爷”三字还未出口,那道身影已经走得很远了。 那日的晚膳,二皇子仍旧是和薛小少爷一起用的,厨房送来的也都是薛晓云爱吃的菜色。 平时胃口很好的薛晓云却撂下筷子不肯吃,抱着胳膊坐在位子上生闷气。 “晓云,谁招惹你了?” 一向对人冷淡的二皇子,只会在薛小少爷面前流露温情,连语气都格外耐心温柔。 他一问,薛晓云的眼圈就红了,哽咽道, “你还理我做什么?苏鸿睿那么好,大家都夸他赞他,你母后也那么喜欢他,你去找他吃饭好了!” “晓云,胡说什么呢!” 李承延放下筷子握住薛晓云的手,笑骂道, “我说怎么最近都不给我好脸色看,敢情因为苏鸿睿吃醋了?” “才、才没有!” 薛晓云的脸红了,元喜的脸白了。 李承延怎么把薛晓云哄高兴的他都不知道了,他只在意二皇子用这般轻佻不屑的口吻提及苏鸿睿。 那他主动与苏鸿睿亲近,就不是出于他所说的崇敬景仰那么简单了。 他有目的的,他一定是有目的的! 元喜看着言归于好,亲昵地偎在一起的两人,眼里流过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阴暗情绪。 他多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二皇子好学上进,许是存了真心要向苏鸿睿讨教,并非要欺骗利用。 可他明明记得,李承延曾和薛晓云说起,他此生最想做的便是当一名闲散王爷,与他逍遥快活,而且他马上要获赐封地了,还学行军打仗之术来做什么? 然而容不得元喜细想,宫里转眼就翻天了。 一向温良纯善的太子殿下竟趁为皇上侍疾的机会,在汤药里下了索命的剧毒。若不是太后养的波斯猫嘴馋,趁着汤药放在桌子上冷却的功夫偷喝了一口,那吐血丧命的就该是缠绵病榻的当今圣上了。 药由太子亲手熬制,亲自端来放在桌上,并未经过他人之手。皇后还特意在皇上太后面前提过此事,以彰显太子仁孝。 事败后,皇上暴怒之下连审也不审,直接将太子下到天牢,定了秋后处斩,皇后也受连累被打入冷宫。 皇上的朝阳殿,除了柳贵妃和太后,再也没人能进得去。 一个眨眼,二皇子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依循云泽顺位继承的祖制,他就是毫无争议的太子。 可皇上大概是心冷了,也可能病糊涂了,再也没有提及立储之事。 当年冬至,攫阳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皇帝于睡梦中溘然长逝,未及留下只言片语。举国大恸,朝野共哀,皇城内外,一片素白凄然之色。 太后垂帘朝堂,带着适度的忧伤与疲乏,和众臣商讨册立新君。戍边将军武青桐舟车劳顿,幸蒙恩宠,特赐座太后阶前。 依循祖制这样的话,在众大臣嘴里滚了一遭,又默默地咽回去了。 谁都知道,太后最不喜性子冷清的柳贵妃,也不偏爱冷冰冰的二皇子,她捧在心尖上的是自己外甥女淑妃诞下的三皇子。 太子眼见是翻身不能了,柳贵妃后家无人,只占着贵妃的虚名,专宠她的皇上去了,她与二皇子在这宫中无异于孤儿寡母,太后并不忌惮。 太后还曾当着柳贵妃的面,夸李承延深得皇上喜欢,常听陛下赞他孝顺恭谦。 往往孝顺恭谦的皇子,都扶着皇上的灵柩去荒无人烟的深山守陵去了。而他们的母妃,则远到普陀寺代发修行,为先帝祈福。 如此暗淡的前途摆在面前,二皇子对着薛晓云也笑不出来了,整座沐泽殿一片愁云惨雾,唯独柳贵妃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清冷自持。 苏鸿睿却比以往来得更勤了,薛晓云一气之下回了太傅府,李承延非但没将他劝回来,反而开始执留苏鸿睿用晚膳。 元喜见到他的次数也多了,可每一次,那句谢谢都失之交臂,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也随着时间一起渐渐泄没了。倒是李承延和苏鸿睿越走越近,几次元喜送东西进去,不是看见苏鸿睿握着李承延的手教他画布阵图,就是李承延枕着苏鸿睿的腿小憩。 情状之亲昵,好比李承延与薛晓云独处之时。 可还是不一样的。 在苏鸿睿红着脸低下头或调开视线的时候,元喜分明瞧见李承延眼里闪过慑人的冰寒和……厌恶。 他的确是有所图的。 而堂堂一位皇子,究竟要向那位年轻的将军图谋什么呢? 直到太后不顾众议,执意立三皇子为帝,常年驻守边境的镇国将军苏简捏着一半虎符回城拥立新君,元喜才明白,李承延图的是苏家的势力,要的只是苏鸿睿父亲手里的重兵。 野心勃勃的太后没料到柳贵妃还藏着这样的救命符杀手锏,她纵有再多个武青桐也抵不过一个苏简。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皇子们该封王的封王,该赐封地的赐封地,偌大的皇宫一下就冷清了许多。而失了三皇子这颗棋的太后虽收敛了许多,却并不安分。身为祖母,她虽不喜自己的皇孙,却可以操控他的婚事。 太后的侄女很多,正值韶华,貌美如花,兼具才情的更多。 谁知皇上统统不要,他唯一想娶的,只有与他一起长大的薛晓云。 元喜站在殿外,听到了他与已经贵为太后的柳贵妃争吵。 什么薛家有今日的辉煌显耀,正是依仗陛下的恩宠,薛晓云年轻尚浅,资质平庸,并不能为皇上分担一二;什么苏将军手握重兵,鸿睿又骁勇善战,卓有才华,是与陛下携手并肩的不二人选……还有太皇太后根基深厚,不容小觑…… 元喜不懂,他只晓得,太后在逼皇上选择,是要薛晓云还是苏鸿睿。 那次争吵并没有结果。 只是皇上去将军府的次数又突然变得勤了。 每次元喜都跟在他身边,听他与苏鸿睿谈治国利民之策,看他们切磋剑术,对弈,品茶,谈天。 眼睁睁地,任由苏鸿睿越陷越深。 而每次回宫,只有在见到薛晓云的时候,李承延才会露出真正毫无防备的笑容。他甚至拥着薛晓云,抱怨苏鸿睿肩背太硬,长得太高,抱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若不是为了他与薛晓云的将来,他绝不肯如此委屈自己。 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践踏他的真心! 元喜捏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按捺不住的。 然而,最先按捺不住的人,竟然是太后。 太后很早就知道李承延和薛晓云之间的关系了。李承延也没想过瞒她,甚至郑重地告诉太后,将来他赐了封号,得了封地,第一件事就是立薛晓云为王妃。 薛晓云比李承延年纪小些,又是家中独子,自小被娇惯长大,虽然任性了些,却率真可爱,很容易讨人喜欢,何况李承延专情于他,他又是神裔,并无子嗣之忧,太后便慢慢接纳了他。 如果不是太子妄图逼宫,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成亲了。 可哪里来的如果? 李承延初立为帝,脚跟还没站稳,太皇太后却随时随地可能反扑。苏家虽被拉入皇上的阵营,可没有任何维系的东西,抽身易如反掌。 李承延自己也知道,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与对他有意的苏鸿睿成亲,那么苏简手中的势力就能为他所用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又是另一回事了。 “承延,你和薛……薛公子是很好的朋友吗?” 时间久了,苏鸿睿也看出端倪,一次李承延去将军府探他,苏鸿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元喜不知道多庆幸,以为他总算识破李承延的真面目了。 却听李承延答道, “我与晓云是一起长大的好友,自然亲厚了些。” 模棱两可的回答,淡然的语气,分明是不想透露他与薛晓云的关系。 “啊……是这样。” 苏鸿睿点头笑道,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 李承延握住他捏棋子的手,注视他的眼睛。 苏鸿睿颊上飞红,缩回手,不好意思地摇头道, “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可以开虐了,这种兴奋到停不下来的赶脚是肿么回事-_-!!!! 这一章把渣渣皇桑为什么要接近苏将军的原因写明了,有筒子问起鲍小翅单恋的对象是谁,其实窝在文中隐晦地提了下,这里又提了下,机智的尼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剪头→→ 第121章 后来(三) 一大清早朝阳殿里就很热闹。元喜并一众太监宫女跪在地上,内殿不断传来砸东西的声响。稀里哗啦的,也不知是白玉观音像碎了还水晶花瓶摔了。还有些瓷器摆件的碎片不时溅到外面来,有些直接砸到跪在最前面的元喜身上了。 薛小少爷一边丢东西,一边哭,嘴里一直嚷着“我不要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家!” 皇上耐着性子劝, “说什傻话!这里就是你家,你还要去哪里?” 薛晓云却不受劝,反而闹得更厉害了。 “不!这儿是你和你母后的家,我的家是太傅府,我要回去,今天就要回去!” “是不是母后为难你了?” 李承延听他这样说,便猜想可能此事与太后有关。 薛晓云咬着唇角,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李承延心疼地抱着他哄了半天,什么好话都说尽了,还承诺要带他出宫玩两天。可薛晓云就是不松口,梗着脖子要走。 两人又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李承延妥协了,叫了元喜进去,让他把薛晓云的衣服收拾几件,再安排辆马车送他回府小住几日。 元喜应了声,带着几名宫女进内室收拾。李承延被薛晓云突来的倔犟气得不轻,忍着一肚子气去御书房批折子。薛晓云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只管哭,元喜看不过眼,矮着身递给他一张帕子。薛晓云接过去擦干净头脸,抽抽噎噎地指挥正在收拾包袱的宫女, “你、你们几个……凡是……呃……凡是我的东西,都给我……给我收齐了,一件也不许落下!” “这……” 几名宫女停了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副颇为难的样子。只好齐齐将目光投向元喜, “元公公……” 元喜也是听清了李承延命令的,他说了薛晓云只是回府小住几日散小心,明摆着几日过了,就要将人接回来。可薛晓云这样吩咐,好像是打算彻底从宫里搬出去了。(.好看的小说) 元喜可不敢答应,双膝一屈就跪地上了,那几个宫女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磕头。 薛晓云喊了几遍也没人敢起来,一气之下干脆自己把东西拣出来装好,连他睡惯的枕头都没留下,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元喜看得冷汗涔涔,忧心等下怎么回禀李承延。 薛晓云却一点不放在心上,收拾完东西,就催着元喜去找马车。元喜不敢逆他的意,调了辆崭新的车过来,薛晓云把东西一放就跳上去了,一个字没留就回了薛府。 当晚李承延宿在御书房没回来,元喜端了参汤送去。李承延见他进来,就放下折子捏着眉心,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 “元喜,薛少爷走了?” “是,陛下。” 元喜应道,想了想,还是觉得说详细些好。 “薛少爷走得急,没用午膳就离开了。” 李承延听了直叹气, “元喜,太后是不是召过薛少爷?” 元喜是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若不是今日李承延吩咐他留下来任薛晓云差遣,元喜连薛晓云何时走的都不该知道。 元喜不知李承延怎么会想到试探他,跪在地上一脸惶恐地道, “请陛下恕罪,奴婢不知。” 李承延也想到了,朝他挥几下手,淡淡道, “行了,你退下吧。” “是。” 元喜退出门的时候,腿还是软的,生怕李承延一个不悦就迁怒到他身上。幸好他没仔细问,要是知道薛晓云把东西都带走了,他肯定要大发雷霆的。 第二天晚上李承延还是知道了,当真就发了一场火。 平时他赐给薛晓云的那些玩意儿他倒记不住有多少,薛晓云的衣服换得也快,他自然是数不过来的,可一直放在床上的薛晓云专用的白玉枕头他还是记得的。以往薛晓云也因为想念家人回去住过几日,可没有哪次是把枕头也带回去的。 李承延发现枕头不见了,自然觉得十分古怪,又在屋里四下看了看,发现凡是薛晓云喜爱的玩意儿都不见了,衣橱里也寻不出半件他的衣裳。 