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女无敌之田园喜事》 第一章 剩女心事 身为女人,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太胖?长相难看?工作不好?没钱?如果去问田锦华,她会在这几条上都打一个大大的红叉,然后悲愤地写上――没、对、象! 身为女人,田锦华相貌中上,身材窈窕,硕士研究生毕业,在一家知名三甲医院当产科医生,有房:一套由金牌物业打理、两室一厅外加一个露台的商品房,有车:以前是两厢小polo,最近刚换成了三厢马六,名下存款、基金、重金属、理财产品一应俱全,年薪高于二十万。 然而,根据a男配b女的原则,田锦华要想觅得佳偶,出手必须早、准、狠,但她读书时心无旁骛,工作后又力争上游,等回过神来已经二十有八,算是彻彻底底地输在了起跑线上。 没对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星巴克的买一赠一券只能自行消化,意味着想尝试新开的餐馆甜品店只能打包带回家,意味着贷款买房时要准备详细到指尖发梢的个人资料,意味着无论开心人人qq空间还是微信,都只能看着别人分享的家庭照片流口水,意味着过年的时候,只能缩头缩脑地潜回父母家,万一被邻居阿姨撞见,还要听她故作惊讶地感叹一句:“哟,小华,今年还在自己家过年啊……” 又到除夕,单身文艺“三高”女青年田锦华一直在自己的小窝里磨蹭到晚上六点,才愁眉苦脸地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门。路过小区停车场,田锦华对自己闪亮的小“马六”掬了一把辛酸泪,好宝贝,你目标太大,更容易暴露在热衷于家长里短的邻居阿姨眼中,今年你就自己过三十吧,不过你放心,妈妈一定争取早点回来…… 有车不敢开,有家不能回,田锦华一边走一边自怨自艾,等到出了小区,在路边站了半天,却连一辆空出租都没拦到。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七点,田锦华正在着急,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街对面停住,随后亮起了空车的红灯牌。 田锦华大喜过望,急忙拔足飞奔,却在看清下车的乘客时停下了脚步。她惊诧地望着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忙不迭地绕到车身另一侧,殷勤地迎出一位大腹便便的女子,然后亲昵地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子听了掩口而笑,娇嗔地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 目送着陈浩和女子甜蜜离去,一阵冷风吹过,田锦华只觉脸上阵阵刺痛,这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田锦华就那样无声哭泣着站在路中央,直到一辆疾驰而过的私家车差点将她撞倒,一个急刹之后,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她才游魂般地向路边走去,给父母准备的礼品散落了一地,田锦华却浑然不觉…… 陈浩是田锦华近三年来交往过的唯一一个男朋友。不得不承认,对于陈浩,她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的,他身材高大、气质安稳、手指清洁,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型。 陈浩对她似乎也颇为中意,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接着又一起吃了晚餐,他送她回家时,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相识的隔日便是新年夜,临近午夜时分,田锦华忽然接到陈浩的电话,说是人已到了她家楼下,约她去看烟火表演,一起迎接新年。 通往烟火观赏地点的街道人潮汹涌,高大的陈浩走在前面开道,不时回头寻她,后来便很自然地伸手过来,表情平和地,等待田锦华的回应。 片刻迟疑之后,她的手已经落在他的掌中。陈浩的手掌宽厚温暖,四周喧嚣如斯,被牵着的田锦华,却忽然觉得世界安宁美好,如在梦中。 繁华散尽已是凌晨,陈浩执意送她回家,随后礼貌告辞,接着发来短信:“我们好像都忘了说‘新年快乐’,不过不要紧,我们也许还有很长的时间要一起度过。晚安,好梦。” 此后,田锦华的空闲时间渐渐被陈浩填满,每次相见,两人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坐上整晚,气氛欢洽,相看两不厌。 陈浩的身材足以将田锦华完全遮蔽,她喜欢故意走在他的身后,趁他转头的时候再绕到另外一边,直到他又气又笑,捉她入怀。 若是陈浩某天有事要忙,田锦华就对着闺蜜田佳大谈最近的感情进展,仿佛幸福过头,已经无法独自承担。 但林佳却显得忧心忡忡,她开始每晚都打电话过来,主题只有一个――要田锦华试着冷却与陈浩的关系,不要接触得那样频繁。林佳反复强调着自己的观点:“你们进展得太快了,你得学会适当地拒绝,否则他会不再珍惜你。” 田锦华对此却不置可否,欲擒故纵这种事,是年轻女孩擅长的游戏,需要绝对自信、气定神闲,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本,更加没有这个耐性,即便像这样整日粘在陈浩身边,她仍是觉得不够安全。 然而,林佳一语成谶,陈浩的主动邀约渐渐稀少,见面时也常常相对无言,需她放低身段维持场面。再后来,竟变成田锦华跟在他的身后,日日纠缠。 到了春末,陈浩终于再也无力伪装支撑,他说:“你这种不管不顾的爱法,让我觉得害怕。好像已经穷途末路,好像必须许你一个最终的圆满。相爱应该是件快乐的事,你所要求的,我想我没有办法承担。” 看到他眼中刻意的疏离,田锦华只能慢慢松开他的手臂。陈浩没有说错,她的确是把这段交往,当作平生最后一次爱恋,末路的狂欢。可世事无常,谁肯因此额外体恤,并且就此许下一个永远? 这些她其实都懂,只是,她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却也尚未历尽千帆,所以她不能只要曾经,必须要一个结局。 而陈浩,他已打定了主意,不肯给她想要的结局。 直至今时今日,田锦华才终于明白,对于陈浩,自己心里其实一直是有期待的,她的心,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童话般美好的新年夜,现在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和别人的幸福,她才如梦方醒,痛不欲生。 在冰冷的花坛边坐下,田锦华实在无力抵御内心巨大的空虚和近于绝望的悲哀,便拿出手机给林佳打了一个电话。好友的声音轻快而俏皮:“田大硕士,这么早就给我打拜年电话啦,咱们不都是相约午夜的么?” 田锦华还没说话,林佳忽然高声叫了起来:“妈,妈,宝宝又尿啦!老公,你先别看了,快帮我看着锅去!哎呀,你动作快点,你还想不想吃饺子啦?” 苦笑着寒暄了两句,田锦华挂断了电话,正望着远处的灯火出神,手机又响了起来,来自父母家里的座机。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接起,里面顿时传来了母亲尖刻的声音:“这都几点啦?!不回来也不早点打招呼,我和你爸把你的那份饺子都包出来了!”田锦华急忙解释:“妈,我没……”对方却不容分说:“不回来就算了,你不在家,明天早上团拜时我们也省得尴尬,就这样吧。” 电话就此断掉,田锦华盯着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擦掉脸上的泪水,沿着愈发冷清的街头向前走去。 田锦华边走边想,这会儿要是能穿越就好了,最好穿越到古代,当个富家千金或者小家碧玉,由父母早早地帮着定一门亲事,管他阿猫阿狗,只要衣食无忧,夫妻俩大面儿上过得去就行了,弹弹琴、种种花、看看书,身边还有两个小丫鬟伺候着,小日子该有多美啊……或者,进深宅大院当个高等级的大丫鬟,陪着主人来场宅斗也不错,然后再和哪位公子侠客之类的人物喜结良缘…… 正在yy,身边忽然有人快速跑过,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她手里的皮包就不见了。愣了片刻,田锦华急忙追上,跑出几步又脱下高跟鞋拿在手中,然后跑得更快。 那名抢匪边跑边回头查看,见她一个弱女子居然孤身追了上来,犹豫了一下,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刀。 刀刃在路灯下寒光一闪,田锦华见状心中一惊,大年三十出来抢劫,应该也是走投无路了吧……然而,想起包里千辛万苦求来的姻缘符,她还是咬着牙向前走去,她向抢匪做出安抚的手势,尽量平和地说道:“这位大哥,我没有别的意思,钱包手机你都可以拿走,只是麻烦你把侧边口袋里那个符还给我……” 她很快意识到不对,据说那个符被外人拿到就不灵了……又急忙加上一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把包递给我,等我把符拿出来,再把包还给你……” 那个抢匪显然是个新手,此时他已经完全乱了方寸,踌躇半晌,忽然大叫一声,挥刀扑了过来。 田锦华连忙闪躲,几个回合过后,她忽然觉得胸口一凉。 普天同庆的节日气氛中,三十岁的高龄剩女田锦华缓缓倒地,最后一刻,她有些恍惚地想,正中心脏,这下真的要玩完了,好不甘心啊,我亲手迎接了那么多可爱的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还没来得及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题外话------ 开新文啦,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二章 抢亲迷途 不知过了多久,田锦华悠悠醒转,出乎她的意料,胸口处并没有疼痛的感觉,反倒是后脑和脖颈痛得厉害。 她费力地眨动着酸涩的双眼,刚试着动了一下身子,耳边已经传来一声清脆的欢呼:“爹爹,她醒啦!” 田锦华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红衣红裤、头上梳着两只抓髻的男孩儿正趴在床边看着自己,见她睁眼,孩子兴奋地又凑近了些,和她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田锦华正要惊呼,一张黧黑而清俊的男子容颜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他剑眉朗目、直鼻薄唇,却表情冷淡、不怒自威。 好久没见过这种级别帅哥的田锦华硬生生地将惊呼吞回,随即发现情况不对,帅哥身穿一身青色锦袍,头发目测比自己还长,头顶的发髻中还插着一支碧玉簪。再转头看看那个红孩儿一样的男孩子和四周的陈设,田锦华顿觉一头雾水,什么情况?难道是被哪个古装剧组的人给救起来了?不对啊,我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着也得先把我送到医院去吧…… 见田锦华一脸痴傻,男子面露不悦,转头向男孩说道:“红宝,我看这个袁春晓颇为愚鲁,你确定自己当真喜欢?” 红宝转着大眼想了一会儿,迟疑着摇摇头:“爹爹,她好像跟我从前见时不太一样……算了,我不喜欢她,您还是把她送回去吧。” 说完,他向田锦华吐了吐舌头,独自“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男子轻叹一声,随即转过头来,他厌弃地看了田锦华一眼,沉声说道:“袁春晓,快起来,松福镇距此颇有一段路程,我还要赶在天亮之前送你回去。” 田锦华此时才渐渐明白过来,她先是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随后坐直身体四下看看,目光从如意枕、雕花床、柔纱帐和梨木桌上一一扫过,最后死死盯住桌上摆放的笔墨纸砚,许久之后,她忍不住狂喜地大叫起来:“穿啦!真的穿啦!” 兀自手舞足蹈了一会儿,再看那名男子,只见他眼神深暗、面沉似水,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田锦华不禁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开口问道:“请问……现在是哪个朝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男子听了更加不悦:“听石头他们说只是把你打晕了而已,怎么连脑子都坏掉了?这里常年干旱,什么潮不潮的,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田锦华的双眼顿时飞出无数红心:“王爷?你是王爷?哇……王爷王爷,您要送我去哪儿啊,臣妾哪儿都不去,就留在您身边可好?” 见她一副立刻就要扑上来的架势,男子后退两步,“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逼田锦华喉头:“你这疯妇,竟敢对本王无理,还不退下!” 田锦华连忙乖乖坐好,堆起满脸笑容:“王爷,您别生气,我只是太兴奋了……” 再次看看周围的陈设,她又不禁皱起了眉头:“可是……我说王爷,您这王府的器物用品也太寒素了些吧……莫非这里不是京城?那……您的属地在哪儿啊……” 男子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嘴硬地回道:“谁说我是王府里的王爷了?你给本王听清楚,这方圆二十里的明月山都是我的属地,要真给我座王府,我还不稀罕呢!” 田锦华差点晕倒:“说了半天,原来您是个山大王啊……” 她随即泄气地垂下头去:“得了,那您还是把我送回去吧。” 男子冷哼一声将她拽起,一眨眼的工夫,田锦华已被扔上了马背。 接着,她只闻耳边呼呼风响,身体也颠簸得厉害,不由伸手将马脖子紧紧搂住。 一路上,男子炽热的体温和森冷的气息掺杂在一处,让田锦华面红耳赤、无暇他顾。还没来得及设想一下自己的出身,再睁开双眼,天色已经微明,男子将她推送下马,不发一言地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田锦华勉强站稳,朝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看看四周,再次目瞪口呆。 这里还基本保留着抢亲现场的模样,一顶侧翻的花轿、七零八落的嫁妆,东西虽然杂乱,但它们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特点――寒酸。 天渐渐亮了,清晨的冷风吹在身上,田锦华不由打了个哆嗦。低头看看身上只絮了一层薄棉的大红夹袄,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天大亮之后,她正抱着双膝坐在花轿旁发呆,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喊:“春晓!春晓!”“姐姐!呜呜呜……姐姐!” 田锦华已经从山大王那里得知了自己的姓名,想着应该是她的亲人来寻找,便怏怏地站起身来。片刻之后,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由远及近,一个是四十岁上下年纪的男子,另一个还是幼童,跛着一只脚,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 看到田锦华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的牵着小的快步奔了过来,男子淌眼抹泪地高声叫着:“春晓!哎呀,我的好侄女,你可吓死叔父了!”孩子更是索性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喊着“姐姐”放声大哭。 眼看孩子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蹭在自己的衣服上,田锦华连忙弯腰将他抱起,掏出手帕在他脸上擦了又擦,孩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凶:“姐姐,春华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跟着叔父袁瑞隆回到家里,田锦华才彻底弄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状况。 袁春晓,刚过及笄之年,父母双亡,和弟弟袁春华一起跟随叔父一家生活。叔父袁瑞隆是个货郎,一年中有大半年奔波在外,自家的三个子女和春晓姐弟平时都托付给婶婶杨氏照顾,一家生活得颇为艰难。 春晓样貌不错,年岁渐长之后愈发出挑,自金钗之年后便不时有人上门求亲,袁瑞隆心疼侄女,精挑细选,一直没有看中的人家。直到半年前,本地首富陈员外忽然派了媒婆前来提亲,袁瑞隆和杨氏受宠若惊,一口应允,两家请能掐会算的程秀才合了八字,昨日便是婚期。 第三章 家贫如洗 按照程秀才的说法,袁春晓八字太弱,镇不住太大的排场,一切都以简朴为好,而且同样属虎的袁瑞隆和袁春华大喜之日都不能与袁春晓相见。因此,陈家便省掉了迎亲环节,只打发人送来了一顶极普通的花轿。 袁瑞隆看看太过寒素,便东求西告,拜托了几位乡邻代为送亲。谁知队伍行至半途,斜刺里杀出几名悍匪,生生将新娘掳了去,陈家得到消息,当即表示要退婚,刚靠着彩礼过了几天富裕日子的杨氏只管冲丈夫大哭大闹,几个孩子也乱成了一团。混乱中,袁春华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恳求叔父带他去寻姐姐,袁瑞隆这才如梦方醒,撇下撒泼的妻子,拉着侄子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袁家现下仍是一片混乱,杨氏还坐在门前破口大骂,袁瑞隆的大儿子袁春成和小儿子袁春堂在院子里你来我往,争抢剩下的几只喜馒头,大女儿袁春彩正翻箱倒柜地不知在找什么,弄得满地狼藉。 见丈夫带着春晓姐弟回来,杨氏抹了一把眼泪,上前揪住袁瑞隆的衣襟:“你这个老不中用的,就知道出去找这个晦气丫头,你说,彩礼钱咱们已经花掉一大半了,现在可怎么办?” 袁瑞隆还没说话,袁春彩又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袁春晓!你去年从我那儿借的那支绢花呢?赶紧还给我,我可不想沾了你的霉运,你嫁不出去,我可还要嫁人呢!” 紧接着,袁春堂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娘,哥哥抢我的馒头……” 田锦华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直到袁春华怯怯地拉住她的衣角:“姐姐,我怕……”她才回过神来,抚摸着他的头,柔声说道:“春华乖,有姐姐在,别怕。” 袁春彩听完大笑起来:“有你在?哈哈,你有什么用?本来还想着你样貌不错,嫁到陈家之后若能生个一男半女,兴许还能把你那瘸腿弟弟接过去享享福,可事到如今,我看你怕是这辈子都要赖在我家里了,你们姐弟要吃要穿,这些花项可去哪里抓挠呢?少废话,快把头花还回来!” 见袁春晓站着不动,袁瑞隆赶忙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春彩,你想要什么样的头花,等你下月生辰,爹买回来给你就是,原先那朵就给了你春晓姐姐吧。” 袁春彩还要发作,田锦华却忍不住了,她将春华护在怀中,看了一眼袁春彩头上的五彩珠钗,淡淡地说道:“妹妹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一朵绢花换我一支珠钗,这买卖难道还不够划算?” 一边说着,田锦华一边暗自捏了一把汗。此举其实颇为冒险,只是看那五彩珠钗,实在极像古时新嫁娘的头饰,再联系袁瑞隆的家境和袁春彩的品性,倒也有六七分的把握。 果然,袁春彩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袁瑞隆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搓着双手讷讷地说:“春晓啊,你别怪你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陈家送来的首饰又都是极好的,她从来都没见过……” 田锦华低头看看自己腕上雕着喜鹊的素银镯子,不动声色地开口说道:“既然陈家提出退婚,这些东西怕是都要还回去的,还得劳烦叔叔样样数数地清点明白,莫要出了差错才好。” 袁瑞隆连连称是,一旁的杨氏此时觉出情况有异,凑过来上下打量侄女半晌,撇嘴冷笑道:“哟,一晚上没见,春晓倒是伶俐了许多,莫不是那山大王那儿有什么好的喂你吃了?” 听她说得不堪,袁瑞隆急忙摆手,田锦华却只是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婶婶可要小心了,春晓虽然不才,那贼人却也有些势力,我既曾被他掳了去,想必比起别人,他待我总要更在意些的。” 杨氏一时语塞,随即拉下脸骂道:“你还穿着这喜服做什么,就算你盼成望夫石,如今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丢人现眼,还不快换衣服去!”一旁的袁瑞隆重重地跺了跺脚:“好啦,都少说两句吧,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总该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才是……” 杨氏听了冷哼一声,坐到长凳上不再说话,袁春彩也板着脸走上来,拔下头上的珠钗扔还给袁春晓,再恨恨地瞪她一眼,扭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时,袁家两兄弟也争抢累了,一人抓着一只带糖馅儿的喜馒头吃了起来。袁瑞隆叹息一声,转身望着侄女,表情颇为歉疚。田锦华向他勉强笑笑,沉吟片刻,在袁春华肩头轻轻一拍:“春华,跟姐姐回房去。” 田锦华刻意走得很慢,有袁春华在前面带路,她很顺利地就来到了袁春晓姐弟居住的屋子。他们二人住的是偏房中最小的一间,进屋之后,她不禁又是一愣,房里的陈设极为简陋,除了一张通铺,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木椅,仅从桌上摆放的一面小小的菱花镜和星点脂粉痕迹,才能看出房间的主人是名女子。 田锦华暗暗叹了口气,她在桌前坐定,无精打采地向镜中望去。 这一望之下,田锦华不由大吃一惊。三十年来,古装片她看了不少,也曾对片中一些经典美女的风采倾慕不已,可镜中这个尚显稚嫩的女孩,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古装女子形象都要美,尤其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真是盈盈欲滴、欲语还休。 田锦华久久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五味杂陈。那秀才说得不错,这袁春晓的八字果真弱得很,只是被抢了个亲便香魂杳杳,而自己莫名其妙地穿了来,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怕是也难脱身……出身寒门,命途多舛,又偏偏是这样的容貌,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正在出神,袁春华走过来,轻轻靠进她的怀中:“姐姐,等过了年,叔父又该出门办货了,我有点怕……” 田锦华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望着他那双与自己酷似,却多了些英气的眼睛,她皱起眉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展颜笑道:“春华别怕,经过这场劫难,姐姐已经不同于往日了,若是实在忍不下去,我就设法带你离开这里……” 第四章 百般隐忍 刚说到此处,外面忽然传来杨氏阴阳怪气的声音:“春晓!我说春晓哎,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做晚饭啊,难道还要我们找些丫头仆妇来伺候你不成?” 田锦华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站起身来,嘱咐春华转过身去,自己从包袱里找出一身半旧的夹棉衣裙换上。田锦华,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袁春晓了,拿出现代人的智慧和勇气,为了你和弟弟的幸福,加油! 走进厨房,袁春晓四下寻找了一通,只找到了一些青菜和几只鸡蛋。算算家里的人口,她从米缸里舀出三碗米,淘洗干净之后,想着院子里好像有些花草,就端着淘米水出来浇花。抬头看到屋檐下挂着的腊肉,春晓心中一喜,便又割了一小块下来,打算给菜里添点荤腥。 青菜炒腊肉、香葱蛋花汤,米饭不多不少,刚好两大碗、五小碗。春晓满意地看看桌上的饭菜,虽然简朴了些,但也算得上营养均衡了吧。 谁知杨氏刚一上桌,就“嗷”地一声叫了起来:“你这死丫头要造反啊,不年不节的做什么米饭!啊,还切了腊肉,那是留着过大年时给客人吃的!你,你,你还真以为自己嫁到陈员外家啦?!” 春晓这时暗暗责备自己大意,袁家这样的家境,想来晚饭大抵都是吃粥的吧,便赔着笑脸连连道歉:“婶娘,是我疏忽了,我跟春华同吃一碗便是。” 这样说着,她急忙又取来一只空碗,将小碗米饭中的大半拨进碗中,推到袁春华面前。 春华忽闪着一双大眼,又将碗推了回来:“姐姐,还是你吃这碗吧,我还小,吃不了这么多……” 两人正在谦让,杨氏“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地演给谁看呢,袁瑞隆,你来说句公道话,这三年来我含辛茹苦,是饿着他们了,还是冻着他们了?!要我说啊,这种知恩不报的白眼狼,索性撵出去算了!” 春华吓得一缩脖子,伏在桌上专心扒饭,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春晓压下怒火,殷勤地帮杨氏盛了一碗汤:“婶娘,天气冷,汤凉得快,您消消气,趁热喝吧。” 杨氏冷哼一声,夹起一筷子青菜送进口中,随后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这个反应倒是在春晓的预料之中,在现代时,她独居多年,而且听信了“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之类的说法,闲暇时便潜心钻研厨艺,大部分的家常饭菜还应付得来,虽然用不惯这里的柴火炉灶,但柴锅旺火,反而更能彰显食材的原味,想来味道应该不错。 春晓心里有了底,便也挨着弟弟坐了下来,低头吃饭,不再吱声。 憨厚老实的袁瑞隆却忍不住了,他夹一口菜、喝一口汤,连着吃了几口,不禁啧啧称赞:“春晓,你做饭的手艺越发精进了,可惜陈家少爷无福啊!” 杨氏听了连连撇嘴:“哟,侄女大难不死,当家的怕是高兴糊涂了吧,说什么陈少爷无福,你这嫡亲侄女今后若是老死闺中,又算有福没福呢?” 袁瑞隆心疼侄女,却又不敢明着与杨氏对抗,只得摆手说道:“好了好了,饭菜都要冷了,吃饭,吃饭。” 接下来,又接连经历了袁春成和袁春彩抢腊肉、袁春堂打破碗、杨氏迁怒并痛骂袁瑞隆等风波,这顿饭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才宣告结束,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堂屋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春晓端着堆得高高的碗盘向厨房走去,春华一瘸一拐地跟着,过门槛时一下不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春晓急忙将碗盘放下,转身过来搀扶:“春华,快让姐姐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春华咬着嘴唇轻轻摇头,春晓却一眼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紫痕迹,不由心中一惊,忙握住他的手腕,将过于宽大的夹袄袖子向上挽起。 刚刚挽到肘部,春晓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春华瘦小的手臂上满是条条淤青,有的地方还肿得老高,看上去颇为骇人。 春晓忍住泪水,低声问道:“这可是婶娘打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春华缩回手臂,自己将袖子放下,轻声回答:“就是昨天的事,春堂哥哥非要拿走你留给我的书,我一着急,就跟他打起来了,婶娘她,她就教训了我几下……” 春晓忍不住叹了口气:“傻弟弟,我不在身边,你招惹他们做什么,一本书而已,他要拿走,由他便是了。” 春华听了一怔:“姐姐,你怎么这样说,你临走时不是告诉我,那本书是爹爹留下来的么?” 春晓掩饰地转过身,一边洗碗,一边支应着说道:“虽是如此,但东西再金贵也比不过人去,春华,以后姐姐会好好照顾你,你自己也要警醒些,知道吗?” 收拾停当,看看天色不早,春晓带着弟弟回房歇息。 春华毕竟年纪小,一天之中又经历了不少事情,躺在床上很快沉沉睡去。 春晓拿起春华脱下的夹袄,将袖子上的破损处仔细缝补好,目光又落在弟弟的腿上。 从外观上来看,春华的右腿明显短了一截,而且有些变形,应该是曾发生过胫腓骨骨折,却没有进行适当的治疗所致。春晓不由暗暗心惊,幼童的复原能力原本极强,若非当时伤势极重,而且不经治疗便下地活动,应该不致留下这么明显的残疾,春晓姐弟俩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她并非骨科专科出身,如今又缺乏那些用惯了的辅助手段,对正骨接骨并无把握,却暗下决心,一定要趁着春华还在生长发育期,设法将弟弟的腿治好。 这样想着,她又发愁起了今后的生计,若想给春华治病,叔父一家是肯定指望不上的,而她一介女流,现代时的一身本领现在又无处施展,怎样才能弄到银钱呢? 左思右想毫无头绪,春晓叹息一声,将灯火吹灭,在床铺另外一头躺下,辗转了一会儿,也迷糊睡了过去。 ------题外话------ 各位看官,求收藏,求评论…… 第五章 岁寒三友 此时,正房之内,杨氏正喋喋不休地给丈夫吹枕边风:“这么好的亲事,居然会被山大王抢亲,我看春晓这丫头不是个福星。退还彩礼还算小事,大不了将大哥留下的那只镶金算盘卖了,去年当铺的何掌柜不是还开出了一百两的高价么?但这灾星赖在家里不走,只怕日后还会生事……” 本已有些迷糊的袁瑞隆顿时睁开了眼睛:“你说什么?你何时拿着那算盘去了当铺?” 杨氏自知失言,略停了停,索性梗起脖颈,气哼哼地说道:“我是去过当铺让人估了价,那又如何?跟着你整日穷得打不住心慌,还不准我自己想点法子了?你也不出去看看,谁家男人像你这般窝囊,让老婆孩子跟着活受罪……” 袁瑞隆听得焦躁,侧身背对着她,闷声说道:“算盘的主意打不得,那是大哥留给春晓春华的。我答应过哥嫂,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照顾这两个孩子一日。行了,时候不早,快些睡吧。” 杨氏听了,气得在丈夫身上狠狠掐了一把,她也侧身躺好,睁着眼睛又盘算了一会儿,正要再跟丈夫理论,却听袁瑞隆那边已经传来了如雷的鼾声。 天刚蒙蒙亮,春晓就被杨氏的喊声叫醒:“春晓,春晓!快起来干活啦,你还打算睡到陈家的花轿来抬你不成?” 睡梦中的春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春晓急忙翻身坐起,轻轻拍哄了一会儿,见弟弟睡得沉了,才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杨氏见她出来,气哼哼地扔下手中的鸡食盆,扭身进了女儿的房间。 四溅的鸡食有些洒在了春晓身上,她蘸着清水将污渍擦净,正值隆冬,清早的寒风吹过,春晓不禁打了个哆嗦。 回房翻找了半天,只有昨日那身大红夹棉衣裙能穿,换好衣服出来,看看天色不早,春晓急忙生火,趁着煮粥的空当喂饱了鸡,又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杨氏见了春晓的装束,自然又阴阳怪气地抢白了几句,春晓只是低头做事,并不理睬。 吃过早饭,杨氏带着自家的三个孩子出门赶集,春晓得了空,便打发春华去外面玩耍,自己和叔父在堂屋里清点陈家的聘礼。 一副珍珠耳坠、一对雕花素银手镯、一根白玉簪、一支五彩珠钗、一盒各色头花,还有一身大红绣花夹棉衣裙和若干胭脂水粉,春晓一边样样数数地清点整理,一边在心里暗自诧异,就算新嫁娘八字弱镇不住,但以陈家的身份,这样的聘礼也未免太简单了些,而且大喜之事,怎么礼品却大多是单数呢? 所有物品之中,只有那根玉簪让春晓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它通体清透,触手温润,簪柄刻着一根梅枝,一直蜿蜒到簪头盛开的梅花处,精雕细琢,颇为别致。 正捏着玉簪思忖,忽听院门轻响,随即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袁老板!袁老板在家吗?” 春晓顾不上将玉簪放下,闪身躲进了内室,袁瑞隆则起身出去开门。 弄明白来者是陈家的家丁和仆妇,春晓悄悄在门边站定,从门上的镂空处向外看去。 双方寒暄了几句,家丁不再说话,倒是那名仆妇站了起来:“袁老板,我们这次上门,是奉了三夫人之命,来跟您家小姐赔个不是的。” 袁瑞隆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您言重了,都是我家侄女无福……快坐,快坐。” 仆妇依言坐下,淡淡一笑:“我们夫人说了,您家小姐的人品是她看好了的,可惜天意弄人,也许春晓小姐注定与我家二少爷无缘……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陈家本应风风光光地来迎亲,这次小姐会被贼人掳去,与陈家的失误也不无关系,因此,依照我们夫人的意思,亲事虽然不成,聘礼可以照旧留在您家,权当一点小小的补偿。” 袁瑞隆闻言大喜过望,房里的春晓却默默咬紧了嘴唇。仆妇口中的这位“三夫人”说得不错,若非陈家听信八字之说不来迎亲,袁春晓也许便不会被那个山大王劫去,一夜之间,喜事变祸事,女子的清誉何等重要,又岂是这区区聘礼换得来的? 正在羞恼,仆妇又气定神闲地说道:“只是有一样,聘礼中有根白玉簪,乃是我们夫人的心爱之物,希望您能劝动小姐,尽快归还……” 春晓此时再也听不下去,她顾不得许多,打开房门,几步走到仆妇面前,将手中的玉簪递上,傲然说道:“烦请嬷嬷回去转告夫人,夫人既喜欢这根梅花簪子,想必亦会喜欢那岁寒三友的高洁风骨,须知我们寻常百姓,即便出身寒微,但于气节无损。玉簪原物奉还,其他东西,也劳烦这位嬷嬷一并带回去吧。” 仆妇听了颇为惊讶,她定定地望着春晓,坐在原处久久不发一言,一旁的两名家丁也面面相觑,不自觉地挪了挪身体,坐得更端正了些。 袁瑞隆急出一头热汗,他站起身来,向着仆妇连连作揖:“嬷嬷莫怪,我这侄女前日受了惊吓,还请嬷嬷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千万莫要与她计较……” 仆妇此时却笑了出来,她上下打量了春晓几眼,忍不住点头赞道:“春晓小姐不但样貌出众,性情也特别得很,老奴今日受教了。” 说完,她微微沉下脸来:“既是如此,聘礼我们就带回去了,陈龙、陈虎,咱们走吧。” 走到门口,仆妇又转过身来,向着春晓微微一笑:“小姐眼力不错,只见了梅花,就知道这簪子出自岁寒三友,就凭这些见识,纵然不能嫁入陈家,想来日后也会有个不错的归宿,还望小姐珍重。” 陈家一行家仆走后,袁瑞隆转向春晓,语气中颇有责怪之意:“春晓,那陈家家大业大,几位公子都颇成气候,听说朝中也有人关照,你又何必逞一时之气,非要说出那番话来?你,你还嫌这次出名出得不够么?” 第六章 辘辘饥肠 归家以来,袁瑞隆一直对春晓关爱有加,这还是他第一次说重话,因此,春晓虽然心中不服,却还是缓缓点头,轻声说道:“叔父别生气,春晓知道错了……” 袁瑞隆见她认错,也有些后悔起来,看看侄女打着好几个补丁的衣裙,低声说道:“春晓,叔父无能,本以为这次给你找了个好人家,谁知……快过年了,下次你也带着春华去集上扯些喜欢的布料,做两件新衣吧。” 这样说着,他伸手入怀,摸索半天,找出一块小小的碎银递了过来:“这是我偷着攒的,你千万收好,别让你婶娘看见……” 春晓知道叔父过得不易,本想推辞,想起春华的伤腿,又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将碎银小心收好,春晓抬头看看太阳,对袁瑞隆说道:“快晌午了,婶娘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出去找找?” 袁瑞隆却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吧,你……你且先在家里稳当几日。何况,他们身上没什么钱,又在集上看花了眼,你若去叫,只怕又会受气。” 袁瑞隆走后,春晓长出了一口气,垮着肩膀在椅子上坐下,如同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在现代时,她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是自在惯了的,只要不用出门,经常脸都不洗,随便套件衣服,一睡就是一整天,可是现在,不但要早起,要伺候一大家子人,而且走路扭扭捏捏,说话拿腔拿调,还得不时偷看看别人的反应,实在辛苦得紧。最重要的,她真的好饿啊,昨晚只吃了小半碗饭,别说腊肉,连青菜都没敢夹几根,早上更是只喝了一碗米粒寥寥可数的稀粥,刚才还小宇宙大爆发,差点耗尽了她全部的能量……啊,好想吃巧克力布朗尼,好想吃蛋挞,好想吃栗子面包啊…… 想起那块碎银,春晓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知这地方物价水平如何,这银子虽然至多只有几钱的样子,但怎么也能吃顿饱饭吧,哪怕买几个大肉包子也好啊。这样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屉热气腾腾的白胖大包子,伸手抓起来,一手一个,一咬一冒油…… 春晓甩甩头,将这些念头抛了出去,吃喝都是小事,总不能为了吃顿好的,断了自己和春华以后的生计。袁瑞隆虽然对他们姐弟不错,但靠人靠倒,还是留些银钱才能安心。 春华进门时,脸上泪痕未干,手掌有些擦伤,衣领处还破了一个大口子。春晓急忙打来一盆清水,先帮他清洗了伤口,又仔细洗净手脸,回房找了半天,只找到两身单衣,便让春华去床铺上躺着,给他盖好棉被,自己坐在窗前缝补衣服。 春华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姐姐,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弄的?” 春晓淡淡一笑:“这还用问,准是你跟别人打架,被人家推倒了呗。” 春华吐了吐舌头,缩回被子里躺好,过了一会儿,又闷闷地说道:“姐姐,听说镇上新开了一家武馆,我也想去学武呢,可是,可是我的腿……” 春晓停下手里的活计,稍稍思索了一下,转头问道:“春华,姐姐跟你说件事,但你得保证不会说出去,好吗?” 春华有些诧异,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春晓走到床边坐下,神色郑重地说道:“可能是撞到了头的缘故,有好多过去的事,姐姐现在都想不起来了,以后若是有什么错处,你要记得提点姐姐,知道吗?” 春华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觉得姐姐跟从前不同……”他的声音随即转为忧虑:“可是,姐姐的身子不要紧吗?不用找个郎中来瞧瞧吗?” 春晓轻轻地笑了:“不用,重要的人和事情,姐姐还是记得的,你看,我不是还认得你吗?” 姐弟俩亲昵了一会儿,春晓低声问道:“春华,你的腿伤了多久了?原本是出了什么事?” 春华听了,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轻声回答:“是,是婶娘……” 两年前,春晓的父母相继离世,袁瑞隆便将年仅三岁的春华和十三岁的春晓接到了自己家中。过了不久,袁瑞隆出门办货,一日春晓外出洗衣,春华闹着要找姐姐,啼哭不止,杨氏被他吵得心烦,竟然抄起擀面杖,对春华下了狠手。事后,春晓虽然多番央求,杨氏却只是找了一个江湖郎中来瞧了瞧,没有及时接骨,也没有给春华用药。 听弟弟讲完,袁春晓不禁暗暗咬牙,手指也将被面捏出了条条褶皱:“春华,别怕,姐姐一定会医好你的腿,送你学武,送你读书!” 又聊了一会儿,春华眼皮磕绊几下,酣甜睡去。春晓笑望着弟弟,手上加紧赶工,很快便将夹袄补好。正打算也小睡片刻,门外忽然传来了春彩的哭喊声和杨氏的叫骂声,春晓迟疑了一下,帮春华掖好被角,快步走出房门。 原来春彩一时贪嘴,在集上吃了一碗凉粉,现在闹起了腹痛。见到春晓,杨氏立刻将满腔怒火发泄到了她的身上:“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给妹妹沏碗红糖水来!” 春晓依言来到厨房,找出半空的糖罐,舀出两勺红糖放进碗中,用滚水沏好,捧着送到春彩房中。 杨氏将碗送到女儿嘴边,轻声哄道:“春彩乖,热热地喝碗糖水,肚子就不痛了……” 春彩张嘴尝了一点,烫得连连吸气,一把将碗打翻在地上:“啊!娘,袁春晓没安好心,她想烫死我!” 刚刚还说什么“热热地喝”的杨氏听了,也跳将起来,一掌打在春晓脸上:“死丫头,你真是反了,连妹妹也敢欺负!” 春晓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倔强地反驳道:“红糖水就是要热一点喝才有效,婶娘刚才不也是这样说的么?” 杨氏更加恼怒,又将巴掌举了起来,带着两个儿子跟在后面返家的袁瑞隆闻声赶来,连忙上前阻拦:“好了好了,出去散了一上午,这会儿都歇歇吧。春彩,你也多少躺躺,下午要是还不见好,爹就给你请个郎中来瞧瞧。” 第七章 贴心礼物 大家就此散去,春晓将地面收拾干净,越想心里越烦,索性将袁瑞隆的嘱咐抛开,独自走出院门,沿着狭长的巷子向前走去。 拐出巷口,眼前豁然开朗,却是来到了一条宽敞的街道上。昨日回家时一直跟在袁瑞隆身后,又惦念照顾着腿脚不便的春华,因此并未仔细查看。原来此处是个不小的镇子,客栈、茶楼、当铺、酒肆一应俱全。 正是午休时分,街上更显空落,各家店铺的伙计也三三两两地伏在桌上小睡,春晓一路走过去,竟连一个熟人也未遇到。 春晓心中暗喜,更加放心大胆地四处走走看看,经过一间杂货铺,她在门口站定,望着里面琳琅的货品,忍不住叹了口气,有这样的铺子压在头上,想来袁瑞隆这样的挑担货郎只能做些针头线脑的小生意,难怪生计如此艰难。 当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想法赚些银钱给春华治病,可这生财之道又从何而来呢? 正在发愁,一股草药气味飘入鼻端,抬头一看,却是一家颇具规模的药铺,匾额上写着“玉济堂”三个大字,门前挂着鱼符,还有一幅“杏林春满人兴旺,妙手回春玉济堂”的对联。坐堂先生大约是在午休,柜上只有一个小伙计在看书。 远远望着店里的百眼柜,春晓暗暗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会穿越,当初改学中医就好了,由于读书时只学了几个月中医,她只能回忆起一些皮毛,什么“木火土金水、肝心脾肺肾”、“一问寒热二问汗”、“六味地黄丸归脾丸逍遥丸”……穴位倒也记得几个,但无非就是“百会中脘足三里”,对养生保健有兴趣的寻常老太太都知道。 转念一想,她又多少有些释然,身处古代,又是一介女流,别说是做悬壶济世的大先生,就算想给药铺当个普通的学徒,恐怕也会被拒之门外吧。 这时,小伙计不知看到了什么疑难内容,皱着眉头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慌手慌脚地把书放下,嗫嚅着问道:“这……这位姑娘可是要抓药?” 想起春华的伤腿,春晓心中一动,满怀希望地问道:“贵店的先生可会正骨接骨?可能医治陈年旧伤?” 伙计抱歉地摇摇头:“骨伤并非我家先生所长,姑娘还是去别家问问看吧。” 这样说着,他还热心地指点道:“从此处一直向东便有一家医馆,姑娘不妨去那里看看。还有,据说常乐镇有位专看跌打的先生,只是路途远些……” 谢过玉济堂的伙计,春晓依言向东走去,刚走出不远,忽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春晓,春晓!” 春晓转过身去,只见一位中年妇人正惊喜地望着自己,她肩上背着一只蓝布包袱,满面风尘。 正在迟疑,妇人已经上前拉住她的双手,哽咽着落下泪来:“路上听说你被人抢了亲,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帮上你的忙……” 春晓含混地支应着,妇人擦擦眼泪,在她手上轻拍几下,温言安慰道:“春晓,你莫要担忧,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你心地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有福气的,李婶我也会经常为你祈福,愿你早日找到一位如意郎君……” 总算等到对方自报家门,春晓感激地笑笑:“多谢李婶挂心,春晓福薄,不求富贵,惟愿平安,能将弟弟春华抚养成人,春晓也就知足了。” 李婶连连点头,挽住她的手,爽朗地说道:“好闺女,李婶果然没有看错你。我这就打算回去了,出门多日,还真有点想家呢。春晓,你若是不忙,便随我一起回去吧,我正好有些东西给你。” 春晓不便推辞,只得任她挽着,忐忑地往回走。两人在袁家隔壁停下脚步,李婶打开挂在陈旧木门上的铜锁,转身笑道:“半个多月没人打扫,只怕到处都是灰尘,你先略站一站,我去打盆水来。” 春晓急忙将她拦住:“李婶,你赶路累了,快去屋里歇歇,还是让我来吧。”说着便快步走到院中的水井前,将水桶放入井中。经过这两日的练习,她打水的动作已经颇为熟练,很快就提了满满一桶水上来。 李婶微笑着摇摇头,背着包袱进了自己的卧房。 春晓连着打了三桶水倒入缸里,在院子的地面上泼了一些水后,又拿起扫帚和抹布,手脚麻利地又擦又扫,连院门裂隙处的尘垢都细细擦去,院中很快焕然一新。 正琢磨着要不要把似乎已经废弃许久的鸡窝清理一下,李婶也已收拾停当,站在房间门口向春晓招手:“春晓,快别忙了,你也进来吧。” 擦擦额上的薄汗,春晓也走进房去,李婶拉着她在床边坐下,笑吟吟地将一只小布包递到她的手上:“这是我当姑娘时,我爹特意去江南买的,我一直想着等你出嫁时给你当礼物,快看看喜不喜欢。” 春晓将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对镶着翡翠的金耳坠。虽然是古旧的金镶玉样式,但金色柔和,玉质清润,倒也相得益彰。她急忙重新包好耳坠推还回去:“李婶,这耳坠太贵重了,又是您祖上传下来的的东西,春晓不能收……” 李婶作势沉下脸来:“怎么,这已经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了,春晓姑娘还是看不上?礼物虽轻,但我这个穷老婆子的心意可都在里面啦。” 春晓低下头去,急得快要掉下泪来:“李婶,您就别难为我了,春晓哪里受得起这些金玉呢?何况我的亲事已经不作数了,我若真把这耳坠带回叔父家,被我那婶娘看到,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李婶想想有理,便将耳坠放回匣中:“也好,那就等你找到好婆家再送吧。”随后,她又取出一个隐隐透出油渍的纸包:“这是我从太平镇带回来的点心,春华年纪小,又是男孩子,夜里若是饿了,你就拿些给他垫垫。你也别舍不得吃,下次去太平镇,我再多买些回来便是。” 第八章 小试牛刀 春晓心中感动,接过点心连连称谢,李婶微笑点头,拉着她纤细的手不停摩挲,望着春晓鲜花般明媚的笑脸,不知不觉中,李婶渐渐收起了笑意,眼神也有些愣怔起来。 见状,春晓轻轻皱起了眉头:“李婶,您怎么了,何事令您如此发愁?” 李婶闻声回神,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每次看到你,都会忍不住想起我的女儿……” 将李婶的话串起来仔细想想,春晓大胆问道:“怎么,姐姐在太平镇那边过得不顺意么?” 李婶听了叹息一声:“是啊,你彩月姐姐已经嫁过去三年了,肚子至今没有动静,我这次去,她婆家那边的脸色很不好看,彩月的模样也颇为苦闷,我真是有些担心……” 春晓暗自吐了吐舌头,三年了啊,那已经可以诊断为不孕症了……这虽然不是她本人的强项,但她以前所在医院的生殖中心可是很有名的,除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西医专家,还有好几位老中医坐诊,耳濡目染,她对这方面中医上的一些学说也颇有涉猎,此时技痒,便忍不住问道:“彩月姐姐现在身型如何,可是时常生气苦闷?可有头晕气短的情况?月信正常么?” 她可不是随便问问的,记得在生殖中心轮转时,有位老专家曾经说过,除了一些生理结构上的问题之外,肝肾不足、气血亏虚、肝郁气滞、痰湿阻滞等原因都会导致不孕,而心理因素也非常重要,若这位彩月姐姐身体并无大碍,那想来应该是心理压力太大的缘故吧。 李婶似乎颇为吃惊:“春晓,你怎么会通晓医理?你刚才问的,跟太平镇几位先生问的也相差无几……” 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彩月不胖不瘦,月信也很准时,身体一直不错,贺家家境虽好,但人多是非也多,想来大抵是要劳些心力的。那边请了几位郎中诊过脉之后,也都说不出什么,只是开了几个方子让她调理,说是有助孕的功效,算来她请医问药也一年多了,却还是不见起色……” 春晓听完,凝神思索片刻,低声说道:“如此,您下次去时记得叮嘱姐姐,让她……让她同房时在身下垫只枕头……” 说到这里,她已是面色通红,又低低地补上一句:“另外就是,让姐姐把这些烦心事先放一放,就想着孩子和父母也是缘分,一切随缘就好……” 李婶睁大了眼睛,张着口唇望着她,春晓更加羞赧,急忙起身告辞:“李婶,您先歇着吧,我……我也该回去干活了……” 逃也似地出了李婶家,奔进自家院门,春晓默默吐息几次,将点心藏在身后,悄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春华已经醒了,见春晓回来,高兴地叫道:“姐姐,你回来啦!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叫醒我陪你一起去?” 春晓撇了撇嘴:“说得好听,我若当真叫你,你这只贪睡虫不会恼么?” 春华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到她放在桌上的纸包,顿时眼睛一亮:“这是什么?可是点心么?姐姐从哪儿得的?好香啊!” 春晓作势瞪了他一眼,将纸包小心打开。里面的点心共有四种:嵌着梅子干的桃酥、枣泥夹心的香酥饼、裹着青红丝的蜜麻花,还有一样菊花绿豆糕。 想着绿豆糕相对不易存放,春晓拣出一块放进春华嘴里:“这是李婶特意买来给你的,你既了这些,可要记得人家的好处才是。” 春华听了连连点头,仔细品了品,只觉口中软糯香甜,他毕竟还是孩子心性,顿时眉开眼笑:“这个真好吃,姐姐快尝尝。” 春晓从纸包里拈起一点碎渣吃了,也不禁微笑点头:“果然好吃,春华,姐姐好生收着,给你当夜宵可好?” 春华却摇摇头,拿起一个香酥饼送到姐姐嘴边:“姐姐也吃,春华知道,这两天你都没有吃饱……” 顿了一下,他憨憨地笑了:“还有这桃酥,上面的梅子一看就酸得很,还是留给你们女孩子吃吧。” 两人正在推让,外面又传来了杨氏阴阳怪气的喊声:“哎,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开晚饭?我说当家的,你还不赶紧来管管,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穷得揭不开锅了呢!” 春晓无奈笑笑,包起点心放进橱中:“你自己待着吧,我得手脚麻利些,再晚又该有气受了。” 晚饭依然是清粥小菜,寡淡得令人懒得伸筷子。吃到一半,春彩嘟起嘴巴,将筷子搁在桌上,抱住杨氏的手臂撒起娇来:“娘,春彩不想喝粥,人家想吃点心……” 春晓不由一惊,随即暗笑自己心虚,再看春华,却是慌得面色都变了。她急忙伸筷夹了几根萝卜丝,一边放进弟弟碗中,一边轻声说道:“春华,快些好生吃饭,别想东想西的。”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春彩顿时瞪起了眼睛,杨氏更是“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袁春晓,你刚才说什么?你指桑骂槐地数落谁呢?!” 春晓也将筷子放下,心平气和地回答:“春晓并没有数落谁,只是见弟弟没专心吃饭,便随口说了他两句,婶娘和妹妹多心了。” 春彩听了冷笑一声,转向母亲告状:“娘,您都听见了吧,咱们一向是在饭桌上说说笑笑的,如今春晓姐姐却硬是看不惯了,想是咱家庙太小,盛不下这位陈员外家的下堂少夫人……” 杨氏也抱起臂膀,撇嘴说道:“是了,陈家大门大户的,吃饭时的规矩想必也多得很,你春晓姐姐虽然连人家的家门都没进去,但多少也算沾了些贵气,自是与从前不同的了。” 一直闷头吃饭的袁瑞隆此时轻咳一声:“都少说两句吧,再过几日就进腊月了,虽然家里不宽裕,但也该筹备着买些肉菜吃食,既然春彩想吃点心,那便去趟和泰园,拣些自己中意的吧。春华,你明日随春彩姐姐一同去,有喜欢的口味,一起买回来便是。” 第九章 深夜来客 春华仍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将姐姐夹过来的菜尽数塞入口中。袁春彩听说明日去买点心,也不再吵闹,皱着眉头继续喝粥。杨氏左顾右盼一番,见大家都没有推波助澜的意思,也悻悻地拿起筷子,在没什么可挑拣的菜碟中扒拉了几下,夹起几根细嫩些的分给儿子女儿。 吃过晚饭,春晓正在厨房洗碗,杨氏抱着好几件脏衣服走了进来:“吃饱喝足,也该做点正经事了,临睡前把这些衣服都洗掉,喏,特别是这条罗裙,洗干净后好生在火上烘一烘,明日你妹妹出门还要穿的。” 走到门口,杨氏又回转身来:“待你叔父问起,你知道该怎么回答吧,你若再告黑状,仔细你们姐弟的皮!” 戌时刚过,袁瑞隆果然来寻春晓,见她仍在忙碌,不由皱起了眉头:“春晓,天不早了,去睡吧,你年纪毕竟还小,莫把身子熬坏了。再说,冬天换洗得少,这衣服又不急着穿。” 春晓在围裙上擦净双手,轻快地站起身来:“洗完这件就去睡了,叔父不必挂心,早些休息吧。” 见袁瑞隆脸上满是歉疚,略顿了顿,春晓又低声说道:“说起来,我也算家中长女,出些力是应该的,叔父婶娘给了我们姐弟衣食庇佑,使我们不致流落街头,已经足够春晓感激一辈子的了……” 袁瑞隆听了更加尴尬,只得闷咳几声,摆着手去了。 看看天色确实不早,春晓将手头的活计暂时放下,先去房中看春华。 房里漆黑一片,春华正坐在窗前,借着月色看书,由于光线不够,他深深地低着头,眼睛几乎要贴在书页上。 春晓见了有些着急,上前拿过书本,皱眉说道:“春华,你这样看书会近视的,怎么不点灯呢?” 春华愣了片刻,羞涩地笑了起来:“姐姐,你太高看春华啦,进士之类的我可不敢想,无非是多识几个字,早点出去做个学徒,帮你分忧罢了。” 春晓暗自吐了吐舌头,她一时情急说走了嘴,还好两个词谐音,春华不致起疑。随后又有些感动,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男生在身边,两个人同舟共济,应该也能熬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吧。 她拉起弟弟,将他安置在床上:“时候不早了,该睡觉啦。对了,你方才为何不点灯?” 春华听了低下头去,良久才嗫嚅道:“刚才婶婶来过,她说年关将近,家里还有一笔外债要还,让咱们过得仔细些,灯油之类的能省就省,然后就把灯给吹熄了……” 春晓咬住嘴唇,忍耐了一会儿,柔声问道:“春华,你觉得饿么,可要吃些点心充饥?” 春华摸摸肚子,憨憨地回答:“好啊……姐姐,我想吃那个香酥饼……” 看着春华吃下两个香酥饼,又盯着他喝了水、擦了牙,春晓安顿他躺好,柔声说道:“姐姐还要洗两件衣服,你先睡吧,早点睡才能长得高呢。” 春华乖巧地点点头,自己盖好被子,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洗完衣服,春晓将那件秋香色的罗裙单独放在一旁,端着其余的衣裙去院中晾晒。 万籁俱寂,明月高悬,刺骨的夜风吹得春晓打了一个哆嗦,她把水盆放下,抱起双臂望着天上的月亮,忍不住有些感慨。如此美丽的月光,在pm2。5严重搅局的现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样想来,旁的不说,单看这月色,这次魂穿之旅倒也不算枉然…… 正在发呆,墙头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春晓心里一惊,莫非是贼? 转头看去,墙上却空无一人,只有几根蓑草随风轻轻摆动。春晓松了口气,麻利地将衣服晾好,转身又进了厨房。 点起灶火,春晓将罗裙小心撑在手上,坐在灶前烘烤。灶火很旺,身上很快暖了,人也不禁有了些睡意,手上的触感却温吞粘腻,令她困倦而不舒爽。 这条罗裙料子不错,样式也很新巧,想来是春彩出席正式场合的行头,春晓这样想着,更加了几分小心,她打起精神,不时变换方向,让裙子受热均匀。 正在难熬,春晓又听到了隐隐的响动,她受惊转头,刚好看到窗口处黑影一闪而过。 春晓不敢鲁莽,思忖片刻,她放下罗裙,抄起灶旁的烧火棍拿在手里,缓步挪到门边,打算伺机跑出去求援。 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响动,春晓将门轻轻打开。向右看看,院中并无异样,再向左看去,明澈的月光下,一个梳着抓髻的红衣男孩儿正踩着窗下的水坛向内张望,春晓先是一惊,随即记了起来,那不是山大王的儿子红宝么? 红宝又是踮脚又是抻脖儿,样子颇为滑稽,春晓本想吓他一吓,转念一想,又怕他失足跌伤,便又退回厨房,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罗裙终于干透,春晓舒了口气,将它仔细叠好,四下看看,暂时收进碗柜之中。偷眼看看窗外,只有风吹树影,红宝已经走了。春晓摇头轻笑,这个孩子着实有趣,不是已经认定了自己不合心意么,又巴巴地跑来探望作甚?随即又有些诧异,那么远的山路,他一个小孩子家,又是怎么跑来的呢? 她越想越担心,便快步走到院中,将叔父临睡前闩好的院门打开,正在四下张望,只听几声铃铛轻响,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人一马,那人正是当日抢亲的山大王。 他今日仍穿着青色衣袍,还戴了同色的头巾,将黑发严实包住。见春晓出来,他微微一怔,随即移开眼神,将腰间的宽布带又紧了一紧,春晓这才看清,原来红宝就在他的身前,只是身上盖了一件玄色披风,将醒目的红衣尽数隐去。那山大王正是用那布带将两人捆缚在一起,以保儿子周全。 夜风吹起红宝额前的散发,他却纹丝不动,却是已经睡着了。 山大王并不说话,只是又看了春晓一眼,向她微微颔首,随即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住红宝,两腿一夹马肚,疾驰而去。 第十章 艺不压身 春晓被这父子二人弄得一头雾水,站在原地发了一阵呆,惊觉自己失态,连忙退回院中,重新闩好院门。 月华如水,春晓不由低头暗笑,夜阑人静、孤男寡女,偏偏又是抢亲的山大王和被掳的下堂妇,方才那一幕若是被旁人看到,不知又会是一场怎样的口舌是非…… 春晓睡下时,已有乡邻家的公鸡叫了头遍。正睡得酣甜,她又被杨氏的呼喝声叫醒:“春晓,春晓!你要作死啊,没事动水坛子做什么,把这坛口都弄裂啦!” 看看外面微明的天色,春晓叹息一声,在不时翻动的春华身上轻拍了片刻,待他安稳下来之后,梳头穿衣,走出门去。 见她出来,杨氏两眼瞪得更大:“你说,这水坛子是怎么弄的?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添置年货,咱家却往外扔东西,你这是诚心给我添堵啊!” 春晓扫了窗下的水坛一眼,淡淡地说道:“婶娘莫要动气,春晓想法子将它补好便是。” 杨氏抱起双臂,冷笑一声:“想法子补好?再过几日便是腊月,补缸瓦匠都不揽活了,你能想什么法子?” 春晓心知她有意找茬,便不再说话,顾自拌好鸡食,又去厨房生火做饭。 但心里其实是有些发愁的,要修补那水坛,莫说工匠难找,这工钱更是无处筹措,这样想着,春晓不禁自嘲地笑笑,生计所迫,总觉得那块碎银既入了她的账,便再无向外掏的道理,真真是个守财奴了。随即又忍不住暗暗咬牙,从穿越的那一刻开始,每次倒霉都和那个山大王脱不了干系,要不要索性杀去明月山让他赔钱呢? 正在胡思乱想,窗外忽然传来“啪嚓”一响,接着就是杨氏的怒喝:“袁春堂!你这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春晓走到门边,原来袁春堂一时贪玩,踏着水坛去捅檐上的鸟窝,结果刚好踩在坛口破损处,水坛承受不住,整个裂成了两半。 春晓不觉莞尔,杨氏则怒气冲冲地绕着院子追打儿子,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早饭桌上,春彩倒是兴兴头头,她对着杨氏有说有笑,还破天荒地夹了两筷子豆干给父亲,袁瑞隆受宠若惊,当即拍板,额外再给女儿买一支新鲜样式的绢花。 吃过早饭,春晓将干净齐整的罗裙拿了来,春彩穿戴完毕,也算得上一位标致清秀的小佳人,杨氏看得笑眯了眼,带着几个孩子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袁瑞隆随后也外出拜访老友,只留春晓一人看家。 闲来无事,春晓回到自己房中,她沉吟片刻,将全部家当都搬了出来,一边清点一边盘算。 可怜如袁春晓,长到十五岁,除了身上这套天青色的夹袄和棉裙,只有一身藕荷撒花的棉布衣物和一条月白长裙。首饰更是少得可怜,除了一根扁头素银簪子和一支鹅黄绢花外再无他物。 春华的情形跟她差不多,一年分四季,却只有区区三套衣物,而且大多缀着补丁,想来应该都是袁家兄弟穿剩下的。 令春晓不解的是,家里贫穷至此,书籍的种类和数目却并不少,《三字经》、《千字文》和《尔雅》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伤寒杂病论》和《齐民要术》。 想着这些古籍在现代的价值,春晓忍不住yy了一阵,随即暗暗自嘲,若说文物,现在身边可称得上比比皆是,但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东西放在古代,既医不好春华的腿伤,也换不来一顿饱饭。 清点完毕,春晓愁肠百结,下意识地将装着那块碎银的荷包又紧了紧。 简单翻了翻春华昨晚读的《千字文》,春晓只觉心头大石又重了几分,对于从现代穿越来的她而言,这些繁体字虽能认个八九,但解文释义、诗词歌赋方面只是粗通皮毛,由她来教春华,只怕真的只能培养出一个学徒来。明年春华就满六岁,即使在古代,也差不多到了入私塾的年纪,可是看袁家的情形,十岁的春成和八岁的春堂似乎都未入学就读,不知是囊中羞涩,还是对这些根本就不重视,商贾之家,又是小户,认为孩子学些识字记账就已足够的情况也是有的,若她极力要求送春华去读书,不知杨氏那边又会如何刁难…… 春晓越想越烦,便关门落锁,转身去了隔壁李婶家。 李婶正坐在院中编竹筐,细长扁薄的竹篾到了她手里格外听话,只见她手指上下翻飞,很快就编好了一行。 春晓好奇地凑到李婶身边,将一只已经完工的小竹篓拿起来细看,那竹篾柔韧细密,竹篓虽然透风,缝隙却极小,看上去颇为结实。 春晓不由心念一动,脱口问道:“李婶,这竹篓能卖多少钱?” 李婶笑眯眯地回答:“五文钱,如果赶上好年景,八文、十文也是有的。喏,你再看这竹筐,一只最少也能卖十几文呢。” 春晓听了很是兴奋:“哇,那您一天岂不是能赚好多钱么,李婶,您教我编竹筐竹篓好不好?” 李婶停下手中的活计,帮春晓将腮边的散发拢到耳后,怜爱地说道:“傻孩子,赚钱哪有那么容易,我一个人做事,还要侍弄田地,一天顶多编一只竹篓、半只竹筐,你看到的那个竹篓,还是我去太平镇之前编好的呢。哦,还有,竹子都是我拜托镇口的几位樵夫帮我砍回来的,卖货的钱,还要分一些给他们当辛苦费……” 叹了口气,她接着说道:“我是想着,趁现在正是农闲,你彩月姐姐那边又没什么动静,索性赶赶工,争取多攒些钱,等开春之后,手头的事情多了,就又只能零打碎敲地干了。” 看看春晓,李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看你现在的模样,活像闻到鱼腥气的猫儿!好啦,你既诚心想学,我岂有不教之理?你年纪小,手也灵活,累上一日,怎么也得编个两三只吧,如此一来,你和春华的吃穿用度也就够了。” 第十一章 姐弟情深 春晓急忙凑得更近了些,睁大眼睛看着李婶的动作,李婶见她如此性急,不由轻笑摇头,一边干活一边讲解道:“你看,其实动作大多是重复的,就是打弯儿的地方特别些……” 半个多时辰之后,春晓已经基本掌握了编筐的要领,见她跃跃欲试,李婶便分出一些劈好的竹篾给她,经过几次指点,春晓很快便做得有模有样,李婶不禁连连点头:“春晓啊,不是李婶虚夸你,你实在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姑娘……” 编好一只竹筐,看看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春晓急忙站起身来:“李婶,天不早了,我该回去准备晚饭啦,明日若是得空,我再过来请教吧。” 李婶将她拉住,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手绢包,仔细数出六枚铜钱放在她的手上:“这些你拿去,就当是今日的工钱。这只竹筐就留在我这儿吧,下次开了市集,我一同带去帮你卖掉便是。” 春晓刚想推辞,李婶已经沉下了脸:“怎么,嫌我给的少?姑娘先拿着吧,若是卖的价高,我再补给你便是。” 春晓还有些摸不透她的脾气,只得接过铜钱,向李婶感激一笑:“李婶,春晓真不知道怎样谢您才好……” 李婶作势瞪了她一眼:“这个简单,只要姑娘以后手下留情,莫要抢光了我的生意就行啦。” 春晓将铜钱仔细收进荷包,一路之上,钱币和碎银相互碰撞发出轻响,在她听来,真如天籁一般。 春晓暗暗打定了主意,以后一有机会便去李婶处帮忙编筐,虽然只有几文而已,但日积月累,总有一天能攒够为春华医病的钱吧。 米粥刚散发出阵阵香气,杨氏就带着几个孩子进了门。 杨氏右手提着一大块五花肉,左手拿着两块豆腐,袁春彩手里拎着点心包,头上多了一朵桃红色的绢花,袁春成和袁春堂也拿着花生、麻糖等吃食,一个个眉开眼笑。春晓在厨房的窗口处张望了片刻,见春华的神色并无异样,便放下心来,将粥锅从灶上端下,拿着碗筷向堂屋走去。 摆好碗筷,盛上米粥,袁瑞隆也回到了家中,同样喜上眉梢、满面春风。 春晓见了暗暗庆幸,看叔父的样子,大概是得了老友的资助,或是听到了什么有用的讯息,明年的生意会顺风顺水也不一定…… 许是心情不错,晚饭之后,杨氏破例没有给春晓安排杂事,反而催促她们姐弟早些睡觉。 回到房间,春华拉住姐姐,神神秘秘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纸包:“姐姐,这是点心铺老板偷偷送给我的,他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个。” 春晓接过纸包打开,里面却是几颗裹着糖霜的山楂球,一看之下,令人不由口舌生津。 她忍不住笑了:“小傻瓜,这山楂是开胃的,咱们连饭都吃不饱,再吃了这山楂,岂不是要饿得睡不着么?” 春华脸上的光彩瞬间褪去,他讷讷低头,难过得仿佛就快哭出来。 春晓见状,急忙将他揽入怀中:“对了,山楂还有好多作用呢,听说生津止渴的效果就很好,姐姐打算用它们来泡水喝,酸酸甜甜的,味道肯定不错。” 春华顿时破涕而笑,双手捧着纸包递到姐姐眼前:“那就好,其实,我今日在镇上见到有人买生姜红枣茶喝,当时就想,要是姐姐也能喝到就好了……” 春晓听了忍俊不禁:“真是个小傻瓜,这生姜红枣茶有何特别,只要有原料,你想喝多少,姐姐就能给你煮多少。” 春华睁大了眼睛:“姐姐,我觉得你这次回来,厨艺好像精进了许多,气度举止也与从前不同,莫非撞到头还能长本事么?” 春晓尴尬地笑笑:“也没有吧,其实我以前也会的,只是不愿伺候婶娘他们,便显得懒散了些。” 说到此处,春晓话锋一转:“春华,今日跟婶娘去镇上采购,可曾受了委屈?” 春华轻轻摇头:“不曾……他们买他们的,我逛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他们把整个和泰园都买下来,春华也不眼气。” 春晓温柔地拍拍弟弟的肩膀:“好啦,时候不早了,吃些点心就睡吧。” 她拿出两块菊花绿豆糕递给春华,还不忘打趣道:“说是不眼气,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点心,多少也会上些火吧,喏,吃点绿豆糕,去去火气。” 春华红着脸吃了,轻声说道:“姐姐,我一整日没碰书本,想看一会儿再睡,成么?” 春晓很是讶异,随即颇觉欣慰,便将油灯又挑亮了些:“婶娘今日高兴,不会来管点不点灯的事,你既有这份心气,那索性多看几章,等乏了再睡,姐姐在这儿陪你。” 灯光轻曳,四下悄然。春华捧着《三字经》无声诵读,念到得意处,还会忍不住摇头晃脑一番。春晓在一旁看着,又是喜悦又是心疼,略想了想,狠了狠心,又点心包里拿出两根蜜麻花送到弟弟嘴边。 望着春华满足的表情,春晓忽然有些感慨,在现代时,她没能亲身体会为人父母的艰难,如今却颇有心得,家有考生,家长伴读,大抵就是这样的心境吧。 转眼已是子时,在春晓的再三催促下,春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本。精神和身体双重疲劳的他,刚挨到枕头便沉沉睡去,春晓却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杨氏就带着几个孩子回了娘家,袁瑞隆依然外出访友,春晓安顿春华在家看书,自己又悄悄去了李婶家。 寒暄了几句,春晓在李婶身旁坐下,跟她学起了竹篓的编法。 竹篓的编法稍显复杂,但体积比竹筐要小很多,因此一个时辰不到,春晓就编好了一只。 满怀喜悦地望着自己的作品,颜色深浅不一、编织有松有紧的竹篾形成了一些自然的纹路和暗影,乍一看去,似乎是什么奇异的图案,春晓不由想起现代的毛衣编织,随即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十二章 别出心裁 春晓转向李婶,有些兴奋地问道:“李婶,您在市集上可曾见过带有花样的竹筐竹篓么?比如荷花、牡丹……” 李婶困惑地摇了摇头:“不曾……这竹筐竹篓本来只是一个盛器,要那些花样做什么?何况,若没有染料,又怎么能做出花样来呢?” 春晓思忖了片刻,在铺了半个院落的竹篾中认真挑拣了一番,将颜色深浅相近的聚拢起来放好,竟也区分出三种不同的类型来。 接着,她用颜色最深的那些竹篾做底,编到一定的位置,便插入颜色最浅的竹篾,一边编织一边思索,一边思索一边尝试,渐渐地,编好一半的竹篓上赫然出现了几片荷花瓣…… 一直好奇观望的李婶此时忍不住拍起手来:“春晓,你这个主意实在妙得很,若是水边挖莲藕采莲蓬的人见了,定会痛痛快快地买下来,咱们到时需得卖个更高的价钱才成呢。” 春晓也很高兴,便依法炮制,又接连编了两只带有荷花图案的竹篓,李婶跟着有样学样,虽然编好的成品不那么精巧齐整,倒也能大概看出荷花的模样。 天色过午,春晓站起身来准备回家,李婶摸摸衣袖中的手绢包,有些为难地说道:“春晓,我前些日子一直在太平镇,做的活儿自然少了些,现下钱不凑手,而且你这新鲜样式的竹篓还未定价,我……” 春晓急忙摆手:“李婶,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手艺是跟您学的,竹篾也是用的您家现成的材料,这其中的恩情又岂是能用钱财来简单衡量的?何况我出门不便,对行情又一窍不通,以后怕是都要劳烦您帮我代卖,该觉得抱歉的人应该是春晓才对……” 李婶听了,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个你放心,虽然眼下大家都忙着筹备过年,各种生意买卖也都歇了,但腊月二十五还有一次市集,到了那天,我一定能帮你卖个好价钱!” 有了这个意外之喜,春晓心中舒畅,回到家里洗衣烧饭外加收拾缝补,手脚一刻不停,却总是满面笑容。 到了晚上,大家都去睡了,可能是太过兴奋的缘故,春晓竟然毫无困意,便拿起那本《伤寒杂病论》,悄悄走到厨房去翻看。 她原本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翻翻,谁知看了几页之后,渐渐看出了门道,遂将油灯又挑亮了一些,愈发认真地翻阅起来。 正看得入神,窗外又传来几声轻响。有了上次的经验,春晓这次并未惊慌,她迟疑了片刻,起身走到门前,将门轻轻打开。 果然,红宝正蹲在窗下,四处寻找可供踮脚的器物。春晓有些好笑,刻意轻咳了一声,受惊的红宝猛然站起,额头一下子磕在墙上,不禁低声呼痛。 春晓见了有些后悔,一边弯腰查看,一边柔声问道:“红宝,快让姐姐看看碰到了哪里,是不是很痛?” 红宝似乎十分吃惊,他顾不得头痛,睁大了眼睛望着春晓:“你还记得我?而且还知道我的名字?” 借着月色,春晓看到他的额上只是有一处微微破了些皮,便放下心来,抿嘴笑道:“我当然记得你,你总穿着红衣服,又与我弟弟年纪相仿,何况,你那天不是还说过不喜欢我么?任谁都会记得讨厌自己的人吧。” 红宝挠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是不喜欢那天的你,但是后来,后来再见到你,我又觉得喜欢了……” 春晓听了忍俊不禁,继续打趣道:“咦?你何时又见到我了,快从实招来!” 红宝顿时满面通红,迟疑半晌,忽然转身向后跑去。他一直跑到墙边,抓住墙头上顺下的绳索,利落地攀爬几下,已经到了顶端,红宝略停了停,转头望望春晓,随即一跃而下。 将惊呼掩住,春晓急忙跑到门口,却只看到了马背上红宝父子远去的背影…… 腊月二十五那天,李婶借来一辆小车,摆上十个竹篓和六只竹筐,早早赶到了集市上。 果然,春晓自创的荷花竹篓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没过多久,这些竹篓就以每只十文钱的高价被一名杂货店老板和一位采莲人买走。那位采莲人还特意折返回来,约定下次市集再来购买,而且一下子又订了五只。 人气旺了,价格也水涨船高,市集还没散,李婶就已经卖掉了所有的货物,她摸着沉甸甸的荷包,笑得合不拢嘴。 归还了小车,李婶心里欢喜,直奔袁瑞隆家而去。哪知在袁家门前,她正与外出串门的杨氏不期而遇,杨氏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李婶许久,语气刻薄地问道:“哟,我当是谁呢,闹了半天是李寡妇啊,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大过年的,街上的人是少了些,可就算没人看见,我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足有四个男丁,您上门似乎不大合适吧。” 李婶被她说得红头涨脸,转身便走,杨氏还不依不饶,在后面重重地唾了一口:“怪不得最近总不顺,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个小扫把星,居然又被人家给退了亲,我呸,原来是你这个白虎星给方的!” 春晓正在厨房里忙碌,隐约听到动静,出门看时,却只见到杨氏一人。正在纳闷,忽听李婶那边院门作响,春晓不由心里一沉。 转身看到春晓,杨氏的嘴角撇得更加厉害:“嗬,我就说么,我家是谁这么招人,而且还专招这些旁门左道的人,敢情是咱们陈小夫人啊。” 春晓忍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回到厨房,望着锅中嘟嘟冒泡的豆腐,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按照杨氏的吩咐,从小年开始,每餐饭都要加些荤腥,为来年讨个好彩头,那日买回的五花肉早已炖得半熟腌渍了起来,一连几日,不是配菜就是红烧,转眼已经吃掉了一半,而且当然都进了袁家三兄妹的肚腹。即便这样,杨氏也忍不住心疼起来,又张罗着要春晓撇些肉汤炖豆腐,借点肉味便是。 第十三章 病中谶语 饭桌上,杨氏照例忙着给自己的三个孩子夹菜添汤,望着面色红润的袁家三兄妹,再看看满脸菜色的春华,春晓不禁暗自纳闷,虽然他们的营养是略好了些,但整日同桌吃饭,厨房又大多由自己掌管,杨氏再怎样偏袒,也不致差异至此…… 一连数日,春晓都没有机会去寻李婶,直到腊月二十九,袁瑞隆不慎着了风寒在卧房休息,袁春彩吵闹着要杨氏带自己去和泰园买点心,袁春成兄弟俩不甘落后,也嚷着要买花炮,袁瑞隆被吵得心烦,便扔过几串铜钱打发他们离开,她才悄悄溜出家门,来到了李婶家中。 出乎她的意料,李婶并未做活儿,而是坐在屋前,望着院中的柿子树发呆。 见她脸色不好,春晓不敢鲁莽,便也搬了一个板凳在她身边坐下,支着下巴出神。 李婶见状苦涩一笑:“你小小年纪,也跟着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快过年了,就是装,你也得装得欢喜些,免得你婶娘借题发挥……” 春晓拉住李婶的衣袖,俏皮一笑:“她若成心寻事,即便我整日屏气凝神、战战兢兢,也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还不如自在活着,由她说去。李婶,您说春晓说的对不对?” 李婶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微笑起来:“你这丫头着实机灵,还会变着法儿地劝人。得了,即是如此,我也不能让你看轻了去,要赶快打起精神,好好过个年才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进卧房。再出来时,李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崭新的荷包,翠绿的绸缎底子上绣着嫩黄的迎春,煞是鲜亮好看。 李婶笑眯眯地打开荷包,让春晓看里面的数十枚铜钱:“这是你的那份,总共三十六文,你数数看。” 春晓又惊又喜:“这么多?李婶,你该不会为了帮我而多算了钱数吧……” 李婶听了掩口笑道:“我倒是想给你多算些,只是就凭我这座破宅子和这把老骨头,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啊。别乱猜了,告诉你吧,你那荷花竹篓每只都卖到了十文,还有人专门回来订了货呢。” 春晓捧着荷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李婶忍不住打趣道:“春晓姑娘,以后还得劳烦你多帮衬我些,好好教我手艺,咱俩的荷花竹篓分开看没什么,可倘若放在一起,高下立现,二十五那天,我可是一边收钱一边好生心虚呢。” 春晓连连点头,眼中泛起了泪花,李婶将荷包系好,亲切地说道:“这荷包是我特意做的,用的都是我当姑娘时裁衣服的好料子,我是想着,转眼就要开春了,万物更新,你的名字里又恰好有个春字,权当讨个好彩头吧。