负责收拾的元喜和几个宫女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把薛晓云执意要带走全部东西的事说了。李承延气归气,却知道薛晓云任性起来,牛都犟不过他,元喜他们又是奴婢,冒着被罚的危险不帮忙已经算好了,李承延骂了几句,也没真罚他们。 只是翌日下朝就去了太后宫里请安,元喜远远候在一旁,也不知母子二人谈了些什么。反正李承延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看,午膳过后又去了御书房。 这次一待就是三天,中途苏鸿睿还来见过他一次。元喜把他送进去后就如往常一般守在门外,隔着虚掩的窗户听见苏鸿睿又问起薛晓云的事。李承延随意应付了几句,元喜却听见苏鸿睿很认真地说, “承延,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 李承延也没搭腔,两人下了一局棋,谈了下最近边境的形势,苏鸿睿就离开了。 元喜望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心中倍感庆幸。苏鸿睿好像已经察觉到李承延和薛晓云的关系了,再也没对李承延做出过任何亲密之举。 结果元喜才高兴了两天,薛府就传来噩耗。 明面上说薛晓云支开随从去离府不远的山上散心,一个不慎滚落山崖。薛府派人搜寻了整整一天,才在一处峭壁边缘找到薛晓云的一角衣料。薛太傅当场昏死过去,还是薛晓云的大姐薛晓薇强撑着命人下到山崖去找。可山崖委实太高,四壁都是棱角尖锐的岩石,根本找不到路下去。况且就算下去了,底下也铺着满地乱石,断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可怪就怪在,薛晓云那几天一直恹恹的,一点精神也没有。听府里的下人说,薛少爷从宫里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当天就病倒了,还一反往常活泼的性子,不是坐着发呆,就是偷偷地抹眼泪,胃口也不怎么好。该不会是和皇上闹脾气,一时想不开就…… 也有记性好的反映,薛少爷出事前一天,接待了位客人。 那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近来和皇上走得很近的苏鸿睿苏将军。至于他和薛晓云谈了些什么,就无人知晓了。可以苏将军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确实不在话下。 一时之间,关于薛晓云的死,失足,自杀,谋杀等等版本,在攫阳城里传得真假难辨。只是碍着苏家的势力,并没有人敢指名道姓地提苏鸿睿,而薛晓云也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承延最终放弃了命人下崖去找薛晓云的打算,因为在发现薛晓云衣角再往下一点的地方,又有人找到了他的玉佩。那块玉佩是薛晓云病逝的娘亲传给他的,薛晓云曾认真地对他说过,玉佩于他,就如性命一般。玉在人在,玉碎人亡。李承延还骂他乌鸦嘴。 谁知竟一语成谶,那块玉佩虽挂在树枝上没碎,可薛晓云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十日后,薛家也停止了搜寻,薛太傅强忍暮年丧子的悲痛,为薛晓云立了个衣冠冢,就葬在薛夫人的旁边,由李承延亲自扶灵,也算风光大葬。 薛晓云死后,李承延脸上本就稀疏的笑也跟着消失了。依稀带着点青涩稚气的少年帝王,好像转眼间就成熟了,只是他看人的眼神也越发冷了。 好在皇上虽然变了些,却还清楚自己的身份与责任,哪怕他挚爱的薛家小少爷猝然离世,丧期之内,他还是如约与苏将军之子苏鸿睿成了婚。 那日原本是个艳阳天,却在快近晌午时变了天色,乌云从东滚滚而来,刹那间遮天蔽日,一道惊雷闪过,下起了瓢泼大雨。李承延牵起苏鸿睿的手,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忽然贴近他耳畔,轻声道, “你说,会不会是晓云在天上哭?” 苏鸿睿原本微红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紧紧反握着李承延的手也不觉松开了。 当天夜里,李承延喝得酩酊大醉,在朝阳殿里四处翻找,似乎掉了重要的东西。苏鸿睿怕他在宫人面前失仪,遣走了一众随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承延,你在找什么?” 见李承延立在内室拉开的衣橱前不动,苏鸿睿走上去问他。 李承延直直地盯着装满了衣服的格子,喃喃道, “没有……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苏鸿睿耐着性子道。 “我到处都找遍了……可他……就是不见了……” 李承延忽然转过身,抱着苏鸿睿哭了。一边哭,一边轻声唤薛晓云的名字,生怕音量大了吓着他。 苏鸿睿心中一痛,尽管李承延一再隐瞒,可他早就看出他与薛晓云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他只是不明白,既然李承延一心爱着薛晓云,又为何要向自己求亲? “承延,你醉了。” 苏鸿睿叹息一声,将怀里的人推远了些。 李承延却不依不饶地黏上来,苏鸿睿抓住他的肩膀提醒他睁眼看看自己, “承延,你看清楚,我不是薛晓云!” “呵……” 李承延瞪着眼看他了一会儿,挣扎着把苏鸿睿的手打开了。 “对……你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是他……”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却一脚踩在自己衣摆上,歪着身子就往前倒去。 “小心!” 苏鸿睿险险勾住他的腰将人带回来,再也不敢放开了,生怕一个不慎,李承延就真摔下去了。 “放开我!”李承延却执意要走。 苏鸿睿无奈地劝道, “陛下,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歇息?” 李承延怔了一下,伸手捏住苏鸿睿的下巴,左右翻看一阵,忽然提起嘴角轻佻地笑了, “苏将军伺候朕歇息吗?” 第123章 后来(四) 元喜至今都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皇上大婚那个夜晚的。 他守在李承延寝宫的外面,抱着膝盖看漫天炸开的焰火。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像初春遍野盛放的艳丽花朵。 他身边放着一盏红纸糊的灯笼,纸皮上贴着大大的喜字,内里的蜡烛也是红的,偶尔橘黄的火苗跳跃几下,发出一两声啪兹细响。已经是入秋的天气了,却还有许多蛾子绕着灯笼扑腾。 元喜不厌其烦地挥手将它们赶开,却总有一两只钻空落进灯笼里,不一会儿工夫就烧死了。 元喜不懂,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一头撞上来呢?难道火烧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痛? 他想着,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在火上顿了顿,猛地就缩回来了。 真痛! 火急火燎抓心挠肝地痛,痛得他眼泪都下来了,那个人为什么就感觉不到呢? 元喜索性把头也埋进膝盖里,寝宫内室大红色的厚重帷幔是他亲手合拢的,外殿的门也是被他关紧的,不会泄露一点点不该他听到的声音。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听到了,很低、很轻、很压抑的呜咽,还有喘/息。 以后他就可以天天见到苏鸿睿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的发生。 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吧…… 与推崇无为而治的先帝不同,李承延是位非常勤勉自律的君王,即使新婚燕尔,第二日寅卯之交,他依旧按时上朝。元喜领着一列宫女进去伺候他起床更衣,李承延坐在床边上,身后的帐子拢在一起,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元喜只看到床前地上胡乱堆在一起的喜服,那些宫女也看见了,红着脸捡起来叠好,把散落在地上的酒杯酒壶也一并收拾了。李承延穿好龙袍在铜镜前正冠,元喜半弯着腰,替他整理腰带和衣服上的褶子。 其实从今日开始,这种事就不该由元喜来做了。[.超多好看小说]皇上既有了皇后,那么他的衣食起居都应交由皇后打理,可元喜却没见到本应随李承延一起起床的苏鸿睿。 跟在李承延身后出去的时候,元喜忍不住往床上偷瞄了一眼,并不算厚的床帐在夜明珠与烛火的交映下,模模糊糊地透出一个侧躺的人形轮廓。 也只有一个轮廓。 等到李承延下朝回来,苏鸿睿才起了不多时。 他坐在走廊的躺椅上,手里握着一卷兵书入神地看,直到李承延走近了,阳光把他的影子投至躺椅旁放茶碗的桌子,苏鸿睿才觉察。 “陛下……” 抬起头见到李承延的一瞬,他的脸就红了,浅浅的一层粉,混着尴尬懊恼的神色。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李承延淡漠的脸上如破冰一般,裂开道带笑的口子,看向苏鸿睿的眼里也覆上温柔的光晕。 “无碍。” 他伸手搂住苏鸿睿的腰,把他带进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李承延已经长得同苏鸿睿一般高了,他们相识之初,他才只到苏鸿睿的耳际。 苏鸿睿有些恍惚,只觉耳根一热,李承延沉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就钻进来了。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昨夜让苏大哥受累了。” 提到昨夜,苏鸿睿还有一点发憷。 他的父亲和阿爹自幼就教导他出身将门,一定要刻苦自励,以保卫皇城疆土为己任。切不可贪图安逸,骄奢享乐,更不能流连花丛,视感情为儿戏。 这些年来,他一直谨记双亲教诲,读书习武,带兵打仗皆不敢有丝毫怠惰。每每从军营返家,也是帮助阿爹教养家中幼弟,以致苏鸿睿行过冠礼还未娶亲,也无从知晓情/爱之事。 大婚前夜,李承延的阿爹曾到房中与他谈天,模模糊糊地提过此事,还红着脸递给他一盒膏脂。 “鸿睿,你既与皇上成亲,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阿爹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只是这盒香膏你一定收好,皇上他贵为天子,被人伺候惯了,可能不会为你考虑那么周到。届时……你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那时苏鸿睿并不懂他的意思,也不知道香膏的用处,可经过昨晚,他总算明白了。 然而那盒被他放在枕边的香膏还是没有派上用场。喝醉了酒的李承延一反往日温文有礼的常态,如饥饿已久的野兽,叫嚣着几乎将他整个撕碎了。 等他恢复意识之时,天已经大亮了,身上那处难/以/启/齿之地却依旧疼痛不已,稍微动一下便渗出血来。 他知道自己伤着了,还伤得不轻,下地的时候脚都是虚软的,每走一步就牵扯下伤口,身上都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直到沐浴完涂上阿爹给的药,他才感到好了些。 阿爹说过,第一次都会很痛的。 苏鸿睿便把这彻骨的痛归为理所当然,并不再多想。 所以一对上李承延歉疚的眼神,他更释然了,摆摆头道, “臣已经没事了,多谢陛下挂怀。” “鸿睿,以后在我面前,不准自称臣,也不准叫我陛下。” 似乎对苏鸿睿礼貌的称呼不满,李承延皱着眉命令。 苏鸿睿怔住了,昨晚还在为薛晓云痛哭流泪的人,现在却对他展露温柔惑人的微笑,他快要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李承延了。 可他心里还是隐隐冒出一点欢喜, “我记住了,承延。” 李承延满意地摸摸他的脸,加深了那抹笑, “乖。” 乖? 站在廊前柱子后的元喜听见那个字,心就沉了下去。 每回薛小少爷闹别扭,李承延都是这么哄他的,就像哄小孩儿一样。 可薛晓云已经不在了,他面前站的明明是苏鸿睿啊…… “公公、元公公!” 元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不注意李承延已经携着苏鸿睿进了大殿,还是阶下站的小宫女轻声唤醒他,他才来得及一路小跑追上去。 幸而李承延并未察觉,与苏鸿睿一同用过早膳后,两人就一起去御花园散步了。 是时旭日初升,泛青的天空稀疏地缀着些云朵,柔软的轮廓被金光一镶,透出融融暖意。时值初秋,花园里的紫茉莉、木芙蓉、百日草和翠菊都开了,火焰似的一串红更是举目可见。李承延和苏鸿睿捡了繁花深处的一处石桌落座,两人面对面地交谈,不时相视而笑。元喜守在路口,只看见他们相对的侧脸被渐渐明朗的阳光柔化,变得有些看不真切。 李承延出来时换了身靛青常服,头发打了个髻,虽梳得整齐,却没戴发冠。苏鸿睿穿得就更简单了,月色的窄袖长衣,只衣襟袖口上滚了圈银白云纹,头发用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显得神采奕奕。 就是这样两个人,他们安静地坐在一起,像一幅细细描摹的画般好看。 那一瞬,元喜觉得,或许李承延与苏鸿睿是能够相爱相守的。 接下来的七年里,他慢慢相信了李承延对苏鸿睿是有真心的。 因为除了新婚那夜,他当值的时候再也没听见屋里传来任何可疑的声响。苏鸿睿亦变得越发温和宽厚,就连皇上冷冰冰的脸上也时常展露笑意。元喜最常见到的画面就是两人手牵手在御花园的湖边散步。那些渐晓人事的小宫女私下里闲谈,数次捧着脸不无艳羡地提到她们眼里绝配的皇上与皇后。 “皇后真是太了不起了!不仅面容俊美,英姿挺拔,性情也温和,还尽心尽力辅佐陛下,不知为云泽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也难怪皇上专宠皇后一人。” 虽是极尽溢美之词的夸赞,可仔细一听,还能抓到其中的酸味。试问这后宫之中,又有哪个自恃美貌的女子不想博得圣眷,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无奈当朝天子已经忘记他可以坐拥三千后宫,眼里只瞧得见皇后一人。 也许这样的深情不止人,连天都妒忌。 在李承延登基刚满七年,正意气风发地拓展疆土时,与云泽毗邻的番国西夷,趁镇远将军苏鸿睿领兵东扩时,接连突袭了云泽边境十数座城池,所过之处生灵涂炭,百姓死伤无数。苏将军悉此变故,率领一众将士火速驰援。经过殊死搏斗,才将气焰嚣张的西夷军队截退。 此后,捷报频频传回云泽国都攫阳城。眼看西夷节节败退,被逼退回边境,持续了月余的苦战即将结束,苏鸿睿却被敌方插入军营的细作出卖,于云泽与西夷交接的战场被西夷太子从马背射落俘获。 显然西夷是知道苏鸿睿的身价的,苏鸿睿被俘当日,即可传书李承延,以金银城池,另加联姻的条件,才能将云泽的皇后安然送回。 紧接着,便是双方不断地派出使者进行商议,云泽虽断然拒绝了联姻的提议,却在钱款方面不断让步。可西夷是存了心要重伤云泽的根基,咬紧牙关一点也不松口。 这一僵持,就是三个月的时间。 大臣们主战的主和的,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李承延亲自前往西夷与其太子谈判,在密谈了数个时辰之后,云泽以几乎低过一半国库的钱财,才将被深藏在西夷宫殿的皇后换回。 尽管西夷一再保证,对这位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礼遇有加,被秘密囚禁三个月的苏鸿睿还是憔悴消瘦了许多。得知李承延为了自己竟同意西夷太子无异于重伤云泽根本的契约,苏鸿睿非但没有高兴,惊怒之下反而病倒了。 而就是一场病,将他与整个苏家推入了绝境死局。 第124章 后来(五) 苏鸿睿被李承延亲自接回云泽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李承延怕他思虑过重,就将与西夷太子订约之事瞒了下来,将他送去镇国将军府,也就是苏简的宅邸小住散心。苏鸿睿感激李承延对自己的体贴爱惜,过了十日,身体养好些后就回宫了。就在回来那晚,他躺在苏鸿睿怀里,红着脸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当时元喜也是在场的,李承延一听苏鸿睿有了身孕,当即欣喜若狂,直吩咐元喜去请御医过来把脉,看小皇子是否安好。彼时已近深夜,苏鸿睿不想劳动御医,便制止了李承延,并且保证第二日一早就让御医仔细把脉检查。李承延虽然有些不高兴,还是准了,并且说要等自己早朝回来亲眼盯着。 苏鸿睿对他突来的任性很没辙,无奈地笑着答应了。 可第二日去早朝的路上,李承延的御撵被个神色慌张的嬷嬷拦住了。 元喜认出她是浣衣局的人,因为在宫里待得时间长了,大家都尊称她一声张嬷嬷。却不知这个素来老实安分的人一大早拦了御撵想做什么。 李承延也很不解,但见她伏在地上大呼有要事启禀陛下,他想了想,还是挥手屏退围住她的侍卫,准她上前说话。 “谢陛下!” 张嬷嬷往前走几步又跪下了,伸手小心地在袖子里摸索一会儿,才抖抖索索地找出一封信,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元喜。” 李承延坐直了上身,示意元喜去取。 “是,陛下。” 元喜走上前接过信封,拿在手里细细检查一番,确认没问题后,才撕开没署名的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呈给李承延。 李承延拿起信纸面带疑惑地看下去,这一看,脸就绷紧了,看到最后,他直接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大骂无耻。 “这封信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李承延瞪着赤红的眼问,张嬷嬷吓得趴在地上直抖,战巍巍地道, “回、回禀陛下!奴婢是在……是在洗皇后娘娘的贴身衣物时发现的!觉得这封信有古怪,才想着给陛下送来……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恕罪,饶了奴婢!” “知错?” 李承延冷冷地笑一声, “你倒承认得痛快!皇后娘娘的东西岂是你能随意染指的?这么私密的信件,朕都找不到,你个小小的奴婢居然碰巧找着了?说!是谁派你来陷害皇后的!” “陛下恕罪!这确实是奴婢在皇后的衣服里发现的,没人派奴婢来……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张嬷嬷哭天喊地地大呼冤枉。 “来人,把她押下去。” 李承延一招手,就有两个侍卫出列,将软在地上的张嬷嬷拖走了。 “元喜,捡起来。” 李承延阴沉着脸指指被他抛到不远处的信纸。 “是。” 元喜将纸团捡回来递给李承延,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走。” 李承延紧紧捏着手里的纸团,眼里一片阴霾。 元喜自是担忧不已,不知那信里写了些什么,令陛下盛怒至此,张嬷嬷指天誓地地说这封信是在皇后衣服里发现的,难道真的与他有关? 那日早朝,因为这封信,李承延将群臣敲打了一番,明里暗里指责有人捏造伪证想对皇后不利,还命元喜将早上张嬷嬷送来的那封信读给大臣们听。 元喜读着读着,头皮就麻了,这封信不是别人,正是西夷太子写给苏鸿睿的情书。里面用露骨的语言描述了他们在西夷皇宫共度的三个月美好时光,还说今日迫于形势,亦为了云泽双手奉上的赔款,只得暂时分离,等他日一举覆灭云泽,定风光地迎娶苏鸿睿为后。 “陛下……” 读到落款时,元喜双膝打颤,直接跪在地上了。 大臣们也纷纷跪地,人人用人头担保自己没有构陷皇后。反而询问李承延是从何处得到此信。 李承延含含糊糊地带过信的来历,大臣们疑惑不已,进而将锋芒直至此次事件的中心苏鸿睿。(.无弹窗广告)大多人说凡事不会空穴来风,苏将军被俘数月还能毫发无损地归来,也确实有违常理。古往今来,无论平民还是王族,但凡被俘,过的都是生不如死的凄惨日子,而苏鸿睿贵为云泽皇后,又曾斩杀无数西夷人,不慎落入他们手中,理应受更多苦楚才是。被西夷太子那般礼遇,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混账!” 听见苏鸿睿被人任意污蔑,李承延勃然大怒,斥道, “鸿睿对朕绝无二心!他既有了朕的子嗣,又怎会和西夷太子纠缠!朕告之众卿家此事,不过提醒你们不要再在皇后身上做文章,朕不会选秀,也不会再纳妃!” 话音一落,大臣们面面相觑,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要知道皇后与皇上成亲七年都没有子嗣,为何被俘归来,就碰巧有了身孕了? “陛下!” “陛下!” “臣等恳请陛下传御医为皇后诊脉!” 众臣商议一番,忽然齐齐跪下,以关心龙嗣是否安稳的名义求李承延宣御医为苏鸿睿诊脉。实则不过借机弄清楚苏鸿睿肚子里的胎儿究竟有多大月份,会不会当真是西夷太子的罢了。 李承延自然知晓他们的用意,放下话要是龙嗣无疑,提出此等建议的人都要受罚。 大臣们斗胆应了,为求公正,选了两位丞相为代表,随御医院院长刘御医一同前往。 而这件事,正在军营练兵的镇国将军苏简和去了普陀寺祈福的太后都不知晓。 一行人行至朝阳殿之时,正好看见一个小宫女急匆匆地往外冲。她抬眼瞧见李承延,见了救星似地奔过来,跪在地上磕头道, “陛下,您快宣御医来看看皇后罢!” 李承延以为苏鸿睿出了什么事,忙问, “你说清楚些,皇后他怎么了?” 小宫女抹了把泪,答道, “回禀陛下,皇后他好像知道他是怎么被陛下救回来的了,一听到云泽许了西夷那么多银子,皇后他就……就……” “就怎么样了?” 李承延急道。 “就吐了好些血,晕过去了……” 小宫女被李承延生气的样子吓得花容失色,心里有些怨恨外殿当值的几个太监嘴碎。若不是他们提起这件事,皇后也不会知道,更不会气得晕倒。 “元喜,那几个人稍后你来处置。” 李承延深深看元喜一眼,拨开小宫女就带着御医赶进去了。 “是。” 元喜心惊胆战地应道,也提起脚追上去了。 几人一进内室,就见苏鸿睿躺在床上,双眼紧紧闭着,脸色很是苍白。一名宫女守在床边,还在擦拭他的嘴角。李承延走过去推开她,一面接过帕子继续擦拭苏鸿睿嘴角上的血迹,一面催促御医为他诊治。 “陛下……皇后他……” 刘御医为仍处在昏迷中的苏鸿睿请完脉后,神色变得极其古怪,说话吞吞吐吐的,跪在床边捧着医箱的元喜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浮起不好的预感。两位丞相也彼此看一眼,露出微妙的神情。 李承延瞪刘御医一眼,急不可耐地道, “鸿睿究竟如何了?刘御医直说无妨,朕定不会怪罪于你。” 似乎得了这个保证,刘御医才安心了,谢过李承延,垂着眼迟疑地道,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只是气急攻心才致晕厥,身体并无大碍。臣也确实诊出了双脉……只是……” “只是什么?” 李承延满脸的急迫慢慢沉了下去,脸色微微变了。 “陛下……” 刘御医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请陛下恕罪!” “刘御医何出此言?”李承延直直看着他,声音有些发冷。 “陛下,臣……臣罪该万死!” 刘御医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回道, “据臣方才诊断,皇后娘娘确系怀有身孕,可是……可是他腹中的胎儿不足三月,陛下,这岂不是……” “放肆!” 不待他说完,李承延的眉就竖起来了,手里的帕子直接砸在刘御医背上, “我云泽的皇后岂容你如此污蔑!” “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息怒!” 刘御医见龙颜震怒,早吓破了胆,双手按在地上,将头磕得碰碰响, “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信口胡诌,只是……皇后娘娘他的确只有两月余的身孕……” 刘御医虽然没有明确说孩子是谁的,可皇后被禁西夷三月,如今腹中胎儿却只有两个多月大,不管是谁的,都不可能是陛下的。更何况又有了西夷太子那封情书,孩子的生父似乎已经确定了…… “闭嘴!” 李承延上前一脚将刘御医踹翻在地上。刘御医年纪不大,身体还算结实,却被他这一脚踹得缓不过劲儿,可见李承延有多生气。 其余宫人和两位宰相都战战兢兢地跪下去了,伏在地上直呼“请陛下息怒!” 