但愿从今往后,你能事事顺遂,和春华早些过上好日子……” 春晓听了,忍不住哽咽起来:“李婶……我,我真不知怎样谢你才好……” 李婶作势在她臂上轻轻一拍:“你这丫头,说谢字岂不太生分了么,何况我并未帮到你什么,只是引你入门罢了,是你天资聪颖,又巧学多思,才有了这荷花竹篓,反倒让我跟着沾了不少光,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她随即皱起眉头,忧虑地问道:“只是,你以后哪有编织的时间呢,你婶娘她……” 春晓也不禁有些发愁,制作竹筐竹篓虽是熟能生巧、并无出奇之处,但竹篾需要地方盛放,编织也需要时间,何况,杨氏若知晓自己学会了这门手艺,定会将卖货所得悉数拿去,到了那时,莫说是攒钱为春华治病,只怕她在日常劳作之外,还要额外加上编织竹器的活计,辛苦半天,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见春晓低头不语,李婶忽然想到什么,拍手笑道:“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如今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晚,早晨起得早,你若是忍得了辛苦,待他们睡下便来寻我,晚上索性就住在这里,等天将亮时,再悄悄回去便是。你彩月姐姐出嫁之后,她的房间就一直空着,我又时常打扫,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不知你意下如何?” 春晓思忖片刻,觉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只是太过叨扰,迟疑着说道:“如此虽好,但真的不会影响您休息么?您若是因此伤了身子,春晓又怎么过意得去呢……” 李婶缓缓摇头,语气中多了一丝苦涩:“不会……整日独自守着这清冷的宅子,才真的会伤心又伤身……” 春晓微微一怔,忽然想起在现代时,各类媒体时常关注的“空巢老人”,不免有些鼻酸。她虽然与父母关系不睦,但毕竟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不知她横死之后,父母那边会是怎样的光景…… 沉默了一会儿,春晓吸吸鼻子,勉强笑道:“那好,李婶,春晓以后就依仗您了。” 回到家里,春华仍在房里专心看书,春晓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到厨房热了热一早熬好的姜汤,盛出一碗给叔父送去。 袁瑞隆并未睡着,只是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直直地望着屋顶发呆。春晓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急忙凑近了些,轻声问道:“叔父,您怎么了,可是难受得紧么?春晓去请位先生过来瞧瞧可好?” 袁瑞隆回过神来,一边挣扎着坐起,一边抱歉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只是偶感风寒而已,睡一觉就会没事了。” 春晓扶着他坐好,将杨氏的被子取过来垫在他身后:“风寒这种事可大可小,还是谨慎些的好。您先喝碗姜汤驱驱寒,若是总不见好,便请位先生来诊病吧。” 袁瑞隆一口气喝下姜汤,额上微微见了汗,春晓正要劝他躺下休息,他却忽然冒出一句:“春晓,这三年来,叔父错待你们姐弟了,到了九泉之下,真不知有何颜面去见你们的父母……” 见他说得郑重,春晓不由心中一惊,定了定神,轻声劝道:“您这是从何说起,我和春华在这里过得很好啊。叔父,您现下病着,莫要再想这些伤神的事了,快躺下休息吧。” 第十四章 苦乐晨昏 袁瑞隆却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春晓,你父亲处事淡然,并没有什么产业,只是留下了一只镶金算盘,我已然托付给镇南开布店的何老板了,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待需要时,你去他那里取回便是。” 安顿叔父睡下,春晓满怀心事地走进院中,袁瑞隆刚才的话引起了她没来由的恐慌,他的措辞和表情,似乎并非随口说说,反而像在交代后事…… 这样想着,春晓不觉打了个寒颤。正在出神,身旁忽然传来春华担忧的声音:“姐姐,你怎么了?” 春晓急忙整理了一下表情,转头笑道:“没怎么啊,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春华轻轻拉住姐姐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庞:“是在想不好的事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春晓避开他的目光,掩饰着说道:“没有啊,可能是有点累了吧。春华,你看书看了那么久,应该好好活动一下,对眼睛和筋骨都有好处,对了,这几日阴冷得紧,你要不要也喝些姜汤?” 春华见姐姐如此,便不再追问,摇头说道:“姜汤还是免了,在婶娘眼中,只怕咱们姐弟多喝一口清水都是罪过,那汤还是留着给他们自家人喝吧。” 春晓作势瞪了弟弟一眼:“有些话能省便省了吧,你呀,看了几本书就牙尖嘴利的,当心以后吃亏。” 春华顽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即关切问道:“姐姐,你方才不是说累了么,趁着婶娘他们还未回来,快进去小睡片刻吧。” 话音刚落,杨氏就带着三个孩子吵吵嚷嚷地进了门。见到春晓姐弟,杨氏刻意站住,抬头拢着鬓发,清了清喉咙:“唉,若说这有福无福,命好命孬,有时想想,当真是有定数的……” 听她说得古怪,春晓和春华对视了一眼,春晓拉住弟弟便要转身离开,杨氏却又重重地咳了两声,提高音量说道:“今日有幸,在镇上见到了那位陈家二少爷,啧啧,我活了四十多年,竟从未见过如此俊美又有气度的公子。春晓啊,不是婶娘有意让你难过,但你这时运也未免太差了些……” 春晓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杨氏,淡淡一笑:“婶娘说得是,但请容春晓大胆说一句,陈家二公子再好,也不过在这小镇里终老一世,婶娘又怎知道,在这镇子之外,更大更繁华的地方,就没有一位春晓命定的如意郎君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杨氏更是惊得连连后退几步,良久之后,才指点着春晓骂道:“你这下贱丫头,想是鬼迷了心窍吧,竟然说出这样不知廉耻、胆大包天的话来,罢了罢了,我还是与你叔父商量商量,尽早找个人家打发了你,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坏了我们袁家的好名声!” 春晓不再理睬,拉着春华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任凭杨氏在后面气得跳脚,她却头也不回。 进了屋门,春华看看姐姐的脸色,忽然微笑提议:“姐姐,这本《千字文》我已经全部背熟了,现下背给你听可好?” 惊讶之余,春晓十分喜悦,点头说道:“那自然是好,可惜姐姐愚鲁,并不知晓其中的内容,恐怕也只是对牛弹琴罢了。不过,即便如此,见你如此成器,姐姐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春华端正坐好,一脸郑重地开口背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背得很快也很流利,而且抑扬顿挫、字字清晰,这《千字文》本身极富韵律之美,经他用童声诵出,更是清脆悦耳、起落有致。春晓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暗叹,这孩子心思细密、天资聪颖,若培养得法,将来必成大器,我可莫要耽误了他才好……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春晓出神的工夫,春华已经背诵完毕,仍是端正坐着,睁着黑亮的眼睛看她。 春晓伸手抚着弟弟微微发黄的头发,轻声说道:“春华,你莫要担心,来年姐姐一定想法子送你去学馆读书,我反复想过了,大不了咱们离开叔父家,自己另立门户……” 春华听完一惊:“离开叔父家?那咱们如何维持生计呢,我听人说,十岁之后才能去做学徒……” 春晓向窗外望望,俯身凑到弟弟耳边,简单说了自己在李婶那里编织竹器的事情,并取出藏在橱中的荷包,让春华看里面的碎银和铜钱。 春华毕竟年幼,从小到大又不曾见过如此多的银钱,喜得几乎跳起身来:“太好了,姐姐,明日咱们就搬出去吧!” 春晓不觉莞尔,将荷包小心收好,低声笑道:“傻孩子,以现下这个数目,恐怕连半间房也租不来,何况还有日常吃穿用度呢。再说,如果当真要走,难道还要留在这镇上么?你稍安勿躁,姐姐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有了这个意外之喜,春华读书的劲头更足,当即便拿起一本诗书翻看起来,春晓坐在旁边欣慰地看了一会儿,瞧瞧已近黄昏,便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发觉袁瑞隆没有起来吃饭,春晓撇出清粥表面的米油,又兜底捞了稠些的饭粒上来,小菜也分出一点放在一旁。 饭桌上,杨氏倒并未多加刁难,只是不时斜眼看着春晓,手上的动作很重,所到之处,碗盘叮当作响。 吃过晚饭,杨氏去了春彩房里洗头,春晓略一思忖,悄悄将春华叫进厨房,在托盘上摆好饭菜,吩咐他去给袁瑞隆送饭。 过不多时,春华便回转了来,托盘里的米粥并不见少,小菜倒是都吃掉了。春华望望姐姐,迟疑着说道:“我看叔父的脸色很差,直说肚胀,又说嘴里没有味道,只肯吃这咸菜,姐姐,咱们是不是该请位先生来瞧病?” 春晓向外看看,摇头叹息道:“叔父这次,只怕心病更重些,单单请医问药是行不通的……” 第十五章 家有悍妻 正在这时,那边房中忽然传来杨氏的叫声:“袁瑞隆,你要作死啊,出着大汗还盖我的锦被,你不知道这锦缎沾上汗水会变色的么,好好的料子都让你给糟蹋了!” 接下来,杨氏又骂了几句什么,却一直没听到袁瑞隆的声音,春晓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她该不会不顾叔父满身是汗,硬把锦被揭走了吧…… 沉默了片刻,春华忽然冒出一句:“姐姐,你说天下的女子有多少是像婶娘和春彩这样的?若像你的女子是少数,那我还是不要娶亲算了。” 春晓听了哭笑不得:“春华,你莫要吓唬姐姐,如今入学的钱还未凑齐,就已经想着娶亲的事了?即便我不眠不休,也挣不出这许多银子啊。” 抬头看看月色,春晓催促春华回房读书:“你专心看书,看累了就自己睡,我一会儿还要去李婶家干活,明早才能回来,春华,以后你要学着照顾自己,知道吗?” 月上中天,袁家内外已是一片静寂。春晓走进卧房,见春华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熟睡,便放心地退了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出院门,用事先准备的铜锁将门锁上。 推开李婶家的院门,李婶正在院子里编着竹筐等她,竹篾也已按照颜色深浅备好,还贴心地在手边摆了一张条凳,上面放了一盏油灯。 见春晓进来,李婶放下手里的活计,拉着她走进堂屋东侧的厢房。房里点着灯盏,桌椅用具都精心擦拭整理过,床上铺着半新的厚实被褥,一只考究的木枕端正地摆在床头。 春晓心中感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李婶望着屋内的陈设,忍不住感慨道:“你彩月姐姐在时,总喜欢点两盏灯,说那样才亮堂,为了这个,我们娘俩没少拌嘴生气……” 她随即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两下:“你看我,又说这些做什么……春晓,被褥我都给你换洗过,这枕头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确实古旧了些,你先将就着用吧。” 春晓连连称谢,待李婶回房休息之后,将院门仔细闩好,独自就着灯光月色做起活计来。 编织越做越熟,一个多时辰之后,她已经编好了三只荷花竹篓,望着月光下隐隐发亮的成品,春晓舒心地呼出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毫无倦意。 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她拿起一旁那些长出很多的竹篾,准备在竹筐上也做些花样。 在现代时,田锦华最喜欢的植物是雏菊和向日葵,想想雏菊未免太过另类,而葵花虽然造型有些复杂,但好在线条硬朗,编织起来应该并不难,便决定试着编成葵花。 经过多番尝试,寅时刚过,春晓终于编好了一只带有灿烂葵花的竹筐,她满足地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将竹篾和编好的竹器整理了一下,春晓正犹豫要不要进房间打个盹,李婶已经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见到春晓,李婶不由惊道:“春晓,你一夜没睡?你这傻丫头不要命啦!” 春晓抱歉地笑笑:“没有,只是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了。李婶,真是对不住您,耗掉了您家这么多灯油……” 李婶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灯油是小,身子是大,照你这样的熬法,不出几日就该病倒了,区区几个竹篓竹筐,难道能抵得了药钱么?” 她的视线落在葵花竹筐上,惊喜地抬头问道:“这是你昨日想出的新花样?哎呀,这葵花当真精致,莫说是买家,就是我见了也喜欢得紧呢。” 春晓羞涩地低下头去:“李婶谬赞了,若是真能卖个好价钱,也不枉我这半宿的辛苦。” 李婶凑近竹筐细看,不时摩挲,仿佛爱不释手。春晓见天色不早,急忙站起身来:“再过一会儿,街上就该有遛早的人了,被他们看到我家大门挂着锁,恐怕难免生事。李婶,我这就回了,今日是除夕,晚间大家守岁,出门不便,初一晚上我再过来。” 春晓迈出院门,看看四下无人,快走两步来到自家门前,打开铜锁闪身钻入,轻轻将门关好闩上。 直到点燃灶火,锅里的水汽渐渐氤氲上来,春晓才放松了身体,随即只觉困意如潮。 她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强打精神淘米切菜,米粥半熟,才想起鸡还没有喂,又急急忙忙地拌好鸡食,一溜小跑着来到鸡窝旁。 家里养了六只母鸡,其中一只从来不肯下蛋,杨氏前几日还念叨着要把它杀了吃肉喝汤。而这个早上,春晓却破天荒地拣出了六个鸡蛋,将仍隐约温热的鸡蛋捧在手里,她开心地想,一大早就得了这意外之喜,今儿又刚好是大年三十,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人们也陆续醒了,听着从袁瑞隆房里传来的阵阵咳声,春晓又不禁心中一沉。古代没有抗生素,若是他病得重了,闹起了肺炎,又该如何是好? 正在忧虑,杨氏已经一声叠一声地喊了起来:“春晓,春晓!你快来呀!” 春晓一惊而起,莫不是叔父晕倒了?便再也顾不得许多,快步向袁瑞隆房中奔去。 进了房门,却见袁瑞隆好好地坐在床榻上,只是面色晦暗,神情委顿,春晓不由松了口气,转向杨氏问道:“婶娘,您喊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杨氏满脸厌弃地丢过一件亵衣:“这个你拿去洗了,刚刚你叔父又是咳喘又是咯痰,弄得到处都是。” 略顿了顿,她又加上一句:“对了,今日你抽空把春彩的房间收拾收拾,把我的被褥枕头都抱过去,晚间我要在那边睡。” 春晓望望叔父,见他只是闭目养神,似乎并不在意,便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迟疑着问道:“婶娘,我瞧着叔父的情形好似比昨日重了些,要不要请个先生来看看?” 杨氏听了冷冷一笑,抱起双臂望着春晓:“哟,春晓姑娘好大的口气,请医瞧病没个三五十文可是下不来的,怎么着,你可是打算拼上颜面,去陈员外家借些银钱么?” 第十六章 元夕伊人 春晓咬住嘴唇忍了片刻,转向袁瑞隆,轻声问道:“叔父,您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么?春晓蒸碗鸡蛋羹给您可好?” 杨氏顿时瞪圆了双眼:“你这丫头真是反了,连家里鸡蛋的主意也敢打,那可是我一直攒着要去集上换钱的!” 春晓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若让我说,最好能杀只鸡来炖汤,但想来婶娘是断断舍不得的,家里又实在没有旁的补养品,只得先拿这鸡蛋凑数罢了。今日共拣了六只鸡蛋,莫非连多出来的这只也是婶娘算计好了的?况且叔父还病着,就是敞开了吃又能吃多少呢?婶娘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吩咐,春晓就去厨房做事了,蒸鸡蛋羹也得花些工夫呢。” 说完,她不再看杨氏的脸色,转身顾自走了出去。杨氏在她身后气得连连跳脚:“好,好啊,你如今成精了,也成了能做主的人了……” 春晓嫩嫩地蒸了一碗鸡蛋羹,又在上面点了少许香醋和香油,热热地端到袁瑞隆面前:“叔父,米粥虽然清淡,却总不及这蛋羹来得滋补,您趁热吃了,兴许明日初一就能好了也未可知。” 袁瑞隆微笑颔首,接过蛋羹尝了一口,由衷赞道:“又香又滑,实在好吃,这香醋也点得恰到好处,我现下觉得胃口开了,整个人都好似精神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营养美味的蛋羹起了作用,到了除夕晚上,袁瑞隆果然好了许多,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守了岁、放了花炮,春堂和春彩还吃到了包着铜钱的饺子,杨氏的脸色也慢慢好看了起来。 初一早晨,袁瑞隆将几个孩子叫进堂屋,让他们正经八百地叩了头,然后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摸出五小串铜钱,每人手里放了一串。 杨氏见状脸色变了变,却只是翻了个白眼,将头转向一边。 刚回到自己房中,春华就忍不住欢叫起来:“姐姐,叔父给了我整整六文钱呢!” 春晓急忙“嘘”了一声:“别嚷,让婶娘听见了,更要找叔父的晦气了。” 春华吐了吐舌头,在铜钱上仔细摸摸,小心翼翼地举到春晓面前:“姐姐,这些钱还是你收着吧。” 春晓嫣然一笑:“春华,你自己留着吧,这两日免不了上街逛逛,到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有钱买糖吃,不就又显出你来了么?再说,这是叔父给你的压岁钱,你自己拿着才能大吉大利啊。” 春华思忖了一会儿,咧嘴笑道:“那好,那我自己留两个,剩下的就由姐姐代为保管吧。” 吃过一餐四菜一汤的年夜饭和两顿菜多肉少的饺子之后,袁家又恢复了清粥小菜的生活。但孩子们有点心、花炮和糖,倒也一个个兴高采烈,杨氏顾忌正月里的习俗,虽然脸色不睦,却也一直忍着,因此春晓姐弟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从初一晚间开始,春晓照例每日到李婶家编织竹器,她编半宿睡半宿,到了正月十四,竟然积攒了十多个荷花竹篓和八只葵花竹筐。 望着堆了半个院落的精美竹器,李婶高兴地笑道:“这些只怕两车都装不下,春晓,正月二十才会开集,你熬了这些时日,身子都清减了,如今竹篾又所剩无几,咱们索性歇一歇吧。” 春晓微笑点头,四下看看,忽然想起什么,关切地问道:“李婶,彩月姐姐过年没回来吗?” 李婶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随口支应道:“嗯……她婆家人多,事情也多,可能是太忙了吧……” 春晓不忍再问,便将话题岔开:“李婶,明日便是十五了,我和春华要去镇上的灯市,您也同去可好?” 李婶勉强笑笑:“我去不惯那样的热闹地方,还是你们去吧。灯市人丁繁杂,春华年纪小,你可要好生护着他……” 回到家里,想着日后的生计有了着落,又惦着第二天晚间的灯市,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的春晓竟然一夜无眠。空熬了两个时辰,她索性披衣而起,走进厨房去包汤圆。 在现代时,田锦华都是去买现成的速冻汤圆,或者在几家老字号买手工摇制的大颗元宵,如今只是有样学样而已。 糯米虽是陈的,但她磨粉时特意多磨了几遍,加水和好之后,倒也细致爽滑。馅心是寻常的花生粒和碎芝麻,春晓用糖和猪油精心调和,弄成团块状填入糯米粉坯中,然后仔细揉搓成圆球形。 天色发白之时,春晓已经包好了汤圆,生起灶火,只等下锅。 杨氏伸着懒腰走进厨房,看到盘中一颗颗圆润可爱的小汤圆,忍不住纳罕道:“这是你做的?咦,去年时,你还只是煮出了一锅糯米糊糊呢……” 春晓不动声色地将汤圆放入锅中,一边用勺子轻轻翻搅,一边平静说道:“过年又长一岁,春晓自然是要长些见识的,否则怎么侍奉得了婶娘这样的人物呢?” 早饭桌上,莹润如玉、香甜可口的汤圆令大家赞叹不已,袁瑞隆不时点头微笑,杨氏虽沉着脸,却一口接着一口,不曾停筷,几个孩子更是吃得满嘴糖馅汤汁,模样甚是贪馋。 吃过早饭,春华悄悄溜进厨房,扯着春晓的衣角,天真地说道:“姐姐,我觉得你做的那些汤圆,比李婶送的点心还要好吃百倍呢。” 春晓怜爱地望着弟弟,柔声说道:“春华,待咱们的光景好些,姐姐时常包汤圆水饺给你吃,好么?” 天色刚刚擦黑,袁春彩就嚷嚷着梳头换衣,恨不得立刻赶到灯市上去。春晓回到房中,也将头发重新梳过,并换上了那套藕荷撒花的衣裙,略一思忖,又在唇上微微点了一些胭脂,将那支素银发簪插入发中。 帮弟弟也洗了脸、梳了头,春晓牵着春华,慢慢向灯市的方向走去。 通向镇南灯市的主路上人流如织,不时有人向春晓投来异样的眼光,还有一些大姐大婶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神情颇为不屑。 第十七章 灯市之上 春晓暗自苦笑了一下,在现代时,超级剩女田锦华便是那些女性长辈眼中的绝对异类,毫不夸张地说,她真的动过自行了断的心思,谁知到了古代,她不但再次无比被动地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而且失去了经济独立的资本,也不再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来疗伤和躲藏…… 但春华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感觉到他将自己抓得更紧,春晓稳了稳心神,低头向他笑笑,轻声说道:“放心吧,姐姐没事。” 再次抬头,她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循着感觉望去,春晓不由吃了一惊,不远处站着的男人,正是那个已经见过两面的山大王。 他今日也换了装束,只穿了一身寻常的蓝布棉袍,头上包着头巾,周身上下并无任何饰物。如此一来,虽仍看得出些许英气,但混迹于人群中已然不显突兀,若不是对上他过于明亮的眼睛,春晓可能也会将他当成普通的樵夫或农户。 两人对视了片刻,山大王先移开了眼神,他快走几步来到一个卖糖人的摊贩跟前,匆匆扔下几个铜钱,将正蹲在地上吃得起劲的红宝拉起,半拖半抱地带离了人群,向幽僻的小路上走去。 春晓不禁暗自好笑,天色尚未全黑,花灯自然未到盛时,这父子俩大老远地跑这一趟,究竟所为何来? 又走了一段,终于来到了灯市中心,四下望望,花篮宫灯、精美龙灯、壮丽船灯、大红纱灯、走马灯一应俱全,令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春华一边走一边惊叫赞叹,春晓任他拉着手,随他一路走去,心里却渐渐有了些凄凉的意味。无依无靠、前路茫茫,这些热闹繁华,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强颜欢笑的局外人罢了。 有些灯下系着灯谜,春华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倒也猜对了不少。 望着一条灯谜中的“元夕”二字,春晓心有所感,不觉脱口吟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正对着这条灯谜凝神思索的男子闻声转头,四目相接,春晓心中一跳,连忙低下头去。那男子面如冠玉,俊目修眉,虽微露惊讶之色,神情却仍是淡淡的,整个人温雅不俗、飘然出尘。 所谓浊世佳公子,大概就是指的他这一类人吧,看他的神情,显然认为自己方才的言行太过僭越了……春晓正觉懊恼,春华忽然欢叫一声,拉着她就向前奔去:“姐姐你看,是梅花灯!” 随着弟弟向前跑了几步,春晓还是忍不住转头去看,那男子仍站在原地,却微微地低着头,仿佛在思索什么。不知怎的,春晓忽觉心有戚戚,他的样子,看上去似乎颇为落寞…… 被这样一打扰,春晓已经兴致全无,她怏怏地跟在弟弟身后,却再也不敢回头。两人沿着长长的花灯阵营一直走到镇外,此时已经临近子时,看灯的人们也渐渐散了,春华这才尽兴而归。 回到家里,春华仍兴兴头头,围着春晓说个不停,正说到热闹处,杨氏忽然从房中大步走出,怒声喝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玩到大半夜才回来不说,还一直吵吵嚷嚷,平白扰了老娘的好梦!” 春华顿时蔫了下去,低着头不再说话,春晓心情不好,身上也有些乏了,便没有理睬,拉着弟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杨氏却不依不饶,怨毒地骂道:“这两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畜生……” 春晓听了脚步一顿,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下去,转身正视着杨氏,冷冷问道:“婶娘,您方才说什么?” 杨氏见她如此,心里先有些虚了,却硬撑着回道:“怎么,我说错了?你们疯到半夜才回来,还不管不顾地大声吵嚷,难道还要我夸你们知礼懂事么?” 春晓微微一笑,淡然说道:“小孩子见识少,今日又是头一回看花灯,高兴过头也是有的,婶娘教训几句自是应当。只是我和春华虽然身份尴尬,但毕竟在这宅子里住着,婶娘平日里相夫教子,难道偏偏略过了我们两个去?这大正月里的,婶娘说什么有人没人的话,就不怕犯了忌讳么?” 杨氏此时气得发疯,正想发作,却又按捺住,撇嘴冷笑一声:“春晓姑娘伶牙俐齿,想来是块相夫教子的好材料,只是不知哪家公子有这样的福气……”说完,她转身回房,将房门重重地关上。 春晓轻叹一声,牵着春华走进房间。安顿弟弟睡下,春晓和衣而卧,望着房里漆黑的虚无。心思千回百转,却时时回到灯市偶遇的那位男子身上,挣扎良久,她不禁暗自苦笑,这算什么?一见钟情?犯花痴?还是,真的有些累了,想找个靠谱的依靠呢…… 按照袁瑞隆的打算,出了正月之后,他就要去江南进货,这次做的是胭脂水粉和绢帕生意。因此,十五刚过,他就动身前往周边几个村镇,打探现下的行情。整日早出晚归,忙了几日之后,咳喘的毛病又有些犯了,在春晓的反复劝说下,他才去玉济堂抓了几付药回来草草吃下,少不得又受了杨氏一顿抢白。 转眼到了十九,晚间大家熟睡之后,春晓悄悄来到隔壁,帮着李婶将货物装上推车,歉疚地说道:“李婶,明日又要劳烦您了,总让您一个人辛苦,春晓实在过意不去……” 李婶爽朗一笑:“不妨事,这推车甚是灵巧,一走起来便觉不出分量了。你还是多多祷告,祝愿咱们的货品能卖个好价钱吧。” 第二天,春晓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匆忙关门落锁,满心惴惴地去找李婶。 令她大为意外的是,李婶家竟然一片漆黑,而且半点声息也无。春晓不禁有些惊慌,快步走到院中,四下观望了片刻,直到借着月色看到墙角处的小推车,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十八章 希冀满怀 春晓大着胆子来到西厢房前,抬手在门上轻叩了两下。等了半晌,见里面没有动静,便稍稍加了些力道,一边叩门,一边压低声音问道:“李婶,李婶,您睡下了么?” 这一回,里面很快有了回应,李婶连连答应着,随后便是一阵窸窣声响,接着便亮起了灯光。 李婶披着衣服开了门,揉着眼睛抱歉道:“哎呀,春晓,真是对不住你,昨夜我没睡好,今日又很早就回来了,便想着先打个盹,哪知一睡就睡到了这个时候……” 虽然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进过李婶的房间,春晓不免有些迟疑,见她仍站在门口不动,李婶“嗨”了一声,拉着她就向里走,边走边笑着说道:“你这孩子也太谨慎了些,我这儿又不是大姑娘的闺房,哪有那么多讲究。” 李婶的房间虽然朴素,但收拾得干净整齐,床帐被褥清一色的古朴陈绿,有着与年龄相符的沉静和雅致。 李婶要拉着春晓在床边坐下,春晓却摇摇头,找张圆木凳坐了,两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李婶见了,作势睁圆了眼睛:“春晓,你这是做什么,如何弄得像见公婆似的?真是折煞我啦。” 她的动作颇为夸张,春晓也被她逗笑了,身体顿时放松了许多。李婶将灯芯拨得更亮了些,微笑说道:“春晓,你且先猜猜看,今日咱们赚了多少钱?” 春晓羞涩地摇了摇头:“李婶,您就别卖关子啦,您可知道,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有好几次差点就忍不住去集上寻您了。” 李婶听了,眼睛笑成了两只弯弯的月牙,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绢帕包,小心地层层打开。 看到里面微微闪亮的两块碎银,春晓又惊又喜,掩住口唇忍了片刻,轻声问道:“这么多?这可都是今日卖竹器得的?” 李婶微笑点头:“正是。荷花竹篓自不必说,你那葵花竹筐,也被外地一家海产店的老板看中了,他不仅把成品全部买了下来,还与我商定,下次市集再来拿货,而且一下子就订了十只。他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那位老板说,葵花向阳,本身又是金灿灿的,意头极好,有了这葵花竹筐,生意肯定错不了!” 说着,她拣出那块大些的碎银递到春晓手中:“拿着吧,你那葵花竹筐,我尝试了几次都做不成,这单生意还得让你多多辛苦。下月初五便是市集,时间虽然紧了些,但我会从旁协助,你只安心编织那葵花图案即可……” 当晚春晓与李婶便忙碌起来,李婶负责起头和收尾,春晓只编葵花的部分,两人很快上手,配合得极为默契,子时刚过,已经顺利完成了一整只竹筐。 李婶揉揉酸痛的手臂,轻声说道:“春晓,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咱们进度不慢,应该能赶得上初五交货,切莫一味赶工,熬坏了身子。” 春晓此时也觉困倦,便点了点头,略一沉吟,微笑说道:“李婶,咱们今后亦可分头编织,您将葵花的部分留下便是。我做活的速度较您更快些,整只编好,大抵也就是刚入子时,如此,您便不用等我,大家都可好睡。” 李婶含笑点头,春晓轻快站起,俏皮地眨了眨眼:“那我就回去睡啦,不瞒您说,一想到春华不在身边,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悄悄溜回袁家,将那块碎银放入荷包,春晓被一种真切的喜悦和激动攫住,忽然很想放声欢呼。忍了半晌,她噙着笑意收好荷包,旋即又重新取出,打开看了又看。 加上从前的进项,春晓手里如今已经有了一两多银子,她不由心生希冀,再过些时日,也许不止能帮春华医好腿伤,还能租一座小一些的宅子,带着春华另立门户,到了那时,便不用日日看杨氏的脸色,做活也不必再偷偷摸摸了…… 这一夜,春晓睡得格外踏实,清早起来喂鸡做饭,也一直高高兴兴的,她不时哼唱几句,动作格外麻利。 杨氏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纳罕,元宵灯会之后,这袁春晓明显消沉了几日,后来袁瑞隆病情反复,更是常常愁眉不展,如今怎么竟忽然开朗了起来? 杨氏虽不识字,但她心知肚明,论人才、论样貌,春晓都比自己的女儿春彩强得多,若是再得了济,岂不要骑到春彩头上去了?她越想越气,忽然抄起墙根的扫帚,向正集中在一处吃食的鸡群大力打去:“我打,我打死你们!让你们乱叫!让你们吃白食!” 她发作得太过突然,春晓先是一愣,接着忙奔过来阻拦:“婶娘,打不得,打不得啊,咱家还指望着它们产蛋呢。” 杨氏听了冷笑一声:“就凭那几只蛋,莫说发财,便是糊口也难!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嫁到这穷门小户里来,整日辛辛苦苦,养育自己家的孩子不说,还要帮别人养儿女!” 袁春堂贪睡未起,袁春成和袁春彩听到动静,幸灾乐祸地跑出来看热闹。袁瑞隆也匆忙披上棉袍,连连咳着走出房间,皱眉摆手道:“好了,这一大早的,也不怕旁人笑话……” 听着他的咳声更深了些,春晓担忧地向他望望,低头进了厨房。 看来这玉济堂的先生医术平平,春晓正琢磨着去镇上其他药铺请先生,袁瑞隆却推门走了进来,他轻叹一声,愧疚说道:“春晓,都是叔父无能,总让你们姐弟受委屈……” 春晓急忙摇头,袁瑞隆略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原本打算出了正月再去江南,但一番打探下来,认为还是早些动身为佳,春晓,今日我就要走了,你……你遇事要多隐忍,待我回来,自会替你做主。” 春晓闻言一惊,忧虑地蹙起蛾眉:“怎么如此匆忙?家中之事叔父不必挂心,只是您的病……旁的不说,单这气候,江南此时湿寒,恐于康复不利吧……” ------题外话------ 没收藏,没评论,没动力…… 第十九章 醒时梦碎 袁瑞隆不禁有些动容,眼中泪光隐现,随即苦笑道:“顾不了这许多了,叔父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那婶娘不但性情暴躁、好吃懒做,而且……唉!春晓,我跟她的日子,迟早有过到头的那一天,你如今大了,我一直想着早些想法另行安置你和春华,此行若是真能抢占先机,多赚一些银钱,也不枉我搏命一试……” 春晓听得一半明白一半糊涂,但见他神情苦楚沉重,只得点了点头:“春晓知道了,叔父,依我看那玉济堂的郎中医术不精,您不如多留一日,一会儿我陪您去其他药铺瞧瞧。如今天气尚冷,汤药搁上几日想来也是不妨事的,待得了好的方子,我便帮您一起熬了,分成小袋带着,既不耽误治病又省事,如此不是两全其美么?” 见春晓想得如此周到,袁瑞隆心中宽慰,忍不住感慨道:“春晓,你真是长大了,春华有你这样的姐姐,也算是他的造化……只是我已经跟船家约定了午后启程,一会儿便要前往渡口与他会合,好赶在天黑前到清丰镇落脚,不出三日,便能到达江南了。” 春晓沉吟片刻,拿起灶上的手巾拍打掉身上的灰土,毅然说道:“叔父,您且按照您的打算赶路,春晓去去就回。”说完,她绾好长发,疾步向外走去。 袁瑞隆没有想到,一个时辰之后,春晓竟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搭乘的渡船边。 看到正打算登船的叔父,春晓心中一松,不觉绽开笑靥,那笑容明丽无瑕,站在一旁的老船家之子见了不由一愣,随即面上作烧、心跳如鼓,差点失手将船桨掉进河中。 春晓递上几个药包,关切地说道:“叔父,我方才去同辉堂找先生讨了一个医治风寒的基础方子,虽谈不上对症下药,但毕竟聊胜于无,您路上先将就着用吧。还有,我让伙计把药材都研成了细粉,若是实在无处熬药,您就用滚水冲服,想来也会有些效果的。” 袁瑞隆心中感动,接过药包,不禁双手轻颤,连声叹道:“春晓,真是劳烦你了……叔父不在家的这些时日,你千万自己保重,好好照顾春华……” 船只走出很远,袁瑞隆还能望见岸上那个娉婷的身影。他忍不住抬起衣袖来拭泪,老船家向他看看,又瞪了犹失魂落魄的儿子一眼,由衷赞道:“方才那位小姐是您侄女?真是好人材!” 袁瑞隆并未回答,只是低头沉思,眉头紧锁,满心忧虑。 春晓刚走到自家院落门口,春华就一瘸一拐地跑了出来,只见他满身尘土,嘴角还有些刺目的血丝。 春晓心里一惊,急忙拉住弟弟细看:“春华,你这是怎么弄的,可是春堂春成又欺负你了么?” 见到姐姐,春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姐姐,你快去看看吧,婶娘把咱们的钱都拿走了……” 春晓听了大惊失色,索性弯腰抱起弟弟,有些踉跄地跑进院中。果然,杨氏正坐在檐下拿着那只迎春荷包把玩,春彩站在旁边伸头看着,一脸好奇。 春晓将春华放下,稳了稳心神,勉强笑道:“婶娘,那荷包是李婶托我代为保管的,您且还了我吧……” 杨氏向她瞥了一眼,冷笑一声:“代为保管?那李寡妇穷得天上下雨都恨不能张嘴接着,你是她什么人,她竟肯把这许多银钱交到你的手上?袁春晓,你今日若不说实话,我就闹到官衙去,告你们二人一个偷盗之罪!” 春晓心中愈发急切,只得低声哀求:“婶娘,您就高抬贵手,将荷包还了我吧,从今往后,我会更加用心做事,无论您如何吩咐差遣,春晓绝无怨言……” 杨氏见状,更加认定这银钱来路不正,她眼珠转了两转,将荷包贴身收好,清清嗓子说道:“你虽做了错事,但毕竟是我的亲侄女,婶娘今日就不追究了。只是这钱不知干不干净,还是我帮你收着,免得将来事发,你退不出钱来牵累了大家。” 春晓心知此事再难转寰,只空张了张嘴,极力压着泪水,眼睁睁看着杨氏领着春彩扬长而去。 见姐姐的脸色白得吓人,春华紧紧扯住春晓的衣角,带着哭腔劝道:“姐姐,此事就此撂下吧,春华已经瘸了这些时日,早就习惯了,姐姐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春晓怔怔地转向弟弟,口中喃喃:“春华莫怕,姐姐只是想不明白,那荷包如何会落到她的手中?我明明放在那么隐秘的地方……” 春华拉着姐姐的手,怯怯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姐姐前脚刚走,婶娘后脚就来了,一进门就翻箱倒柜,把咱们的东西扔了满地……” 春晓思忖良久,凄然点头:“是了,一定是我前几日得意忘形,被那坏心的婆娘看在了眼里……” 说着,春晓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而下。珠泪晶莹,羽睫轻颤,好不可怜。 春华扑进姐姐怀中,“呜呜”哭着说道:“姐姐,你莫要如此为难自己,都是春华不好,没能将她拦下……” 姐弟俩抱在一起哭了一阵,春晓低头查看春华的伤势,关切问道:“她还打了哪里?嘴角还痛不痛?” 春华连忙摇头,春晓轻叹一声,转身打来清水,一边拿着洁净的手巾帮弟弟擦去唇边的血迹,一边低声埋怨:“姐姐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为何还要逞强?所幸只是些皮肉伤,若是伤到了什么要紧的地方,你让姐姐如何自处呢?” 春华低头不语,旋即想起什么,谨慎地向窗外看看,凑近姐姐问道:“方才我见婶娘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子,此外像是还有不少铜钱,姐姐,你何时积攒了这许多钱财?你,你该不会真的……” 春晓闻言,手上加了些力气,春华吃痛,不由“哎哟”了一声,春晓瞪他一眼,又放轻了动作,嘟着嘴说道:“那婆娘心术不正,有的没的都往人身上栽赃,你怎么也跟着她学起来了?当心气急了我,索性把你扔在她身边,独个儿上山当压寨夫人去。” 第二十章 双喜临门 春华忍不住笑了:“如此甚好,有个山大王给我当姐夫,我以后做人也气势些。只是不知那人样貌如何,能不能配得过姐姐你去呢。” 春晓蓦地想起那山大王冷淡而俊美的模样,又忆起那日灯会上他凝望自己时的神情,不禁满面绯红,春华见状颇为惊讶,刚刚“咦”了一声,就被姐姐推着来到桌前坐下。 春晓拿起书本塞到弟弟手里,佯嗔说道:“好啦,有工夫想这些闲事,不如专心看一会儿书!”她转而有些忧虑起来,低声叮嘱:“叔父虽然生性懦弱,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婶娘对他多少会忌惮些,如今叔父远行在外,咱们更要谨言慎行,免得平白受气……” 杨氏得了银子,倒是没有再生事,吃过晚饭,她早早安顿自己的几个子女睡下,说是找人闲聊,腰肢款摆地出了门,直到子时方回。 春晓等得心焦,好容易待她熄灯就寝,又忍耐着捱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来到隔壁李婶家。 李婶也正有些着急,见春晓进门,赶忙迎上前来:“今日怎么这样迟,我听说你叔父外出办货去了,可是你那婶娘又为难你们姐弟了么?” 春晓黯然低头,将荷包被杨氏夺去一事简单说了,李婶气得胸膛起伏,随即长叹一声:“如今你们寄人篱下,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想法忍着罢了……” 春晓拉住李婶的手,恳切说道:“旁的倒不妨事,只是如此一闹,我婶娘日后难免还会惦记,李婶,此事恐怕还得劳烦您,从今往后,我那份您也一并收着吧。” 李婶略一思忖,果断应道:“也好,春晓,你放宽心,李婶定能帮你保管得分文不差、妥妥当当。” 两人在院中坐下,春晓这才发觉,身边已经摆了数只编好一半的竹筐,刚好将葵花的位置留了出来。她感激地看了李婶一眼,轻声说道:“李婶,您忙了这半宿,早点睡吧,剩下的活儿有我呢。” 李婶此时确觉腰痛体乏,便依言回房安歇。春晓做得熟了,手里有了准头,索性吹熄了灯火,麻利地编织起来。 心疼着被杨氏拿走的银钱,这一晚,春晓直忙到天色微明方才停手。 接下来的几天,春晓依然整日手脚不停,春彩迷上了刺绣,杨氏也忙着串门聊天,日子倒也风平浪静。 忙碌之余,春晓又不免有些担忧,算算行程,叔父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江南,而且途中要路过数座城镇,如何竟不见有平安信来?也不知他的病怎么样了,又是否如愿赶在了其他商贩前头…… 叔父那边没有消息,杨氏和春堂、春成不觉什么,只有春彩时常淌眼抹泪,闹着要央人去寻父亲。 杨氏不予理会,春晓又不便出面,赶工之余,日盼夜盼,盼着哪天鸿雁传书,能带来些叔父的音讯。 转眼便是二月初五,这次市集,事先订了货的买家如约而至,剩余的竹筐竹篓也十分好卖,刚过了一个时辰,李婶便推着空车返回。路过袁家门口,她向正在院中晾衣服的春晓递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春晓顿觉开朗舒畅,动作更加麻利,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熬到晚上,春晓满心雀跃地去寻李婶。李婶笑吟吟地将她让进房间,神秘地压低了音量:“我这里有两桩好事,你想先听哪一桩?” 春晓虽然急切,但心里多少有底,也凑趣地笑道:“既然都是好事,自然先听哪个都是好的,不知您想先说哪一桩呢?” 李婶笑得更加灿烂,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递到春晓手上:“还是先紧着你吧,喏,这是你的那份。” 春晓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大一小两块碎银和不少铜钱,粗略数了数,竟也有三四十文,她抬起头来,欣喜地问道:“这么多?这些都是我的?” 李婶含笑点头,春晓在布包上珍惜地抚摸了两下,随即想起第二桩好事,便笑着问道:“那第二桩呢?方才您说先紧着我,莫非是您家中有喜?” 李婶此时已掩不住满面喜色,转身拿起床上的针线笸箩给春晓看,里面搁着一只小小的红布肚兜,上头绣了一对活灵活现的喜鹊,手工颇为精细。 春晓恍然大悟,拉住李婶的手连连摇晃:“可是彩月姐姐有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多少日子了,姐姐身上可好?” 李婶笑得合不拢嘴,握着春晓的手,爽朗回答:“好,好,快两个月了,我也是前两日才得的消息,我算着就是我去信不久以后的事,说起来,还要谢谢你的送子良方呢。” 见春晓一脸茫然,李婶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忘啦,就是我从太平镇回来那次,你看我为彩月发愁,告诉我的那个法子,第二天我就给她捎过信去了。” 春晓这才回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这算什么送子良方,不就是应对子宫后位的常用方法么…… 她随即不由暗暗称奇,不能验血验尿也做不了b超,hcg、孕酮、雌激素一概不知,只摸个脉就能查出早孕来,看来这古代的中医先生的确有两把刷子…… 正在思索,李婶忽然冒出一句:“只是……春晓,你别怪李婶多事,你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家,怎么会懂得这些?” 春晓尴尬地笑笑,支应着回答:“闲来无事,我常翻翻医书,这个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觉得新鲜就记住了……” 李婶信以为真,点头说道:“你父亲就是私塾先生,想来你自小耳濡目染,一定也读了不少诗书……对了,春晓,彩月信上说,她如今沾不得半点荤腥,这样下去,会不会对身体不利?你可有什么调理身子的偏方么?” 春晓听了有些纳罕,以李婶的年纪和阅历,如何连妊娠反应都不知晓?转念又想,也许她是属于妊娠反应很轻微的那一种吧,女性的孕期表现五花八门,从妊娠剧吐到基本无感不一而足,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题外话------ 没收藏,没评论,没动力,想弃文……可是,可是我的男主还没正式出场啊…… 第二十一章 雪上加霜 这样想着,她便微笑说道:“这个不妨事,待到满了三个月,自然就会好起来的。若是实在吃不下荤腥,多吃些鸡蛋豆腐也是一样。” 想想头三个月补充叶酸很重要,春晓又加上一句:“莫要为了进补只逼着自己吃些鱼啊肉的,多吃青菜反而对孩子更好。” 见她说得肯定,李婶笑着应道:“好,等到了太平镇,我便把这些说给彩月听,如今她对你可是信服得很呢。” 春晓闻言一惊:“您要去太平镇么?何时动身?” 李婶有些抱歉地答道:“春晓,彩月这孕事来得不易,我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过去看看,陪她一些时日……但如此一来,你编筐的活计就……” 春晓思忖片刻,宽慰地笑道:“无妨,彩月姐姐有孕是大事,您理应过去照看,我刚好也做得乏了,索性趁机歇歇。李婶,您路上的盘缠可备足了么,若是手头紧,便将我这份也拿去用吧。” 李婶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临时起意,不仅放你一人在此,而且无法依照约定帮你保管银钱,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春晓听了有些犯难:“可是在那个家里,我实在找不出能藏钱的地方……” 略想了想,她将布包重新放回李婶手中,恳切说道:“李婶,这钱还是由您来保管吧,彩月姐姐有了身孕,各项花销难免大些,路上也好应应急。” 李婶迟疑半晌,缓缓点头:“好吧。春晓,如今你叔父出门在外,我又有些时日不能陪着你,你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莫要贪图口舌之快,躲那杨氏远一些……”她随即想起什么,将一枚黄铜钥匙交到春晓手上:“这是我家大门的钥匙,我不在时,你若得空编筐,开门进来便是……” 第二天,李婶就启程赶往太平镇,不必再熬夜编筐,那次被打之后,春华也越发懂事,春晓觉得肩上的担子顿时轻了许多。得了空闲,她又不免惦念起远行的叔父来,这么久了没有音讯,究竟是生意顺风顺水忙得顾不上,还是对杨氏灰了心不愿写信?又或者,他的病有了反复,身在病中,无暇他顾呢?然而,古代不同于现代,身为女子,抛头露面或外出远行皆多有不便,为今之计,也只有耐心等待罢了。 春晓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不是喜讯,而是噩耗。 二月过半,天气又骤然冷了起来,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临县一位与袁瑞隆熟识的苏姓货郎前来报信,说是袁瑞隆被江南的货商所骗,搭上全部钱财,却换回了一批假货,再去上门理论,那无良货商不但不认,还找来几个伙计学徒将他暴打一顿撵了出来,袁瑞隆又病又气,愤懑难言,行船途中借酒浇愁,结果失足落水,至今生死不明…… 杨氏得了消息,顾不得那苏货郎在场,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地撒起泼来,几个孩子更是连哭带叫,家里立时乱成一团。 春晓见状,扯着春华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揽着弟弟呆坐窗前,想起袁瑞隆往日的种种好处,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 春华乖巧地依偎在姐姐身边,半晌才怯怯问道:“姐姐,若是叔父当真不在了,咱们会不会被赶出去啊……” 春晓回过神来,在弟弟头上轻抚了几下,低声宽慰道:“没了叔父,你我也就失了庇佑,但你放心,就算她不赶咱们,姐姐也是要带着你离开这里的。” 刚说到此处,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拖着长腔的男声:“巧云,巧云哪!” 春晓心中一惊,急忙起身推开窗子查看,只见一个身着枣红烫金锦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多岁,生得尖嘴猴腮,一对小眼睛滴溜乱转,看起来颇有些痞气。 春晓正在诧异,杨氏已经收住眼泪,拢拢鬓旁的乱发,扭着腰身迎上前去,口中娇声说道:“唐大哥,巧云的命好苦啊……” 这样说着,他们二人已经抱在了一处,那位“唐大哥”不时上下其手,假模假式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巧云,你千万想开些,莫要哭坏了身子……” 望着这两人的丑态,想起袁瑞隆临行前含混闪烁的言辞,春晓愤怒之余,只觉无比悲戚。可怜的叔父,他想是已然对杨氏的奸情有所觉察,才会孤注一掷,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此次江南之行的吧,他也许至死都在想着发笔大财,给这个恶毒的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杨氏和那人一忽儿耳语一忽儿搂抱,一旁的春彩兄妹看得目瞪口呆,苏货郎更是如坐针毡,他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重重叹息一声,抓起帽子拂袖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杨氏才软绵绵地站直了身子,轻嗽一声,向儿女们招手说道:“来,都过来见见你们唐伯伯。” 三兄妹面面相觑了一阵,春堂先磨蹭着来到二人身前,犹豫着唤道:“唐……唐伯伯……” 春成见了也要上前,春彩却一把将他拉住,她咬了咬嘴唇,满脸敌意地发问:“你不是在镇南开绸缎庄的那个唐掌柜么,这青天白日的,你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无端端地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唐掌柜上下打量了春彩片刻,眼里已经有了些亵玩的意味,却只是不露声色地笑道:“哟,这不是春彩姑娘嘛,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听说你父亲他……唉,我心里难过得很,便抽空过来看看……” 说完,他不再看三个孩子,转向杨氏压低声音说道:“那间宅子可还空着呢,如今你可再不能不随我去了吧……” 杨氏娇嗔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死相,你就不能想些正经事么……” 唐掌柜凑近杨氏耳边,涎皮赖脸地笑道:“这还不是正经事?这才是最要紧的正经事……” 见他们大有开始新一轮打情骂俏的架势,春彩忍无可忍,上前两步,大声说道:“不管您是何等身份,今日就先请回去吧,我父亲虽然生死未卜,但一日寻不到尸骨,便一日不能妄下定论,春彩劝您想想,若是将来我父亲好端端地活着回来,您这张面皮还要是不要?” 第二十二章 意外援手 杨氏闻言大惊,唐掌柜待要发作,眼珠转了两转,又将怒气压下,他并不理会春彩,只是转向杨氏说道:“巧云,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咱们先多少避避嫌吧。你且安心度日,过些天我再来寻你。” 说罢,他在杨氏腮边捏了一把,转身出门而去。 唐掌柜走后,杨氏怒瞪着女儿,尖声叫道:“你这丫头真是被娇惯坏了,连唐掌柜都敢数落,你知道他有多大的家业么?” 春彩望着母亲,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扭身跑进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里面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春晓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息,以前只知春彩骄纵跋扈,将她与杨氏划作一类,现在看来,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夜阑人静,春晓双手托腮坐在院中,只觉满心迷茫空寂。正在发愁,忽听院门被谁轻叩了两下,她心中一惊,想着如今袁家也算孤儿寡母,莫不是有人起了歹心? 犹豫了半晌,春晓咬了咬牙,抄起立在墙角处的扁担,缓缓向门口走去。 院门开处,春晓看到了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却是那个明月山上的山大王。 春晓正在诧异,他已经微微低下头去,低沉而快速地说道:“我知道你家出了事,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上明月山……” 他的面色本来偏黑,现在隐隐透出红色,更显出一种可爱的羞窘。然而春晓眼下实在无心欣赏这位三番四次自己送上门来的帅哥,她感激一笑,有些惆怅地回答:“多谢阁下好意,但只要一日未得叔父死讯,春晓就要多等一日,我叔父他为人和善,善有善报,我总想着,他应该不致走得如此凄惨……” 那人闻言一怔,随即垂首不语,过了半晌,他才喑哑着嗓音说道:“言之有理,如此,你凡事自己当心,我,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不等春晓回应,他已经大步走到墙边的暗影处,牵出隐匿在那里的马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春晓站在门前,苦思良久不得要领,只是隐隐觉得,这个占山为王的贼寇,也许反而是个值得信任和托付的朋友…… 接下来的几日,春晓照常操持家务,春堂春成懵懵懂懂,整日照常出门玩耍,春彩足不出户,除了哭泣便是发呆,杨氏每日只是涂脂抹粉,将衣饰一遍遍地反复搭配,被春彩哭得烦了,便进房去哄她几句,却每每被春彩推出门来。 为了安抚春华,春晓外表总是做出镇定的样子,心里却有着风雨飘摇般的凄凉与无助,等杨氏带着子女去了唐掌柜处,她和春华怎么办呢?这座叔父穷其一生辛苦得来的宅子,还能原样保留么?若是离开松福镇,他们姐弟又该何去何从…… 又熬了月余,官衙里来人报信,说是在袁瑞隆落水的河流下游发现了一具尸身,从衣着来看极像袁瑞隆,只是由于河水浸泡、鱼类咬啮而面目全非、肢体残缺,让杨氏前去数百里之外的南池县认尸。 春彩听闻大哭不止,催促母亲快些动身,杨氏却只撇了撇嘴,向衙役施了个礼,翻着眼皮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远行多有不便,既然你们说像,那便当我认过了吧。路途遥远,尸身也不必运回来了,任由你们官家处置便是。” 衙役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返身回去复命,走到门口,却被春晓拦下,她秀目圆睁、唇青面白,身子簌簌发抖,语气却十分坚定:“劳烦这位大哥帮忙回个话,就说袁瑞隆的侄女袁春晓、侄子袁春华要前往南池县认尸。” 随后,春晓转向杨氏,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却迟迟没有说话。杨氏被她看得发毛,先自叫了起来:“你,你看我做什么,我横竖是不会去的!” 春晓仍盯着她不放,忽然高声说道:“婶娘,如今我要出门,您还不把那强占的银钱还了我么?” 一旁的衙役听了,看向杨氏的眼神更加鄙夷,杨氏如坐针毡,想了半晌,从怀中取出那个荷包扔在地上,顿足离去。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春晓带着春华启程那天,却忽然狂风大作,旋即下起了瓢泼大雨。渡船不敢贸然出发,春晓只得背着简单的行装,搂着弟弟躲在渡口的凉亭下避雨。 正在狼狈迷茫,远处飞骑赶到,一个青衣男子翻身下马,径直走到春晓面前。他凝望着她的双目,低声问道:“袁春晓,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随我上明月山?” 风急雨骤,四处茫茫。在这个一片混沌的世界里,身材高大、气息强硬的山大王,让春晓忽然有了一种近乎于喜悦的安心感,就像那个烟花绽放的夜晚,微笑着伸出右手的陈浩,让她恍然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而且可以从此依靠下去…… 春晓苦楚地笑了,她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不去。” 男子有些急了,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固执,南池县有数百里之遥,你一个孤身女子,还带着年幼的胞弟,你……” 春晓倔强地看着他,冷淡回道:“大王怎么忘了,春晓会有今日,究其缘由,多半还是拜您所赐,莫非您又打算用强么?” 那人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思索片刻,伸手从袖中摸出一个银锭递了过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再对你用强。如此,这些银子你拿着做盘缠吧。” 春晓嘴唇翕动了一下,刚要拒绝,他却弯下身体,将银锭交到春华手中:“你叫春华,是吗?这个给你,路上让姐姐给你买些点心。” 春华愣愣地接过银锭,男子伸手摸摸他的头,随即大步走出凉亭,径自上马离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春华仰起脸来望着姐姐,半是好奇半是倾慕地问道:“那位大哥哥是谁?他长得好高啊……” 第二十三章 英雄美人 春晓瞪了弟弟一眼:“这有什么,你将来定能长得比他还高。不过是一个贼人而已,不提也罢。” 春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忍不住向那人离去的方向一望再望,春晓见状将他揽得更紧,春华羞赧一笑,将那银锭举到姐姐眼前:“姐姐,这个给你,你若不想要,咱们也暂且留着,以后找机会还给他便是。” 风雨初歇,春晓领着弟弟登上渡船,在船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之下,向着茫茫未知的远方驶去。 哪知开船不久,春华就闹起了头晕呕吐,片刻工夫身子就软了,一张小脸也变得煞白。 春晓安顿弟弟在船舱中躺下,自己匆忙赶到船头,向船家打问现下的位置,先问能否暂时找个地方停靠,又吩咐他将船速放慢一些。 船家听了为难答道:“姑娘,咱们今日本就出发得迟了,若再耽搁,只怕晚间到不了那万阳县。我们倒不打紧,横竖要看着船只,又是在船上睡惯了的,但你们姐弟到时可去何处借宿呢?不瞒您说,我还从未遇到过孤身租船出行的女子,您若是男子,在舱里凑合一宿也就罢了……” 春晓暗暗责怪自己大意,她近些日子神思恍惚,无瑕旁顾,又见这船家年纪较长而相貌忠厚,便不管不问,任他安排行程路线,却忽略了夜间休憩的问题。思索片刻,她咬了咬牙,毅然说道:“出门在外,哪有这许多讲究,大伯,我知您不是歹人,今晚我们姐弟就在客舱中休息,您只管放慢船速,赶在天黑前找个村镇停靠便是。” 听她说得如此大胆,船家惊讶万分,但他生性憨厚,便微微点一点头,默不作声地继续行船,只是将船速减慢了许多。 春晓取了一些清水回到舱里,小心喂弟弟喝下,但随着船身一个颠簸,春华又将水尽数吐了出来,接着又是干呕又是咳嗽,看起来颇为难过。 心疼不已的春晓跑去找船家要了两片生姜,在火上稍微焙了焙,一片塞进春华口中,一片贴在他的肚脐上。随后,她将弟弟抱在怀中,喃喃说道:“睡吧,春华,睡着了就好了……” 春华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吐出一句:“姐姐,我想听你唱歌……” 春晓有些为难:“唱歌?嗯……你想听什么歌啊?” 春华摇了摇头,低声回答:“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我经常会做梦,在梦里,娘亲也像这般抱着我,哼唱一支很好听的曲子……” 春晓眼中有了些湿意,她将春华抱得更紧,略想了想,低低唱道:“大树妈妈,个儿高,托着摇篮唱歌谣……” 在她柔和温暖的歌声里,春华面上露出笑意,渐渐沉睡过去。见他睡得颇为安稳,春晓舒了口气,也在弟弟身边躺倒,闭目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听舱门被人叩了两下,春晓猛然惊醒过来。船舱里已是一片漆黑,想来天已经黑透了,春晓摸索着理好衣衫,起身将舱门打开。外面站着的是那位老船家的徒弟,他手中擎着烛火,殷勤问道:“袁姑娘,我们晚饭煮了素面,你和袁小兄弟可要吃些么?” 春晓四下望望,这才知道船已经停靠在了一座小小的渡口,她心中有事,只觉腹内胀满,但又想起弟弟,便微笑说道:“多谢这位小哥惦记,如此,我便随你去盛一碗来吧。” 这渡船虽然简陋,船舱却封闭极好,在暖融融的舱里睡了一个多时辰,春晓的脸上有些淡淡的红晕,烛火一照,只见肌肤莹润、眼眸晶亮,配上如云乌发和浅浅梨涡,真是惊为天人。年轻船家不觉看得呆了,直到春晓投来迷惑的眼神,才低下头去,嗫嚅着说道:“不……不必劳烦姑娘,我,我过会儿跟您端来便是。” 说完,他匆匆转身离去,走出几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将船家送来的素面摆在舱中桌上,春晓思忖片刻,并未点亮烛火,她倚桌而坐,忧愁满腹、思绪纷乱。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四周愈发寂静,想是两位船家都已睡了。春晓挪到春华身边,听他鼻息均匀,又伸手在他额上探探,只觉温暖干爽,她心中一松,便想着将弟弟唤起吃些东西。可连唤了几遍,春华只是含混应了一声,翻身继续沉睡,春晓忍俊不禁,索性由得他去,自己也随着躺下休息。 正在这时,有人又在舱门上叩了几下,这回力道颇重,还伴着一阵含混的语声。 春晓不禁有些惊怕,急忙闭紧眼睛装睡,那人却不依不饶,又在门上敲了两下,出声说道:“袁姑娘,袁姑娘!是我,开开门……” 听出是那位年轻船家的声音,春晓稍微安心了些,迟疑了片刻,还是起身将门打开。 刚打开舱门,一股酒气就扑面而来,春晓吃惊抬头,只见那船家满面通红,眼神发直,见她受惊,“嘿嘿”笑道:“袁姑娘,你莫要害怕,我……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这样说着,他凑近春晓嗅了嗅,颇为迷醉地夸赞道:“你身上好香……袁姑娘,你,你长得真美……” 见他越发失态,春晓忙后退半步,用力想将舱门关上,谁知那船家一把撑住门板,任凭春晓用上周身的力气,却无法将门合拢半分。 正在惊慌,掌风过处,船家闷哼一声倒了下去,春晓吓得身子一软,却被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一股隐隐的药香飘进鼻端,春晓抬起头来,正望进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眸。 那眼中有着真切的关怀,春晓不禁一怔,这个人……这个人不正是灯会上的那位公子么? 下一刻,他却冷淡地将她推开,语气不善地说道:“你这女子好不自重,孤身出行也就罢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却毫无防范之心,竟敢为陌生男子开门……” 春晓被他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她忍不住暗暗苦笑,怎么穿越过来后遇到的这两位帅哥,一个个都像是刚从冰窖里爬出来似的?哪怕是个心口不一的腹黑阳光男也好啊…… 第二十四章 千辛万苦 她旋即将脑中的绮丽念头尽数挥去,重拾斗志,不服气地反驳道:“说什么防范之心,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已上了他的船,哪里还有防他的道理?分明是你太过冷漠猜忌,刚愎自用,我说你这人是不是自小缺少家庭关爱啊。” 那人闻言一怔,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看来你受的教训还不够,罢了,随你去吧。” 说完,他脚尖轻点,竟然腾空而起,三两下便到了河岸之上。春晓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即想起什么,急忙大声喊道:“喂,你究竟把这位小哥怎么了?喂!喂!” 那人听而不闻,脚下一刻不停,很快便消失在岸上的密林之中。春晓跺了跺脚,俯身检视船家的状况,却见他呼吸均匀、脉搏有力,只是被打得晕厥了而已。她不想再生事端,便抛下船家进了舱房,将板门紧紧关上。 心惊胆战地过了一晚,春晓刚迷糊睡去,就听耳边一阵哗哗的水声,却是已经开船了。 此时春华也已醒来,他眨眨眼睛,忽然冒出一句:“姐姐,咱们这是在哪儿?” 春晓不禁失笑,她扶起弟弟,柔声说道:“怎么,可是睡得太久迷糊了不成?你两顿不曾进食,现在可觉得肚饿么?” 春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春晓起身端来面碗,那素面早已粘得不成样子,她略想了想,向春华笑道:“临出来时,我装了几只鸡蛋在身上,煮荷包蛋给你吃可好?” 出了舱房,只有那位老船家站在船头撑船,春晓心下稍安,施礼说道:“大伯,我想借您的炉火一用,请您行个方便吧。” 船家点了点头:“我那徒弟方才说要起火煮粥,现下不知弄好了没有,姑娘自己过去看看吧。” 春晓心中忐忑,思前想后,还是磨蹭着来到船尾。炉火上果然架着一口铁锅,早已沸腾得溢了出来,那个年轻船家却只是坐在一旁发呆,浑然不觉。 春晓轻嗽了一声,船家转头看到她,惊得跳将起来,随即发现米粥已经扑得到处都是,连忙伸手去掀锅盖,结果被烫得连连跳脚,面色红得更甚。 见此情景,春晓认定他其实是个老实人,便放下心来,轻声说道:“小哥,我想借这炉火做些吃食,你看……” 年轻船家听了,连忙将铁锅端下,也顾不得烫,面红耳赤地快步走开。 春晓摇了摇头,拿起炉边小些的砂锅,用清水刷洗干净,先打了两只荷包蛋,又将冷掉的素面放进去热好。 端着面碗回到舱房,春华闻到香味,顿觉腹中辘辘,却只是咽了咽口水,轻声问道:“姐姐,你吃过了么?” 春晓见他馋得眼睛不离面碗,心中怜惜,便谎称自己不饿,春华听了接过碗去,狼吞虎咽地将面条和鸡蛋吃得精光。 又在水上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春晓姐弟终于抵达了南池县。 春晓顾不得找客栈休息,领着弟弟直奔县衙,那里却已是大门紧闭。春晓在门上敲了半天,才有值夜的衙役出来开了门,听春晓讲完来意,他打着哈欠说道:“今日太晚了,请姑娘明日再来吧。” 见春晓还要坚持,他板起面孔正色道:“仵作早就回家休息了,姑娘既然是来认尸,那尸首横竖是跑不掉的,您还是先请回吧。” 春晓无奈,只得带着春华离开了县衙,他们沿街走了一段,来到一间“鹏程客栈”之前。 摸摸袖中的荷包,付过租船的费用之后,如今只剩下了那块碎银和区区几枚铜钱,春晓咬了咬牙,领着弟弟走进客栈。 春晓初进门时,店家和小二见她貌美,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待听她说要一间最便宜的客房,两人顿时没了热情,店家低头拨弄着算盘对账,小二带着他们来到二楼尽头处一个窄仄的房间,打开房门便顾自去了,连洗脸水都不曾送来。 这间客房潮湿阴暗,窗户也是坏的,好在床榻还算洁净,春晓点亮油灯,先去打了洗脸水,想起来时路过的那间包子铺,便嘱咐春华待在房间休息,自己则出去买晚饭。 又要省钱,又想着让弟弟吃饱,春晓盘算了半天,买了两个馒头、两只包子,热热地抱在怀里往回走。她一边低头赶路,一边暗暗懊悔,出来时太过匆忙,只赌气般地拿了杨氏几枚鸡蛋,竟没想到烙几张面饼带着,结果还要为了这些吃食花钱…… 走出不远,眼前忽然出现了两只大脚,春晓收势不及,差点撞在那人身上。她连忙抱紧怀中的纸包,抬头道歉:“啊,抱歉,我只顾着走路,没看到您……” 看清来人,春晓不禁停了下来,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容貌有些丑陋,看上去却颇为和善。 春晓微微皱起眉头,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熟……男子此时已经向春晓抱拳说道:“原来是袁家小姐,方才是陈虎太过冒失,唐突了小姐,还请小姐见谅。” 春晓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日来讨还聘礼的陈家家仆……心中的好奇宝宝忍不住探出头来,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问得很是突然,陈虎愣了愣,随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跟我家二……”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然后接着说了下去:“我是跟我家二哥出来办事的。” 抬头望望天色,陈虎恳切劝道:“袁小姐,天色不早,您一个孤身女子多有不便,不知小姐现居何处,小人送您回去吧。” 想起当日那位嬷嬷的语气神情,春晓不禁心生厌恶,她沉下脸来,淡淡地答道:“不必了,多谢美意。”说完,她抛下陈虎,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春晓便带着弟弟直奔县衙,经过层层盘问,又被迫塞给衙役一些铜钱之后,他们终于跟着仵作来到县衙后身的一间屋子,见到了那具被草席覆盖、横陈于地上的尸体。 第二十五章 贵人相助 直至此刻,春晓才觉出真切的悲恸,她将春华的头揽入怀中不让他看,自己则抖着手去揭尸身上的草席。 因为颤抖得太厉害,她试了几次都没能将席子掀起,一旁的仵作等得不耐烦,上前一步撤去草席,连声催促道:“你们动作快些,我还有旁的差事呢!” 春晓稳了稳心神,定睛望去,诚如那位报信的衙役所言,经过河水浸泡和鱼虫啃咬,已经辨不清此人的长相,但那件天青色棉袍却是再眼熟不过的,袖口处的小块补丁更是由她亲手缝制…… 春晓虽极力忍耐,但想起袁瑞隆从前的种种好处,还是忍不住大放悲声,春华此时也从姐姐怀中挣脱出来,看到尸首,先是怔了怔,随即也跟着放声大哭。 仵作见了也不免有些心软,在旁边低声劝慰了几句,一直等着春晓哭声渐止,才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正色说道:“既然姑娘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你的叔父,那就请姑娘设法将尸身运走吧,逝者返乡、入土为安方是正理。” 春晓抽泣着点点头,随即不禁发起愁来。现下天气乍暖还寒,尸身的保存倒不是问题,只是这路费该去何处筹措呢,况且,无论船家还是车夫,怕是都不愿接这运送死尸的活计…… 正愁眉不展,一名衙役匆匆走来,与那仵作耳语了几句,仵作听了微微一惊,随即看看春晓,赔笑说道:“袁姑娘,你既已安排了帮工车马,怎不早些告知小的,小人也好将袁老爷的身体面容打整打整……得了,此事已了,烦请姑娘在这文书上按个手印吧。” 春晓听得一头雾水,依言按了手印,正要问个究竟,随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位商铺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强壮精干的帮工走了进来。 那男子径直走到袁瑞隆的尸身之前,不停摇头唏嘘,最后还落下几滴泪来。他随即转向春晓,叹息着说道:“春晓姑娘,鄙人何天祥,乃是你叔父的身前好友……” 春晓想起叔父病中的叮嘱,不禁泪盈于睫:“原来是何老板,您不辞辛苦专程赶来,对我叔父确是情深意重,春晓实在不知如何答谢才好……” 何天祥听了面上一红,随即掩饰地摆摆手:“春晓姑娘言重了,我与袁兄相交一场,如今他客死异乡,家中又无人照拂,施以援手也是应当……好了,我安排了车马在外等候,咱们这就启程吧。” 春晓隐约觉得纳闷,却顾不上细想,待帮工将袁瑞隆的尸身搬上马车,便拉着春华随何天祥出来,姐弟二人也上了车,守在叔父身旁。 何天祥坐在车前指挥车夫直奔渡口,几经辗转,又换乘上了一艘颇为华丽的渡船。被河面上的凉风一吹,春晓渐渐清醒,心中的疑团一个接着一个,便叮嘱弟弟在舱中坐好,自己起身去船头寻何天祥。 何天祥似乎早有准备,见春晓出来,抢先说道:“春晓姑娘,袁兄此次动身前曾特地去铺子里寻我,除了那只镶金算盘,还交予我二两银子,说是暂时寄存在我这里,如今想来,许是他早有预感,在为自己安排身后事吧。姑娘不必多想,那二两银子,已经足够今次的花费了。” 这番话说得颇为严密,联想起叔父病中的表现,春晓倒也找不出什么纰漏,况且何天祥已经将话说到了这般地步,春晓虽然心中疑云未消,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便倾身施礼,感激地说道:“即便如此,何老板的这份心意也是难得的,春晓定会铭记在心,没齿不忘。” 何天祥听了愈发不自在起来,他红着脸摆摆手,随即想起什么,忧虑地说道:“春晓姑娘,何某还有一事相告。唉,此事说来令人气结,在你们姐弟走后第二天,你,你那婶娘就带着子女们去投奔了唐掌柜了……” 春晓凄楚地点点头:“此事算不得出奇,只是那唐掌柜不似善类,婶娘跟着他,日后只怕会吃大亏,还有春彩……” 何天祥讶异地看着春晓:“事到如今,姑娘怎么还有心思替旁人打算,还是多想想你和春华今后的生计吧。袁家的宅子已经被那唐掌柜抵出去了,你们姐弟可有旁的去处么?” 春晓轻叹一声:“叔父尸骨未寒,春晓还未顾得考虑这些,只好待安葬了叔父之后再做打算吧。” 袁瑞恒、袁瑞隆兄弟二人幼年之时,家乡遭遇洪水,便跟着几位乡亲背井离乡,后来分别在相隔不远的梅林镇和松福镇定居下来。由于是外来居户,袁瑞恒身故之后,便由袁瑞隆做主,在镇外寻了一块墓地安葬,如今杨氏不管不问,春华年幼,春晓又是未嫁的女子,只得由何天祥出面,将袁瑞隆也葬在了那块墓地之中。 春晓领着弟弟给叔父磕了头、烧了纸,又默默地跪了一会儿,方才洒泪离去。 何天祥带着春晓姐弟来到自家布店后堂,郑重地取出一个蓝布包裹的物事递了过来:“春晓姑娘,这便是你叔父留在此处的镶金算盘了,还请姑娘收好。” 春晓接过布包,小心地层层打开,露出一只框上镶着金边、每个算盘珠上也都点缀着一小块金箔的精美算盘。 一旁的春华见了不禁惊叹起来:“哇,这算盘好漂亮啊!姐姐,这当真是父亲留给咱们的么?” 春晓含泪点头,将算盘重新包好,仔细收在随身的包袱之中。何天祥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春晓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又准备去何处安身呢?” 回来的路上,春晓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打听到父母当年在梅林镇购置的老宅子仍在,遂打算先去太平镇寻李婶,一来是讨回寄放在她那里的银钱,二来是跟她道个别,之后便带着春华回到梅林镇居住。 听春晓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何天祥又唏嘘了一会儿,略一迟疑,叫店里的伙计去厨房拿了一袋馒头,又伸手探入怀中,取了两串铜钱出来:“春晓姑娘,我这布店是小本生意,实在没有更大的财力周济于你,馒头带着路上吃,这些铜钱你且拿去当个路费吧。” 第二十六章 崭露头角 春晓接过馒头和铜钱,在心中暗暗苦笑,原来如今我袁春晓竟成了要小钱的了么?然而人穷志短,她竟当真没有不要的骨气…… 看看天色已晚,何天祥又没有让他们留宿的意思,春晓再次道了谢,领着弟弟出了布店,直奔袁家旧宅而去。 姐弟二人在大门紧锁的宅子前站定,转眼之间,物是人非,这个他们生活了整整两年的家,如今漆黑冰冷,一派破败景象。 良久,春晓抹了一把眼泪,又弯腰将弟弟脸上的泪水擦净,牵着他的手来到李婶家门前。她四下看看,见寂静无人,便取出那枚钥匙将锁打开。 春华惊讶地跟着姐姐走进院子,待春晓闩好大门之后,才低声问道:“姐姐,你如何会有李婶家的钥匙?” 春晓苦笑着回答:“说来话长,春华,这几天姐姐实在有些累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咱们先好生睡上一觉吧。” 担心火光烟气惊动乡邻,姐弟二人就着凉水摸黑吃了两只馒头,在彩月的房间里草草睡下。天色微亮之时,春晓便悄悄起身,唤醒了犹在梦中的弟弟,将床铺收拾妥当,两人出了大门,又将院门原样锁好,向着太平镇的方向走去。 春华年幼,腿脚又不灵便,他们走走停停,春晓还不时弯下身子背弟弟一段,这样拖拖拉拉地走了大半日,终于来到了松福镇和太平镇中点处的程家庄。 沿着村子打问了近十户人家,终于有位独居的大娘答应让他们借宿。春晓心中感激不尽,进门之后做了不少洗涮打扫的活计,还给大娘煮了粥炒了菜,她和弟弟却只肯吃自己带的馒头。 大娘很喜欢这对乖巧的姐弟,第二天临行之时,特意抓着几只鸡蛋追出门来,生拉活扯地非要春晓收下。 又历尽辛苦地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春晓和春华终于来到了热闹的太平镇。 一路打问着找到李婶的独生女儿林彩月的家,这里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十分气派,看来过得颇为富庶。 然而,此时宅子外的气氛却有些古怪,家仆丫鬟不时进出,而且个个表情紧张,行色匆匆。 春晓心中奇怪,瞅准机会,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看上去清秀可亲的丫鬟拉到一旁:“这位姐妹,我是从松福镇来的,我想找你家少夫人的母亲……请问,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那丫鬟连连摆手:“姑娘先请换个地方歇息吧,现下府里正乱着,实在顾不上,待会儿得了空,我再想办法给你通传一声。” 春晓不好再问,眼巴巴地望着她去了,正在焦急,一位身穿蓝衣的妇人抹着眼泪蹒跚而出,春晓定睛看去,却正是李婶。 春晓急忙上前两步,欣喜唤道:“李婶!”李婶抬头看到春晓,先是一怔,随即又落下泪来:“春晓,彩月她……” 见她难过得身子打晃,春晓忙将她扶住,关切地问道:“您别着急,慢慢说,彩月姐姐她怎么了?” 李婶此时已是哽咽难言:“彩月她,她小产了……” 春晓闻言一惊,思忖片刻,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按照李婶说的时间推算,彩月现下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胎盘早已长全,应该正是安稳的时候,怎么会突然小产呢? 想着这个胎儿来之不易,孕期腹痛又并不罕见,兴许是彩月过分在意,杯弓蛇影,春晓安抚地握住李婶的手,低声问道:“彩月姐姐近日可曾动气?可有碰撞?现在情形怎样,如何便能断定是小产了呢?” 李婶略想了想,不禁也有些困惑起来:“不曾啊,早上见她时,她还同我说了好大一会儿话,面色看着也还好……” 但她随即又抽噎起来:“不会错的,贺家请的是自家用惯了的老郎中,而且,而且彩月她已经见红了……这不,他们把我和贺家老夫人都劝出来了,郎中正在里面专心诊治呢……” 春晓仍觉蹊跷,想着古代医疗条件差,若真是外伤之类引起的小产,搞不好会一尸两命,便果断拉住李婶,急促说道:“李婶,我也粗通医术,尤擅妇科,您赶紧带我进去看看吧!” 李婶将信将疑,但情势紧迫,多一个帮手,女儿的情形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便任由春晓搀着,疾步向宅内走去。 贺家是座两进两处的院落,李婶带着春晓穿过花园来到内堂,那里已是一片混乱,男丁们屏息垂首,丫头仆妇凑成几处悄悄耳语,东厢房里不时传出女子的哭叫声,听上去颇为凄惨。 林彩月的丈夫――贺家大公子贺青牧正急得团团乱转,他似乎已经完全没了章法,听李婶说这陌生少女是松福镇有名的妇科圣手,竟也信以为真,连连催促她们快些进去。 进了彩月的房间,一股血腥气味扑鼻而来,春晓不禁又皱了皱眉,在现代时,她不知做了多少台剖宫产手术,对鲜血的味道并不陌生,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气味不大对头。 房间里此时只有一名颇有些年纪的仆妇和一位须发皆白的郎中,见那郎中只是坐在一旁,而且神色如常,手上半点鲜血也无,春晓不由更加怀疑,索性绕过郎中,直接来到彩月的床前。 彩月现下已哭得没了力气,又是抽噎又是喘息,看上去好不可怜。 春晓望望彩月的面色,在她肚腹上摸了几下,又蘸了一点床上的血迹细看,心中便有了底。轻轻地拂开彩月额上的乱发,春晓柔声说道:“彩月姐姐莫怕,你的孩子还好好地活着呢,若是再这样哭下去,恐怕才真的会有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彩月顿时止住哭声,睁开红肿的眼睛望向春晓,李婶又惊又喜,那郎中和仆妇却顿时脸色煞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春晓身上,春晓淡淡一笑,转向那郎中问道:“所谓医者父母心,您究竟得了多少好处,竟昧着良心做出这天地不容的事来?” 第二十七章 风云突变 那郎中顿时变了脸色,一旁的仆妇也身子巨震,连忙低下头去。 房内静寂了片刻,郎中张口辩道:“姑娘何出此言,老朽虽然不才,但家中世代从医,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些把握的。少夫人忽然见红腹痛,而且脉象微弱沉细,分明便是小产的症候……” 春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叮嘱李婶去请贺青牧和老夫人,待主要人物都到场后,她紧盯着那郎中,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作假也要作得像些,彩月姐姐若是当真出了这许多鲜血,现下还能有力气哭叫么?” 郎中微微一愣,向床榻上的血迹看了一眼,心虚地低下头去,却仍嘴硬回道:“这位姑娘着实莽撞,于医者而言,诊脉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你连少夫人的脉象都未诊查,怎能就此妄下结论呢?” 春晓并不气恼,淡淡地反问道:“先生或许确是诊脉的高手,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依先生看来,这床榻之上的血迹,当真是人血么?” 那郎中此时已是面色惨白,春晓趁胜追击,提高音量说道:“若让我说,这位幕后的主使大抵是买通了仆妇,趁彩月姐姐睡着时将假人血洒在了床榻之上,前来伺候的丫鬟见了难免叫嚷,而姐姐误以为自己见红小产,不免大受打击,自会任由你们摆布,到时再请了你这位‘好’郎中来,当真开一副堕胎的方子,趁乱让姐姐喝了,将孩子活活地打将下来……” 说到此处,她猛然转头,对着床边簌簌发抖的仆妇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快些招认么?!” 仆妇吓得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姑娘饶命,姑娘饶命,真的不干老奴的事啊,这都是二夫人吩咐我做的……” 郎中见大势已去,也软着身子瘫倒在地,初进来时还一头雾水的贺青牧此时气得周身发抖,高声喝道:“来人!把他们二人关进柴房,听候发落!” 他随即上前两步坐到床边,握住妻子的手,愧疚而痛心地说道:“彩月,都是我不好,我,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子……” 这时,彩月惊魂普定,忽觉肚腹处轻轻动了一下,她握紧丈夫的手,凝神感觉了片刻,又觉出两下胎动,不禁喜得泪珠涟涟:“官人,这孩子,这孩子方才踢我了……” 贺青牧又惊又喜,急忙将手放在妻子腹部,连声说道:“他方才踢了何处?这里么?还是这里?快让我摸摸……” 见他们夫妻甜蜜喜悦,春晓微微红了脸,她走到一边挽住李婶,刚要说话,蓦地对上老夫人审视的目光,只觉身上一寒,不由打了个哆嗦。 想着此处或许是个是非之地,春晓正思忖着告辞离开,李婶却拉住她的手,激动地说道:“哎呀,春晓,我竟不知你的医术如此精妙,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春晓敷衍地笑笑,一旁的老夫人却轻嗽一声,沉稳说道:“这位姑娘,你今次对我们贺家有恩,老身甚是感激,不知可否移步花厅一叙?” 见她说得郑重,春晓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她和李婶跟着老夫人来到一个幽静清雅的花厅中,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茶,老夫人轻轻抬手,让旁人都退了下去,这才转向春晓,上下打量一番,微笑说道:“姑娘样貌出众,见识更加不俗,今日老身真是开了眼界了……” 她随即话锋一转,眼中亦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老身愚钝,只得向姑娘请教,姑娘既然未经诊脉,又是如何知晓真实病情的呢?” 春晓一时语塞,总不能回答说,因为她熟知人血的味道和触感,觉得那血很不对头,而且手测子宫底的位置与孕周基本相符,另外,目测彩月的体重不超过90斤,而根据床上的血迹范围估算,出血量至少有1000ml,别说大声哭叫,恐怕早就休克了之类的吧…… 见春晓沉默不语,李婶连忙插进来圆场:“亲家母,春晓她平素处事低调,我与她相邻住着,也不知她有如此本事,想来大半是祖传的技艺,恐怕不便明说吧……” 老夫人又盯着春晓看了半晌,倒也不再勉强,露出可亲笑容,和蔼说道:“原来如此,是老身太过唐突了……”旋即站起身来,恳切地发出邀请:“姑娘今日救了我那嫡亲孙孙,便是于我贺家有恩,不如在此多住些时日,一来帮我家媳妇调理调理身子,二来也给我们贺府一个薄面,以便好生招待恩人……” 春晓正要拒绝,闻讯赶来的贺青牧也从旁附和道:“此言极是,姑娘与彩月是同乡,又是我们夫妇的恩人,理应多住些日子,让贺某好好答谢一番。” 见李婶微笑点头,又想着确实需要一个与她长谈的时机,春晓只得答应下来。 贺青牧将春晓姐弟安排在自家客房居住,还特意派了了几个丫鬟家丁过来伺候,李婶去看过女儿,见彩月已无大碍,便满面喜色地来寻春晓。 两人相对而坐,听春晓讲完家中的变故,李婶沉默良久,幽然叹道:“事到如今,你也只得想开些罢了,要让我说,离了那个狠心的婆娘,你们姐弟日子或许反而好过些,只是苦了你那老实叔父了……” 倾谈了一会儿,春晓见李婶精神不济,便轻声说道:“今日虽有惊无险,想来您也是费了不少心力的,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又不是明日就走了,这些话以后再说吧。” 谁知李婶一去便没了音信,那几个丫鬟家丁起初颇为热情,但第二天便有了变化,待春晓姐弟虽然客气,脸上却总是淡淡的,似是敬而远之,又似心生鄙夷。 春晓心中纳闷,想着拉住谁问问,丫鬟家丁们却总是来去匆匆,竟连半点插话的空当也无。 到了第二日晚间,春华吃饭时不慎碰落了一只青花瓷碗,丫鬟听到动静,不情不愿地进来收拾,春晓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姐弟的一举一动皆在贺府的监视之下,又见那丫鬟对春华横眉立目,不由有些气恼,起身怒道:“我弟弟虽然犯错,但并未故意而为,你摆那些脸色给谁看呢,这就是你们贺府的待客之道么?” ------题外话------ 求收藏,求互动,各位看官,还请不吝赐教。 第二十八章 世态炎凉 那丫鬟本已收拾好碎瓷片要走,见春晓当真恼怒,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撇嘴说道:“姑娘何苦跟我们这些下人生气,您既是不祥之身,本就不该到这府里来,现在可好,弄得老夫人和大少爷对您敬也不是,恼也不是……” 春晓闻言一怔:“不祥之身?这话从何说起?”丫鬟自知失言,不禁吐了吐舌头,但她生性快嘴好事,索性接下去说道:“您在松福镇的事,老夫人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您自己坏了名节嫁不出去不说,还克死了叔父,这不是不祥之身是什么?亏你好意思进到少夫人的房里指手画脚,若是冲撞了胎神,可让少夫人还活不活?” 春晓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未及反驳,春华已经一头撞了过去:“你胡说!我姐姐才不是什么不祥之身呢!”说着,他手脚并用,又踢又打,吓得那丫鬟连连后退,转身逃了出去。 春华用力过猛,收势不及,一下子扑倒在地。春晓连忙将他扶起,却见他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春晓轻叹一声,将弟弟揽入怀中:“春华,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就算避得开一时,又怎能避开一世呢?也罢,被她这样一说,这两天的情形也就说得通了,咱们这就收拾东西,早些离开便是。” 听说他们要走,贺家老夫人和贺青牧并未露面,只有李婶一人讪讪地上了门。 见她面红耳赤,春晓也不忍责怪,只是背起包袱,淡淡地说道:“李婶,我们这就告辞了,您自己多保重,愿彩月姐姐安康顺遂,早生贵子。” 李婶此时愈发尴尬,她低垂着头,半晌才嗫嚅道:“春晓,你别怪李婶坏心忘本,我,我只是心疼彩月,我……” 春晓点了点头:“我明白,您放心,我并无半点记恨您的意思。”说完,她牵着春华走到门口,李婶却急忙伸手阻拦:“等等!春晓,我还有些东西要给你。” 春晓转回身来,只见李婶从袖中摸出两只缎面荷包,先将月白色的那只打开,不无惆怅地说道:“这里面是我替你暂存的银钱,还有那副先前说好送你的金玉耳坠,春晓,你且安心拿去,也不枉咱们娘俩相识一场……” 再打开那只天青色的,李婶面色更红,说话也有些吞吐了起来:“这,这是贺家的意思,我,我……” 春晓接过荷包,觉得沉甸甸地颇有些分量,原来里面装着两只白花花的银锭,自穿越以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数额的银两,先是一怔,随即自嘲地笑道:“看来我袁春晓时运不错,若指望着编筐,只怕一年也赚不来这些……” 她随即将那天青荷包放回李婶手中,正色说道:“耳坠春晓就此收下,至于这银子,春晓受之有愧,烦请李婶带回去还给贺家吧。” 李婶急得扯住春晓衣袖不放,连声说道:“你这丫头好生糊涂,李婶知道你有骨气,但这骨气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你和春华日后要吃要穿,到了那梅林镇还要找合适的宅子,哪一样不要花钱呢?何况,你不是还要给春华医腿,送春华读书学武的么?” 春晓听了紧咬樱唇,思前想后,只得接过两只荷包,拉着春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一直走出贺府,待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春晓才停住脚步,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镇上的酒肆商铺还未打烊,远远望去,各式招牌、各色灯火颇为热闹。春晓也只觉心中清冷空寂,她失魂落魄地领着弟弟走出很远,直到春华怯怯地扯住她的衣襟,轻声问道:“姐姐,那边有家客栈……”春晓才如梦初醒,抬头看看那块“平顺客栈”的招牌,拉着春华进了店门。 手中有钱,心中有气,春晓银牙一咬,要了一间上好的客房。店小二这次颇为周到,片刻工夫便送来了热水面巾,还殷勤地询问他们是否要些酒菜。 在现代时,每逢觉得烦闷落寞,她都会打开一瓶红酒自斟自饮,如今心情不畅,便当真要了一壶老酒、一碟豆干、一碟牛肉,让春华吃牛肉和馒头,自己则就着豆干下酒。 春华从未见过姐姐如此,唬得大气都不敢喘,夹起一片牛肉轻轻嚼着,半天不曾咽一下。 春晓将弟弟的无措都看在眼里,越发忍不住泪水,索性扑在床上放声大哭。 春华扔下筷子抱住姐姐,也跟着失声哭道:“姐姐,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春华啊……” 良久,春晓收住泪水,起身揽住弟弟,凄然说道:“春华,姐姐从前是不信命的,可是,可是如今,我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了……” 春华为姐姐抹去泪痕,倔强说道:“姐姐莫怕,春华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只要咱们在一起,缺吃少穿、挨冻受苦我都不怕!” 春晓心中悲苦,连着喝下数盅老酒,许是喝得太猛,只觉天地仿佛都旋转了起来。她支撑着起身走到床边,随即颓然坐倒,苦笑着叮嘱春华:“我好像有些醉了……春华,你,你好好……好好吃饭……” 话还未完,春晓已经昏沉睡去,春华愣了片刻,上前费力地将姐姐双腿搬上床铺,先帮她脱掉鞋子,又拉过棉被给她盖上。 坐在姐姐身旁发了一会儿呆,春华埋头吃下几块牛肉和半个馒头,自己漱了口、洗了脸,熄灭了灯火,在床尾寻了个角落,蜷缩着身子躺了下来。 夜色渐渐深沉,春晓姐弟都睡熟之后,窗户忽然被人轻轻打开,一个人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跳将进来。 那人径直走到床前,月光从半开的窗子里照入,刚好映在春晓因醉酒而平添娇艳的脸上。她睡得极不老实,伸出一截皓腕和一只玉足,领口处也将开未开,露出雪白颈项和半段优美锁骨。 来人连忙移开视线,脸上已经狠狠地烧了起来,良久,他轻叹一声,为春晓姐弟将被子严实盖好,又原路返回,身形一晃,悄然离去。 第二十九章 自立门户 第二日醒来,宿醉的春晓头痛欲裂,连着用冷水醒了几次神,下楼结清账目,牵着春华出了客栈,向梅林镇的方向走去。 与前两次不同,这回走的大多是山路,见春华实在辛苦,春晓拦下一辆路过的牛车,双方谈好价钱,姐弟俩依偎在一起一路颠簸,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梅林镇。 春晓自然对此处毫无印象,只是觉得这里要比松福镇小上许多,说是镇子,其实更像一个大的村落。令她意外的是,春华竟然还记得一些在梅林镇生活的片段,并且顺利地领着姐姐找到了自家从前的宅子。 镇上民风淳朴,院门上只是虚虚地拴着一段草绳,春晓上前解开末端的绳结,将门轻轻推开。 这座宅子也比叔父家的小些,只有一间正房,两间偏房,院子里却有着一架藤条和木板制成的小小秋千,角落处开辟出了一块小小的菜园,院内还栽种着数棵高大树木,看上去颇为惬意。 想象着儿时的春晓在成荫的绿树下荡秋千、身边父慈母爱的场景,她不禁微微湿了眼眶,春华却已欢叫一声,径直向正房奔去。 春晓急忙跟上,春华进了屋子,却只是在一张堆积了厚厚尘土的桌案前站定,忽然泪眼婆娑。 春晓正要上前安慰,春华已经抽噎着说道:“我记得这张桌子,从前,父亲总是伏在此处书写……还有那张床榻,母亲常常揽着我坐在那里,给我唱一首很好听的歌……” 说到这里,他转身扑进姐姐怀中,半是难过半是高兴地说道:“不管怎样,咱们终于又回到自己家啦……” 将房间院落彻底清扫一遍之后,戌时已然过半,令春晓惊喜的是,两间偏房的柜子中摆放着齐全的枕头被褥,厨房里各类器具也基本完备,并不需要添置什么。她打开包袱,将二人仅有的几身衣服取了出来,又把一直随身带着的针线、书籍和那只镶金算盘放在桌上,乍看上去,竟也很有些家的模样了。 姐弟俩吃了几个馒头,春晓挑出一床相对洁净的被褥铺好,哄着春华和衣睡下,自己抱着旁的被褥来到院中,借着月色拆洗起来。那被褥的边角曾有破损,又被人精心缝补过,破成孔洞的地方打了两层补丁,还特意绣上了与被面颜色相同的花草,春晓望着那细密的针脚,不觉有些出神,春华的母亲,应该是位秀外慧中的好女子吧。 春晓整整忙了半宿,拆洗完两床被褥,又把厨具一一刷洗干净,这才在弟弟身边躺下,眼睛虽然闭着,却一直默默盘算着日后的生计,心思一刻不停。 朦胧睡到天色微明,春晓轻轻起身,烧了一壶热水,又将剩下的几只馒头切片放在温热的灶上烘烤,自己在灶旁坐定,打开装着银钱的荷包清点。 一路上租车住店,暂存在李婶的银钱已经花去了大半,加上从前剩的,也只有区区三十几枚铜钱,望着贺家给的那两只银锭,春晓虽暗暗咬牙,却还是无奈地拿起其中一只放进袖中。按照她昨晚想好的,今后要接着编筐贩卖,要养鸡攒蛋,还要买米买面,再给春华做两身像样的衣裳,接下来便是四处寻医问药,设法为春华医治腿伤,其中哪一样能离得开钱财呢?骨头再硬,现下也只得先低头服软罢了…… 简单吃过早饭,春晓叮嘱春华留在家里读书,打算自己外出采买,春华却软磨硬泡,最后还是跟了出来。姐弟俩牵着手走出院门,许是看到了炊烟的缘故,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几位乡民,却只是探问指点,并没有人贸然上前。 见春晓姐弟出来,他们更是连着后退了几步,一个个神色慌张,如临大敌。春晓正在纳闷,几句低语忽然飘进耳中:“这不是那个克死了父母的袁春晓吗?她怎么回来了……”“哎呀,这么说来,那个男娃便是春华了,好好的孩子怎么成了跛脚呢?”“那还用问,肯定又是他那个妖孽姐姐给方的呗!你忘啦,她出生那天,明明冰天雪地的,可是一夜之间,镇上的桃花忽然全开了……” 春晓先是惊异,随即暗暗苦笑,本以为终于重返故里,兴许还能得些乡亲照拂,谁知…… 她微微仰着头,牵着春华向前走去,身后私语更甚,她却充耳不闻。 梅林镇虽小,清早的市集规模却很可观,在集上转了半个时辰,便已买齐了推车、砍刀、粮食、灯油和菜籽,接着又买了两只半大的母鸡,扯了衣裳的布料,还狠狠心割了肉,打算中午给春华包饺子吃。 推着小车回到家里,春华围着姐姐一通乱转,仿佛喜得钻心,春晓忍不住在他身上轻轻一拍:“小傻瓜,就值得美成这样么,咱家的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呢。” 吃过香喷喷的饺子,春晓将院中的小小菜园仔细打整了一番,将菜籽种了下去。作为曾经的大龄剩女,她体味过不为人知的寂寞与恐慌,为了与种种不良情绪抗衡,除了潜心钻研厨艺之外,凡是跟生活情趣沾边的事情她大都做过,用泡沫箱种菜就是其中之一。虽然那时基本上是无土栽培,用的都是些什么育苗块啊、营养液啊,但现在照葫芦画瓢,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何况,如今这才是真正的无公害非转基因纯天然健康食品啊。 忙完种菜的事,又给母鸡喂过食,她洗脸梳头,略施脂粉,将布料认真包好,领着春华去了裁缝铺子。 给弟弟订了一身夹衣、一身单衣,付钱出来路过杂货铺,春晓又拐进去将笔墨纸砚一次买齐。 如此一来,春华更是欢天喜地,他将那砚台无比宝贝地抱在怀中,一路笑得合不拢嘴。 回到家里,看看拆洗下来的褥单被面已经半干,春晓又紧赶着烘干、缝制,天黑之时,两床清香松软、还带着灶火余温的被褥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在了床上。 春华慌手慌脚地脱鞋上床,扑在被褥上来回打滚,心满意足地感叹道:“真好……姐姐,春华现下开心得很呢……” 第三十章 家乡故知 又聊了几句,春华的口齿渐渐有些含混起来,春晓连忙将他拽起,忍着笑说道:“懒虫,等等再睡,姐姐要给你定个规矩。” 春华顿时睁大了眼睛:“什么规矩?”随即瑟缩了一下:“莫非是,是……背不过书便不给饭吃么……” 春晓有些惊讶,随即作势思忖着说道:“嗯,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春华听了有些着急,上前抱住姐姐手臂,撒娇说道:“姐姐一向待春华极好,我竟不信姐姐会如此心狠……” 春晓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可是你嫡亲姐姐,还能故意摆置你不成。” 春华嘟起嘴巴:“松福镇学堂里的先生就是这样的啊,我听小富他们说,若是背不出前一日教授的章节,先生便不给午饭吃的。” 春晓佯嗔地瞪他一眼:“即便当真如此,你读书时用心些不就成了,将那些诗书都读透了、记牢了,再罚也罚不到你头上去。” 她随即正色道:“春华,如今咱们虽已安顿了下来,但切不能只图一时的安逸,姐姐会努力赚钱,而你,除了上进之外,一定要学些自保的本事,将来咱们姐弟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你也要先保全自己……” 春华困惑地眨眨眼睛:“难事?会有什么难事?”旋即恍然大悟:“姐姐说的是饥荒、水患之类的天灾吧,不,春华绝不跟你分开,要死一起死,要逃一起逃。” 春晓听了将脸一沉:“方才我已经说过了,这是姐姐定下的规矩,不是你能讨价还价的事,你若是不听,姐姐明日就上明月山投奔那山大王去。” 话音刚落,忽听院中“噗通”一响,春华唬得钻进姐姐怀中,指着床头的油灯颤声说道:“姐姐,人家在暗处,咱们在明处,还是快些把灯熄了吧……” 春晓略一思忖,心中已经有了主张。在梅林镇的乡民眼中,她既是克死父母的桃花妖女,这座旧宅,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吉祥敞亮的好宅子,现下天色已然黑透,想来寻常人是不敢来的,而据她所知,喜欢半夜三更来看自己的人只有一个…… 想起齐枫宇的那次雨中相送,春晓心里不禁有了些暖意,她安抚地拍拍春华的脊背,整整衣衫走到门前,将门轻轻打开。 果然,一身红衣红裤的红宝正坐在墙根之下,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肘,春晓急忙返身取了灯盏,走到他身前细看:“红宝,你方才可是从墙上跌下来了?有没有伤到哪里?快让我看看……” 一直偷眼张望的春华见此情景,也下床走了出来,他看红宝模样生得颇为讨喜,又见春晓像是当真着急,不免有些吃味,连忙挽住姐姐的手臂,一脸戒备地发问:“你是谁?黑天半夜地跑到我家来做什么?” 春晓听出弟弟话中的敌意,却顾不了许多,只是小心翼翼地挽起红宝的衣袖,发觉只是些皮外擦伤,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轻声笑道:“回回见你都这般狼狈,你可把这翻墙的毛病给改了吧!” 红宝也随着站起,拍拍身上的尘土,迟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出来,万一是贼人可怎么办?” 春晓莞尔一笑:“如此说来,原来你不是贼人么,看来你那爹爹的名头还是不够响亮……” 见他们二人聊得亲热熟络,春华愈发不满,怒瞪着红宝问道:“我问你话呢,你究竟是谁?莫非你只知偷偷摸摸,却不敢报上自家名姓么?” 春晓诧异地揽住弟弟:“春华,你这是做什么,红宝大老远来了,自然便是咱家的客人……” 红宝转动着黑亮的眼睛,忽然嘿嘿一笑:“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号齐红宝是也。倒是你,袁春华,你是不是吃醋了?真没羞,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只围着自家姐姐打转呢?” 春华为之气结,红宝见了越发得意:“何况,春晓虽是你的姐姐,却也是我的娘亲,算起来你还得尊称我一声舅父呢!” 春华闻言一怔,旋即笑得打跌:“难怪你不知礼,原来竟是个疯子,就算我姐姐当真是你娘亲,那也是你尊我为舅父,怎么能反过来呢?” 见红宝歪着头认真思索,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起齐枫宇,低头向红宝问道:“你爹爹呢?” 红宝听了大喜:“春晓,你终于肯接受我爹爹啦,那现下就随我们回明月山吧!” 说着,他便当真牵起春晓向外走去,春华见了急忙过来阻拦,两个孩子你来我往,几下之后,竟然动起了拳脚。 春晓正有些着急,一个青衣男子忽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身前。那人略一弯腰,轻巧地将又踢又打的红宝捞起抱在怀中,身上很快挨了春华几下,他却并不恼怒,只是转向春晓,微微颔首:“春晓姑娘,又见面了,好巧。” 春晓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什么“好巧”,还相请不如偶遇哩,明明是你找上门来的好不好。 她不动声色地还了一礼,轻声说道:“来者即是客,齐大哥请进来说话吧。” 红宝顿时来了精神,手脚并用地催促爹爹快些进去,男子却面露难色,迟疑着说道:“现下已经很晚了,这……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春华认出来人,眼睛为之一亮:“哥哥,原来是你啊!”他看看红宝,又看看青衣男子,不觉皱起了眉头:“你,你是他爹爹?你们……” 男子倒很爽快,他点一点头,沉声说道:“我是齐枫宇,他是我儿子红宝,我们在明月山居住,当日就是我命人将你姐姐掳走的。” 春华明白过来,顿时气红了脸:“原来就是你搅了我姐姐的好亲事,如今你又来做什么,还嫌害得姐姐不够么?我们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扮好人,出去,你们即刻给我出去!” 见他如此,红宝心虚地低下头去,齐枫宇也并不辩驳,只是定定望着春晓,眼中风云涌动。 第三十一章 义结金兰 他的意思已经甚为明显,春晓这才如梦初醒,望着他眼中的情意,只觉似甜似苦,一时竟辨不清心头滋味。正在迷茫,另一双眸子蓦地冒了出来,眼瞳澄澈却冷淡,总带着一些说不分明的戏谑,让人猜不透真心。 那眼眸一闪即逝,春晓却久久无法回神,良久,她苦苦一笑,抬头望着齐枫宇,涩声说道:“齐大哥,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我……” 齐枫宇隐约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中不由一沉,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踌躇半晌,忽然抱紧红宝,向春晓姐弟点头说道:“今日着实有些晚了,你们忙了一天,还是早些休息吧。告辞。” 见他知难而退,想着或许会将此事就此撂下,春晓暗暗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也好,齐大哥,路上小心。” 说完,她摸摸红宝整齐的额发,柔声叮嘱:“你在马背上也自己当心些,莫要贪睡受了凉,知道么?” 哪知这句话勾起了红宝的无限眷恋,只见他眨眨眼睛,忽然泪盈于睫:“春晓,你当真做我娘亲好不好,我和爹爹都很喜欢你……” 这句话一出口,齐枫宇和春晓都变了脸色,一旁的春华恍然大悟,略一思忖,竟然笑逐颜开,拍掌叫道:“好啊好啊,我也很喜欢齐大哥,若你来当我姐夫,我自然是极欢喜的。” 春晓听了轻咬樱唇,眉头也蹙了起来,齐枫宇见她如此,轻叹一声,沉声说道:“你们两个莫要胡说,我,我对春晓姑娘只是兄妹情分罢了……” 春晓吃惊抬头,正望进他略带愁苦的眼中,两人对视了片刻,齐枫宇先将眼神移开,换上轻快的语气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春晓姑娘,索性咱们就此结拜了吧。” 月上中天,寂静的小院中央,齐枫宇和袁春晓齐齐跪倒,齐枫宇朗声说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齐枫宇与袁春晓在此结为兄妹,从今以后,我会尽我所能,给她关爱庇护,保她平安周全,万死不辞!” 春晓原以为他会讲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俗套,听他说出这样一番权利和义务严重不对等的誓愿,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楚,不觉泪水簌簌而下。 很多年后,袁春晓仍能忆起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忆起那个黧黑清俊的高大男人说的每一个字,忆起他眼中的隐忍与包容。 春华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情颇为困惑,红宝却始终嘟着嘴巴,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 见春晓低头垂泪不止,齐枫宇硬着心肠站起,伸手拉过红宝,低声说道:“春晓妹妹,今日我们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你们姐弟。” 说完,他不顾红宝的挣扎抗议,挟起儿子疾行而去。 夜风过处,送来红宝带着哭腔的抱怨:“爹爹,我要的是娘亲,并不是姑母啊……” 春华蹭到姐姐身旁,伸出手来为她拭泪,迟疑着问道:“姐姐,我觉得齐大哥心地不坏,又生得仪表堂堂,你,你莫非是嫌他是个山大王么?” 春晓含泪摇头,将弟弟轻轻揽进怀中,低声说道:“春华,你莫要再问了,我,其实我心里难过得很……” 一夜辗转,春晓早早起来喂了鸡,给菜地浇了水,坐在灶前望着柴锅上蒸腾的热气发呆。思前想后,她重新振作精神,打算今日便去街上寻两位樵夫帮忙砍竹,将编织的活计尽快做起来。 与松福镇逢五为集的规矩不同,梅林镇每月逢九为集,这一日刚好赶上市集开放,街上顿时热闹了许多。 春晓转悠了半个时辰,选定了两位看上去忠厚可靠的樵夫,她将自己的要求细细说了,又爽快地事先给了一半工钱,第二天一早,其中的一位樵夫就挑着拦腰截断、砍伐齐整的竹子送上了门。 送走樵夫,春晓拿起砍刀劈制竹篾,她这才发觉,要想将竹篾破得扁薄匀净,当真不是一件易事。想起李婶往日对自己的种种关照,春晓心中的愤懑不觉淡了几分,又反复尝试良久,终于制成合乎标准的竹篾,整整忙了半日,待竹篾铺满了小半个院落方才罢手。 将不合规格的竹篾和残枝收进厨房,春晓起火做饭,很快便做好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肴,还有半锅稠厚米粥。 春华在书桌前整整坐了一个上午,吃饭时又是伸懒腰,又是揉眼睛,见他兀自演得起劲,春晓用竹筷在他额头轻轻一点,抿嘴笑道:“好啦,读书识字,长学问的可是自己,你还非要打出幌子来么。姐姐已经知道你下了苦功了,喏,还特意给你做了红烧肉呢。” 春华吐了吐舌头,埋头扒饭,不再做声。春晓好笑地看他一眼,夹起两块肥美的红烧肉放进他的碗中,略想了想,又嘱咐道:“春华,再有八天又有集市,我打算到时多拿些竹器去卖,故而这几日要多匀出些工夫来做事,你自己要安心读书,不要总指望着姐姐监督你,知道么?” 春华懂事地点点头,看看姐姐被竹篾划伤的手指,轻声说道:“春华明白,只是,姐姐也要自己当心,莫要太过辛苦……” 接连忙碌了五天,春晓已经编好了十余只竹筐,二十余只竹篓,却多是寻常花样,只单另编了三两只葵花竹筐和五六只荷花竹篓,打算到时去市集上看看境况再说。 此时菜地里已经有幼小细嫩的青绿芽苗萌出,微风吹过,随风款摆,为院子里平添了几分生机。 春晓坐在秋千架上,望着眼前充满希望的一切,只觉心中喜悦,无比飨足。 期间齐枫宇又带着红宝来过一次,仍是晚间,却只是略坐了坐,帮着修缮了破损的窗棂后便匆匆离去。 他固执地不肯与她对视,春晓心中难过,却只能微笑着以礼相待,实在无措,便领着春华与红宝一处玩耍,三人又笑又闹,化解掉一切不快…… 第三十二章 开张大吉 十九那天,春晓早早动身,推着满满一车竹筐竹篓来到市集之上。此时辰光尚早,集上只有寥寥几个摊位,她略想了想,在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贩卖手工虎头鞋的大娘身边停住,安置好推车,取下几只竹器摆在面前当样品,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木凳,自己端正坐下。 见一个模样尚显稚嫩的少女独自出来摆摊,卖鞋大娘不由多看了她几眼,春晓连忙堆起笑容回望过去,弄得大娘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市集上的人渐渐多了,各种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春晓悄悄给自己鼓了几次劲,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只得睁大眼睛望着每一个从摊前经过的行人,见谁对自己的竹器表现出兴趣,便赶紧向人家招手微笑。 然而不知为何,人们都是观望的多,驻足探问的少,春晓正在纳闷,忽听一位妇人语气紧张地说道:“这不是那个克死了父母的袁春晓么,快走快走,沾了她的边,只怕都要惹些晦气的!” 另一个尖诮的声音也接下去说道:“就是,她居然还厚着脸皮出来卖这竹筐竹篓,若当真买回家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春晓暗自苦笑,却只是收起笑容,既不反驳,也不退缩。 人们围着春晓窃窃私语,足足过了两刻工夫,才终于有人迟疑着说道:“都少说几句吧,她一个孤身女子,不过是出来讨些生活罢了,我倒觉得这竹器甚是精巧……” 这时,有位老者在摊前停下脚步,拿起一只竹篓仔细看了半晌,开口问道:“姑娘,这竹篓怎么个卖法?” 春晓赶忙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答道:“五文钱一只。”见对方皱了皱眉,又赶快加上一句:“老人家,我今日尚未开张,您若诚心想要,就收您三文吧。” 出门之前春晓仔细算过,刨去自己的人工不算,单说必须支付给樵夫的工钱和灯油钱,竹篓三文、竹筐六文,已经是保本的低限,于是暗自想好,若是行情不错,便按照李婶说过的竹篓五文、竹筐十文的价钱出手,若是贩卖不动,便只好薄利多销,积攒些人气罢了。 听了这个价格,老者满意地点头说道:“好,如此,我就要两只竹篓吧。” 将他递过来的六枚铜钱仔细收好,春晓认真比对了一番,拿起两只更齐整些的竹篓给他:“老人家,若是用着还顺手,劳烦今后多来帮衬我家,每次市集我都在的。” 哪知这老者却是个福星,开张之后,陆续又有几位行人来问,一来二去,春晓也摸出了些门道,每次都先报出五文、十文的价格,然后再察言观色,一文一文地往下落,很快又出手了三只竹筐、六只竹篓,随后粗略一算,竹筐的价钱稳定在八文上下,竹篓的均价也到了四文出头。 想着终于有了利润,春晓心中高兴,又鼓了鼓勇气,竟也开口叫卖起来:“上好的竹筐竹篓,便宜卖了哎!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哎!” 她的嗓音清润悦耳,模样又生得甜美俊俏,引来了不少行人驻足,一位大姐弯腰看看,再抬起头来,眼尖地发现了推车上的葵花竹筐和荷花竹篓,一连声地让春晓拿给她看。 春晓依言搬下那带着花样的竹器摆上摊位,大姐掂起一只竹篓转着圈细看,还不时摩挲两下,惊喜地问道:“这竹篓手工好巧,几文钱一只?” 春晓迟疑了一下,有些羞涩地笑道:“这是我自己琢磨着胡乱做的,姐姐看着开个价吧,比寻常竹篓略多些就成。” 大姐忍不住笑了:“你这个姑娘倒是心直口快,我是做针线活计的,正愁那些针头线脑、零碎布头无处搁置,这荷花竹篓甚是合我心意,回去只消在里面加层衬布,便是个极好的盛器了,罢了,我既真心喜欢,索性给你八文钱吧。” 春晓喜出望外,转身将带来的荷花竹篓都搬了下来,在大姐面前一字排开:“多谢姐姐,喏,今日带的都在这儿了,姐姐尽可随意挑拣。” 那位大姐选出两只竹篓,付清银钱后满意离开,一旁观看的人此时也纷纷走上前来细看,都觉得这竹器上的花样颇为新巧别致,不久又有人以每只十五文的价格将那葵花竹筐尽数买走。 临近中午集市散去,春晓的推车上只剩下了四五只普通竹篓,竹筐竟已悉数卖光。早上出来时春华犹在沉睡,她虽给弟弟准备了早饭,自己却只草草吃了半个馒头,忙碌时不觉什么,现下攥着沉甸甸的荷包,这才觉出腹中辘辘,饿得心里发慌。 春晓打起精神,推着小车往家走,一路上买了些菜蔬,经过正在收摊的肉贩处,想着春华爱吃带馅儿的食物,便又大方地割了一块五花肉。 回到家里,春华正坐在门口等得心焦,见到姐姐,忙慌手慌脚地迎了上来。 春晓停住推车,将弟弟揽在怀中,轻笑着说道:“哪里就这么着急呢,你这小馋猫可是又肚饿了么?” 春华不满地嘟起嘴巴:“姐姐就知道拿我打趣,我问你,你为何又哄骗于我,明明说定了带我一起去市集的!” 春晓忍俊不禁:“你如何知道我没叫你?不知是谁睡得像小猪一般,三番五次都唤不醒呢。” 春华听完红了脸,转头看看推车,不由惊喜地叫了起来:“只剩了这些么,姐姐今日可是……” 春晓赶忙“嘘”了一声,轻声说道:“外面人多眼杂,咱们回家再说吧。” 回到家里,春晓将荷包里的铜钱悉数倒在桌上,细细数过,竟有近二百文之多,姐弟俩抱在一处又笑又跳,玩闹了一会儿,春晓嘱咐春华安心读书,自己走出房间,将推车和剩余的竹器摆放整齐,喂鸡浇菜,干劲十足。 忙完这些杂事,春晓又来到厨房,将那块五花肉一分为二,一半用盐腌渍起来放好,另一半用来剁馅。 看到午饭又是自己喜欢的肉馅水饺,春华也顾不得烫,下手抓起一只就塞进嘴里,一边吐着热气,一边眉开眼笑地嘟哝道:“好吃,嘶哈……真好吃……” 第三十三章 家有学子 晚上,春华端坐桌前专心看书习字,春晓坐在一旁缝补衣服,心思却不觉飘出很远,一会儿想着何时去寻访一下技艺精湛的接骨郎中,一会儿盘算下次市集带多少竹器去合适,一会儿又想起那位神出鬼没的清俊公子,直到被针尖刺到手指,才苦笑着微微摇头,那人明明心肠冷硬、恃才放旷,自己究竟是着了什么魔,为何总是对他念念不忘…… 转眼到了初夏,院中的菜地已经收过一茬,精心饲养的母鸡也都开始下蛋,虽然每次市集的收获不尽相同,但积少成多,春晓手里慢慢攒了将近二两银子,姐弟俩的日常生活已然不成问题。想着春华就快满六岁,腿伤不宜再耽误下去,她便开始四处打探,寻找技艺高超的骨伤郎中。 在梅林镇几番寻访无果,春晓本打算去更远的城镇看看,但想到春华年幼,家里的事情又大多脱不开手,不禁有些发愁。 这一日,春晓一口气编完一整只葵花竹筐,起身坐上秋千架,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接着盘算出门找郎中的事。正想得入神,春华忽然一路欢叫着跑进门来:“姐姐!姐姐!他肯要我啦,他当真肯要我啦!” 春晓急忙停下,诧异问道:“谁肯要你了,春华,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春华跑得太急,此时俯下身子大口喘气,脸上却仍带着灿烂笑容,气息刚均匀了些,便兴奋地答道:“就是学馆里的先生啊,这几日我常去偷听他讲学,今日他出了一个对子,我一时技痒,就在窗外低声对了一句,谁知刚巧被他听到,之后他出来考了我一些文章诗句,然后便嘱咐我,说是从明日开始,让我也去学馆读书……” 春晓听得清楚明白,心中又惊又喜。初到梅林镇时,她就听说镇上学馆里的秦先生乃是举人出身,学问自是一等一地好,只是脾气秉性古怪了些,他将学馆开设在镇边偏远处,每年只开馆半年,每次只收十名学童,除了日常的学资之外分文不取。此人讲学时常常嬉笑怒骂,并且时时抽考学生的学业,若是哪个孩子不合心意,即便那家父母带着真金白银、锦缎美酒上门求情,也不过是多碰几次壁,自讨没趣罢了。 春晓深知这样的人物自有大心胸、大趣味,如今自家兄弟被他看中,竟准许春华破格插班,岂不证明弟弟确非池中之物么。 想到此处,春晓喜不自禁,连忙拉着弟弟走进房里,又是翻找衣服鞋帽,又是收拾笔墨纸张,最后索性将手一拍:“你这鞋子也忒旧了些,走,姐姐带你买双新的去!” 将春华从头到脚装扮一新,春晓又精心缝制了一只玄色配上翠色丝绳的荷包,将五十枚铜钱放了进去,她将荷包递到春华手中,正色说道:“春华,你这半年的学资都在里面了,明日一到学馆就交给先生,知道么?” 春华连连点头,将荷包小心收好,旋即有些忧虑地说道:“姐姐,待我去了学馆读书,散学时便到了傍晚时分,你一人在家不要紧么?”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春晓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咦,这位袁小公子,我每日只见你读书玩耍,竟从不知晓,你还身怀绝技,时时准备挺身而出,护我周全……” 春华听了有些气恼,背转身去不肯理人,春晓见了掩口笑道:“好啦,明日便要去学馆读书,同窗的伙伴里头,什么样的人没有,如何竟连几句玩笑也受不起呢?何况咱们也不是整日分开,我中间不是还要去给你送午饭的么?” 春华却轻轻摇头,一双眼睛盈盈发亮:“不,姐姐你每日业已十分忙碌,此去学馆又颇有一段路途,我想过了,现下天气渐渐热了,你只要帮我备些可以冷食的饭菜就好……” 春晓待要劝他,见他神情坚决,便又收住了口,只是暗自想好,到时若是得空,直接前去送饭便是。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语气轻快地说道:“对姐姐来说,这可算得上是件大喜事呢,我去准备些菜蔬材料,晚上好好犒劳你。” 说来也巧,这边饭菜刚刚上桌,那边红宝就从墙头处翻了进来。一进屋门,他就连着吸了几口气,高声叫道:“好香啊,你们在吃什么?” 看清桌上的小酥肉、清蒸鱼和萝卜丸子汤,红宝顿时馋涎欲滴,死盯着菜盘不肯动弹。春晓见了忍俊不禁,忙着多添了一副碗筷,春华却放下筷子、嘟起嘴巴,看上去老大不乐意。 红宝抓起筷子,先是夹了一块酥肉,随后又对鱼腹下了手,吃得摇头晃脑,不亦乐乎。春晓看看弟弟,夹了些菜放进他碗中,转向红宝问道:“齐大哥呢,他没跟你一起来?” 红宝嘴里塞满食物,嘟嘟哝哝地答道:“他你还不知道,这会儿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要等到天再黑些才肯进来呢。” 他一边说着,手中仍是不停,真如风卷残云一般,春华见了有些着急,再也顾不得怄气,也拿起筷子大吃起来。 盘中的食物转眼没了大半,红宝却忽然停住,一手挡住春华的筷子,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春晓,这个送给你。” 春晓有些惊讶,接过纸包打开,里面是些乌黑的粉末,隐约有些中药的气味。她刚想凑近细闻,红宝已经大声叫道:“不要乱闻啊,这可是效力很强的迷药,只消吃上一勺,就会睡上整整半日呢。” 春晓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红宝,你送我迷药做什么?”红宝已经重新开吃,只是含混答道:“防身啊,若是遇到歹人,你就洒些在他脸上……” 春晓虽觉好笑,还是将纸包小心收起,她略想了想,去厨房和了一小块面团,打算给齐枫宇煮一碗鸡蛋面。 诚如红宝所说,过了两刻,院门上果然传来几下轻叩,春晓急忙放下擀好的面条,起身前去开门。 第三十四章 美食当前 齐枫宇仍是一身青衣,他神色淡然,规矩地在门口站定,似乎并不急着进来。春晓见了心里好笑,忍不住轻声说道:“特意熬到这时才来,不就是担心被旁人看到么,现下你这般大喇喇地站着,难道就不怕被人看见?” 齐枫宇面色一僵,忙闪身进了院门,春晓向外张望了片刻,将门重新关好。红宝和春华应该也听到了动静,却并未像往日那般跑出来迎接,红宝索性连声也不出,春华却一连声地叫了起来:“齐哥哥,齐哥哥,你快进来看看红宝呀!” 齐枫宇闻言一惊,春晓更是吓了一跳,莫非红宝被鱼刺卡到了不成?两人忙疾步进了房间,却被眼前的场景弄得哭笑不得。 此时桌上已是盘干碗净,春华举着筷子跃跃欲试,红宝则牢牢护住自己碗中最后那块酥肉,两个孩子怒目相向,眼中像要冒出火来。 春晓和齐枫宇对视一眼,分别上前揽住春华红宝,春晓好言软语,齐枫宇却冷着脸喝道:“休得放肆,爹爹教你的那些规矩可是都忘了么?” 春晓见了又过去拉住红宝,将他有些凌乱的抓髻紧了紧,轻声说道:“红宝,你若爱吃,我再多做些给你便是,何苦为了这个争抢呢。” 红宝却将嘴一咧,委屈地哭了起来:“这话说得不对,你整日守在春华身边,他想吃多少没有,为何偏要跟我抢呢,无非是欺负我这个没娘的孩子罢了……” 春晓闻言一怔,春华也停下动作,齐枫宇更是皱起了眉头,房里一片寂静,只闻红宝低低的抽泣之声。 良久,齐枫宇俯下身子为儿子拭泪,有些笨拙地问道:“红宝,山上做饭大娘的手艺不合你的胃口么,我倒觉得还好……” 春晓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有这么个神经大条的爹爹,看来红宝确是受了不少苦楚,回想了一下家中剩余的食材,她眼睛一亮,向红宝笑道:“红宝莫哭,我来问你,你喜不喜欢吃茄盒?” 红宝立刻收住眼泪,睁着圆圆大眼困惑问道:“茄盒?那是什么?” 春晓理了理他的额发,神秘地眨眨眼睛:“茄盒啊,自然是极美味极特别的东西喽。你在房里等着,我去做给你吃。”见红宝乖巧点头,她又拉过春华,故意正色道:“你们两个时常吵得我头痛,再胡闹我可当真恼了,喏,今日便和好了罢。”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羞涩地勾了勾手指,春晓满意地站起身来,自去厨房准备。 春华见姐姐走了,主动拉着红宝来到书桌前,示好地邀请道:“红宝,咱们一起写字好不好,你平日写的是什么体呢?”红宝听了却面红耳赤,低头拧着衣角,不再吱声。 齐枫宇见状过来解围:“春华,红宝生性贪玩,我又不通诗书,故而并不曾教他读书认字,你们还是玩些旁的吧。” 春华点点头,略想了想,取出一根丝绳递给红宝:“我腿脚不便,比武蹦跳那些都不在行,咱们来玩翻绳可好?” 两个孩子热热闹闹地玩在了一处,齐枫宇迟疑片刻,起身向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门口,他不由停下了脚步,只见春晓正坐在灶旁生火,她的神情颇为专注,唇边噙着隐约笑意,火光映在她莹白温润的面颊上,为之平添了一抹动人的亮色。 齐枫宇的胸口忽然被一种又苦又甜的滋味填满,他怔怔地看了春晓片刻,苦笑着摇头挥去脑中的荒唐念头,出声唤道:“春晓姑娘。” 春晓吃惊抬头,随即莞尔一笑:“齐大哥,你可是也肚饿了么?” 她随即轻快起身,示意齐枫宇看案上擀好的面条:“我也不曾问你,便自作主张备下了面条,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茄盒甚是油腻,这面清淡些可好?” 齐枫宇咽下满嘴苦涩,勉强笑道:“怎样都好,我是个粗人,也吃不出什么的。” 春晓手上不停,搅着肉馅说道:“莫要总说自己是个粗人了,我倒觉得,大哥其实是个……” 她在此堪堪顿住,心虚地低下头去,正琢磨着如何回寰才好,齐枫宇已经岔开了话题:“我看春华颇有灵性,又喜爱看书认字,妹妹可曾想过送他去学馆读书么?” 春晓不觉绽开笑意:“我家春华出息得很呢,不用我上门去求,那学馆的先生便已准了他入馆。” 听她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齐枫宇也破天荒地露出笑容:“如此甚好,春华资质不错,跟着先生正经读几年书,将来或许能成大器。” 说话的工夫,春晓已经做成了六七只茄盒,诱人的香气引得齐枫宇也不禁咽了咽口水,春晓转头见了,夹起一只送到他的嘴边:“先让你解解馋,当心烫嘴哦。” 齐枫宇急忙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我待会儿吃碗面就好……” 春晓也不勉强,麻利地又炸好一锅茄盒,接着换锅烧水,准备煮面。 等待水开的空当,春晓看看齐枫宇,迟疑着问道:“齐大哥,我一直想问,红宝的娘亲……可还在么?” 齐枫宇闻言一怔,随即垂首不语,春晓也觉自己太过冒失,正想着换个话题,他却闷声答道:“不在了。她,她……其实我也不知晓,她究竟是不是红宝的娘亲……” 春晓听了差点栽倒,真是人不可貌相,原来这齐枫宇竟是个处处留情的花花山大王,孩子都有了,到头来却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红宝的娘,敢情这又是一出人间奇情的狗血大剧么…… 见她神情变幻不定,齐枫宇急忙过来解释:“妹妹误会了,其实,其实红宝是我捡来的孩子……” 这个回答还算靠谱,春晓身体里的八卦因子蠢蠢欲动,竖起耳朵细听。 齐枫宇轻叹一声,沉声说道:“六年前,有次我带着两位兄弟下山办事,行走至距离松福镇不远处的密林中时,发现一位姑娘倒在地上,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第三十五章 交心倾谈 锅里的水此时已然沸腾,齐枫宇见状住了口,春晓却一边将面条下入水中,一边催促道:“说呀,后来呢?” 齐枫宇只得无奈地接着说道:“后来发觉那姑娘早已断气,婴儿却兀自睡得酣甜,当时天色未明,我本打算将他悄悄放在镇上的乔郎中家门前,那郎中心地良善又膝下无子,想来应会善待于他。只是……只是当我将他抱起,他却忽然醒了,却不哭不闹,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看我,随后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 见春晓转过盈盈流转的眸子望着自己,齐枫宇面色一红,低头说道:“我,我有时也在想,确实是我太过鲁莽了,若让红宝跟着乔郎中夫妇过活,现下应该过得更好些罢。” 春晓轻声安慰道:“齐大哥莫要如此为难自己,你方才不也说了,红宝初见你时便对你笑,想来必是你们有缘……”略顿了顿,她又蹙眉问道:“当时红宝身上可有信物,那女子后来如何了?” 齐枫宇微微摇头:“红宝身上并无任何信物,穿的小衣裳、裹的小被子也都是寻常样式。我和两位兄弟就近找了个幽静所在将那姑娘葬了,因不知她的名姓,又担心她是被仇家追杀,故而不曾立碑,只是认真记下了四周的记号。我一直想着,等红宝再大些,便带他去那姑娘坟前,把这些事情都讲给他听……” 春晓心中感慨,不觉又多看了齐枫宇几眼,直弄得他面红耳赤,将头低得更深。 此时那边房中,春华见齐枫宇久去不归,不免心中焦躁,起身要去厨房看个究竟,红宝忙半拉半抱地将他拦下,凑近春华耳边,低声说道:“傻蛋,你难道不喜欢我爹爹么?让他们多亲近些,兴许你姐姐会从此乐意也未可知……” 春华迟疑着停下脚步,见红宝大力点头,也将信将疑地重新坐了下来。 正在这时,春晓和齐枫宇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带来一阵浓郁的油香肉香,红宝立刻撇下丝绳,跑出两步,想起父亲的吩咐,忙在桌前规矩坐下,一双大眼眨也不眨,盯住春晓手中的菜盘不放。 春晓摇头轻笑,将洗净的筷子分别放到红宝和春华手中,两个孩子围着盘子坐定,头碰头地大快朵颐。 春晓转头看看齐枫宇,示意他也过来一起吃,齐枫宇却摇了摇头,端着青菜鸡蛋面走到一角,挑起面条默默吃了起来。 见红宝和春华又有开始争抢的架势,春晓走上前去,柔声说道:“不许打架,我这回可是数着数儿做的,一共十五个,你们每人六个,其余三个给齐大哥,好么?” 红宝听话地点点头,伸出筷子扒拉了几下,将六只茄盒拨到自己面前,春华却气愤地叫了起来:“你使诈!你方才明明已经吃了两个啦!” 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拿起原本盛酥肉的盘子,将剩余的茄盒一分为二,分别摆在他俩面前:“都别吵了,喏,各吃各的,过往不究。” 她随即瞥了齐枫宇一眼,轻笑着说道:“方才让你吃你不吃,现下可好,想吃也没的吃了吧?” 她这一笑,真如清风过处、繁花盛开,红宝呆了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春晓,你长得真好看……” 那边的齐枫宇被面条呛到,用力咳了几声,他放下面碗,过来捞起儿子便走,红宝急得连声大叫:“爹爹,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我的茄盒还没吃完呢!” 齐枫宇却不由分说,径自带着儿子出了院门,片刻之后,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却是已经走得远了。 看看已近子时,春晓忙着收拾了碗筷,催促春华快些睡觉。 第二天恰逢市集开放,春晓早早起身,煮了鸡蛋、烙了面饼给春华带着,将他送出很远,千叮万嘱一番之后,这才含泪回来,推着小车向市集走去。 许是天气渐热的缘故,太阳高高升起之后,集上的乡民便明显少了许多,春晓在阴凉处等了半晌,只卖出去两只竹篓、一只竹筐,不由暗暗心急。 过往的人们有些提着竹篓、背着竹筐,春晓认出其中不少都出自她手,不禁更加忧虑起来。松福镇是个大镇,而且依山傍水,采药的、打渔的、种田的都要用到这些竹器,与之相比,梅林镇规模较小、人口也要少上许多,莫非这镇上的市场已然饱和了么?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市集散尽,春晓的推车上仍是满满当当,数数荷包里寥寥的铜钱,她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推着小车向自家走去。 在秋千上坐下,春晓无心吃饭,只望着院中众多的竹器发愁。几只母鸡“咕咕”叫着四处游走,个个羽毛光亮、姿态悠然,院中的菜蔬长势喜人,满眼都是蓬勃绿意,但若是指望着卖菜卖蛋,一年到头,又能攒下多少银钱呢?春华最近明显长高了不少,总要添件过冬的棉衣,他腿伤未愈,如今又入了学馆读书,总要额外想些法子才好…… 思来想去,觉得闭门造车不是办法,春晓索性起身出门,四下看看,向相对陌生的镇西走去。 梅林镇的镇东和镇北是市集和各种商铺集中之地,春晓平素大多都去那里贩卖采购,现下想来,到此居住数月,这镇西竟是从未来过。 沿着风格与他处迥异的街道缓缓行进,春晓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直到看清一家店铺门前斜倚着的浓妆女子,这才恍然大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红着脸低下头去。 那女子也看到了春晓,双眼顿时睁大了许多,她急忙站直了身体,甩着手中的丝帕向楼上叫道:“妈妈,妈妈,你快下来呀!” 那妈妈闻声下了楼,见并非来了客人,不满地倚门站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撇嘴说道:“娇雪啊,不是妈妈说你,你在门口站了这大半日,竟连半个客人也无,这也太……” 那名唤“娇雪”的女子却将她一把拉住,指点着让她去看春晓。 第三十六章 心痛滋味 那妈妈漫不经心地向春晓看了一眼,立时张大了涂得血红的嘴巴,她忙将手里的瓜子胡乱塞给娇雪,快步走到春晓面前,上下打量片刻,堆起满面笑容:“哟,这位姑娘好生面善,你今年多大啦?到老身这儿来,可是要找事做么?” 春晓回过神来,又羞又怕,转身便走,她却抢上一步拦在春晓身前,笑得愈发灿烂:“哎,姑娘且慢,先听老身说上几句,再走不迟……”说着,她向旁边使了个眼色,店里身强力壮的伙计便纷纷围了上来。 两人正在纠缠,一个清朗男声忽然插了进来:“梁妈妈,这位姑娘乃是我的旧识,您且行个方便吧。” 春晓循声望去,却见那位令她魂牵梦萦的公子就站在自己身前。 他看起来与那梁妈妈颇为熟络,对娇雪更露出些许温和笑意,惹得她靠将过来,娇笑着挽住他的臂膀,春晓见状怔了片刻,忽觉心痛难当,连忙从梁妈妈手中挣脱,忍住眼泪向来路跑去。 身后传来梁妈妈焦急的声音:“哎,姑娘,就算你我无缘,进来坐坐也好啊……” 那公子并未回头,右手却暗暗攥拳,忍了片刻,向她微微颔首:“梁妈妈,我还有要事要办,改日再来相聚,您若见到林大哥,记得帮我问候一声。告辞。” 梁妈妈急忙赔笑送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远去的春晓,嘴里还惋惜地说着:“唉,那姑娘生得如此,分明是块好材料……” 男子听了面色微变,娇雪看出些许端倪,赶忙扯了扯梁妈妈衣袖,两人端正站好,笑着还礼道别。 男子离了勾栏院,脚下加速,很快便赶上了边跑边哭的春晓。他上前一步,拦在春晓身前,声音里有着隐隐的怒气:“现下知道怕了?分明是你自己不知死活地送上门去,如今哭给谁看?” 春晓受惊抬头,露出梨花带雨般的清丽容颜,男子见了眉头微皱,口气却越发冷硬:“身为女子,整日抛头露面、疯疯癫癫,将来若真出了事,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半分!” 想起方才的一幕,春晓心中痛楚,顾不上跟他斗嘴,只是泪水簌簌而下,男子被她哭得焦躁,思忖片刻,转身便走,春晓却不知哪来的胆量,蓦地拉住他的衣袖,颇为委屈地问道:“你如何会去那里?你,你常去那种地方么……” 男子闻言一愣,心中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分明的情绪,不觉放松了脊背,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误会了,那勾栏院乃是我一位好友所开,我只是偶尔会去那里寻他……” 四目相接,两人都是一震,春晓满心惊讶,男子却微微红了脸,踌躇良久,咬牙说道:“我还有事,你,你以后自己当心些罢。”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去,只留下丝缕药香,久久不散。 见他头也不回,春晓不禁苦笑起来,此人来去无踪,冷漠决绝,方才眼中的隐约情意,必是自己看岔了吧。 此行一无所获,却白白受了一场惊吓,春晓一时也没了章法,只得想好,平日仍照旧编织竹器,看看下次市集的境况再说。 春华散学回来,倒是兴兴头头,对着春晓朗朗背诵当日学到的诗文,将那学馆的秦先生夸了又夸。春晓打起精神,问了些学馆的情况,想着春华中午没吃什么菜蔬,又炒了些青菜哄他吃了,姐弟俩早早睡下。 院中还有许多从前剩下的竹器,春晓手上的活计少了,索性每天中午都去给春华送饭,看哪家孩子吃得寒素,便多做些分给人家,一来二去,秦先生也对她有了些印象,一次赶上急雨,还让自家夫人出来给春晓送过一把油纸伞。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春晓却对温婉清秀的秦夫人颇有好感,秦夫人已有了九个多月的身孕,肚腹却膨隆得格外明显,春晓不禁暗自担心,若是双胎还好,万一是过大的单胎,生产时只怕要多吃些苦头。待要毛遂自荐,为她做个简单的产检,又觉师出无名,未免太过造次,只得作罢。 很快到了下次市集,这回的交易却更加惨淡,春晓在摊前坐足了三个时辰,却只卖出去一只竹篓,人们络绎不绝地从她面前经过,却对满目竹器视而不见。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春晓无心饮食,直直地躺在床榻上发愁,直到春华散学进门,才怏怏起身,浆洗衣物、准备晚饭。 春华先将当日所学温习了一遍,这才发觉姐姐神情有异,连忙凑近春晓身边,轻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春晓勉强笑笑,忽然想起什么,满怀希望地问道:“春华,我看你们学馆杂事甚多,秦夫人现下又身子不便,先生可曾提过要雇人打理么?” 春华望望院中堆得满满的竹器,心下了然,不觉皱起眉头:“不曾……姐姐,咱们若是多种些菜、多养些鸡,可能过活么?” 春晓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实在不成,我只得再走远些,到旁的城镇去探一探……” 姐弟俩正在发愁,红宝又翻墙进来,眉开眼笑地抱住春晓,连声撒娇:“春晓,我还想吃你做的茄盒……” 春晓听了有些为难:“红宝,我已有些时日不曾买肉了,嗯……烙些蛋饼给你吃可好?” 见红宝一味缠着姐姐,春华瞪了他一眼,起身将院门打开,片刻之后,齐枫宇闪身进入,手中还提着一只小小的包裹。 他径直走到春晓面前,将包裹递上:“这里面是些萝卜和辣椒的菜种,我找人请教过了,这两样现下正是播种的时候,待到冬日,便可菜蔬不愁了。” 见春晓不明就里,一旁的红宝急忙为父亲邀功:“春晓,我爹爹现下已然不打劫了,他为了你……” 齐枫宇沉下脸来,出言将他打断:“红宝!又在这里乱说!”红宝吐了吐舌头,接着扯住春晓的衣角,扭着身子只管要茄盒吃。 第三十七章 重拾旧业 春晓接过菜种放好,弯腰理着红宝的额发,柔声说道:“红宝乖,家里的食材实在不凑手,今日你先将就着吃些,改天我一定多做些茄盒给你吃,好么?” 见红宝仍嘟着嘴,春华忙过来拉他去玩翻绳,片刻之后,红宝脸上已经晴朗一片,春晓放下心来,起身去厨房准备。 齐枫宇跟在她的身后,迟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妹妹,我看你愁眉不展,院子里又有恁多竹器,可是生意不好?” 春晓苦笑着点点头:“此事却是怨我,这梅林镇不似松福镇人口众多,所需的竹器数目自然也是有限的,这个活计,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齐枫宇沉吟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春晓,你,你还是随我……” 春晓在心中轻叹一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齐大哥,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只是,只是春晓心中,已经有了一位男子……” 齐枫宇闻言一怔,待回过神来,不由后退一步,思前想后,心中凄然,挣扎着笑道:“原来如此……是齐某造次了,还请妹妹见谅……” 见他难过,春晓轻咬樱唇,正要出言安慰,红宝却“噔噔噔”地跑了进来,一头扑进父亲怀中。 春晓有些诧异,转头看见春华站在门口,神色也颇为委屈,这才明白,原来两个孩子一直在门外偷听。 她一时乱了方寸,却听红宝“呜呜”哭道:“爹爹,我不吃茄盒,也不要蛋饼,咱们早些回去吧……” 齐枫宇抱起儿子,向春晓点了点头:“如此,我们就先回去了,妹妹无需牵挂,红宝毕竟是孩子心性,过上几日便会没事了。你……你多保重。” 说完,父子二人出门而去,很快便没了踪迹。春晓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春华过来抱住姐姐,带着哭腔劝慰道:“姐姐莫要哭了,春华知道,此事也非你所愿……” 那个夜晚,姐弟俩草草睡下,辗转难眠。春华借着月光看到姐姐仍不时拭泪,迟疑半晌,怯怯问道:“姐姐,你口中的那位男子,他……” 春晓紧闭双目,凄然说道:“莫要再问了,其实,其实时至今日,我竟尚不知晓他的名姓身份……” 第二天,春华照例去了学馆读书,春晓忙完家里的杂事,对着满院竹器,越待越心烦,索性提前做好午饭,早早来到学馆处等候。 正值盛夏,繁华绽放、绿意正浓,春晓站在窗外的树荫下,闻着满溢的花香,听着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正觉惬意,忽听内堂一阵忙乱,一名家仆模样的老人家跌跌撞撞地跑进书室,慌张叫道:“先生,先生快去看看吧,夫人只怕是不好了……” 秦先生与妻子感情甚笃,听闻此言,手中书卷掉落,急急向内堂奔去。孩子们虽惊讶关切,却大多本分守礼,只是坐在位子上抻脖张望,议论纷纷。 春晓此时却心里一沉,莫非当真被她料中,那秦夫人怀的胎儿太过巨大,现下难产了不成?思忖片刻,她再顾不得许多,提着食盒直奔内堂。 果然,内堂已经乱作一团,老家仆垂首在门口待命,双手紧张得不停绞动,秦先生坐在床边,守着面色苍白、呻吟不止的妻子,急得几乎落下泪来。秦家家境清寒,平日里只有一对老夫妇帮忙打理家事,现下正为秦夫人接生的,便是其中的那位老妇人。 此时,老妇人已是满头大汗,她一边低头张望,一边连声催促:“夫人,夫人,再用些力,用力,啊……” 见她只知催促产妇用力,春晓上前一步,大声问道:“夫人痛了多久了,出了多少血,可曾破水?” 老妇人被她问得发懵,半晌才嗫嚅着答道:“一早就开始痛了,方才刚刚破了水,我也不知究竟出了多少血,只晓得血一直在流……” 正在这时,秦夫人忽然痛呼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秦先生也跟着一阵晕眩,房里又是一片忙乱。 春晓意识到这位老妇人接生经验不多,便果断站起身来,吩咐那位老家仆去寻镇上的稳婆,他却带着哭腔答道:“已经去请过两回了,可镇上的两位稳婆都在外接生,一直不曾回来……” 春晓咬紧牙关,决定自己亲自上阵。她看了看盆中的血水,洗净双手,手测了胎位、大小和秦夫人的骨盆情况,知道孩子确是单胎、头位,即便是男胎,预估体重也就在九斤上下,而且母亲的骨盆条件尚可,如果方法得当,顺产的机会很大,心下稍安,又洗净双手,摸清了宫口现下不过开了两指,更觉心头一松。 秦夫人此刻又被痛醒,抓紧丈夫的手不放,哀哀说道:“少甫,我,我今次怕是……你,你一定要把这个孩子保住,将他抚养成人……” 说到此处,夫妻俩相拥着哭成一团,春晓又是羡慕又是好气,在秦夫人脚端坐定,柔声说道:“夫人莫慌,有春晓在,定能保你母子周全。” 又是一波阵痛袭来,秦夫人喘息着看向春晓,见她神色平静果敢,忽觉有了倚仗,便移了移身子,咬牙说道:“好,春晓妹子,姐姐这次全靠你了……” 秦少甫见妻子如此,也抹着泪水汗水退到一旁,老妇人更是睁大了眼睛,三双眼睛齐齐看着春晓。 春晓深吸了一口气,撑住秦夫人的身体,轻声叮嘱:“夫人,从现在起,你一切行动都要听从我的指令,首先,我要教你一种呼吸的方法……” 趁着秦夫人阵痛的间隙,春晓简单示范了拉玛泽呼吸法的要领,她深知在产程的中后期,产妇即便受过正规训练,也难免因为疼痛和恐惧忘了配合呼吸,但聊胜于无,只要有一次起到作用,顺利生产的机会便会大上一分。 随着产程进展,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春晓沉着地守在秦夫人身边,教她何时用力、何时呼吸,并让秦先生坐在一旁,握住妻子的手,给她抚慰和力量。 ------题外话------ 各位看官,西南要出门办事,已向责编请假,周六再会。 第三十八章 善始善终 漫长的四个时辰过后,春晓终于看到了胎儿头顶的一小部分,她心中喜悦,同时明白此时才是保护产妇的关键,便一边护住会阴,一边柔声引导:“深吸一口气,对,憋住,用力,再用力……”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名白胖男婴呱呱坠地,春晓为他剪断脐带,送到一旁的老妇人手中。片刻之后,胎盘也顺利娩出,经过检查,胎盘十分完整,春晓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此时,老妇人已经给孩子称了重,眉开眼笑地转向秦家夫妇:“恭喜先生,恭喜夫人,小少爷足有九斤重呢!” 秦少甫中年得子,喜得泪水纵横,抱住虚弱却一脸满足的妻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春晓功德圆满,微笑着刚想起身,却觉一阵天旋地转,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正对上春华关切的眼睛,见春晓苏醒,他这才放下心来,哽咽说道:“姐姐,你吓死春华了……” 问过春华,春晓才知道自己竟已昏睡了一整天,她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接个生也能累成这样,这副古代的身子还真是中看不中用,遥想当年,她田锦华连着做了六台剖宫产手术,其中一台还是情况危急的胎盘早剥,下了手术台,照样生龙活虎,女汉子一条。身体开不得半点玩笑,看来待家中光景好转,自己也得吃得像样些,好好调养调养。 一边想着,她一边吃力地撑起身体:“秦夫人和孩子怎么样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嘱咐她……” 这话刚好被闻讯赶来伺候的老妇人听到,她淌眼抹泪地拉住春晓的手,满怀感激地说道:“春晓姑娘,这次真是多亏了你,我家夫人才能母子平安,方才镇上资历最老的梁稳婆来看过了,据她说,接生这么大的胎儿,母亲又是这样的年纪,而且还是头一胎,连她都无甚把握,直夸姑娘做得好呢……” 她旋即扶着春晓坐起,殷勤问道:“我家先生请郎中来看过姑娘,说只是累得狠了,并无大碍,休息几日就会好的。姑娘现下觉得如何,可有什么想吃的么?” 春晓向窗外看看,发现已是天色微明,急忙起身下床:“不必劳烦了,我这就带着春华回去,到时再做早饭不迟。” 妇人却上前将她拦住,有些着急地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家先生吩咐过,一定要照顾好姑娘,今日中午还要在家中设宴,还要好好答谢您呢。” 推辞几番未果,而且确觉头晕身困,春晓只得重新坐回榻上,闭目养神。老妇人兀自端茶倒水,片刻工夫,又送来馒头烙饼、清粥小菜。 待精神好些,春晓督促着春华吃了早饭,叮嘱他去学馆自行温习,自己则起身去看秦夫人。 见到春晓,秦夫人连忙将孩子放下,拉住她的手,眼中泪光盈盈:“春晓妹妹,这次我和孩子九死一生,多亏了你……”春晓轻轻摇头:“夫人言重了,究其根源,还是夫人和小公子有福,吉人自有天相。” 秦夫人笑望着春晓,拉着她在床边坐下,却不慎碰到胸口,不由“哎哟”了一声。春晓微微红了脸,低声问道:“夫人现下可有奶水?这起初的奶水可金贵得紧呢,千万莫要糟蹋了才好。” 秦夫人叹了口气,面露愁容:“说起这个,想来是我年岁大了不争气,只是觉得胸前闷涨,猪蹄汤喝了几大碗,却迟迟不见奶水下来,昨日孩子饿得哭了半宿,后来喂了些米汤才睡踏实了……” 在现代时,田锦华所在的医院是母乳喂养的示范单位,每位产妇分娩后都会接受免费的催乳服务,因此她对催乳的按摩手法也略知一二,见秦夫人如此发愁,又想到母乳对孩子可谓好处多多,春晓心中不忍,便硬着头皮自荐道:“我倒是知晓一些通乳的手法,夫人若是信得过我……” 秦夫人听了大喜过望,连声应道:“信得过,信得过,现下你便是这世上姐姐最信服的人了……” 说着,她已经自动撩开了衣襟,满心期待地望着春晓。 春晓有些窘,却也顾不得尴尬,洗净了双手,在床边坐定,按照腺管的走向轻轻按摩起来。 按摩已毕,恰逢孩子一觉醒来,春晓忙抱起孩子放在秦夫人怀中:“夫人,这通乳最紧要的,便是让孩子多吃,你只要一心想着自己会有足够的奶水,多与孩子亲近,奶水自然就会多起来的。” 秦夫人连连点头,春晓又简单讲了哺乳衔接的正确方法,这才放心离开,让秦夫人专心喂奶。 一入午时,老妇人便来通传,让春晓姐弟前往堂屋赴宴。春晓带着春华刚走进房中,秦少甫便带着那位老家仆迎了上来,他才高八斗,素喜咬文嚼字,此时竟也寻不出合适的言辞,只是一味微笑,请春晓姐弟快快入席。 宾主落座,简单寒暄了几句,秦少甫抱歉地说道:“春晓姑娘,我们夫妇二人本应一同招待贵客,但内子刚刚诞下麟儿,露面多有不便,还请姑娘见谅。” 春晓微笑应道:“秦先生太客气了,您既是内弟的老师,自然亦是春晓的师长,哪里谈得到这些虚礼呢。” 一旁的老妇人快人快语,眉开眼笑地说道:“先生,这春晓姑娘模样生得好看,性情更是温柔,当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方才我去夫人房里看过,经姑娘妙手调治,夫人现下已然有奶水了,正抱着小公子欢喜得紧呢!” 秦少甫听了频频点头,亲自为春晓姐弟斟酒布菜,春晓不免有些羞赧,只略尝了几样便放下筷子,端正坐好,静听秦少甫的教诲。 秦少甫见状,也搁下筷子,迟疑片刻,沉声问道:“春晓姑娘,其实在此之前,我就从春华处听过你的事情,当时只觉姑娘命途坎坷,令人唏嘘,却并不知晓,原来你还有这样一身本领,请恕秦某冒昧,敢问姑娘师从何处,又是何时习得的这接生的本事呢?” 第三十九章 再施援手 春晓听了心里一沉,此人为人师表,行事却并不磊落,事先竟然还向年幼的春华打探,说来说去,原来这秦少甫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莫非贺府的一幕又要重演么? 既已做好了遭人错待的准备,春晓反倒心中坦荡,她淡淡一笑,直视着秦少甫的双眼,朗声答道:“秦先生知书达理,并非心怀苟且之人,春晓便索性也将话说在明处。我确实研习接生之法多年,而且颇有心得,只是这师门隐晦,不便相告,平素不愿外露,亦并不以此为生,若非今次夫人有难,春晓或许会将这本领藏一辈子也未可知。因此,先生还是不要为难春晓了吧。” 出乎她的意料,秦少甫却并不恼怒,反而缓缓点头,他沉吟半晌,最后竟然露出由衷笑意:“如此甚好,秦某也正有此意,春晓姑娘心地纯善,想来必会有个好归宿,但悠悠之口、三人成虎,这些惹人非议的事情不做也罢。” 春晓听了,惊觉竟是自己多疑,对秦少甫又平添了几分敬意,酒宴散去,宾主尽欢,老妇人又奉上香茶鲜果,秦少甫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包递了过来:“春晓姑娘,小小意思,聊表谢意,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春晓接过荷包,见里面竟是三两多碎银和一串铜钱,从秦少甫的家境判断,简直是倾其所有了,忙推将回去,连声说道:“秦先生,您这是做什么,这银钱春晓是万万收不得的。” 秦少甫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拒绝,他放下茶盏,并不讳言,直白说道:“春华这孩子天资颇佳,虽谈不上过目不忘,却也只需稍加点拨,且能触类旁通,前途不可限量。春晓姑娘,秦某虽是一介书生,但深知齐家治国,文韬武略,缺一不可,纵使才高八斗,若无强健的体魄,只怕也会中途折翼,无法大展宏图。故而,春华的腿伤还是要尽早医治,姑娘觉得是也不是?” 春晓微微一怔,随即泪盈于睫:“多谢先生关怀,只是先生教书育人,生活清苦,若当真得了您的资助,春晓着实于心不忍。先生放心,春晓自会设法筹措银钱,我……” 秦少甫闻言摇了摇头:“姑娘为何如此固执,我与春华既有师生情谊,又对他青眼有加,出些力也是心甘情愿。这样吧,这些银钱你且拿去,将来手头宽裕,再还给秦某便是。” 话已至此,春晓再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推辞,只得接过荷包,拉着春华起身,向秦少甫施礼道谢,含泪说道:“先生大恩,春晓姐弟没齿不忘……” 回到自己家中,春晓将春华拉到身前,郑重说道:“春华,姐姐已然想好,从明日起,便四处寻找良医为你治腿,倘若我某日远行未归,你也莫要惊慌,在家中安心等待便是。若是当真遇到难处,便去寻秦先生,知道么?” 春华听了连连摇头,抱住姐姐不肯放手:“不,姐姐,春华随你一起去,春华不要与姐姐分开。” 春晓轻抚着他单薄的肩背,半忧半喜地说道:“春华,如今你的身份已然不同,既已入了那学馆读书,便没有随意不去的道理,你且放心,姐姐自会照顾好自己,只是这段时日,只怕要委屈你吃些大饼咸菜了……” 做通了春华的工作,春晓起身去厨房烙饼,一连烙了七八张才停手,接着烧开了茶水,将家中积攒的鸡蛋一并煮成了茶蛋,随后切了些菜蔬腌渍起来,又做了些缝补浆洗的杂事,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房安歇。 第二日一早,在姐姐的目送下,春华带着茶蛋烙饼,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向学馆走去。 送走了弟弟,春晓又忙着浇菜喂鸡,随后将房内院中里外检视了一遍,略一思忖,又将红宝给的那包药粉藏在腰间的暗袋之中,这才背起简单的行装,关门落锁,朝着事先想好的东方走去。 梅林镇外便是一大片山林,好在日光正好,且此处不时有樵夫和采药人经过,倒也不觉幽僻。 途中,春晓拉住两位看上去眉目和善的采药人询问,听说要寻的是医治骨伤的郎中,两人皆连连摇头。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春晓才终于走出山林,来到了一个地势开阔的河滩之上。 河面一眼望不到头,春晓不敢莽撞,四下看看,找到一位船家问路。 按照船家的指点,春晓沿着河岸一路向北,又穿过一片荒原,傍晚时分,终于来到了一座小小的村落之前。 那村落只有三十余户人家,春晓从村头走到村尾,选了一个院中晾晒着女子衣物的宅子,上前轻轻叩门。 来应门的是位满面愁容的中年女子,听春晓说明来意,她甚是为难地答道:“姑娘,你一个孤身女子在外行走,照理说我本应行个方便,只是现下我家中有事,实在有些顾不上……” 春晓不欲勉强,道了谢后便要离开,正在这时,房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哀哀哭泣之声,听上去颇为凄惨。 见春晓停下脚步,中年女子抱歉地笑了笑,随即冲着院中不耐地喊道:“杏花,你还是早些休息吧,这种事急也急不来,稳婆不也说了,让咱们安心等着么!” 听到“稳婆”二字,春晓心中一动,随即想起秦少甫的叮嘱,不由暗暗责怪自己多事,但此时杏花的哭声却越发悲戚,春晓被她哭得心软,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位大姐,家里可是有待产的女子么?” 中年女子显然为了此事头痛已久,见春晓问起,立时松口说道:“是啊,杏花是我妯娌,我们二人的夫婿都在军中,她现下身怀有孕,但不知为何,近日却越来越难过,只嚷着胸口憋闷、喘不上气,后来连竟颜面、手脚都肿了……” 这听上去极像妊高症的情形,春晓闻言一惊,忙拉住女子细问:“她现下怀胎几月?从前可曾生产过么?” 第四十章 化身巫医 中年女子立刻答道:“这是杏花的第一胎,已然快九个月了。” 春晓听了满心忧虑,若那杏花确是妊高症,而且如今已经不堪重负,最好的法子便是尽快生产,但古代没有催产药物,也不具备必要的检查条件,自己赤手空拳,又该怎么办呢? 思前想后,春晓还是下了决心,她向那女子简略说道:“我家世代从医,我也粗通接生之术,这位大姐,您若是信得过我,便去将稳婆请来,我们二人齐心协力,争取让杏花今夜生产。” 中年女子听了大吃一惊:“今夜生产?可是,可是胎儿尚未足月,这……” 春晓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道:“大姐,杏花的情形您也看到了,再拖下去,只怕大人孩子皆难保全……” 女子将信将疑,但见春晓神色镇定诚恳,思忖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好吧,那就请姑娘先进去看看病人,之后再做打算。” 随女子进了房间,只见杏花半靠在榻上,全身浮肿,口唇青紫,竟已无法平卧。 春晓见状又是一惊,原来产妇的情况比自己预想得还要糟糕……见杏花又哭又喘,她忙在床边坐下,一边柔声安慰,一边嘱咐中年女子快去请稳婆。 杏花却牢牢抓住女子不放,连声哭叫:“美英嫂子,你,你,你可不能,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呀!” 美英回握住她的手,轻声劝道:“杏花,你听嫂子说,这位姑娘年纪虽小,家里却是世代从医的,她方才说了,定能让你今晚生产,若让我说,与其接着受罪,不如信她一次……” 半个时辰之后,美英带着邻村的赵姓稳婆匆匆赶来,春晓已经摸清了胎位,仔细洗净双手,准备人工催产。 那赵稳婆接生多年,并不曾见过此等阵仗,但见杏花情形,也心知不妙,索性横下心来,从旁协助,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紧盯着春晓的动作。 人工扩张宫颈颇为难耐,杏花连声呻吟,春晓柔声抚慰,手下却一刻不停。 待到完毕之时,春晓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杏花更是汗水涔涔。 杏花身下很快见红,春晓让美英去厨房做了一碗热热的鸡蛋麻油汤面,让杏花尽力吃下,随即叮嘱她闭目养神,自己和稳婆则坐在一旁,静待宫缩发动。 