元喜也跟着他们一起喊,视线却偷偷地转向床上昏睡的人。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真和那封信上写的一样…… 震怒过后,李承延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盯着毫无所觉的苏鸿睿的侧脸,双手紧紧抓着扶手,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 两位丞相互相使了眼色,齐齐朝李承延揖道, “陛下,刘御医是御医之首,医术医德都出类拔萃,断不敢信口开河污蔑皇后。今日他既诊断出皇后腹中胎儿生父存疑,还请陛下依照云泽律例处置,也算给饱受战事之苦的云泽百姓一个交代。” 李承延的注意力这才转回到他们身上,冷冰冰的视线看得两位丞相心里发慌,先后跪倒在地上,却是初衷不改,执意求李承延处置苏鸿睿。 李承延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第125章 后来(六) 当日,尚在昏迷中的苏鸿睿就被秘密关进天牢了。 是李承延亲手替他换好衣裳,亲自抱着他走进去的。 天牢在宫殿最深最偏远的角落,由两队精兵日夜交替把守,一直用来关押皇族中犯了不可饶恕重罪的犯人,当年妄图弑杀先帝的太子亦曾被关押在此。 没想到空落了七年的牢房,再次迎来的竟是云泽的皇后,昔日受万民景仰的镇远将军苏鸿睿。 当真讽刺。 元喜在牢房外守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最后一团亮光与山峰交汇,迸发万道金丝,李承延的身影才出现在洞黑的入口。 元喜看着他一点点走近,一点点勾起嘴角,与往常无异的冷漠的脸上,竟挂起诡异的笑。 皇后被打入天牢的事,很快就流传到民间去了,一同传出去的,还有西夷太子与苏鸿睿之间的暧昧苟且。镇远将军用无数次舍生忘死出入沙场换来的百姓的崇敬钦佩,一夜之间便坍塌了。而作为朝廷中流砥柱的苏氏一脉,亦受到不同程度的怀疑乃至打压。闻讯火速赶回的苏简一日之内向皇上上书三次,只求见苏鸿睿一面,奏折却犹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而祈福归来的太后亦被皇上以政事繁忙无暇抽身的理由拒之门外。 至于众人关注的焦点苏鸿睿,自此以后就再也没人听到过他的消息。李承延将他送进天牢后,一次也未去探视过,也不准任何人再提及苏鸿睿的名字。 陛下怕是伤透心了吧…… 宫人闲谈时,每每提及此事也是唏嘘不已。 原本众人以为一旦陛下狠下决心,苏鸿睿是再不可能走出天牢了。 直到三个月后,镇国将军苏简手握一半虎符,在朝阳殿外跪求陛下召见。 彼时已是初冬,云泽冬季酷寒,才入冬已开始降雪。那日又是个阴冷雪天,年过半百的苏简在殿门外长跪不起,威严的脸上染了些风霜,双鬓也添了许多银丝。 这个好像只存在于传说中战神一般英勇无畏的男人,好像一夜之间就衰老了。[]此时此刻,他不是威慑四方的镇国将军苏简,而是为了挽救爱子而不惜一切代价的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元喜转过脸不忍心看,他已经向李承延通过两次了,若他再进去,就该让他起疑了。 元喜不知道李承延究竟是怎么了,从将苏鸿睿打进天牢开始,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将朝阳殿里与苏鸿睿有关的东西全部销毁了,还将不小心提到苏鸿睿名字的人都狠狠罚了板子。初始也有些心存疑惑的官员请求再仔细彻查此事,都被李承延已不愿提及此等败坏皇族颜面的事而拒绝了。 所谓颜面,正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过曾经与他相濡以沫、相携相伴的苏鸿睿吗? 元喜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李承延这个人了,或者,他从来都没看清过? 三个时辰之后,紧闭的殿门终于打开了。 李承延拢着白狐披风站在阶上,斜睨冻得嘴唇发青的苏简, “朕批阅奏折忘了时间,怠慢了苏将军,还望将军见谅。” “臣……不敢!” 苏简咬牙站起来,晃了几晃,被元喜及时扶住才勉强站稳。 李承延淡淡勾起嘴角,径自转身去了书房,元喜将苏简带进去,就被李承延遣走了。 两人在屋内密谈了数个时辰,苏简出来时,手里依旧握着他的虎符,脸色却比来时更加苍白黯然,连那点仅剩的希冀之色都找不到了。 当天夜里,李承延破天荒地去了天牢,并且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再出来时,已经夜深了,天上的雪落得又大又急,元喜举着伞疾步上前为他遮挡,无意中瞥见李承延的衣角有几道血印子,鲜红鲜红的,明显还未干透。 元喜手一抖,差点没握稳伞柄。 苏鸿睿一定出什么事了…… 三日之后,李承延又重新召见了苏简,两人依旧关起门密谈许久。 隔日,镇国将军苏简在早朝时称自己年迈体弱,请求陛下收回其所持虎符,准他解甲归田,告老还乡。[.超多好看小说]与他一同请辞的,还有几位在朝中任要职的苏姓官员。 李承延挽留不及,最终只得点头应允。 至此,在朝廷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苏家开始衰落,而用了七年时间逐步收回权利的李承延才算正的坐稳了江山。 而那个元喜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却突然出现了,就在离天牢不远的寒素宫。 正是苏简辞官回家那天,稀稀拉拉落了十余日的雪总算住了,天上露出半张太阳的脸,白剌剌的日光照在身上只觉得刺眼,却并不温暖。 元喜奉李承延的口谕,带着几名太监宫女去将废置已久的寒素宫清理出来。 “听说寒素宫闹鬼呢!以前先帝一位失宠的妃子就关在里面,不到半个月人就疯了,之后不久又神秘失踪。宫人遍寻不着,把整座宫殿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最后才在院中的枯井里找到尸体,啊呀呀,可怜见的,听说脑浆都摔出来了!” “别说了、别说了,真吓人!” “嘻嘻,胆子跟老鼠似的,忒小!” “你胆子大!你胆子大怎么躲那么远,瞧都不瞧那井一眼?” “好了、好了!别光在那里叽叽喳喳的,好好干活才是正经!” 见那几名太监推推搡搡地拿些宫闱禁事说笑,还越说越没正行,元喜清清嗓子,出声警告。 几人立刻低了头不作声,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地相互埋怨。 “元公公,你说陛下为什么要把这里整理出来呀?寒素宫可是冷宫,只有失了宠的娘娘才住,可陛下只娶了皇……呃,那个人,哪儿来的别人?” 问话的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宫女,她一边掸灰一边苦恼地歪着脑袋,看起来天真可爱。元喜也不好发火,摇头道, “陛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能乱猜的?都好好干活吧,干好了我给你们发赏钱。” 一听有赏银拿,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连声应好,干起活来果然认真卖力许多。 饶是这样,等他们把荒废许久的宽敞宫殿打扫干净,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寒冷的天气里,人人脸上都沁出了汗。 元喜依言给每人发了赏银,遣走众人后,又按李承延的吩咐在寒素宫留守。 他一个人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顺便检查下有没有漏掉哪处没打扫干净。一个不留神,视线就落在院子角落的那口枯井上了。元喜想起之前那个小太监说的寒素宫闹鬼的事。 其实他早就听过那个故事了。 可寒素宫里是没有鬼的。 那个失了宠的娘娘是被太后折磨疯的,最后又蹊跷地死在井里,于是才会传出寒素宫里有害人的恶鬼。 殊不知害人的不是恶鬼,正是那位慈眉善目的太皇太后。 “小喜子,你记住,鬼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呐!” 元喜耳边又响起他师傅叮嘱他的话了。当年太后将他调到李承延身边随侍时,让他拜了先帝的随侍太监为师傅,向他学习如何服侍新帝。 那个已至垂暮之年的老公公尽心尽力地调/教他,把毕生所学都全数传给了他。老公公临终时,是元喜送他走的。弥留之际,也就留下了那句话。 人心么? 元喜还是不太懂,他一直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事,几乎没有出过差错,因为是皇上的贴身近侍,也很少有人为难他。 而且,他还遇到了苏鸿睿,那个初次见面就救他一命的温柔善良的人。 他觉得人心……是美好的。 所以他一直不信,即使宫里人人都说,镇远将军苏鸿睿背叛了云泽,背叛了皇上,他还是不信。 他相信那个人是清白的。 一直都信。 吱――呀―― 久闭的大门转动着,发出干涩的响声,被人不客气地推开了。 元喜连忙站起来,抹平衣服折子,整了整头冠,才捏着拂尘迎上去。 “陛下。” 一见来人,他就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李承延负手立在门外,身后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元喜没想到他会亲自来寒素宫,半是忐忑半是疑惑地退到门边,将李承延让进来。 “把他带进来。” 李承延跨进门,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元喜注意到他只带了两名暗卫。一个守在门边,显然是刚才推门的人。而一个坐在马车前面,是负责赶车的。 “是!” 负责赶车那人应道,灵活地钻进车厢里,不消片刻就抱了一个被子裹住的人出来。 那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连根发丝都没外露,元喜不敢多看,随着两名暗卫进了内殿。 “就把他放在这里。” 已经粗略查看了一番的李承延指着内殿的床道。 暗卫依言将那人放在只简单铺了层薄被的木床上,动作不重也不轻,很随意的样子。 “元喜,以后他,就交给你看着了。” 李承延似乎并不打算多待,看了床上没有反应的人一眼,就带着暗卫走了。 元喜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放轻了脚步,先上前看看那人是谁。 他一步步地靠近,每近一点,就更清晰地听见那人的呼吸声。 元喜的眼圈慢慢湿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他绝对不会忘记,也不会搞错。元喜颤抖着轻轻地掀开被子,只一眼,泪水就滚落下来了。 他捂着嘴,咬紧牙,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这个人……果然是苏鸿睿。 可他差点认不出他了。 若说从西夷回来的苏鸿睿只是憔悴了些,那现在的他已经完全瘦脱了形,本就不丰腴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底都是青色的印子,而他的右脸,却不知为何高高肿起,嘴角也有咬破的痕迹。 元喜撇过脸不忍心看,可手还是伸过去,把裹着苏鸿睿的被子掀开了…… 第126章 后来(七) 单看苏鸿睿的脸还不太糟糕,瘦是瘦了许多,伤却不算严重,不过瞧着恹恹的没有精神罢了,可被子里的身体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好看的小说) 他身上穿着单薄褪色的囚衣,衣服上密布着数不清的鞭痕,透过被皮鞭撕开的口子可以看到里面已经结痂或者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更令元喜愤慨的是,苏鸿睿的手腕脚腕上均有深深的割痕,深到足以切断他的手筋脚筋。 “唔……冷……” 就在元喜气得直掉眼泪的时候,昏迷中的苏鸿睿动了动,发出几声呓语,无力地垂在身侧的手极慢地向腹部合拢。 即使陷入昏迷,他也想着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可见他有多看中这个被云泽万民唾弃诅咒的小生命。 “将军……” 元喜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怕苏鸿睿冻着,赶快将被子包回去。手忙脚乱中,他的手不小心碰到苏鸿睿的肚子,才发觉那处苏鸿睿小心保护的地方已经隆得很高了。 元喜算了算日子,也不过五个多月,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可他没时间细想这个问题,苏鸿睿身上的伤要赶紧擦药,屋子里也没有火炉,又阴冷又潮湿,好人都该冻病了,何况他现在如此虚弱。 元喜急匆匆地带上门出去,直奔尚寝局和尚服局,准备领些轻薄保暖的被子和衣服回来。 可跑到半路,他突然停下了。 他想起李承延将苏鸿睿带来的时候,说的那句“元喜,以后他,就交给你看着了。” 不是照顾、伺候、服侍,而是看着。 看着不过是比较委婉的说话,实则就是监视。 言下之意自是不用管苏鸿睿如何,只要不让他踏出寒素宫的门,就算元喜完成任务了。 既然如此,那元喜是不可能领到那些专供后宫妃嫔使用的昂贵锦被和御寒衣物的。 就是暖炉和木炭,没有皇上的应允,他也不一定能领到。(.好看的小说) 更别说他还想去御医院请个大夫来给苏鸿睿治伤了。 “唉……这可怎么办?” 元喜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不能随意进出的,李承延要他看着苏鸿睿,他就得时时刻刻盯着,决不能擅离职守。刚才他情急之下没想到这层,现在停在半路,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直到进了寒素殿,扣上殿门,元喜含在嘴里的心才咽下去。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无异,看来他走后并没有人来。 元喜暗暗庆幸,拍着胸口不停喘气,等呼吸平静下来了,才走进内殿。 苏鸿睿还是没醒,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姿势都没变过,只是呼吸有些粗重。元喜担忧地走近去看,却见苏鸿睿的脸颊通红,额上都是汗水。他伸手一摸,烫得吓人,应该是身上带伤又穿得单薄,以致感染了风寒。 御寒保暖的问题还没解决,苏鸿睿又发起高热,元喜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从何下手。寒素殿里除了些沾灰的桌椅纱帐,连件多余的摆设都没有,更别想找到点有用的东西。幸而院子里除了那口枯井,还有另一口能出水的井,且因多年未用,井水还算比较满。 现在这种寒冷天气,想直接喝井水是不能了。好在井水冰寒,用来降温还是很好的。元喜把倒在井边上有些腐朽发黑的木桶扔进去,打满了水拉上来,再提进屋里。又拿了自己今日新换的帕子出来,浸透井水后绞干,展开覆在苏鸿睿的额头上。 如是几次,苏鸿睿的表情没那么痛苦了,热度也退了些。 可这个方法只能缓解一时,终究治标不治本。 元喜寸步不离地守着苏鸿睿,不停地给他换冷帕子,心里却着实焦躁不安,一点底也没有。 眼看着天就暗下去了,先不说苏鸿睿怎么熬过漫长冬夜,就是元喜自己,除了身衣裳什么都没带,若在寒素殿冷冰冰的地上睡一晚,估计也该活活冻死了。[.超多好看小说] 好在李承延并不打算要元喜的命,批完折子就想起被他留在冷宫驻守的随侍太监了。他叫了元喜手下的几名宫女太监过来,把他的被子枕头和一些常穿的衣服收拾出来,有个和元喜处得挺好的小宫女顺带把元喜的暖手炉给擦干净了,因为陛下没提到这个,所以她偷偷塞在被子里的。 东西一归整好,李承延就把人遣走了,隔了好一会,才从大殿幽深的角落里走出两个暗卫,正是将苏鸿睿送去寒素殿那两人。 “把东西送过去吧。” 李承延翻着手里的兵书,头也不抬地道。 “是。” 元喜提着木桶出来,准备换一桶水,才走下殿外的石阶,就听见“吱――呀――”的推门声。 他警觉地退后一步,因为没有蜡烛和油灯,天色又很暗了,他只能看出是两个身材瘦小的人抱着大摞东西进来,不由问道, “是谁?” “元公公。” 走在前面的人叫了他一声,嗓音粗粝得像砂石一般。一直贴身伺候李承延,元喜当然认得声音的主人。 他放下木桶,领着两人进了殿内。 两名暗卫放下东西,说了句明日起陛下会派专人送饮食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留就离开了。 元喜也看不清楚他们到底送的什么,挨个摸过去,触到软软的棉被时,心中一喜。接着又摸到枕头,衣裳,还有个火折子和一包蜡烛。 元喜取出一根蜡烛点燃,昏暗不明的光线立时驱走满屋黑暗,瞧着也温暖了些。他就着烛光将东西细细理了一遍,在最底层的棉被里发现了小宫女偷偷塞进的暖手炉,炉子用布包了一层,里面放好了木炭,点燃就可以用了。元喜还在另一床裹好的被子里拣出一个不大的油纸包,打开一看,不禁笑了――还是那个小宫女,怕他饿着,包了些糕饼进来。 虽然缺的东西还很多,但总算能将就对付一夜了。 元喜胡乱塞了些点心填饱肚子,就抱着自己的床垫被子开始铺床。本来为了避嫌,他理应在外室守夜的。可苏鸿睿怀了孩子,又还病着,元喜根本不敢走远。想了想,他干脆把外室靠墙的那张还算完好的卧榻拖进来,放在苏鸿睿的对面。 元喜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畏寒怕冷的体质,正因为讨厌冬天的酷寒,他才舍得花银子弄了两床又厚又保暖的棉被,再加上同样厚重的床垫,即使夜晚没有暖炉,也不至于被冻醒。 元喜麻利地将床铺好,似乎嫌床垫和被子不干净,掸了好几次灰,才去院子里打了桶水,咬着牙洗干净手脚,回来换了身干净衣服躺上床。他卷起棉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周身很快变暖和了,身下的垫子也暖和了,他却打着抖从被子里钻出来,穿好衣服走到苏鸿睿床前,小心地半扶半抱起他,将他放进暖好的被窝里。自己躺到苏鸿睿床上,包着单薄的被子睡了。 还不到半夜元喜就冷醒了,可在黑暗中听见苏鸿睿均匀绵长的呼吸,他又觉得不那么冷了,闭上眼颤抖着,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二日早晨,苏鸿睿居然醒了。 元喜守着他睁开眼,高兴得唤了一声将军。 苏鸿睿怔了怔,苦笑道, “我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元公公直呼我的姓名就好。” 元喜哪里肯,依旧恭敬地唤他将军,怕他饿了,渴了,服侍他洗漱完,就把昨夜特意留下的几块外形精致的点心捧过来,又用他好不容易在偏殿角落找到的杯子盛了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这里条件艰苦些,委屈将军了。” 苏鸿睿一面摇头,一面伸手去接, “哪里,来照顾我才是委屈元公公了……” 啪嗒! 他的手刚拿过杯子,就不受控制地沉了一下,杯子顷刻间就滑落到地上,旋转着豁开一条大口子,水几乎都洒出来了。 “抱歉……” 苏鸿睿保持着接东西的动作,表情讷讷的。 连轻巧的杯子都拿不稳,毫无疑问,他这双手擅长拉弓引箭的手是真的废了。 想到这人昔日的飒爽英姿,元喜不由红了眼眶,借着弯腰捡杯子的动作偷偷抹了把泪,又重新倒了杯水来。 苏鸿睿的胃口很差,点心本就不多,他却只吃了少许,水倒喝得很多,像是渴了许久。 简单的吃过早饭后,他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晌午,李承延派来送饭的宫女正好到了。那宫女说自己叫翠薇,生的眉清目秀,脸上却冷冷的没有表情。她一进来就叫过元喜,告诉他陛下吩咐苏鸿睿由她伺候用饭,元喜的饭菜就劳动他自己去宫人放饭的地方用。 元喜只得去了,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翠薇也在看他,手里的饭盒盖得严严实实的,不要说看,连味道都闻不到。 元喜匆匆吃完饭就往回赶,路上碰见跟他一起进宫,现在却在太后身边当差的元顺。元顺心思活络,在宫里比元喜吃得开得多,各个局都有熟人,办起事来方便得很。 元喜拉着他说了会儿话,就想他帮忙弄点木炭和烤火的炉子,元顺很痛苦地答应了。元喜好生谢了他一番才走。 等他回到寒素殿,翠薇已经走了,苏鸿睿靠在床上发呆,一见他进来,微微笑了笑。 元喜脸一红,随口道, “将军午饭用得可好?” 苏鸿睿点点头, “很好。” “将军要下地走走吗?躺久了对孩子……不太好。” 元喜想到苏鸿睿从昨天来就没下过地,便提出扶他在院子里走走。 苏鸿睿依旧温和地笑, “那就劳烦元公公了。” 第127章 后来(八) 正如元喜担心那样,苏鸿睿的双脚也废了。 他不过搀扶他走到殿门口,苏鸿睿就双手抓着门框不能动了。元喜看他皱紧眉头极力忍耐痛苦,内心一时激荡翻涌,酸涩不已。 那天他们最终没去院子里散成步,往后的两个多月,苏鸿睿的肚子变得更大,走起路来更加吃力,他连内殿的门都很少踏出了。也许是闷在屋子里太久,他的精神一日短过一日,多数时候都是卧在床上休息。有时一睡就是半天,有时干脆一觉睡到晚上。元喜有些不安,他觉得苏鸿睿可能生病了,但除了嗜睡外,却没有其他症状。元喜不通医理,更不会诊脉,就只好日日跟着提心吊胆。 负责苏鸿睿饮食的翠薇还是每日都按时来,饭菜也一直备得丰盛,丝毫没有偷工减料。虽然她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服侍苏鸿睿吃饭却格外用心,一定要看着他尽数吃下,她才肯离开。 元喜见她把苏鸿睿照顾得不错,对她也不再那么抵触,有时与她擦肩而过,还会点头招呼。 直到某日晌午,他和往常一样出去吃饭,不料才走几步就碰到给他送炭火的元顺。元顺虽然在宫中混得很开,也不敢公然开后门,故意捡了中午大家都去吃饭的空当,顺了些木炭并个用旧了却很结实的炉子,包得严严实实的,亲自给元喜送来。 元喜谢过他,也怕被人撞见两人私相授受,赶紧接了东西折回去。 走到院子门口,他才发现自己方才走得急,连门都没关好,半扇木门被风吹开了条大缝,他也不知怎么的,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后,就下意识放轻脚步走进去了。 这时候翠薇正在外殿一样样地把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好,一共有四碟菜,一碗饭,和一个汤。菜色荤素得宜,汤还冒着热气,元喜抽抽鼻子就能闻到食物的香气。他总算放了心,准备悄悄退出去吃饭。 谁知翠薇下一个动作,让他从头顶凉到了脚跟。 只见翠薇把碗筷摆好,小心地四下环顾,元喜察觉出不对的时候就矮身闪到窗户底下,翠薇自然没发现他。[]确定周围无人后,翠薇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粉末状的东西尽数抖进了汤里,再迅速地用汤勺搅拌。那些粉末很快就溶进汤里,翠薇这才满意地端着托盘走进内殿。 元喜听到她叫苏鸿睿起来吃饭,他差点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打翻那个托盘了。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他如果这样做了,不仅救不了苏鸿睿,反而会被李承延发现他有异心,届时苏鸿睿的处境恐怕更惨。 那他应该怎么做? 难道眼睁睁看着苏鸿睿一日日睡下去,最终再也醒不过来? 都怪自己!要是自己早想到是翠薇动了手脚,苏鸿睿的身体就不会变得越来越差…… 元喜紧紧篡着袖子,嘴角咬破了也不知道,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是苏鸿睿吃不下饭,被翠薇逼着喂饭时打翻了碗。 将军…… 元喜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把翠薇赶开。可实际上,他能做的,不过是把门后元顺给的炭火炉子藏好,再假装如无其事的样子掐着时间回来。 怎么办呢? 他已经想不出有谁能救苏鸿睿了。 苏简辞官后求了李承延数十次,直到积郁成疾也没能见到苏鸿睿。苏家更是遭受了重击,朝中官员恨不能画个圈把姓苏的都圈在里面,以示自己与他们毫无瓜葛。说来真是好笑,曾经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去巴结对方,现在又使尽浑身解数把自己摘干净。 元喜觉得他们真是可笑又可怜,这样的人,就更不能指望他们会帮罪魁祸首苏鸿睿说话了。 那还有谁呢? 元喜想破了脑袋,总算是想到一个人了。 