夜半时分,杏花首先破了水,随即腹痛一阵紧似一阵,由于一切都与春晓说得一般无二,她此时对春晓已颇为信服,很配合地吸气吐气,用一阵力,休息一阵,加上未及足月,胎儿并不算大,因此产程进展尚算顺利。 天色微明之时,宫口终于基本开全,然而,此时杏花已是精疲力竭,人也有些昏沉起来。 春晓见状,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给她做会阴侧切,好让孩子尽快娩出,避免发生更危险的情况。 想到此处,春晓站起身来,冷静说道:“美英大姐,劳烦您去帮我准备一把锋利些的剪刀,还有缝衣针和一些棉线。棉线要那种粗一些的黑线,这些物事都要在滚水中煮过才好。另外,家里若有烈酒,也帮我备上一壶。” 美英很快将东西备齐送来,想想对于古代人来说,接下来的举动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春晓轻咬樱唇,沉声说道:“美英大姐,还有这位稳婆大婶,现下我要用些祖传的法术,这些都是不可外传的,烦请您二位暂且回避一下吧。” 美英和赵稳婆面面相觑一阵,还是依言退了出去。春晓倒出一点烈酒尝了,味道很冲,想来足有70度的样子,虽比不上医用酒精的浓度,但总算聊胜于无。 重新洗过双手,又在手上淋了些烈酒,春晓拿起剪刀,看准时机,利落地做了一个整齐的切口,此时杏花已经痛得几近麻木,因此并不觉得怎样,只是轻轻呻吟了一声。 侧切之后,胎儿很快顺利娩出,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儿,见那孩子哭声响亮,发育尚好,随后娩出的胎盘也十分完整,春晓这才放下心来。 听到孩子的哭声,美英和稳婆急忙进屋来看,美英欣喜地托起已剪断脐带的孩子送到杏花面前,杏花见到女儿,心头一松,晕厥过去。 春晓伸手试了试杏花的脉搏,发觉她只是力竭晕倒,并无大碍,想着趁机将切口缝好,产妇反而能少受些苦楚,便重新坐好,专心缝合起来。 美英只顾逗弄婴儿,那赵稳婆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看那个骇人的切口,再看看飞针走线的春晓,面色越来越差,最后竟高喊着“妖孽”,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美英这才注意到春晓的怪异举动,定睛一看,也惊得倒退几步,差点失手将孩子摔在地上。 春晓不由暗暗苦笑,又缝了几针,打结收了尾,这才站起身来,迟疑着说道:“美英大姐,您千万莫要乱想,我……” 那美英却是见过些世面的,她定了定神,将孩子护在怀中,警惕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莫非,莫非你是位巫医?” 春晓闻言一怔,随即苦笑着点点头,管他如何称呼呢,总之是“医”就是了,若说自己是“巫医”,兴许还能蒙混过关,免得那稳婆四处宣扬,再惹来什么祸端。 美英此时却松了口气:“这倒不妨事,我娘家那边就有一位巫医,不也照样替人瞧病、解人苦难么。依我看,你比那稳婆只怕还强些,今日若不是你,杏花和孩子还不知会如何呢。” 春晓擦擦头上的冷汗,勉强笑道:“大姐过誉了,只是那杏花姐姐产后虚弱,还要劳烦大姐精心照顾。另外,她醒来之后,那伤口只怕要疼上几日,还需多加忍耐……” 美英上前看了那切口一眼,唬得连忙闭上眼睛,随即担忧地问道:“那棉线日后会如何?可会自己掉落么?” 春晓这才想起还有拆线的问题,顿觉头痛不已,思前想后,只得轻叹道:“大姐放心,到时我自会前来善后……” 第四十一章 世外高人 见她起身要走,美英诧异问道:“姑娘,你一夜未眠,不歇歇再走么?好歹也得在此吃顿早饭啊。” 想起赵稳婆方才的神情,春晓苦笑着摇摇头:“多谢大姐,昨夜种种,那稳婆不知会如何宣扬,我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美英心下了然,略一思忖,将熟睡的孩子放在榻上,与春晓一同走到门口,叮嘱她稍待片刻,去厨房取了几个馒头,又从袖中摸出一些铜钱。 春晓见状连忙推辞,美英却牢牢捉住她的双手,恳切说道:“姑娘虽是巫医,但毕竟救了我家两条人命,何况行走在外,钱粮都是必备之物,你且安心拿着吧。” 她随即想起什么,迷惑地问道:“只是,不知姑娘要去何处,我看你行装颇为简单,可是要去投奔什么人么?” 春晓此时深觉美英为人可亲,便将自己为弟弟求医之事简略说了,谁知美英听了“扑哧”一笑,随即爽朗说道:“傻丫头,你这次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和杏花的夫婿都在军中,平日难免伤到筋骨,刚巧认识一位医术甚高的骨伤郎中呢……” 春晓听了大喜过望,拉住美英双手,连声问道:“大姐此话当真?那郎中现在何处?他可医得了这陈年旧伤么?” 美英将春晓请进自己屋里,将那骨伤郎中的住址详细讲了,后来索性拿出纸笔,画了一张草图。 据美英所说,这潭村距那郎中所在的惊雷镇约有两天路途,春晓千恩万谢地出来,抖擞精神,按照草图所示,向着第一个目的地――青山镇而去。 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春晓心中喜悦,赶路的劲头更足,她只在青山镇休整了一晚,此后便日夜兼程,第三日一早便赶到了惊雷镇。 在惊雷镇东侧的边缘地带,春晓找到了那位郎中居住的宅子。那是一座青砖黑瓦的建筑,院中栽着几棵秀丽树木,院落四周用竹篱代替砖墙,中央还立着一扇爬满野花的柴扉,看起来颇为清幽别致。 春晓掏出面巾,擦净脸上手上的尘土,这才上前轻轻叩门。然而她叩了很久,里面却始终一片寂静,似乎家中无人。 附近只有这一座宅院,并无其他人家可供打问,春晓正有些心急,堂屋的门忽然被人重重拉开,一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踉跄着走了出来。 见到春晓,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嘿嘿”笑着凑了过来,口中还喃喃说道:“小姑娘,你生得真美,啊,而且还好香……” 刚说到此处,只听“嗤”的一声,有样物事破空而来,恰好击中男子肩窝,男子顿觉整条手臂一阵酸麻,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春晓正觉惊异,男子却揉着臂膀憨笑起来:“我就说么,这么美的姑娘,如何竟会无人保护呢……” 春晓听了急忙回头,却只见绿树朝阳,炊烟袅袅。 经此一吓,男子酒醒了大半,他起身掸掸尘土,正色问道:“在下冯金庭,请问姑娘因何到此?” 春晓闻言大吃一惊,她睁大眼睛,盯住他脏污的衣裤和头上那根满是毛刺的荆钗看了半晌,半是惊异半是失望地问道:“你……哦,您就是那位专治骨伤的冯先生?” 冯金庭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他并不气恼,只是微微一笑:“正是。方才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说话时,他挺直了脊背,姿态安然,晨风过处,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竟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与方才那个轻浮的醉汉判若两人。 想着许多出众人物都有些怪癖,春晓不再纠结,向冯金庭深施一礼:“梅林镇袁春晓见过冯先生。春晓这次来,是想请先生帮忙医治弟弟的陈年腿伤,不知先生……” 冯金庭倒也爽快,直接问道:“这个容易,不知病人现在何处?” 春晓闻言暗暗懊悔,早知事情如此顺利,真应该让春华向学馆告假,与自己一同前来……她连忙赔笑答道:“我弟弟现下还在家中,我原本想着……” 不等她说完,冯金庭已经摆了摆手:“未见病人,不可妄下定语。姑娘请回吧。” 他随即当真转身,大步走回房中,将门大力关上。 春晓急得扑在柴扉之上,一边拍打,一边高声呼喊:“冯先生,冯先生!您且容我再说几句……” 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里面仍是悄然无声,春晓又急又气,几天来的辛苦委屈一涌而上,眼看便要落下泪来。 正在此时,堂屋的门却又戛然开启,冯金庭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拿着鸡腿,含糊不清地叮嘱道:“还有,下次来时,记得带十两银子,少一个铜板都不成……” 说完,他打了一个酒嗝,眯着眼回转身体,用脚将门重重踢上。 这句话让春晓越发灰了心,她缓缓离开柴扉,也顾不得手上被草木划破的伤痕,直直地坐倒在地,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发了一会儿呆,春晓起身擦干眼泪,一步三回头地向来路走去。 消沉了半日,春晓想起家中的弟弟和等待拆线的杏花,这才强打精神,又用了两日时间,回到了美英家中。 美英正在院中晾晒衣物,抬头看到春晓,连忙笑着出来迎接:“姑娘,你这么快就回来啦,可有见到那位冯先生么?” 春晓勉强笑笑,将话题转到了杏花身上:“杏花姐姐这几日可好?奶水还够吃么?” 美英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姑娘惦记。你一路辛苦,快进来歇歇吧。” 进了屋门,春晓只觉身上脏污难耐,想着家中都是女眷,便抛开矜持,拜托美英打来清水,痛痛快快地洗濯了一番。 梳洗之后神清气爽,春晓来到杏花房中,见她面色红润,孩子更是精灵可爱,也觉欣喜不已。 算算差不多到了拆线的日子,春晓仔细看过伤口,发现愈合情况良好,便拿起烧灼过的剪刀,将棉线一一拆去。 看过恶露的颜色数量,春晓正坐在房中与杏花闲谈,美英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姑娘快去仓房躲躲,那赵婆又来寻你了!” 第四十二章 小别重逢 春晓不明就里,只得被美英推着从后门绕出,进了昏暗的仓房。 过不多时,外面便传来隐约语声,却断断续续,听不分明。 又过了两刻,美英来给春晓开了门,歉然说道:“这仓房甚是污浊潮湿,着实委屈姑娘了,快出来透透气吧。” 春晓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稻草尘土,一边皱起眉头:“那稳婆果然来了?听您的意思,莫非她已然来过许多次了么?” 美英愤然答道:“可不是,你离开当日,她便带着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说是你对杏花施了妖法,要将你扭送官府查办,见到杏花和孩子安然无恙,又听我说你本就是位巫医,这才悻悻地去了。过了两日,她又颠颠地跑来,说是青山镇有位女子,许是不干不净中了邪气,怀胎十月有余却不见动静,想劳烦你过去看看。这不,方才她来,为的又是这件事……” 春晓听了眉尖微蹙,十月有余?不知究竟有余几何?莫非竟是过期妊娠…… 见她凝神思索,美英连忙劝道:“哎呀,我的傻妹子,这桩事万万管不得啊,你有所不知,我听我夫君说过,现任知府大人的娘亲就是死在巫医手中,故而对你们巫医颇为记恨,而且那稳婆分明是忌惮你的才学,还能真心求教不成?姑娘,若让我说,你还是收敛些的好……” 春晓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即点头笑道:“大姐说的极是,是春晓疏忽了……”她随即轻叹一声:“如此,我还是早些回家去罢,一别多日,我也有些惦记春华了……” 美英有些不舍,半晌才叹息着收拾了些吃食塞给春晓,轻声叮嘱道:“为免事端,大姐也不再强留你了,姑娘,日后若是得空,别忘了再来寻我们啊……” 辞别了美英和杏花,春晓脚下不停,当日晚间便赶回了梅林镇。 重新站在自家门前,春晓忽觉眼中热烫,忍了片刻才上前叩门。 然而,院门却并未闩好,轻轻一推便已洞开,春晓心中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房中。 当日天气阴沉,不见月光,她慌手慌脚地点亮灯火,看到躺在床上熟睡的春华,这才如释重负,看清他脸上残留的泪水,又觉怜爱酸楚,便在床边坐下,在弟弟腮边轻抚,为他拭去泪痕。 春华睡得并不沉实,此时惊乍醒转,待看清眼前人,先是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随即小嘴一咧,“哇”地哭了起来。他一头扑进姐姐怀中,泣不成声:“姐……姐姐,你,你可算是回来啦,春华,春华好想你啊……” 春晓抱紧弟弟,哽咽着说道:“姐姐知道,姐姐也想你……” 拥抱了一会儿,春晓扶起弟弟,仔细打量了片刻,轻声嗔怪道:“你这傻孩子,既是独自在家,如何竟连院门都不闩呢,姐姐走前不是反复叮嘱过你的么?” 春华仍是眼泪汪汪,颇为委屈地答道:“我并不是不听姐姐的话,我是想着,若你哪日晚间回来,我又睡得沉了,岂不就进不了门了么……” 春晓心中感动,握住弟弟的手,轻声问道:“整日吃那咸菜烙饼,大概早就吃絮了吧,你想吃些什么,姐姐这就去做。” 春华却连连摇头:“不要,我只想和姐姐说话……”他随即念头一转:“啊,你看我,单顾着自己,姐姐赶路辛苦,可是还未用饭么?这几日的青菜和鸡蛋我都好生收在厨房,姐姐快去做些吃食吧。” 听他这样说,春晓才觉出腹中辘辘,仔细一想,竟已大半日未曾进食,她不觉失笑,旋即打开美英大姐塞给自己的布包,发现里面除了馒头鸡蛋,竟还有一块上好的咸肉,便向春华笑道:“你这馋嘴猫又有口福了,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点亮厨房里的灯盏,春晓一眼就看到了台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青菜,再看那用来装鸡蛋的竹篮,春华自作主张地在蛋上覆了一块面巾,仿佛藏匿什么宝贝一般。春晓不禁摇头轻笑,麻利地淘米洗菜,很快便做好了一锅香喷喷的咸肉菜饭。将余下的咸肉收好,略一思忖,她又做了些鸡蛋汤,汤和饭每样先盛出一碗,热热地端进房间。 春华闻到香味,一骨碌爬起身来,在桌前端正坐好,眼巴巴地瞅着姐姐手里的菜饭。 春晓故意板起脸来:“对了,这几日你可有专心读书?可曾被秦先生责罚么?” 春华懵然摇头:“不曾啊,昨日先生还夸我字写得好呢……” 春晓忍不住笑了,将筷子递到春华手中,柔声说道:“好啦,姐姐逗你呢,快趁热吃吧。” 春华连着吃了数日烙饼咸菜,虽有不少茶蛋,但他总惦着这是用来换钱的,认为是稀罕吃食,实在馋了才吃上一个,现下见了那咸肉菜饭,只觉馋虫快要从肚子里爬出,连忙接过筷子吃了起来。 吃了几口,他忽然停下,看看姐姐,欲言又止。春晓见状,心知他是想问自己找寻骨伤郎中之事,急忙堆起笑容,只说此行并无所获,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春华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吃饭,旋即又抬起头来,向笑望着自己的春晓说道:“姐姐,自你走后,书馆里来过几个人打听你的事,虽然都被秦先生拦下了,但我瞧着,他似乎对此颇为忧虑……” 春晓诧异问道:“打听我的事?那些人样貌如何,都说了些什么?” 春华显然也对此极为挂心:“那些人衣着样貌并无特殊,个个谦恭有礼,都说自己是附近村中的居民,是来请姐姐过去诊病的。” 春晓不觉皱起眉头,自穿越以来,她只出手帮过三位孕产妇:太平镇的彩月、学馆的秦夫人、潭村的杏花。学馆那次只有秦先生的家人知晓,以秦少甫的人品秉性,应该不致四处宣扬,在潭村时,虽遇到了那名好事的稳婆,但从始至终,自己并未暴露名姓住址,想来也不会寻到这梅林镇来,如此,莫非竟是彩月那边走漏了风声不成? 第四十三章 骑虎难下 再一细想,她又觉得不太可能,当日贺家之事,说起来也算家丑,绝无逢人便讲的道理,况且她一介女流,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致让人们口口相传,从那太平镇一路传到此处…… 思来想去,春晓只觉满心懊悔,她暗暗想好,今后无论谁问起,只一概摇头否认,最重要的一点,断断不可再管这些接生催产的事情了…… 诚如春华所言,第二日中午,春晓前往学馆送饭,秦少甫一见到她,便离了坐席,匆匆将她请入内堂。 见他神色凝重,春晓心中忐忑,迟疑着问道:“先生,不知您找我何事?” 秦少甫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春晓姑娘,秦某当日曾经说过,望你放下研习多年的接生之法,似那些寻常女子一般,做些针线女红,帮忙打理家事,只求早日寻到一个好的归宿,但现下看来,竟已是不能的了……” 春晓闻言一惊:“先生这话从何说起?春晓,春晓……”想起潭村之事,她微微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春晓的确并未完全遵照先生的叮嘱,但那也是情势所迫,若让我见死不救,我也当真下了不了那般狠心……” 秦少甫感慨地点点头:“是啊,姑娘心地良善、做事果敢,若是男儿之身,想来必能有一番大作为,可惜……” 他旋即正色道:“春晓姑娘,你可知现下在那太平镇上,你已被人们奉为妇科圣手,尚有乡民不辞辛苦,特地来到此处寻找……” 说到此处,他又叹息一声:“说起来,姑娘也是受秦某家眷所累,这梅林镇甚小,我家娘子生产之事,不出半日便在坊间传遍,外人虽然不知个中细节,但此次未经稳婆之手,却是人所皆知的……” 春晓此时却听不进这些,只觉又是震惊又是难过,若当真如此,只怕与那李婶脱不了干系,李婶她,她竟然…… 正在心烦意乱,那位老家仆匆匆走入通传,说是外面又来了几个人,口口声声要找袁春晓袁姑娘。 见秦少甫眉头紧锁,春晓咬了咬牙,毅然说道:“先生不必忧心,春晓这就出去同他们说清楚。” 秦少甫听了欲上前劝说,却又顾忌男女之分,不好生硬阻拦,只得一路跟在春晓身后,连声劝道:“姑娘莫要心急,今次秦某仍出面帮你挡下便是,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 说话的工夫,春晓已经走到了学馆门口,见到来人,顿时愣在当场,思前想后,心中五味杂陈。 来者竟是林彩月的丈夫贺青牧,见到春晓,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抱拳行礼:“袁姑娘,别来无恙。” 春晓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原来是贺家大公子,一别数月,彩月姐姐现下可好么?” 贺青牧轻咳一声,讪讪答道:“内子一切都好,袁姑娘,贺某这次来,是为了……” 他欲言又止,看看春晓身后的秦少甫和老家仆,微微低下头去。 秦少甫会意,却又放心不下留春晓一人在此,双方就此僵住,半晌无话。 看出春晓眼中隐隐的敌意与轻蔑,贺青牧退缩了一下,还是咬紧牙关,涨红着脸说道:“贺某这次来,是想请袁姑娘去趟青山镇,看看我那即将临盆的弟妹……” 春晓听了好生纳罕:“青山镇?既然是您的弟妹,如何不在贺家大宅待产,却去了那青山镇呢?” 贺青牧面色更红,嗫嚅着答道:“她,她并非我二弟明媒正娶的夫人……” 春晓恍然大悟,说来说去,原来是贺家二少爷的外室要生孩子了……随即脑中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如此看来,这贺青牧和他二弟的感情应该不错,那当日贺二少为何要害自己的亲嫂子呢?贺青牧既已知晓自己二弟从前的所作所为,现在为何又肯出面帮他打掩护、讨救兵,莫非他有什么要紧的把柄捏在对方手里? 想到这里,春晓不禁暗暗后怕,这贺家充其量只是个小富之家,竟然已经有这么多重磅内幕,自己那时若是当真嫁入了陈家,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 见她神色变幻不定,贺青牧心里没底,略一思忖,向身后的家丁使了个眼色,家丁得令,连忙上前一步,将一个衬着绸缎的托盘送到春晓面前。 望着盘中那两只白花花的银锭,春晓先是一怔,随即气得满面通红。贺青牧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向着春晓再施一礼:“袁姑娘,这里是十两纹银,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若姑娘能助我那弟妹顺利诞下麟儿,事后还有重谢。” 春晓怒极反笑,只淡淡说道:“贺家血脉何其金贵,春晓才疏学浅,不敢造次,贺公子请回吧。” 贺青牧闻言一愣:“袁姑娘可是嫌弃贺某备的礼太轻么?贺某实不相瞒,这个数目,已经足够请动方圆百里任何一位稳婆和郎中了,何况贺某说过,事后……” 春晓此时不再客气,将他生生打断,冷冷说道:“贺公子无需多言,即便你贺家搬来一座金山,小女子也恕难从命。” 贺青牧愣在原地,想了半晌,皱眉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袁姑娘竟当真忍心冷眼旁观?我听内子说过,当日在我贺家,姑娘曾经说过,医者父母心,现下莫非都不作数了么?” 这几句话正中春晓心事,林彩月、秦夫人和杏花当日的凄楚无助从眼前一一闪过,还有秦家小公子和杏花家女儿或精灵或娇憨的可爱容颜……她紧咬樱唇,忍了又忍,却仍是抵挡不过,只得微闭双目,轻声叹道:“罢了,我随你走这一遭便是……” 此时春华闻讯跑来,紧抱住姐姐双腿不放:“姐姐,你还是带春华一同去吧,莫要再留下我一人……” 见他眼中泪光闪烁,春晓实在不忍,便向一旁眉头紧锁的秦少甫点了点头,领着弟弟向贺家备好的车马走去。 一路之上,春晓始终一言不发,春华也不说不动,只是紧紧依偎在姐姐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贺青牧殷勤地掀开布帘,春晓这才发觉,他们已然来到了一座颇为清雅的宅院之前。 第四十四章 暗潮汹涌 春晓带着弟弟下了马车,贺青牧却忽然面露难色,踌躇良久,吩咐几名家丁在外等候,转向春晓低声说道:“袁姑娘,请随我来。” 这座宅子并不大,进了大门便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满是幽碧花草,微风过处,异香扑鼻。 穿过院落,贺青牧在西厢房前停住脚步,又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来,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 很快便有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过来开了门,见到贺青牧,她似乎吓了一跳,刚说了一个“大”字,就被贺青牧打断,他眉头微皱,轻声问道:“你家小姐近日可好,现下已然安歇了么?” 那丫鬟却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贺青牧正有些焦躁,里面忽然传来一个男子颇为不耐的声音:“碧桃,究竟是何人叩门?” 贺青牧顿时变了脸色,也顾不得避讳,拉着春晓转身便走。春晓正一头雾水,那说话的男子已从房里走出,见了贺青牧,先是一怔,随即换上一脸嘲弄笑意:“原来是大哥,不知大哥夜间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莫非,是大嫂提前生产,终于为贺家添了男丁?” 这男子容貌与贺青牧有七八分相像,衣着配饰却颇为另类跳脱,相较贺青牧的儒雅,显得轻狂放纵、特立独行。 见贺青牧低头不语,男子眼中闪过一道森冷光芒,切齿说道:“小弟虽然不才,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却是在意得紧,大哥置自己身怀有孕的妻子不顾,无端端地跑到芷萱这里来,却将小弟置于何地呢?” 春晓不由暗自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将春华护在身前。 她的这个动作引起了男子的注意,那人向她看了一眼,忽然朗声笑道:“好个标致女子,大哥端的好手段!只是这姑娘现下不过十四五岁吧,大哥也下得去手?啊,竟然还有一个娈童……” 见他说得不堪,贺青牧又犹自垂首沉默,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在懒得掺和这场兄弟二人为了同一个女子争风吃醋的狗血戏码,向着贺青牧大声说道:“贺大公子,我随你来此,是来诊病接生的,你们兄弟要吵要闹我管不着,您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吩咐,就请依样送我们姐弟回去吧。” 听到“接生”二字,男子面色微变,上前一把扯住春晓衣袖:“你方才说什么?你会接生?” 这时,方才那个丫鬟匆忙跑出,口中惊慌喊道:“二少爷,你快去看看吧,小姐又晕倒了!” 男子闻言大惊,疾步奔入内室。贺青牧还在迟疑,春晓已经撇嘴说道:“你进去也是自讨无趣,就在外面守着春华吧,好生照看好他。” 说完,她摸摸春华头顶,也快步走进房中。 在一副藕荷色纱帐之后,春晓见到了这场风波的女主角――病若西子、楚楚动人的梁芷萱。 与她的唯美羸弱极不相称的,是那异常膨隆的腹部,加上她现下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还隐隐透出阴寒之气,看上去颇为骇人。 此时,方才还一脸戏谑的男子忧心如焚,扑在床边连声呼唤:“芷萱,芷萱,你莫要吓我,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春晓懒得跟他废话,只是走上前去,翻开梁芷萱的眼皮看看,又将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之上。发觉情况尚可,只是脉搏稍弱,春晓放下心来,又摸清了胎位,预估了胎儿大小,起身向碧桃问道:“你家小姐现下怀胎几月?近日晕厥过几次?” 碧桃有些惶惑,但显然是一直在梁芷萱身边伺候的,很快便流利答道:“小姐现下怀胎十个半月有余,昨日便晕厥过一次,今日已有两次。” 春晓闻言眉头紧皱,十个半月,已经是过期妊娠无疑,现下梁芷萱已是不堪重负,再拖下去,胎盘更加老化,只怕还会殃及胎儿,为今之计,只有设法让她尽快生产…… 然而梁芷萱身体娇弱,胎儿又明显偏大,与杏花的情况尚有分别,若是同样采用人工催产的方法,只怕她根本撑不到顺利生产那刻。可是,难道还要给她做剖宫产不成,如此一来,自己就算彻底坐实了“巫医”之名,日后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另外,剖宫产与会阴侧切不能相提并论,术后万一出血过多又当如何?还有,这麻醉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红宝的那包药粉,也不知效力究竟如何…… 春晓忍不住伸手去摸腰间的药包,正在迟疑,梁芷萱悠悠醒转,男子见状大喜,将她纤细柔弱的手紧紧握住,哽咽说道:“芷萱,你,你究竟觉得怎样,你一定要撑住,我已经命人去京城请郎中啦……” 梁芷萱却微微摇头,眼中落下两行清泪:“青源,我,我怕是不成了……” 男子听了肝胆欲裂,泪水噼啪掉落:“不会的,不会的,芷萱,你多日卧床,却不知那院中的白芷和萱草正盛,待你身体好了,我还要陪你好好观赏呢……” 春晓这才明白,原来院中那些异香异气的花草便是白芷和萱草,合起来刚好是“芷萱”二字,如此用心,可见这位贺家二少对梁芷萱情根深种,不由心生羡慕,但见这两人卿卿我我,大有生离死别之势,又不禁有些好气,只得轻嗽一声,硬着头皮说道:“梁小姐不必惊怕,现下情形并未糟到如此境地……” 贺青源此时才想起春晓的存在,听她如此一说,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希望,连忙站起身来,向春晓深施一礼:“贺某方才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只是,只是贺某还要斗胆问上一句,姑娘当真救得了芷萱么?” 春晓心中千回百转,轻声说道:“是。但在此之前,我尚有两句话要问贺公子。” 贺青源上前一步,急切说道:“什么话,姑娘但说无妨。” 看看床榻上一脸惊疑的梁芷萱,春晓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笑容,转身正色道:“贺公子,咱们还是出去说吧。” 第四十五章 剖腹生产 站在月光融融、香气怡人的院内,春晓定定望进贺青源眼中,低声问道:“贺公子,若春晓今次保得梁小姐和她腹中胎儿周全,你此后还有再与梁小姐生育子嗣的打算么?” 贺青源听了连连摇头:“不,我是断断不会再要的了,我现下已然悔恨万分,若是早知芷萱会如此受苦,起初就该断了生儿育女的念头……” 春晓微微颔首,接着问道:“倘若,我只是说倘若,倘若今次春晓无力回天,芷萱和孩子只能保全一个,你……” 贺青源毫不迟疑,肯定地答道:“自然是保芷萱,今生今世,我只要有她就够了。” 春晓吁出一口气,沉声说道:“如此,春晓便放手一搏,剩下的,便要看梁小姐和这孩子的造化了。” 她随即淡淡一笑:“贺公子,你先进去陪着梁小姐,多与她说些从前的开心事,让她先将这些生啊死啊的放一放。另外,不知家中可有其他上些年纪的仆妇?劳烦你将她唤来,与春晓一同准备接生事宜。还有,请你派家丁去买些烈酒回来,不要自家用的好酒,越烈越好。” 贺青源闻言面露难色,原来此处除了碧桃和一位专司膳食的丫鬟蓝依之外,并无旁人伺候,春晓只得让碧桃跟着,首先去了厨房。 进了厨房,春晓四下看看,拣出一把最为精巧轻薄的小刀拿在手上。接着,她选定了剪刀针线,又挑出几条细密柔软的面巾,一一仔细裁好,缝制成厚薄适中的布垫,最后找出一些长些的宽布条,试了试弹性,将它们并排缝好。 将刀具针线放在水中煮沸,布垫和布条也摆上笼屉熏蒸,春晓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暗袋中取出那包药粉,舀起一勺放入碗中,加水搅匀,再次返回梁芷萱的闺房。 贺青源正将梁芷萱揽在怀中,二人窃窃耳语,面上满是幸福笑意,春晓在心里暗叹一声,走到床榻之前,低声说道:“贺公子,春晓已然准备完毕,请你随碧桃去宅外等候吧。记住,中途无论听到何种声响,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贺青源此时方才觉出忧惧,他下意识地将梁芷萱抱得更紧,警惕地反问:“让我出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去宅外等候?” 春晓淡淡答道:“我既是巫医,施法时自然不愿被旁人打扰,个中利害,贺公子自己权衡吧。” 说完,她也不再催促,只是站在一旁静候,过了半晌,贺青源的神思回复清明,虽然不舍,但心知事关重大,终于犹豫着站起身来。 令春晓意外的是,梁芷萱却显得格外镇定,她甚至不曾流泪,只是久久望着贺青源,眼中柔情流转。 贺青源缓缓退了几步,终于慨叹一声,咬紧牙关向外走去,再看梁芷萱,她微微闭上眼睛,纤细的手指抚上自己硕大的肚腹,口中喃喃良久,却听不分明。 此时碧桃将家丁买到的烈酒送了进来,春晓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梁小姐,春晓得罪了。” 说完,她取过那只药碗,将里面的药汁尽数灌入梁芷萱口中。 片刻之后,梁芷萱果然沉沉睡去,春晓返回厨房,将高温消毒过的各类用具整理好,端着托盘回到梁芷萱身旁。 点亮所有火烛,仔细洗净双手,春晓高高挽起衣袖,将前臂和两手放进注满烈酒的盆中浸泡。 一边准备,春晓一边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绝望,此次出手之后,自己在众人眼中便会成为绝对的异类,纵然尊敬有加,也必会心生惊惧,继而纷纷远之……原来不论现代古代,她田锦华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了的,重当“剩女”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她又要陷入有委屈却无处诉说,想改变却身不由己的境地,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不难过、不介意,游离于世俗的幸福生活之外…… 她随即匆忙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了出去。此地不同于现代,除了及时缝合外,并没有其他有效的止血手段,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接下来,她必须全神贯注,采用最完美、最有效的入路,尽快将孩子取出,同时尽量减少对产妇身体的损伤…… 手上的酒精慢慢挥发,春晓拿起轻巧锐利的小刀,利落地将梁芷萱的腹部切开。 这药粉毕竟不能与现代的麻醉技术相提并论,同时考虑到尽量缩短手术时间的要求,春晓选用的是传统的纵切口,她对此早已驾轻就熟,过了不到两刻,便已将胎儿和胎盘取出,剪断了脐带,清理了宫腔,着手准备缝合。 梁芷萱产下的是个女孩儿,虽然由于过期产的缘故,孩子的皮肤有不少褶皱,但仍能看出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最惹人怜爱的是,那孩子只是放开喉咙哭了两声,便安静了下来,睁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现代时,田锦华不知亲手迎接了多少小生命,像这样不喜哭闹,一落地便睁着眼睛到处看的孩子却并不多见,春晓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心里生出些莫名的喜欢。 缝合完毕,春晓估测了一下出血量,大概有五百毫升的样子,总算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梁芷萱犹在昏睡,只见她表情平和,只是面色更白了些,春晓在伤口处敷上布垫,用那些宽布条充当腹带,小心地打好,将襁褓中的孩子放在母亲身侧,又为梁芷萱盖上薄被。 简单收拾了一下,擦去满头汗水,春晓出了房间,站在花香四溢的廊下,向着院外喊道:“贺二公子,你们进来吧。” 高度紧张的精神乍一放松,她此时也觉有些难以支撑,便顾不得匆忙跑将进来的贺青源和紧随其后的碧桃,独自去了院中清洗。 贺青源径直跑进房间,见到闭目沉睡的梁芷萱和她身旁大眼骨碌的女娃,先是一愣,随即又哭又笑,上前将她们母女紧紧抱住。 第四十六章 惺惺相惜 一旁的碧桃也不禁拿出绢帕拭泪,随即赶着去厨房吩咐蓝依煮粥熬汤。 洗净手上的血水,春晓闭目休憩片刻,忽然想到,那贺青源一心惦念梁芷萱,难免会疏忽了孩子,又返回房中叮嘱道:“贺二公子,今日暂且莫让梁小姐进食,一切待我下次来时再做安排。另外,梁小姐产后体弱,又是剖腹生产,这几日恐怕不会有奶水下来,劳烦你去请位乳娘吧。” 听到“剖腹”二字,贺青源面色大变,掀开薄被看到梁芷萱严密包裹的肚腹,更觉痛惜万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春晓此时只觉腰酸背痛、倦意如潮,她缓缓走出宅院,向正急得来回踱步的贺青牧低声说道:“贺大公子,劳烦你仍送我们姐弟回去吧。” 贺青牧犹不明就里,春华却已看出姐姐面色不对,忙过来扶住春晓,连声问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春晓不由苦笑了一下,正是应了那句俗话,自己这副古代的身体,当真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操持日常家务尚不觉什么,但这接生,若是日日来上一遭,只怕不出三年,便会彻底累垮了身子,搭上性命也未可知…… 见贺青牧仍不舍地向院中张望,再想起李婶和彩月殷殷的神情,春晓在心底轻叹一声,转身正色道:“贺大公子,许是春晓多事,但有几句话一直憋在我心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无论你与那梁小姐从前有何因缘,现下她的身份已是你的弟妇,彩月姐姐又怀了你的骨肉,你理应将心思转到彩月姐姐身上,莫要一时糊涂,害人害己……” 贺青牧闻言面红耳赤,嗫嚅半晌,低声说道:“春晓姑娘教训的是,如此,便请姑娘上车吧。” 一路神思昏沉,回到自家宅院,草草打发了贺青牧,春晓安顿好春华,倒头便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醒来。 乖巧的春华已然去了学馆读书,春晓犹觉劳累,便仍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中,她又沉沉睡去,再次醒转,已是中午时分。 春晓牵挂梁芷萱的境况,一边想着不知那药粉效力究竟如何,是不是会像现代的麻醉那样引起肠道蠕动减慢,一边又担心贺青源忘了自己的叮嘱,让梁芷萱早早进食,同时又惦念春华,家中似乎并无现成吃食可带,也不知他吃上午饭没有…… 想到此处,她匆忙起身,去厨房烙了两张馅饼,打算先给春华送去,然后再雇辆牛车赶往青山镇。 打开院门,春晓不觉有些傻眼,贺青源早已备好车马等在门口,马背上堆满了点心礼物,甚至还有两匹上好的绸缎。 见到春晓,贺青源满面堆笑,深施一礼:“袁姑娘,昨日多亏你救了芷萱,贺某今日来,一是答谢,二是想请姑娘再去家中看看……” 四周乡民的眼光私语令春晓如芒在背,她关好院门,硬着头皮说道:“谢礼就免了,春晓做事有始有终,即便你不来接,我今日也是要去看望梁小姐的。” 贺青源也并不勉强,只对春晓有求必应,先绕道学馆去给春华送了午饭,又耐心等候春晓姐弟依依话别,随后载着春晓一路疾行,直奔青山镇而去。 贺青源径直引着春晓进了梁芷萱的卧房,自己则在屏风处站定,谦恭地候在一旁。 早些时候,梁芷萱已然醒转,虽觉伤口疼痛不止,却极力隐忍,加之看到女儿秀丽可爱,心中无比喜悦,面色反比从前好看了些。 贺青源顾惜梁芷萱,特意请了两位稳婆来善后,其中一人,赫然就是当日潭村帮杏花接生的那位赵稳婆,见到春晓,她先是瞪眼张口,随即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垂首退到一旁。 春晓此时才真切理解了那些杀人意欲灭口之人的想法,想想无可补救,索性横下心来,大步走到梁芷萱床前。 梁芷萱正闭目养神,听到响动,睁眼望向春晓,这一望之下,两人皆是一愣。 上次相见,梁芷萱精神不济,与病入膏肓之人一般无二,又认定自己命不久矣,对贺青源满心眷恋,仅剩的那些心思全放在了情郎身上,故此对春晓的样貌并无深刻印象。现下再见,她才惊觉春晓貌如春花、气质清雅,不禁一看再看,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而对于春晓而言,上回只觉得梁芷萱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如今状况好转,只见她眉如山横青黛、眼似袅袅烟波,面色莹白、薄唇润红,最紧要的,身上生就一派超然气度,美得令人错不开视线。 不知怎的,春晓蓦地想起了那个来去如风的男子,若论气质,这两个人倒是般配得紧…… 想到此处,她发觉自己竟然有些吃味,不由暗暗好笑,面上也带了些笑意出来。 梁芷萱见状一怔,轻声问道:“姑娘在笑什么?”春晓回过神来,连忙收起笑容,想想不愿骗她,便低声答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罢了。” 梁芷萱听了微微一笑:“这位故人……可是你的心上人么?”春晓有些窘,忙将话题岔开:“梁小姐,你现下觉得如何,肚腹处的伤口是不是很痛?” 梁芷萱抬了抬手,示意春晓坐下,柔声说道:“春晓姑娘莫要如此生分,只叫我芷萱就好。”随即诚实地点点头:“很痛。这二十五年来,我竟从未如此痛过。” 春晓闻言,忍不住又看了梁芷萱几眼,她看上去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竟然已经二十五岁了么……记得李婶说过,彩月比自己大三岁,贺青牧又年长彩月三岁,如此说来,梁芷萱岂非要比贺青源年纪大得多?又是未婚生女、又是姐弟恋,还引得贺家兄弟阋墙,也算得上惊世骇俗了罢…… 惊觉自己又在胡思乱想,春晓尴尬地轻咳一声,接着问道:“芷萱……嗯,芷萱姐姐,昨日我叮嘱过贺公子,让你先不要进食,你,你今日可曾排气?” 第四十七章 以牙还牙 听春晓问得如此直白,梁芷萱微微红了脸,正待回答,忽闻两声应景腹鸣,她愈发羞赧,纤手抚上自己的肚腹,低声说道:“有过,我,我现下肚饿得紧……” 春晓见状忍俊不禁,对梁芷萱的好感也更多了几分,再看不远处的贺青源,却见他痴痴望着梁芷萱,竟是已经看呆了。 忍住笑意走到贺青源身旁,春晓轻声说道:“贺二公子,芷萱姐姐现下可以进食了,让碧桃她们送些汤羹来吧。” 贺青源回过神来,不觉也有些脸红,讷讷说道:“汤羹?哦,好,好。” 过不多时,蓝依捧着一碗鸡汤进来,梁芷萱见了便欲起身,贺青源却上前一步将她按下,关切地说道:“芷萱,你现下身子虚弱,依旧躺着吧。” 春晓却摇了摇头:“贺二公子此言差矣,让芷萱姐姐早日下床活动才是正理呢。” 此时那赵稳婆再也按捺不住,跳将起来叫道:“你这女子好生奇怪,女人生产自有一套规矩,都是早早进食、晚晚下地,以补养身子为重,你却先是不准梁小姐进食,现下又催着她下地活动,究竟是何居心?” 另一位稳婆也点头附和,一时间,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春晓身上。 春晓暗叹一声,自己明明只想低调度日,如何却每每被抛到这风口浪尖……她稳了稳心神,朗声说道:“原来是赵大婶。您接生多年,自然是个中好手,但春晓听闻,那潭村的杏花姐姐曾三番五次请您去看,您却只让她安心待产,说是别无他法,敢问大婶,若是按照您的规矩,杏花姐姐现下可还有命在?” 见赵稳婆张口结舌,春晓淡淡一笑:“后来您不是还曾几次去潭村寻我,如今想来,当时您口中的那位怀胎十月有余却不见动静、许是不干不净中了邪气的女子,指的应该便是芷萱姐姐吧。” 贺青源闻言大怒,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逼赵稳婆。赵稳婆吓得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贺二爷饶命,贺二爷饶命,老身只是一时嘴快,绝非有意冒犯梁小姐啊!” 春晓也未想到贺青源脾气如此火爆,正在后怕,梁芷萱已经在碧桃的搀扶下吃力坐起,连声说道:“青源莫要莽撞,快把宝剑放下……” 梁芷萱起得急了,牵动伤处,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贺青源见状大惊,连忙抛下佩剑,上前将她抱在怀中:“芷萱,你切莫着急,是我错了……” 梁芷萱微喘片刻,无奈说道:“刀剑无眼,若真伤了人,你又当如何?你呀,如今既已当了爹爹,即便是为了咱们的尘儿,也将这性子略收敛些罢。” 贺青源连连点头,转向碧桃说道:“碧桃,去拿二两银子,将这两个老不中用的打发出去,大家也好得些清净。”略一沉吟,他冷冷地瞥了赵稳婆一眼,沉声说道:“我既已信了春晓姑娘,自然便要护她周全,你们两个若是敢出去乱说,可休怪我贺某翻脸无情!” 得了银子,两个稳婆战战兢兢地去了,贺青源端起鸡汤尝了一口,皱眉说道:“这汤都冷了,味道也不香浓,碧桃,你先去沏些红糖水端来,再去厨房告诉蓝依,让她把汤再多炖一炖。” 碧桃依言端来红糖水,贺青源拿起银匙。一勺勺地喂入梁芷萱口中,两人不时相视而笑,说不清的浓情蜜意,一旁的春晓却看得头皮发麻,赶忙低了头,轻声说道:“贺二公子,芷萱姐姐既然无事,春晓就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望。” 贺青源惊觉怠慢了客人,连忙起身施礼:“春晓姑娘,你是我和芷萱的大恩人,不如在此多住几日,让贺某好好答谢一番……” 春晓摇了摇头,莞尔笑道:“芷萱姐姐尚需好生将养,春晓就不在此处叨扰了,何况,家中还有幼弟需要照顾……” 贺青源听了微微颔首:“也罢,那就改日再叙吧。春晓姑娘,车马上那些礼物乃是贺某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一并收下,此外……”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锭,恭谨说道:“贺某知道春晓姑娘不入俗流,这金锭别无他意,聊做诊金,请姑娘切莫推辞……” 看着那只二两有余的金锭,春晓不禁有些感慨,想那贺家不过是小富之家,两位公子却都出手阔绰,非银即金,若是传到那贺老妇人的耳中,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转过念来,想起当日何金庭所开的白银十两的高价,春晓又不免有些动心,这么大的一块金子,怎么也能换十两银子了吧…… 正在天人交战,一旁的梁芷萱已经看出端倪,柔声说道:“春晓妹妹莫要为难,只管安心收下便是,这钱又不是平白得来的,难道我母女二人的性命还抵不上一只金锭么?” 看清梁芷萱眼中的关切与鼓励,春晓心头一暖,依言接过金锭,向梁芷萱微笑道:“多谢姐姐,春晓这就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贺青源仍把碧桃唤来伺候着,又去耳房吩咐了乳娘几句,待家丁备好马匹,亲自将春晓扶上马车,自己也跟着上了车,坐在车夫身旁。 春晓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贺二公子,梅林镇距此不远,不必如此劳师动众,你还是留在家里陪芷萱姐姐吧。” 贺青源一边吩咐车夫出发,一边转头笑道:“春晓姑娘好生见外,你既已与芷萱姐妹相称,如何还一口一个公子地唤我?你是我亲自接来的,自然需得我亲自送回去,贺某虽然生性桀骜,这些礼数还是知道的。妹妹坐好,咱们走吧。” 春晓颇感无奈,只得换上央求的口气:“贺哥哥,你也替我想想,你上次去时,乡民们已然颇为轰动,这次再去,仍带着这许多礼物,乡民们又当如何?人言可畏,春晓平素避之不及,你方才警告那两位稳婆的意思,不也是担心她们四处宣扬我那巫医之名么,到了你这里,怎么又都不算了呢?” 第四十八章 师生情谊 贺青源听了眉头微皱,思忖半晌,展颜说道:“不怕,我只送你到那梅林镇界内,待有了人迹便将你放下,现下天色尚早,你自己走回去便是,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春晓无计可施,只得由得他去,车马疾行一阵之后,已到了梅林镇外的那片密林,车夫抖擞精神,放慢了速度,小心前行。 贺青源却不甘寂寞,他再次转过头来,对着车内问道:“春晓妹妹,你不是一直带着弟弟在梅林镇居住么,如何会去了潭村?还有,你又怎会认识我大哥呢?” 春晓无奈,只得一一答道:“前几日外出办事,刚好路过潭村,见杏花姐姐情况危急,便进去帮了一个小忙。至于贺大公子,我与他的岳母李氏本是近邻……” 听到此处,贺青源身形一顿,随即竟将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颇为惊讶地问道:“你与那李氏是近邻?你,你是松福镇人?” 不等春晓回答,他已经缓缓点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总觉袁春晓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原来你便是松福镇上的那个袁春晓……” 春晓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你听过我的名字?你是如何……” 贺青源此时却诡谲一笑:“有趣,着实有趣……我就说么,哪家女子能有如此大的本事……” 他随即正色道:“既是如此,贺某更要善待春晓姑娘,只是却再不敢认你做妹妹了……” 春晓正在纳罕,马车已经穿过密林,来到了梅林镇界内,车夫喝止了马匹,贺青源先行跳下马车,随后扶下春晓,他绕着车马走了一圈,拣出两盒点心送到春晓手上:“你既怕人议论,其他礼物便都暂存在我这里吧,或者我再寻些精致细巧的送你。只是太平镇的点心是极有名的,这些你且拿回去,就算给你弟弟吃也好。” 春晓接过点心,轻施一礼:“多谢贺二公子,如此,春晓就先回去了。” 她刚走出几步,贺青源忽然想起什么,忙飞身赶上,低声问道:“姑娘既说了要再去看望芷萱,那贺某何时再来接你呢?” 春晓略一思忖,向他微微一笑:“六日之后吧,那日辰时三刻,劳烦贺二公子仍在此等候。” 拐进自家所在的巷子,不时有人低语指点,春晓挺直脊背,迎着形形色色的目光一路走去。春华已经散学,此时正坐在门前看书,不时抬头张望,见到姐姐,喜得连忙起身,快走几步来到姐姐面前:“姐姐,你回来啦。那贺家可有难为你么?” 春晓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四下看看,拉着弟弟走进院中,将门严密关好。 看到姐姐如此谨慎,春华大惑不解,轻声问道:“姐姐,你有那治病救人的本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为何却要遮掩?” 春晓领着弟弟进了屋子,简单讲了“巫医”之事,春华似懂非懂,嘟起嘴巴说道:“不管巫医还是寻常郎中,姐姐既然救了秦夫人和梁小姐的性命,自然便是好的,先生说过,但凡做的是好事,便不用理那些俗套,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见他一派烂漫无邪,春晓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她揽过弟弟,柔声说道:“先生如此教导,是让你行正坐端的意思,只是你我却做不了旁人的主,这大千世界,黑暗不平之事也是难免,虽然问心无愧,但也多少避讳些吧。” 想起贺青源给的诊金,春晓露出笑意,哄着弟弟闭上双眼,悄悄取出那只金锭托在手里,轻声说道:“好了,现下可以睁眼了,你看这是什么?” 春华睁眼看到那只光芒隐现的金锭,惊得连忙揉揉眼睛,再定睛细看,不觉叫了出来:“金子?!姐姐从哪儿得的?” 听说这是贺青源给的诊金,春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足足想了一刻,才皱眉说道:“姐姐,那贺二公子人品究竟如何,这金锭当真能收么?” 春晓点了点头:“我虽不知他人品究竟如何,但与那梁小姐却甚是投契,总觉她为人亲切坦荡,想来不致有差吧。” 想起归途中贺二公子的怪异言语,春晓又不免有些迟疑,转念想到冯金庭开出的高价,横下心来说道:“不怕,这金锭是贺二公子主动给的,又不是咱们偷来抢来的,春华,你先坐下,姐姐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见姐姐神情似喜似忧,春华有些迷惑,却还是依言坐下,询问地望着春晓,一双眼睛眨也不眨。 春晓将冯金庭的事情讲了,只略去了他醉酒一节,春华先是惊喜不已,听到诊金数额,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十两银子?书上那些当真有本事的好郎中,不都是宽以待人、悬壶济世,从不为难寻常百姓的么?” 春晓不觉失笑:“我的傻弟弟,你用心读书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能凡事都用书上的话去套啊,虽然我也有些疑虑,但我想着,那冯先生既然一开口就要了这样的高价,必然会有他的道理……” 她旋即神色一黯,定定望着春华,柔声说道:“只是这骨伤不同于寻常病症,你的腿伤已然过了这么久,恐怕不止是正骨如此简单,若是……若是真的要弄断了重新接过,却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折磨……” 说到这里,她眼中泛起泪光,低头抵住弟弟前额,半晌说不出话来。 春华握住姐姐双手,沉声说道:“姐姐,你莫要担心,若忍得这一时疼痛,当真能换来双腿健全如常,就算吃尽苦头,春华也是心甘情愿……” 第二天,春晓借着去学馆送午饭的机会,向秦少甫讲了自己打算带春华去惊雷镇医治腿伤之事,一来是事先告假,二来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秦少甫听了缓缓点头:“也好,那冯郎中既然敢开出如此高价,或许当真是位骨伤高手,试试倒也无妨。只是此去惊雷镇路途遥远,你一个孤身女子,又带着年幼弟弟,难免令人放心不下……” 第四十九章 万事俱备 略顿了顿,秦少甫接着说道:“何况到达之后,若真需要断骨重接,伤筋动骨,没有百日恐难恢复,姑娘可曾想过,是接骨之后即刻返回呢,还是在当地住些时日,待伤势无碍之后再回来?” 春晓被他问住,半晌才迟疑着答道:“我只想到要雇辆马车前往,先生说的这些细节我还未及去想……”随即轻咬樱唇:“不怕,接骨之后,无论行至何处,我都背着春华便是。” 见她果敢坚毅,秦少甫心中感慨,略一思忖,朗声说道:“秦某倒是有个好主意,还请姑娘万勿推辞。” 看到春晓眼中的迷惑,秦少甫微微一笑:“依秦某之意,不如让我家中的秦伯随你们姐弟同去,你莫看他不善辞令,其实不但粗通文墨,而且早前曾在军中做事,若真比起拳脚,三五个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有他跟随,定能护得你们姐弟周全。” 春晓听了连连摆手:“此事万万不可,夫人刚生产不久,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先生家中又只有这一位家仆,春晓怎可如此自私,只顾着自己轻松安然呢。先生放心,春晓已然去那惊雷镇看过,现下手中又有些银钱,实在不成,先在当地寻间客栈住下,慢慢再做打算……” 秦少甫作势板起面孔:“春晓姑娘此言差矣,撇开你是我家夫人的救命恩人不提,单说春华,他可是秦某近年来最得意的门生,此去惊雷镇若是有何差池,秦某岂非要痛悔一世?好啦,此事就此定下,春华这几日也不必回去了,我多教他些功课,待他养伤时也好温习,姑娘出发当日,我让春华带着秦伯自行回去便是。” 听他说得恳切,而且行事缜密,想是担心她擅自带着弟弟离开,大有将春华扣下当“人质”的意思,春晓心中感动,便不再推辞,向着秦少甫深深下拜,谢了又谢,出来向春华叮嘱了几句,自行回家准备。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春晓整理好剩余的竹器和竹篾,一批批地尽数靠墙码好,又将长成大半的青菜一口气收了,并排放在院中晾晒。 看看糖罐里的糖块已经有些融化,春晓又挽起衣袖,烙了十几张糖饼,待凉透之后,都用洁净的布巾包好。 到了晚间,春晓将春华这几日的换洗衣服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裹,又逮来两只母鸡,用线绳捆了翅膀提在手中,随后背上糖饼和包裹,径直向学馆走去。 春华正跟着秦少甫一家吃晚饭,因为有他在,秦家特意添了两道荤菜,几口人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见到姐姐,春华眼睛一亮,撇下筷子跑了过来,春晓向秦少甫施了礼,将换洗衣服交给弟弟,又将糖饼和母鸡交到秦伯夫妇手上。 秦大婶心直口快,连声说道:“春晓姑娘,你怎么如此客气,来便来么,还带了这许多吃食……” 秦伯忙扯了妻子一下,春晓却不以为意,微笑说道:“也不值什么,过几日我和春华要出远门,家中的母鸡无人照顾,我本来打算杀了炖好带来,给夫人补补身子,却又是自家养惯了的,若让我动手去杀,竟当真下不了手,只得就这样拿来了。只是我一次带不了那许多,明日再送旁的过来吧。” 秦少甫轻咳一声,向秦大婶吩咐道:“春晓姑娘家里的鸡平日是留着下蛋的,您且帮忙养着,待他们姐弟回来,原样奉还便是。” 春晓不禁有些着急,摆手说道:“先生莫要见外,春晓并无此意,若真如此,明日我便将那剩余的母鸡杀了带来,也顾不得忍心不忍心了。” 一旁的春华此时不觉失笑,拍掌说道:“如此甚好,我平时看那母鸡肥美,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口水呢,你们若都不要,索性便让我一人吃了罢。” 这话虽是玩笑,却说得有模有样,加上他说话时眼睛骨碌转动,甚是精灵讨喜,一时尴尬尽散,几个大人互相看看,皆会心一笑,秦少甫更是微笑望着春华,眼中满是欣赏。 接下来的几日,春晓几乎每日都去秦家,将家中剩余的母鸡和晒好的干菜都送了过去。 收拾厨房之时,春晓看到柜中的那包菜籽,再摸摸腰间剩余的药粉,不觉有些鼻酸。自那日之后,齐枫宇和红宝,竟然再也没有来过,这一次,当真是狠狠地伤了他们吧…… 到了第五日,家中大小事务皆已安排妥当,春晓在秋千上坐定,望着空荡的院落,不由心生怅然。这个家,又如同数月前初来时那般,冷清寂然,默默等待主人归来…… 第六日一大早,春晓便动身前往梅林镇边缘,她赶到时不过辰时一刻,贺青源却已然站在车马旁等候,见到春晓,忙上前施礼,随即殷勤地将她扶上车子,向着青山镇而去。 进了宅子,梁芷萱正抱着女儿喂奶,几日不见,这女娃儿明显白胖了许多,春晓喜得倾身去看,哪知小娃见是春晓,却立时松了口,舞着藕节儿般的胳膊咿咿呀呀,竟是让她来抱自己的意思。贺青源和梁芷萱见状十分惊讶,春晓也觉意外,忙伸手接过孩子,小娃自然地躺在她的臂弯之中,模样甚是熨帖满足。 梁芷萱忍不住轻笑道:“这孩子,见了春晓妹妹,竟连我这个娘亲都不要了,可见妹妹貌美,更胜芷萱一筹。” 见春晓微微红了脸,贺青源也凑过来打趣:“看来我们尘儿不是凡人,一眼就看出春晓姑娘身份贵重,自然要多亲近些的。” 春晓听他说得不伦不类,接下去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来,匆忙将话题岔开:“芷萱姐姐,我听这孩子的名字甚是别致,却不知是哪个字呢?” 梁芷萱微笑答道:“谈不上别致,便是那尘土的尘字,乳名尘儿,正名浥尘。” 春晓莞尔一笑:“原来如此,渭城朝雨浥轻尘,这个名字还不够别致么,而且不论男女,竟是都能用的。” 第五十章 百变郎中 贺青源闻言,与梁芷萱对视了一眼,别有深意地笑道:“春晓姑娘一听便知出处,果然颇有见识,尤其最后这句话,听来甚是耳熟……” 听他说得越发奇怪,春晓眉尖微蹙,不再理会,转向梁芷萱说道:“芷萱姐姐,现下日期已满,且让我看看伤口吧。” 乳娘来抱走了浥尘,春晓将贺青源也打发了出去,小心地将腹带和布垫拆下。见切口愈合良好,对位整齐,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过用明火烧过的剪刀,将丝线一一拆去。 做完这些,她又与梁芷萱闲聊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梁芷萱拉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说道:“妹妹这就要走么?我现下整日困在房中,实在憋闷得紧,再多陪陪我可好?” 春晓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微笑答道:“我也知道这个月甚是难熬,姐姐好歹忍耐些,待身子大好了,想去哪儿去不得呢?春晓还要回去照顾弟弟,改日再来瞧你。” 梁芷萱只得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什么,迟疑着问道:“春晓妹妹,别怪姐姐多事,你……你现下可有心仪之人?” 春晓闻言一怔,想起那个冷面冷心的男子,隐隐又觉出些许心痛,不由苦笑道:“应该说是有吧,却又与没有无甚分别……” 梁芷萱微微皱眉,还要再问,春晓已经轻轻站起:“春晓这就回去了,姐姐好生休息吧。” 贺青源仍将春晓送到了梅林镇界内,与前一次不同,一路之上,他很少说话,只是垂首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晓回到家中,又将所需行装打整了一番,随即带着那只金锭来到镇上唯一的钱庄,换回了二十两雪白纹银。 第二天红日初升,春华便与秦伯一道回到了家中。秦伯肩上背着一只硕大的包裹,见到春晓,并不多言,只是默默接过春晓手中的包袱,一并背在身上。 春晓领着春华,两人向院中张望了片刻,忍住泪水,仔细锁好院门,在秦伯的搀扶下登上马车,直奔惊雷镇而去。 到了冯金庭的宅子门前,春晓不觉一愣,只见上次来时还爬满野花的柴扉和竹篱已被尽数拆去,院中的各色树木也皆被伐倒,两名工匠正忙着砌起砖墙,且那青砖看起来颇为破旧,明显是经年之物。 莫非不过短短数日,那冯先生便已搬走了不成?想到此处,春晓心中焦急,正要上前向工匠打听,忽然听得一阵隐隐的鼾声,四下找寻一番,才发现有人躺在垒成一半的墙下阴凉处,身上盖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被单,远远望去,与周遭的灰土并无二致、难以区分。 春华见状满心疑惑,见姐姐还要上前,忙将她的衣袖扯住,春晓低头递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容,牵着春华向前走了几步,待看清那人头上那根眼熟的荆钗,顿时松了口气,但觉哭笑不得。 秦伯此时已经绕着宅子走了一圈,他回到春晓姐弟身边,低声说道:“春晓姑娘,我方才已然仔细看过,此处虽然古怪,却并无不妥,只是不知那位冯先生现在何处……” 春晓有些歉然地苦笑道:“秦伯您有所不知,躺在墙边的那一位便是了……” 秦伯闻言一怔,春华却已经叫了出来:“什么?他就是冯先生?他,他,他当真瞧得了病么?” 春晓还要解释,冯金庭已被喧闹声吵醒,哈欠连天地坐起身来,颇不耐烦地说道:“平白扰人清梦,你们三个好生无礼!” 听他口气粗恶,秦伯忙上前一步,护在春晓姐弟身前,有了上次的经验,春晓不以为意,向冯金庭轻施一礼:“冯先生,春晓前些时日曾来叨扰,今次已备好了诊金,便带着弟弟前来,还请先生……” 她的话还没说完,冯金庭已经眼睛一亮,“腾”地一下跳了起来:“银两呢,快快拿来我看!” 秦伯听了皱眉看向春晓,春华更是紧紧拉住姐姐不放,春晓脸上却仍带着淡淡笑意,温和说道:“先生莫急,说起来不怕先生笑话,这诊金着实来得不易,为了凑齐这十两银子,春晓可说是砸锅卖铁、倾其所有,因此,还请先生先帮我弟弟看看,哪怕只简单讲解两句,比如这腿伤有多少年头、需要如何医治之类,好让这银钱花得放心明白。” 此言一出,秦伯微微颔首,春华更是忍不住低头偷笑,冯金庭面色变了几变,随即点头笑道:“好,好……你这女子倒是有些胆识,如此,便请客人们进来说话吧。” 跟在冯金庭身后进了堂屋,春晓不禁又是一愣。案头整齐地摆放着药瓶药罐,橱中满是各类诗书,墙上还挂着几幅栩栩如生的手绘骨骼与穴位图画,房内干净整洁,与他落魄狂放的外表截然不同。 春晓心中暗暗后悔,再看向冯金庭时,眼中已经多了几分敬重:“冯先生,方才春晓多有冒犯,还请先生……” 冯金庭却并不理会,只顾洗了双手,然后在桌案旁的窄小床榻上铺了一块干净布单,转身向春华简洁说道:“脱掉下裤,上去躺好。” 春华此时也被房中的陈设镇住,忙依言脱去裤子,在床上躺得笔直。 冯金庭凑近春华双腿细看,随后伸手摸索揉捏了几下,转身在桌案后坐定,信心十足地说道:“这腿伤已两年有余、三年未满,当日应是被钝器大力击打,导致腿骨断裂,后来又不曾尽心诊治,全仗着伤者年幼,筋骨柔韧,方能勉强长好,只是如此一来,错位自是难免的了……” 春晓听了心服口服,又担心自己方才惹冯金庭动气,事情难以转寰,略一思忖,忙从包袱里取出十两纹银,恭敬地双手奉上:“冯先生,方才是春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先生大人大量,还请先生海涵……” 春华也急忙穿好衣裤,倒头便拜:“冯先生,求您救救春华吧!我,我想读书习武,学得一身本领,将来像您一般解人苦难……” 第五十一章 断骨再续 冯金庭看看春晓,又看看春华,忽然仰天长笑:“一时冷眼相对,一时拍马溜须,你们这对姐弟当真有趣,哈哈哈……” 春晓被他笑得心中发毛,正寻思着要不要把剩余的十两银子也拿出来给他,一旁的秦伯却轻咳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正在惶惑,冯金庭却又猛然收住笑声:“小弟弟,冯某且来问你,若是断骨再续,承受万般苦痛折磨,你可受得起么?” 春晓闻言身子一颤,春华却毫不迟疑:“春华受得起,当日骨断筋折,我不也照样捱过来了么?” 冯金庭听了微微摇头:“你有所不知,当日断骨,无非是忍些疼痛,行动当中若是痛得狠了,停下不动便是。而今次,抛开断骨重续的苦痛不说,待腿骨长好之后,还要勤加活动,让那伤腿的筋骨慢慢强健,直至赶上好腿的长度与力道,断骨接骨不过半日,卧床静养不过三月,而这苦练恢复却要经年累月,容不得半点懈怠,你当真受得了么?” 春晓揽过弟弟,哽咽说道:“春华,冯先生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你,你若是害怕,咱们……” 春华大力握住姐姐双手,随即抬起头来望着冯金庭,坚定答道:“春华不怕,冯先生,请您为我接骨吧。” 冯金庭缓缓点头,沉声说道:“你且静养片刻,半个时辰之后,我自会前来为你接骨。”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春晓拉着弟弟在榻上坐下,两人相依相偎,心中凄楚惶惑,较离开松福镇时更甚。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只见冯金庭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衫,拿着一只酒壶和一个书兜模样的鹿皮口袋走了进来。 冯金庭打开口袋,取出一套银针、一卷线绳和两块平整的木板,准备妥当,他看看春华,露出些许奸诈笑容:“小弟弟,我这里有两个止痛的法子,一是服药,此法效力甚强,能让你安睡整整三个时辰,价钱也颇为公道,只需额外给我一两银子。二是扎针,此法效力稍弱,却也能断骨无痛,只是颇费我的心力,故此需按针数收取费用,一针一钱银子。不知你选哪个?” 春晓闻之气结,春华更是跳将起来,愤然说道:“先生如此,与明抢有何分别?真真是为医不仁了!” 冯金庭却不为所动,他推着春华来到榻前,让他赤裸双腿躺在榻上,接着轻哼一声,利落地将银针收进口袋,撇嘴答道:“罢了,你若捱得了疼痛,也可不用针药,只管忍着便是。” 春晓咬了咬牙,将荷包里的碎银尽数掏出:“先生只管拿去,这二两多银子应该足够了罢!” 说着,她转向弟弟,含泪说道:“春华,那药虽有效力,却不知成分如何,你年纪尚小,身子尚未长成,还是用那扎针之法吧。” 冯金庭听了颇为讶异,他上下打量春晓片刻,拊掌笑道:“好极,好极,这位姑娘无师自通,竟能一语道破其中玄妙,冯某当真佩服!” 春华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春华都听姐姐的。姐姐,你莫要担忧,自父母离世后,你我已然吃尽了苦头,今日之后,会苦尽甘来也未可知……” 说话的工夫,冯金庭已经打开酒壶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道扑面而来。 春晓被那酒味呛得咳了几下,忍不住皱眉问道:“冯先生,您平日喝的就是这种酒么?这酒也未免太烈了些……” 冯金庭闻言嘿嘿一笑:“多谢姑娘关怀,只是这酒并非冯某平时所饮,而是我特意勾兑出来医病的。” 春晓听了心中一动,莫非这冯金庭竟然懂得酒精消毒的道理不成? 果然,冯金庭将那烈酒倒在布上,从春华右腿膝盖处开始,一路擦拭过去,直至脚踝方休。随后,他换布擦了春华的耳朵,洗净双手,对春华微笑说道:“春华小弟,我要下针了,烦请你切莫乱动。” 说完,他将数根银针拿在手上,略一凝神,下手如电,转瞬之间,便已扎了八针。 一旁的春晓瞪眼看了半晌,只勉强认出其中一个穴位乃是所谓的保健要穴阳陵泉,不禁又暗暗懊悔,在现代时为何不多学些中医知识和手法,将这些穴位都熟记于心,省得现下如坠云雾,担心遭人暗算。 下针之后,冯金庭不时捏提捻转,随后又在春华耳上添了几枚更短小些的银针。见春华面色如常,蓦地用另一根针在他腿上狠狠刺了一下,沉声问道:“现下可还觉得痛么?” 被刺处冒出一个小小的血珠,春晓见了很是心疼,春华却惊喜地转头叫道:“不痛,姐姐,当真一点都不痛呢。” 冯金庭见状面露不悦:“我问的是你,你唤你姐姐做什么,你且用心些罢!” 他随即握住春华小腿,淡淡说道:“针法已然见效,我要断骨再续了,春华小弟,你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春华咬咬紧牙关,闭目不语,春晓掩住口唇,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秦伯见了走上前来,低声说道:“春晓姑娘,接下来想必甚是难熬,不如姑娘出去等待,我一人在此候着便是。” 春晓稳了稳心神,勉强笑道:“多谢秦伯好意,春晓还是想留在此处陪着弟弟……” 正在这时,冯金庭猛然使力,只听喀吧一声,竟然已将春华的腿骨生生掰断! 虽然并不十分疼痛,春华仍吓得惊叫一声,额上顿时布满了汗水,春晓更是紧紧捂住胸口,只觉心跳如鼓。 略停了停,冯金庭再次发力,将腿骨复位接好,随即拿过线绳木板,牢牢固定起来。 直到冯金庭拔去银针,重新洗过双手,端着茶壶在椅上坐定,春晓才回过神来,将信将疑地问道:“冯先生,这就成了么?” 冯金庭微闭双目,懒懒地答道:“我既已罢了手,自然便是成了,姑娘若是不信,冯某也是无法。” 春晓喜得珠泪涟涟,上前抱住弟弟,抽噎着说道:“没事了,春华,已然没事了……” 第五十二章 寄人篱下 春华此时才觉出湿冷,却是周身衣裤都已被冷汗塌透,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回抱住姐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姐弟相拥而泣,一旁的秦伯也不觉湿了眼眶,冯金庭却只是冷眼看着,顾自啜了一口茶,悠悠说道:“三位莫要高兴得太早,此次接骨能否成功,接下来的三月也甚为重要。春晓姑娘,我看你很是伶俐,这位老伯也忠厚健壮,不如你们就在此住下,你平日帮我做饭洗衣,老伯做些杂事,三月之后再行离开吧。” 秦伯垂首不语,春晓却气得站起身来,怒视着冯金庭:“冯先生,春晓敬你医术过人,你既医好了春华,我们姐弟自然十分感激。但你如何竟恃才放旷,对我们呼来喝去,视旁人如粪土草芥一般?” 冯金庭却轻嗤一声,撇嘴说道:“春晓姑娘不必动气,你既不情愿,冯某也不会勉强,只是还请姑娘想好,你弟弟接骨后需要卧床静养,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请问姑娘,方才种种,你们可受得住重来一次么?” 春晓闻言一怔,思前想后,只得轻咬樱唇,恨恨说道:“罢了,念在你医好春华的份上,我就侍奉你这三月!” 转头看看秦伯,她接着说道:“只是秦伯与我非亲非故,他家中尚有妻子主人等候,先生且准了他回去吧。” 冯金庭眼皮一挑,还未答话,秦伯已经上前施礼说道:“我既受了主人之托,自然要与春晓姑娘共同进退,冯先生,您若是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便是。” 春晓听了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冯金庭站起身来,大笑着说道:“现下的人都如此刚直仗义么,这世道果然不同了……” 他旋即收起笑容,向窗外略张了张,转头吩咐道:“如此,你便去院中替了那工匠吧,他们忙了大半日,却连半面围墙也未砌好,我哪里来的这许多闲散银子让他们糟践!” 接着又换上一副伤风悲秋的酸腐文人面孔,戚戚说道:“转眼又到秋日,满目芳菲尽数凋败,我竟再看不得那竹篱柴扉了!” 一旁的春晓几乎吐血,这人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人格分裂?表演型人格?秦伯却点了点头,闷声问道:“先生,不知春晓姑娘和春华晚间在何处落脚?我先将春华背过去吧。” 冯金庭不假思索,脱口说道:“西厢房现在正空着,原本也是给伤者准备的,你们自己过去便是。东厢房虽放了些杂物,却也是能住人的,这位老伯就委屈些,住到那里去吧。” 西厢房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两榻,却同样窗明几净,床榻上的被褥也都是半新的,秦伯小心地将春华放在其中一张榻上,向春晓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到院中,一声不吭地砌起墙来。 冯金庭见状大喜,他走到门口,向那两位工匠高声叫道:“冯某业已另请高明,你们不必再做下去了,就此散了吧!”工匠对视了一眼,年轻些的弯腰收拾工具,年长的那位则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冯先生,您年年如此,以后还是莫要再找我们来了,这活计做到一半,弄得我们收钱也不是,不收钱也不是,偏偏您还对我们有恩……” 春晓听了十分诧异,却见冯金庭挠了挠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下次你们再摔断了腿,我不收诊金便是。”两位工匠登时气结,带着工具悻悻离去,冯金庭却不以为意,顾自坐回椅上,端着茶壶啜饮,怡然自得。 再看秦伯,他竟像是从前做熟了的,动作又稳当又麻利,春晓见了暗暗纳罕,看他不时抬起衣袖擦汗,便去厨房烧了水,沏了一大碗热茶送到他的面前。 看看天色不早,春晓来到堂屋门口站定,低声问道:“冯先生,我要准备晚饭了,不知您想吃些什么?” 冯金庭闻言眼睛一亮,眼珠转了几转,满怀期待地问道:“姑娘可会擀面?我想热热地吃碗面条,不要葱姜,不要麻油,但是需得又辣又香。” 见他一脸贪馋,春晓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得令而去。 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厨房里菜蔬米面一应俱全,单是白面就有三袋之多。正是夏末,打开的那袋面粉有些受潮了,隐隐能看到里面的小肉虫,一旁的菜蔬更是大多打了蔫,看来放在那里已经颇有些时日。 春晓心疼粮食,便将筛萝刷洗干净,仔细筛出两碗白面,接着加水和面,擀成又长又细的面条。 从菜蔬里挑出几根辣椒,想着春华现下吃不得这些辛辣之物,便又拿了一把青菜。 辣椒切丝,用热油爆香,再加入鸡蛋滑炒,出锅之后,再铺上刚煮好的面条,春晓端着面碗进了堂屋,冯金庭正撑着下巴昏昏欲睡,闻到香味,猛然坐直身体,接过面碗草草拌了两下,心满意足地大吃起来。 春晓回到厨房,给秦伯也照样做了一碗,又刷净铁锅,给自己和春华煮了些青菜鸡蛋面。 此时已是明月初升,春晓端着面碗进了厢房,将三人的碗筷摆好,再来到院中,不由大吃一惊。前后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秦伯竟已砌好了剩余的大半面围墙,现在正坐在墙边,抬头望着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秦伯转过头来,眼中的情绪一闪即逝,春晓忍住好奇,柔声说道:“秦伯,您去厢房和我们一道吃饭吧。” 秦伯连忙摇头,春晓却早有准备,微笑说道:“我记得在秦先生府上时,你和秦婶也是随先生他们一道吃饭的,如何到春晓这里就变了规矩?可是春晓哪里开罪了您么?” 秦伯又赶忙摇头,迟疑了一下,起身随春晓进了西厢房。见他有些局促,春晓索性不去管他,只将面碗轻轻推到他的面前,便径自去给春华喂饭。 谁知春华却嘟起嘴巴,不满地轻声嘟哝道:“姐姐,我伤的是腿,又不是手,你也太仔细了些吧。” 第五十三章 苦中之苦 春晓不觉失笑,忙将碗筷递到春华手中:“春华小爷教训的是,是奴婢疏忽了……” 她随即垂下眼帘,轻轻抚摸着春华腿上的木板,低声问道:“春华,现下可觉得痛么?你不必顾虑银钱,若是痛得紧了,便让冯先生再来扎针便是。” 春华大口扒着面条,含混说道:“腿倒是不怎样痛,只是肚饿得紧,唔,姐姐做的面真好吃……” 过不多时,春华已将碗里的面条吃得精光,秦伯也吃过了饭,又喝了些面汤,仍回到院中坐着,抬头望着月色。 春晓见了心中歉疚,待收拾了碗筷,便也来到院中坐下,轻声问道:“秦伯,您可是牵挂家中妻小?现下春华的腿骨已然接好,此处春晓一人也能应付,您还是……”秦伯却摇了摇头,他并不接话,只是低声说道:“春晓姑娘,这伤筋动骨,无论新伤旧伤,皆是疼痛难忍,你还是进去守着春华吧。” 春晓无奈,只得返回厢房,却见春华伏在榻上,双拳紧握,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颗颗掉落,不由大惊失色,忙扑到床边,却又不敢随便搬动春华身体,只得连声说道:“春华,春华,你莫要害怕,姐姐这就去寻冯先生来……” 跌跌撞撞地跑进堂屋,冯金庭吃饱喝足,又拈起酒壶自饮,见春晓进来,打着酒嗝说道:“看你如此慌张,可是春华小弟痛得紧了?无妨,无妨,他日后不是要成大器么,现下吃些苦头也好……” 春晓眼中泪水簌簌而下,扑倒在地,哀哀说道:“春华年纪还小,纵然需要历练,也不急在一时,先生,您还是设法为他止痛吧!” 冯金庭瞥了她一眼,漠然说道:“只要熬过今夜,自然就会好了,姑娘如此心软,一味袒护弟弟,只怕日后难免做出些糊涂事来……” 春晓还要再求,冯金庭已经摆了摆手:“我现下醉了,手上自然失了准头,就算当真要施针止痛,也待明日再议吧。” 春晓只得回到厢房,握住弟弟双手默默垂泪,哪知那疼痛却愈发剧烈,及至后来,春华已经痛得发昏,忽然伸手去拆那木板,他力道极大,竟似着了魔一般,春晓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将他堪堪按住,守在门外的秦伯闻声赶来,一掌劈在春华颈上,将他打晕。 那个夜晚,春晓守在弟弟身边,一时为自己拭泪,一时为春华擦汗,彻夜未眠。 正如冯金庭所说,到了第二日黎明,春华再次醒转,已经不再叫嚷疼痛,面色也好看了许多。春晓见状大喜,理着弟弟有些蓬乱的头发,柔声问道:“春华,你现下觉得怎样,可想吃些东西么?” 春华微微摇头,伸手抚过姐姐一夜之间变得苍白憔悴的容颜,喑哑着嗓音说道:“姐姐,春华又害你担心了……我已经不怎样痛了,你快休息会儿吧,那个冯先生晚些还不知如何摆置咱们呢。” 春晓此时也觉神疲力竭,看看春华的伤处周边并无肿胀痕迹,便去另外那张床榻上躺下,闭目小憩。 仅仅过了两刻,外面便传来冯金庭的叫声:“春晓姑娘,是时候准备早饭了!” 恍惚间,姐弟俩竟似重返旧日,在松福镇挨骂受气的辛苦时光,春华不由咬住嘴唇,眼中泪光隐现:“姐姐,你……”春晓却淡淡一笑,将头发梳理整齐,轻声劝慰:“傻孩子,这有什么,咱们不也要吃早饭的么,何况还有秦伯哪。” 春晓走出厢房,秦伯已经站在院中清扫,动作一板一眼,没有丝毫懈怠。知道秦伯亦是半宿未眠,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脊背和花白发髻,春晓鼻子一酸,连忙转身进了厨房,架锅烧水,准备熬粥。 谁知冯金庭也跟了来,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见春晓并不理睬自己,只得清了清嗓子,有些讪讪地说道:“姑娘厨艺颇佳,甚合秦某的口味,这些日子就劳烦春晓姑娘了。” 略停了停,他又补上一句:“今夜只怕春华又会痛些,吃过早饭,姑娘便去休息吧。” 说罢,冯金庭出门而去,春晓本想对着他的背影唾上一口,抬头却刚好对上秦伯的眼神,却见他撑着扫帚站定,正向这边关切张望,似乎准备随时过来解围。 春晓心头一暖,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动作也变得愈发轻快。 春晓将冯金庭的早饭送去,仍唤秦伯与他们姐弟一处,秦伯却推说打扫过后身上脏污,只抓了两只馒头,蹲在院中吃了起来。 春晓无奈,只得将清粥小菜送到院中,自己回去照料春华。秦伯喝了两口粥,忽然发觉碗里还有别的东西,用筷子扒拉了一下,露出一只白胖的荷包鸡蛋。他登时怔住,愣了半晌,夹起鸡蛋咬了一口,只觉软嫩香甜,却如珍馐一般。 想着他们已经离家三日,春晓悄悄去了附近的村子,央人送信至秦少甫处报平安。 一路匆忙返回冯家,春晓原本担心会担心家事,哪知这一日,冯金庭竟然转了性,只是闷在房中读书饮酒,除了三餐之外,并未给春晓派更多的活计,吃过午饭,春晓和春华皆是一通好睡,直至红日西斜,春晓才堪堪睡足,惺忪着眼睛坐起身来。 方才的梦境颇为混乱,一忽儿回到现代,正给一位产妇缝合切口,却一针接着一针,怎么都缝不到尽头;一忽儿见到红宝,他明明就在几步之外,可任凭她如何加快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都不见缩短;一忽儿又到了船上,那个神秘男子站在船头,眉头紧锁,口中正说着什么,却总是听不分明…… 在现代时,田锦华辅修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她知道,梦里的事件可能是假的,但情绪却是真的,便忍不住摇头苦笑,无论外表如何坚强果敢,但在内心深处,也许更多的还是惶惑与恐惧吧…… 这时,春华忽然闷哼了一声,春晓连忙过去查看,却见弟弟背对着自己,脸色煞白,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第五十四章 健骨之法 想起冯金庭早上说过的话,春晓心中凄惶,却只能握紧弟弟双手,轻声说道:“春华,姐姐知道你痛,你切莫强忍,若是受不住了,只管告诉姐姐,我去寻冯先生过来为你施针……” 春华闭目不语,只将手从姐姐手中抽出,死死扯住床单不放。 