太后。 她是苏鸿睿的姨母,又曾极力撮合他与李承延成婚,苏鸿睿沦落至此,她应该会帮他的吧?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元喜又去求元顺了。 元顺脑袋都大了,顺点东西他不在乎,也乐意帮忙。可太后是元喜能随便见的吗?若不是他嘴巴甜,会说话,哄得寇蓉在太后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他现在也不知搁哪儿洗碗劈柴呢?能为了元喜一个支支吾吾的理由去冒这个险? 元顺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可看元喜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有些不忍心,告诉他太后不好见,可寇蓉还是好见的。反正他无非是想告诉太后些事,亲口说和让人传话也差不了多少。 元喜也觉得有道理,就按着元顺说的,第二日去宫人集中吃饭的堂屋找寇蓉。 寇蓉果然和元顺说的一样,性子绵软又好说话,元喜提到苏鸿睿的时候,她眼眶也红了,直说太后为了苏小将军的事没少担心。元喜就把苏鸿睿住在寒素殿和翠薇下药的事说了。寇蓉听了也很气愤,当即就回去向太后禀明此事。 可惜现在的太后,也被大权在握的皇上架空了。 她倒真心想帮苏鸿睿,一半是出于对哥哥和苏简的愧疚,毕竟是把苏鸿睿推进了火坑里。一半是因为她的确很喜欢苏鸿睿。 知子莫若母,李承延是她教养长大的,他的心能狠到这种程度,却是连她也没预料到。 总归,是她对不起苏鸿睿。 太后扶着额想了许久,也只有那个老法子可以用了。 见过寇蓉后,元喜忐忑地过了几日,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院门口张望,就盼着哪日醒来,能得到太后懿旨,不求将苏鸿睿迁出冷宫,至少能把翠薇调走。 可懿旨却总等不来,翠薇倒每日都来。 一天,元喜又同她擦肩而过,忽然怔怔地停下了。 翠薇身上的香味变了。 以前是与她一般冷冽的淡香,而今天确是甜美浓郁的香气。 元喜拦住她,盯着她看了许久,却没看出丝毫破绽,那细长的眉,淡漠的眼,是翠薇无疑。 从未笑过的翠薇直视着他的眼睛,突然眨眨眼,笑了。 “元公公,你没认出来吧。” 就连声音也和翠薇一模一样。 但元喜确定了,这个人根本不是翠薇。 “是太后派我来的,公公尽可放心。” 说完,她就拎着食盒进去了,没有在外殿停留,直接去了内殿。 隔日再见她,就闻不到那股甜美的花香了,取而代之的,是翠薇用惯的香粉味。 真正的翠薇去了哪里? 元喜不敢深想,也许她像寒素殿那位失宠的妃子一样,死在了某处深井里,直至腐烂也不会被人发现。 可苏鸿睿安全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安全。 哗啦哗啦…… 一日午后,天上下起了冬季罕见的暴雨。 雨水顺着屋檐流成一线,由于元喜和“翠薇”的尽心服侍,身体养好一些的苏鸿睿披着“翠薇”给他缝的夹了棉的披风,坐在走廊上闭目听雨。 听着听着,他忽然睁开眼笑了,把几乎使不出力气的双手挪到腹部,轻轻地来回抚摸。 肚子里的小家伙又在踢他了。 时轻时重的,活泼得很。 可想到孩子出生之时,就是他的死日,不禁有些黯然。 要是可以陪着这个小家伙一起长大多好,看着他从嗷嗷待哺的婴儿一点点长大,摇摇晃晃地学走路,扎着团髻去学堂念书,自己有空的时候就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听他唤自己爹爹…… 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幸福了。 他不能太贪心了。 李承延提及薛晓云时眼里的疯狂已经足够说明他对自己的怨恨,能允许这个孩子活下来,已经是极限了。 苏鸿睿苦笑一下,心沉沉的,闷闷的,就像院子里的梧桐树一样,毫无阻挡地被大雨冲刷,仅存的一点枯叶都要掉光了。 体内的毒日复一日地往四肢百骸流窜,苏鸿睿仅剩的一点内力只够把它压制在心脉附近,可现在也越来越勉强了。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翠薇送来的饭菜里有毒。 可李承延也承诺过,让他把孩子生下来。 所以那毒,是给他的,而且并不致命,只会沉积在体内,等着某一天爆发。 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真心,也无半点情意…… 苏鸿睿垂下眼,不平也好,怨怼也罢,他都丢掉了。他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比一点点砸在他手上的雨水都冷,冷到骨头缝里了,即使裹着披风,也还是冷。 这痛彻心扉的冷,是他曾经看着就心生温暖,忍不住微笑的人给他的。 “承延……我落到如斯田地,你总该满意了吧?” 苏鸿睿闭上眼,只觉嘴角漫进了温热又苦涩的液体。 他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可他还是错了。 苏鸿睿临盆那夜,也如那个暴雨天一般冷。他躺在床上苦苦挣扎,因为难产,血不停顺着他的腿流出来,慢慢将身下的褥子都浸透了。他痛了整整一天,可孩子还是不肯出来。 也许他知道自己一出来,就会被杀死吧…… 那个人还是来看他了。 选在他最狼狈脆弱的时候,神采奕奕居高临下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说,这个孽子他不要。 不要……怎么可以?这明明是他的孩子,流着他的血,他怎么能不要呢? “呜!” 苏鸿睿发出一声痛呼,几欲将他撕裂的强烈痛感汹涌而至,就快淹没他的意识。 那股冰冷的感觉又缠上来了。 朦胧间,苏鸿睿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一面按着他的腹部,一面温柔又低沉地安抚。 他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下/身越来越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将他生生撕裂……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掐着点更的,送给还在刷微博逛空间渣游戏的筒子o(n_n)o~ 第128章 后来(九) 呜哇……呜哇…… 阵阵婴儿的哭声,把元喜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来。[]不觉间,他的掌心已经汇聚了一小滩雨水,正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往外漏。 持续了大半天的雨骤然停了。 阴云尽去,碧空如洗。 负责打扫清心阁院子的年轻仆妇弯着腰,将四处散落的叶子归到一起。她一面干活,一面不时腾出手来,轻轻拍打背上哭闹的婴儿。那个白胖的小娃娃不知是饿了还是困了,鼓鼓的小脸皱成一团,泪水不要钱似地直往下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元喜站起身,想走过去哄他。可惜这时候仆妇恰好把落叶扫干净,她放下扫帚,轻轻颠着小孩儿出去去簸箕了。 元喜有些遗憾,又有些怀念抱小孩的滋味。 这一辈子,他就抱过两个孩子,两个苏鸿睿用性命换来的孩子。 一个取名方雁卿,被展清墨送到了边远的西北,又被苏鸿睿挚友蔚湛的夫人接回将军府,虽然幼时难免漂泊辛苦,好在很得收养他的蔚将军之子疼爱。 另一个叫苏挽之,算是上天送给苏鸿睿的意外之喜吧。 苏鸿睿被李承延囚禁后,就再也没有大夫为他诊过脉,他只知道自己怀了孩子,却不知道竟是双胎。元喜也曾经奇怪离胎儿足月尚有两个多月,苏鸿睿的肚子却大得好似快要临盆。他以为是孩子长得好,所以个头有些大。却不料接生之时,方雁卿呱呱坠地了,苏鸿睿仍觉肚子痛得厉害,“翠薇”伸手过去摸摸探探,才发现了苏挽之的存在。 因为苏鸿睿生产之前中过毒,还是无解的慢性毒药“夕见”,即使他耗尽内力将毒锁在心脉附近,还是有些许随着脐带融进了胎儿体内。 所以方雁卿和苏挽之生来便带了“夕见”之毒。所幸分量很少,并不危及性命,但两人的身体却比普通人孱弱许多。尤其是苏挽之,他在苏鸿睿体内待的时间更长,苏鸿睿生他之时内力耗尽,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导致体内毒素迅速扩散,殃及了还在他肚子里的苏挽之。 苏挽之落地之时,全身都是紫的,只哀哀地哭了两声,就不吭气了。 苏鸿睿更是连两个孩子的面都没见着,就把眼睛闭上了,元喜伸出食指在他鼻下探了探,发现只剩出气,不见进气了。[] 他早有预料,以苏鸿睿日渐衰弱的身体,是很难度过这一关了。可真的要他眼睁睁看着苏鸿睿死去,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冲动之下,元喜差点就不管不顾地举起匕首自裁了。 是“翠薇”拦住了他。 她用太后给的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灵药,保住了苏鸿睿和苏挽之的性命。那灵药还有一个奇效,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伤者的消耗,会让伤者在性命无忧之前呈现假死之状。 他们正是利用这一点,骗过了李承延,也骗过了天下人的眼睛。 叛国通敌的云泽罪人苏鸿睿终于死了,随着他一起去的,还有他的两个,不,一个孩子。 元喜看到方雁卿和苏挽之的额头时,他就明白了,苏鸿睿的确是清白的。 可他不敢抱着孩子去证明他的清白。 李承延想必早就知道真相了,却连自己的亲子都可以不要,就是为了扳倒苏鸿睿,扳倒苏家,把孩子送到他面前,无异于将他们送进死地。 不能让他知道苏鸿睿产下的是双生子。 最好,所有人都不知道。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元喜心里成形。 抱着方雁卿先行离去的展清墨并不知道苏挽之的存在,他只知晓元喜会用一个死婴来偷龙转凤。 而屋子里,只有“翠薇”,自己,和不知何时才能再次醒来的苏鸿睿。 元喜把这个想法同“翠薇”说了,她也是赞成的。 所以骗过李承延之后,展清墨偷偷运了苏鸿睿的“尸体”,“翠薇”则带着苏挽之逃回了自己的家乡澧县,待到时机成熟,才假借逃荒之名重回攫阳城。 为什么执意要他们回来呢? 元喜自己都不说不清楚,也许苏挽之留在远离皇城的澧县,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才是最好的,而方雁卿也虽然过得辛苦一点,也不用受蔚家小姐的欺负刁难。 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他怕哪日苏鸿睿醒了,想见见自己的孩子。 可苏鸿睿一直没醒。[] 至今,已经快二十四年了。 元喜有时照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年少时光滑的脸上早不知纠结了多少皱纹,乌黑的头发也斑白了。 苏鸿睿即使醒来,也认不得自己了吧?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由回头,半开的屋子里,苏鸿睿躺在榻上闭目沉睡。 还好,时间对这个人不那么残忍。 他虽然还是很瘦,脸颊深深凹陷进去,身上也找不到块有肉的地方。 可他依旧保持着元喜最后见他的样子,只有眼角添了一些细纹。 反而片刻不离苏鸿睿身边的李承延,这些日子以来,憔悴消瘦了许多。 也对。 曾经养尊处优享尽世间繁华的帝王,要学着照顾一个脆弱得随时都可能死去的病人,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元喜以为李承延很快就会放弃了。 可他坚持了下来,从初初烧水都会烫伤手,到现在拣药煎药为苏鸿睿药浴一气呵成。 “元喜,你知道鸿睿为何每夜都在子时醒来吗?” 很久之前,李承延就放下皇帝的架子,有时元喜帮他一起照顾苏鸿睿时,他甚至会和他聊天。 元喜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几乎一瞬,他就猜到了答案。因为子时,对他,对苏鸿睿而言,都太过刻骨铭心了。 “我想,是因为那个孩子是在子时出生的吧。” 他垂下头,淡淡地答道。 其实心里是存了恶意的。 比起当年的苏鸿睿,李承延吃的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过想以此来换取心安罢了。 自己又凭什么让他如愿? 那个被李承延亲手害“死”的儿子,大概是他心里永远忘不掉,也不能碰的伤疤。 那又如何? 他咎由自取的。 果然,李承延沉默了。 他斜坐在床边,手颤抖着轻轻放在苏鸿睿脸上,许久才开口道, “那个孩子……生得什么模样?” 元喜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 “不记得了。” 李承延被他冷漠的声音刺了一下,声音压抑而痛苦, “元喜,你出去吧,我想和他……说会儿话。” 元喜掩上门出去了,转身一抬头,就看见倚在廊前的展清墨。 “你真的不准备告诉李承延孩子的事?” 元喜的视线越过他,看向院子里开始结子的石榴, “他不配知道。” 展清墨听了哈哈大笑,拉着他往自己的院子走, “和我想的一样!走,我请你喝酒。” 元喜挣脱不开,无奈地道, “你少喝一点,每次醉了就要发疯。” 展清墨好不容易逮着个陪他喝酒的,赶紧举起手保证绝不贪杯。 两人拉拉扯扯地走远了,清心阁又恢复平静。屋子里,李承延将苏鸿睿抱在怀里,温柔地附在他耳边说话。 “鸿睿,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看看我……我想你了,真的好想你……只要你肯醒来,哪怕杀了我,我也是甘愿的……”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一日一日地重复。 冬去春来,夏尽秋至,在感觉不到季节变换的恒春谷里,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苏鸿睿却依旧没有醒来。 “鸿睿,花开得这么好,叶子也绿得清新,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 阳光灿烂的某日,李承延抱着苏鸿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边贴着苏鸿睿温柔呢喃,边耐心仔细地梳理他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 “许是他受尽了人世苦楚,不愿再醒了吧。” 一把悲悯沧桑的声音飘忽而至,李承延抬眼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身形清瘦挺拔,卓有仙姿。他捋着长长的胡须,叹口气,捏起苏鸿睿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露出一点欣慰的神色, “睡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些起色了。” “他能醒过来吗?” 见老人懂得医术,又能顺利进入布了诡异卦阵的清心阁,李承延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老人慢慢将胡须一捋到底,才摇头道, “他的五脏六腑早给毒药毁了,还能喘气已是奇迹,怎么可能醒过来?这些许起色,不过让他多熬些日头,清醒却是万万不能的。” “当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本以为有希望了,没想到头来还是绝望。 “办法么……” 老人闭着眼睛想了片刻,开口道, “有,也没有。” 李承延被他弄糊涂了,却紧紧抓住了那个“有”字, “还请老先生明示。” 老人深深看他一眼, “但凡毒药,其实并没有不可解一说。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能取之制成毒药,也能取其相克者制成解药。这些年,老夫与徒儿一直研究‘夕见’,也算略有小成,其相克之物均已找到,故老夫说有解毒之法。” “那为何……” 老人举手打断李承延的话,继续道, “然,‘夕见’终究不同与一般毒药,我们耗费心力制出的解药,皆因取量不对而无效。后来老夫几经思索,才找到症结所在。‘夕见’一入人体,便与血液融合,是不可能将其清除干净了。只有找一人每日服下相克药物,再取此人之血喂食中毒者,以血洗血,长久下去,方能将毒驱尽。” 老人顿了顿,遗憾地道, “可惜此法有违人道,又太过痛苦,老夫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又舍不得爱徒受罪,只能让苏公子每日浸药浴缓解毒性……” “我愿意。” “什么?” 老人脸上歉然的表情僵住了。 “我愿意为他解毒。” 李承延抱紧苏鸿睿,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不稳。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表示作者菌对苏将军是真爱,窝决定放两张他的私照。苏将军算是作者菌很偏爱又比较特别的一个角色,因为他是某天作者菌信手涂鸦(←←)出来的,然后觉得好喜欢啊好喜欢!就开始脑补他的故事(情到深处自然虐模式开启orz) 时隔两年,画风变了许多,苏将军额头上神裔的标志也因为受伤变成了留下一道剑痕(泥垢!)特别强调,这是作者菌没写出来却一早设定的小细节(→→不造为毛觉得很带感)与李苏苏无关!(有人会在意这个吗?) 左边是风华正茂的苏将军,右边是在昏睡多年后醒来的苏将军y^o^y (艾玛!今天才突然发现暴露微博名了(┬_┬) 132 后来(完) “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展清墨扛着在雪松林疯跑一下午,玩累了睡着了的展小团展小圆回自己屋,一踢开门,就看见横摆在床上敞开衣服喝酒的端木彻。 也不知他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自己师父神出鬼没惯了,这次消失得久了点,展清墨也只稍微吃惊一下,就见怪不怪了。 “你管我!这是我的地盘儿,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端木彻喝着从展清墨床底下摸出来的私酿,心情极好地哼起小曲儿。 展清墨朝天翻个白眼,把小团小圆挨个放上床。端木彻被三两下挤到床沿,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他有了孩子忘了师父,大大地不孝。 展清墨无奈地扶着额头, “师父,你小点声儿成吗?小团小圆明日还要早起,我答应了带他们去谷外看雁卿的。” “那我回房去睡了。” 端木彻哦一声,一反常态地听话,居然没有吵着跟去。展清墨觉得不对劲,扯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提回来,皱眉道, “你不会又做了什么‘好事’吧?” 上一次端木彻这么“听话”,是因为他“不小心”把展清墨藏在靴子里的几张比较旧的百两银票当废纸烧了生火暖酒,那可是展清墨为自己儿子娶媳妇辛苦攒的,疼得他心肝打颤。 不知道这一次端木彻又把他藏的哪样宝贝给祸害了? 端木彻抖着肩膀嘿嘿直笑, “为师不是担心清心阁里躺着那位,一回来就去看他了吗?谁知道你又拐个人回来,还是人家的相好。我见他诚心讨教解毒之事,就把换血的想法给他说了……” “你……” 展清墨挑起眉,一副要发怒的架势,。 “以血洗血”的解毒方法不过是展清墨与端木彻钻研“夕见”时提出的设想,因为有违人道且十分痛苦,展清墨一直反对将之付诸实践。 端木彻晓得他说一不二的脾气,跟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拿眼角偷瞄他,可怜兮兮地道, “好啦……大不了我不拿他试药好了,你别骂我,更别想克扣我的点心和零花!” “呵呵……” 谁知展清墨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阴测测地笑道, “你做得很好。” 端木彻背脊一寒, “乖徒儿,你莫要吓我……” 展清墨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摇摇, “师父,我没吓你,也没怪你,既然那个人自己愿意,你尽管把他当成药材好好‘试试’。” 端木彻看着他脸上恶劣的笑,只敢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那个李承延怎么惹到清墨头上了,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医者父母心,大抵研习医理,精通医术之人,都有一颗悬壶济世的仁心。尽管端木彻是个老顽童,偏好制毒多过炼药,但总体来讲,他还是乐于治病救人的。尤其当自己的病人身中无解之毒卧床多年后,突然出现“转机”,他简直恨不得一门心思都扑在解毒上了。 回谷的第二日,不等展清墨帮忙,端木彻就自己收拾了几件衣裳搬去清心阁。去的时候,还顺带吩咐几名身强力壮的弟子抬了个容纳两人还有余的大木桶一起进去。 给苏鸿睿按摩筋骨的李承延听到动静出来,正好看见端木彻指挥弟子把苏鸿睿泡药浴的木桶搬出去。 “等等!你们干什么!” 李承延下意识就冲上去阻拦。 端木彻拉住他道, “莫慌、莫慌!老夫不过给苏公子换个大点的地儿。昨日公子不是说了愿意替他解毒么?” 李承延迎上他求证的目光,坚定地点点头。 “这就是了,解毒之事宜早不宜迟,既然公子愿意,那今日就可以开始了。” “庄主,鸿睿的毒真的能解?” 昨日一番交谈,端木彻已经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李承延。李承延这才知道,自己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清瘦老人,竟然就是展清墨时常挂在嘴边的师父。展清墨的医术已经很厉害了,他的师父肯定更胜于他的。 李承延觉得自己又看到希望了。 “也许能,也许不能。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结果如何,端看他的造化了。” 苏鸿睿是端木彻行医多年来遇到的最特殊的病例,纵使医术卓群如他,也不敢轻易打包票。李承延脸上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端木彻不以为意地笑笑,绕过他走向屋子里存放药草的柜橱,将解毒需要的药草一一拣出来扔进盛药的木盆里,朝还呆立在原地的李承延道, “你把药煎好了就同苏公子一起泡吧,这药虽治标不治本,对他而言却是保命良方。你一定记住,须坚持泡满十日才能给他喂血,如若中途实在受不住……就放弃了吧。” 李承延对他说的丧气话很不以为然,不过是浸药浴而已,他以前也泡过,并不觉得难受,何来受得住受不住之说?再者,这药浴苏鸿睿每日都泡,自己为他擦洗时难免接触,也未觉出不妥。也许是端木彻觉得他养尊处优惯了,没有耐性吧? 李承延摸着苏鸿睿瘦削的脸颊,不由微微一笑,他就是太有耐性了,才将对这人的感情忍了又忍,直到再也骗不过自己了,他才慌了神,到处搜寻这人存在过的痕迹。 幸好,他还没有真正失去他。 “鸿睿……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李承延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在苏鸿睿眉心的剑痕处落下轻轻一吻。 恒春谷的夜晚一向安宁静谧,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并不闻半点人声。 探望方雁卿归来的展清墨哄睡了两个孩子,趁着月色正好,打算去看看苏鸿睿的情况。 “呜!” 他运着轻功徐徐落在清心阁的院子里,还没推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闷哼。这点小小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展清墨立刻辨出是李承延的声音。 他一下就猜到李承延在做什么了,所以看到药桶里泡着的两个人时,他并不觉得惊奇,反而心里有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今日……呜!今日就是第十日了……” 李承延对他的突然到来并不惊讶,反而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展清墨虽然还是讨厌他,却有些佩服他的毅力了。 