过了大半个时辰,春华的手渐渐放松,呼吸也均匀了些,春晓知他疼痛稍缓,心中一松,轻轻擦去弟弟额上的冷汗,又端来一碗温水喂他喝下。 如此发作了几回,床单已被扯破了几处,春华的面色终于转红,他微微睁开双眼,虚弱说道:“姐姐,我肚子饿了……” 接下来几日与此相类,只是疼痛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到了第十天晚间,春华的右腿已能微微挪动,连声嚷着让姐姐取诗书来看,说是临行时秦少甫布置了功课,要将这几日拉下的学业补上。 春晓自是喜悦,问过冯金庭后,听闻于伤势无碍,便依言取来诗书,春华每日朗读背诵,精神愈发健旺。 冯金庭见春华大好,又开始变着花样地支派春晓,尤其是每日的饭菜,时常要些稀奇样式,好在大小事务皆有秦伯从旁协助,因此日子过得尚算平顺。 又过了几日,几位扁担的乡民上了门,放下许多粮食菜蔬,甚至还有几条鲜鱼、一只羊腿。 春晓这才明白,原来冯金庭家中的食材皆是从前医治过的伤者所送,对于旁人,他竟是不收半分银钱的。 虽然心中不解,春晓却并未多问,只是对冯金庭更恭顺了些。 转眼三月过去,春华的身体日益恢复,由于整日卧床不动,人也胖了不少。期间春晓又提过几次让秦伯先行返回的事,秦伯只是沉默摇头,春晓也只得作罢。 正值秋冬之交,冯金庭让秦伯去山中砍了不少木柴,过往医好的那些伤者也纷纷送来了米面咸肉和菜干。 古代的冬日甚是难熬,春晓惦念家中过冬事宜,又想着秦伯乃是秦家主要劳力,不免有些着急,思前想后,硬着头皮去找冯金庭,询问春华何时可以拆去夹板。 冯金庭闻言,竟然惊讶反问:“如今已然满了三个月么?唔,我竟并不觉得……” 春晓几乎绝倒,却只是敛手站定,轻声回道:“正是,算上今日,已是三个半月了。无妨,待先生看过春华的状况再做定夺罢。” 冯金庭微微点头:“好,那就烦请秦伯将春华背来,冯某看看再说。” 一直站在门口等候的秦伯听了,忙去西厢房背起春华,送到堂屋的窄榻之上。 冯金庭将木板拆去,仔细看过春华的右腿,微笑说道:“恭喜春华小弟,你的腿骨现下已然回位,而且甚是端正强健,只要勤加锻炼,将来自能与常人无异。” 春晓喜极而泣,连忙跪倒叩首,哽咽说道:“先生大恩,春晓春华没齿不忘……” 春华也伏在榻上拜了又拜,冯金庭见状,眼珠转了几转,沉声说道:“姑娘言重了,你若当真感激冯某,不如仍旧留下,等到开春再回去不迟。” 春晓闻言一怔,迟疑着问道:“这却是为何?回到自家将养不也是一样么?先生若是有何叮嘱,只管尽数说给春晓,春晓定当照办。” 冯金庭轻嗽一声,讪笑着说道:“旁的倒也没有什么,只是除了好生将养,还需多多锻炼,冯某这里尚有套强筋健骨的招式要教予春华小弟,而这招式甚为繁冗,没有数月之功怕是学不来的……” 春晓听完也没了章法,在现代时,康复理疗一类的科室自成体系,她也深知术后复健的重要,但见那冯金庭言辞含混、眼珠乱转,又有些信他不过,同时顾虑秦家老小,不由眉尖微蹙,低头沉思起来。 正在迟疑,一旁的秦伯忽然出声问道:“冯先生,我原本是行伍出身,也算粗通拳脚,不如您先教会了我,回去之后,我再慢慢交给春华便是。” 春晓听了一喜,冯金庭却面色微变,支吾着说道:“冯某适才已经说过,这套招式甚为复杂,若单是照猫画虎,无法得其精髓,练了也是无用。你们还是在此多留几日吧。” 春晓觉得言之有理,不禁又有些犹豫,秦伯却微微一笑,抱拳说道:“我平素便对武学颇有兴趣,听先生如此一说,不免更是好奇。我有个不情之请,劳烦先生先将那招式演练一遍,也让我们开开眼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春晓还在犹豫,春华已经欢叫起来:“好啊好啊,春华也要看,先生,您就打上一趟吧。” 冯金庭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得咳嗽几声,极不情愿地走到院落之中。 随后,他便挥拳踢腿,演练起来,春晓定睛看着,慢慢皱起了眉头,她不懂武艺,只是觉得他动作潦草且力道不足,并不像是谙熟此道的模样,但想想现代时康复科的那些设备和循序渐进的锻炼方法,又觉自己多疑,大概初始之时,春华能耐受的程度就是如此吧。 一套招式下来,冯金庭已微微出了些汗,他亮出收势,有些自得地转头笑道:“如何,你们可看清楚了?” 春华眨眨眼睛没有回答,秦伯却淡淡一笑,温和说道:“冯先生,虽然您中途落了几式,动作也不算精准,但秦某依然认得。只是先生,据我所知,这御敌十八式,从来都是演习新军所用,功效无非是热身打底,若说强筋健骨,只怕还不够格吧。” “御敌十八式”这几个字一出口,就见冯金庭先是瞠目,随即颓然垂首,良久才讷讷说道:“我,我方才是胡乱比划的,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招数……” 秦伯闻言却面色一沉:“先生此言差矣,御敌十八式为前朝仁威大将军亲自编制,乃是各类招式的基础,如何竟不是正经招数呢?先生如此说,想来无非是没有看过打得好的,秦某不才,愿为先生展示一二。” 第五十五章 人外有人 说罢,他也不等冯金庭回答,兀自来到院中,找块空旷处站定,凝神吐息片刻,缓缓摆了一个起势。 春华此时眼睛一亮,拉拉春晓的衣角,轻声说道:“姐姐,你看秦伯的……”春晓急忙“嘘”了一声,示意他专心观看,春华吐了吐舌头,定定望着秦伯,不再说话。 秦伯此时已经打了一式,只见他脚步沉实平稳,动作虎虎生风,更兼刚劲娴熟,真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十八式打完,他面色如常,气息平稳,额上半点汗意也无,竟似闲庭信步一般。 春晓此时方知秦伯并非池中之物,心中又惊又喜,春华却已按捺不住,拍掌叫道:“好!打得太好了!秦伯伯,您索性收了春华为徒罢。” 冯金庭自觉面上难看,正想说些什么挽回颜面,秦伯却又一抱拳,朗声说道:“冯先生,秦某这里还有一套腿法,也请先生一并看看,与春华现下的境况是否相合,又有否强健腿骨之功。” 说着,他看向春华,微微一笑,旋即端正站好,吐息几次,腿上用劲,施展起来。只见他闪转腾挪,辅以弹踢蹬踹,而且多以右腿发力,动作利落柔韧,浑然天成。及至最后,他看准墙边一处残留的树木枝干踢去,竟将那根碗口粗细的木桩生生踢断! 春晓姐弟不由目瞪口呆,冯金庭却忽然拊掌大笑:“好极,好极,这套腿法于腿骨大有裨益,秦先生,您且多留几日,将这腿法教予我吧!” 听他句句不离让他们留下,春晓正觉好笑,忽听院外一阵铃铛轻响,却是一位乡民牵着一只半人高的奶羊走到门前。看到冯金庭,乡民咧嘴笑道:“冯先生,您要的奶羊我给您弄来了,这羊刚下过仔,足足能产半年多的奶水呢!” 冯金庭却变了脸色,急忙上前驱赶:“走走走,赶快走,莫要空口白牙在此胡说,我何时让你去寻这奶羊了……” 乡民不明就里,犹自说道:“咦,上个月不是您说家中有人伤了腿,要喝这羊奶补养么,我记得清清楚楚,您那时还说,要产仔不久的,能多喝上几月,喏,我还特意备了一袋干草呢……” 春晓听得分明,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来这冯金庭并非忘了三月之期,而是早就打算好了将他们留住,心中的疑虑更多了几分。转念一想,他虽是古人,却从未吩咐自己斩骨熬汤给春华喝,反而懂得喝奶补钙滋养的道理,再想起他自制烈酒为皮肤消毒,不免又有些犹豫起来,冯金庭为人虽然古怪了些,但从专业角度来讲,的确是位良医,若是硬要带着春华离开,会不会开罪了他,有违自己本意? 秦伯却上前一步,接过那袋干草放在地上,又取过乡民手中的牵绳,沉声说道:“多谢先生美意,既是对春华腿伤有益,我们便将这奶羊一道带回梅林镇去吧。” 乡民发觉情势不对,向冯金庭含混地道了个别,撇下奶羊径自去了,那冯金庭见大势已去,竟一下子坐在地上,演起苦肉计来:“事到如今,冯某也只好实言相告,我本是孤独惯了的,从前也并不觉得怎样,可你们在这里的几个月,吃穿用度都有人操心,身边还有春华这么个乖巧聪颖的娃娃,现下你们要走,我竟是万分不舍。眼看便要过冬,这冬日又最是肃杀冷寂,我,我委实不愿孤苦一人啊……” 说着,他将嘴一咧,像孩子一般“呜呜”哭了起来,春晓和春华面面相觑,心中不免有些动摇,秦伯却一手牵羊,一手拉过春华,向春晓叮嘱道:“春晓姑娘,你且回房收拾一下,我就在门外候着,待会咱们直接去镇上雇辆马车便是。” 说完,他走到柴房门前,将羊拴在门环之上,随即抱起春华,在西厢房门口站定,真如训练有素的护卫一般。 见秦伯如此,春晓虽被冯金庭说得心软,却只得依言回房,将自己和春华的衣服细软收拾起来,依旧打成包袱。 冯金庭站在房外,隔着窗户不停念叨:“春晓姑娘,你心慈面善,好歹也替我想想,单我一个人,日子该如何难捱!何况我这里衣食不缺,你和春华在这里过冬,不也省得回去费力筹备了么……” 春晓无法,只得埋头打整行装,并不接话。 待春晓收拾好东西,秦伯也进了东厢房,片刻之后,便背着硕大的包袱出来,沉声说道:“春晓姑娘,咱们走吧。” 三人一羊出了院门,冯金庭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只得高声叮嘱:“春晓姑娘,路上当心,春华,日后常来看我啊!” 去镇上雇了车马,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第二日傍晚便回到了梅林镇。 春晓本打算先去秦府看望秦夫人和小公子,见马车在自家门前停住,正要说话,秦伯已经率先说道:“春晓姑娘,咱们离家多日,只怕家里需得好好清扫一番,况且想来春华与我们先生定有许多话说,今日又有些晚了,不如姑娘先自回家打扫,让春华随我去向先生报个平安罢。” 春晓觉得有理,便低声叮嘱了春华几句,自己先下车回到了家中。 临行前,春晓将家中物事大多收在橱中,因此并不十分脏污,她先将房内的地面清扫干净,又将家具一样样擦了,随后来到院中收拾。 喂过奶羊,正在打整枯枝,春华却带着秦婶进了门。秦婶手中提着满满一篮鸡蛋,见到春晓,眉开眼笑地说道:“春晓姑娘,可把你们给盼回来了,快让婶子好好看看!” 拉着春晓看了一阵,秦婶啧啧赞道:“几个月没见,姑娘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看这小脸,真真嫰得能掐出水来呢!” 将鸡蛋交到春晓手上,秦婶有些抱歉地说道:“那几只母鸡这些日子下的蛋都在此处了,只是不知怎的,前几日竟被我养死了一只,等开了春,婶子再给你补上吧。” 第五十六章 能文能武 春晓心中感动,正要说话,秦婶已经向院外喊道:“老头子,你把车推到哪儿去了?还不快些进来!” 话音刚落,秦伯便推着小车进了门,车上除了那几只用竹筐圈住的母鸡,还有不少米面菜蔬。 见春晓眼中噙泪,秦婶拉住她的双手笑道:“姑娘不必如此,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我家先生无非是略添了些,以备你们姐弟过冬之需罢了。” 春华也在一旁怯怯地说道:“姐姐,我当时便推辞过的,但是先生说,他现下已将我当成亲生儿子一般,我若如此见外,他便要恼了……” 春晓含泪点头,向秦婶说道:“春晓本应先去看望先生夫人,竟是春晓失礼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连声问道:“夫人近日可好?奶水还够吃么?小公子该会翻身了吧?” 秦婶听了,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春晓的手说道:“好,都好。来时夫人嘱咐过,让姑娘先安心收拾打扫,好生睡上一晚,明日到了咱们家,夫人还有好多话要跟姑娘说呢。” 第二天,春晓早早起身,生火做饭同春华吃了,又让春华换上一件新衣,自己也精心梳洗了一番,姐弟二人向学馆而去。 正值闭馆期间,秦府内外甚是安静,只有秦伯一人在院中清扫枯叶,见到春晓姐弟,面上露出些许笑容,低声说道:“先生一早就吩咐过,若是姑娘来了,带着春华直接去书房寻他便是。”向内堂望了望,他又补上一句:“夫人和小少爷现下仍睡着,姑娘稍后再去看望吧。” 春晓和春华闻言放轻手脚,进了书房,秦少甫正在案前作画,见他们来了,急忙放下画笔,笑着上前迎接。 三人分别落座,寒暄了几句之后,秦少甫略一沉吟,微笑说道:“春晓姑娘,你们在冯先生处的事情,我都听秦伯说了,秦某生性直爽,说话做事不喜转弯抹角,既然春华需要研习拳脚招式,以利腿骨康复,秦某倒有一个提议,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春晓连忙起身施礼:“您当真折煞春晓了,先生见多识广,哪有反过来问春晓的道理?先生但说无妨。” 秦少甫微微颔首:“秦伯跟随我多年,素日我便知他通些拳脚,从前也曾想过在诗书之外,在这学馆中开些武学课程,但每次提起,他皆是婉拒。不想今次随你们去了惊雷镇一趟,回来便说想收春华为徒,一来强健筋骨,二来学武防身,看来对春华颇为中意……” 春晓闻言又惊又喜,春华更是当即起身,朗声说道:“先生,春华愿意跟随秦伯伯学武,自那日见过秦伯伯的武艺之后,春华便一直想着,若是能拜他为师,习得一身武功,将来不但能保护姐姐,还能教训贼人、扶助弱小,我,我……”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哽在那里,用衣袖抹起了眼泪。秦少甫见状朗声大笑,向门外唤道:“成贵大哥,您可都听见了?快些进来认徒弟吧!” 此言一出,秦伯已应声走入,脸上满是笑意。春晓还未及说话,春华已经倒头便拜:“师父!春华给师父磕头!” 秦伯赶忙将春华扶起,微笑说道:“春华,秦某不才,只是会些花拳绣腿罢了,只怕当不起这师父二字。我当年学武之时,已然十岁有余,你根骨不错,启蒙又早,再过上三年五载,兴许便会超过我去,到了那时,我再设法给你寻位真正有本事的师父吧。” 秦少甫此时插话道:“成贵大哥,我虽知您是谦逊惯了的,但既是师徒,总要有个礼数才好,就算不设酒宴,至少也让春华给您敬杯茶吧。” 说完,他向春华使了个眼色,春华会意,急忙起身斟了一杯香茶,旋即复又跪倒,将茶高高举过头顶,恭敬说道:“春华愿闻师父教诲,师父,请喝茶。” 秦伯不再推辞,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低头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现下天光尚早,随我去后院练习一二可好?” 春华兴致勃勃地随秦伯去了,春晓随之起身,含笑说道:“春晓也去瞧瞧,顺便看看夫人和小公子可曾起来,数月不见,春晓心里惦念得很。” 秦少甫欣然点头:“去吧。姑娘有所不知,你走了这些时日,内子时常挂心念叨,前日还同我说……” 正说着,秦婶颠颠走了进来,径直上前拉住春晓:“春晓姑娘,夫人和小少爷已经醒了,听说你来了,夫人高兴得什么似的,一迭声地叫你赶快过去呢。” 春晓告辞出来,跟着秦婶向内堂走去。 路过花园,春华正在秦伯的指导下练习基本功,现下他的右腿仍较左腿短上一截,秦伯便刻意加强了右腿的练习,只见春华全神贯注,力求精准,片刻之后,额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春晓见了不免有些心疼,却深知此乃春华完全康复的必经之路,只得垂下眼帘,快步向正房走去。 正房之内,秦夫人正举着拨浪鼓逗儿子玩,见春晓进来,连忙闪身让出一块位置给她:“春晓妹妹,快请坐下说话。” 春晓刚一迟疑,秦夫人便又催促道:“妹妹不必拘束,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家便是。” 春晓只得侧身在床边坐下,见秦夫人面色红润,温和笑道:“我看夫人气色甚佳,身子可是大好了?奶水还够吃么?” 秦夫人还未回答,襁褓中的孩子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却将秦夫人唬了一跳,她惊奇地看看儿子,又看看春晓,忍不住打趣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日日守着居安,他竟从未如此笑过,看来当真与妹妹有缘。” 春晓闻言望向摇篮,惊喜地说道:“公子的正名叫做居安么?居安思危,思则有备,这个名字真好。” 说着,她拿起拨浪鼓摇了两下,见那婴儿仍只盯着自己不放,也忍不住笑道:“小公子现下已过了百日,能笑出声音也是自然,若不是天气寒冷穿得厚重,只怕每日还要翻上几翻呢。” 第五十七章 知无不言 秦夫人闻言坐直身体,颇为紧张地说道:“妹妹如此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昨日秦婶回来,说是妹妹问居安可曾翻身,当时我还觉得纳罕,这襁褓中的婴儿不都是整日吃吃睡睡,怎么还有这许多说法么?” 春晓也有些诧异:“夫人是头一胎,身边又没有姐妹,不知道这些也是难免,但秦婶如何竟不知晓呢?她……” 秦夫人连忙“嘘”了一声,压低声音答道:“秦婶原是一位年轻寡居女子府上的丫鬟,她与主人感情深厚,年纪虽然大了,却一直不曾离府嫁人。后来主人家遭了祸事,家仆尽散,她不知怎的遇上了秦伯,两人便做了夫妻。只是,只是那秦伯战时受过重伤,故而一直未有子嗣……” 春晓听到此处,不免想起李婶,随即摇头轻笑,许是古人子女众多,加之生活艰难,对这些妇幼保健之类的知识并不留意吧。 见春晓只是低头沉思,秦夫人拉住她的双手,恳切说道:“春晓妹妹,我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想来今生也只得这一子而已,还望妹妹知无不言,让我能好好养育这个孩子……” 春晓听了连忙解释:“夫人误会了,春晓并非存心隐瞒什么,此事本来无甚出奇,无非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周会走,也就是说,到了一岁,孩子便能自己行走了。” 秦夫人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她一时兴起,上前掀开包被,将孩子从摇篮里抱了出来。 春晓心里一惊,发觉孩子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小袄,这才放下心来。 秦夫人将儿子平放在床上,拿起拨浪鼓在一旁逗弄,孩子渐渐辨清声音的方位,试了几试,当真微抬左腿,用力向左侧翻去。 连着翻了几次都未成功,孩子却不肯放弃,口中“啊啊”叫着,一次接着一次努力,最末一次,终于堪堪翻转过去,随即抬着头,好奇地左顾右盼。 见他如此精灵可爱,春晓不禁笑了起来,秦夫人更是喜得抱起爱子,眼中泪光闪闪:“居安,我的好儿子……” 孩子刚换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就被打断,他不满地舞动手脚,最后竟然哇哇哭了起来,见秦夫人不明就里,春晓抿嘴笑道:“夫人,小公子刚长了本事,正在新奇,您却将他抱起,心里自然是不乐意的。” 秦夫人恍然大悟,连忙将儿子放下,孩子登时止住哭声,又忙着翻起身来。 过了一刻,春晓轻声说道:“好了,小公子毕竟年幼,脖颈尚显幼嫩,还是莫要太过劳累的好。” 重回襁褓,孩子这回却没闹意见,想是当真累了,很快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望着孩子酣甜的模样,春晓不觉露出温柔笑意,秦夫人见了笑道:“妹妹本来生得标致,如此一笑,更是惊为天人,我虽是女子,也不免想多看几眼呢。” 春晓被她说得有些窘,急忙岔开话题:“是了,夫人,再过上一个月,便可以让小公子吃些米汤、蛋黄之类,以后慢慢加上煮得软烂的青菜和碎肉,这样孩子会长得更强壮些。” 秦夫人连连点头,随即佯嗔道:“我素以姐姐自居,妹妹却一口一个夫人,一口一个公子,可是刻意疏远于我么?” 春晓听了急忙解释:“春晓不敢,我只是觉得,秦先生既是春华的老师,您自然便是春华的师母,倘若咱们姐妹相称,似乎于礼数不合……” 一番道理讲完,见秦夫人只是面带“怒意”地瞧着自己,春晓思忖片刻,只得低声唤道:“姐姐……” 秦夫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秦婶又颠颠地跑了来,向春晓笑着说道:“春晓姑娘,我那老头子说,春华腿伤初愈,凡事都要慢慢来,现下春华已然练习完毕,正跟着先生在书房里吟诗。我们先生说了,让你们中午就留在此处用饭,这不,他还特意打发我过来,问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 春晓赶忙站起,摆手说道:“真的不用了,我和春华刚刚回到家中,尚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我这次前来,本意只是看望一下夫人,哦,看望一下姐姐和居安的,这就准备回去了。” 秦夫人和秦婶再三挽留,春晓却只是摇头,秦夫人无奈,只得让秦婶去禀明了先生,秦伯夫妇又一同送春晓姐弟出来,送出很远才挥手作别。 回到家中,春晓烧热了水让春华梳洗,想着他习武辛苦,又咬咬牙杀了一只母鸡清炖。 吃过午饭,春晓听那奶羊不时嘶叫,这才想起一直不曾给它挤奶,她不觉失笑,随即打发春华去睡午觉,自己将奶羊栓得更紧些,取只水桶在身下接着,又搬来竹凳坐在奶羊身侧。 回忆着影视作品中挤奶姑娘优美熟练的动作,春晓大着胆子伸手挤了一下,那奶羊却哀叫一声,似乎非常疼痛。好在这羊还算温顺,虽然吃痛,却并未闪躲,更未向她发起攻击,春晓定了定神,放轻力道,换了个位置尝试,几次之后,慢慢摸到了门道,奶羊不再呼痛,挤出的奶水也越来越多。 挤了小半桶羊奶之后,奶水已经基本挤空,春晓擦着汗水站起身来,抓了两把干草喂给奶羊吃,聊做奖励。 提着羊奶进了厨房,望着上面那层厚厚的乳白泡沫,嗅着羊奶特有的腥膻之气,春晓又不禁有些发愁。眼下没有温度计和能有效保温的锅具,想达到巴氏消毒的条件是不可能了,可若是一味高温蒸煮,又难免破坏奶汁中的有效成分,何况这些羊奶足有两升,若是天天如此,即便她和春华一起喝,也不可能喝得完啊……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采用高温消毒的方法,遂取来一口干净的锅子,将羊奶放进去煮沸,反复两次之后,倒在几只大碗当中。 微膻的奶味扑面而来,望着锅底凝结的奶皮,春晓突发奇想,现下天气越来越冷,食物的保存变得相对容易,若是用这羊奶做些双皮奶、姜汁撞奶之类的甜品挑出去卖,不也是能换来银钱么?啊,对了,还有奶茶和酸奶…… 第五十八章 食不厌精 想起酸奶,春晓不觉口舌生津。在现代时,她就酷爱喝酸奶,而且热衷于diy自己钟意的口味,家里酸奶机、菌粉、麦脆片和各种果干一应俱全。去内蒙旅游时,她曾特意向当地牧民请教,知道酸奶有生酵酸奶与熟酵酸奶之分,还亲自追踪过一位大神制作酸奶的全过程。 虽然现下没有酸奶机和菌粉,也缺少现成的酸奶来做引子,春晓却还是信心满满,只要条件适宜,坚持尝试下去,总有一回会误打误撞,被她鼓捣出些乳酸菌来吧。 想到这里,春晓挽起衣袖,将一只白瓷汤盆刷洗干净,又用滚水烫过,晾干之后,将一半羊奶倒进盆中。做完这些,春晓才想起眼下正是初冬,缺乏夏季适宜发酵的温度条件,四下看看,忽然眼睛一亮,将灶膛中仍有余温的炭灰扒开,把汤盆放了进去。 拍打着手上的粉尘站起身来,春晓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想好,明日去买过冬的柴火时,多买一些木炭回来,到时点燃一两块放在灶膛里闷着,制造一个人工的高温环境,看看能不能顺利做成酸奶。 正琢磨着怎样哄着春华将剩下的羊奶喝了,春华午睡醒来,揉着眼睛走进厨房,疑惑问道:“什么味道这么腥?姐姐,你在做什么啊?” 摸摸依然温热的羊奶,春晓端起一碗递到春华面前:“春华乖,今日你先将就着喝些,明日姐姐做奶点心给你吃。” 春华接过羊奶尝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头,看看姐姐期待的眼神,他咬了咬牙,将整碗羊奶一饮而尽,随即连忙捂住嘴巴,忍耐半晌,才算将羊奶彻底咽下。 春晓见状,心中不免生出些怜惜,她伸手抚着弟弟的头发,柔声说道:“春华,今日跟着秦伯习武,可曾觉得疲累?又摸出些门道没有呢?” 春华登时换上满面喜色,滔滔不绝地说道:“姐姐,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这桩功竟是学武的基本。你莫要小看那扎马步,初看上去似乎无甚出奇,却既练腿力,又练内功……” 春晓含笑望着弟弟,只觉无比欣慰,若是春华将来当真能有出息,就算再苦再累,想来也是值得…… 晚间,春晓特意给奶羊开了一顿小灶,她磨了些黄豆粉,拌在干草当中,又在里面浇了些腌酸菜剩下的汤汁。 第二天早上,春晓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去给奶羊挤奶。那奶羊也着实争气,这一次挤了满满半桶,而且质地浓稠,看上去很有营养。 再去看灶膛中的汤盆,里面的鲜奶虽有些凝结,却隐隐散发出些许酸败气息,竟是已经变质了。 春晓并不气馁,她将腐坏的羊奶倒在院中肥地,又提着新鲜的羊奶来到厨房,准备做些双皮奶给春华当早饭。 在现代时,田锦华最喜欢的饮食搭配就是石锅拌饭和冰镇双皮奶。辣酱的香辣、锅巴的香脆,加上双皮奶的香滑,还有冰火两重天的口感变换,真是既美味又减压。 因此,有空的时候,她常常在家里自己做双皮奶吃,还专门论证过市售不同品牌牛奶制作双皮奶的优缺点,在这方面也算小有心得。 取来几只新鲜的鸡蛋,春晓小心地打开蛋壳,倒手几次,将蛋清和蛋黄分离开来,只取蛋清,加入少许糖粉备用。 羊奶放进锅里加热,尚未沸腾之时,便趁热倒入大碗之中,让其表面结成奶皮。用筷子刺破奶皮,将里面的奶液倒出,加上方才做好的蛋液搅匀,小心撇去表面的浮沫…… 上锅蒸了一刻之后,一碗雪白柔滑的双皮奶闪亮登场,稍凉之后,春华舀起一勺吃了,细细品味片刻,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个甚好,又香又甜,而且软嫩得紧,比昨日那些羊奶强太多了……” 首战告捷,春晓又盘算起了今后的生计,想着现下正值冬日,姜汁撞奶要更应景些,她下定决心,下次市集便做些带去售卖。 第二日,春晓便开始着手试做姜汁撞奶。说起这个,她只大概知道“撞奶”的含义,并不清楚具体的做法,但依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原则,她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先试一试。 买来生姜之后,春晓取出一块洗净刨皮切成细末,然后用屉布包好扎紧,双手反复用力,把姜汁挤出。接着将羊奶加热到接近沸腾,盛进旁的锅子之中,用勺子舀起羊奶旋即倒回,即为“撞奶”,待羊奶稍凉,再将奶液倒入放了姜汁的碗中,迅速搅拌均匀。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奶液并未像自己期望得那样顺利凝固,而且入口之后,非但尝不出香醇的奶味,而且只觉质地粗糙,辛辣冲鼻,难以下咽。 此时此地,春晓无比怀念功能强大的百度和google,要是有了这两样利器,还发愁做不出完美的甜品么? 无奈之下,她只得一切推倒重来,几天过去,由于被迫吃下了太多失败的作品,春晓鼻子发干、喉咙肿痛,华丽丽地上起火来。 坐在灶旁,春晓一边猛灌温开水,一边冥思苦想。凡事皆有要素,只要将那几个关键点抓住,便能做个八九不离十。拿难产来说,原因大抵有三:产道、产力或者胎儿有异常,以此类推,做这姜汁撞奶,无非也就是温度、配比、手法而已。 想到此处,她重新打起精神,打算先从调试奶液和姜汁的比例入手。将瓷碗在案上一字排开,春晓拿着汤匙,放入的姜汁量分别为二分之一、四分之三、一匙、一又四分之一…… 确定了一整匙的量是自己想要的,春晓又开始试验奶液的温度,她又将瓷碗一字排开,撞了八次的奶液倒入第一只碗中,撞了九次的奶液倒入第二只碗中…… 一圈下来,第九只瓷碗里的奶液终于完美地凝固了,春晓将它捧在掌心,心情激动得难以言表,良久才拿起汤匙,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进口中。 ------题外话------ 各位看官,西南临时有事,已向责编请假一天,周日见。 第五十九章 生财之道 这碗姜汁撞奶,微辣香醇,暖口暖心,春晓喜出望外,急忙也给春华做了一碗,谁知再遭当头一棒,这次的奶液竟然又没有凝固…… 倍受打击的春晓颓然坐倒,思前想后,忽然眼睛一亮。她依稀想起,最初成功的那碗奶液,自己似乎忘了搅拌,莫非做这姜汁撞奶,竟是不能搅拌的么? 想到这里,春晓连忙起身,在碗里放入一匙姜汁,又将撞了整整十六次的奶液倒进碗中。不出所料,这次的奶液果然顺利凝固,而且醇厚香滑,口感极佳,春晓畅快地呼了一口长气,终于成了,如此一来,待到下次市集,便可以带些奶食去试卖…… 休息了一会儿,春晓忽然想起做酸奶的事,又推着小车去了镇上,买回了一些过冬必备的柴火木炭。依照自己先前想的,她燃起两小块木炭放在灶膛之中,却只是略通了些风便罢了手,以求隐约明灭,维持一个相对恒定的温度即可。 将剩余不多的羊奶放进灶膛,春晓在心中默念,但愿这一次,能招来些真正有用的乳酸菌吧……酸奶一旦做成,便有了最理想的引子,以后便再不用发愁了…… 然而,到了赶集的日子,酸奶却依然没能做成,冬月初九这天,春晓鸡叫头遍就起了床,在自己编的竹篓里垫了厚厚的衬布,又取来事先洗净晾干的带盖茶碗,双皮奶和姜汁撞奶各做了若干,表面上分别点缀了加蜂蜜煮熟的红豆和红枣。 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春晓满意地点了点头,想着自己的“巫医”之名在此处已是人尽皆知,又找出一块蓝布充当头巾,只留下两只眼睛,将头脸包了个严严实实。 收拾停当,春晓小心翼翼地提起竹篓,直奔镇上的市集而去。 到了市集,春晓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双皮奶和姜汁撞奶不似竹筐竹篓,也不似包子馒头那些寻常吃食,摆在那里大家都认得,她在寒风里站了半晌,面前作为样品的那两份奶食早已凉透,表面还沾上了些许灰尘,乡民从此处经过,却至多诧异地看她两眼,莫说出钱购买,就连上前询问的人都没有。 春晓咬了咬牙,从竹篓里取出一碗双皮奶托在手上,放声吆喝起来:“上好的双皮奶哎,香甜爽滑,滋养身体,走过路过都来瞧瞧哎!” 听她喊得新奇,渐渐有人围拢过来,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岁,项上戴着银锁的男孩子凑近看了几眼,怯怯地抻了抻母亲的衣袖:“娘,我想吃这个……” 那女子探头看了看,皱眉说道:“这东西看上去凉冰冰的,大冬天里能吃得么?咱们还是走罢。” 男孩儿却扯住母亲的棉衣下摆不放,拧股绳儿般的撒起娇来,女子拗他不过,只得从袖中摸出荷包,无奈问道:“这个什么奶多少钱一碗?” 春晓心中一喜,索性将先前打算好的价钱又压低了些,温和答道:“这位大嫂,我家的双皮奶一碗三文钱。” 将女子给的三枚铜钱小心收好,春晓取出一碗双皮奶,在男孩儿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问道:“小弟弟,你是在这里吃还是拿回家再吃?”男孩儿望着碗里白嫩的奶食和一颗颗淌着蜜汁的开花红豆,不由咽了咽口水,他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小声答道:“我……我想在这儿吃……” 春晓给他递上干净的汤匙,一口裹着蜜红豆的双皮奶下肚,男孩儿瞬间睁大了眼睛,忙不迭地又舀了一匙送入口中,随即乐得眯缝起双眼:“娘,这个东西好好吃呢!” 见他如此,旁边的一个女孩子也缠着母亲给自己买了一碗,尝了一口之后,也喜笑颜开地大吃起来,其他乡民见状,也纷纷上前购买,不过两刻工夫,姜汁撞奶就卖出了三碗,双皮奶更是全部卖光。 市集散去之时,春晓的竹篓里只剩下了那两碗样品,荷包中却多了五十多个铜钱。忙了半天,她也觉得有些肚饿,便拿出一碗大快朵颐,许是心情颇佳的缘故,只觉奶食细滑、红豆润甜,格外美味。 正吃得心满意足,旁边忽然伸过一只修长而筋骨均匀的手,将那碗姜汁撞奶的样品端走。 那人的动作带来一阵似曾相识的隐约药香,春晓不禁一怔,抬头看时,他却已经颇自来熟地舀起一匙送入口中,略品了品,旋即微微点头:“此物甚好,只是似乎更适宜热食……” 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和唇角略带戏谑的笑意,春晓蓦地泪盈于睫,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又极优雅地吃了几口,看看春晓,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这奶食若是卖得好了,你便不会四处乱走了吧?” 见春晓只是怔怔望着自己,他轻叹一声,低低地说道:“我的名字是程松朗,你可记下了么?” 春晓此时如梦初醒,瞬间羞得满面绯红:“你……你……”她连说了数个“你”字,才重重地跺了跺脚,咬牙说道:“你这人吃东西怎么不给钱?!” 程松朗闻言一怔,接着不由失笑:“好久不见,你想说的只有这个么?亏得我还……” 他在此处堪堪顿住,旋即露齿一笑:“今日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银两,下次一并补上可好?” 他本来生得俊美,如此一笑,更显得清朗俊逸,颇有丰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春晓更加红了脸,忙将面上的蓝布又拉了拉,弯下身子收好那十几只空碗,提着竹篓转身便走。 走出几步,并不见他上前阻拦,春晓不觉收住脚步,迟疑半晌,还是回头去看,却见人来人往,哪里还有程松朗的身影!她先是一愣,随即心中酸涩难当,几乎落下泪来。难过了一会儿,春晓紧咬樱唇,暗暗打定主意,从此便将那人忘了,再也不去理会…… 年关将至,家里有许多用钱的地方,何况羊奶日日都有,自家吃喝不了的便会白白浪费掉,春晓思来想去,索性不再等待逢九的市集,她在一个卖包子馒头的固定摊位旁找了块空地,每日都做好一些奶食拿去售卖,几天下来,制作奶食的手艺愈发纯熟,也逐渐积攒了一百多文钱。 这一日,春晓照例早早起身,做了十几碗奶食带去摊位之上,当日天色阴沉,后来还起了风,疾风过处,春晓用来遮掩的蓝布头巾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清丽容颜。 第六十章 大快朵颐 春晓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追,谁知风势颇大,不过片刻工夫,便将头巾吹得没了踪影。 正在惊慌,已经有路人叫了起来:“哎呀,那个人不是袁春晓么?她怎么又卖起这些吃食来了?!” 此时春晓反而慢慢平静,在乡民们的议论声中,她拢拢耳畔的乱发,挺直脊背,放开嗓子大声叫卖:“双皮奶、姜撞奶,双皮奶健脑壮骨,姜撞奶滋养强身,大家都来尝尝喽!” 售卖了这些时日,春晓做的奶食在镇上已经有些口碑,又见她神态镇定从容,过了片刻,便有人过来购买,口中还低低自语:“巫医又如何,又不曾治死过人!这奶食我前日吃过一碗,现下不也好好么……” 见他如此,有两位乡民也跟着过来挑选,但亦有人在一旁冷语吹风:“话可不能这么说,毒性有快有慢,这女子又一向古怪,谁知她安的是什么心!” 听了这话,本已上前的几位乡民不免又有些迟疑,春晓正在着急,一个红衣红裤的男孩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只见他利落地将一根银针插进碗里,随即拔出来展示给大家看,嘻嘻笑着说道:“没变色,肯定就是没有毒啦。姐姐,先给我来一碗!” 春晓怔怔地望着红宝,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红宝却已拣出一碗双皮奶,还边吃边吧嗒嘴:“好吃,唔,不错不错。” 过不多时,春晓带来的奶食便已卖光,四周的乡民也渐渐散去。她将家什收好,迟疑着转向红宝,刚要说话,红宝已经撇嘴说道:“你莫要以为我已经不生气了,要不是爹爹吩咐,我才懒得帮你这个忙呢。” 春晓不由苦笑了一下,她向四下看看,轻声问道:“你爹爹呢,他……他近日可好?” 红宝听了嘟起嘴巴:“你若真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我最讨厌帮人传话了。” 说着,他伸手一指,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位男子,仍是一身青衣,身形却明显消瘦了些,眼中波澜不惊,看不出情绪。 见了齐枫宇,春晓心里五味杂陈,却也有些真切的喜悦涌上,如同亲人重聚一般。她上前一步,正要开口,齐枫宇却摆了摆手,低声说道:“此处人多口杂,晚间再去寻你。”说完,他将红宝唤到身前,父子二人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春晓心中忐忑,坐在房里思忖了半晌,才慢慢静下心来。 想起红宝最爱吃肉,她抓起荷包出门,买回一条里脊、一挂排骨,打算做几道好菜。 春晓将排骨洗净切好,准备架锅烧水。弯腰去看灶膛,她先是一愣,随即心里一跳,只见里面的汤盆中一片悦目雪白,与现代时吃惯了的酸奶并无二致。 将汤盆小心端出,春晓凑近细看,原来奶浆已然全部凝固,还隐隐透出一股酸味,舀起一勺尝尝,先是觉得极酸,回味之后却又酸又香,令人垂涎。 春晓忍不住抱着汤盆在厨房里转了几个圈,心中雀跃不已,有了这引子,以后便不愁做不好酸奶啦。 春华从秦家回来,刚一进门,一阵浓郁的食物香气便扑面而来。他不由吸了吸鼻子,蹦跳着跑进厨房,开心地叫道:“姐姐,你做了什么这么香?” 台案上已经摆了一盘芝麻里脊,排骨也都焯好放在一旁。春华抓起一块里脊塞进嘴里,嘟囔着问道:“姐姐,你快说啊,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春晓俏皮地眨眨眼睛:“别急,等晚上你就知道啦。” 戌时刚至,春晓便做好了满桌菜肴,芝麻里脊、红烧排骨、家常豆腐,还有满满一盘金黄酥脆的萝卜丝饼。 看看端坐在桌前咽口水的春华,她忍俊不禁,夹起一角萝卜丝饼给他:“喏,你先多少垫垫,一会儿大家一起吃。” 说着,她去开了院门,将门虚虚掩上,略一思忖,又拢了一只火盆。 过了一刻,房里已是暖意融融,春晓舀出酸奶,分成几碗盛了放在一边,只留下底面的一层,又将汤盆盖上,在院子里找个寒凉的地方放好,留做下次的酸奶引子。 这时,只听院门一声轻响,抬头看去,齐枫宇已经领着红宝站在了院中。 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春晓轻声说道:“齐大哥,红宝,快些进去坐吧。” 春华正捏着一块排骨偷吃,见到齐枫宇父子进来,他登时愣住,加上腮边还沾着肉末酱汁,样子颇为滑稽。 红宝似乎对春华并无芥蒂,他欢叫一声扑上前去,将春华紧紧抱住:“春华,咱们都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我可想你啦!” 春华回过神来,也激动地抱住红宝:“红宝,当真是你么?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啦……” 两个孩子抱在一处又笑又跳,过了一会儿,红宝放开春华,上下打量片刻,亲热地说道:“听爹爹说,你去别处医了腿伤,现下可大好了?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可是你总腻在学馆,那里又人多眼杂……” 春华听了颇为惊讶:“你知道我去医腿的事?你……” 齐枫宇此时轻咳一声,红宝惊觉自己失言,“嘿嘿”笑着打岔道:“也不是啦……啊,肚子好饿,我想着晚上要来,午饭就没怎么吃……” 春晓在一旁听得分明,不觉红了眼眶,如此看来,那日冯金庭酒醉之时,出手为她解围的应该就是齐枫宇了,他对自己情深意重,她却…… 春华急忙拉着红宝在桌前坐下,夹起那块最大的排骨给他:“快吃,你再不来,菜都要冷了。” 说着,他不停为伙伴夹菜,红宝眼前的瓷碗很快便堆满了各色菜肴。 红宝也不客气,将嘴巴塞得满满的,含混说道:“唔,真好吃,我都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两个孩子的亲密化解了房中的尴尬气氛,春晓转向齐枫宇,含笑说道:“齐大哥,你也快坐吧,天气冷,趁热吃。” 齐枫宇点了点头,沉稳地在桌旁坐定,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口中。 第六十一章 往事已矣 春华和红宝毕竟还是孩子,很快便被食物占住了嘴,齐枫宇也只是默默吃菜,待到酒足饭饱,红宝摸着圆圆的肚子,嘟哝着说道:“爹爹,都是你不好,咱们这许久没见过荤腥,如今饱餐一顿,竟然觉得有些油腻,啊,莫不是我吃素吃得肠胃都换了模样吧……” 齐枫宇听了颜面微红,春晓却被点醒,忙把酸奶端了过来,依次加了少许蜂蜜,笑盈盈地说道:“齐大哥,红宝,你们尝尝这个,不但能解油腻,于脾胃运化也是极好的。” 嗅到隐约的酸气,齐枫宇不免有些迟疑,红宝却已接过瓷碗尝了两口,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个好,爹爹,这个就像咱们在山上时常吃的冻果子,又酸又凉,还有点甜丝丝的……” 春华听出破绽,忙凑上来问道:“怎么,红宝,你们已然不在山上居住了么?” 红宝吐了吐舌头,齐枫宇却并不避讳,点头说道:“正是。我已将山上的兄弟遣散,带着红宝在山下另寻住处了。” 春华急忙又问:“齐大哥,那,那你们现下以何为生呢?你……” 齐枫宇闻言面露难色,迟疑半晌,才低声答道:“我,我现下以种菜为生……” 春晓听了,一下被口中的酸奶呛到,咳嗽连连。齐枫宇见状面色更红,嗫嚅着说道:“我自小在山上长大,只是粗通些拳脚,并无所长,如今也只得做些农活儿罢了。” 见春华面上露出些许同情之意,红宝放下瓷碗,颇不服气地替父亲邀功:“种菜怎么了,你们是没看到,我们现下种着五亩菜园,前些日子已经收获过一次,那菜蔬当真是一等一的好。爹爹说了,待到明年秋日,便能攒够银钱,除了盖一座宽敞的宅子,还能周济从前山上的几位大伯,对了,到时还要送我去学武呢。” 春晓心中又是钦佩又是酸涩,将盘中剩余的两块萝卜丝饼推到齐枫宇面前,低声说道:“齐大哥,我看你清减了不少,再多吃些吧。” 饭后红宝和春华自去院中玩耍,春华腿伤已愈,习武也已有些时日,很快便和红宝笑闹在一处,两人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倒也有模有样。 齐枫宇站在门口看了半晌,转向正忙着收拾的春晓,由衷夸赞道:“春华确是块好材料,比红宝强得太多了。” 春晓停顿了一下,低声问道:“齐大哥,你如何想起要下山种菜,山上那些兄弟可都乐意么?” 齐枫宇淡淡一笑:“妹妹可是担心我是为你才换了身份?妹妹多虑了,若说生计,占山为王比菜农总要强些,何况我只是受些过往富商的买路钱,既不烧杀又不抢掠,从前也算不得恶人的。我是想着,红宝年岁渐长,总不能跟我做做一辈子山匪,还是像春华这样读书习武方才妥当。” 见春晓沉默不语,齐枫宇轻叹一声,低声说道:“你且放心吧,我已然将从前的事都放下了。是了,前几日做饭大娘还将自己的嫡亲侄女介绍与我,我和她见过一面,觉得尚算投契……” 春晓闻言抬头,望进齐枫宇眼中,却见里面一片坦荡磊落,不由心中一松,温和笑道:“我说大哥怎的如此努力,原来我就快有新嫂子了……” 闲谈了几句,齐枫宇忽然正色道:“妹妹,我看你制作这奶食的手艺甚好,但整日在外摆摊并非长久之计,可曾想过盘一家店铺来经营么?” 春晓颇为惊讶,思忖片刻,缓缓点头:“我竟从未想过这层……大哥言之有理,春晓正苦于做这奶食利润微薄,若是真能开店,虽是薄利,却可多销,想来也是不错的……” 她旋即有些发愁:“只是,这盘店说起来容易,但选址、采买皆是问题,不瞒大哥说,现下春晓手中满打满算只有十两银子,就算只租不盘,若想开店,总要再添置些日常用具,奶羊也要再添上两只……” 听到此处,齐枫宇伸手入怀,摸出一枚二两左右的银锭,有些抱歉地说道:“说来惭愧,齐某经营山寨多年,却只有十几两积蓄,下山之时,本打算将房屋细软尽数变卖,但有两位兄弟早年背井离乡,现下无处安身,便都留给他们和家人了。前些时日花销不少,如今只得这些银钱,妹妹先拿去凑数吧。” 春晓急得连连摆手:“春晓多谢大哥美意,只是这银两是万万收不得的,如今你和红宝失了山寨庇护,总要有些银钱傍身才好,再说,开店之事也不急于一时,春晓惦着这个念头,慢慢打算便是。” 齐枫宇垂首思索片刻,扬眉说道:“依我看,妹妹若要开店,不如将这宅子改造一番,店铺开在别处,来回奔波不说,还难免会疏忽春华,若是设在自家,岂非两全其美么?” 春晓听了眼睛一亮:“对啊,这座宅子前面临街,后面却是一条死胡同,若是将房后的围墙打通,院子便能扩出不少呢。啊,还有,厨房里需得再盘一座炉灶……” 见她兴致勃勃,齐枫宇忍不住打趣道:“妹妹如此精明,又生来手巧,日后发达了,莫忘多多帮衬我们父子才好……” 相识至今,齐枫宇一直憨直木讷,不善言辞,见他如此,春晓也觉由衷喜悦,看来,他是真的将过往都放下了罢。 听说春晓要修房开店,秦少甫赶紧打发了秦伯过来帮忙,秦伯这次的表现再次让春晓刮目相看,只见他围着宅子转了一圈,竟然拿出纸笔,一丝不苟地画了一张草图,随后去镇上雇了一名小工,两人依照图纸大干起来。 秦伯和工人白天改造围墙,齐枫宇晚间过来打整厨房,帮春晓额外盘了一座炉灶,不过十天工夫,整座宅子便已修整一新,从前的院子大半变成了门面,与厨房直接相通,经过一条小小的曲折回廊,方可到达自家房屋。秦伯细心地保留了那架秋千,又在原本的死胡同处建了羊圈,开了菜园。 第六十二章 故友来访 春晓带着春华,采买回成套的餐具桌椅,待到市集开放,又去精心挑选了一只壮实的奶羊。 吉日选在腊月初六,秦少甫一家特意过来道贺,欢声笑语、爆竹噼啪,春晓的奶食铺子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铺子开了几日,一切都很顺利,春晓逐渐摸清了门道,每日清早起床挤奶,上午制作,午后开始售卖,以两只奶羊当日的产奶量为准,卖完即止。 有了店面之后,春晓开始提供热热的姜汁撞奶,后来又琢磨着做成了奶茶,推出之后同样大受欢迎。 转眼到了年末,店里已经有了不少熟客,根据镇上的惯例,正月里各家店铺都不开门,客人们便趁着铺子仍开,纷纷过来捧场,春晓一时格外忙碌,幸好秦少甫早有安排,腊月十五之后就给春华放了假,还时常吩咐秦婶过来帮忙,有他们从旁协助,倒也不觉怎样劳累。 腊月二十九午后,春晓正准备开店,大门上忽然传来几声轻叩,她上前开了门,看清面前二人,忍不住惊喜叫道:“贺二公子,芷萱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贺青源但笑不语,梁芷萱却娇嗔道:“我们大老远地来了,妹妹却让我们在这露天地里冻着,真真好生无礼。” 春晓忙将他们让进店内,手下不停,先将本已十分洁净的桌椅擦了又擦,随后端来热热的奶茶和姜汁撞奶,分别放在贺青源和梁芷萱面前。 贺青源好奇地端详着碗里那浅褐色的奇怪液体,随后闻了又闻,却迟迟没有张口,梁芷萱倒是落落大方,舀起一勺撞奶送入口中,随即惊喜说道:“这个真好,一口下肚,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 贺青源听了,也端起茶碗尝了一口,细品了片刻,缓缓点头:“春晓姑娘心灵手巧,真是做什么成什么,贺某佩服。” 梁芷萱此时狡黠一笑:“春晓妹妹让你佩服的,恐怕还不止这一样吧……” 此言一出,贺青源竟然朗声大笑,口中的奶茶随之喷得到处都是,他良久才止住笑声,看看一头雾水的春晓,歉然说道:“抱歉抱歉,是贺某唐突了,还请姑娘原谅。” 春晓见多了他的跳脱举止,便也不去深究,擦净桌椅上的奶茶污渍,向梁芷萱亲热说道:“姐姐既然出来,怎么不带浥尘一起?难得今日有这么好的阳光。”梁芷萱听了笑道:“我倒是想过带上尘儿的,但忆起当日她在你怀中的情态,不知怎么就吃味起来,她现下已经懂些事了,若是再见到你,还不知会如何呢!” 贺青源本已收敛了笑容,此时竟又笑了出来:“呵呵,这吃味之人,又何止你一个呢……” 听他说得古怪,梁芷萱望向自己的眼神又颇有意味,春晓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想了半晌,还是将话题转回梁芷萱身上,温和笑道:“姐姐最近身子可好,奶水还够吃么?” 梁芷萱闻言,忽然将脸一板,对贺青源说道:“咱们带了那许多礼物,如何还不让他们送进来?你是成心要给春晓妹妹招惹是非么?” 贺青源听了,忙不迭地放下茶碗,快步走出门外。梁芷萱向外略张了张,转向春晓,有些羞赧地问道:“说起这个,我一直想问妹妹,我生产已然五月有余,为何还不见月信?还有,如何,如何才能避免再有喜呢……” 春晓面色一红,也低声答道:“月信之事无妨,本就恢复得有早有晚,拖上一年也是有的。至于如何避免有喜,我现下也并无把握,只能暂且教给姐姐一个不甚牢靠的法子……” 将安全期的计算方法细细讲给梁芷萱听了,春晓接着说道:“此法难免有所疏漏,姐姐不如再去寻些郎中问问,看是否有偏方可用。” 梁芷萱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温柔笑意:“好,如此我就放心多了。这几个月来,我总是胆战心惊的,还连累青源受苦……” 说到此处,她自知失言,忙用绢帕掩了口,连洁白的颈项都跟着红了起来。 春晓也愈发羞涩,心中不免生出些欣羡与感慨,贺青源对梁芷萱爱得痴缠,却能隐忍至此,足见他用情之深,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二人正有些尴尬,贺青源已经带着两名家丁进了门,他们怀中、手中满是各色物事,除了绸缎布匹、精巧点心,还有许多笔墨诗书。 梁芷萱站起身来,笑吟吟地一样一样拿给春晓看:“点心自不必说,这些布匹是给春华的,还有这笔墨,为了它们,青源前些时日特意去了一趟江南……至于这月白色带墨竹的料子,则是我一眼就看中了的,待到开春,妹妹拿去裁两条裙子吧。” 见春晓尚有推辞之意,梁芷萱微微嘟起红唇,有些不满地说道:“无论好坏,这些物事都是我亲手所选,莫非妹妹仍看不上么?如此看来,今后还是拣些真金白银罢!” 春晓无奈,只得称谢收下,三个人又闲聊了一刻,梁芷萱款款站起,歉然说道:“你我姐妹多日不见,本该好好叙叙的,只是我出来久了,需得回去给尘儿喂奶……” 春晓连忙站起,温和笑道:“姐姐折煞春晓了,应该是我去看望姐姐和浥尘才是,劳烦姐姐跑这一趟,春晓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将他们送到门口,贺青源忽然想起什么,返身说道:“春晓姑娘,后来我大哥可曾来过?” 春晓迷惑摇头:“不曾……怎么,莫非彩月姐姐有什么事么?” 贺青源淡淡一笑:“事情倒是没有,只是最终仍是得了个女娃,贺家主母心中难免不悦罢了。我还以为,大哥又会来此寻你,讨要什么生子良方呢。” 听他说得轻蔑,再想想李婶和彩月,春晓心中有些不忍,便轻声说道:“这传宗接代之事,其实半点由不得自己,生为女子,已然颇为艰难,贺二公子且宽厚些吧。” 贺青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沉吟半晌,缓缓点头:“贺某本来也懒得理会这些,只求与芷萱相携到老……好,我就听姑娘一句,从此将那些事情全部放下便是。” 第六十三章 冬日暖意 目送梁芷萱的马车远去,春晓回到店里,忙到傍晚方歇。 这个清朗的冬日夜晚,不知为何,春晓辗转反侧,却久久不能成眠。旁边榻上春华的呼吸早已均匀沉实,春晓索性披衣而起,来到清幽的回廊之中。 夜风森寒,春晓不由抱紧双臂,正琢磨着回房添件衣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极其不悦的男声:“深更半夜,你不好生安睡,跑出来吹风作甚?” 春晓受惊回头,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倚靠在廊柱之上,只是夜色深沉,看不分明。 见她茫然无措,那人轻声嗤笑:“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月余未见,姑娘竟已不认得程某了。想来也不奇怪,姑娘与那山贼相处欢洽,眼中自是容不得旁人。” 春晓闻之气结:“你……你这人说话怎么如此难听?齐大哥为人坦荡,现下也已不是什么山贼了,倒是你,趁着夜深跑到这里来,究竟意欲何为?” 夸赞齐枫宇的话一出口,程松朗蓦地站直身体,一步步逼近过来,春晓顿觉四周寒意更盛,阴冷迫人。 在她面前半步处站定,程松朗定定望着春晓,沉声说道:“你当真觉得他好?他为了你,连山寨都可以不要,你很动心?” 春晓又急又气,不觉落下泪来。混乱之中,她蓦然挥拳打上他的肩头:“不许胡说!你,你,你这人好不自重!” 程松朗顺势捉住她的手腕,看清春晓脸上蜿蜒的泪水,他不由一怔,随即轻叹一声,拥她入怀。 寒风肆虐,他的怀抱却十分温暖,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药香,春晓忽然有些晕眩,只得放弃了挣扎,乖乖倚上他的肩头。 程松朗轻轻抚过她的秀发,柔声说道:“莫要再哭了,冬日的夜风太硬,当心吹伤了脸。” 春晓却哭得更加厉害,抽噎着说道:“你,你这人究竟怎么回事,你是特意来戏弄我的么?” 程松朗扶起春晓,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愈发轻柔:“天地可鉴,究竟是我戏弄你,还是你戏弄我?你只见你齐大哥清减,如何却不见我憔悴?” 春晓闻言一怔,细细看去,程松朗果然瘦了一些,而且面带倦意,眼睛也不似从前清亮,便顾不得许多,心疼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最近累得紧么?” 程松朗露出笑意,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无妨,一看到你,我便什么苦楚都忘了……” 心神普定,春晓此时觉出羞赧,忙用力将他推开,见他满脸不解,又不禁有些好笑,思前想后,低声说道:“夜深了,我要休息了,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程松朗点一点头,迟疑片刻,低声问道:“正月家中事多,这几日我怕是无法出来,元夕那日再来看你可好?” 听到“元夕”二字,春晓的面色不由又红了几分,只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便走。 程松朗却伸手将她拦住,将自己的披风覆上她的肩头:“我送你。” 这个举动实在太过肉麻,春晓强忍笑意,任由他护着自己走过仅有几步的回廊。 在卧房门口站定,她除下披风还回,不敢再与他对视,只低头说道:“你也早些回去吧,保重。” 将房门关好,春晓倚在门后,回想方才种种,心跳不已。过了一刻,她忍不住开门去看,廊下夜风盘旋,却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除夕这天,春晓早早炖好了肉,蒸了一锅豆包、一锅开花馒头,又包了百十个大馅儿水饺。吃过午饭,她将豆包和馒头分成两份,打成两个包裹,让春华先给秦先生送了一份。 到了傍晚,乡民们大多回到家中筹备年饭,街上骤显清冷。春晓正在家里等得心焦,齐枫宇终于领着红宝上了门,看着红宝冻得通红的脸蛋,春晓忍不住嗔怪道:“今日是大年夜,街上本就没有什么人,你为何不早些过来呢?却让红宝白白跟着你受冻。” 齐枫宇只是淡淡一笑,红宝却站出来为爹爹鸣不平:“春晓姐姐,你误会我爹爹了,我们本打算午后就过来,谁知山上来信,说是有位叔叔打猎伤了腿,爹爹便赶去给他送了些伤药银钱,这才耽误了行程……” 春晓不觉失笑,伸手抚着红宝整齐的额发,温和说道:“这也不能怪我啊,谁让那个闷葫芦总是一声不吭呢。嗯,还是红宝最好了,心直口快,说话做事都爽利得很。” 说着,她将另外那份吃食交到齐枫宇手上,又额外加上几条酥鱼、一碗炖肉。见红宝和春华难分难舍,春晓迟疑片刻,轻声说道:“不如你们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大家一起过年,也好热闹些。” 红宝听了眼睛一亮,巴巴地望向爹爹,齐枫宇却缓缓摇头:“不用了,我也在家里备了不少吃食,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春晓手上:“当了大半年的兄长,却不曾送过像样的东西给你,那日在集上见到,觉得与你尚算相衬,就买了下来……” 春晓打开荷包,里面却是一根雕着翠竹图案的银簪,通体简洁,并无多余装饰,却显得颇为清雅。想起梁芷萱送的那匹布料,春晓不觉莞尔,若是穿上那布料做的衣裙,再配上这根银簪,倒的确相衬得紧呢。 她旋即又有些迟疑,齐枫宇虽然说得坦荡,但若是收下,实在有些师出无名,可若是不收,又难免显得自己小人之心…… 正在犹豫,红宝凑了过来,嘻嘻笑着说道:“春晓姐姐,你莫听爹爹那套,他只管说得好听,又哪里有这么好的眼光呢!要不是我一眼看中,他就是把梅林镇整个翻过来,怕是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物事送你。” 春晓不觉莞尔,见她露出笑容,齐枫宇心中一松,又掏出一串铜钱递给春华:“春华,这些铜钱你且拿去,算是大哥给的压岁钱。” 第六十四章 心有所感 见春晓并无反对之意,春华欢喜地接过铜钱,又凑过来看姐姐的银簪,春晓看向红宝,却见他委屈地扁着嘴,急忙快步走进卧房,取了两件崭新的棉袄出来。 将棉袄在红宝身上比了比,春晓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和春华年龄相近,因此我便自作主张,依照春华的身材帮你也裁了一件。嗯,我看着尺寸正好,这两个颜色也都适合,喏,你自己选一件吧。” 红宝又惊又喜:“这棉袄是给我的?唔,摸上去好软好舒服呢……” 春晓含笑答道:“是我年前就请师傅做好了的,你和春华一人一件,原本想着待会儿吃过年饭再拿出来,新年穿新衣么。” 红宝摸摸左边这件藏蓝色的,又瞅瞅右边这件沙褐色的,揪着棉袄上的盘扣不肯松手:“可是,可是两件都很好看啊,我也不知该选哪件才好……” 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春晓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正热络,店门忽然被人大力砸响,只听一个男声带着哭腔喊道:“袁姑娘,袁姑娘,你快去看看我媳妇吧!” 春晓不由一惊,莫非又是哪家的产妇出了状况不成?她和齐枫宇对视了一眼,示意他带着红宝从后墙离开,自己则快步出去开了店门。 门外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衣衫虽旧,却被精心补缀过,而且浆洗得甚是洁净。春晓认出他是镇上卖馒头包子的刘二,当日尚未开店之时,她的奶食摊位就设在他的面点摊旁,刘二对她也一直颇为关照,如今见他满头汗水、表情慌乱,不免也有些着急,忙关切问道:“刘叔,您先别急,有话慢慢说,婶子她怎么了?” 听春晓问起,刘二一个堂堂男儿,竟然将嘴一咧,“呜呜”哭了起来:“袁姑娘,实不相瞒,我们夫妇多年无子,我媳妇她,她已经掉过好几个孩子了……” 哭了一阵,他稍稍平静下来,抹抹脸上的泪水,接着说道:“我媳妇现下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本想着很快就有儿子抱了,谁知,谁知她刚才又见了红……” 春晓听了心里一沉,四个多月还会流产,而且还一连流了几次,莫非竟是习惯性晚期流产么? 想着产妇可能大出血,她顾不得许多,叮嘱春华几句,胡乱披上一件衣服,就跟着刘二向他家中跑去。 进了刘二家的卧房,一名瘦弱的中年女子正倚在床头哀哀哭泣,身下仍在流血,她却全然不顾,仔细看去,手上竟然还捧着一个业已成型的胎儿。 在现代时,田锦华虽然见过不少生死惨状,却仍被眼前的情景吓住,随即一阵心酸,稳了稳心神,上前柔声说道:“刘婶,我知道你心里苦,但只要保全了大人,孩子总是会有的……你听我说,你现下还在流血,先躺下让我瞧瞧吧。” 刘婶闻声转头,表情瞬间变得非常惊恐:“你不是那个巫医吗?你来我家干什么?你,你是来抢我的孩子的?!出去,你赶紧给我出去!”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胎儿护在怀中,伸手抓起榻上的被褥木枕,一股脑地向春晓扔了过来。 刘二见势不妙,急忙上前将妻子抱住,苦苦劝慰道:“翠娥,翠娥,你刚刚小产,现下切莫动气……袁姑娘虽是巫医,医术却是极高明的,你忘啦,学馆的秦夫人不就是她亲手接的生么……来,你乖乖听话,先让袁姑娘帮你瞧瞧……” 刘婶却仍是不停挣动,并且拼命大喊起来,及至最后,嗓音都喊破了,忽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春晓急忙上前查看,帮她在肚腹上反复按摩。过了两刻,鲜血终于止住,春晓让刘二烧了开水,帮刘婶清洗了身体,又仔细检查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忙完这些,春晓转向刘二,皱眉问道:“刘叔,婶子前几次怀胎,也都是这个月份出的事么?” 刘叔木然点头,低声答道:“大抵都是四五个月的样子,只是这回更早了些……”春晓望着刘婶惨白的脸色,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刘婶极可能是由宫颈机能不全引起的习惯性晚期流产,若在现代,只需做个简单的宫颈环扎手术即可,断不会受这许多苦楚…… 转头看去,刘二正望着那个胎儿发呆,脸上无悲无恨,只有茫然。春晓愈发心酸,迟疑片刻,凑近刘二轻声说道:“刘叔,婶子怀胎四月有余,如今滑胎,对身体伤害极大,您可知如何照顾么?” 刘二凄然点头:“知道。之前几次,郎中们已经叮嘱过我了……” 见他眼中含泪,春晓轻咬樱唇,忍了半晌,还是毅然说道:“刘叔莫要难过,对婶子的病情,春晓已经多少有了些估量,待她身体恢复,我自会过来诊查,若诚如春晓所料,待婶子下次有孕,我便会前来施法,让她撑到足月生产……” 刘二听了睁大双眼,惊喜说道:“此话当真?袁姑娘,你,你当真有这样的本事?” 春晓羞涩一笑:“我虽是巫医,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何况现下尚未确定婶子病症为何,一切都要待到她身体恢复再做打算。刘叔,您千万好生照顾婶子,保全了大人,还发愁没有孩子么?” 刘二千恩万谢地送春晓出来,回到家中已近亥时,春华正站在门前翘首张望,见到姐姐,瞬间露出安心笑容,上前拉住春晓不放。 春晓嘱咐弟弟先去看书,自己径自去了厨房。她洗净双手,将早已备好的材料放入锅里翻炒,很快做好了四道菜肴。 饭桌之上,姐弟俩有说有笑,外面又鞭炮声四起,倒也不觉冷清。 吃到一半,春晓煮了水饺,分成两盘端到桌上,她将右手那盘摆在弟弟面前,连声催促道:“快趁热吃,多吃几个。” 春华仔细瞅了那水饺几眼,用筷子点着其中一只,俏皮说道:“姐姐,你真是明人不做暗事,包吉祥饺子还要带出幌子来,说吧,这里面包了什么,又是铜钱么?” 第六十五章 悦己者容 看看那只明显鼓胖些的水饺,春晓也不觉失笑,微微抿着樱唇,夹起水饺放进春华碗中:“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啰嗦,说了让你吃,你只管吃便是了……” 春华笑得眯起双眼,夹起水饺小小咬了一口,一只红艳艳的枣子便露出头来。 春华不免有些惊讶,眨着眼睛看向姐姐:“咦,今年怎么变了规矩,敢问姐姐,这红枣可有何寓意么?” 春晓在他手上轻轻打了一下,佯嗔道:“既是咱们姐弟一处,便将那酸腐文人气收了吧。其实我也并未多想,只是觉得枣子本身便是红色,吃起来又甜甜蜜蜜的,岂不比那千万人摸来摸去的铜钱强得多么?” 听到“甜甜蜜蜜”四个字,春华不由睁大了眼睛,略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只是埋头吃饭,若有所思。 忆起元夕之约,春晓心中喜悦甜蜜,并未注意到弟弟神情的变化,两人吃过晚饭,春华先去睡觉,春晓收拾停当,待他睡得熟了,悄悄在妆台前坐下,将仅有的几件首饰放在发上反复比对,后来索性将长发打散,重新梳成高高的云髻。 当日出嫁之时,春晓已然上了头、开了脸,后来回到叔父家中,原本仍想依照春彩的模样,梳回未嫁女子的发式,怎知却被杨氏狠狠奚落了一番。 无奈之下,春晓只得草草梳成双螺髻,想想毕竟嫁过一次,又将刘海儿梳起,露出额头,后来觉得这个发式简洁利落,便一直沿用至今。 想起往事,春晓忍不住叹了口气,旋即打起精神,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觉得云髻太过端丽,又将发髻拆散。 苦思半晌,她忽然想起87版红楼里那些别致发式,又联想到语文课本上的《陌上桑》,忽然灵机一动,有样学样,梳了一个纤柔娟秀的倭堕髻。 望着镜中平添妩媚的自己,想起程松朗满含情意的热烈眼眸,春晓蓦地面上作烧,慌手慌脚地将头发打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前躺下,拉过被子将头紧紧蒙住。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低低的叩门声,春晓心中一惊,春华也蓦地翻身坐起,春晓这才知道弟弟一直不曾睡着,顿时将脸红透。 稳了稳心神,她轻轻起身,将头发绾好,向春华说道:“莫要慌张,若是贼人,便没有先敲门的道理了,待我出去看看再说。” 春华却紧紧拉住姐姐衣角:“我也去,我不放心。” 姐弟俩相携来到大门之前,春晓看了弟弟一眼,伸手将门闩拨开。 将门打开一条缝隙,看清面前的男子,春晓顿时松了口气,忙将门扇开得更大些,让那人侧身进来。 齐枫宇返身关紧大门,关切问道:“方才那人找你何事?可曾为难于你?” 春晓摇了摇头:“无妨,方才是位相熟的大叔,家里的女眷临时有些生产之事,请我过去帮忙。” 齐枫宇“嗯”了一声,迟疑片刻,低声说道:“如此,我就先回去了,适才来得匆忙,也不知红宝盖好被子没有……” 转过身去,他又回过头来,声音愈发低沉:“正月里乡民闲适,我和红宝不便来此,你们多多保重。” 略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听说元夕当日镇上要办灯会,到时你若得空,便去镇上寻我们吧。” 春晓听了低下头去,低声答道:“我,我元夕那日与一位朋友有约,故而并无去看灯的打算……” 齐枫宇仍背对着春晓,因此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沉默良久,点头说道:“也好,那灯会原本也没什么看头……” 说完,他拉开大门,快步离去。 齐枫宇走出很远,春华仍站在原地不舍张望,春晓见了轻叹一声,上前揽住弟弟肩膀,柔声说道:“快去睡吧,明早还要去给秦先生拜年呢。” 春华不情不愿地返回房中,见他仍是闷闷不乐,春晓灵机一动,刻意夸张地叫了出来:“哎呀,明日便是初一,咱家的春联还没着落呢!” 春华看了姐姐一眼,怏怏说道:“姐姐可是忙糊涂了么?当日我不是早早便与先生商定了一幅春联,带回家时,姐姐还直夸我字写得好呢。” 春晓莞尔一笑,温和说道:“如此,便快去把那春联拿出来贴上吧。一想到明日街坊四邻都能看到你的墨宝,我这当姐姐的,心里着实欢喜得紧。” 此时春华方转了心绪,姐弟俩兴兴头头地贴了春联,又点亮春晓事先备下的两只灯笼,这才回房安歇。 春华很快沉沉睡去,春晓抱膝坐在榻上,望着渐渐发亮的天色,想到程松朗行踪飘忽,不觉有些心烦。如今生活渐渐安稳,春华的学业也步入正轨,而自己也已经真真切切地满了十六岁,不仅遭人悔婚,还顶着“巫医”、“不祥之身”的名号,心上人又行事诡谲,照此发展下去,莫非又要当个剩女不成? 初一早上,一夜未眠的春晓带着弟弟到门口热热闹闹地放了一挂鞭炮,回来吃过饺子,让春华换上崭新的衣服鞋帽,自己也精心装扮了一番,还特意薄施粉黛,掩去了满脸倦容。 喜气洋洋地来到秦家,秦伯秦婶早已在门外等候。见到秦伯,春华倒头便拜,口中朗朗说道:“徒弟袁春华给师父拜年!” 秦伯面上露出难得笑意,赶忙伸手扶起春华,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说道:“半月不见,你好似又长高了些。如何,近日可曾腿疼?可有认真练习?” 春华听了大力点头:“嗯!春华一直记着师父的叮嘱,每日早上练习桩功、舒展筋骨,午后研习拳脚兵法,不曾有一日懈怠。” 秦伯闻言缓缓点头,随即忽然打趣道:“一日不曾懈怠?那今日又怎么说?莫非今早你也练了功不成?” 春华不由面红耳赤,嗫嚅良久,嘟起嘴巴说道:“师父,您使诈……放假那天您明明说过,时逢新年,要我多帮姐姐做些家事,好生将养身体……” 第六十六章 阖家团圆 将他当真委屈,秦婶连忙插进来说道:“好啦,你这老头好不知羞,怎么跟小孩子计较起来了!先生还在里面等着呢,你们快些去吧,我们娘们也好说说体己话。” 秦伯依言带着春华向书房走去,秦婶拉住春晓双手,笑吟吟地说道:“咱们不理他们,只管坐着吃点心喝茶,待小少爷睡醒了,姑娘再去看望夫人和小少爷吧。” 春晓跟着秦婶来到小厅,桌上已经摆了不少果脯点心,秦婶麻利地沏好一壶香茶,拣出一只白瓷茶盏,给春晓倒了满满一杯。 两人随意坐着,秦婶一直笑望着春晓,反弄得春晓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放下茶盏,轻声问道:“秦婶,您如何这样看着我,可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秦婶闻言笑得更开,快言快语地说道:“哎呀,你看看我,一把年纪的人了,心里却连半点事情也藏不住……”随即坐得更端正些,正色说道:“春晓姑娘,我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往,若有开罪你的地方,还请姑娘多多原谅。姑娘的样貌自不必说,才学、人品我也都看在眼里,平日跟亲戚邻里走动之时,也知道有几个与你年纪相当的好男子,便有心替你做个媒……不知你现下可有心仪之人么?” 春晓闻言粉面微红,踌躇良久,并不答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秦婶见状有些惊讶,忙凑近了些,关切问道:“他是哪家的公子,现下做什么营生?” 春晓听了眼神一暗,轻咬樱唇低下头去,思前想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委屈起来,不知不觉便红了眼圈。 秦婶皱起眉头,思忖片刻,低声说道:“春晓姑娘,姻缘之事非同小可,切莫只看相貌身家,还要多看品行秉性才好。有些男子生就口甜舌滑、风流倜傥,能哄得你一时开心,却并非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春晓忍住泪水,勉强笑道:“多谢秦婶提点,春晓都记下了……”旋即将话题岔开:“时候不早了,小少爷该起来了罢,这些时日未见,春晓心里惦念得很。” 秦婶也重新露出笑容,起身说道:“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先去看看夫人可曾起身。” 过了一刻,秦婶回转身来,将春晓引入秦夫人的卧房。 秦夫人正给儿子穿衣,见春晓进来,露出和煦笑容,温和说道:“妹妹快坐,都怪姐姐慵懒,让妹妹久候……”春晓依言坐下,伸出手指逗弄着孩子粉嫩的面颊,微笑说道:“居安现下能吃不少东西了吧,除了蛋黄米汤,细碎些的青菜和面条也使得的。” 秦夫人含笑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凑近春晓问道:“妹妹,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的奶水忽然少了许多,莫非是年纪太大的缘故?” 春晓略一思忖,皱眉问道:“姐姐方才说自己慵懒,这话怎么说?” 秦夫人面色一红,低声答道:“近半个月来,我身子懒得很,时常觉得困倦,早间总是睡到很迟才能起身……” 春晓睁大眼睛,迟疑片刻,轻声说道:“姐姐若是如此贪睡,兼之奶水变少,应该,应该是又有喜了……” 秦夫人此时恍然大悟,随即满面绯红,低头想了半晌,有些发愁地说道:“那该如何?我已经有了居安,并无再生产的念头……” 春晓沉思了一会儿,想想秦夫人年纪太大,两次怀孕又间隔太短,上回生产时胎儿的体重达到九斤,也不知孕期血糖水平如何,便缓缓点头:“嗯,如果夫人当真不想要,跟先生商量过后,可以找位郎中开付汤药吃。只是,这孩子毕竟也是你们的骨肉,还望夫人仔细权衡……” 两人又倾谈了很久,转眼到了中午,秦婶来请他们过去用饭。 春晓急忙起身婉拒:“不用麻烦了,家里有不少水饺,还有昨晚的剩菜……” 秦夫人却将她双手拉住,柔声说道:“这就是妹妹不对了,这大过年的,既是一家人,如何又不一起吃顿团圆饭的道理?何况少甫说过,许多时日不曾过问春华的功课,今日要好好考他一番,你们还是吃过午饭再回去吧。” 春晓无法,只得随秦夫人去了堂屋,桌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菜肴,过不多时,秦少甫也带着春华进来,大家围坐在一处,吃饭说笑,好不热闹。 饭后又和秦夫人闲谈了一阵,告辞出来,春华也已在两位老师处检查完了功课,蹦蹦跳跳地跑出书房。 见他满面春风,春晓含笑说道:“看你那得意的样子,准是先生又夸奖你了罢。” 春华也不虚让,嘿嘿笑道:“是啊,先生说,我的文章比上月又进步了,还说他在我这个年纪时,学问远不及我呢。” 春晓瞪他一眼,佯嗔道:“先生那是为了给你鼓劲罢了,你如何便当真了呢?一味自夸,知不知羞?” 春华听了嘟起嘴巴:“我懒得跟你计较,不信你去问先生好了。” 姐弟俩正在斗嘴,秦少甫也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春晓姑娘过谦了,你这位弟弟原本就是人中龙凤,秦某现下每每惶恐,担忧自己才疏学浅,反而耽误了他……” 春晓被他的话唬住,未及回答,春华已经急得跑上去抱住秦少甫双腿:“先生如何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春华哪儿都不去,只做您一个人的学生!” 秦少甫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微笑不语,良久轻叹一声,低低说道:“傻孩子,你怎不想想,这梅林镇之外,尚有一番怎样的广阔天地,又有多少才华横溢之人……秦某并无贪念,无论你师从何处,只要将来有了出息,便是我最大的造化了……” 从秦家出来,春华有些闷闷不乐,春晓知道弟弟被秦少甫的一番话触动了心事,想想却又无法劝解,只得一路沉默前行。 回到家里,春华就把自己关进房间,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春晓犹豫半晌,自去厨房忙碌,想到未来,不觉也有些茫然。 第六十七章 元夕之约 过了两日,春晓听闻秦夫人到底还是服药堕了胎,心中挂念她的身体,便提着一篮鸡蛋前去看望。走进内堂,秦婶正坐在秦夫人卧房门前默默垂泪,春晓见了一惊,忙赶过去问道:“秦婶,您这是怎么了?” 秦婶微微摇头:“我并没有怎样,只是想起二少爷被活活打掉,心里有些不忍罢了……” 春晓心下了然,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劝解,只得自己坐了,默默陪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秦婶擦去泪水,勉强笑道:“不过也好,夫人这样的年纪,若再生产一次,怕是要吃更多的苦头……”她站起身来,歉然说道:“你看我,光顾着自己难过,怠慢了贵客,春晓姑娘,你且进去吧,夫人刚请郎中过来诊了脉、抓了药,现下应该还没睡着。” 走进卧房,秦夫人斜倚在榻上,也正拿着绢帕拭泪,面色有些苍白。 春晓在床边坐下,柔声劝慰了一番,秦夫人渐渐回转过来,叹息着说道:“拿定主意时也不觉什么,但当真将那孩子打了下来,心里却又一阵阵伤心难过……罢了,或许我这一世注定只得居安一个,只能更加用心照顾,将他好好抚养成人……” 从秦家出来,春晓一路走一路叹息。对于古代女子来说,怀孕生产几乎是贯穿人生大半的主题,若能像现代那般,有些效果可靠的计生用具,她们该少受多少苦楚折磨…… 元夕当日,不知是否机缘巧合,春华午后便被秦先生叫去吟诗作对,而且说好晚间即在秦家留宿,春晓独自在家,百无聊赖、心神不属,不时抬头去看天色,从院中走到房里,又从房里走到院中,及至末尾,自己也掌不住笑了出来,索性在榻上躺倒,蒙头便睡。 谁知这一觉竟睡得颇为深沉,再睁开眼时,天色已近黄昏,外面已经有些人声,隐隐听得乡民呼朋唤友,相约去镇上看花灯。 春晓思量半晌,找出年前新做的那身藕荷色衣裙换上,拿起鲜少使用的胭脂香粉看看,仍原样放了回去,只略画了画眉。 对镜梳成了倭堕髻,却发觉并无适宜的首饰可供搭配,想起墙外的腊梅开得正盛,春晓走到院中,踩着板凳折下一枝,选出一朵簪在发上。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朵,却清香盈动,久久不散,再看那花枝之上含苞待放的几朵,点点鹅黄、莹润清雅,春晓心中喜欢,便找只瓶子将花插好,摆在妆台之上。 天色渐渐黑了,春晓坐在窗前,满心期待,却又惴惴不安。她忽然有些忧虑,那人行踪飘忽,莫不是早已忘了今日之约吧…… 戌时刚过,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爆竹脆响,春晓吓了一跳,起身推开房门,却见程松朗已然坐在廊下,不时点燃一枚爆竹抛向半空。 望着他孩童般的举动,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程松朗并不回头,又点着一枚爆竹扔出,口中说道:“有什么奇怪,我当小孩子时,又不曾玩过这些……” 听他语气颇为落寞,忆起去年元夕初见时的情景,春晓心中一动,刚要说话,程松朗已经转过身来,他微微一怔,上下打量春晓片刻,低低笑道:“你着意装扮过?可是为了见我么?” 听他说得直白,春晓又羞又气,转身便走,程松朗忙伸手将她拦住,摇头苦笑道:“说句玩笑便恼了,你的气性也忒大了些!” 春晓仍是不停挣动,程松朗无奈,只得放她离开,只在背后说道:“为了今日之约,我寅时便早早出门,一路辛苦赶路,请姑娘多少体恤我些罢。” 春晓不由停下脚步,迟疑片刻,转身说道:“要我不恼却也容易,只是你再不能说那些轻狂话了,你可能做到么?” 程松朗连连点头,上前拉住春晓双手,低声说道:“今夜月色甚好,镇上的灯会也极热闹,不知你有何打算?” 春晓思忖半晌,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我没有想过……” 程松朗将她的手牵得更紧,柔声说道:“我却知道一个极好的去处,你随我来。” 大门外的暗影之中,一匹高大的骏马静静站立,程松朗将春晓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一拉缰绳,马儿便飞奔而去。 与前次不同,这回坐在马背之上,被程松朗轻轻圈在怀中,春晓只觉满心甜蜜,虽然羞涩,却忍不住想与他再接近些。程松朗似乎洞悉了她的心事,蓦地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不用怕,此马名唤腾云,已经跟我了整整三年,它最通人性,绝不会伤人半分……” 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愈发轻柔:“冷么?要不要让腾云再慢些?” 他身上的热力和药香将怀中人完全包围,春晓红着脸摇摇头,安心地倚靠上他,微微闭上眼睛。 过不多时,程松朗拉住缰绳,口中“吁”了一声,腾云停下脚步,春晓抬头看时,却已来到了一个开阔的所在,四下只有片片荒草,以及几棵高大茁壮的树木。 不等春晓说话,程松朗忽然将她拦腰抱住,脚下发力,腾空而起。 春晓猝不及防,唬得紧紧闭上双眼,只听耳边风声呼啸,再睁眼时,却已来到了其中一棵大树的顶端,此处颇为宽敞,不远处的树杈之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鸟窝。 正在讶异,程松朗已经松开双手,向北方指点道:“你看,那边便是梅林镇的灯会了。” 春晓依言望去,果然,远方灯火流转,游人如织,从高处张望,别有一番情趣。 观望了一会儿,春晓回过头来,学着程松朗的口吻轻声笑道:“此地甚好,你既如此用心,我便不与你计较了罢。” 