慢性毒药“夕见”虽说无色无味,亦不会让人感到任何痛苦,只会随着毒素在体内沉积而慢慢呈现嗜睡虚弱之状,最终一睡不起,在梦中逝去,算是世上最温和的毒药了。 但它特别就特别在,解毒药材虽不难找,但制成解药的过程却相当繁复,每种药草剂量稍有差池,便会成为索命剧毒。这也是展清墨和端木彻研究了二十余年也无法成功炼出解药的原因。 并且与“夕见”之毒相克的药草,本身也带有很大毒性,数十种毒性各异的药草叠加起来,通过浸浴进入人体,那滋味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就像无数条细如毛发的虫,各自带着不同的毒性,一点点顺着被热水泡张的毛孔往皮肤深处狠钻。有的药草毒性相辅相成,合在一起会将痛感扩大数倍乃至数十倍。有些药草毒性相克,一进入人体就发生强烈的排斥反应,有时浸浴之人甚至会因受不住而晕厥,然后被生生痛醒。 李承延第一次浸浴的时候,眼睛都因为疼痛而涨红,几次昏过去,木桶边缘都被他抓出数十道血印子,可他还是坚持泡满了两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脚根本提不起来,还是端木彻和展清墨一起将他扶出来的。 “他……他会不会也这么痛?” 因为药效要持续一段时间,李承延躺在床上咬牙忍痛的时候,只问了这一句话。 展清墨愣了愣,没作声,旁边没心没肺的端木老头呵呵笑道, “他哪里感觉得到痛?他已经睡死了,你拿针扎刀刺火烧,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是么……” 李承延露出庆幸又失落的表情,喃喃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他就虚脱地晕过去了。那时端木彻还和展清墨打赌,说李承延熬不过三日就会放弃了。 可李承延熬过来了。 但真正的痛苦还在后面,浸药浴不过是开始而已。 “李承延,你还是放弃吧。” 展清墨有些不忍心了, “就算苏鸿睿醒来,他也未必肯再见你。而且这个冒险的法子,只是我与师父提出的假想,成与不成,真的很难说。趁现在你抽身还……” “明日……明日就能取血了吧?” 李承延打断他,咬着牙挤出这句话。 展清墨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 “明日你浸浴完,就可以喂他血了。” “如何喂?” 展清墨脸一红,不自在地转过脸,低声道, “舌尖血。” 依据“夕见”解药的特性,浸完药浴后,所有的药性会向人体的各处命脉汇聚,越往上,药性越强也越活跃,故而舌尖是最佳也最安全的取血部位,也是最方便的,直接咬破舌尖即可。 至于如何喂…… 李承延的脸也微微泛红。 下楼来取酒杯倒酒的端木彻看见两人对着红脸,长长地咦一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所在,走过去推开窗户道, “你们也是,屋子里水雾这么重,又闷热,不知道透透气哦!” 展清墨咳嗽几声,按着端木彻的肩膀哄着他一起上楼喝酒去了。 李承延勉强打起的精神立时松懈下去,无孔不入的剧烈痛感又逐渐分明。他却勾起嘴角,艰难地伸长手臂,把对面静静坐在药汤中的苏鸿睿拉进怀里,明知他不可能听见,还是贴着他的耳朵温柔低语, “鸿睿,你听到了吗?能那般为你解毒,我好像占尽便宜了。” 苏鸿睿似有所感应一般,突然睁开了眼睛。 可仔细察看,就会发现他的眼里是没有焦距的。 李承延先是一喜,待他看清苏鸿睿的模样,便知是子时到了缘故。 “鸿睿……你又在想那个孩子了吗?” 他抱紧苏鸿睿,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声音有些许哽咽,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派人去找过了,到处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那孩子的……我知道自己错得离谱,等你醒来,随你打我,骂我,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一滴一滴落在他肩颈上的滚烫的泪。 即使意识全无,与骨肉生离的绝望与哀恸早就深深烙印在苏鸿睿心里。每至子时,他都会睁开眼睛,无声无息地垂泪。 李承延只觉得心被不期然地撕开道口子,苏鸿睿的泪水都落在他的伤口上,痛得他无法叫喊,也无处宣泄。他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耐心地一点点亲吻,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令自己忘却痛苦。 第二夜子时,李承延浸浴完后稍作休息,便准备给苏鸿睿喂血了。 按展清墨说的,这血量并没有准数,为防李承延耗血过多危及性命,一次肯定不能喂食过度。他与端木彻商议过后,决定以时间来限制血量,每次李承延为苏鸿睿喂血不得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怕李承延不听劝,展清墨一再强调,他的血虽然是解药,但也有毒性,一次渡太多到苏鸿睿身体里,反而有益无害。 李承延并没怀疑,不过为了防止咬出的伤口太小,凝结过快,他还是瞒着展清墨他们用匕首将舌尖划了道口子。剧痛中鲜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李承延将苏鸿睿半抱在怀里,捏开他紧闭的双唇,俯身将嘴里的血哺进去。 温热的血液慢慢流入苏鸿睿的身体,因为药性与他体内的“夕见”相克,难免在溶解过程中让他感到疼痛。 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来自身体内部的痛,令苏鸿睿的肢体不可控制地痉挛。 李承延耐着失血带来的眩晕搂紧他,直到展清墨敲门,他才恋恋不舍地与苏鸿睿分开。 可被他割得过深的伤口却还在止不住流血,即使他捂住嘴,也有血沿着指缝漏出来。 展清墨迅速点了他的穴道止血,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忍不住皱眉道, “割得这么深,你真是太乱来了!按你这种喂法,不出十天你和他就都没命了!” 李承延也觉得自己心急了些,被展清墨训了一顿,就不敢再乱来了。以后每次喂血,都规规矩矩地咬破伤口,再也不用匕首划了。 这种浸浴喂血的日子过了整整两年,没有一日停歇,李承延的身体渐渐有些拖不住了,尽管端木彻给他熬了许多补血的汤药,他还是苍白消瘦得厉害。反而苏鸿睿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有时紧闭的双眼还会轻轻眨动,好像随时都可能醒来。 “他还能坚持多久?” 元喜看着喂完苏鸿睿血就即刻晕过去的李承延,也有些迷茫了。 他曾经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看着他为苏鸿睿做到这种地步,他又觉得心里的恨意似乎少了一些。 展清墨把李承延扶起来,挪到床边的躺椅上,捏着他的手腕把脉,不多时,他便露出凝重的神情。 “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那药对苏鸿睿是解药,于普通人却是毒药。如果他继续浸泡下去,今夏都不一定能撑过去了。” 而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了。 也就是说,若不立刻停止,李承延最多还有三个月的生命。 元喜垂头不语,展清墨也有些不忍地别过头。 “啧、啧!孽啊!都是孽啊!” 端木彻摇着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尾声 苏鸿睿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醒来的。 那时他躺在院子里的千年紫藤下,被清风拂落的花瓣潇潇洒洒地落下来,堆叠成一片花海,将他躺着的竹榻掩盖了一大半。有一朵花在半空慢悠悠地旋转,打了几个晃,徐徐落在苏鸿睿手背上。 凉凉的,滑滑的,苏鸿睿一个激灵,就把眼睛睁开了。 他实在睡了太久,久到简单地坐起来都几乎耗尽全身力气,久到他的记忆都成了黑暗里模糊的阴影,他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就在他缩起身/体捂住疼痛欲裂的脑袋时,有双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鸿睿……鸿睿……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苏鸿睿茫然地听着那人带哭腔的激动的声音,然后发现自己的颈窝湿了,被扣在胸前的手也湿了。 “你……是谁?” 他觉得奇怪,便转头去问伏在他颈窝的人。 那人怔了怔,笑容凝固在苍白憔悴的脸上。 “鸿睿,你……不记得我了?” 苏鸿睿摇摇头,他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他? “鸿睿,我是承延,李承延,你当真不记得了?” 苏鸿睿还是摇头,他才清醒了片刻,想了一会儿就又觉得倦了,干脆靠在那人怀里,闭上眼睡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人还抱着他,头依然埋在他颈窝里,睡得比他还要熟。 “李承延?” 苏鸿睿碰碰他满是胡茬的下巴,有些扎手,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却是光滑干净的。 “醒了,将军醒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又跑过来三个人。 他们看见自己坐起来了,都显得非常高兴,还有一个人不停地低头抹泪,可苏鸿睿也不认识他们。 看着他们失望的表情,苏鸿睿觉得有些愧疚。可他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忘了什么,他只觉得很累,一点都不愿意回想。 等到他终于可以自己下地走了,苏鸿睿就老喜欢找地方躲起来。因为他周围的人不是逼着他喝苦死人的药,就是强迫他喝腥甜的血。 他最怕的就是那个自称是他伴侣的李承延,每月总有一两晚上,他都要强压着自己“喂”血,还经常出其不意地亲他抱他。 苏鸿睿实在没办法了,就在恒春谷里四处躲,挨到差不多睡觉的时间再回去。 那日午后,他在无忧山庄大门外的杏花树下睡着了,雪一般飘洒的花瓣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还有几瓣散碎的落在他的睫毛上。 痒痒的。 苏鸿睿伸手去揉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面前站了两个人。 两个身材颀长,面容俊雅的青年。 他们发现他醒了,便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边,一人握住他一只手,微笑着唤道, “阿爹。” 握住他的两只手都很温暖,苏鸿睿也不由微笑起来。 —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到这里的亲们,虽然舍不得,但是这篇文就到此完结了。因为作者菌马上又要开始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p所以想先把这个坑填完,作为篇正经的古风文,番外太多窝也是醉了。好吧,其实是窝自己想写的╮(╯_╰)╭完结之前窝把所有被河蟹的章节都修改了一遍,能解锁的尽量解锁,不能解锁的就只有修改后再顺延到下一章,以保证故事的完整性。而前面的章节窝也抽空修改过了,稍微改动了很少部分情节,捉了些萌囧萌囧的虫子。 至于想看展清墨和其他番外的筒子,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大雾……)作者菌会在专栏里开个坑,专门存放福利番外,什么时候脑洞开了,什么时候就写一写。所以旅行回来就会把展清墨的故事贴出来的。 最后再一次谢谢大家的支持,经常留评的筒子们,坚持潜水的筒子们,都非常感谢。 (≧▽≦)/各位,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