程松朗哑然失笑,凝望春晓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递到春晓手中:“今日这个发式格外好看,刚好我又带了这支珠钗来,你且看看喜不喜欢?” 第六十八章 最难将息 春晓接过珠钗,拿在手中细看。钗柄是常见的鎏金,钗头乃是五颗珠子攒在一处,加上中间一块蜜蜡色的玉石,做成梅花的形状。 那珠子皆被细细打磨至圆滑,而且颜色颇为奇巧,虽然各色皆备,却非寻常的大红湖绿,红里带着一些酱色,绿中又夹杂一点金黄,仔细看去,中间那块玉石也有些许杂质,却更增风致、浑然天成。 春晓心中已经有了八分欢喜,却微微嘟起嘴巴,将那珠钗抛还回去:“这钗是从哪里得的,模样古怪得很!” 程松朗不禁有些着急,他将珠钗牢牢捏在手中,皱眉说道:“你当真不喜欢么?我倒觉得,比起那些金银珠玉,这钗反而更别致些……” 春晓瞥他一眼,撇嘴说道:“这就是了,分明是你看我身份低微,弄些破烂石头来糊弄我……” 程松朗急得扶住春晓肩膀,高声说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若是看轻你,岂不是也看轻了自己?你有所不知,这些珠子本是一些西域的细巧石头,我见它们颜色讨喜,便选出几块打磨成珠,至于中间那块玉石,更是有些典故……” 他就此停下,颓然放开春晓,低声说道:“这珠钗乃是我亲手所制,自从去年相识,我就想着,找个机会赠送与你……”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春晓已是心跳如鼓,听到后来,更加后悔自己开的玩笑,再顾不得许多,主动拉住程松朗的双手,轻声说道:“我方才是跟你说笑的,其实,其实我心里欢喜得紧……松朗,你,你帮我把它戴上吧……” 程松朗闻言一震,回握住春晓双手,低低问道:“春晓,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春晓面色更红,轻咬樱唇,迟疑片刻,仍是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松朗……” 下一刻,她已被程松朗紧紧拥入怀中,月华如练,花灯盛放,腊梅的香气和淡淡药香混合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 月上中天,灯市散去,程松朗将春晓送回,两人恋恋不舍,依依惜别。 春晓正在惆怅,程松朗帮她理了理鬓发,将那朵已经打蔫的腊梅取下,忍不住轻叹一声:“鲜花虽好,只是花期未免短暂,惹人悲戚,以后还是不要戴这些了罢。” 春晓被他的话触动心事,抬手摸摸发上的珠钗,低头思忖半晌,幽幽说道:“鲜花尚且如此,何况人呢?所以才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程松朗听了微微皱眉,却并不接话,转而说道:“很晚了,后半夜甚是寒冷,你快些进去休息吧。” 春晓定定望了他片刻,见他只是垂首不语,便也不再强求,苦笑说道:“好。你……路上当心。” 说完,她快步走进大门,返身将门紧紧关上。外面一片静寂,春晓掩住嘴唇,堪堪忍住即将出口的呜咽,却再也没有开门探看的勇气。对她而言,这个人,也许注定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吧。 新年过后,春华依旧每日去学馆读书习武,春晓忙着打理店里的生意,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齐枫宇和红宝时常过来送些新鲜菜蔬,程松朗却再也没有来过。 算算刘婶小产已有月余,春晓去镇上买了半斤红糖,提着来到刘二家中。 刘二正在和面,来开门时,身上、发上片片斑白。见是春晓,他惊喜笑道:“袁姑娘?怎么是你?” 将她让进院子,刘二忙着掸去身上粉尘,打来清水洗净两手,为春晓酽酽地沏了一杯茶。 春晓四下望望,温和说道:“如何不见婶子?她的身子可大好了么?” 刘二闻言神色一黯,勉强笑着说道:“身子已经无碍了,只是时常伤心啼哭,今日一早,我见她又拿着给孩子准备的肚兜发呆,便劝她去姐姐家串门了……” 春晓点了点头:“我今日来,是想履行先前的承诺,帮婶子诊查一番,既然婶子不在,那我改日再来吧。” 春晓刚刚起身,院门一声轻响,一个更年长些的妇人搀着刘婶走了进来,见妻子脸上犹有泪渍,刘二连忙上前搀扶,妇人在一旁站定,重重叹道:“阿二啊,若让我说,你不如将手头的生意放一放,多带翠娥出去走走罢。说来真是可怜,我们两个在家里聊天聊得好好的,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外面追跑打闹,翠娥一听,当即就大哭起来……” 刘二听了揽住妻子,两人相对垂泪,那妇人见了,也忍不住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连连摇头叹息。 转头看到春晓,妇人惊奇地睁大眼睛,指点着说道:“咦,你,你不是那个巫医袁春晓么,你到我弟弟家来做什么?” 见她颇有戒备之意,刘二急忙过来解释:“姐姐,你莫要误会,是我请袁姑娘过来给翠娥诊病的……” 刘婶此时回过神来,忽然抓起墙边的扫帚,大力向春晓打来:“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巫医!让你害我的孩子……” 刘二忙将妻子抱住,示意春晓快走,春晓却略定了定神,在几步之外站定,朗声说道:“婶子好生糊涂,不论巫医郎中,只要医得了病,自然便是好的。怀胎四五个月,已然有了胎动,这些活生生的婴孩,若只因为婶子身体的缘故便白白流掉,身为娘亲,怎不心痛万分!婶子,您就算不信我,为了孩子,也姑且一试吧!” 刘婶被她说中心事,听到后来,更是放声大哭:“我的孩子啊,我早早便给他们起好了名字的啊……” 刘二的姐姐见春晓气度从容,想着弟弟年纪已然不小,心里不免也有些活泛,便和弟弟一同上前劝解,刘婶渐渐平静下来,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咬牙说道:“好,袁姑娘,我就信你一次……” 春晓让刘婶躺下,身下垫高,立起双腿,自己洗净双手,仔细探查了一番。 诊查清楚刘婶的情况,春晓直起身来,温和说道:“刘叔、婶子,请你们放心,保胎之事并不难为,只是,不拘男女,若是此生只得一个孩子,你们可能接受?” 第六十九章 与君别离 刘二夫妇听了连连点头:“能,能,我们并无奢望,若当真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春晓闻言露出和煦笑意:“那好,春晓定当鼎力相助。只是有件事情还请婶子牢记,此次有孕,需得尽量避免活动,多多卧床。如此,便等婶子怀胎四月之后,再来寻我为她施法吧。” 许是整日忙碌的缘故,春晓只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已入夏,天气日渐炎热,奶食的保存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春晓反复试过,即便是当日挤奶当日制作,到了傍晚,尚未卖出的奶食也会大半腐坏,虽然奶羊由于酷热而减产不少,但正值苦夏,乡民们常常不思饮食,因此还是有不少奶食会被白白浪费掉。更糟糕的是,腐坏的奶食多了,即使每次都深埋进土中肥地,整座宅子还是慢慢散发出阵阵酸腐气息,如此一来,店里的客人也少了许多,令春晓苦闷不已。 见春晓愁眉不展,齐枫宇沉思半晌,自告奋勇地说道:“我从前听祖父说过,据此三百里之外的寒玉山中,有一座极大的天然冰洞,我明日就去寻那山洞,设法带些冰块回来。” 春晓听了摇头苦笑:“即便如你所说,那冰洞据此尚有三百里之遥,待你将冰块取来,只怕早就化成水了,而且你孤身前往,就算拼尽全力,又能取回多少呢?何况此事只是传闻,若你一路之上遇到什么危险,春晓又该如何自处……” 去找秦少甫商量,他也只说听过皇家贵族建造冰库储藏冰块,或者用机械传动流水来降温,寻常百姓只能睡睡石板、冲冲凉水,并无保藏食物的好办法。 那日晚间,春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只觉榻上火热,周身粘腻,鼻端又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酸败气息,不由心浮气躁,索性去了厨房,打来一桶凉水冲澡。 刚刚除下外衣,院中就传来几声轻微响动,春晓急忙拿起外衣草草穿上,抓起门后的粗大擀面杖,将房门轻轻打开。 月明星稀,明净的月光下,一个男子负手而立,春晓一眼认出,那竟是多日未见的程松朗。 不知为何,一见到他,春晓便觉一阵清凉,与此同时,心底的委屈一涌而上,她紧咬樱唇,忍了半晌,苦涩说道:“你还来做什么?你我如此隐晦鬼祟,究竟有何意味呢!” 程松朗回转身来,定定望着春晓良久,苦笑说道:“春晓,你可知道,我也在心中千万次阻拦过自己,却就是放不开手、狠不下心……” 春晓瞬间泪盈于睫,哽咽着问道:“程松朗,我来问你,你现下可有妻室?” 程松朗缓缓摇头,春晓上前一步,接着问道:“那你可是有什么治不好的病症?” 程松朗仍是摇头,春晓还要再问,他却扶住她柔弱的肩膀,喑哑说道:“春晓,你相信我,我现下实在是有说不得的苦衷……你,你且容我三年,三年之后,我定会风风光光地前来迎亲……” 见春晓满面凄然,程松朗咬了咬牙,弯腰拿起一只带有把手的石匣,低沉说道:“这里面是一些散碎的玄冰玉石,放在屋内,十步之内皆有凉意,你拿去用在奶食店里吧。” 春晓轻轻摇头:“此物想来应该十分贵重,春晓承受不起,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程松朗仍提着石匣,垂首说道:“若是完整的玄冰玉石,自是价值连城,这散碎的便差得多了,你大可放心使用……” 春晓一怔,随即苦笑出声:“说得也是,我这样的身份,还能奢求什么呢,公子肯如此体恤,已经是我莫大的福分了……” 程松朗惊觉自己方才说得不妥,又是焦急又是懊恼,踌躇半晌,咬牙说道:“春晓,我待你究竟如何,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为何定要说这些伤人的话呢?难道看我难过,你心里便会好受些么?” 略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你若当真想要那完整的玄冰玉石,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会带来给你,只是此物世间罕有,就是皇……” 程松朗在此堪堪停住,定定望着春晓,见她仍是一脸倔强,心中千回百转,只得长叹一声:“罢了,我素来知你性情,也曾设想过如现下这般的境地,说来说去,都怪我无法给你安稳,却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招惹你,盼着你能体谅迁就……” 听他也有了决绝之意,春晓心中疼痛,几乎就要说些软话将他留下,急忙咬住嘴唇低下头去,双手在衣角处不停绞动。 从前每次吵闹,春晓若是恼了,只会转身便走,从未像今日这般站在原处勇敢面对,程松朗不由暗暗苦笑,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失去她了吧…… 强忍住心中骤然空荡一般的痛楚,程松朗仍将石匣放回地上,深深望着春晓,低声说道:“这玉石你且安心收下,只是需得避人耳目,莫要张扬才好。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你,你多多保重……” 感觉眼泪就快掉下,他急忙抬起头来,夏日的夜风带着些许暖意,他却只觉周身冰冷。 春晓身子一颤,两手停下动作,将衣角死死捏住,良久才勉强笑道:“好。你,你也保重。” 程松朗再也无法忍耐,转身夺门而出,春晓随之软软坐倒,睁大眼睛望着院内景物,心中只觉凄清空濛。 不知过了多久,她取过那只石匣,颤着手将它打开。里面散碎的玄冰玉石晶莹无瑕,切面上折射出片片月光,那么美,那么冷…… 思忖半晌,春晓将石匣仔细收在院中的石板之下,回到房中,躺在床上一时思索,一时落泪,彻夜未眠。 第二日起来,春晓便觉头痛欲裂、身体困重,勉强支撑着挤了羊奶、做了早饭,起身时动作猛了些,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住桌角不停喘息。 春华唬得撇下饭碗,过来扶姐姐坐下,带着哭腔问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究竟哪里觉得不好?” 第七十章 难解相思 春晓闭目摇头,强自忍耐了一刻,才虚弱答道:“不碍事的,大概是昨日没睡好的缘故……” 见她面色苍白,春华心中慌乱,握住姐姐微冷的手,轻声劝道:“姐姐,我先扶你去房里躺躺吧,这样兴许会好受些……” 春晓点了点头,由弟弟扶到卧房躺下,春华为春晓拭去额上的冷汗,看看姐姐面色,忍不住起身说道:“姐姐,你好生躺着,我去请郎中过来。” 春晓急忙抬手阻止,但刚一睁眼,就觉头晕目眩,只得重新躺回榻上,听着春华走远。 过了大半个时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春晓听了片刻,知道是春华带着郎中回来,又听到秦婶的声音,不由暗怪春华多事,却也只能闭目静养。 郎中将手指搭在春晓腕上,凝神摸了一会儿,起身向秦婶春华说道:“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不知因何伤心劳神,兼之受了些凉,身子一时承受不住罢了……吃些汤药,精心休养,想来过上几日便会好转。” 稍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调理身体自是不难,只是这心病,还要你们多多开导规劝才好……” 秦婶和春华听了连连称是,引着郎中去了外间开药,春晓却忍不住暗自苦笑,这下好了,她的心事被这郎中一语道破,回头若是春华问起,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春晓病着,春华便不愿再去学馆,秦家每日派秦伯过来询问,秦婶更是索性在春晓家中住下照料。 这场病来势汹汹,初始只觉头痛,第二日却开始发热,加之咳嗽痰喘,颇为难捱。 秦婶专心照顾春晓,铺子便一连几日都未开张。怎知如此一来,又惊动了不少熟识的人,齐枫宇和红宝自不必说,连远在青山镇的贺青源与梁芷萱都特意前来探望。 秦婶心直口快,言语之间难免露出“心病”二字,齐枫宇听了垂首不语,只略坐了坐便告辞离去,贺青源闻言却是一怔,梁芷萱凝望着病弱的春晓,思忖半晌,向秦婶和春华说道:“烦请二位回避片刻,我有话要对春晓妹妹说。” 看看眉头紧锁的贺青源,梁芷萱轻叹一声:“青源,你也先出去吧。” 见她神色郑重,秦婶和春华对视一眼,依言退了出去,贺青源站起身来,看看春晓,却将嘴边的话咽回,也转身出了卧房。 房中骤然寂静下来,春晓颇不自在,挣扎着待要坐起,却牵动心肺,又是一阵咳嗽。 梁芷萱心疼地抚着她更显单薄的肩背,柔声问道:“妹妹莫怪姐姐唐突,你,你这次生病,可是为了那个人么?” 春晓眼中顿时蓄满泪水,转过头去不肯说话。梁芷萱摇头叹息,低声说道:“妹妹,若让我说,你大概是错怪了他了……” 忆起过往种种,春晓心中一动,转头问道:“芷萱姐姐,你,你跟贺大哥与他可是旧识?” 梁芷萱迟疑片刻,轻轻点头:“是。青源与他自小相识,两家也多少有些来往,成人之后,他们更是时常见面。” 春晓听了更加难过,思忖半晌,凄然说道:“姐姐,我已经将这些都撇开了,咱们不说他了罢。” 梁芷萱拉住春晓的手,柔声说道:“好,咱们不说这些,妹妹,我只是想着,你们缘分未尽,将来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你且好生将养,先将此事放一放吧。” 见春晓只是簌簌落泪,梁芷萱叹息着站起身来:“情思之事,旁人是做不了主的,需得自己想通才好。妹妹,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一直等到门口的贺青源听到响动,过来将梁芷萱挽住,略一迟疑,向春晓说道:“袁姑娘,松朗兄送你的那件物事非比寻常,你还是寻个隐秘的地方存放才好。” 说完,不等春晓询问,他已携着梁芷萱走出屋子,跟秦婶、春华简单打过招呼,出门而去。 想想贺青源的话很有道理,三日后身子好些,待秦伯再来问候,春晓将他和春华唤到一旁,取出那只石匣给他们看。 春华不明就里,只是惊喜叫道:“这是什么?冰冰凉凉的,还生得如此好看……” 秦伯却大吃一惊,凑近再三查看,皱眉问道:“春晓姑娘,这玄冰玉石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罕有,据秦某所知,仅有帝王家才有区区几块……” 春华闻言变了脸色,春晓也甚是惊异,思前想后,涩然说道:“如此,便找个地方深埋了吧,以后若有机会,依旧还给那人便是。” 秦伯缓缓摇头:“倒也不必如此,这些玉石过于细碎,只怕入不了皇家贵族的眼,姑娘既然得了,不如安心用着,为免事端,只是自家知晓,避开旁人即可。” 说完,秦伯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我现下便去院中探看,设法建造一座地窖,平日也可储藏一些粮果菜蔬。” 秦伯自去做事,春华看看姐姐,低声问道:“姐姐说的那人,便是姐姐的心上人么?” 见春晓凄然不语,春华不再追问,只是轻轻抱住姐姐,思忖半晌,哽咽说道:“姐姐莫怕,待我再学些本事,便带你离开此处,另寻清静之地……” 仅仅半日之后,秦伯便在院子角落里挖好了一座宽敞的地窖,窖口还装了一扇木门。他将当日挤得的羊奶和石匣放入地窖,随后搬来一些竹筐竹篓,将入口仔细隐藏起来。 玄冰玉石果然名不虚传,此后原料成品皆不再腐坏,窖中阴凉阵阵,如入深秋。 身子大好之后,店铺忙碌的空当,春晓想起刘婶之事,不觉有些发愁。宫颈换扎尚算容易,但麻醉和消毒之事又该如何?此前几次出手,大多情况危急,容不得周详筹备,而这一次,时间相对充裕,理应确保周全……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到一人,反复权衡一番之后,春晓将春华叫到身前,正色说道:“春华,姐姐要关店一月,去惊雷镇寻冯先生……” 第七十一章 如虎添翼 春华闻言一惊,拉住姐姐双手,皱眉说道:“姐姐,那冯先生疯疯癫癫的,你又去招惹他作甚?若当真要去,也依旧带上春华吧。” 春晓不欲隐瞒,将自己打算去冯金庭处讨要麻醉药粉和学习针刺止痛之法的事情说了,轻抚着弟弟的头发,柔声说道:“姐姐此去乃是学艺,需得专心隐忍,你若一同前去,岂不反倒令我分心?何况你还要去学馆读书习武呢。春华,你听姐姐的话,好生留在家中,最多一月,待我学成之后,即刻便会返回。” 春华思忖半晌,轻轻点头,又迟疑着问道:“那……姐姐不去跟秦先生商量一下么?还有齐大哥和红宝……” 春晓淡淡一笑:“今次之事,乃是我一人所揽,与旁人无关,齐大哥自不必说,若当真让秦先生知道,定会又派秦伯跟随,如此不是给他们添麻烦么。春华,你放心吧,我已经去过惊雷镇两次,跟冯先生也是相熟了的,他脾气古怪时,我离他远些便是。” 第二日一早,春晓背起简单的行装,与弟弟挥手作别,向着惊雷镇的方向走去。 途经潭村,春晓在杏花家门前略张了张,看到院中晾晒的婴孩衣物,远远听到女娃咿呀学语之声,还伴着美英和杏花的开朗大笑,无限欢洽快意,不觉随之莞尔,不欲上前打扰,返身离去。 来到冯金庭居住的宅院之前,春晓不禁有些好笑。只见冬天时秦伯辛苦砌好的围墙又被推倒,换回了竹篱柴扉,院中还新挖了不少沟渠,里面引入清水,上端建了一架小小的水车,令水得以流动,聊以纳凉。 冯金庭此刻正躺在院中的石板之上,手里摇着蒲扇,身边还放着半拉艳红西瓜,不时俯身凑近水渠,恨不能将头扎进水中。 春晓收敛笑意,在柴扉上轻叩了两下,冯金庭听到响动,不紧不慢地舀起一勺瓜瓤送进嘴里咀嚼,这才悠悠抬起头来。 见到春晓,冯金庭口中的瓜瓤瓜子喷吐而出,他放下蒲扇,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惊喜叫道:“春晓姑娘?!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慌手慌脚地爬下石板,颠颠跑过来给春晓开门。 将春晓让进院中,冯金庭向她身后张望片刻,不无失望地问道:“春华小弟呢?他怎么没跟你一道来?” 春晓拣块干净地方坐下,摆手拒绝了冯金庭递来的已然吃到一半的西瓜,微笑说道:“冯先生,我这次来,是想拜您为师……” 冯金庭听了顿时收起笑容,嘟哝着说道:“你想学这接骨正骨之法?那可不成,你聪明伶俐,若是都被你学了去,我可靠什么吃饭呢……再者说,你再有本事,毕竟是一介女子,气力耐力都差得远,若做这行,难免要吃些苦头……” 春晓莞尔笑道:“先生误会了。春晓并非要学那接骨之法,而是想问先生讨些麻醉药粉,同时学那针刺止痛之术……” 冯金庭闻言颇为纳罕:“麻醉药粉?止痛之术?你要作何用处?”旋即换上一脸紧张神色,凑近春晓,关切问道:“怎么,莫非春华的腿伤又有反复?那你如何不带他来?” 春晓不想再与他纠缠,便将刘婶之事和盘托出,末尾恳切说道:“身为女子,无不为怀胎生产所苦,先生若能将那针刺止痛之术传授与我,又得了药粉,再遇到难产一类,春晓便可安心救治,解世间女子苦难……” 令春晓大感意外的是,冯金庭并未针对她会接生一事反复盘问,只见他思忖半晌,缓缓点头:“好,既然如此,我便先将那针刺止痛之法教予你吧。只是你要记住,众人对针刺的反应不尽相同,有些境况之下,这针刺止痛甚至会完全无效,断不可盲目依赖……” 真正拜师之后,春晓才知道,原来这针刺止痛之法颇为精深,根据止痛部位不同,各有穴位搭配和独特手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学了两日,春晓只觉头痛昏蒙,冯金庭见她如此,便将课程尽量精简,只将下半身止痛的法子详细讲了,随后拿来穴位图表和精致人偶,让春晓对着反复练习。 正经了几日,冯金庭故态复萌,时常支使春晓给自己做饭洗衣,春晓每次问起手法要领,他也含混了事,颇不耐烦。 春晓无法,只得利用空闲时间潜心琢磨,及至后来,索性用针在自己身上试验,有时手法不当,便会酥麻上整整半日,动弹不得。 历经整整一月,春晓终于学成,满心欢喜地去找冯金庭讨教。 冯金庭却不相信,只让春晓用针扎他,穴位深浅,皆有要求。 一番刁难之后,冯金庭终于点头赞许,他返身取来一套崭新针具递给春晓,欣然说道:“春晓姑娘,这套针具你且拿去用罢。冯某平素不喜夸人,但你不但天资聪颖,而且极有韧性,确乎适合做位医者。好,你已然出师了……” 春晓将那套针具打开查看,发现做工极佳,不由心中一动,抬头问道:“先生,不知您日常所用的针具都是从何处得来?春晓也有一些器具需要制作,先生可有手艺高超的银匠铁匠介绍?” 冯金庭爽快答道:“你可去镇西寻那黄老铁匠,他经营着一家铁器铺子,无论金银铜铁,只要有图样尺寸,竟是都能做的。” 春晓默默记下,冯金庭看了看她,接着说道:“你我既是师徒,你自然要尽徒弟的本分,不如在此侍奉为师三月,再返乡罢。” 春晓前次已经见过了他的无赖伎俩,故而并不理会,将针具收起,又追着问道:“先生,还有那麻醉药粉呢?正如你所说,众人对针刺的反应不可一概而论,有了药粉,也好有备无患。” 冯金庭似乎并未料到春晓如此,眼珠转了两转,嘿嘿笑着答道:“姑娘是个聪明人,现下怎么竟糊涂起来?这药粉既是我家秘制,又哪里有随便送人的道理呢。” 第七十二章 声名鹊起 春晓早有准备,当即从怀中取出五两纹银送上:“我知先生药粉无价,但以春晓现下的财力,也只能拿出这些了,还请先生多多体谅。” 冯金庭接过银子,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包药粉,换上郑重神色,沉声说道:“这药粉效力甚强,寻常病痛,只消用上平平一匙即可,再大的症候,也不得超过三匙。春晓姑娘,冯某既将药粉赠送与你,心中对你自是极其信任,只是尚有三条规矩,还望姑娘能够遵守。” 春晓连忙点头,冯金庭接着说道:“第一,此药粉乃是我独门秘制,姑娘虽可拿去使用,却不得寻些旁的郎中高手帮忙分辨、破解配方。第二,药粉虽比那针刺效果确切,但各人仍有不同,望姑娘恪守药量,好生善用。至于这第三条么……” 他稍一沉吟,忽然又变回了平时的模样,嘻嘻笑道:“我现下还未想到,待哪日想得了再定吧。” 春晓有些哭笑不得,接过药粉收好,心中又觉责任重大,正在思忖,蓦地想起红宝给的那包药粉,便将它取出,送到冯金庭面前:“这是一位朋友送给我防身用的,先生帮忙看看,可能用作治病的药粉么?” 冯金庭接过细看,又用手掌扇风,略嗅了嗅药粉的气味,惊奇说道:“咦,这药粉是从哪里得的?此物虽是不入流的迷药,却也能将人麻倒,只是用量颇难掌控……” 春晓想起梁芷萱,急忙接着问道:“依先生看,此药对人可有旁的害处?” 冯金庭思忖着答道:“若是用量得当,倒也无甚大碍,只是用得多了,只怕那人会就此昏睡,再难醒转……” 春晓听了心中一松,不由暗暗庆幸。她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叩首拜谢,自行回房收拾行装。 冯金庭虽有意纠缠,但毕竟男女有别,跟在身后絮叨了半日,只得目送春晓远去,口中犹不甘大叫:“春晓姑娘,有空常来看我啊,下次莫忘了带上春华!” 从冯金庭处出来,春晓径直去了惊雷镇西,寻到了那位手艺高超的黄老铁匠。 黄铁匠果然名不虚传,而且似乎见惯了奇怪的主顾,看过春晓画的草图,认真记下所需尺寸,并不过问这些物事的用途,只是吩咐徒弟收了工费,向春晓微微颔首,沉声说道:“这些器具颇费工夫,姑娘过上一月再来取货吧。” 回到梅林镇,春晓先去了学馆赔罪,少不得被秦家夫妇埋怨了几句,回来见过齐枫宇父子,又被红宝好一通数落。 此后春晓仍每日开店,晚间专心研习针刺止痛之法,闲暇时也编些竹筐竹篓售卖,不求贴补家用,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一月之后,春晓去惊雷镇取了所需器具,拉钩、钳子、手术刀、弯针……一样样清点完毕,觉得颇合心意,用着也十分顺手,心中的把握更大了几分。 转眼到了九月,这一日,春晓正在店中忙碌,刘二忽然提着两包点心上了门。 见他面带喜色,春晓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放下手里的活计,微笑问道:“不知刘叔找我何事?可是婶子又有喜了么?” 刘二听了面色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姑娘真是妙算,我家娘子的确已经有了三月身孕……” 春晓端来一碗奶茶放在刘二面前,温和说道:“这确是一桩喜事,现下怀胎三月,生产之时正是春日,天气不冷不热,婶子和孩子也都能好过些。” 刘二听她这样说,心中更是喜悦,想起妻子,又不免有些忧虑,低下头搓着双手:“袁姑娘,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前往家中施法,以保孩子周全……” 春晓明白他的心思,语气更加恳切:“现下为时尚早,刘叔放心,施法之事春晓一直牢记在心,再过一月,自会前去相助。” 一个月后,春晓带着器具药粉来到刘二家中,见到她来,刘婶忙从榻上坐起,欣喜说道:“春晓姑娘,快过来坐!” 春晓将她扶住,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婶子较从前白胖了许多,看来确有好生将养,如此,春晓便可放心施法了。” 刘二送上香茶,他心中尚有诸多顾虑,却怕妻子多心,不好当着她的面询问,犹豫半晌,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春晓看在眼里,轻轻抚上刘婶的肚腹,柔声说道:“婶子,说得粗鄙一点,咱们女子的女子胞,其实便如一只口袋,简单说来,您的病症,便在于这袋口太松,平日还好,但若当真每日添些粮食,份量渐渐重了,哪有不漏的道理?现下春晓要做的,就是将袋口扎紧,让孩子安安稳稳地住在里面,直至顺利生产……” 这个比喻通俗易懂,刘家夫妇听了连连点头,刘叔脸上更是露出欣慰笑容。 见他疑惑已消,春晓微笑说道:“刘叔,我现下便要施法了,烦请您回避片刻,待到完成,我自会唤您进来。” 刘二依言退出房间,春晓取出药粉让刘婶吃下,片刻之后,刘婶便昏沉睡去,再无知觉。 春晓洗净双手,在弯针上穿好丝线备用,拿起事先用火炙烤过的拉钩和钳子,将宫颈小心牵拉了出来,又拿过弯针,开始环扎。 仅仅过了两刻,春晓便完成了环扎之术,将各类用具收拾妥当,又帮刘婶清理了身体,走到门前,轻声唤道:“好了,刘叔,您进来吧。” 刘二急忙走进,见妻子虽然躺在床上昏睡,却呼吸均匀、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向春晓感激说道:“这就成了么?袁姑娘,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方才一直全神贯注,春晓此时觉出疲累,擦着汗水微笑说道:“刘叔莫要客气,婶子醒后,劳烦您好生照顾,多注意身子的清洁,若有疑问,可以随时过来寻我。” 初冬时节,刘婶已经怀胎六月,却仍安稳牢靠,刘二喜得逢人便讲,春晓的名头愈发响亮。 第七十三章 飞来横祸 转年春天,刘婶在春晓的帮助下顺利诞下一子,消息传开,四邻八乡的人蜂拥而来,甚至还有未嫁的女子上门,讨要生子秘方。 事已至此,又有了药粉器具,春晓索性放开手脚,遇到有人来请,不拘远近,都会前去看诊,情况危急者亲自上手,而且从不收取高额诊费,遇到并无大碍的产妇,便劝说其家人去请稳婆,如此一来,和附近村镇的稳婆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三年过去,春晓差不多已到双十之年,手中也有了一笔不小的积蓄,却始终无人上门求亲,秦夫人帮着张罗过几次,春晓也都婉言拒绝,后来便不了了之。 春华见此,更加发奋读书,竟然高中当年童子试的第一名,得以入读县学松涛书院。 齐枫宇和红宝闻讯前来道贺,齐枫宇更是当场拍板,让红宝也入了秦先生的学馆读书。 松涛书院距梅林镇颇有一段路途,中间还要翻过本县最高的青云山,谢师宴上,满心喜悦的秦少甫喝得大醉,第二日带着秦伯来到袁家,说是要亲自护送春华前往,一路徒步而行,吟诗作对,饱览山河风光。 见他极有兴致,春晓不好推辞,想想来回不过七八日的路途,又有秦伯跟随,便也放下心来,领着春华去镇上裁了两身新衣,回来又忙着烙饼煮肉,打点路上的行装干粮。 初三这日,秦家主仆与春华早早启程,春晓含泪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见春华一步三回头,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忍了半晌,还是快步追上前去,将已与自己身高相仿的弟弟紧紧抱住,哽咽说道:“春华,你到了书院要用功读书,待到深秋,姐姐便去给你送冬衣……” 谁知春华一去便没了音讯,十日之后,春晓再也等待不得,草草收拾了一只包袱,便要外出寻找。出门之时,恰逢齐枫宇带着红宝来问消息,见她如此,齐枫宇遂决定与她同去,便叮嘱红宝在此等候,自己回家收拾行装。 齐枫宇还未归来,满面憔悴之色的秦伯却风尘仆仆地上了门。 见到春晓,他颤抖着扑倒在地,老泪纵横:“春晓姑娘,我对不起你啊……” 原来,他们三人行至青云半腰,身上饮水告罄,秦伯远远望见更高处似有几户人家,便叮嘱秦少甫和春华在原地等候,自己则上山取水。 秦伯走后,秦少甫见到山间美景,诗兴大发,踏上一块岩石大声吟咏,怎知前日刚刚下过山雨,岩石松动,猛然向山涧倾斜过去,春华见状紧忙上前救助,虽然堪堪拉回了老师,自己却收势不得,从山腰跌落,坠入了滔滔河水…… 秦少甫摔在地上,额头磕到山石,登时晕厥过去,秦伯取水归来,慌忙唤醒了主人,听闻春华落水,便背起秦少甫下了青云山,四处打问寻找,几日下来却一无所获,秦少甫本是一介书生,如今受了伤,心中又无比煎熬,不久额上伤口溃烂,高烧不退,一病不起。 秦伯无法,只得先将主人送回秦家,再来向春晓报信…… 听闻噩耗,春晓怔忪良久,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再次醒来已是黎明时分,秦夫人、秦婶和刘婶都在身旁陪伴,三人不停垂泪。春晓想想自家现状,又忆起程松朗那虚无缥缈的三年之约,心中愈发悲凉。见她醒转,秦夫人伏在床边,哀哀说道:“春晓妹妹,姐姐知道,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姐姐不求你原谅我们,只盼着你能善待自己,莫要糟践了身子……” 秦婶和刘婶连声附和,屋外的齐枫宇听到响动,不顾避讳,大步走进房中,沉声说道:“春晓,我适才反复想过,春华若只是落水,或许会随水漂浮,被人救起也未可知。你先养好身子,待大好之后,为兄定会陪你外出寻找……”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恳求劝慰,春晓只是静静躺着,大睁着双眼,眼中却无半点泪光。 似这般久了,秦婶先自害怕起来,她扯扯秦夫人衣袖,低声说道:“夫人,春晓姑娘莫不是悲伤过度,迷了心窍吧……咱们是不是先请位郎中过来瞧瞧?” 秦夫人此时也没了章法,忙转向齐枫宇说道:“这位兄弟,现下不知春晓妹子究竟如何,烦请你去镇上寻位郎中来吧……” 正在这时,春晓却坐起身来,喑哑说道:“不用了,我没事。” 说着,她环视一周,平静开口:“秦姐姐,刘婶,齐大哥,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夫人还要再劝,春晓已经摇头说道:“居安还小,秦先生现下又病着,姐姐还是回去照顾他们吧。刘婶,你也回去告诉刘叔,请他莫要挂心。你们放心,一日寻不到春华尸首,我便一日不会放手,更不会寻死觅活。” 见她如此,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依次退出房间,站在门口低声商议半晌,仍将齐枫宇留下,其他人叹息拭泪,先后离开。 屋内,春晓思忖良久,起身查看了早间打整的包袱,加上些衣物细软,将诊病所需的用具药粉一并打好,又从这几年的积蓄里拿出二十两银子带在身上。迟疑片刻,她从妆匣暗格之中取出那支珠钗,贴身藏在怀中。 将剩余的银两用布包好,春晓背起行囊走到门口,见到严阵以待的齐枫宇,将银两交到他的手上,低声说道:“齐大哥,我要一人外出寻找春华,这些银钱你暂且帮我收着,这座宅子和院中的菜蔬牲畜,也劳烦你多多照看……” 齐枫宇眉头紧锁,沉声说道:“妹妹身为女子,独自出行多有不便,还是为兄陪你去吧。” 春晓听了摇头苦笑:“齐大哥,你我相识已近五年,春晓性情如何,大哥应该十分清楚,还是不要再劝了吧。” 齐枫宇心中焦急,咬了咬牙,上前握住春晓手臂:“春晓,我不会让你走的,你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我,我……” 第七十四章 凄风苦雨 话音未落,春晓将手一抬,只见一道烟雾直扑齐枫宇面门,他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瘫软倒地,失去了知觉。 春晓收起药粉,将那包银两塞进齐枫宇怀中,定定望着他依然俊美却已添了些岁月痕迹的脸庞,眼中含泪,凄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齐大哥,我,我委实不愿再拖累与你……” 此时天色未明,街头巷尾罕有路人,春晓换上一件粗布衣裙,用布巾将脸严实遮住,背起行装一路疾行,天色大亮之后,已经堪堪出了梅林镇界。又走出一段,适逢附近村落集日,看到路边代写书信兼帮人画像的书生,春晓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将春华的容貌细细讲了,请他画成了一幅肖像。 将弟弟的画像贴身收好,春晓此时觉出疲累,坐在路边休息了两刻,简单吃些食物,辨明方向,直奔青云山而去。 一路之上,春晓风餐露宿,实在累得紧了,便找个有女眷的人家投宿,不过短短两日,整个人已是形容憔悴、风尘满面。 青云山方圆百里,山势绵延,北坡之下便是春华落水的永清河。春晓顺着河水一路前行,遇到行人住户便停下来打听,见到游医药铺也会过去询问,几日过去,却并未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思来想去,春晓雇来一艘游船,沿河而下,她付足了船资,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便让船家停船靠岸,自己上岸寻找打探。 然而,任她寻遍了整个永清河流域,却还是没有得到春华的半点消息。 春晓虽然无奈,却又心有不甘,便退掉船只,仍回到陆地之上。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没了章法,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竟已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日,春晓行至一片密林之前,此时天色尚早,远远望去,林中光线充裕,便拾起一段枯枝当作手杖,向密林深处走去。 不知走出多远,四周林木愈发茂密,密林蔽日,四下悄然,只能听到自己踩在落叶上的细碎声响。春晓不觉有些害怕起来,正思忖着要不要就此折返,忽闻“嗖嗖”两声,两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从树顶跃下,手中都拿着雪亮的长刀。 春晓惊得连连后退,刚想去摸腰间的迷药,其中一人已经飞身上前,将刀架在了春晓颈上。 前世被杀的记忆骤然涌上心头,春晓下意识地闭紧双目,略定了定神,睁眼看向另外一人,尽量平静地说道:“两位想必是为财而来吧,包袱中还有些银两,你们尽管拿去便是。” 那人听了嗤笑一声:“我们兄弟行走江湖,历来是既谋财又劫色的,听你如此一说,更觉姑娘不同凡俗,令人甚想一亲芳泽……” 架刀之人也凑近春晓脖颈,轻佻说道:“我们已经尾随姑娘多时,姑娘,你明明正值妙龄,身姿又如此婀娜,偏偏将脸遮挡起来,岂非欲盖弥彰?” 春晓心中焦急,面上犹强自镇定:“我那堂兄就在不远处接应与我,他不但身形健壮,武艺更是高强,奉劝二位一句,还是取些银钱便罢手吧。” 正说着,前面果然传来了阵阵脚步之声,两个山贼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猛然抢过春晓肩上的包袱,飞奔而去。 春晓瘫软坐倒,这才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涔涔。脚步声渐渐近了,却是一位须发皆白的樵夫,见春晓如此,连忙上前查看:“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被何蛇虫所伤?” 春晓露出牵强笑容,摇头答道:“没有什么蛇虫,只是刚刚遇上两个贼人,把我的包袱抢去了……” 樵夫扶起春晓,脸上满是同情之色:“是啊,这附近常有山贼出没,除劫财之外,遇到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时常做些苟且之事……不知姑娘要去何处,可有家人同行?” 见他忠厚谦和,春晓拂去身上枯叶尘土,取出贴身藏着的春华画像,满怀希望地问道:“老人家,请问您可曾见过这位小哥?他的身高与我相仿,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棉布衣衫……” 樵夫仔细瞧了半晌,轻轻摇头,春晓打起精神,接着问道:“那……近日可曾听闻哪家救起过落水之人?” 樵夫仍是摇头,春晓犹不死心:“老人家,这附近可有郎中药铺么?” 樵夫开口应道:“药铺倒是有一间,其中亦有郎中看诊,姑娘,天色不早,你独自行走多有不便,还是我送你前去吧。” 春晓反复谢过樵夫,跟在他身后穿过密林,来到了一个与梅林镇规模相近的小镇之上。带春晓来到一间小小的药铺门前,樵夫告辞而去,春晓走进铺子,向柜旁忙着称量药材的伙计问道:“这位小哥,请问你家近日可曾接诊过落水的病人?” 伙计抬头看了春晓一眼,见她衣饰简朴,仍低头做事,只简单答道:“不曾。” 春晓取出画像,凑近伙计身侧,软语问道:“小哥,劳烦您过一过目,可有见过这个学生么?” 伙计愈发不耐,头也不抬,粗声回道:“没有!我家店铺窄仄,你若并非看病抓药,就请早些出去罢。” 春晓只得退出药铺,此时已近黄昏,站在陌生的异乡街头,想到身上只余腰间的一两多银钱,春华又至今没有下落,不由悲从中来,泪水簌簌而下。 哭了半晌,春晓擦去泪水,继续向前走去。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忽然雷声大作,片刻之后,大颗大颗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春晓快步跑到一间门户紧闭的店铺檐下躲避,一时间电闪雷鸣,风雨飘摇,春晓抱紧双臂,心中更觉凄苦。 正在难过,店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一个男子失魂落魄地跑了出来,他一直跑进雨中,猛然跪倒,口中凄怆呼喊:“老天啊,求你救救我家媳妇吧!求求你,求求你……” 说着,他不停磕头,额上很快见了鲜血,血水混着雨水在脸上蜿蜒流淌,看上去好不骇人。 第七十五章 天可怜见 春晓正在惊异,又见一名四五岁的男童跟着踉跄跑出,抱住男子双腿大声哭叫:”爹爹,娘亲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弟弟很快就会出来了么?娘亲她,她为何一直在流血啊……” 春晓听了心中一沉,不及多想,夺门而入。里间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女子,鲜血已经浸透了半张床铺,一名稳婆坐在一旁,显见已是乱了章法,只知拿着布巾为她擦血,口中不停喃喃:”真是造孽,造孽啊……” 春晓急忙上前查看,却见女子身下露出一只婴儿小脚,且肤色已然变得黑紫。 春晓转向稳婆,急切问道:”孩子的脚露出来多久了?”见稳婆一脸懵然,急得大吼一声:”快说啊,我问你脚露出来多久了!” 稳婆回过神来,嗫嚅着答道:”总,总有两个时辰了罢……” 男子听到响动,快步跑回房中,愕然问道:”你,你是何人?” 春晓在孩子脚上掐了几下,摇头说道:”孩子已经不行了,为今之计,只有弄碎孩子身体,设法全部掏出,大人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男子听了,惊得后退几步,连连摆手:”这,这怎么行?你,你是哪里来的妖女,竟然说出这等话来……” 一旁的稳婆也摇头说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稳婆,也从未听过这样的事……何况孩子生不下来,也是命里注定的……” 春晓怒极,瞪着稳婆大声质问:”你既接生多年,如何连胎位都分辨不清?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难道都眼睁睁地看着大人孩子一尸两命吗?!” 榻上的女子此时轻轻哼了一声,男童急忙伏到母亲床前,哀哀哭道:”娘亲,娘亲,你快睁眼看看福儿啊……” 女子却从此再无声息,春晓心中急切,上前几步将稳婆推开,抄起剪刀便要动手。男子见状,扑过来扯住春晓头发,将她拖到门口,大力推进雨中:”伤人发肤是要遭天谴的,你这妖女速速滚开,再敢胡言乱语,我就禀告官府了!” 店门在眼前轰然关闭,春晓怔怔站在雨中,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稍歇,房内却忽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喊:”秀红!””娘亲!” 春晓眼中含泪,转身走到一个开阔所在,忽觉意冷心灰。 重生以来,她事事要强,怎奈造化弄人,任凭她用尽了全身气力,却仍如飘萍一般,由不得自己半分…… 雨渐渐停了,被风一吹,衣衫尽透的春晓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此时已有乡民从家中出来,见她如此,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春晓苦笑了一下,抱紧双臂走出一段,来到一条蜿蜒的河流跟前。正望着水面上自己狼狈的倒影出神,忽然远远传来一阵捣衣之声,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见一位拾荒老人正蹲坐在岸边洗衣,他洗得极为认真,不时抬手拭汗。 老人明明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洗衣洗得如此卖力,春晓不觉怔怔望了他许久,直到看清他手上那抹醒目的宝蓝色,才猛地睁大眼睛,又仔细看了半晌,忽觉欣喜若狂,拔足向老人跑去。 及至近前,春晓伸手抓过那件棉布衣衫,捧在手上看了又看,泪水簌簌而下。这件衣服乃是年前为春华所制,当时不曾想到春华能入县学读书,原想着留待秋日穿着,因此尺寸稍大,临行之时,春晓特意将衣服上的腰身收紧了一些,用丝线在衣褶处牢固缝好。 抚摸着腰身上细密的丝线,春晓口唇翕动,正要说话,老人已经扑上来将衣服夺回,紧紧护在怀中。 见他对自己怒目相向,春晓收住泪水,上前深施一礼,温和说道:”老人家,我叫袁春晓,是从梅林镇来寻找弟弟的,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件衣服是从何处所得?” 听到”弟弟”二字,老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戒备之色,他缓缓向后退去,旋即蓦然转身,拼命奔跑起来。 春晓猝不及防,老人又动作极快,片刻之后,他已经绕过河滩,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 春晓咬了咬牙,跟着钻入草丛,左冲右突地转了很久,不仅不见老人踪影,连来路和出口也已经看不分明。眼见着天色慢慢黑了下来,而且夜空阴沉,半点月光也无,她心中又惊又怕,情急之中,只得放开嗓子高声喊道:”有人吗?此处有没有人?” 连着喊了几声,只惊起数只鸟儿,四下旋即重归静寂。春晓又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忽觉脚踝上一片粘腻冰冷,吓得尖叫一声,坐倒在地。 她久久不敢动弹,后来发觉并非蛇虫一类,只是踩上了一块湿冷河泥,便闭目休憩了片刻,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窸窣之声,片刻之后,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从荒草丛中钻了出来。那人与她身高相仿,由于衣着的缘故,一时无法分辨男女,春晓顾不得许多,正要开口求救,却刚好望进对方眼中。 望着春华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春晓先是心中狂喜,旋即怔在原地,明澈的月光下,春华只是定定看着自己,眼中并无半点情绪。 春晓正在惊疑,春华已经开口问道:”这位姐姐,你可是在此处迷路了么?” 见春晓只是发怔,面上神色似悲似喜,春华微微皱起眉头,接着说道:”你若迷路,只管径直向前,见到一座木屋再向南走,便会去到最近的村落。现下已然夜深,女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你还是先到那里找户人家投宿吧。” 春晓此时渐渐回神,心中惊疑不定,迟疑着开口问道:”你,你不认得我?你……现下住在何处?” 春华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觉得眼前的女子颇为疯癫:”姐姐何出此言?我分明与你素昧平生,并未见过……倒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我与爹爹居住,家中并无女眷,故此不便收留,你还是另寻住处吧。” ------题外话------ 没人跟我互动……那我只好静悄悄地入v了…… 第七十六章 仗义直言 春晓心头千回百转,她微微仰头,将眼中的泪水生生逼回,又忍了片刻,才向春华苦笑说道:“好,多谢这位小哥……只是,我这人在识途方面颇为愚钝,不知能否劳烦小哥在头前带路?” 春华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也好,刚好今晚的营生也做得了,我这就要赶回去陪爹爹吃饭……” 春晓这才发觉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只小小竹篓,里面隐隐传来什么物事扑扑棱棱的声音。春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换去一脸严肃,咧嘴笑道:“姐姐你看,里面的泥鳅都是今晚抓到的,近几日来,就数今天抓得最多,待会儿回去煎了给爹爹下酒,他老人家见了定会高兴。” 听到“姐姐”二字,春晓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掩住口唇回转身去,半晌才勉强附和道:“是么……你,你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春华得了夸奖,不由又卸下了几分戒备,主动伸手拉住春晓,温和叮嘱:“前面有好大一片河泥,你好生跟着我走,免得滑倒,弄污了衣裳。” 春晓任由他拉着,心神恍惚地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此处,此处便是你的家乡么?” 春华认真地点点头:“是,我爹爹说,打从我祖父那辈开始,便一直在此居住。说起我的名字,倒的确有些典故,我出生前几日,阴雨连绵,河水暴涨,爹爹担心雨水影响生计,为了祈福,便为我取名‘雨顺了。” 春晓苦笑一下,接着说道:“雨顺二字宜雅宜俗,当真是个好名字……不知你爹爹以何为生?” 两人此时已然走到淤泥近旁,春华专心看路,过了一刻才简洁答道:“我爹爹身体不好,平素以拾荒为生。” 又走出一段,果然看到一座围着低矮竹篱的破旧木屋,窗纸处隐隐透出些许灯光。春华停下脚步,向春晓指点道:“那里便是我家了,姐姐,你从此处向南,不过半里便会找到村落,村口有户人家平日兼做酒肆及客栈的营生,门前有块不大的招牌,稍加留意便能看到……” 春晓欲言又止,轻轻点头,怔怔地望着弟弟进了院子,将竹篓放在门边,打来井水洗净双脚,推门笑道:“爹爹,我回来啦!” 过了片刻,方才那位拾荒老人和春华一同出来,春晓急忙闪身躲进近旁的树影。 他们“父子”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一角的厨房,不久,里面传来阵阵烹炸食物的香气,春晓立在暗影之中,只觉心乱如麻。 思来想去,春晓决定先去春华所说的客栈投宿,天亮之后再作打算。 春晓一路向南而行,很快顺利找到了那户人家,此处原是一座二层小楼,主人又在院子里加盖了几间客房,一层用作客栈酒肆,二层留给自家。 望着门前那块写着“喜相逢”的小小招牌,春晓不禁摇头苦笑,相逢倒是真的,可惜不知喜从何来…… 她随即微闭双目,一边尽力镇定,一边安慰自己,不管怎样,春华尚在人世,而且无病无伤,已经算得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至于弟弟何时能够恢复记忆,姐弟相认,携手返乡,也只能心怀希冀、安心等待罢了…… 走进客栈,厅内只有一位体型胖大的中年女子支着下巴坐在柜后打盹,看上去似乎正是店里的老板娘。 听到响动,女子睁开惺忪睡眼,上下打量春晓片刻,打着哈欠招呼道:“姑娘是用饭还是住店?现下天色晚了,若要用饭,便只有馒头、素面而已……” 春晓随便拣张桌子坐下,疲惫答道:“我要住店,大姐,劳烦您帮我找间最便宜的客房罢。” 女子收了一串铜钱,将春晓安顿在院子角落一间小小的客房之内,打来清水、端上热茶,便又哈欠连天地径自去了。 春晓心中有一股急痛撑着,连日辛苦赶路,现下找到弟弟,虽然难过,却也总算放下心来,顿觉身心俱疲,倒头便睡,直至日上三竿方醒。 体力恢复,旋即觉出饥饿,春晓理好衣衫,又将头发重新梳过,起身来到厅堂之中。 店里依然只有老板娘一人,她正倚在桌旁有一搭无一搭地擦拭,有气无力、不时出神。 春晓轻声说道:“大姐,我要一碗素面,若有青菜,也请来上一份。” 老板娘转头看看,没好气地回道:“如今只有馒头了,店里现下只得你一个客人,姑娘且将就些吧。” 春晓懒得与她计较,便要了两只馒头、一碟咸菜,就着茶水吃喝起来。 吃到一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沉着脸进了门。他们上来就要酒要肉,老板娘登时有了精神,喊来丈夫,夫妻俩一通忙活,很快摆上了四菜一汤、一壶老酒。 见老板娘精神抖擞、一脸谄媚,与方才判若两人,春晓暗自苦笑,正打算结账走人,男子中的一个忽然将酒杯重重墩在桌上:“老板娘!你这猪肝已然馊了,还好意思端出来待客么?” 老板夫妇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老板娘愣了片刻,赶过去说道:“客官,这猪肝是我家相公今早才买来的,原本打算自己留着下酒,厨房里还留着半块呢。我方才切的时候特意看过,分明新鲜得很……” 男子听了面色一变:“照你的意思,是我们存心找茬儿了?罢了,我向来不跟女人计较,老板,你倒是过来尝尝,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老板的身型比妻子瘦小许多,听男子唤他,吓得一缩脖子,求助地向老板娘看去。 老板娘瞪了丈夫一眼,上前夹起一块猪肝尝尝,皱眉说道:“客官,这猪肝确实是新鲜的,兴许是那菠菜涩口,故此吃着不够爽利。我这就给您倒碗白水来,您且漱一漱口吧。” 这时,另一名男子也蓦然站起身来,“呸”地一声,将口中剩余的大半块猪肝吐在桌上:“这猪肝当真酸臭得紧,饭菜又极难吃,你们开的莫非是黑店么?”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插在桌上,拧着眉毛挑衅道:“你说猪肝是好的,那你倒是尝尝我的这块!若是你能眼也不眨地吃下,我们不仅不再追究,还会再补偿你一钱银子,若是不能,我们兄弟也只好得罪了!” 刀尖堪堪插在那块猪肝旁边,老板此时已然吓得面色发白,老板娘瞪着眼睛看了男子半晌,咬牙说道:“此事算作小店的错处便是,不知二位兄弟想要什么补偿?” 先头那名男子此时嘿嘿一笑:“这个简单,只要老板娘将店里的现银尽数取来,再送我们兄弟一坛好酒,你们夫妻二人给我们赔个不是,方才种种便可一笔勾销。” 老板娘气得身体微颤,思忖良久,却只能轻叹一声,转身向柜台走去。 春晓在一旁看得清楚,她现下颇为灰心,反而没了顾忌挂碍,索性起身来到两名男子桌前,先夹起盘中的数块猪肝看了,又仔细看过桌上那块,微笑说道:“两位大哥,这酸臭的猪肝并非店内所售,此事想来必是误会……” 老板娘闻言诧异回头,两名男子互相看看,换上一脸愠怒:“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难道我们兄弟还能栽赃不成?” 春晓仍带着淡淡笑意,将盘中剩余的猪肝一字排开,指点着说道:“两位大哥请看,这猪肝上的条索纤细清晰,确是取自健康家猪。”旋即扒拉了一下桌上的猪肝:“而你们说酸臭了的这块,条索却增粗杂乱,显见是头病猪。还有,老板娘为了招待贵客,特意切去头尾,留下中间这段,故而上面的血管痕迹也额外清晰,喏,这些猪肝上的那根粗大血管都能吻合在一处,这块却不能……” 一席话说完,不仅两名男子目瞪口呆,连老板夫妇都愣愣望着春晓,最后还是老板娘先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姑娘,哦,不,妹子,你,莫非你家里是屠户么?” 春晓有些哭笑不得,总不能给他们讲一大通解剖病理之类,说明白什么肝小叶、中央静脉、汇管区吧……于是只得尴尬点头:“嗯,是啊,我,我爹爹从前做过屠户,我自小便见惯了这些……” 见计划穿帮,两名男子不再恋战,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经过春晓身边,投来几道凶狠目光,随即悻悻而去。 老板娘站在门口张望片刻,确定两人确已走远,转向春晓施礼笑道:“多谢姑娘出手解围,今次若非有姑娘在,我这小店只怕要大大地损失一笔银钱……” 说着,她气鼓鼓地瞪了丈夫一眼:“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堂堂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人家小姑娘见识多、胆量大,还不快去厨房再炒几个菜,待会儿好好招待恩人!” 老板听了连连点头,走出两步又返身回来,只是站在原地踌躇,样子很是为难。 老板娘登时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扔给丈夫:“拿去!打酒割肉,若有新鲜鱼儿,也买上一条炖来!” 第七十七章 容身之处 老板接住银子,诺诺地自去准备,春晓不禁暗暗好笑,想到一会儿免不了被盘问一通,又不由有些庆幸,好在这妻管严的毛病自古有之,而与同性沟通,总好过向那老板苦苦解释…… 果然,酒菜上桌之后,老板娘殷勤地拉春晓在自己身旁坐下,斟酒布菜、寒暄一番之后,笑吟吟地问道:“不知姑娘是哪里人士?可能报上芳名?” 春晓含笑答道:“我乃梅林镇人士,名唤袁春晓,请问大姐怎么称呼?” 老板娘爽朗回答:“我夫家姓金,旁边这块榆木疙瘩就是我的相公――苏子恒,你莫看他名字起得文气,其实大字不识几个,而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店里的大小事物都要指望我,平素只能做些粗陋饭菜罢了。至于我么,自从嫁到他家,每每恨不得回到做姑娘时,另寻一位如意郎君,如此说来,我娘家是姓花的,正名花秀云,你以后就叫我花姐姐吧。” 虽被妻子说得不堪,苏子恒却并不气恼,亦不反驳,只是尴尬笑笑,埋头吃饭。 花秀云拣出一只鸡腿递给春晓,接着问道:“梅林镇距此甚远,春晓妹妹,不知你到我们吉祥镇来所为何事呢?” 春晓听了低头不语,她素来不喜骗人,但见这老板娘心直口快,又有些男子的侠义气概,不免担忧倘若自己说出实情,对方会当即拍案而起,去寻那拾荒老者理论。旁的倒也罢了,只是春华现下失忆,自己又不知期间经过,无从推断弟弟的病因。从昨晚的情形来看,春华如今与老人感情颇深,想必对他所说的自身身世深信不疑,若是春华因此受到刺激,难保情况不会更糟…… 见春晓只是沉默,花秀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轻点一点头,从鱼肚处夹起一块厚肉送到春晓碗中,叹息着说道:“身为女子,谋生安身本就比男人更艰难些,倘若家中遭遇变故,或是所托非人,便真真是走投无路了……好在现下还算太平,若是遇到乱世,还不知会如何呢,妹妹且想开些吧。” 春晓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对程松朗算是“所托非人”,却也难免被这几句话触动心事,不觉红了眼圈,急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聊作遮掩,谁知又被烈酒呛到,连连咳了一阵,模样甚是狼狈。 花秀云见状不再追问,只是换上热茶,忙着为春晓夹菜。苏子恒则默默坐在一旁陪着,他很少动桌上的肉菜,只偶尔啜一口酒。 宴席将尽,春晓想着这老板娘虽有些市侩,但小本经营,也是难免,何况她刚烈火爆,说起话来却直抵人心,又见老板为人和善,不由心中一动,放下碗筷,轻声问道:“花姐姐,我现下并无其他去处,不知你们能否容我在此暂住?” 说着,她微微红了脸,低声说道:“只是,只是我身上的银钱已然所剩无几,不知能否做事充抵房钱呢?你们放心,采买、打扫、算账,还有厨房里的事情我都帮得上忙的。” 苏子恒闻言眉头微皱,刚要说话,花秀云已经抢先拍手笑道:“哎呀,咱们姐妹竟想到一处去了,方才我就觉着妹妹见识不俗,动过让你留在店里的心思,不说旁的,单凭着妹妹这清丽的小模样,我这店里的人气也会兴旺不少呢。” 听她说得直白,苏子恒忙用手肘碰了妻子一下,同时轻咳两声,有些尴尬地看向春晓:“姑娘莫要误会,秀云的意思只是让你管事传菜,并无他意……” 春晓也不觉红了脸,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花秀云却不服气地捶了丈夫一下,撇嘴说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位姑娘清白端庄,才不似你那般胡思乱想,何况我做的是正经生意,又不是那乌烟瘴气的勾栏院……” 妻子越描越黑,苏子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春晓却已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正色说道:“苏老板,花姐姐,春晓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们成全。” 见她说得郑重,苏子恒夫妇不由放下筷子,静静等待下文。春晓眉尖微蹙,朗声说道:“先前之时,因了这副容貌,春晓曾经吃过一些苦头,此次留在店中,脏活累活我都做得,唯有一样,盼望二位多多体恤,尽量莫要让我抛头露面……” 苏子恒夫妇闻言对视了一眼,花秀云点头说道:“这个容易,方才只是说笑,店里迎来送往的事情我本来也是做惯了的,无需妹妹出面。” 说着,她伸手将春晓拉住,不无心疼地接着说道:“仔细想想,妹妹该是受过怎样的苦楚,才会背井离乡,而且不拘作何活计,甘心寄住在我这店中……何况妹妹出手帮我在先,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生保护妹妹,让你住得安心。” 一旁的苏子恒也连声附和:“正是,正是,这店里本来只得我们夫妻二人,秀云她又不擅家事,的确缺少人手,姑娘只需帮着做些打扫整理的事情便可。” 协议已成,皆大欢喜。花秀云眨着眼睛想了片刻,起身说道:“不管怎么看,妹妹昨日投宿的那间屋子也太窄仄了些,而且又在一楼院中,人来人往,多有不便,索性搬到二楼耳房居住吧,你我姐妹也好相互照应。” 春晓感激不尽,依言去二楼耳房安顿下来,花秀云还找出自己未嫁时穿过的几件旧衣送到春晓房中,两人又倾谈了两刻才散。 第二天,听到苏子恒外出采买的响动,春晓便早早起身,楼上楼下地打扫了一遍,还特意烧了几盆热水,将栏杆上经年的污渍都擦得干干净净,整座客栈面貌为之一新。 忙完这些,春晓进到厨房,看看除了昨晚的剩菜之外并无吃食,便蒸了两屉葱油花卷,煮好清粥,拌好小菜,看看盆中还有剩下的鸡骨,便又浓浓地熬了一锅高汤。 此时辰时已然过了大半,花秀云这才懒懒起身,嗅到高汤的香气,匆忙穿好衣服下楼查看。 望着眼前的一切,花秀云仿佛有些难以置信,待尝过花卷小菜之后,仔细品味半晌,更是张口结舌,良久才磕磕绊绊地问道:“这,这些都是你做的?春,春晓妹妹,你,你怎的如此能干……” 春晓听了莞尔一笑:“姐姐过奖了,若说春晓从前在豪门大户里面做丫鬟,姐姐可会相信?” 花秀云连连点头:“信,我信,妹妹不仅样貌出众,家事更是做得极好,莫说是丫鬟,便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少夫人,妹妹也是当得起的。” 两人说笑了一阵,苏子恒也提着些豆腐菜蔬进了门。被妻子拉着进厨房参观了一圈,他摸着后脑憨憨问道:“姑娘手艺甚好,苏某自愧不如。只是,只是这鸡骨不撇了喂狗,平白熬出这些汤水来作甚?” 花秀云此时也巴巴望向春晓,似有同问之意,春晓先是有些诧异,想起昨晚酒宴之上,鸡腿并未入味,鱼肉又炖得过头,心中隐隐明白,便耐心解释道:“苏老板有所不知,这猪骨鸡骨皆可熬汤,烧菜之时放些进去,不仅可以增味提鲜,还不扰食材本身滋味,甚是好用。” 花秀云听了,露出一脸招打误撞捡到宝的惊喜表情,连声说道:“好,好,春晓妹妹,以后你便专心在厨房做事吧,那些洒扫之类交给我相公就好。” 当日开店之后,春晓看看苏子恒采买回来的食材,略一思忖,在餐牌上写了“家常豆腐”和“笋片火腿”两道菜肴,然后端正挂在墙上。 有了春晓这位得力助手,花秀云可谓信心满满,她在店里等了一刻,迟迟不见有客人进入,便索性站在门口吆喝起来:“打尖、住宿、小聚、用饭,各位客官请进店看看嘞!” 想想犹觉不足,又放开音量喊道:“小店今日供应家常豆腐、笋片火腿,色香俱全、物美价廉,不好吃不要钱嘞!” 春晓在后堂听得清楚,不禁掩口轻笑,这花秀云虽然大大咧咧,给自家店铺打起广告来却毫不含糊,而且新鲜有趣、合辙押韵,着实吸引。 老板娘的吆喝声果然有了效果,一刻过后,便有两位客人进来,肩上都背着包袱,满面灰尘。 客人点了家常豆腐和花卷,春晓隐在帘后看了片刻,转身去厨房准备了两条干净布巾,用热水打湿拧干,将花秀云悄悄叫到后堂,凑近她的耳边说道:“花姐姐,你且将这布巾送去,还有,劳烦你转告客人,这家常豆腐滋味浓郁,要配简单白饭才好,若是喜食花卷,便再要两碗清粥吧。” 花秀云依言将布巾送去,微热的潮湿布巾敷在脸上,精神登时为之一振,见两位客人擦净了手脸,互相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花秀云抓住时机,照葫芦画瓢地说道:“二位客官,你们方才点的饭食我都记下了。只是这家常豆腐滋味浓郁,要配简单白饭才好,若是喜食花卷,便再要两碗清粥吧。” 第七十八章 心有戚戚 那二人又不禁对视了一眼,较年轻者显然有些讶异,年纪稍长的那位却面露微笑,饶有兴致地说道:“哦?竟还有此等讲究?嗯……既然老板娘如此说了,那便换成白饭吧。” 菜肴很快上桌,二人夹起豆腐尝了一口,旋即频频下筷,恰如风卷残云一般,将饭菜吃得精光。 吃饱喝足,他们又要了几只葱油花卷当作路上的干粮,这才满意而去,临走之时,还特意多给了十个铜板作为赏钱。 花秀云自是欢天喜地,来到后厨拉住春晓双手,连声说道:“咱们店里都多少日子没见过赏钱了,春晓妹子,你可真是姐姐的福星……” 接着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怯怯的女娃,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生得一副寻常模样,眉尖微蹙、面带愁容。 男子在桌旁坐定,先自重重叹息一声,旋即闷声说道:“老板娘,先来一壶老酒!” 女娃迟疑片刻,在男子对面坐了,又下意识地挪了挪板凳,与男子恰成一个对角。 花秀云很快端上老酒,男子自斟自饮,看都不看那女娃一眼。女娃见状越发局促,低头拧着衣角,紧紧咬住嘴唇。 花秀云见了心中不忍,上前赔笑说道:“这位客官,空腹喝酒最是伤身,小店花生豆干都是齐备的,多少要些小菜下酒吧。再者说来,就算您不肚饿,您女儿年纪尚小,总要吃些东西啊。” 男子闻言低声苦笑:“女儿?若她当真是我女儿,只怕事情还好办些……” 春晓在帘后看得分明,不由暗暗纳罕。听男子的语气,对那女娃并非漠不关心,但看他的举止,却又颇有疏远之意,似乎恨不能将她就此撇下不管。 略一思忖,春晓悄悄唤花秀云过来,将一碗清粥递到她的手上:“花姐姐,我看那孩子甚是可怜,这粥也不值什么,你且拿去让她多少垫垫吧。” 花秀云端着清粥回来,女娃已然鼓起勇气,正向男子低声恳求:“舅父,如意不愿再拖累您,求您还是将我送回娘亲身边去吧……” 男子听了长叹一声,看向如意的眼中不觉多了一丝暖意:“傻孩子,我既将你接来,便是已经想好,要好生照顾与你。你娘现下病着,身边还带着你妹妹,又仅靠你爹爹留下的微薄积蓄生活,你若回去,日子岂非更加艰难……罢了,舅父知道,你在家中之时,父母对你也是疼爱得紧,这些时日跟着我,也当真委屈你了……” 说到此处,他向墙上的餐牌望望,温和问道:“如意,你想吃些什么?家常豆腐可好?” 花秀云适时端上清粥,笑着说道:“不急,不急,那豆腐就在后厨,又不会生出脚来跑掉,等姑娘慢慢想好,再点不迟。姑娘,先喝完粥暖暖身子吧。” 听她说得俏皮,男子不禁露出些许笑意,如意接过清粥喝了一口,向花秀云感激笑道:“多谢老板娘……” 她原本不过中人之姿,但这一笑之下,眉眼弯弯,唇角微翘,恰如春花初绽,倍添明媚。 花秀云不觉有些晃神,半晌才啧啧赞道:“客官,并非我有意逢迎,您这甥女倒也有些气度,将来兴许会嫁入大户人家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如意的神色瞬间暗淡下来,男子也收敛笑容,紧锁双眉,将杯中的老酒一口喝下。 花秀云被他们唬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嗫嚅着问道:“客官,你,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了什么错话么?” 男子又连着饮了两杯,这才叹息着说道:“老板娘,你有所不知,我这甥女生就不甚寻常,若要嫁人,只怕要颇费一番周折……” 春晓闻言一惊,不甚寻常?有什么不寻常会影响到这姑娘的终身大事?莫非她竟是石女不成? 正在思忖,如意已经抬起头来,平静地伸出双手,将手掌摊开。 下一刻,花秀云不由惊叫出声:“断掌?!而且,而且两只手都是?!” 她旋即掩住口唇,歉疚地望向如意,男子眉头皱得更紧,如意却轻轻点头:“正是。我本来与家人在一座小渔村居住,因了这断掌,到了待嫁之年却无人上门,后来爹爹身故,我娘便将我送到舅父身边,指望着换个大些的镇子,能帮我寻一门好亲事……” 她随即苦涩一笑:“别人家的女子,都是媒人登门说合,到了我这里,却是每每自己送上门去,人家还未必肯要……就在方才,舅父好不容易打听到一户人家乐意要断掌的女子,我们巴巴地寻了过去,谁知那人,那人却是个痴儿……” 说到此处,两行清泪顺着如意的脸庞蜿蜒而下,男子连连叹息,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春晓心有戚戚,不由悲从中来。看这姑娘的模样举止,显然并未罹患先天愚型之类的疾病,而是生有通贯掌的正常人。然而莫说是在资讯并不发达的古代,即便是在现代,对此持有偏见的人也为数不少,正如所谓的“剩女”,纵然聪颖美貌,纵然自强自立,但当嫁未嫁,也逃不过众人的议论指点,苦楚自知。 伶牙俐齿如花秀云,此时也不免没了章法,春晓见她只知讪讪站着,四下看看,从窗台角落的木匣中找出一只精巧的拨浪鼓,轻轻摇了几下,发出“隆咚隆咚”的声响。 花秀云听到响动,周身猛然一震,旋即快步奔到门边,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好死不死地拿它作甚?!还不快放回去呢!” 她的神情颇为激动,说话时圆睁双眼、嘴唇微颤,面色却变得煞白,春晓唬得忙将拨浪鼓放回,定了定神,压低声音说道:“抱歉,花姐姐,我,我并非有意……” 花秀云回过神来,稍稍愣怔一下,苦笑说道:“不不,没什么……” 转头看去,男子和如意正向这边好奇张望,花秀云急忙轻轻推了春晓一下,低声说道:“你不是不愿见人么,先去厨房躲躲罢。” 春晓点了点头,想起如意,又轻声补上一句:“花姐姐,我给他们做一道笋片火腿吧,清口暖心,最是适宜……” 笋片火腿上桌之后,花秀云依照春晓所说,微微笑道:“这笋片滑爽脆嫩,火腿绵密清香,配着上好的汤头,清口暖心,竟是最能安慰人的,二位请尝尝看。” 男子夹起一块笋片吃了,又尝了一片火腿,连连点头,如意怔怔望着面前汤色洁白的菜肴,良久才夹起一些放入口中,尝到其中丰厚滋味,当真觉出些许温暖安慰,不觉潸然泪下。 吃过饭食,男子结算账目,带着如意告辞而去。走到门口,如意停下脚步,向后堂略张了张,却只是向着花秀云微笑说道:“老板娘,今日多谢您的关照,若是有缘,咱们日后再见……” 他们走后,花秀云在桌旁颓然坐倒,久久不语。 望着她骤然变得有些凄苦的背影,春晓心中迷惑,正要上前询问,苏子恒却在身后轻咳一声,沉声说道:“春晓姑娘,那些伤心往事,还是不要再提了罢……” 说完,他踯躅而去,神情甚是凝重,春晓思忖半晌不得要领,眼见着天色将黑,想着店里不会再有客人,便仍用布巾遮住容颜,跟苏子恒简单交待两句,直奔春华现下居住的木屋而去。 隐身在木屋附近的树影之中,春晓等了两刻,果然见到春华提着竹篓走了出来。 她悄悄跟在弟弟身后,一路走到前日经过的那片河滩之前。 春华选定一块区域站定,屏气凝神,飞快地伸手入水,片刻之间,已经抓到了四五只泥鳅,反手扔进竹篓之中。 春晓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在现代时,她有次随同事下乡游玩,也曾亲手抓过泥鳅,当时也是夜晚,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带齐了捕捉泥鳅的各类器具,以及用来照明的led电筒。动手之前,当地老乡特地传授了抓泥鳅的要领,告诉他们要考虑到水波折射的影响,偏近泥鳅身体上方一点下手。尽管如此,由于泥鳅通体溜滑,他们那次仍是收获寥寥,无非是大家外出散心,多些乐趣罢了。 而这晚天气阴沉,春华仅用徒手捕捉,却几乎每击必中,若说只是运气使然,似乎太过牵强…… 正在惊疑,春华已经直起腰身,他并不回头,只是一边蹚水向前,一边低声说道:“那边的姐姐,请你出来说话吧。” 春晓闻言又是一惊,思忖片刻,硬着头皮钻出荒草,嗫嚅着问道:“你,你是何时发觉的?” 春华又闪电般出手,顺利抓到两只泥鳅,这才轻声答道:“你在树下之时,我便已经看到你了。” 春晓心中一动,欣喜问道:“春华,你,你已经想起我了,是不是?” 春华回转身体望着春晓,四目相接,春晓刚刚泛起热力的心,又蓦地冷了下去。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当中,没有喜悦、没有牵挂,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第七十九章 世外高人 春华望定春晓,皱眉说道:“什么春华,你在唤谁?那日我便觉得你甚是古怪,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三番五次来寻我呢?” 他口气平淡,疏离中尚带有一些敌意,春晓心中难过,忍耐半晌,低声答道:“没什么,小弟,我并非歹人,只是,只是你像极了我的堂弟,我又与他失散多年,对他甚为牵挂,故此总想多看你几眼罢了……” 春华听了眉头微皱,虽然心中仍有猜疑,但见春晓神情凄楚,却又不好再说什么,正在迟疑,春晓已经回转了心思,勉强笑道:“雨顺弟弟,你,你每晚都会出来抓泥鳅么?” 春华轻轻点头:“是啊,现下正是抓泥鳅的季节,爹爹又极爱吃此物,而且爹爹说了,这也是对我的一种试炼……” 春晓闻言一怔:“试炼?这话怎么说?” 春华正要回答,却不知听到什么,急忙低低“嘘”了一声,又侧耳静听片刻,忽然飞速转身,伸手入水,捉了两条肥美泥鳅出来,展颜笑道:“今晚运气真好,这两只比近几日抓到的那些都要大呢……” 春晓此时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依靠耳力来抓泥鳅的?” 春华将手中的泥鳅放进竹篓,随口答道:“是啊,爹爹说了,习武之人,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耳不练不聪,眼不练不明,白天练习眼力,夜间自然便要练习耳力了。” 听他句句不离爹爹,春晓不觉露出苦涩笑意:“原来如此……雨顺弟弟,你爹爹的武艺很高强么?你那日不是说,他平素以拾荒为生?” 春华连连点头,颇为得意地说道:“那是当然,我爹爹现下虽以拾荒为生,但拳法剑术无一不通,还时常教我研习兵法呢。” 他的语气旋即转为低沉:“只是,只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如今耳力不好,与旁人说话时,只能用心看人的口型……” 听到“兵法”二字,春晓心中惶惑,正要细问,春华忽然抓住她的手臂,一边向旁推去,一边低声说道:“我爹爹来了,他素来不喜我与外人讲话,你快去那边躲躲罢。” 春晓还未及反应,已经被春华推到荒草丛中,她只得就势蹲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果然,片刻之后,那日见过的拾荒老人远远走来,向春华朗声笑道:“顺儿,今日收获如何?” 春华怀抱竹篓送到老人面前,微笑说道:“爹爹请看,这些泥鳅足够两日的酒菜了罢。” 老人低头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不过出来半个时辰,便已捉了这些,看来你的耳力的确长进了许多……好,也时候教你些新本事了,自明日起,你就随我去林中学习骑射吧。” 春华闻言大喜:“真的?太好了!这几日我总在家中练习步法,来来去去不过那样几招,委实无趣得紧呢。” 话一出口,老人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春华自知失言,急忙放下竹篓端正站好,歉然说道:“爹爹,我,我并非……” 老人并不理会,只是淡淡地伸出一只手臂:“过来抓我。” 春华还要解释,老人严厉地看他一眼,春华便收住了口,略一迟疑,深施一礼:“爹爹,顺儿得罪了……”说完,他猛然发力,向老人的上臂抓去。 静寂的河滩之上,春华频频出招,老人闪转腾挪,他们动作极快,直看得春晓眼花缭乱。 转眼之间十几招过去,春华莫说抓住,竟连老人的衣衫也未碰到半分。 草丛中的春晓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梅林镇时,春华跟随秦伯学武三年有余,按照秦伯的说法,春华天资过人,业已出师,可如今在老人这里,却完全像个初学的孩童一般,及至最后气性上来,只知猛扑乱撞,全无章法,越发落了下风。 正在惊疑,忽听老人口中轻斥:“胡闹,去!”话音刚落,还未看清他的招式,春华已经“哎哟”一声,狼狈地扑倒在地。 见弟弟摔倒,春晓险些失声惊呼,急忙伸手掩住口唇,春华却已翻身坐起,耍赖般地坐在泥地之上,嘟着嘴巴说道:“爹爹,你欺负人,这些招式我竟从未见过……” 老人瞥了春华一眼,收回手臂,淡淡说道:“学武之事,学的是章法、门道,并非那些招式套路,人生短短数十年,难道你还能看尽天下的招数不成?竟然说出这样的蠢话来,可见这些日子你都是白学了!” 春华闻言垂首不语,老人轻叹一声,接着说道:“罢了,学习骑射的事情先放一放,你还是专心研习步法吧。” 春华低低应了一声,怏怏站起身来,老人沉吟片刻,低声吩咐:“跟你过了这几招,我也觉得肚饿了,你先回去准备晚饭吧。早间我买了豆腐,你便将那泥鳅与豆腐一同炖了,待会儿给我下酒。” 春华忍不住向春晓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迟疑片刻,提起竹篓转身离去。 春华走后,春晓更加屏气凝神,老人却兀自站定,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离开。 春晓正暗自着急,老人忽然轻叹一声,低低说道:“姑娘,请你出来说话吧。” 春晓吃了一吓,下意识地掩住口唇,老人却接着说道:“咱们既已见过,前次杨某又多有得罪,姑娘不必拘泥,只管出来便是。” 他已说到如此地步,春晓只得出了草丛,拂去身上的草叶灰尘,勉强笑道:“老人家说的哪里话,您不只救起了春华,还代春晓照顾弟弟多日,春晓心中实在感激得紧……” 老人这回并不否认,他微微颔首,淡淡开口说道:“不错,当日顺儿落水,恰逢我在永清河下游,见他昏迷不醒,便将他救了回来。” 说到这里,他的面色微微一红:“杨某对顺儿甚是在意,见到家人来寻,一时乱了心神,故此当日才会狼狈而逃,实在有失体统,还请姑娘原谅。” 他旋即看了春晓一眼,语气中不无赞赏:“姑娘一介女流,竟能一路找寻至此,想来资质也不寻常,难怪顺儿昏迷之时,口中时常呼唤姐姐,对你念念不忘……” 春晓听了几乎下泪,再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人家,求您看在我们姐弟自小失去双亲的份上,就此放了春华,让他随我回家乡去吧。他受伤失忆,需要精心调养,否则万一落下病根,我,我……” 老人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我既将他留在身边,自然便会为他医治,实不相瞒,我先前请一位杏林圣手看过,你弟弟头部受创,从前的事已尽数忘了,此病药石无效,只能静观其变,姑娘,你且将他放下吧,如今只有雨顺,已然没有什么春华了。” 春晓拼命摇头,泪落如雨:“不,不,就算春华以后都不记得我,我也要好好陪伴他、照顾他……” 老人悲悯地望着春晓,待她收住泪水,才平静说道:“姑娘,你可知你这弟弟是位武学奇才么?” 这个话题太过突兀,春晓一时怔住,良久才点头答道:“知道,在家乡时,春华便拜了师父,那位师父从前……” 话还未完,老人已经摆手说道:“那人根底不错,可惜出身行伍,未免太过中规中矩,若是教教寻常孩子也便罢了,在顺儿这里,他却远当不起这师父二字。” 见春晓低头沉思,老人接着说道:“一别多日,姑娘可曾发觉顺儿有何变化?” 春晓思忖着回答:“他好似又长高了些,身体也越发强健了。嗯……春华原本是个心思颇重的孩子,现下与在家时相比,仿佛变得开朗了许多……” 说到此处,春晓蓦地明白了什么,心中悲喜交集,垂首不语。 老人缓缓点头:“好,那我再来问你,除了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之外,你在其他方面对雨顺可有帮助?以姑娘现下的境况,如今究竟是他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他呢?” 春晓无言以对,自重生那日起,她便事事为春华打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反过来变成弟弟的负担。思前想后,忽然悲从中来,哽咽难言。 见春晓如此,老人长叹一声,换上温和口吻:“春晓姑娘,人生在世,取舍自定,冷暖自知,现下雨顺已然长成,姑娘且放一放手,由他去吧。” 魂不守舍地回到客栈,春晓倒在榻上,辗转难眠。 程松朗杳无音讯,失忆的春华又跟随高人学艺,而除了被旁人视作“巫术”的接生之法外,自己可谓身无长技,今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呢?继续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正在苦思,院中忽然传来几声细碎响动,春晓一惊而起,思忖片刻,来到门前查看。 此时已近寅时,昏暗的天光之下,春晓远远望见花秀云胖大的身影,只见她缓缓走到一扇窗前,站在原地久久凝望,不知在看什么。 想起白天时花秀云的奇怪表现,春晓心中一动,披衣下楼,轻轻向她走去。 第八十章 心想事成 及至近前,春晓看到花秀云正在抚摸面前的木匣,隐约便是装有拨浪鼓的那只。她的动作极慢,又极轻柔,仿佛在触摸无价之宝一般。 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悲凉气息,春晓不免有些迟疑起来,正打算悄然离去,花秀云却叹息着转过身来,两人眼神相接,春晓不禁一颤,那样绝望悲戚的眼神,她从前似乎曾经见过…… 刘婶的面容蓦地跃入脑海,与眼前花秀云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春晓瞬间明白过来,正搜索枯肠,试图寻找合适的言辞,花秀云已经凄楚一笑:“你都猜到了,是不是?” 春晓心中难过,上前扶住花秀云手臂,低声劝道:“花姐姐,天色尚早,你还是回房歇息吧,即便不能安睡,略躺躺也是好的……” 花秀云却摇了摇头,凄然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独自忍着,如今,也想找个人说说……”说着,她抬头望向远处,眼中一片空濛:“嫁过来的第二年,我就为子恒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时公婆还活着,欢喜得什么似的,给孩子取了瑞儿这个名字……” 她说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花费掉很大的气力,说到“瑞儿”二字,花秀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春晓急忙扶她就地坐下,在她肩背之上不住摩挲。 花秀云喘了几口气,接下去说道:“瑞儿自小爱说爱笑、乖巧懂事,长到六岁,更是聪明伶俐,早早便入了学馆读书,人们都说,这娃娃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公婆辞世之时,也反复叮嘱我好生照看瑞儿,说这是我和子恒几世修来的福分……” 她的眼中露出温暖幸福的光芒,但那光芒却转瞬即逝,旋即哽咽道:“瑞儿七岁那年夏日,天气热得反常,那天早上,我一时偷懒,便将晚间剩的冷饭胡乱炒了打发他吃下,谁知,谁知散学回来,他便又吐又泻,很快就连汤药清水也喝不进了……” 说到此处,花秀云既痛又悔,掩面而泣,春晓感同身受,不觉也落下泪来。春华出事之后,比起伤痛,更多的却是自责,她曾千百次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亲自护送春华前往,为什么没有将弟弟安顿好再返回,将心比心,相形之下,确有过失的花秀云岂非更加悔恨万分? 哭了半晌,花秀云起身来到窗前,颤着两手取出那只拨浪鼓,凄然说道:“这只拨浪鼓,是瑞儿两岁那年,我带他去集上买的,他一直宝贝得紧,待年岁大些,还曾与我说笑,说是等以后娶了媳妇,要将它留给自己的儿女……” 晨光熹微,花秀云与春晓坐在院中,说了许多私密的体己话,她甚至告诉春晓,由于无法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自从瑞儿死后,她与苏子恒便一直分房而眠…… 临近午间,客栈渐渐忙碌,春晓便专心做事,将此事暂时放下。待到天色黑透,店里现下并无住宿的客人,花秀云便先自回了房间休息,春晓正想着去宽慰她一番,苏子恒却提着一只竹篓进了门。 将竹篓放在地上,苏子恒露出少见的舒心笑容,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了些:“这是我拜托一位朋友从海上带回来的,秀云从前极爱这个,春晓姑娘,你的厨艺好,你看除了水煮,可还有其他别致些的做法么?” 春晓低头看去,里面竟是满满半篓个头中上的牡蛎,想起这牡蛎富含锌元素,素来被认为有助孕的功效,不由心中一动,展颜笑道:“此物甚好,苏老板,你先去陪陪花姐姐吧,这里放心交给我便是。” 晚饭桌上摆满了以牡蛎为主料的各色菜肴,除了牡蛎蛋饼和酥炸牡蛎,还有一盆牡蛎豆腐汤。花秀云见了食指大动,忙不迭地拈起一块酥炸牡蛎放进嘴里,美美赞道:“我一向喜欢这些水产,却只知清蒸水煮,竟从未吃过如此美味……” 春晓拉着花秀云在桌旁坐下,又让出自己的位置,主动坐到对面,向苏子恒微笑说道:“苏老板,这牡蛎对男子颇有好处,你不妨也多吃一些。” 苏子恒迟疑片刻,挨着妻子坐定,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面色也微微发红。 春晓麻利地将牡蛎蛋饼分成几份,分别放入苏子恒夫妇碗中,俏皮笑道:“旁人有合卺酒,咱们有牡蛎饼,分而食之,甜甜蜜蜜,取个好意头。” 花秀云诧异抬头,唇边还沾着少许油渣,苏子恒下意识地伸手帮她擦去,柔声说道:“慢些吃,这些物事多得很呢。我已经跟孙大哥打过招呼,他每次出海,都会帮你带些回来……” 自儿子死后,他们夫妇极少如此亲密,花秀云此时也不觉红了脸,软软瞪了丈夫一眼,低声说道:“春晓妹子还在呢,你这人好不知羞……” 一旁的春晓又是羡慕又是羞涩,半晌才忍笑说道:“花姐姐,你只知这牡蛎味道鲜美,可知它对男子有何特别的好处么?” 花秀云困惑摇头,春晓收敛笑容,正色说道:“海产食材,尤其是牡蛎一类,不仅能治虚损、滋补男女气血,更有一定的助孕功效……” 听到此处,花秀云面色大变,猛然站起身来,愣怔片刻,指着苏子恒斥道:“你,你何时变得如此奸诈,你……” 苏子恒不曾想到春晓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也乱了心神,急忙跟着站起,嗫嚅说道:“秀云,你听我说,我,我不是……” 花秀云又惊又怒,转身便走,苏子恒急得大叫出声:“秀云,你等等!我,我绝无此意啊!” 春晓上前一步,拦在花秀云身前,直视她的双眼,朗声说道:“花姐姐,方才那番话并非苏老板授意,而是春晓自己的意思。” 见花秀云惊异地望着自己,春晓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花姐姐,你觉得自己害了瑞儿,若是再生子女便会更加愧对于他,这些我都明白。可是还请姐姐想想,这些年来,受尽煎熬的又岂止姐姐一人!小到这些姐姐爱吃的牡蛎,大到这么多年的包容隐忍,苏老板对你如何,天地可鉴,无需春晓多言。我不愿说些传宗接代之类的荒唐道理,但女子若是过了四十岁,再想受孕怀胎,便会困难重重,姐姐,你能保证到了那时,自己当真不会后悔?!” 花秀云听了思忖半晌,怒火渐消,在桌旁失神坐倒,簌簌落下泪来。 见她心思活泛,春晓轻叹一声,接着说道:“花姐姐,你若再有子嗣,与瑞儿便是血肉至亲,倘若瑞儿在天有灵,想来也会开心的吧。” 那个秋风瑟瑟的夜晚,春晓被日间种种触动心事,正握着程松朗送的珠钗出神,忽然听到廊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响,开门看时,却是换上一身红衣的花秀云悄悄来到苏子恒居住的客房之前,稍稍迟疑片刻,抬手轻轻叩门。 苏子恒见到妻子,登时睁大了惺忪的睡眼,刚刚说了一个“秀”字,就被妻子掩住口唇,只听花秀云低低说道:“呆子,还不快些进去呢……” 夜风送来些许脂粉香气,春晓心下了然,不觉脸红心跳,急忙退了回来,将门紧紧关上。 第二天,苏子恒夫妇迟迟不曾起身,春晓只得暂时将店门关了,自去厨房准备早饭。 直至日上三竿,苏子恒才匆匆来到院中,见到春晓,还未开口,整张脸便已红透。春晓也觉尴尬,只是低头淘米择菜,花秀云随后出来,见状瞪着丈夫说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去买菜!” 苏子恒连连答应着去了,花秀云蹭到春晓身边,羞涩唤道:“好妹妹……” 她这一唤不要紧,春晓身上登时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急忙抱紧双臂,忍笑说道:“花姐姐,你们自去心甜意洽,只管放过我这孤家寡人罢……” 忙到中午,店里来了几位投宿的客人,花秀云便顺势将苏子恒从前居住的客房腾空。 夜深人静,春晓忍了半晌,还是悄悄溜出后门,一路来到春华的住处。 她在树影里等了半晌,却迟迟不见春华出来,只得冒险去到近旁查看。 木屋的小窗上映出春华的身影,只见他手捧书卷专心诵读,时而掩卷沉思,时而奋笔疾书。 这个场景实在太过熟悉,春晓望着望着,不知不觉便湿了眼眶。 一连几日,春华都并未外出,每日只是临窗苦读。春晓知道这是老人有意安排,又想到春华现下耳力惊人,想来应该早有觉察,却不肯出来相见,再想起老人当日那番言语,不觉也将认回弟弟的心放淡了些。 转眼一月过去,这一天,春晓正在房中小憩,忽然听到苏子恒兴奋的叫声:“真的?秀云,你当真记准了么?” 不知花秀云娇嗔地说了句什么,二人随即转为低语,春晓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亦觉喜悦万分。想到花秀云已属高龄,春晓暗暗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待她顺利生产后再做打算…… 第八十一章 异乡异客 然而花秀云此次怀胎却颇为辛苦,先是妊娠反应极重,整日呕吐不止,最难过时,每每连喝下的清水都会反了出来。春晓只得变着花样给她做些清淡而有营养的饭菜,由于只能少量多次进食,又担心吃些剩的更加坏了胃口,春晓几乎日日守着锅台。 熬到两个多月,花秀云起身时不慎闪了一下,又闹起了先兆流产,所幸只是稍稍见红,并未闹起腹痛,春晓忙叮嘱她整日卧床,煮汤熬药,精心伺候,待到三月期满,总算母子平安。 花秀云怀有身孕,家中的花销较从前更大,然而此时已近年关,店里的客人越发稀少,春晓见苏子恒为生计发愁,想着此地临海,原本又有河流,便将编织竹器的手艺重新拾了起来,时常让苏子恒拿些自制的竹筐竹篓去卖。 腊月二十五这天,苏子恒打听到临近的村子尚有市集开放,便依旧外出售卖竹器,担心歹人进入,临走时索性关了店门。谁知花秀云清早起来又有些腹痛,春晓急忙安顿她躺下休息,一边仔细诊查,一边温言安慰,待到她沉沉睡去,这才转身出来,自去厨房准备过年的吃食。 这是春晓自重生以来度过的第五个春节,先前无论怎样,身边尚有家人陪伴,如今却身在异乡,前路茫茫,不由也没了认真操办的心思,只是发了不少白面,打算多蒸几锅馒头。 正在忙碌,紧闭的店门忽然被人叩响,旋即传来一个低哑的男声:“店家,劳烦您开开门……” 眼看着天色阴沉,风声飒飒,大有雨雪欲来之势,又听那人声音低弱,春晓不忍让客人在外受冻,思来想去,仍用布巾遮了颜面,快步出去开门。 店门开处,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正倚在墙边喘息,寒风吹散了他的头发,将他容颜掩住,看不分明,但那久违的隐隐药香,却令春晓周身一震。 春晓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男子显然精神不济,喘息半晌,勉强看了春晓一眼,喑哑说道:“老板娘,店里可有空房?” 春晓摸了摸脸上的布巾,以及头上胡乱盘起的发髻,咽下满口苦涩,低声答道:“有的,请问客官是一个人住么?” 话一出口,男子身体一颤,愕然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惊讶、喜悦、凄凉、感伤……最后重归寂然。 良久,程松朗低哑苦笑:“我,我还是换一家店吧……” 春晓并不阻拦,只是定定望着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望着他踉跄走出几步,体力不支地撑住墙壁,连连咳嗽起来。 春晓不忍再看,转身退回店内,待要关门,手上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力气,只得扶住门板,强忍着不肯哭出声音。 此时,程松朗却蓦然返身回来,定定凝望春晓片刻,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热烫的眼泪落在春晓颈上,程松朗喃喃低唤:“春晓……春晓……” 春晓再也无法忍耐,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胸前,痛哭失声。 两人相拥而泣,过了一刻,春晓抬起泪眼,伸手抚着程松朗憔悴的面庞,心疼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么?” 程松朗轻轻摇头:“无妨,只是受了些内伤而已,过上几天便没事了……” 春晓思忖片刻,将程松朗扶进一楼院中的耳房,安顿他在榻上躺好,用热毛巾为他擦净手脸,见他衣衫下摆有两条裂口,又取来针线,用心缝补起来。 程松朗望着春晓恬静的侧脸,几次欲言又止,春晓补好衣服站起身来,柔声问道:“你肚子饿么?既是受了伤,先吃些薄粥可好?” 程松朗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春晓,你,你就没有旁的话要问我么?” 春晓闻言一怔,旋即苦涩一笑:“我想问的,你先前便已知道了。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何况即便时至今日,若我当真开口,难道你就肯带我走么?” 程松朗心中难过,迟疑半晌,低声说道:“春晓,你确是世上无双的好女子,只是,只是我……”说到此处,他蓦地掩住口唇,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春晓听得分明,顿觉周身冰冷,心思百转千回,末了只得轻叹一声:“罢了,你先好生休息,我去去就来。” 此时天色越发阴沉,大片雪花飘洒而下,春晓神思恍惚地出来,在风雪中站了半晌,心中有了决断,先去自己房里取了那支珠钗,又去花秀云房中看看,见她仍睡得酣甜,便在棉被之上又添了一条薄毯。再去店外张望片刻,并不见苏子恒回来,便仍关上店门,去厨房煮了薄粥,送到程松朗居住的房间。 程松朗似乎伤得不轻,他已然昏沉睡着,却眉头紧锁,不时发出呓语,睡得极不安宁。 春晓在床旁坐下,轻轻为他理好头发,随即手指一颤,定了定神,再仔细看去,浓密的黑发之中,果然已经夹杂了些许灰白…… 春晓心中痛惜,却也愈发绝望。人们不是常说,即便是处处留情的浪子,到了年老颓唐,也会回头。可是这程松朗,现下显见已然失势,对自己却仍不肯松口半分,照此看来,纠结一场,赔上数年青春,原来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此时程松朗悠悠醒转,见到春晓,连忙翻身坐起,谁知扯动伤口,不禁皱紧眉头,闷哼一声。 春晓稳稳心神,伸手将他扶住,取过枕头让他靠在身后,随后端过粥碗,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吃。 吃了几口,程松朗有些难为情地握住春晓纤细的手,低声说道:“春晓,还是我自己来吧……” 春晓也不勉强,将汤匙递到他的手中,看看天光昏暗,起身点亮烛火,兀自在窗前坐定。 一室静寂,只闻汤匙轻响,以及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良久,程松朗放下粥碗,苦笑说道:“如今……我们竟已无话可说了么?” 春晓回眸望他,平静答道:“不,我有话说。自你我相识,你便来去如风,从未给过我郑重道别的机会,上次分别,也是你先开的口,为了这个,我不知掉过不少眼泪……因此,今次再别,就让我先离开吧。” 程松朗闻言心如刀绞:“春晓,我,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是,只是今次果然再无转圜余地了么?” 见春晓淡然点头,程松朗闭目忍耐片刻,勉强笑道:“好……春晓,说来说去,都是我对你不起……” 春晓从怀中取出那只珠钗,轻轻放到程松朗手中:“既然这珠钗的含义非我所想,春晓便再无继续保留之理,还请公子尽早收回。” 程松朗闻言一怔,旋即抓住春晓双手,急切说道:“不,春晓,我先前说过,这珠钗乃是我为你亲手所做,我……” 春晓听了凄凉一笑:“为我亲手所做?敢问公子,在你手中,像这样的珠钗,是不是尚有数个、数十个、数百个?春晓身份卑微,不敢奢求,只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说完,春晓不再看他,径自收拾了碗筷,起身说道:“程公子,自今日起,你我便是路人,珍重。” 风雪呼啸,窗内窗外,两个伤心人各自垂泪,再无交集。 不久苏子恒返家,春晓只说程松朗是新来的住客,打点了些饭食让他代为送去,又为苏子恒夫妇准备了晚饭,这才回房安歇。 天明之后,白雪已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春晓早早起身,经过程松朗居住的耳房,着意看看地面,并不见外出的脚印,便径直去了厨房。 不久,院中传来阵阵清扫之声,春晓知道是苏子恒起来扫雪,便给他倒了一盏热茶送去,回来接着昨日的进度做得了两锅馒头花卷,又为花秀云蒸了一碗喷香的鸡蛋羹。 春晓端着托盘进到花秀云的房间,见她仍慵懒歪在榻上,不禁抿嘴笑道:“姐姐昨天睡了整日,现下仍觉不足么?所谓言传身教,姐姐如此,将来得个儿子也便罢了,万一是个女儿,这样的懒媳妇嫁到婆家,岂不要被人家笑话?” 花秀云也失笑说道:“妹妹教训的是,我本来生得体胖,你又整日汤水不断,照顾周全,再不多动动,待到生产之时,怕是连路也走不动了呢。” 两人正在说笑,苏子恒匆匆走入,讶异说道:“春晓姑娘,昨日那位客人是何时离开的?我竟未听到半点动静……” 春晓听了神色微变,再看苏子恒手中,赫然捧着那支珠钗,还有一枚硕大银锭,春晓顿觉受辱,咬牙忍耐半晌,撑不住凄凉大笑,旋即泪落如雨,哭倒在花秀云怀中。 苏子恒夫妇不明就里,见她哭得伤痛,模样与平常迥异,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得温言宽慰,花秀云暗暗向丈夫使了一个颜色,让他仍将珠钗银锭还回。 整个正月,春晓都怏怏不乐,只是更加勤快,整日手脚不停。 期间她又去看过春华几次,老人渐渐习惯,便又准了春华出门,春华也每每任由她跟在身后,不管不问,专心做事。 在春晓的记忆当中,那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第八十二章 再起波澜 出了正月,往来的客商多了,有时甚至客满,花秀云身子日渐笨重、病痛不断,苏子恒一人忙不过来,春晓便少不得抛头露面,虽然每次仍戴着布巾,仍是觉得心下不安。 苏子恒夫妇看在眼里,不免十分愧疚,又担心客人庞杂,害花秀云动了胎气,两人商量一番过后,索性将客栈关闭,苏子恒每日去镇上的杂货铺子帮忙,只赚些零散工钱,花秀云跟着春晓在家学习竹器编织,每逢市集,便让苏子恒挑着竹器去卖,好在诚如春晓所料,此处有山有水,竹器销路不差,因此,数月下来,日子虽然清寒,倒也能够自给自足。 见春晓面上渐渐有了笑意,花秀云找个机会,详细问她那日来客身份,然而问了半晌,见春晓只是垂首不答,便也不再勉强,只将自己悄悄收起的珠钗银锭取出,好言劝道:“春晓妹妹,姐姐虽然粗鄙,但也知人生在世,贵在自我开解,断不可自寻烦恼。这钗并非金银珠玉一类贵重之物,那人却执意将它留下,想来其中必有一番道理。至于这银钱,你也不必多心,认为人家看轻了你,兴许他只是看我这小店经营不易,多给了些食宿费用罢了……” 春晓听了,心思稍稍回转过来,仍将珠钗贴身收了,银锭则给予苏子恒,让他贴补家用。 自怀孕之后,花秀云对甜食十分偏爱,春晓想着她年纪大了,担心血糖不好控制,便每日哄着她多吃粗粮青菜,实在馋了,便吃些香甜瓜果充数。 这一日,花秀云又嚷着要吃点心,春晓拗她不过,只得起身来到厨房,打算蒸几个红糖豆沙包给她吃。这边红豆刚刚下锅,就听外面一阵混乱,春晓急忙戴上头巾,出门看时,却见苏子恒被两名凶神恶煞般的衙役推搡着进来,其中一人还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花秀云也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见状惊叫一声,笨拙地一路小跑,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 春晓赶忙上前搀扶,两人踉踉跄跄到了近前,花秀云带着哭腔问道:“两位大爷,我家夫君一向忠厚本分,不知他究竟所犯何事?” 两名衙役并不答言,只是四下查看搜寻,很快便将春晓她们这几日编织的竹器都堆在一处,指着其中的葵花竹筐喝道:“废话少说,这些物事出自谁人之手?” 花秀云不明就里,刚要答话,春晓忙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回两位官爷的话,这竹筐乃是我自创之物,这些竹器也都是我一人所编。” 身量高些的衙役斜睨了春晓一眼,撇嘴说道:“自创之物?这葵花图案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春晓隐约觉出情况不妙,见苏子恒伏在地上,手上脸上都有擦伤,又见花秀云面色发白、惊疑不定,便咬牙答道:“正是,四年之前,我在松福镇时,便已编织过这葵花竹筐,官爷若是不信,自可前去寻访。” 两名衙役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扯下春晓脸上的布巾,见她美貌出众,不觉一愣,随即掩饰地又踢了苏子恒一脚:“起来!这位姑娘虽已招认,但她既然住在你家,你们夫妇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你们三个都随我们回县衙去罢!” 苏子恒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旋即又不支倒地,显见伤得不轻,花秀云哭叫着上前扶起丈夫,为他擦去面上血迹,转身向衙役哭道:“官爷,若是当真有罪,我们自会随你们前去听候发落,只是不知这葵花竹筐究竟有何不妥,竟至如此劳师动众?” 衙役听了冷笑一声:“你这妇人真是见识短浅,我懒得与你白费口舌,看在你怀有身孕的份上,便独自跟在后头慢慢行走吧。” 说着,他们两人将春晓和苏子恒分别擒住,用力拖拽着向外走去。 春晓却大力挣脱出来,高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葵花图案是我想出来的,竹筐也是我自己编的,苏老板和花姐姐只是帮忙代卖而已,你们抓他们作甚?何况花姐姐现下已然怀胎六月有余,若是因此动了胎气,你们可能负责?” 两名衙役被她问住,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春晓趁势拉过苏子恒推向自己身后,接着说道:“二位官爷奉命行事,待会儿到了县衙,春晓自会知无不言,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还是莫要牵累他人了罢。” 高个儿衙役听了,向同伴耳语几句,两人一左一右架住春晓,径直向门外走去。 花秀云见状还想上前求情,春晓转头递给她一个宽慰眼神,柔声说道:“花姐姐,这最末三月极为重要,你千万好生将养,莫要牵挂于我。我,我定会没事的……” 说完,她咬牙向前,不再回头。围观的乡民议论纷纷,花秀云追在身后哀哀哭道:“春晓妹子,你也千万保重,姐姐在家等你回来……” 春晓被两名衙役架着,心中存了几分警惕,一路留意看四周景物,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县衙威严的大门之前。 春晓稍稍放下心来,却见另一名衙役走上来与那高个儿衙役耳语了几句,又被带着绕过围墙,进了角门。 走进角门不远,便被一扇冰冷的铁门挡住了去路,高个儿衙役上前拍了铁门两下,又有一名衙役过来接应,此人眼中精光微露,显见有些功夫。 他们低语几句,春晓侧耳细听,却只隐约听到“葵花”、“大牢”之类,正在惊疑,已经被推进铁门,来到一条阴暗的甬道之中。 又走出几步,春晓的眼睛还未适应这里的黑暗,只听一阵铁链碰撞的响动,她已经被推进一个充满腐败气味的空间,随后有人重重关上了门。 春晓摸索着走到墙边,刚想靠墙坐下,忽听身下“吱吱”两声,什么东西奔逃而出,却是一只活生生的老鼠。 春晓吓得失声尖叫,衙役听到响动,过来大声斥骂:“喊什么?大中午的,其他人都在睡觉呢!” 春晓这时渐渐看清,自己是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牢房之中,此处并无窗户,只有甬道尽头亮着些许火光,墙边堆满了稻草,散发出阵阵恶臭。 事已至此,春晓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甚至自嘲地想,父母双亡、弟弟失忆,先遭人始乱终弃,又遇牢狱之灾,这分明是逼人自尽的节奏啊…… 春晓索性不去理会,只拣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了,给饭便吃,给水便喝,吃喝完毕倒头便睡,实在无聊,便打坐冥想,有时还会练练瑜伽。由于未上镣铐,除了中间闹过一回肚子之外,倒也并不十分受罪。 黑暗让她无从推算时间,只知自己已经先后吃了十几顿饭。这一日,春晓正在做瑜伽中的“骆驼式”,忽听碗盘叮当,却是前来送饭的衙役将饭食扣在了地上。 她急忙站直身体,定睛望去,对上一双稍显稚气、惊慌失措的眼睛。 旁边那位年长的衙役不便发作,只得悻悻说道:“少见多怪,这人是葵花教派的,时常有些怪异举动,哪里就值得如此慌张呢。这些饭菜已然脏了,她的肠胃又甚是娇嫩,咱们还是少生些事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再取些饭菜过来。” 小衙役闷闷应了一声,弯下身子收拾地上的饭菜,春晓见他面善,不由心中一动,从腰间摸出仅有的几个铜钱递了过去,低声说道:“这位小兄弟,请你行个方便吧……” 小衙役受惊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春晓忙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一些,柔声说道:“小兄弟,你莫害怕,我并非歹人,只是有些话想问……” 小衙役看清春晓容貌,逐渐卸下防备,他四下看看,也低声问道:“你想问什么便快些问吧,过会儿李哥便会回来了。” 春晓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问道:“你可知我的罪名为何?又如何不见审讯于我?” 小衙役微微皱起眉头:“我新来不久,对此也知之甚少,但方才你也听到了,李哥既然说你是葵花教派的人,那自然是要等着下月一起押送进京的……” 春晓闻言大吃一惊:“押送进京?这葵花教派究竟是何来历,他们又因何认定我是教派中人呢?” 小衙役怜悯地看了春晓一眼,低声答道:“前几日我听说有位姑娘编了不少葵花竹筐,在市面上流通之时,恰好被一位官老爷见到,而那图案与葵花教派的令牌极为相像,想来说的应该就是你了……” 春晓听了哭笑不得,旋即不禁忧心忡忡。如此看来,现下官府对这葵花教派颇为忌惮,自己若想脱罪抽身,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正在思索,那位李姓衙役取饭回来,春晓便收住了口,默默端起碗盘,自去角落用饭。 又没日没夜地不知过了多久,春晓正在梦中,忽然涌进来五六个衙役,不由分说地将她架起,出了牢房,直接推上一辆囚车。 ------题外话------ 各位看官,有空时也留个爪印吧,话说你们到底爱不爱看春晓的感情戏呢? 第八十三章 贵门公子 春晓双眼被黑布蒙蔽,只知身边挨挨挤挤坐满了人,却始终无人说话,正在惊疑,忽听远处传来花秀云的哭叫:“妹妹!春晓妹妹!” 春晓闻言一惊,刚要试着站起,腿上便挨了重重一鞭,同时累及身边数人,呼痛之声此起彼伏。春晓不再造次,只得重新坐好,只觉小腿上火辣一片。 此时花秀云的喊声却越发清晰:“官爷,官爷,你们这是要带我妹妹去哪儿啊,看在我们日日前来的份上,求您让我们过去说句话罢……” 那边的衙役不知说了什么,花秀云忽然大放悲声:“官爷,官爷!您行行好,让我过去见见妹妹,你,你是收了我的银钱的啊!你不能只收钱不办事啊!” 春晓听了心中一沉,急忙高声叫道:“花姐姐!莫要再说了,快些回家去吧!” 怎奈为时已晚,片刻之后,只听皮鞭“嗖嗖”作响,还有花秀云的惊呼和苏子恒反抗的声音:“你们,你们怎么能对怀有身孕的妇人动手,你们……” 春晓还要再喊,嘴巴已经被人严实堵住,随即车子开动,将花秀云的哭喊声远远抛在后面。 春晓忧心如焚,不觉落下泪来,不知走出多远,囚车忽然堪堪停住,又过了片刻,只听一名男子高声问道:“哪位是袁春晓袁姑娘?请站出来说话。” 春晓心中疑惑,也只得小心站起,低声答道:“我便是袁春晓,不知官爷寻我何事?” 随后有片刻静寂,旋即有人上车扶住春晓,温和说道:“袁姑娘,你已经脱罪了,随金某下车去吧。” 说着,他搀着春晓下了囚车,待车子辘辘走远,才伸手将春晓眼上的黑布除下。 春晓缓缓睁开双眼,片刻之后,眼睛适应了现下的光亮,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一位肤色黧黑、样貌寻常的陌生男子,不觉眉头微皱,疑惑问道:“你是何人?我既已脱罪,为何不由官府送我回去,反而是你来迎接?” 见她问得突兀,男子也并不恼怒,只是坦荡说道:“姑娘冰雪聪明,难道还猜不到,你这罪责脱得另有文章?若是凡事都走那寻常途径,只怕少不得先去那京城,到时莫说是贺公子,只怕换位王爷前来,也要颇费一番心力了。” 春晓听了一怔:“贺公子?救我的人是贺青源么?” 男子微微点头:“金某也是受人所托,只知前来寻我的人是贺公子,至于个中因由经过,却也知之不详。姑娘,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先随我回青山镇复命吧。” 春晓思忖片刻,抬头说道:“你说你是贺公子派来的,不知有何凭证?” 男子被她说得一愣,随即掌不住笑了出来:“正如贺公子所言,姑娘果然心思缜密,如今只怕我拿出梁小姐的亲笔书信,姑娘也会怀疑是旁人仿造的吧……罢了,请姑娘想想,你们既是被官衙押送进京,途中必要打尖休憩,我若另有图谋,如何不待那时再做打算,何苦当着一车人的面,报上自己姓氏,口口声声寻你袁春晓呢?” 春晓闻言面色一红,旋即苦涩笑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只是,只是春晓尚有心愿未了,现下不愿去见贺公子与芷萱姐姐……” 男子似乎并不意外,点头说道:“来时贺公子叮嘱过,不论姑娘想去何处,都需由金某护送而至,姑娘,你可是要回那吉祥镇去么?” 春晓微微颔首:“正是。花姐姐即将临盆,前些日子又受了惊吓,我实在有些不放心……” 男子听了,解下身上的包袱,取出一件女子衣物递给春晓:“袁姑娘,你在牢房多日,衣衫都已破烂了,那边有座废弃的石屋,先去换了衣服,金某即刻护送你回吉祥镇。” 春晓接过衣裙,发觉上面的纹饰清新雅致,正是梁芷萱日常喜欢的样式,心头大石这才落地,对男子感激一笑,转身向石屋走去。 那石屋虽然废弃,却并不脏污,春晓将门掩好,脱下身上破旧的衣衫,换上梁芷萱给的清雅衣裙,接着又将脏乱的长发梳理了一番。 正在装扮,忽听外面利器锐响,接着便是一声闷哼,春晓闻声一惊,正要出门查看,一个身影忽然从天而降,不待春晓转身,那人已经一掌劈在她脖颈之上…… 再次醒来,春晓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镂花描金的朱漆大床之上,不但被人换上了一件银线滚边的月白色衣裙,身体也似乎沐浴清洗过,通体整洁舒爽,隐约散发出梅花的清香。 春晓一惊而起,这是一间很大的套房,内室书案、妆台、屏风、睡塌一应俱全,熏笼之上轻烟袅袅,也是梅花的味道。 床铺旁边有一扇花窗,春晓向外望去,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木成荫,显见是个富贵的所在。 正在惊疑,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见春晓醒来,慌忙放下手中物事,奔到门口报信:“徵韵,快去禀告桂嬷嬷,就说袁姑娘醒了!” 说完,她却不再进来,而是垂手立在门前,片刻之后,只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接着便是一个温和却威严的女声:“徵韵,你去禀报夫人,音羽,你也先退下吧。” 那声音似曾相识,春晓正在思忖,女子已经款款进来,径直走到春晓床前。 抬头看去,春晓不免又是一惊。面前的女子大约四十多岁,虽是一身下人装扮,却自有一番雍容气度,不是旁人,竟是那位当日前往袁家要回梅花玉簪的仆妇。 春晓脑中顿时一片混乱,如此说来,自己现下莫非是在陈家么? 桂嬷嬷见她低头不语,又走得更近了些,待要开口,春晓却蓦地骇然抬头,那仆妇行走过处,赫然带来一股隐隐药香,而且与程松朗身上的味道别无二致…… 春晓此时完全乱了方寸,桂嬷嬷见状也有些诧异,忍不住纳罕问道:“袁姑娘,几年前见到你时,虽然年纪尚小、衣着寒素,却是颇有些见识的,如今怎么反倒粗陋了起来?真真令老奴大感意外……” 春晓却并未听进去这些,只是空洞地望定她妆容精致的脸,喃喃问道:“你,你可认得程松朗么?” 桂嬷嬷闻言面色一变,拂袖说道:“姑娘好生无礼,罢了,待夫人醒来,老奴再来请姑娘吧。” 桂嬷嬷走后,春晓仰面躺倒,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她已经隐隐明白,程松朗身上隐藏着无数可怕的秘密,那秘密正如黑洞一般,顷刻间便会将她吸附殆尽,她却无从闪躲,也不愿隐藏…… 傍晚时分,那个名唤“音羽”的丫鬟进来,从床铺上扶起春晓,又拿起一双绣鞋套在她的脚上。 春晓任她动作,由她搀着木然前行,穿过两个庭院,绕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座满是翠竹的院落之前。 音羽先自进去通禀了一声,徵韵跟着出来,一左一右扶住春晓,将她带进正房。 正房门口挂着厚重的锦帘,窗户也被暗色窗纸蒙得严严实实,光线甚为昏暗。 走到一座屏风之前,音羽搬来一张黑漆木凳让春晓坐下,与徵韵一同悄声退下。 整间屋子充斥的熟悉药香令春晓几乎发狂,她连着做了数个深呼吸,心头的迷乱痛楚终于渐渐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内终于传来一个女子纤弱的声音:“你就是袁春晓么?抬起头来我看。” 春晓依言抬头,只影影绰绰看到一个歪在榻上的身影,旁边还有一名仆妇伺候,似乎正是那位桂嬷嬷。 女子看了半晌,点头说道:“果然生得不俗。春晓姑娘,那日岁寒三友之事,我都听桂姨说了,姑娘既然并非寻常女子,我便有心讨个口彩,请问姑娘,我这几个丫鬟的名字取得如何?” 春晓此时心神普定,略一思忖,淡淡说道:“宫商角徵羽,用来取名自是十分雅致,只是未免生硬了些。而且既是女子,前面几个字怕是不大妥当吧。” 桂嬷嬷听了出言斥道:“大胆!你是何等身份,连夫人取的名字也敢挑剔!” 那女子却摆了摆手,低低笑道:“好,好,看来朗儿的眼光的确不差……” 春晓闻言一震,思忖半晌,苦涩笑道:“夫人,您口中的朗儿便是程松朗么?” 女子也不免有些诧异:“程松朗?朗儿是这样对你说的么?” 她刻意加重了“程”字的读音,春晓听完,心中千回百转,忍住泪水,哽咽说道:“他……他其实是姓陈吧……” 见春晓难过,陈夫人略停了停,温言劝道:“春晓姑娘,朗儿既然如此,便自有他的道理,他对你如何,想来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春晓听了垂首不语,陈夫人又接着说道:“你们从前定过亲,提出退婚的又是我们陈家,朗儿心存歉疚,不愿说出真实名姓,也是人之常情,他三番五次出手帮你,这次更是不惜抵出店铺,上下打点,才帮你洗脱了罪名,你就不要责怪他了罢。” 第八十四章 夜会花魁 春晓诧异抬头:“您说什么?这次,这次帮我的人不是贺青源贺公子么?” 她旋即想起什么,急切问道:“是了,那位金大哥现在何处,你们究竟把他怎么了?” 此言一出,室内的空气骤然转冷,良久,陈夫人才冷哼一声:“贺公子?金大哥?叫得好生亲切!听陈虎说,好似还有一位原是山贼的齐大哥罢。春晓姑娘,你身为女子却不知自重,竟与这许多男子不清不爽,难怪朗儿被你伤透了心……” 桂嬷嬷此时也忍不住插嘴说道:“夫人说的是,袁姑娘,我家二少爷为了你,前次竟将辛苦寻来的玄冰玉石转手相赠,结果上头追查下来,险些入了大牢呢!” 这些消息委实太过意外,春晓愣在当场,思前想后,心中五味杂陈。 见她一时恍惚,一时落泪,陈夫人轻叹一声,和缓说道:“罢了,春晓姑娘,今次寻你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春晓怔怔地抬起头来,陈夫人连连叹息,低声说道:“朗儿前些时日从外地回来,不知因何转了心性,整日只是呼朋唤友、饮酒作乐,后来,后来竟跟人去了那烟花之地,我让陈龙陈虎去寻过多次,却一直苦劝无效……近日方才听说,那里新得了一位花魁,模样与你竟有七分相似,朗儿他,他……” 春晓听了,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陈夫人见状,忙又补上一句:“你也无须担心,我一直命人在那里守着,知道朗儿只是饮酒听琴,至多看些歌舞罢了,与那花魁并无亲密之举……” 春晓苦涩笑道:“夫人此言差矣,我与陈公子不过数面之缘,他们究竟如何,春晓又岂能干涉半分……” 陈夫人尴尬笑笑,温言说道:“春晓姑娘,今次你若肯帮这个忙,日后便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我知姑娘医术高明,亦有悬壶济世之心,却并不爱那些金银俗物,不如我来出资,为姑娘建一座医馆可好?” 春晓字字听得分明,只觉羞愤难当,想起陈松朗,却又不禁心头酸楚绵软,思前想后,强忍泪水,淡淡笑道:“夫人言重了,春晓虽然贫苦,但有手有脚,自会设法谋生。今次出手相帮,不过是想还了陈公子从前的恩情,从此与他再无瓜葛……夫人,不知现下如何安排,总不至让我单枪匹马闯到那勾栏院去吧。” 陈夫人倒不隐晦,如此这般地讲述一番,春晓点头答应,告辞出来,由徵韵带着自去换装。 春晓走后,陈夫人移了移身子,娇怯说道:“桂姨,你去后厨看看,那莲子银耳羹可炖得了么?早些吃了,我好略躺躺,晚间还要等朗儿那边的消息呢。” 桂嬷嬷依言将羹端来,一勺一勺喂进陈夫人口中,她看看主人面色,低声说道:“夫人,老奴却觉得此举是个险招,二少爷对这袁春晓情根深种,两人重逢,只怕再无放手的道理,现下他们二人的误会业已解开,难保袁春晓不更加倾心,若是他们把持不住,有了夫妻之实,咱们……” 陈夫人摆了摆手,拿起绢帕擦擦嘴角,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又怎样,我与老爷也早早便有了夫妻之实,现下不依然是位三夫人?我看那袁春晓性情刚烈,不似肯做小伏低的女子,再者说,她也未必就有那样的运气,一晚便能暗结珠胎,若真能成事,也未必便能一索得男……退一万步讲,她若当真生了男孩儿,又愿意跟着朗儿,便找间别馆让她住着,随便给个名分也就是了,这正室之位,仍旧还是吴家大小姐的……” 略歇了歇,她又接着说道:“你跟随我多年,自然知道这情字最是伤人,我若不是用药吊着,只怕早就撒手去了,那袁春晓身量单薄,心思又极重,捱上个三年五载,难保不闹出大的症候,到时性命都没了,还折腾些什么呢。” 说罢,她小心躺下,低声说道:“说了这半日的话,我也觉得乏了,你去徵韵那边守着,让她们做事仔细些……” 桂嬷嬷喏喏应着,收拾了碗盘出来,再去客房看时,春晓已经换上了一身男装,徵韵也为她梳好了头,正对镜搭配适合的头饰。 桂嬷嬷向妆台望望,信手拈起一条白玉发带给春晓戴上,淡淡说道:“徵韵,你近来做事越发不尽心了,袁姑娘既是女扮男装,自然是越大气越好,她本来生得娟秀,你还弄那些发簪来,岂不更显得女相?” 徵韵点头称是,为春晓理好衣衫,略一思忖,又在腰间挂上一块五彩丝绦拢住的玉佩,平添了几分贵气。 桂嬷嬷上下打量春晓半晌,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如此一装扮,便是位身份贵重的翩翩公子了,待会儿到了那梨香院,他们必不敢慢待于你……” 见春晓只是低头不语,桂嬷嬷也觉无趣,转向徵韵问道:“陈龙陈虎可在外面候着了?车马可曾备齐?” 得到肯定答复,她上前挽住春晓,一同向外走去,徵韵随后跟着,三人左弯右绕,终于出了院落,见到站在马车旁等候的数位家丁伙计。 陈虎与春晓已经见过两次,因此率先上来伺候,搀扶春晓进了马车,自己也上车坐在马夫身旁。 马夫轻叱一声,马车随即前行,春晓将车窗上的布帘轻轻撩起,只见街道宽敞、行人如织、灯火通明。 春晓不免有些纳罕,忍耐半晌,还是凑近一些,低声问道:“陈虎兄弟,请问春晓现下身处何处?” 陈虎并不回头,沉声答道:“袁姑娘,此处乃是京城。” 春晓闻言大吃一惊:“京城?陈府不是在松福县么?” 陈虎略一迟疑,低声回答:“这里是我家二公子为夫人建的别馆,三年前,公子入京为官,便将夫人接来此处居住……”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又见陈虎似乎不欲多言,春晓只得收住话头,自己苦苦思索,良久不得要领。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才在街角停住,陈虎将春晓搀下马车,将一只鼓鼓的锦缎荷包递到她的手中,指着不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楼阁说道:“袁姑娘,哦,不,袁公子,那里便是梨香院了,夫人吩咐过,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只能送您到此,不过请您放心,我和陈龙就在附近待命,若有差池,自会出手相救。” 说完,他向陈龙使了个眼色,两人身形一晃,瞬间消失无踪。 春晓收起荷包,稳了稳心神,举步向前走去,她本来生得貌美,如今换上男装,亦是年轻俊俏、风流倜傥,更兼锦衣华服,愈发夺人眼球。刚刚行至梨香院门前,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便过来招呼,其中一个一身艳蓝纱衣的更是扭股糖般的黏在身上。 春晓不动声色地任她们簇拥着进了大门,四下查看片刻,压低嗓音说道:“各位姐姐,袁某此来,是想寻此处的花魁一叙,请姐姐们行个方便吧。” 说着,她从荷包里取出几锭白银,大方地分发到每个女子手中。女子见状面面相觑,身穿蓝衣的那个忍不住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道:“原来公子是来寻潋滟的,罢了,我也知似你这般的人物,是断断瞧不上我等姐妹的,只是潋滟姑娘近日忙得紧,你虽有心,她却未必有空呢。” 其他女子见春晓出手阔绰,却点名要寻潋滟,不免也有些不悦,一个个扭腰嘟嘴,仍围着春晓不放。 春晓正有些不耐,院里的妈妈发觉情况有异,赶忙赔笑过来招呼:“哟,这位公子,才刚进来没多久,怎的面色就如此难看?可是我家姑娘开罪了您么?来来来,那边恰好有新鲜编排的歌舞,公子随我过去看看可好?” 春晓巧妙躲开她涂着艳红蔻丹的双手,皱眉说道:“妈妈,我这次来,是特为见潋滟姑娘一面的,不知她现下人在何处?” 妈妈听了一愣,旋即笑得更开:“哎呀,公子真是好眼光,我们潋滟姑娘不但人长得美,性情更是温柔入骨,不知令多少公子一见倾心……” 接着话锋一转:“唉,可惜公子来得不凑巧,有位公子先到一步,已然将潋滟姑娘包下了,他们二人甚为投契,听闻还是旧识,只怕这整整一年之间,潋滟都不能接待外客呢……” 听到“投契”、“旧识”,春晓心中酸涩,忙用力握拳忍住情绪,做出一副轻佻神色,涎着脸说道:“不妨,不妨,袁某慕名而来,并无他求,只想与潋滟姑娘见上一面,哪怕只在姑娘门口略站一站,也便知足了。” 说到此处,她将荷包里剩余的银两尽数取出,白花花的数只硕大银锭,直看得那妈妈心花怒放。 妈妈收起银锭,略一沉吟,满脸堆笑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潋滟姑娘心高气傲,我虽是此处管事的,平日也要让她三分,故而只怕还要姑娘点头方能成事,劳烦袁公子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乐颠颠地站起身来,直奔二楼而去。 第八十五章 欢喜冤家 剩下的几个女子见没了指望,便撇开手各自散去,只有那名蓝衣女子仍陪着春晓,她殷勤地倒上茶水,察言观色半晌,低声问道:“公子,请问你与那潋滟可是沾亲带故?” 春晓听了颇为讶异,正要询问,女子已经接着说道:“你放心,我只是见你眉眼之间与她有些相像,又隐约记得旁人说过潋滟上头尚有兄长,随口问问罢了。只是有句话要奉劝公子,潋滟是我家妈妈花大价钱买来的,若是常来看望自是不难,若想为她赎身,只怕却并非易事……” 正说着,外面又来了新客,蓝衣女子便撇下春晓,理理鬓发,娇笑而去。 春晓在厅中足足坐了大半个时辰,妈妈才满面春风地从楼上下来,远远便向春晓道喜:“公子真是好福气,潋滟姑娘现下正忙着,本来是决意不肯相见的,但经我好说歹说,方才从廊上远远望了你一眼,便又松口答应,可见你与潋滟的确有缘……” 春晓心中纳罕,却也顾不得细想,忙随妈妈上了楼,来到两扇雕着牡丹花样的木门之前。 妈妈还要说话,门内却忽然传出一个绵软女声:“妈妈,我与袁公子一见如故,尚有许多话说,您先去忙旁的事情吧。” 妈妈连声应着去了,春晓正在迟疑,木门开处,一双戴着玉镯的纤纤细手蓦地抓住她的衣袖,将她拉进房中。 与外界的明亮喧闹不同,屋内只点着数根红烛,珠帘纱帐,意境朦胧。 春晓稳住心神,只见面前的女子梳着别致的灵蛇髻,遍身绫罗、通体生香,她的样貌果然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却薄施粉黛、巧笑倩兮,较之自己,更添妩媚。 下一刻,那女子却低低笑道:“春晓姐姐,数年未见,姐姐一向可好?” 春晓闻言大惊,再定睛看时,依稀辨出儿时模样,不禁失声叫道:“你,你是春彩?!” 春彩轻轻点头,旋即伸出一指点在唇上,娇俏说道:“嘘……姐姐莫要声张,今时今地,还是唤我潋滟吧。” 春晓回过神来,不免心中酸楚,涩声问道:“你如何……如何竟到了这烟花之地?” 潋滟眉间闪过一丝轻愁,随即展颜笑道:“伤心往事,不提也罢。姐姐,你女扮男装前来,是要寻陈哥哥的吧?” 听她唤得亲切,春晓轻咬粉唇,半晌不语,潋滟见了不由失笑:“你们之前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姐姐,我若是你,便使些手段出来,索性将好事作成,以后哪儿也不去,就赖在他的身边,否则若是被旁人占了先机,姐姐日后不后悔么?” 春晓被她说得红了脸,没好气地回道:“我原本便是这样拙笨的人,旁人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我却是断断不能的……” 潋滟闻言一怔,旋即笑不可仰:“哈哈,你们两个真是一对,先前他为了你和那个什么山大王费神时,我亦曾劝过,他也是说我原本便是这样的人,旁人若肯下气纠缠尽管做去,我却是断断不能的!” 春晓愈发红了脸,却是气陈松朗对旁人言无不尽,对自己却一味回避隐瞒,她越想越气,转身便走,内室却忽然传来阵阵痛苦低吟:“春晓,别走……春晓……” 后面转为絮语,含含混混地听不分明,春晓停下脚步,诧异回头,潋滟轻叹一声,低声说道:“他喝醉了,从午后便开始昏睡,现下正发梦呢。可怜的陈哥哥,魂里梦里,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春晓一时乱了方寸,只是站在原地发怔,潋滟见状连声叹息,径自去了内室,温言软语:“陈哥哥,你快起来看看,春晓姐姐来寻你啦……” 一连说了几遍,陈松朗才听进耳中,不由一惊而起。他在榻上呆坐半晌,转向潋滟问道:“你,你方才说什么?你说谁来寻我了?” 潋滟也不多言,半拖半拽,将他带到外间。 见到春晓,陈松朗先是一愣,又定睛看她半晌,忽然面色大变,仓皇说道:“春晓,你莫要误会,我,我……” 面前的陈松朗,衣衫不整、满脸倦容,面上露出些许青色胡茬,连眼睛也失了往日神采,看起来分明便是一个酒色无度的浪荡公子哥。 春晓顿觉气恼,想起过往种种,昧着本心说道:“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此处红烛高烧、香气萦绕,又有美人在侧,你陈大公子便是铁打的身子,到此只怕也要软上三分罢。我可是都听妈妈说了,你不但包下了潋滟,还一包就是一整年……” 潋滟听了又是诧异又是好笑,索性转身在桌旁坐下,抱着双臂看起了热闹。 陈松朗听她说得不堪,心中羞恼急切,正要解释,门上却忽然传来几声轻叩,一名女子娇声唤道:“陈公子,潋滟妹妹,天色不早,该起身啦!你们昨日要的酸梅和琴谱都得了,可是现下便用么?” 春晓更加气得发昏,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把拉开房门,高声说道:“现下便用!都拿进来吧,大家一同作乐!” 门外的女子先是一怔,随即双目放光:“哟,潋滟妹妹,你何时又识得了这样一位翩翩公子,真真让我海棠好生羡慕……” 春晓不由分说,将那海棠拉进门来,她趁势挽住春晓手臂,一双媚眼顾盼传情。 陈松朗生来骄矜富贵,在春晓这里却处处伏低忍让,如今见春晓一味任性胡闹,不觉也动了真气,伸手拉过海棠,又一把扯起潋滟,左拥右抱地向内室走去。 眼看就要闹得无法收拾,潋滟正要出面开解,却听春晓颤声说道:“陈松朗,你再踏出一步,明日我便找人嫁了,今生今世,你我再会无期!” 陈松朗登时停住,瞪眼咬牙,脸上热汗直淌。潋滟正自好笑,海棠却讶异说道:“咦,原来这位公子竟是女人?陈公子,我看这位姑娘甚是刚烈,你还是乖乖听话,快些随她回去吧。” 潋滟听了暗叫不好,果然,陈松朗被她一激,更加硬起心肠,举步便走。 潋滟刚要挣扎,却听春晓呜咽一声,随即收势不住,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陈松朗慌忙放手,转身奔到春晓身前,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俯下身子握紧春晓双手,磕磕绊绊地说道:“莫要哭了,春晓,你,你莫要再哭了,我,我……” 海棠看得目瞪口呆,潋滟轻轻走到门前,向外张望片刻,见四下无人注意,便扯住她出来,闪身进了隔壁海棠的房间。 褪下腕上玉镯塞进海棠手中,潋滟微笑说道:“姐姐是见过世面的,须知个中利害,今日之事,还望姐姐守口如瓶,莫要向外人吐露半分……” 潋滟房内,陈松朗已经将春晓拥入怀中,好言相劝:“好了,春晓,你明明知道,我是最见不得你落泪的。咱们久别重逢,不好好说话,何苦生出这些事来……” 春晓擦去眼泪,嘟嘴说道:“是我生事么?我若不来寻找,你是不是打算在这梨香院里终老一生?” 陈松朗抱紧春晓,叹息着说道:“你还怪我,不知是谁前次冷面冷心,说是从此与我再不相干……我,我也是伤心得昏了头了……” 春晓不觉又有些好气:“怎么,如今这些话又都作数了,那你从前说的三年之期呢,又怎么说?” 陈松朗身形一滞,扶起春晓的身子,一边为她拭泪,一边柔声说道:“好,春晓,你稍安勿躁,容我慢慢说给你听……” 原来,陈夫人素有痼疾,尤其当年在松福县时,更是几次屏气晕厥,几乎因此丧命。此前陈府看中春晓,一来是因其样貌出众,二来是有相师推荐,说是春晓八字奇特,两人若能婚配,则颇有冲喜之效,大利父母。谁知中途生变,陈夫人又断然悔婚,而陈松朗乃陈府庶出,自小历尽人间冷暖,幸得母亲全力护佑,故此在意敬重,对她言听计从,便任由母亲安排。 自那年元夕偶遇之后,陈松朗便对春晓一见倾心,后来得知她便是被自家退婚的女子,心仪之外,更添了几分歉疚,返家之后,他曾多次向母亲表露迎娶春晓之意,怎奈陈夫人认定春晓乃不祥之身,每每不欢而散,甚至以死相逼。 近年陈夫人病势加重,陈松朗遍寻良医,终于得了一个奇方,只是其中几味药材极为罕见,从此走遍江南西域,只为确保母亲药石不断。期间恰逢春晓家中遭遇变故,他便时常暗中陪伴春晓左右,时时出手相助,两人感情日笃。 见儿子对春晓情根深种,竟有非她不娶之意,陈夫人只得随口搪塞,应允三年之后迎娶春晓进门。 陈松朗本是前科探花,依仗着陈府在朝中的人脉,得了一个六品闲职,隶属工部管辖,谁知不过入京几次,便被那工部尚书看中,执意要招他为婿。陈松朗无奈,只得禀明春晓一事,却不想那宋尚书闻言大怒,又因此牵扯出玄冰玉石之事,虽然勉强脱了牢狱之灾,却被派往边陲做事抵罪,身边尚有耳目看守,整整三年不得折返…… 第八十六章 春风无痕 说到此处,陈松朗伸手理着春晓鬓发,在她腮边印下一吻,低声说道:“此后我深觉愧对于你,若非当日在吉祥镇见到,只怕今生都没有再去寻你的勇气了……可是,可是你那天却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我,我……” 春晓不觉有些气恼,从他怀中挣出,瞪着他说道:“你这人好会推脱,当日在花姐姐店中,我那般难过,你却仍是吞吞吐吐,百般搪塞,此后更是不告而别,还留下一只银锭羞臊于我……” 陈松朗唬得连连摇头:“不不不,春晓,我绝无此意啊,我,我是见那店铺生意冷清,眼看着又快过年了,这才……” 说到这里,他又堪堪停住,叹息说道:“罢了,你说得不错,一直以来,众人皆对我多番忍让,我是无理惯了的……只是春晓,我对你的情意苍天可鉴,日后若再负你,便让我登时……” 春晓急忙掩住他的口唇,贴进他的怀中,久久不语。两人亲昵了一会儿,春晓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那吴尚书现下待你如何?还逼着你娶他的女儿么?” 陈松朗闻言变了脸色,惶恐说道:“我为此被流放三年,已然将他的恩情都还清了,何况现下流连此处,亦有自毁名声、掩人耳目之意,他若再提起,我只一力拒绝便是……春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你,你该不会又恼了我吧……” 见他当真惊怕,春晓玩心顿起,嘟嘴佯嗔道:“我不管这些,我只知你现下与潋滟相好,又与那尚书之女有了婚约,何况方才你已然举步向前,咱们便依照先前所说,男娶女嫁,再不相干。” 说着,她从陈松朗怀中挣脱,起身便走。陈松朗慌忙将春晓拉住,仔细看她神色,隐约看出端倪,气得在她臂上轻轻一拍:“你又戏弄我,日后若当真将我折磨死了,看你到时找谁哭去!” 他旋即双臂发力,将春晓拦腰抱起,狡黠说道:“你方才不是说明日便要嫁人么,现下红烛暖帐,我又在此,便无需等到明日了罢……” 春晓并无防备,刚要挣扎,已经被他抱进内室,轻轻放在锦塌之上。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只在春晓挣动之时才加些气力,春晓几番挣扎无果,只得怒瞪着他说道:“陈松朗,我当真要恼了,你还不放手么?” 恰在此时,榻边的红烛蓦地爆出一朵烛花,陈松朗抬头看看,旋即低头向春晓笑道:“红烛亦来报喜,想是苍天怜我一片痴心,春晓,你我历尽坎坷,今时今日,你还要拒绝我么?” 他原本生得好看,现下露出顺心笑意,兼之目光温柔似水,更是清逸俊美,让人不敢直视。春晓被他定定望着,只觉一阵晕眩,只得闭上眼睛,双手掩住自己阵阵作烧的脸庞…… 清晨,春晓被啁啾的鸟鸣声唤醒,刚动了动身子,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昨夜种种骤然涌入脑海,她忙转身背对着他,羞得满面绯红。 陈松朗见状轻笑出声:“别人家的新媳妇,都是早早起身,端茶熬汤,侍奉得夫君熨熨帖帖,怎么到了我这里,不但汤水无着,竟连个正脸也不肯给呢?” 春晓不肯回头,只轻声叱道:“呸!谁是你的新媳妇,红口白牙,好不知羞!” 陈松朗将春晓抱得更紧,低低笑道:“你不认我,我却需得认你,若是送子娘娘保佑,待到明年开春,我便能当爹了罢。” 说到此处,他竟当真计算起来:“唔,我今年二十有五,到我四十岁那年,我儿子便已学成,再早早帮他定一门亲事……再怎么蹉跎,待我到了五十岁,也能抱上孙孙了……” 春晓又气又笑,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松朗,芷萱姐姐的女儿浥尘,是你帮着取的名字吧?” 陈松朗轻轻点头:“是啊,此事我也听青源说了,可见你我心有灵犀、佳偶天成……” 春晓索性不再理睬,顾自说道:“这个名字既有典故,又清新雅致,当真不错。” 陈松朗闻言得意洋洋:“那是自然,想我陈松朗才高八斗,自童子试起便每每名列榜首,我这个探花可并非浪得虚名……” 春晓并不买账,撇嘴说道:“那好,陈探花,方才你口口声声说你儿子云云,我且问你,你又打算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 陈松朗皱眉思忖半晌,颇为认真地答道:“青源兄弟一向鲁莽,除了自家媳妇之外,诸事皆不放在心上,梁姑娘又生性清高,不问俗事,亦不似你这般事事力争上游,兹事体大,陈某不敢造次,需得反复斟酌,这样吧,待日后凤冠霞帔,迎你进门,咱们夫妻再好好商量……” 春晓听了,挥起一拳打在他的肩上:“分明是你技穷,还在这里故弄玄虚!说吧,你们陈家究竟贿赂了考官多少银钱,才得了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探花郎?” 陈松朗顺势将她的手抓住,微笑说道:“夫人既然催得紧,那便索性简单些,就叫做陈褚卫罢。” 春晓闻言一怔,旋即想起“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不觉失笑说道:“好,陈松朗,今日之事你可记住,以后再想给他改名,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两人正在说笑,门上忽然传来几声轻叩,只听潋滟压低声音,忍笑说道:“趁现下大家仍睡着,二位先放我进去吧……” 春晓一张俏脸登时红透,陈松朗趁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先自穿好衣衫,又俯身要帮春晓穿鞋。 春晓羞得要将双足缩回,陈松朗却将她的纤足握住,低低笑道:“新婚之日,夫君要帮新妇穿鞋,这可是古人定下的规矩……” 两人穿戴齐整,陈松朗出去开了房门,潋滟款款进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顾自掩口轻笑。 见春晓被她笑得羞窘,陈松朗上前牵住春晓双手,柔声说道:“这有什么,你我两情相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潋滟听了轻嗽一声:“好啦,你们莫要只顾着卿卿我我,先想想今后的打算吧。” 陈松朗此时如梦方醒,皱眉说道:“是了,昨夜先惊后喜,竟然忘了正事。春晓,我不是委托了青源兄弟前去接应于你么?你又如何会寻来此处?” 听春晓说了事情经过,陈松朗眉头皱得更紧,久久不语。 良久,他才思忖着说道:“依照我娘的心性,断无轻易松口的道理,春晓,你还是在此处暂避几日,待我回去探了究竟,咱们再做打算。” 想起陈夫人昨日言行,春晓苦涩一笑:“不必探了,她已明确说过,要出资助我筹建医馆,对迎亲之事却绝口不提……” 陈松朗略想了想,展颜笑道:“不怕,陈虎乃是我的心腹,他既随你前来,此事便可转圜。我有位好友,在城南尚有一处空置院落,咱们先去那里安顿下来,只让陈虎回去报信,待过上些时日,我借着回去送药的机会,再慢慢劝说于她……” 潋滟此时插进话来,撇嘴说道:“陈哥哥,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已经让春晓姐姐委屈了这么多年,现下又占了她的便宜,还管他什么娘亲老子,只管迎娶进门便是,我却不信,你若日日不离姐姐左右,你娘她还能当着你的面将春晓姐姐掳去卖了不成?” 潋滟虽然说得直白,却句句说在春晓心上,但她知道陈松朗挂念母亲身体,不欲爱人为难,便忍下委屈,抢先答道:“我倒觉得松朗言之有理,陈夫人上了年纪,这些年又一直病着,还是莫要与她强辩的好……” 陈松朗听了沉吟片刻,毅然说道:“不,春晓,你还是随我回家去吧。” 见春晓露出诧异之色,他上前握住春晓双手,苦涩说道:“诚如潋滟所言,数年以来,皆因我一味忍让,才会与你数度分合,我倒不是再不顾惜娘亲身体,只是,只是我再不愿、也再不敢跟你分开了……” 说罢,他牵起春晓,径自下楼出门,来到梨香院外的大街之上。 见他们出来,陈龙陈虎登时现身,很快唤来车马,一行人直奔陈家而去。 二楼纱帘之后,潋滟目送春晓乘坐的车马远去,自嘲地低低苦笑,掩去满眼怅然。 车厢之内,陈松朗牢牢牵着春晓双手,经过一间学馆,忽然低声说道:“是了,春华之事我业已知晓,我差人暗中打听过,那拾荒老者虽然行踪诡秘,但似乎颇有些来历,而且看他的招法身手,确实不同寻常,春华随他学艺,想来不致出什么差池……若你仍是放心不下,我便带人去将春华接来,找京城最好的郎中上门诊治……” 春晓闻言缓缓摇头:“不……当日与那位老者一席长谈,令我想通了许多事情,春华现下大了,多些历练也好,只是,松朗,还要烦请你差人看着,莫要再起波澜……” 陈松朗轻轻揽住春晓肩膀,打趣说道:“那是自然,现下春华既当了我的小舅子,哪有不多番庇护之理?何况家有悍妻,倘若真出了差错,我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罢了,只怕你到时负气出走,连孩子也一并带着,我不就要孤独终老了么?唉,真是想想都觉可怜……” 第八十七章 美梦成真 两人一路说笑,很快来到陈府门前,听闻儿子归来,陈夫人又惊又喜,即刻便要儿子前去相见。 陈松朗沉吟片刻,让桂嬷嬷先回去带信,自己沐浴更衣,随后守在门外,待春晓梳洗完毕,又向她讨来那支珠钗,亲手簪在春晓发上。 望着如雨后清荷般的心上人,陈松朗心中激动,紧紧握住春晓双手,沉声说道:“春晓,你莫要怕,待会儿无论我娘说些什么,只管陪在我的身边就好……” 二人一路携手同行,进了正房之后,更是并肩而立,两手相扣,并无一刻放松。 桂嬷嬷先自变了脸色,旋即打发几名丫鬟出去,又将房门重重关上,径自进了屏风,守在陈夫人身前。 好一阵静寂之后,陈夫人终于缓缓开口:“朗儿,你们当着众多家仆的面如此,未免有些僭越了吧。此事若是传到吴尚书耳中,你和吴小姐的婚事,岂非又要节外生枝?” 春晓闻言身子一颤,陈松朗却将她的手牵得更紧,朗声答道:“娘,郎儿先前便已说过,我早已回绝了吴家的亲事,今生今世,非袁春晓不娶。” 说到此处,他温柔地看了春晓一眼,接着说道:“我对春晓情根深种,昨夜更已共枕同眠,如今再要我放手,已是万万不能的了!” 此言一出,陈夫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指点着儿子,“你、你”了几声,忽然仰面而倒。 桂嬷嬷惊呼着上前搀扶,旋即向外连声喊道:“徵韵!音羽!快把夫人的汤药端来!” 陈松朗也受惊不小,拉着春晓绕过屏风,疾步来到床前。 陈夫人只是一时气结,很快便回转过来,倚靠在桂嬷嬷身上不住喘息,此时徵韵、音羽闻声赶来,却只敢站在屏风之外等候,桂嬷嬷附身问时,陈夫人却闭目摇头,摆手说道:“不碍事的,让她们仍旧出去守着吧……” 两名丫鬟依言退下,榻边仅有的一盏烛火轻轻摇曳,照在陈夫人憔悴的脸上,只见她颜面微肿,鼻翼两侧皆有片片红斑,隐约连成蝴蝶形状,兼之口唇青紫,看上去颇为骇人…… 春晓见状,不由失声惊呼:“红斑狼疮?!”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转过头来,陈夫人更是睁大双眼,盯住春晓不放。 陈松朗扶住春晓肩膀,连声问道:“春晓,你识得我娘的病症?你,你可有法子医治?” 望着他焦急的双眼,春晓不欲骗他,又不忍实言相告,一时没了主张,只得紧咬樱唇,低下头去。 陈夫人见状,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声说道:“朗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春晓姑娘说。” 陈松朗迟疑片刻,待要拒绝,陈夫人又苦笑着说道:“我这房间并无暗门,房中现下只得我和桂姨两人,我又病弱至此,你还担心我会对你的心上人不利么?” 说到此处,又赌气说道:“你若实在不信,出门之后,找把锁头将门锁了便是!” 见陈松朗仍拉着春晓不放,桂嬷嬷忍不住出言责怪:“二少爷,纵然你和春晓姑娘情深意切,片刻不愿分离,现下这种状况,也多少顾及你娘亲一些,让她少伤些心罢。” 春晓看看陈夫人面色,将手轻轻抽回,也低声说道:“不妨事的,松朗,你先去看看夫人的汤药罢。” 陈松朗只得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来看,见春晓向他露出安抚笑容,这才出门而去。 陈夫人喘息半晌,抬起头来望着春晓,眼中闪过两道锐利光芒:“袁春晓,你跟我说实话,我的病,是不是没的救了?” 春晓听了心乱如麻,红斑狼疮一类的疾病,个体差异极大,却只能缓解症状,罕有痊愈者。古时既无糖皮质激素,又无免疫抑制剂,想要控制病情只怕很难,何况看陈夫人现下的境况,只怕体内脏器已经受到损害…… 见春晓垂首不语,陈夫人忽然惨笑一声:“罢了,我被此症候折磨了这么多年,还牵累朗儿一同受苦,早些解脱,也是好事……” 桂嬷嬷急忙跪倒在地,哭着说道:“夫人福寿绵长,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万万不可胡思乱想啊……” 陈夫人闭目休息片刻,摆手说道:“好了,现下不是啼哭的时候,桂姨,你下去好生筹备,三日之后,便让朗儿和春晓姑娘成亲……” 春晓闻言惊诧抬头,桂嬷嬷也吃惊不小,迟疑半晌,低声问道:“夫人,此事尚未经过老爷同意,宋尚书那边也未打点妥当,您看是不是从长计议为好……” 陈夫人却淡淡一笑:“当年给袁家的聘书,乃是老爷亲自口授,若非山贼搅局,春晓早已做了咱们陈家的媳妇,至于那宋尚书,我给我儿子娶媳妇,如何轮得到外人插手?桂姨,我既然时日无多,便再顾不了那些,只想看着朗儿娶一位他真心喜欢的姑娘进门……” 她的转变委实太过突兀,春晓怔怔望着她忽然变得和颜悦色的脸,心中疑窦顿生,正在此时,陈松朗却已端着托盘回来,先关切地看了春晓一眼,随即在母亲榻上坐定,温言说道:“娘,快趁热把药喝了吧,您看,我还让厨房准备了您最爱吃的芙蓉糕,随后吃下,便不会觉得苦了……” 陈夫人轻轻点头,听话地将药一气喝下,旋即拈起一块芙蓉糕送入口中,略品了品,微笑说道:“这次的芙蓉糕做得极好,你秋姨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陈松朗看看春晓,不失时机地说道:“娘,您有所不知,春晓的厨艺也相当了得,说来也怪,寻常的清粥小菜到了她的手中,竟也能生出万般滋味来……” 春晓听了粉面微红,陈夫人却掩口笑道:“傻孩子,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现下纵然是砒霜,只要是春晓端给你的,只怕你也甘之如饴吧。” 说着,她转向春晓,慈祥说道:“春晓,你也过来……” 春晓迟疑着走上前去,陈夫人一手拉住儿子,一手拉住春晓,将两人的手合在一处,微笑说道:“朗儿,方才我已经跟桂姨说了,三日之后,便让你和春晓成亲……” 陈松朗闻言大喜:“真的?娘,您,您怎么忽然……” 陈夫人看看春晓,和蔼说道:“春晓,我有话要对朗儿说,你来府中两日,还不曾正经吃过东西吧,院中桃花初绽,你随桂姨去那桃花树下,一边赏花,一边吃些点心可好?” 陈松朗下意识地抓紧春晓,刚要说话,陈夫人已经笑道:“罢了,如今有了媳妇,连跟娘说句体己话都嫌絮烦,朗儿,咱们只将花窗开着,让你时刻都能看到春晓姑娘,这样总行了吧?” 桂嬷嬷依言上前撩起窗帘,将几扇花窗尽数推开,陈松朗见状,只得放开春晓,一路望着她随桂嬷嬷到了院中,坐在桃花树下的青石桌前。 撇开自己时日无多之事不提,陈夫人仍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叹息着说道:“朗儿,你莫要怪我,说来说去,娘从前也不过是心心念念,盼着你能找个称心如意的姑娘罢了……” 陈松朗听了欣喜若狂,上前抱住母亲不放:“娘,朗儿就知道,您是最开明、最疼儿子的娘亲……” 陈夫人不觉失笑:“好啦,你现下已近而立之年,如今又要娶妻,此后说话做事也多少稳重些罢。” 她旋即露出微妙笑意,低声说道:“朗儿,你和春晓的婚事,为娘确有私心,我素来知道春晓姑娘医术不错,方才她又识得我的病症,便想着假以时日,她能帮我调理顺遂也未可知……只是此事私密,你现下还是莫要向春晓提起……” 这几句话颇为紧要,陈松朗听了,不觉疑虑顿消。 从陈夫人房里告辞出来,他快步来到桌前,拉起春晓拔足飞奔,桂嬷嬷急得在后面连声叫道:“二少爷,莫要忘了春晓姑娘今晚仍要住在暖阁的,哎,哎,二少爷,记得待会儿过来用晚饭!” 跑出一段,见春晓气息微急,陈松朗忙停下脚步,牵着她缓缓前行,一路指点她看那些考究建筑、奇花异草,沿途讲了无数典故出来,春晓此时方才确定爱人当真博学多闻,心中自是喜悦不已。 及至一处幽静的院落之前,陈松朗忽然伸手掩住春晓双眼,又带着她走出一段,才颇为诡秘地说道:“好了,你可以看了,只是事前说好,待会儿莫要哭哦……” 春晓缓缓睁开眼睛,却见面前的景物颇为熟悉,树木、菜园、回廊,甚至那架秋千都与在梅林镇时一般无二。 春晓心中感动,转向陈松朗,哽咽说道:“你,你是何时建了这些?你又怎能肯定,终有一日会带我来此呢……” 陈松朗轻轻拥住春晓,叹息着说道:“我也并非肯定,只是见不到你时,便来这院中坐坐,聊解相思罢了……” 春风乍起,两人相依着坐在院中,回想过往种种,不觉眼中含泪,彼此抚慰,说不尽的浓情蜜意。 ------题外话------ 各位看官,我周一、周二有事外出,已向编辑提出请假申请,周三再见。 第八十八章 李代桃僵 两人一直在院中待到天色暗沉,陈松朗才轻轻扶起春晓,柔声说道:“累了整日,你早些到暖阁歇着吧,我知你对母亲仍有芥蒂,就不必过去那边用饭了。春晓,你想吃些什么,我吩咐秋姨做好,一会儿让徵韵给你送去便是……” 春晓担忧地抓紧爱人衣袖,心头纷乱,却不知如何表达,陈松朗为她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安抚笑道:“别怕,我自会让陈虎在暖阁门口守着,你只管安心休息,待我陪娘亲吃过晚饭,即刻便会过来寻你……” 回到暖阁之后,过不多时,徵韵和音羽便端着饭菜进来,很快便摆了满满一桌,不但冷热荤素汤羹点心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道“仿制”的双皮奶。 春晓舀起一勺奶食放进口中,想起陈松朗为自己做的一切,终于露出安心笑容。 吃过晚饭不久,陈松朗果然匆匆赶来,两人又说笑谈天,直到夜半方散。 接下来的两日,陈松朗几乎时刻陪在春晓身旁,两人仿佛有说不尽的体己话,桂嬷嬷也带着家丁丫鬟忙前忙后,布置洞房、打点酒宴,请京城最好的裁缝师傅为一对新人赶制了大红喜服,还取来成箱珠玉首饰为春晓反复搭配,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在这甜蜜欢喜的气氛当中,不知为何,春晓却被越来越浓重的慌乱攫住,仿佛她和陈松朗正在透支此生剩余的幸福…… 成婚前日晚间,陈松朗一直在暖阁待到将近子时,经桂嬷嬷反复催促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他伸手理着春晓柔顺黑亮的发丝,低声说道:“春晓,依照惯例,咱们明日是不能相见的,我虽反复跟母亲说过,那日咱们便已有了夫妻之实,无须如此拘礼,可她却说了些违背规矩结局不睦的事例,弄得我也没了主张……” 春晓不觉有些羞赧,嘟嘴说道:“你这人好不知羞,松朗,你,你以后莫要再把那日之事四处宣讲了罢……” 陈松朗听了轻笑出声:“好,好,夫人教训的是,陈某日后再不提了……” 两人又亲昵了一会儿,耳听着门外的桂嬷嬷急得喉咙都哑了,只得不舍分开,陈松朗一步三回头,终于走出门去。 春晓在榻上躺下,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尝试闭目休憩。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房中气氛微变,睁眼看时,却是一身黑衣的陈虎站在床前。 春晓待要出声,陈虎已经伸手将她口鼻牢牢捂住,低声叹道:“春晓姑娘,陈虎得罪了……” 春晓被陈虎挟着出了暖阁,穿过角门,上了一辆事先备好的马车,她心中又惊又怒,陈虎刚一放手,便厉声问道:“亏松朗还将你视为心腹之人,你如何竟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来?!” 说罢,春晓便要张口呼喊,陈虎见状,急忙复将她的口鼻掩住,旋即倒剪春晓双手,用绳索牢牢缚住,接着绑了她的双脚,又从袖中摸出一方绢帕,塞进春晓口中。 见春晓犹自挣扎,陈虎叹息一声,将车帘轻轻撩起,低声说道:“袁姑娘,你自己看吧……” 春晓转头看时,却见角门之内火光骤起,时值夜半,风声阵阵,火得风助,很快四下蔓延开来,将整座暖阁瞬间吞噬。 春晓正觉惊骇,陈虎已经沉声说道:“夫人早已拿定主意,要在今夜将你烧死在那暖阁之中……” 看清春晓眼中的恐惧和忧虑,陈虎接着说道:“姑娘莫要担心,夫人已然安排妥当,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救火,想来不致伤及他人……好了,陈虎还要赶回府中待命,姑娘一路好走,保重。” 说到此处,他不再多言,径自钻出车厢,向坐在车前等候的车夫耳语几句,那人一勒缰绳,驾着马车向前驶去。 春晓只得尽量凑近车窗,望着渐渐远去的陈家院落,听着那边隐约的人声和扑救之声,绝望轻喃:“松朗……” 天色将明之时,马车已经出了京城地界,来到一座已然废弃的码头之前。 车夫跳下马车,过来解开春晓手脚,将绢帕从她口中取出,歉然说道:“姑娘,这一路之上委屈你了……” 春晓一眼看到绢帕上翠色丝线绣成的“韵”字,心中明白大半,苦笑说道:“原来徵韵姑娘竟是那陈虎的心上人……夫人要放火的消息,也是她通传给你们的吧……” 车夫爽快点头:“不错,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春晓笑得愈发苦涩:“你这样说,反而把我弄糊涂了,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告诉松朗知道,让他搭救于我呢?何况夫人摆明了要置我于死地,待火被扑灭,火场中却不见尸首,陈虎和徵韵又该如何交待?” 车夫低声答道:“陈大哥只是反复叮嘱于我,让我务必将姑娘带到这码头之上等待,说是稍后自然会有船只前来接应……至于陈家二少爷是否知情,我却一概不知……” 春晓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你不是陈府的人?” 车夫连忙摇头:“不是,小的本名张田,今次是我头一回到这陈府来,我也并非车夫,与父母兄弟一向在京郊种田为生,只是从陈家二少爷处得过不少恩惠,与陈虎大哥尚算熟识而已……” 春晓一路心神恍惚,此时才看清车厢中尚有数只硕大木箱,不免更添疑虑。正要再问,却见远方驶来一艘游船,舱前站着一位高挑男子,看到春晓,他附身向舱内说了几句什么,船只随即加快速度,不久便在码头靠岸。 下船之后,男子取出一只银锭交到张田手上,淡淡说道:“你做得不错,回头陈虎兄弟问起,你便说我们已经接上袁姑娘,直奔江南去了,你可听清楚了么?” 张田连连点头,将银锭仔细收起,看看春晓,迟疑着说道:“姑娘,小的只能送你到此了,陈虎大哥说过,他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春晓别无他法,只得苦笑应道:“好……这位小哥,咱们就此别过……” 张田丢下车马径自去了,男子上前躬身施礼:“袁姑娘,此地不便久留,请随我上船去吧。” 他虽然说得客气和善,却双臂微张,将春晓的去路拦了个严严实实,春晓四下望望,只见密林烟波,并无人迹,便依言上了船,男子随后跟来,在舱门上轻叩两下,恭敬说道:“小姐,袁姑娘来了。” 舱内随即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语声:“无须拘礼,让她进来便是。” 说着,舱门应声而开,一名姿容清丽的丫鬟将春晓迎了进去。 进到舱中,春晓这才看清,这游船外表虽然寒素寻常,舱房之中却颇为富丽,一位妙龄女子正端坐桌前,桌上摆着一张古琴、一壶清茶,还有一只金丝编就、嵌有宝石的小小熏笼。 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着莲粉色锦缎衣裙,眼似秋水、肤光胜雪、乌发如云,随着她的动作,发间一支口衔宝珠的凤钗微颤,更添了几分贵气。 见春晓怔怔望着自己,女子抿嘴笑道:“久闻姐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春晓姐姐,快过来坐吧。” 春晓回过神来,皱眉问道:“你是何人?与那陈虎徵韵究竟有何关联?” 女子听了掌不住笑道:“姐姐错怪陈虎了,并非他有意背叛朗哥哥,只是那徵韵五年前就被我派到陈家伺候夫人,资质自是一等一的好,说来好笑,我也不曾想到这美人计竟会如此灵光……好啦,姐姐还是请坐下说话吧。” 丫鬟给春晓搬来一张锦凳,春晓依言坐下,正要开口,女子又微笑说道:“素闻姐姐颇有见地,还请姐姐过过眼,不知你可认得这熏笼么?” 说着,她将那熏笼向前略推了推,仍是含笑望着春晓,面上满是期待之色。 春晓不明就里,向那熏笼略望了望,蓦地睁大了眼睛。女子见状,顾自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姐姐并未看错,这熏笼上的物事本是些罕有的石头,乃是朗哥哥特意从西域采来,经过工匠巧制,才变得如宝如珠……” 春晓只觉周身泛起寒意,颤声说道:“你,你是……” 女子将茶盏放下,露出迷人笑靥:“姐姐猜得不错,我便是工部吴尚书之女――吴宝嫣。” 见春晓面色惨变,吴宝嫣眼波流转,接着说道:“而这熏笼,便是经由陈夫人之手,送予宝嫣的定聘之礼,姐姐,看到这件物事,你是不是忆起了那支珠钗?唉,说来当真可惜,那钗既簪在了那无名尸首头上,现下想必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吧,不知朗哥哥还能否认得出来呢?” 听到此处,春晓心痛欲死,紧紧抓住桌角,清泪簌簌而下。吴宝嫣俯身近前,将春晓手指一根根掰开,微笑说道:“现下正值春日,姐姐的手却为何如此冰寒?啊,是了,我只见姐姐年轻貌美,却忘了姐姐如今已过了双十之年,平素又过得甚是清苦,身子难免有失调养,自然无法与宝嫣相比……” 第八十九章 长白山下 她的奚落春晓句句听进耳中,强忍半晌,咬牙说道:“吴小姐,你我原本就是云泥之别,又何必刻意说些话来令春晓难堪……只是春晓尚有一事不明,你既恨我至此,为何不索性依照陈夫人的计划,让我葬身火海,从此断了松朗之念?” 吴宝嫣松开春晓双手,仍旧端正坐好,冷冷笑道:“姐姐真是心地良善,不知在姐姐看来,痛快撒手而去,和心如死灰地苟活相比,哪个更折磨人些?何况现下朗哥哥同样认为你已身故,为了寻到一具与你身形面目仿佛的尸首,我的手下不知费了多少周章……” 春晓费力地呼吸几次,苦笑问道:“小姐留下春晓性命,就不怕终有一日,我会回到松朗身边?” 吴宝嫣闻言轻笑:“姐姐有所不知,离开此处之后,你便会被人带去异乡居住,那里据此足有数千里之遥,你若真有本事,大可设法自己回来……是了,你那嫡亲弟弟叫什么来着?嗯……先前是叫春华,现下已经改成雨顺了吧……” 春晓吃惊抬头:“你,你要对春华做什么?” 吴宝嫣翩然起身,微笑答道:“姐姐若是乖乖的,我自然便不能做什么,只是请姐姐记住,我爹在朝中的势力,我们吴家的手段,只怕姐姐做梦也想不出来……” 春晓心神混乱,定定望着面前美艳而阴狠的女子,低哑说道:“我不懂,我不懂……你,你为何会如此恨我?” 吴宝嫣俯身拍拍春晓面颊,语气骤然转为阴寒:“你说为何?你方才也说了,你我本是云泥之别,你又凭什么与我相比?分明是我认识朗哥哥在先,分明是我身份贵重,更能与他相配,论家世、论样貌、论才学,我哪样逊色于你,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朗哥哥只喜欢你,却不肯怜惜我半分?!” 她越说越气,忽然挥起手掌打在春晓脸上,冷笑说道:“袁春晓,你好好活着,好好看着,看我如何让陈松朗回心转意,让他为了我,将从前种种尽数忘了,眼中只得我一人!” 说罢,她站起身来,向舱外喊道:“吴墨、吴砚,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进来将这女人拖走?!” 话音未落,方才那名男子已然带着一位年纪小些的同伴现身,他们沉默不语,将春晓一路拖拽着出了舱房,像扔货品一般弃置在车厢之内,随即自己也上了马车,吆喝着马匹向前走去。 春晓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心头千回百转,想的都是陈松朗往日模样,苦楚绝望,近乎癫狂。 春晓手脚皆被布条所缚,被那两人轮流看管,一路饮食不缺,只是昏昏沉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醒来,蓦然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多了一件皮裘,即便如此,仍是觉得车内阴寒、手脚冰冷。再向窗外看去,才发觉马车已然停住,外界漫天白雪纷飞,四处银装素裹,美得不似人间。 春晓不觉睁大双眼,靠近窗边细看,一旁看守的男子见了,忽然出言说道:“袁姑娘,咱们就快到了。” 春夏转头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现下已是春日,如何竟会下雪?” 男子稍一迟疑,沉声回答:“此处已经到了长白山区域,天气自然会寒冷些的。” 春晓听了先是一怔,旋即苦涩笑道:“果然是数千里之遥,你家小姐有心了……” 见男子微微低下头去,春晓接着问道:“不知这位大哥怎样称呼?可是吴砚么?” 男子轻轻摇头:“不,我是吴墨,吴砚兄弟现下到村中买吃食去了。” 春晓凝望雪景半晌,微微皱起眉头:“你家小姐恨我入骨,如何待我都不奇怪,可是你们两个难道也要一同留在此处受苦不成?” 吴墨迟疑片刻,低声答道:“是,像我们这些自小便进了吴府做家仆的,入府之时便已签下契约,终生留在府中为奴,任由主人调遣。” 春晓闻言一惊:“如此说来,你们签的便是卖身契了?那此生此世,与家里的父母兄弟也再不相见么?” 吴墨听了低低苦笑:“姑娘好生糊涂,若家中另有他法,又何至卖儿卖女,入那富贵人家为奴?我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兄一姊,下面尚有三个弟弟,长到六岁之时,赶上家乡闹旱灾,家里一连断炊数日,父母无法,只得将我和姐姐分别卖了,我记得甚是清楚,当日总共卖了五两银子……” 正说话间,吴砚已然回转,却两手空空,神情沮丧。吴墨急忙起身问道:“阿砚,你去了这么久,如何却空手而回?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吴砚听了只是摇头,吴墨不觉有些着急:“莫非那村中的住民欺负你了?阿砚,你快说话啊!” 吴砚迟疑半晌,嗫嚅着答道:“不,不曾……只是,只是他们开价甚高,竟比去年高出三成有余,我一时没了主张,便想着回来问你……” 听到“去年”二字,春晓不由一怔,刚要问时,却见吴墨摇头失笑,在吴砚肩上轻轻一拍:“罢了,你且留在此处陪着袁姑娘吧,我去去就来。” 吴墨走后,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春晓甚至能听到雪片落在车顶的轻响,还有远远坐在一角的吴砚稍显局促的呼吸。 她不由心中一动,便将方才的疑问放下,看看手脚上捆扎的布条,轻声说道:“你……你是叫阿砚吧,阿砚兄弟,我的手腕很痛,你能先帮我把布条解开吗?” 吴砚顿时变得警觉起来,他向车外望望,沉声说道:“姑娘暂且忍忍吧,待吴墨大哥买回饭食,自然便会为你解开了。” 一计不成,春晓略一思忖,柔声问道:“阿砚,我看你年纪尚轻,今年几岁了?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呢?” 不知是生性腼腆,还是已然识破了春晓的用意,吴砚此时索性将头转向窗外,沉默不语。 吴墨很快返回,手上捧了一袋食物,犹自冒着腾腾热气。 吴墨看看春晓,从袋中拣出两只包子递了过来:“袁姑娘,此地住民惯吃米食,那米糕饭团又不顶饿,想来这包子大概还略强些,你快趁热吃吧。待晚间安顿下来,我再设法寻些旁的吃食。” 吴砚忍不住插嘴说道:“我早说了吧,当日临行之时,应该让喜梅姐姐她们做些面饼给咱们带着……” 见吴墨瞪了自己一眼,吴砚缩了缩脖子,仍回原处坐了,拿起饭团吃了起来。 春晓此时觉出饥饿,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却是野菜豆腐做馅,清香适口,甚是好吃。再看吴墨吴砚,两人就着腌萝卜草草吃着袋中的饭团,虽然大口吞咽,表情却绝对算不得欣赏惬意。 春晓略一迟疑,将剩下的那只包子一分为二,递到他们两人手中:“你们自小便吃那些馒头面饼,怕是吃不惯这白饭吧,我却对米食尚算喜欢,不如咱们索性换一换罢。” 吴墨吴砚面面相觑,吴墨旋即连声推辞:“多谢姑娘,我们兄弟四处奔走惯了,时常风餐露宿,并无那么多讲究……” 春晓硬将包子塞进他们手中,微笑说道:“你们只管拿去吧,这包子如此硕大,我哪里吃得下这许多呢。” 吴砚早已闻到馅料香气,不由暗暗吞咽口水,听春晓如此一说,顺势接过包子,刚要道谢,吴墨已经瞪着他说道:“阿砚,你真是越发没出息了,饭团什么价钱,这包子又是什么价钱,袁姑娘毕竟是客,又被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也多少顾惜她些罢。” 吴砚闻言臊得满面通红,看看包子外皮上自己手指留下的肮脏印记,更是羞愧难当,垂首不语。 春晓见了不觉失笑:“吴墨大哥,春晓方才已经说了,我确实吃不下这许多,并非有意相让,您又何必为难吴砚兄弟呢?” 看看吴砚,她又接着说道:“何况看他的年纪,现下不过十六七岁吧,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即便贪馋些也不为怪……” 吴墨听了一怔,随即点头说道:“唔,我却已然吃饱了,阿砚,既然袁姑娘如此说了,你便将那包子尽数吃了罢。” 吴砚依言接过剩余的半只包子,吃得甚是香甜,春晓不觉轻笑,再看吴墨,他的面上亦露出些许笑意,原本冷硬的线条也随之变得柔软起来。 吃过午饭,马车随即开动,又走了半个时辰,在一个群山环绕的所在停住,春晓被吴砚扶下马车,抬头看时,只见眼前一条曲折小径,小径尽头竟是一座幽僻院落,皑皑白雪覆盖在原木造就的屋顶之上,显得颇为古朴粗犷。 吴墨正忙着将箱子从车上搬下,见春晓面露疑问之色,看了吴砚一眼,沉声说道:“阿砚,袁姑娘穿得单薄,你先扶她进去歇着吧,火炕也得早些烧热才好。” 吴砚答应下来,一路小心翼翼,扶着春晓走过满是冰雪的小径,来到正房门前。 第九十章 再结同盟 看他取出钥匙开了门,旋即转身出去,片刻之后拿着一些干草柴火回来,将燃料填入炕洞,熟练地烧起火炕,春晓颇为讶异,忍不住出言问道:“你如何会做这些?这柴草又是哪里得的?” 吴砚专心做事,随口答道:“去年我与吴墨大哥也曾来过,这些柴草便是那时剩下的,大哥特意寻来苫布苫好,一直收在后面的柴房之中……” 听他又提到“去年”,春晓不由微皱双眉:“去年?去年你们为何来此?” 她旋即想到什么,忽觉周身冰寒:“此处,此处莫非竟是吴府特设的软禁之所么?!” 吴砚惊觉失言,起身嗫嚅半晌,却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敛手站在一边。 吴墨此时搬着木箱进来,见此情景,沉下脸来问道:“阿砚,你又如何开罪袁姑娘了?” 随即放下木箱,向春晓歉然说道:“阿砚年纪尚小,说话办事皆不牢靠,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春晓定定望着吴墨,涩然问道:“去年,去年却是何人软禁于此?她……她究竟犯了什么罪过?” 吴墨闻言一惊,看看吴砚,见他将头垂得更低,心下了然,平静说道:“姑娘蕙质兰心,吴墨也不欲隐瞒。去年被关在此处的,乃是我们府上的四夫人……” 春晓愈发惊诧:“四夫人?!那不就是你家小姐的姨娘了么?她,她如何会……” 吴墨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低声答道:“内中详情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闻四夫人失手打碎了小姐的玉镯,而那玉镯乃是大夫人临终所留,小姐一怒之下,便将四夫人送到这里来了……” 春晓心中惊疑不定,骇然问道:“她如此胡闹,你家老爷竟也听之任之么?” 吴墨低低叹道:“我家大夫人早逝,小姐又是老爷与大夫人的独生女儿,因此老爷对她甚是疼爱,即便任性胡为,也不曾说过半点不是……” 春晓此时才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吴宝嫣在家中一手遮天、说一不二,吴家的人马权势任由她一人调遣,只要吴尚书不倒,自己终老此地,只怕已是定局…… 思前想后,春晓凄然说道:“那位四夫人现在如何?她,她还在人世么……” 吴墨迟疑片刻,还是诚实答道:“去年冬日,四夫人不幸染上风寒,不久便去世了。” 吴砚此时忍不住插嘴说道:“四夫人也忒傻气,吴墨大哥特意跑远路请了高明的郎中回来,她却不肯让人诊病,也不肯服药,若是早些吃药调养,兴许也不致拖成大病……” 春晓听罢无语唏嘘,那位四夫人也算身份尊贵,然而继女一声令下,便被送到这苦寒荒凉、与世隔绝的地方,最折磨人处,便是终日煎熬,看不到尽头,日复一日,终至借病轻生,想来好不可怜! 见春晓眼中含泪,吴墨略一思忖,转身将木箱打开,指点着说道:“袁姑娘,此地甚是寒冷,我们带了不少厚重衣物,请姑娘过来看看吧。” 春晓方才踏雪而行,绣鞋上沾了不少冰雪,此时房内渐渐温暖,冰雪融化,鞋袜尽透,顿觉寒意入骨,听吴墨如此一说,忙快步走到木箱之前。 定睛看时,只见箱内华丽皮裘、厚重棉服、皮毛围脖、夹棉皮靴一应俱全,春晓拣出一身暗色棉服,配上同色系的皮靴围脖,仍将箱子关上,微笑说道:“这些就足够了,多谢吴墨兄弟。” 吴墨看看春晓手中衣物,忍不住出言建议:“这几件都是往年府里嬷嬷们穿过的,颜色暗沉不说,样式也太旧了些,里头尚有丫鬟们不曾穿过的,姑娘还是选些新鲜的吧。另外,此处风势凌厉,皮裘也需拿上一件……” 春晓听了摇头说道:“是么?我倒觉得还好……或许,这些衣服更衬我现下的心境吧……” 见吴墨、吴砚面露同情之色,她淡淡一笑,又补充道:“何况此处人迹罕至,我就算着意装扮,又能扮给谁看呢?此事若是传到你家小姐耳中,岂不白白牵累了你们兄弟?至于皮裘,方才车上那件白色的就很好,我仍用那件便是。” 吴墨点了点头,转向吴砚说道:“阿砚,方才我已然烧好了热水,你去打一盆来让袁姑娘换衣梳洗吧。” 吴砚依言端来水盆,其中水色清澈,冒着袅袅白汽,吴墨接着说道:“好了,你暂且在门口守着,我到山中寻些柴草,去去就回。”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将屋门紧密关上。房内此时暖意融融,坑洞中柴草噼啪作响,但四下并无人声,想起在此枉死的吴家四夫人,春晓仍是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胡乱梳洗片刻,飞快换好衣物,上前将房门打开,蹲在门口的吴砚闻声站起,诧异说道:“咦,袁姑娘,你这么快就换好衣服了?我们府里的那些姐姐,每次换衣梳妆,都得花上大半个时辰呢。” 他旋即望望春晓,展颜笑道:“可是你当真好看,嬷嬷们涂涂的衣服穿在姑娘身上,竟也顺眼得很……” 春晓勉强笑笑,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屋内,将脖颈处的毛领系得更紧了些。吴砚见状明白过来,安抚说道:“姑娘莫怕,我家四夫人并非死在这间房中,当日听说她身子不好,我家小姐便命我们将她移到东厢房去了……” 春晓听了更加难过,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涩声说道:“阿砚,不知此处可有香烛?我想给四夫人上一炷香……” 吴砚轻轻摇头,旋即眼睛一亮,凑近春晓说道:“无妨,此处虽然没有现成的香烛,但平日采购菜蔬粮食之事,一向都是交予我办,下次再去集上,我设法买些回来便是。” 春晓感激笑笑,看着吴砚面上刚有了些雏形的绒细胡须,不免想起远在吉祥镇的春华,垂首怅然说道:“阿砚,你如今家中可有亲人?你,你也是签了那终身的卖身契么?” 吴砚听了缓缓摇头:“不,我是随一位同乡外出逃难的,后来他进了吴府做事,便将我一并带上,并没有签什么卖身契。我家里尚有父母弟妹,现下想想,最小的妹妹若还活着,应该也有五岁了罢,我还记得,她出生时甚是幼小虚弱,当时稳婆还说,怕是活不过那年冬日……”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忽然诚挚说道:“袁姑娘,当日我与爹娘分离之时,我娘曾经含泪叮嘱,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要设法活下去,她说,只要我们都活着,就有一家团圆的那日……” 春晓闻言一怔,旋即颇有触动,思忖良久,含泪笑道:“多谢你,阿砚,我定会好好活下去……” 此时吴墨抱着不少树木枯枝回来,见到吴砚,微笑说道:“阿砚,方才出去,竟然见到一位故友,它认出我,便跟在后面来了,你且看看还认得么?” 吴砚听了向他身后看去,却见一只通体黄毛的土狗站在院门之前,吴砚微微一怔,旋即欣喜地跑上前去,将狗紧紧抱在怀中:“太好了,阿黄,你又回来啦!” 其中显见有些典故,春晓待要询问,吴墨已将怀中柴火放下,上前问道:“袁姑娘,我看明日似要变天,你想想吃穿用度还缺些什么,趁着时辰尚早,我去村中寻些回来。” 春晓四下查看了一番,皱眉问道:“吴墨兄弟,我看厨房里虽有柴锅,却并无油盐酱醋之类,难道你们去年在此之时,都是去村中购买现成的吃食么?” 吴墨点头答道:“是啊,每次出来,小姐都会吩咐账房多支些银两,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去附近村中采买便是。我们都是男人,并不会做那些饭菜,至多阴天下雪之时自己蒸些馒头……” 吴砚此时插嘴说道:“吴墨哥哥,你可饶了我吧,你蒸的那是馒头么,你忘了四夫人说,像在啃石头一样……” 吴墨不由微微红了脸,春晓见状笑道:“罢了,这些家事我平素都是做惯了的,你只管买些油盐回来,以后一日三餐,我来打点便是。” 吴墨闻言一怔,待要推辞,吴砚却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既到了一处,又是同病相怜,若让我说,便索性将那俗理都抛开了,每人只捡着自己擅长的事做……” 吴墨听了不觉失笑:“说得动听,你擅长的事情,怕是只有吃喝捣乱吧。哦,是了,还有与这阿黄整日游玩……” 春晓也掌不住笑了,站出来帮着吴砚说道:“我倒觉得阿砚说得不差,咱们远在东北,手中虽有银两,这些琐碎之事,却只能依靠自己,若是自己都不懂得心疼自己,又能指望谁来照顾呢?此处甚是寒冷,若当真落下什么病根,岂不一世受累?好了,吴墨兄弟,你且去那村中看看,只要是厨房里用得上的,不拘什么,一并买回来便是。” 吴墨依言出门而去,春晓走到近前,望着阿黄那双圆溜溜、湿漉漉,似乎颇通人性的漆黑眼睛,不觉也心生怜爱,向一旁为它细心梳理皮毛的吴砚说道:“你如何认得阿黄?它在村中可有人家收留?” 第九十一章 暗结珠胎 吴砚摇了摇头:“它并无主人,去年来时,有次天降大雪,数日不停,它不知被什么野物所伤,一路淌着血来到这座院中,是我和吴墨哥哥将它救起,后来伤愈,四夫人又整日嫌它肮脏,便被吴墨哥哥赶出去了……” 说着,他开心笑道:“我本以为它已将我们忘了,现下看来,竟是误会了它……” 两人逗着阿黄玩了一会儿,及至后来,它与春晓越发亲近,时常粘在她的脚边,与吴砚一处时,一对乌黑的眼珠也总盯住春晓不放。 吴砚不觉有些吃味,嘟嘴说道:“有姑娘在,它现下都不乐意同我一起玩耍了,真气人啊,明明我与阿黄更早相识么……” 这句话似曾相识,春晓闻言一怔,旋即站起身来,苦笑说道:“原来我又夺人所爱了么?春晓并非有意,阿砚,你且多包涵些吧……” 吴砚登时愣住,半晌才嗫嚅着说道:“袁姑娘,我,我没有怪你啊,我只是……” 春晓缓缓摇头,怅然说道:“我明白,阿砚,我方才只是同你说笑罢了……” 见她神情凄楚,吴砚思忖片刻,忽然灵机一动,蹲在阿黄身前说道:“阿黄,我去年教你的那些,你可还记得么?来,跟我拉拉手吧。” 话音刚落,阿黄果然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搭在吴砚手上,吴砚喜得双手握住,激动地摇了又摇,转头向着春晓说道:“袁姑娘,你看到了么?我就说么,我们阿黄是世上最最伶俐的!” 春晓见了也露出笑容,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瞬间消散。此时吴墨回来,右手拽着一只鼓鼓的袋子背在身后,左手也提着一只满满的竹篮。 春晓和吴砚赶忙上前迎接,阿黄也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进了厨房,吴墨将袋口解开,揭去竹篮上的盖布,微笑说道:“袁姑娘,现下能买到的吃食都在这里了,你看看东西可都齐备了么?” 看着袋中的米面豆类,篮子里的干菜、鸡蛋、蘑菇、咸肉和油盐,春晓连连点头,展颜笑道:“已经很齐全了,吴墨兄弟,劳你受累啦。” 阿黄闻到咸肉的味道,凑近竹篮嗅个不停,不时抬头望着春晓吴砚,春晓刚要说话,吴墨已经将脸一沉:“阿砚,你和阿黄玩了这半日,也该放它出去了罢。” 吴砚听了,只得附身抱起阿黄,一边抚摸它的皮毛,一边向院子里走去,口中恋恋不舍地嘟哝道:“你先出去自己玩耍,晚间悄悄回来,我留些饭菜给你吃……” 厨房之内,春晓利落地将各类吃食码放整齐,看到那些野生的干蘑菇,忍不住凑近闻了闻,欣喜说道:“好香!若是与鸡肉一同炖了,只怕香气会一直传到村子里去呢。” 她旋即洗净双手,舀出几勺面粉放在盆中,向吴墨微微一笑:“你和阿砚都喜欢吃面食,在我家乡,亦有长接短送的讲究,咱们既然来此,这头一顿饭,便吃些手擀面吧。” 吴墨不由一怔:“长接短送?这话怎么说?” 春晓含笑答道:“说得简单些,便是来到之时,要吃面条,离开之时,要吃水饺……” 吴墨不觉失笑:“这回好了,姑娘说的这两样吃食,阿砚都喜欢得紧呢。” 说到此处,春晓向盆中加了少许清水、两只鸡蛋,准备和面。待面团揉得光滑均匀,便将它放在一旁醒着,又去取了干菜咸肉,准备打卤。 一切就绪,春晓抬起头来,却发现吴墨不知何时已然退了出去,只有吴砚坐在院中,将一根粗大的树木残根用力劈成适宜燃烧的细段。 见他干得颇为卖力,头上热气蒸腾,春晓忙倒了一碗已经变得温吞的清水端去,吴砚接过一饮而尽,咧嘴笑道:“袁姑娘,我方才听吴墨哥哥说,咱们晚间要吃打卤面,可是真的么?” 春晓微笑说道:“是啊,我准备用干菜咸肉做卤,你可爱吃?” 吴砚连连点头:“爱吃,爱吃,不拘什么,只要是面条就成。在府里时,有时外出办事误了吃饭时辰,我就着蒜头也能吃下满满半锅面条呢。” 春晓听了转回厨房,又和了一块更大的面团,此时忽听院中传来吴砚惊喜的叫声:“山鸡?!吴墨哥哥,这山鸡的羽毛真好看呢。” 春晓急忙来到院中,果然见到吴墨手中提着一只山鸡,它个头不大,却生着七彩羽毛,煞是华丽好看。 见春晓出来,吴墨微笑说道:“姑娘方才不是说要些鸡肉么,这野生山鸡可能用得?” 春晓不觉有些迟疑:“用得倒是用得,只是它的羽毛如此华美,若就这样杀了,我实在有些不忍心……” 吴墨听了摊手说道:“那当如何?为了抓它,我不知费了多少力气,难道还要放回去不成?” 见吴砚也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想到他一路上都没吃过什么荤腥,春晓硬下心肠,点头说道:“好吧,今日咱们也奢侈些,索性用这山鸡炖蘑菇做卤,另外再炒两个菜,权当接风洗尘。” 晚间开饭,春晓摆上一大盘干菜咸肉蛋饼,还有满满一盆山鸡炖蘑菇面条,登时满院飘香。 吴砚捧起面条美美吃着,很快吃光一碗,又嚷嚷着伸出筷子来添,吴墨比他斯文些,喝一口鸡汤,夹一块蛋饼,再吃几根面条,不觉露出满足笑意。 吃到一半,吴砚忽然叫道:“哎呀,袁姑娘,那些山鸡内脏之类的你都丢掉了么?” 春晓明白他的心思,夹起一块蛋饼放进他的碗里,微笑答道:“放心吧,我也惦着你的阿黄呢,那些内脏之类我都已清洗干净了,待它来时,便下锅煮给它吃。” 正说话时,忽听院门吱呀一声轻响,吴砚登时跳起:“一定是阿黄来了,我去看看!” 吴墨却一把将他扯住,沉着脸说道:“你方才没听袁姑娘说,要将那内脏煮给它吃么?你现下是吃饱了,袁姑娘还没动筷子呢。” 春晓赶忙站起圆场:“不妨事,我是想着天气阴寒,怕阿黄吃那些冰冷的内脏坏了肚子,清水煮煮而已,很快就会好了。” 吴砚和春晓走出屋门,阿黄果然缩在灯影中等待,吴砚开心地上前逗着它玩,春晓则转身进了厨房,将已经结了薄冰的山鸡内脏放入水中炖煮。 直到阿黄也吃上晚饭,春晓才回到屋里,此时饭菜皆已凉透,鸡汤表面结了一层薄油。 见她默默将面盛进碗中,起身要去厨房重新热过,吴墨忍不住出声说道:“袁姑娘,你莫要怪我多事,但你待人也未免太宽厚了些,阿砚在府里时,什么苦头没有吃过,到了此处,反而多了一个疼他宠他的人,日后分开,你又让他如何自处呢?” 春晓闻言一怔,旋即苦涩笑道:“是么,我竟并未发觉。或许,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还小,让我想起了我弟弟吧……” 临近亥时,吴墨仍催着吴砚将阿黄撵走,自己拿着一副黄铜大锁来到春晓房前。见春晓面露惊讶之色,吴墨微微垂下头去,沉声说道:“袁姑娘,咱们相处这些时日,已然破了不少规矩,若是传到小姐耳中,我和吴砚受罚不说,只怕还会派些厉害角色前来,因此,从现下开始,咱们还是依照规矩来做吧……” 春晓心中苦楚,却只能轻轻点头,吴墨旋即关紧房门,只听“喀嚓”一声,想是已经落下了那把大锁,春晓怔了片刻,缓缓走到窗前,这才发觉此处的窗子都经过了筹划安排,不但极高,而且极窄,房门上锁之后,真真便如一座牢笼一般。 春晓走到床边躺下,忽觉心痛难当。不过十几日前,她还与陈松朗相依相伴,以为此生再不分离,而如今,那人却已远在数千里之外,而且误认为她已葬身火中……都说男子不如女子坚韧,因此更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但愿他能挺过这关,遥遥相望、各自平安…… 接下来的几日,吴墨待春晓果然更严苛了些,他时时看着春晓,自己不苟言笑不说,亦不准吴砚随意与春晓交谈,春晓整日困在房中,每天阿黄到来的那些辰光,竟然成了她唯一的企盼。 又煎熬了半月,山中渐渐有了绿意,春晓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明快起来,吴砚在家时,她便与他闲聊几句,若遇到吴墨,便索性闷头大睡。 这一日,春晓午睡起来,却仍觉身子困重,甚是慵懒,细一思忖,心中不由一惊。按照日期推算,这个月的月信已然迟了数日,莫不是被陈松朗说中,自己当真有喜了吧…… 想到此处,春晓先是心中喜悦,随即忧思如焚。此事若被吴宝嫣知晓,只怕当即便会取了自己性命,或是想法将这孩子生生打将下来…… 她越想越慌,恨不能即刻从此地逃出,找个吴家鞭长莫及的所在,设法将孩子安然生下,旋即深深吸气,告诫自己不可自乱阵脚,现下不过迟了五日,尚有近日舟车劳顿、情志不畅,影响了月信之期的可能,为今之计,也只有耐心等待罢了…… 第九十二章 假死之法 然而,转眼又是数天过去,春晓不但未见月信,还渐渐添了害喜的症状,闻到油腻荤腥之气便会作呕,只得每日拣些清淡饭菜来做,同时时时惊怕,担心吴墨从中看出端倪。 好在吴墨一心为主,生怕吴宝嫣寻衅追责,如今见春晓“懒散”,反倒乐得与她疏远,只有吴砚几次寻了机会过来细问,见她只是含混搪塞,也只得怏怏离去。 这一日,正吃早饭之时,吴墨忽然说起家中柴草不多,饭后要山中砍柴,吴砚随口说道:“吴墨哥哥,你再去那山中,只拾些旧年的枯枝回来罢,莫又弄那些粗大根茎,回来要我砍伐整理,最近整日不见荤腥,我身上没有力气……” 吴墨听了,不由向春晓望了一眼,被他这样一看,春晓心中阵阵发虚,总觉那眼神颇有深意,思忖片刻,暗自咬了咬牙,起身来到厨房,用布巾严实捂住口鼻,做了一盘炒蛋给他们添菜。 谁知刚把布巾松开,被那油味一激,春晓便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撑着灶台忍了半晌,想想别无他法,只得仍用布巾遮了,站在门口唤道:“阿砚,过来帮忙端菜好么……” 说着,她远远退开,胡乱抓起一根萝卜,凑近窗口削皮。 吴砚依言进来,看看春晓面色,狐疑问道:“袁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春晓勉强笑笑,支应着说道:“无妨,只是近日有些胀气,待会儿吃些萝卜下去,自然便会没事了……” 吴砚眉头微蹙,见她样子颇为难过,便也不再多问,端起炒蛋走了出去。 怀孕的女子对气味格外敏感,春晓只觉厨房中的油烟气经久不散,略停了停,也起身来到院中,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味道的微凉空气,这才慢慢回转过来。 吴墨很快吃完早饭,叮嘱吴砚几句,拿着扁担斧头出了门。春晓为自己盛了一碗清粥,又掰了半个馒头慢慢吃着,想想自己现下的状况,刻意多吃了一些小菜。 吴砚坐在一旁守着,见她并不去动盘中的炒蛋,忍不住出言说道:“袁姑娘,你也吃些炒蛋吧,你且放心,这份是我们特意留出来的,并没有人动过。” 春晓轻轻摇头,低声答道:“不了,我早饭一向吃得清淡,阿砚,你既然喜欢,便将这些一并吃掉吧。” 吃过早饭,吴砚抢着将碗盘洗了,春晓向他感激笑笑,仍然觉得有些胸闷,便径自去到房中躺下,略一思忖,又转成左侧卧位,心中暗暗苦笑,随着孕期进展,子宫会渐渐转为右旋,为了孩子考虑,从现在开始,便学着习惯这个睡姿吧。 想到孩子越来越大,天气又渐渐转暖,待到脱去冬装,迟早会有遮掩不住的那日,春晓不觉有些焦躁,便闭上双眼深深吐息,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在此时,忽听吴砚在门外轻声唤道:“袁姑娘,你睡下了么?” 春晓起身开了门,却见他手中捧着两只鸡蛋,向她腼腆笑道:“袁姑娘,我见你这几日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可是吴墨哥哥在旁边盯着,又不敢多说什么……在家乡时,每次生病,我娘都会煮几只鸡蛋给我吃,喏,这是我方才刚煮的,给你吃罢!” 听他说得恳切,又特意煮好了送来,春晓不便推辞,想着自己也确实需要补充一些蛋白质,便接了过来,微笑说道:“阿砚,你有心了,多谢。” 吴砚更加羞涩,“嘿嘿”笑着挠头,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春晓迟疑片刻,只得剥去一只鸡蛋外皮,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谁知那鸡蛋煮得欠了些火候,这一口下去,尚未凝固的蛋黄散发的腥气扑鼻而来,春晓承受不住,奔到院中剧烈呕吐,直吐得天昏地暗,将刚刚吃下的早饭尽数呕出。 她心中暗暗着急,待感觉稍好一些,忙起身拭去唇边污渍,转向吴砚笑道:“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忽然觉得胸口难过,想是夜间受了些寒凉……” 触到吴砚眼光,春晓不由一惊,只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眼中情绪变幻,惊异之外,尚有丝丝怜惜。 吴砚沉吟半晌,忽然低低叹道:“袁姑娘,你不必瞒我,你,你是有了身孕了吧……” 春晓闻言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颤声说道:“不,不是!你,你莫要胡说……” 吴砚面露悲悯之色,摇头苦笑:“你瞒不过我,我娘怀我妹妹那年,也是似你这般,见不得半点荤腥……” 春晓听了颓然坐倒,不觉心乱如麻。吴砚性情单纯,阅历有限,竟也能看出自己怀了身孕,何况是那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的吴墨呢,他今日忽然说要去山中砍柴,只怕其实是设法去给吴府报信了吧…… 她越想越怕,更觉吴墨方才的神情举止皆有意味,想要逃跑,又不忍牵累吴砚,更担心会害了春华,何况此处人地生疏,自己又怀有身孕,即便出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吴砚看出春晓心事,上前将她扶起,安抚说道:“袁姑娘,你莫要担心,依我看来,吴墨哥哥应该并未发觉此事……” 春晓闻言一怔:“为何?他城府颇深,对你家小姐又甚是衷心,岂会无所觉察?” 吴砚思忖着答道:“吴墨哥哥虽然比我聪明许多,但他自幼入府,平素极少与女眷往来,何况府里的女人怀孕生产,与我们这些下人并不想干,莫说提起,即便路上偶尔遇到,也都避之不及……而且自我起了疑心,便留意看他神色,近日也并无异样,因此,我觉得他应该尚未觉察……” 春晓心下稍宽,向吴砚感激说道:“阿砚,你年纪尚轻,为了我的事竟如此上心,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吴砚不免又有些羞涩:“袁姑娘太客气了,咱们虽然相识不久,但姑娘为人处事,我都看在眼里,何况你对我们又是极好的……” 说到此处,他眉头微皱,咬牙说道:“袁姑娘,此事我已经思量了几日,事到如今,别无他法,趁着现下吴墨哥哥还未回来,我设法助你逃出去吧……” 春晓听了一惊,思忖片刻,连连摇头:“不不,此事万万不可,你若当真放我走了,你家小姐必定重罚于你,若是你为此赔上性命,春晓又怎能心安?阿砚,现下我还未出怀,此事尚能瞒些时日,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吴砚上前一步,急切说道:“别再犹豫了,我虽然拙笨些,但也不致就认了将你放走之事。我已然想过,若是小姐问起,我便说自己有些跑肚,急着去茅厕时忘了锁门,谁知你便趁机逃了出去……既是无心之过,想来即便责罚,也不会丢了性命的。” 见春晓仍是摇头,吴砚心中焦灼,高声说道:“你这样优柔寡断,难道真要等到小姐得了消息,过来处置于你?依照我们小姐的性子,除非你远远逃了,或者登时死了,否则断没有轻易饶过你的道理……” 听到“登时死了”四个字,春晓心中一动,蓦地生出一个模糊的想法,待要细想,却听院门一响,吴墨果然挑着一担柴火回转,吴砚急得咬牙跺脚,却只能转身离去。 春晓来到门边,悄悄看吴墨神色,见当真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当日晚间,吴墨仍来锁了门,春晓躺在床上,凝神思索起来。吴砚说的话对她颇有启发,若能诈死,想来吴墨不致千里迢迢地将她的“尸身”送回京城,古人又不兴火葬,下葬之时若能动些手脚,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她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便如古装剧里所演的那样,让吴砚将棺盖的钉子弄得松动些,但以她的气力,要想将厚重棺盖掀起,再设法从墓穴中逃出也绝非易事。何况既有墓穴,就难保吴宝嫣日后不来查看,万一被她识破,四处追查自己下落也便罢了,怕只怕她会当真对春华不利…… 如此想来,最稳妥的,便是那水葬了吧……设法让吴砚说动吴墨,将她放在一只木筏之上,顺流而下,身边摆满鲜花…… 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跑题,春晓用力摇头,将那些有的没的都抛了出去,接着想那假死之法。 若有那些迷药在,假死之事并不难为,只是现下迷药并不现成,自己还怀着身孕,又不知那药会不会伤到孩子…… 思来想去,春晓忽然眼睛一亮。对了,自己以前大爱的英剧《神探夏洛克》第三季开头,解释夏洛克假死桥段的时候,曾经演示过将壁球夹在腋下,通过阻断腋动脉血流,从而达到让旁人触不到桡动脉搏动的目的……记得当时,这一幕还引起了她和医院同事的热烈讨论,大家纷纷吐槽,判断是否心跳骤停时,专业人员分明摸的是颈动脉或股动脉好不好…… 而如今自己身处古代,这里的郎中诊脉之时,按压的皆是手腕处的桡动脉,对方若要探看自己鼻息,也只尽量屏住呼吸便是…… 第九十三章 芳魂杳杳 经过数晚反复思考,春晓渐渐有了一个明晰的计划,她找来一块结实布料,趁着晚间裁成几片,制成沙包模样,里面添上满满的黄豆粉,用力压得紧实,再用针线细密缝好,如此做了两只,夹在腋下反复试验,逐渐掌握了阻断动脉血流的力道,将它们偷偷收好,随后央吴砚趁着外出采买之时,带回来一只皮制水袋,也悄悄收在一旁。 用具齐备,春晓准备冒险一试。 她先是仍似前些时日那般,整日病怏怏地打不起精神,后来不时叫嚷头晕胸闷,时常慵懒昏睡,食量也愈发小了,每日只吃些薄粥充数。见她病弱至此,吴砚忧心自不必说,吴墨也不免有些慌神。 捱了几日,吴墨终于沉不住气,打算第二天便去远些的镇上寻位郎中回来为春晓诊治。 然而第二日清早,吴墨刚刚打开春晓房门,就见她倒在地上,已然人事不省。 吴墨慌忙喊来吴砚,两人将春晓扶到榻上躺下,连着唤了几声,春晓却只是低低呻吟,并不睁眼看人。 见她嘴唇发干、面色通红,吴砚大着胆子在她额上试了一下,随即出声叫道:“哎呀,好烫!吴墨哥哥,袁姑娘在发热呢!” 吴墨听了,也顾不得避忌,伸手摸了摸春晓额头,只觉触手滚烫,显见烧得不轻。 吴砚心中着急,声音里不觉带了些哭腔:“吴墨哥哥,袁姑娘近日一直无甚精神,现下这病又来势汹汹,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吴砚咬牙思忖片刻,向吴砚沉声说道:“阿砚,你先莫慌,好生在此处守着,我这便去镇上寻位郎中过来诊治。” 起身走出两步,他又转过来说道:“你先弄块湿手巾给袁姑娘敷上,待会儿她若是醒转,记得设法让她喝些温水,我去去就来。” 吴墨走后,吴砚依言取来一块浸过冷水的手巾,用力拧干,搭在春晓额上,自己在她身旁坐下,望着昏迷不醒的春晓,忍不住低声哭道:“袁姑娘,你莫要吓我,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不管怎样,都要好生活下去的么……” 刚说到此处,春晓蓦地睁开双眼,侧耳听了片刻,竟然翻身坐了起来。 吴砚唬得惊跳起身,却见春晓从被中拿出一只水袋,将里面的热水尽数倒入炕洞,旋即将空了的水袋放进柜中,又从枕下摸出两样物事,迅速贴着两只手臂放好。 吴砚看她模样颇为清醒,便迟疑着凑到近前,轻声问道:“袁姑娘,你可是醒了?现下觉得身子怎样?” 春晓向门外略张了张,深呼吸几次,低声说道:“阿砚,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甚是紧要,你一定要用心听好……” 听春晓说完自己的计划,吴砚惊得瞠目张口,旋即静心思索片刻,咬牙说道:“好,事到如今,也只得冒险一试了……” 这样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只荷包递到春晓手上:“袁姑娘,这是我几年间的积蓄,你且拿去带在身上,倘若当真逃出,路上也好有个依仗……” 春晓仍将荷包还回,连连摇头:“不,阿砚,你在吴府多年,只得这些银钱傍身,我实在受之不忍。何况万一此事不成,再被吴墨搜出这只荷包,到时岂非白白牵累了你么……你放心吧,我既能逃出,便自然会有求生的办法……” 吴砚略想了想,从荷包中取出几块散碎银子,坚决塞进春晓手中:“姑娘若觉得荷包太过显眼,便将这些零散银子拿去,花销时也更方便些……” 春晓不好再推辞,便拣出两块小的放入腰间,向吴砚感激说道:“阿砚,今次真是多谢你,日后若有用到春晓之处,我……” 吴砚忙出言将她打断:“袁姑娘,吴墨哥哥脚力甚好,咱们时间不多,还是再周详筹划一番吧……” 吴墨带着郎中匆匆赶回之时,只见吴砚正坐在门前抹泪,房里的春晓静静躺着,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吴墨见状大惊,连声催促郎中上前探看,春晓暗暗夹紧右腋下的豆粉沙袋,郎中伸手触摸片刻,登时面露惊慌之色,起身喏喏说道:“小哥,这位姑娘,这位姑娘她……” 春晓此时心下稍安,居然只诊了一只手腕脉搏便妄下结论,亏她还特意准备了两只沙袋……如此甚好,这位郎中显见学艺不精,同时又无甚城府,事情至此,局势可说已然掌控大半…… 吴墨听了面色大变,用力抓住郎中臂膀,高声喝道:“休要胡说,你若不好生为她医治,仔细你一家老小的性命!” 郎中唬得双手发颤,豆大的汗水颗颗滚落,春晓此时却忽然睁开双眼,定定望着吴墨,吃力说道:“吴,吴……墨兄弟,我怕是,怕是已经不成了……” 郎中待要再去诊脉,春晓却将手轻轻抬起,只是盯着吴墨,眼中泪光微现,凄楚一笑:“吴墨兄弟,你我相识月余,纵然没有情分,也算得有缘,现下我尚有一个心愿未了,你,你可能答应我么?” 见她眼睛明亮、口齿清晰,仿佛忽然精神不少,吴墨心中一惊,莫非,莫非竟是回光返照么……他急忙上前两步,沉声说道:“袁姑娘,你不要乱想,你,你定会没事的……你看,我已经请了郎中来了……” 吴砚也凑到近旁,哽咽说道:“袁姑娘,你,你莫要吓我啊……” 春晓轻轻摇头,接着说道:“春晓一世清白,却命途多舛,本想着尚有回转的余地,怎知最后,竟要客死异乡……吴墨兄弟,春晓别无所愿,只盼着你莫要将我葬在这寒冷陌生的所在,不如让我随水而去,魂魄袅袅,或能重返家园……” 说到此处,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挣扎着咳了几下,却仍是喘不上气来,旋即两手在胸前抓挠片刻,蓦地低吟一声,双目微睁,直直向后倒去! 吴墨见状愣在当场,吴砚扑上去大放悲声,郎中也慌手慌脚地过来诊脉,春晓早已夹紧沙袋,阻断了手臂血流,又刻意屏住呼吸,那郎中反复诊查半晌,再伸手探探春晓鼻息,摇头叹道:“已然不成了……两位还是好生筹备后事吧……” 吴墨此时如梦方醒,冲上来试探春晓脉搏鼻息,良久才颓然后退几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久久不语。 郎中见吴砚哭得悲痛,又觉吴墨为人深沉阴狠,想想自己此番也没花什么气力,便放轻脚步退了出去,旋即一路小跑,很快踪迹不见。 足足过了两刻,吴墨才愣怔起身,上前想要扶起春晓。吴砚却一掌将他手臂拨开,哭着怨道:“你还要做什么?先前袁姑娘待我们多好,若不是你一力逼迫,她也不致断了念想,生生熬坏了身子……” 吴墨听了垂下头去,半晌才苦笑说道:“我原本以为,袁姑娘性情开朗,不会像四夫人般寻死觅活,谁知……罢了,她毕竟是位弱小女子,都是我错待了她……” 吴砚趁势站起,胡乱抹去泪迹,瞪着他问道:“袁姑娘方才说得那般可怜,现下你又打算如何?仍似对待四夫人那般,草草寻个地方葬了,任她尸身腐烂、魂魄无依?” 吴墨轻轻摇头:“不……袁姑娘死得如此凄惶,她既有遗愿,咱们便依着她罢……” 说完,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出去,坐在院中愣了半晌,起身将几间房屋的门板一一卸下,仔细查看比对一番,挑出两扇破开,扎成一只结实木筏,四边穿上麻绳,又将边角的木刺尽数打磨圆滑。 准备就绪,吴墨怔怔凝望木筏良久,向吴砚哑声说道:“阿砚,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袁姑娘便由你来背着吧。” 这话正中吴砚下怀,他小心背起春晓,悄悄将那两只豆粉沙袋塞入怀中,随即出了屋门,默默跟在吴墨身后。 吴墨拖着木筏,吴砚背着春晓,两人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条蜿蜒的河流之前,接着顺水而行,又走了一刻,河面渐渐开阔,河水更深,吴墨在此停住,投了一块卵石入水试试,旋即低声说道:“这里应该可以了,将袁姑娘放下吧。” 吴砚依言将春晓放上木筏,吴墨沉默上前,用麻绳在她身上缚了几道,将春晓的身体固定在木筏之上。 他凑近之时,春晓屏气凝神,心中却暗暗着急,他将自己绑得颇紧,待会儿若想脱身,只怕还要费些周折…… 正这样想着,吴墨已然退到到一边,吴砚怀抱一束山花过来,一边垂首低泣,一边将各色花朵一一摆放在春晓身旁。 这个场景实在太过煽情,春晓正有些好笑,忽觉右手处被他塞进一样物事,触手冰冷坚硬,似是某种铁器。 春晓心下了然,不由愈发感激,吴砚却已直起了身子,哽咽说道:“袁姑娘,阿砚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愿你此后平安顺遂,再无苦难……” 春晓知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心中正觉感伤,吴砚已经双臂用力,要将木筏推离河岸。 正当春晓暗暗放松之时,吴墨忽然出声喊道:“等等!” 第九十四章 逃出生天 春晓暗叫不好,下意识地将呼吸屏住,又担忧吴墨再次伸手探她脉搏,但被他定定望着,手臂却不敢移动半分,只觉惊惧煎熬、心跳如狂。 吴砚也不由变了脸色,待要上前阻拦,却又担心只是自己心虚,如此反而露出马脚,只得牢牢盯着吴墨不放。 只见吴墨大步上前,低头凝望春晓半晌,面上神色变幻,却迟迟不发一言。 吴砚此时认定事情大半败露,几乎承受不住,正暗自咬牙,准备出手,却听吴墨叹息一声,低低说道:“袁姑娘,吴墨先前那般待你,实在是忠心为主,并无他意,却不想竟然害了姑娘性命……” 说着,他弯腰将一件物事放在春晓身旁,亦用麻绳牢固捆好,起身接着说道:“这包丹药乃是我先前随老爷去南疆时所得,驱虫避害,素有奇效,想来亦能确保姑娘尸身不为鱼虫所伤。此处河水洁净,稍后更会汇入一条大江,袁姑娘,吴墨现下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若有来世,我再想法补偿你罢……” 说到此处,吴墨也不免有些哽咽,他定了定神,上前用力一推,载着春晓的木筏便离开了岸边,顺着河水一路而去。 吴砚心下一松,轻轻走到吴墨身边,与他比肩而立,望着那木筏飘飘摇摇,顺流而下,终于消失在视线之中,回顾近三月来与春晓相处的点点滴滴,两人内心同样感慨万分,个中滋味,却大不相同。 算着漂出的距离已然足够,春晓握紧手中铁片,尽力抬起脖颈,变换了几次方位角度,找到最得劲处,用铁片在麻绳上反复切割研磨,先头不得要领,足足过了一刻,才隔断绑住双臂的麻绳,随即坐起身来,很快将双腿放出。 此时木筏已经漂到一段极宽的河面之上,四下茫茫,浪声滔滔,春晓来不及体味重获自由的喜悦,简单辨明了方向,便俯下身去,以臂为浆,奋力划水,打算依靠木筏驶向最近的陆地。 然而河水湍急、冲力极大,春晓身单力薄,很快便被水势所制,木筏加速驶向下游,途经多处岩石漩涡,在她的拼力操作下,每每只是堪堪躲过,情势愈发危急。 春晓生来柔弱,又多日不曾好好进食,几次过后,渐渐气力不支,无奈之下,她只得将那包驱虫丹药收在腰间,打算弃筏逃生,谁知刚刚翻身跳入水中,一个大浪打来,便将她拽离了木筏。 春晓没了倚仗,又被浪头打得晕头转向,随波前行一段,忽觉眼前一暗,抬头看时,却是被水势带到了一块黑黢黢的巨大岩石之前,春晓心中惊骇,强自挣扎几下,却已收势不及,一头撞在岩石之上,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春晓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狭小的床榻之上,四下昏暗,只有一扇高高的窗子透出些许光线,她只略动了动身子,左侧小腿便痛得钻心。 剧痛让春晓彻底清醒,急忙伸手抚上肚腹,感觉到小腹处依然如故的些微膨隆,这才放下心来,闭目长舒了一口气,不觉露出欣慰笑容。 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哼,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笑得出来?那男人八成是给你灌了迷魂汤了罢!” 春晓闻言一惊,小心地护住肚腹坐起身来,这才看清此处乃是一个小小的阁楼,墙角处依稀能辨出一个端坐的身影,从窗上隐隐透出的天光来看,应该正是黎明时分。 榻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除了隐约的腐朽之气,还有一股并不陌生的血腥,春晓心里一沉,仔细看时,发觉自己全身的衣物皆已破烂殆尽,身上大多是些轻微擦伤,只左边的小腿处有一道划伤,伤口虽然整齐,血也已然止住,却又长又深,几可见骨。 春晓不禁有些着急,这么深的伤口,又在河水中浸过,难保不会感染,而在怀孕初期,若是感染引起发热,对胎儿又极为不利…… 见她蹙眉思索,那人又冷笑一声:“这会儿知道发愁了?当初和那野男人颠鸾倒凤之时,怎么不想想今日?” 春晓这回听得分明,那人虽然口气凉薄,又刻意压低了音量,却明明白白是个女子,只是声音略显沧桑,想来应该有了些年纪。 想着对方既肯将自己救起,又同为女子,即使嘴上说得再难听,也不致是什么坏人,春晓便放下心来,摸摸额上的瘀肿,恳切说道:“这位婶婶,多谢您出手相救,只是我的小腿伤得不轻,劳烦您再费费心,为我烧些热水来罢……” 女子听了一怔,沉默片刻,讥诮说道:“姑娘现下自恃年轻貌美,出口便唤人婶婶,却不知生产之后,辛苦憔悴,姿色尽失,还能否有这份心气……” 春晓暗暗苦笑,赶忙改了口:“是春晓冒昧了,这位姐姐,求您帮忙烧些热水,让我将伤口清洗干净……” 女子又是一阵沉默,随即站起身来:“原来你并非投水寻死,却是我自作多情了。” 略顿了顿,她又接着说道:“如此说来,必是那大房妒恨于你,怕你当真生下子嗣,故而差人害了你吧。哼,你那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要来有何用处?” 听她句句不忘挖苦男人,大有兴师问罪之势,春晓只得勉强支应道:“姐姐教训的是,只是春晓境遇并非姐姐所想,还请先让我处理伤口,容我过后再慢慢说给您听……” 谁知女子却冷哼一声:“慢慢说给我听?你若有话,还是留着说给那个负心人听罢。” 说罢,她也不回应春晓的要求,腰身轻摆,径自下了木梯,春晓只隐约看到,女子似以布巾遮面,头顶的发髻已是一片雪白。 腹中辘辘,伤处作痛,春晓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便不再费神深究,复又躺倒,双手轻轻搭在腹上,含泪轻喃:“宝宝,你一定饿坏了吧,都是娘亲不好,让你跟着受苦……”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却又转回身来,她往返两次,先是送来一盆开水、一块洁净手巾,随后又端来一碗热粥、一碟小菜,却并不说话,只是一一摆在春晓床前。 此时天光大亮,春晓看清女子面上戴的并非寻常布巾,而是一块玄色轻纱,因为颜色暗沉,亦能很好地遮掩容颜,同时能够透过轻纱视物,免得暴露双眼。她身上虽然穿着厚重衣袍,行走之间,却仍能隐约看出身姿窈窕,一头浓密发丝,在发上那根碧玉簪子的衬托之下,更加白得真切,真如落了霜雪一般。 春晓见状心中一动,这名女子年轻时显见是位美人,如今行事隐秘谨慎至此,不知是何缘故……再看看身下的稻草,上面血迹斑斑,有些明显是旧的,不觉又有些惊疑,想想别无他法,又将这些心思放下,趁着开水还未晾凉,端过热粥小菜吃了起来。 米粥煮得有些过火,小菜也切得甚是潦草,却都是新鲜做好的,粥里还放了不少红糖。吃着甜得发腻的米粥,春晓更加认定了眼前的女子口冷心热,愈发放下心来,很快便将粥菜吃得一干二净。 女子盯着春晓吃完,撇嘴说道:“救人也就罢了,之后还要管饭,在我这里可是头一遭,若非看你处变不惊,倒像是有些见识的,刚才又知趣改口唤我姐姐,我才懒得理你呢。” 她随即抱起双臂,冷冷一笑:“既然并非寻死,怀胎已近三月,无端端地怎么到了江里?莫不是那男人被你缠得烦躁,推你进去灭口?” 春晓听了有些无语,一会儿遭人抛弃绝望寻死,一会儿是身为偏房被正室迫害,一会儿又变成了遇人不淑飞来横祸,但说来说去,归根结底,在她眼中,自己都是吃了男人的亏,上了男人的当,世间男女,仿佛只有欺诈和伤害,根本没有两情相悦、白头偕老这一回事,如此看来,这位蒙面女子,也不过是位伤心人罢了…… 见春晓只是沉默,女子以为被自己说中,轻声嗤笑:“罢了,能够遇到我,也算你的造化,现下胎儿尚小,只消一付药下去,便能堕得干干净净,不出一月,包你行走做事,一切如常。如何,你可想清楚了么?” 说着,她伸手探入腰间,当真取了一只红色纸包出来,春晓大惊,再看看稻草上晦暗干涸的血迹,心里蓦然明白大半,急忙挪动身子向后退去:“不不不,姐姐,这个孩子我还要的……” 女子停下动作,讶异问道:“他爹爹都不肯要他,你要来作甚?”旋即沉下脸来,冷笑说道:“我见你生得不俗,模样又甚是机灵,以为只是那男子口甜舌滑,让你一时迷了心窍,现下看来,原来也不过是个蠢物。你以为自己怀了男胎,便能要挟于他么?所谓母凭子贵,只是那些蠢女人想出来安慰自己的,男人的心若不在你这里,纵使富贵荣华,日子难道便能好过半分?何况若是攀附不上,白受了这几个月的罪不说,到时孩子活生生地摆在那里,你一个孤身女子,又当如何?” 春晓待要辩驳,忽然反应过来,错愕抬头:“你……你怎知我怀的是男胎?” ------题外话------ 咔咔掉收藏,什么情况? 第九十五章 妙手娘子 女子听了愈发不悦,冷冷回道:“看来你不是本地人罢,方圆几百里,我这妙手娘子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服?我懒得与你理论,你若不信,只管由着性子将他生下来,到时验明正身,再来向我赔罪不迟。” 春晓听了不再言语,心中却不免掀起惊涛骇浪,片刻不曾停歇。现下自己怀胎不足三月,即便是在现代,此时若想知道胎儿性别,也需要通过绒毛穿刺取样的方法,不但对技术要求颇高,而且还有引起胎儿丢失等并发症的可能,虽然也有过一些通过诊脉来确定胎儿性别的先例,但从未听闻有人能大包大揽,确保自己判断无误。可这“妙手娘子”不动一兵一卒,便一口咬定自己怀的乃是男胎,而且还如此信心满满,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正思忖间,“妙手娘子”已然等得不耐,她霍然起身,恼怒说道:“你这人当真不知好歹,亏我还特意取了这顺心散出来,换了旁人,莫说白送,就是给我十两银子,我也未必肯呢!” 说完,她不再理睬春晓,兀自端起碗盘下楼而去。 春晓此时已知这“妙手娘子”虽然年长,心性却坦白率真,正如孩童一般,便顾自移到床边,将那块洁净布巾用力扯成两半,然后端起已然凉透的开水,伸出伤腿,小心翼翼地冲洗起来。 一边冲洗,春晓一边用其中的一半布巾拭去淌下的污物血水,她强忍剧痛,反复冲洗数遍,将伤口内外都清理干净,这才放下手中器物,伏在榻上掩住口唇,极力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痛呼和呻吟。 想着清创不算及时,春晓决定暂时留着伤口,待观察之后再行缝合。疼痛稍缓,她又挣扎起身,将剩下的布巾轻轻盖在伤口上。 此时忽听楼梯轻响,春晓却已没有睁眼细看的气力,只是倚在墙上不住喘息。 “妙手娘子”行至梯口,远远望着地下的血水,再看看面色惨白的春晓,讶异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来,伤成这样,怎么说也得闹上一场温病,便是如此折腾,也难免要捱上几日的。你若不愿受苦,我到时抓上几付汤药给你吃了便是……” 春晓轻轻摇头,趁着喘息的间隙,断续说道:“不……此时,此时闹起温病,对孩子,对孩子不好……孩子,孩子尚未长成,我,我现下,也不能,不能吃药……” 休息了片刻,她从腰间摸出吴砚给的那两块碎银,吃力地探手递出,咬牙说道:“姐姐既然救我回来,我便厚着面皮恳求,这几日帮我炖些鸡肉猪骨之类,让我好生将养……姐姐,春晓求求你了……” “妙手娘子”站在原地,眼中神色变幻,沉吟半晌,幽幽问道:“那个男人,他先前对你很好么?” 忆起陈松朗过往的温存体贴、一言一笑,春晓只觉身上的苦楚都仿佛减轻了几分,不由展颜笑道:“是,他对我很好……” “妙手娘子”怔怔望着春晓良久,开口涩然说道:“你长得真美,比我年轻时,还要美上许多……” 她旋即惊觉自己失言,登时沉下脸来,冷冷说道:“姑娘请把银子收起来吧,本娘子出手一次,自有人家奉上金银无数,你这点小钱,我连伸手都嫌絮烦。” 说罢,她转身又向楼下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堪堪停住,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事抛给春晓:“这药膏你且拿去,它是我亲手所制,清凉润泽、去腐生肌,内中都是些上好的药材,于胎儿也无碍的。” 春晓将药膏接在手中,只见它盛装在一只圆圆的银盒之内,膏体蜡黄,油亮细腻,凑近轻嗅,只有些草木的清香之气,却并无半点药味,心中喜悦,待要道谢,“妙手娘子”却快步走下楼梯,径自去了。 春晓用手指蘸取少量药膏,沿着伤口边缘小心涂抹,所到之处,只觉原本微肿热烫的肌肤一片清凉熨帖,不禁大喜过望。 及至午间,“妙手娘子”果然带了满满一罐鸡汤上来,只是里面的鸡肉硬邦邦地难以下口,而且没有放盐。春晓顾不得挑剔,捏着鼻子将汤一饮而尽,又努力咀嚼半晌,将鸡肉也尽数咽下。 “妙手娘子”在一旁冷眼看着,忍不住出言讥讽:“你这般努力,那男人可曾知晓?倒连累我在这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白白赔上许多银钱。我如今改主意了,不如我去帮你给他送个信儿,多少要些吃食钱来可好?” 春晓勉强压住喉间翻涌的油腥气,向她恳切说道:“姐姐放心,待春晓伤势好些,自然便会离开,只是现下我只得这两块散碎银子,姐姐若不嫌弃,便先拿去应急罢,日后春晓定会……” “妙手娘子”摇头撇嘴,转身从桌上拿来纸笔,郑重放在春晓面前:“日后?姑娘还是莫说这些大话吧。这女人生产,与闯鬼门关无异,日后你生这小孽障时,若是一下子便撒手去了,那男人可会认账么?废话少说,先写份字据让我收着是正经。” 春晓苦笑着提起笔来,略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一张欠条,写到所欠数目处,“妙手娘子”插进来说道:“我不贪心,就先写一百两罢。” 见春晓面露难色,她讶异问道:“咦?你那男人原来竟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么?那你巴巴地给他生孩子作甚?” 春晓精神不济,不欲与她纠缠,便依言在纸上写下一百两之数,“妙手娘子”接着督促道:“还有,将那男人的名姓住址一并写上……” 春晓将笔撂下,无奈回道:“姐姐,并非春晓有意隐瞒,但我只知他住在京城,至于街巷方位,却是一概不知……” 听到“京城”二字,“妙手娘子”瞬间变了脸色,稍停片刻,竟然转身径直下了楼,将一头雾水的春晓丢在原地。 她这一去,又是整整半日不见踪影,到了晚间,春晓苦等不见饭食,只得忍痛下了床铺,拖着伤腿来到楼梯之前。正望着高陡窄仄的楼梯发愁,“妙手娘子”却又端着一只砂锅现身,见春晓下地,也不去理会,顾自走上楼梯、绕过春晓,阴沉着脸将锅子放在床边。 见她返身又要离去,春晓扯住她的衣袖,急切说道:“姐姐且慢,春晓还有一事相求……” “妙手娘子”面露不悦,却仍是停下脚步,经过方才一番折腾,春晓又累又痛,已是冷汗涔涔,此时强笑着求道:“姐姐,劳烦你稍后取些剪刀针线,还有洁净布巾,针和剪刀在火上略燎一燎,棉线和布巾在水中煮开……” “妙手娘子”听了冷哼一声:“姑娘这边又是水又是火的,当真好不热闹,就算是变着法子支派我,也请想些寻常的路数吧。” 春晓知她性情,遂坦诚说道:“姐姐误会了,春晓并非有意支派于你,只是姐姐给的药膏甚是好用,我方才看那伤口尚算洁净,便打算用针线缝合起来,这样皮肉长得更快些……” “妙手娘子”闻言一惊,转身盯着春晓看了半晌,皱眉说道:“用针线缝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古怪念头?” 春晓还要解释,她却已经轻笑出声:“好,好,此事听来甚是有趣,我就姑且帮你这个忙罢。” 半个时辰之后,她果然取了针线回来,针尖和剪刀刃口已经烧得发黑,棉线和布巾也仍有余温,都盛在一只干净的盘子之中。 春晓洗过双手,拈起布巾一角,将针尖擦拭干净,随后穿上棉线,凑近灯下缝合起来。 没有任何麻醉止痛手段,针尖冷硬扎在皮肉之上,棉线生生穿过皮肉之中,每缝一针,春晓都要停下来休息很久,每每觉得自己就快晕厥。 见她缝合打结的手法甚为纯熟,“妙手娘子”好奇地凑过来细看,春晓手下稍停,一边喘息,一边低声说道:“姐姐,你,你挡住我的光线了,这样我会看不真切……” “妙手娘子”悻悻退到一边,春晓又支撑着缝了几针,待打好最后一个结,用布巾掩住伤口,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旋即护住肚腹,喃喃说道:“宝宝,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妙手娘子”望着满头冷汗、面上却露出温柔笑意的春晓,几次张口,却都欲言又止,只是弯腰收拾了剪刀针线,行至梯口,又转回身来,指着床边的一串铜铃说道:“你是叫春晓吧,春晓妹子,你方才受了那么多苦,待会儿若是肚饿,只需摇摇这铜铃,我自然会来看你。” 春晓诧异抬头,只见轻纱之后,“妙手娘子”眼波流转,明显多了几分温柔和善意,春晓心中明了,便也微笑答道:“春晓记下了,多谢姐姐费心……” 接下来几日,春晓与“妙手娘子”相安无事,春晓整日好吃好睡,加上时常用那药膏涂抹伤处,伤口很快消去肿痛,渐渐愈合。 这一日,算算时日已满,春晓向“妙手娘子”要来剪刀,正打算将伤处的棉线拆去,忽听楼下传来一个焦急女声:“妙姑姑!妙姑姑在家吗?” 第九十六章 庐山面目 “妙手娘子”闻言一怔,旋即恨恨说道:“又来了,这翠莲也委实太不自重!究竟要到何时才能长些记性呢!” 说罢,她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向楼下走去,未几,楼下便传来了她与那名女子的对话声,女子声音低微,语气里带着些刻意的讨好,“妙手娘子”却不管不顾,高声大嗓不说,还不时冷嘲热讽:“翠莲姑娘,算上今次,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来寻我了罢,不是姑姑说你,但你也未免太舍得自己了些,我还是那句话,那人若当真疼你爱你,在你初次怀胎之时,早已八抬大轿接你进门了,他待你若此,你仍要跟着他么?” 翠莲又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妙手娘子”冷哼一声:“罢了,你若自轻自贱,任谁也救不了你。还是老规矩,二两银子一付,只是我现下家中有客,就请姑娘拿药回去自行服下吧。” 翠莲听了沉默半晌,似乎有些为难,“妙手娘子”讥诮说道:“怎么,春末时刚刚吃过,现下就忘了用法么?还是忽然懂了羞耻,担忧家人乡邻知晓,引人口舌?姑娘莫怪姑姑狠心,你若当真爱惜颜面,便不会三番五次过来寻我了罢。” 她的言辞实在太过刻薄,楼上的春晓听了都觉面上讪讪,翠莲却并不发作,只是低声哀求,“妙手娘子”被她缠得烦躁,忽然高声喝道:“好了!你也闹够了罢,若再纠缠,我便连这”顺意散“也不给你了,投江跳崖,由得你去!” 一阵静默过后,“妙手娘子”抽身返回,在桌旁悻悻坐定,取出一块绢帕不住扇风。春晓见她气恼,便也不去理会,顾自拿起剪刀,凝神望定伤口,将棉线一一拆下。 拆线已毕,春晓在伤口对合处点上少许药膏,仔细涂抹均匀,见她小心谨慎,“妙手娘子”忍不住出言嘲讽:“姑娘何至于此,你的伤口这么深,即便仔细养护,恐怕也无法平滑如常,何况若那男人真心待你,难道竟会因一道疤痕便离你而去?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春晓并不与她计较,只将药膏放下,淡淡说道:“春晓自珍自爱,并非事人,而是悦己,诚如姐姐所说,这伤口太过深长,留疤已成定局,但若精心调养,想来总会浅淡一些的。” 听到“悦己”二字,“妙手娘子”微微一怔,随即思忖半晌,点头说道:“好,真是死不悔改,我倒要看看,你这丫头能嘴硬到几时……”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却明显柔软了许多,春晓略想了想,迟疑着说道:“姐姐,方才那位翠莲姑娘,已然用这‘顺意散’堕胎两次了么?今次没有人在身边守着,万一出血不止,岂不就……” “妙手娘子”将她生硬打断:“那又如何?凡事有一有二,及至第三回,便是咎由自取,她也该受些教训才是。” 说完,她霍然起身,冷冷丢下一句:“姑娘也不看看自身现下是何等光景,若有这担心旁人的工夫,不如多想想自己吧。” 她这句话却提点了春晓,想着自己卧床多日,双腿都绵软了,如今外伤已愈,也该活动一二,便起身下了床榻,先试着走了两小步,觉得尚能支撑,便接着在阁楼里走了几个来回,权当锻炼。 谁知竟被春晓说中,当日晚间,“妙手娘子”刚刚送来晚饭,就听楼下房门轰然作响,随即便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声。 春晓不由一惊,“妙手娘子”也撇下饭菜,快步前往楼下查看。 片刻之后,只听她声音微变,焦急唤道:“翠娥姑娘!翠娥,翠娥!” 春晓心知不好,忙起身下床,扶着栏杆走下楼梯,却见一位妙龄女子瘫软在地,面色煞白,发丝已被汗水浸透,身下鲜血渐渐漫开。 春晓见状心里一沉,难道是流产不完全造成的大出血么?现下自己手中并无器具,无法为她二次清宫,但若放任不管,只怕这翠娥姑娘撑不过今夜…… 这样想着,她再顾不得许多,上前将翠娥衣物除下,在鲜血浸染的底裤上反复拨弄寻找,却迟迟不见完整的孕囊,正在忧虑,“妙手娘子”已经将手搭在翠娥腕上,闭目诊查片刻,皱眉轻喃:“奇怪,从她的脉象来看,胎儿应该已经完全堕掉了才是,如何竟会出血不止?” 经过从前判定胎儿性别一事,春晓对“妙手娘子”的诊脉技术深信不疑,听她如此说了,便排除了流产不全的可能性,春晓皱眉思索片刻,上前摸摸翠娥肚腹,轻声问道:“姐姐,前两次堕胎之时,翠娥姑娘出血量如何,是否也比常人多些呢?” “妙手娘子”略想了想,点头答道:“嗯,好像确实如此,尤其是前次堕胎,当时出血甚多不说,还一路淅淅沥沥,过了月余才完全止住。” 春晓听了叹息一声,看来这翠娥姑娘的凝血功能原本就不好,又已经过两次堕胎,子宫内膜受到损伤,今次才会出血不止,事到如今,也只能从旁辅助,让她尽量好过一些,至于能否挺过这关,却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见春晓面露悲悯,“妙手娘子”斜睨着她说道:“怎么,方才听你问东问西,好似有何特别手段,现下如何又不吭声了?” 春晓轻轻摇头:“翠娥姑娘本就是这样的体质,一旦出血便很难止住,春晓才疏学浅,并无良策……” “妙手娘子”轻嗤一声,从腰间取出一包药粉,和在水中喂翠娥吃下,过不多时,翠娥身下血流竟然渐渐止住,接着眼皮微动,悠悠醒转。 春晓见了大吃一惊,“妙手娘子”转头看她一眼,撇嘴说道:“做我这行的,若是连止血之法都不懂得,岂不早就被官府拘去了,还能容我在此处逍遥?” 见翠娥眉尖微蹙、面露痛苦之色,“妙手娘子”起身沏了一碗浓浓的红糖水,一勺勺地喂翠娥喝下,翠娥喝完,低低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随即泪盈于睫,哽咽着说道:“妙姑姑,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妙手娘子”不耐摆手:“好了,莫弄这些假招子了,你若当真有心谢我,从此便好生爱惜自己,早早离了那个男人是正经。” 说完,她看看地上被鲜血浸透的衣衫,起身取来一套湖蓝色衣裙放在翠娥身侧,撇嘴说道:“旁的郎中稳婆,都是只知收钱做事,哪里像我,除了救人性命,还要管人吃穿,照此下去,过几年只怕要将这宅子都抵出去了吧。” 此时春晓得空细看,这才发觉此处乃是由谷仓改建而来,一层甚是宽敞,中央摆着一只药橱、一套桌椅,显见是用作日常诊室,角落里却摆着一扇屏风,屏风之后,一张华丽的锦榻隐约可见。 见春晓到处打量,“妙手娘子”也随着四下看看,皱眉说道:“翠娥身体虚弱,今晚只怕要在此处过夜了,春晓,你将阁楼的床铺让给她睡,与我在这榻上挤挤吧。” 当日晚间,春晓与“妙手娘子”一同睡在锦塌之上,虽然脊背对着脊背,仍有隐隐淡雅幽香不时飘入鼻端。 “妙手娘子”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春晓辗转良久,仍是没有忍住,索性披上衣服,轻轻坐起身来。 “妙手娘子”虽然睡熟,面上的轻纱却仍未除下,只将发髻拆散,一头雪白发丝铺于枕上,清朗的月光投射下来,远远望去,真如冰瀑一般。 春晓屏住呼吸,伸手将那轻纱缓缓揭开,露出一张莹白秀美的容颜。 眼前的女子,黛眉弯弯、长睫微翘,两片薄唇却艳红如火,为她平添了几分魅惑。 仔细看去,她的下睑处带着疲惫的青黑,眼角处也已有了几条浅浅的细纹,显见已过中年,却仍是美得动人心魄。 春晓怔怔望了半晌,忽然觉得她的容貌似曾相识,正待细想,“妙手娘子”却忽然睁开眼睛,两道锐利目光直逼春晓,同时口唇微张,戏谑说道:“你若想看,青天白日之时,只管说于我听便是,何苦夜半鬼祟,换作旁人,岂不要被你吓破了胆?” 春晓被她惊到,又兼满心羞惭,不由面上作烧,低下头去。“妙手娘子”却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将手撑在腮边,轻轻笑道:“如何,见到美人迟暮,姑娘是心有戚戚呢,还是快要笑破肚肠?” 春晓迟疑片刻,诚实答道:“我,我觉得姐姐有些面熟……” “妙手娘子”闻言挑眉:“哦?这倒奇了,我却并不记得见过你啊。” 她旋即坐起身来,笑着说道:“是了,相识多日,竟不曾问过妹妹身世,还有那个负心男人,妹妹先前不是说过,要寻个机会慢慢说给我听么?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月色正好,最宜把酒言欢,还望妹妹莫要辜负良辰……” ------题外话------ 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周末又要出门,只能向编辑请了两天假,大家见谅。 第九十七章 花雕美酒 说罢,她竟当真下了锦榻,开门去到院中。过不多时,“妙手娘子”端着一只托盘返回,盘中放着酒壶酒杯,皆是白瓷质地,上面绘着成套的烟雨孤舟,看上去颇为清雅。 她在榻边坐下,先自斟了满满一杯,向春晓低声笑道:“这是上好的花雕,还是我先前自家中带来的,当初据说是十年陈酿,如今总有二十年了吧,想来定会愈加香醇……”说着,她已经将酒杯凑到唇边,含混说道:“可惜妹妹身怀有孕,我就不劝你了……” “妙手娘子”小啜了一口,双目微合,唇角轻扬,露出满足惬意的笑容:“唔……这酒果然越陈越香,可惜现下没有蟹子来配……” 接着,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春晓的存在,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随后自斟自饮,片刻工夫,已经喝了三杯。 春晓见状觉得不妥,急忙上前劝阻:“姐姐,饮酒误事,翠娥姑娘现下病况未稳,姐姐还是少喝几杯吧。” “妙手娘子”瞥了春晓一眼,嘟嘴说道:“你这丫头好煞风景,我正喝到得意处,你若困倦,只管睡了便是,何必说些有的没的惹我心烦……” 春晓苦笑回道:“姐姐即便不顾旁人,也该为自己想想,这空腹饮酒,最是伤身,姐姐若定要喝个痛快,便寻些小菜来垫垫吧。” “妙手娘子”闻言咯咯娇笑:“姑娘与我厮混了这些时日,竟然还未尝够我做的吃食?只是你能忍得,我却忍不得,若是让我当真做些小菜来,岂非将这好酒白白糟践了么?” 如此说着,她又连饮两杯,见她眼中已经添了些许迷离之色,春晓不由暗暗着急,思来想去,也起身下了锦榻,低声说道:“姐姐在此等等,春晓为你做些菜肴端来……” “妙手娘子”已然半醉,只摆了摆手,憨憨说道:“好啊,我要吃蟹子,还有菊花糕……” 春晓暗自苦笑,走出房门,来到宽敞院中。她四下看看,发觉院子角落里尚有一间房屋,便走了过去,轻轻将门推开。 不出所料,这里果然便是家中的厨房,只是陈设颇为简陋,除了灶台柴锅,只有一些碗盘汤匙,却并不见任何食材。 春晓找了一圈,终于在柜子里找到一碗虾干、几只鸡蛋,正在思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男声:“姑娘在寻什么?” 春晓吓得身子一颤,返身看时,却是一名身量不高、容貌寻常的男子,年纪约莫三十上下,除了一双眼眸精光微露,再无特别。 见春晓受惊,男子拱手说道:“抱歉,小的护主心切,不想惊吓了姑娘……” 春晓听了眉尖微蹙:“护主?你的主人是谁?” 男子当即回道:“自然是夫……哦,自然是妙姑姑……”旋即接着发问:“姑娘方才在寻什么?可是姑姑又有什么吩咐么?” 春晓简单说了自己的意思,男子听了面露难色,低声说道:“姑娘言之有理,只是现下已近子时,各家店铺都已关张,附近的乡民也都睡下了,实在是没有寻吃食的去处……” 春晓思忖片刻,微笑说道:“罢了,旁的食材虽不凑手,好歹还有这些鸡蛋,我摊几张蛋饼给妙姐姐吃罢。” 说着,她架锅烧火,抓出一把虾干切碎,又麻利地将三只鸡蛋打散,待到油温刚热时,将掺了虾干颗粒的蛋液徐徐倒入一些,缓缓转动锅沿,摊成薄而均匀的圆饼形状。 如此反复多次,蛋饼已经在盘子里摆了高高的一摞,春晓跟男子打过招呼,端着蛋饼出了厨房,回头看时,男子脚下用力,拔地而起,直直跃到了屋顶之上。 春晓不禁有些错愕,却见他颇为自然地在屋脊处躺下,扯过一旁的被单盖上身体,竟是打算就此睡去的意思。 回到房里,“妙手娘子”正倒提着酒壶,将最后几滴酒液控入杯中,闻到蛋饼香气,微惺的醉眼蓦地睁大,连声叫道:“什么东西这么香?快些拿来我吃!” 春晓将蛋饼递上,她捏着筷子试了半晌,却因为醉得狠了,几次三番夹拾不起,美食当前却入不了口,直急得皱眉嘟嘴、连连顿足。 春晓摇了摇头,从她手中拿过筷子,将最上面的那张蛋饼轻轻卷起,小心送到她的嘴边,“妙手娘子”大大地咬了一口,略品了品,忙又咬了一口,很快将整只蛋饼吃下。 她吃得开心,举止洒脱、红唇皓齿、醉眼迷离,春晓不觉看得有些出神,如此真性情的美人,想来人人都会喜欢的吧,却不知为何独居此地,那名男子,又是她何时的奴仆呢…… “妙手娘子”一连吃了三张蛋饼,这才满足地拍拍肚腹,又拿过酒杯,贪馋地将杯底的残酒舔净,伏在榻上沉沉睡去。 听着她仿佛瞬间就变得平稳均匀的呼吸声,春晓轻笑摇头,仍将酒壶酒杯放入托盘,又端起剩余的蛋饼,打算一并送到厨房。 刚走出房门,就见一道身影飘然落下,春晓见怪不怪,随口问道:“这位大哥,蛋饼还剩了不少,你可要吃些么?” 男子听了一怔,旋即面色微红,低低答道:“不必了,多谢姑娘美意。”旋即轻声问道:“姑姑睡下了么?那些花雕,可是都喝尽了?” 春晓点了点头,男子露出一丝苦笑:“唉,看来明日又有的闹了……” 见她不明就里,男子接着说道:“妙姑姑每次醉酒,过后总要闹上几日,许是酒力绵延的缘故吧。” 听他口气甚是发愁,春晓不觉莞尔,自去厨房清洗了酒具,又将蛋饼在阴凉处放好,拿过一只盘子扣上。 随后春晓回房,男子又跃上屋顶,再看“妙手娘子”,却见她颜面酡红,衣衫轻解,不时发出低低呓语,春晓取过被单给她盖上,自己背过身去,默默想了一会儿心事,也便闭目睡去。 第二日清早,春晓被“妙手娘子”的笑声惊醒,回转身来,却见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一面菱花镜子,正坐在桌前,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笑,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又蓦地眉尖一蹙,嘤嘤抽泣起来。 春晓不由暗暗叹息一声,都说看人要看酒品,岂知这撒酒疯还有后劲?听昨日那名男子说的意思,似乎还要闹上不止一日…… 正在思忖,“妙手娘子”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春晓嘻嘻笑道:“昨夜喝了那陈年花雕,肤色似乎好看了许多,妹妹且说说看,我如今有多大年纪呢?” 见她殷殷望着自己,春晓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姐姐如此美貌,较之寻常女子,自然要年轻些的……” “妙手娘子”闻言一怔,旋即沉下脸来:“我诚心问你,你如何却搪塞于我?想是看我老了,与他们一道来欺负我罢……” 这样说着,她竟然一抿红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春晓有些无措,待要上前安慰,“妙手娘子”却又收住眼泪,揽镜自照,轻声叹道:“罢了,如今我容貌凋零,确乎已然不像样子,若要责怪,只怪我从前仗着自己美貌,只知以色事人,忘了根本……” 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此时楼上传来低低呻吟,她知道翠娥醒来,便撇下“妙手娘子”,径自上楼查看。 较之昨日,翠娥的面上多了些血色,见到春晓,挣扎着坐起身来,微笑说道:“从前不曾见过姑娘,姑娘可是妙姑姑新收的弟子么?” 春晓含混答应一声,上前摸摸翠娥肚腹,又仔细看看她身下的血迹,柔声说道:“血色血量都属正常,想是没有大碍了,只是这几日仍要注意休息保暖,回去熬些小米粥,放上红糖趁热喝下,每日都要喝上几碗,知道么?” 翠娥点了点头,目光移到春晓初显浑圆的腰身肚腹,迟疑着问道:“姑娘,你,你可是怀了身孕么?” 春晓尴尬笑笑:“是啊,现下已经三个月了……” 翠娥心有所感,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羡慕之色,喃喃说道:“真好……我也想早点当上娘亲……” 春晓心中酸楚,正想找些话来安慰,“妙手娘子”却在楼下高声叫道:“我这里养不下这许多闲人,她既已好了,便早些打发她回去罢!” 翠娥闻言吃力坐起,略缓了缓,从榻上站起身来,春晓待要上前搀扶,她却轻轻摆手,苦笑说道:“姑娘还是远远离了我吧,否则待会儿妙姑姑又该生气了……” 春晓跟在翠娥身后,缓缓下了楼梯,翠娥向“妙手娘子”深施一礼,随后踯躅而去。 见春晓仍站在原处张望,“妙手娘子”冷笑一声:“姑娘这算什么?惺惺相惜么?” 春晓闻言,心里忽然冒出一股怒火,转向她正色说道:“姐姐这又算什么?不过都是痴心女子罢了,抢白嘲讽他人一通,自己心里便会好过些么?” “妙手娘子”从未想过她会发作,愣了半晌,恼怒说道:“痴心女子?姑娘遭人抛弃,便以为天下间女子皆是如此?想我夏妙蓉绝世独立,哪个臭男人能入了我的眼,岂容你这个黄毛丫头过来教训?!” 两人正剑拔弩张,却听外面传来一个喑哑男声:“春晓,春晓!是你在里面吗?” 第九十八章 痴心可鉴 春晓听了面色大变,那分明便是齐枫宇的声音! 正惊异间,院中已经传来阵阵打斗之声,春晓再顾不得许多,急忙快步奔出,却见一身青衫的齐枫宇正与夏妙蓉的那名家仆缠斗在一处,转眼数个回合过去,齐枫宇渐渐不支,明显落了下风。 春晓心中急切,高声喊道:“别打了,都别打了,你们快些住手!” 夏妙蓉随后出来,看到眼前情景,双臂抱于胸前,露出一个玩味笑容。 眼看着齐枫宇被逼到角落,渐无还手之功,春晓转向夏妙蓉,焦急说道:“妙姐姐,你快说句话啊,让这位大哥莫要再打了……” 夏妙蓉这才懒懒说道:“阿硕住手,莫要胡乱伤人。” 男子闻言收势,齐枫宇此时已经堪堪摔倒,以手撑地站起身来,也顾不得其他,几步奔到春晓面前,惊喜万分:“春晓,当真是你么?” 眼前的齐枫宇,面容憔悴、身型瘦削,显见吃了不少苦头,春晓心中不忍,涩声答道:“是,齐大哥,是我。” 夏妙蓉此时走上前来,看看二人神情,抿嘴笑道:“春晓姑娘,这就是你那位心上人么?” 旋即上下打量齐枫宇片刻,戏谑说道:“他的样貌倒是不错,只是太狼狈了些,这样的身手,还想跟我家阿硕较量,未免太不自量了罢。” 春晓不去理会,见齐枫宇摇摇欲倒,急忙上前将他扶住,低声问道:“齐大哥,我看你脸色不好,可是哪里受伤了么?” 齐枫宇心中激荡,顾不得旁人在场,将春晓双手紧紧握住,哽咽说道:“春晓,我,我可找到你啦……” 夏妙蓉此时轻咳一声,撇嘴说道:“春晓姑娘,我这里都是些凄苦怨女,你这位情郎寻上门来,我却看着十分碍眼,你们还是进去悄悄说罢。” 说完,她转向阿硕,气哼哼地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我昨日不是吩咐过,让你寻些蟹子来给我下酒么?晚间若是仍吃不到嘴里,仔细我痛打一顿,撵你出去!” 见齐枫宇只管定定望着自己,春晓面上作烧,低声说道:“齐大哥,就像妙姐姐说的,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两人进了房间,春晓见齐枫宇口唇干裂,便先为他倒上一杯清茶,柔声问道:“齐大哥,你如何会寻到这里?红宝他现在何处?” 齐枫宇此刻回过神来,不觉面色微红,他将茶杯握在手中,垂首思索片刻,低声答道:“你当日走后,我便将红宝托付给秦先生一家,自己四处寻访打探,两月之前,终于寻到了吉祥镇上……” 春晓闻言一惊:“如此说来,你也见到春华了罢?他现下怎样?” 齐枫宇的神色转为黯然,低低回道:“春华他,他已经被陈家二公子接进京城了,此事乃我亲眼所见,陈公子待他体贴周到,关怀备至……” 听到此处,春晓心中千回百转,不觉落下泪来,想必陈松朗认定自己已然不在人世,便将春华接到身边,好生照顾扶持,过往三月,不知他又会如何自苦…… 齐枫宇抬头望她一眼,喑哑说道:“我本以为你们终于到了一处,故此接春华过去享福,便想着随他们一同进京,远远看你一眼就回来,谁知,谁知半路陈公子晕倒,我才知你又遭了毒手……” 春晓闻言方寸大乱,她蓦然起身,十指紧紧扣住桌角,忍耐半晌,才哽咽问道:“松朗怎会晕倒?他,他后来如何?” 齐枫宇苦涩答道:“好似一直病着吧,听闻他已经托病辞官了……” 见春晓眼泪扑簌,齐枫宇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并非为兄狠心,但妹妹且听我劝上一句,春华尚且年幼,陈公子心中有所挂碍,现下还不至有事……” 春晓掩面抽泣半晌,拭泪点头:“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心痛得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春晓抬头问道:“齐大哥,你又如何知晓我在此处?” 齐枫宇轻声回答:“此事说来凑巧,想是老天垂怜。后来我见陈公子身边的一位家仆神色有异,便暗中用药将他迷昏,一番询问之后,知道你并未葬身火海,而是被吴家小姐送走,之后便断了音讯。再去吴府打探,恰逢东北来信,这才知道,原来你被他们送去了长白山,便又来到此地寻找,方才在门外见到一个孩童,手中拿着蛋饼啃食,我仔细端详,总觉那手艺甚是眼熟……” 春晓听了哭笑不得,说来说去,一张蛋饼竟然成了找到自己的关键线索…… 齐枫宇望望春晓,涩声问道:“妹妹,你此后有何打算?不如,不如由我回京报信,让陈公子来接你可好?” 春晓沉吟半晌,缓缓摇头:“不,现下吴家小姐认为我已身故,你若回去报信,以她的手段,定会早早得到消息,只怕不等松朗来到,我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齐枫宇略一思忖,毅然说道:“不怕,春晓妹妹,若你担心消息泄露,便由为兄护送你回京,咱们乔装改扮,一路掩人耳目,定能保你周全……” 春晓正在思索,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夏妙蓉满脸愠色,站在门前说道:“不成!你这臭小子分明对春晓姑娘有情,还说什么一路护送,保她周全,孤男寡女,路途迢迢,亏你打的好主意!” 齐枫宇不禁有些恼怒,他霍然起身,瞪着夏妙蓉说道:“你这婆娘说话好生难听,若不是看在妹妹面上,齐某一早便发落了你!” 夏妙蓉闻言一怔,旋即拍手笑道:“发落我?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么?虽然我并不认得那个什么松朗,但想来他定是比你强上许多……” 见齐枫宇气得颜面紫胀,春晓急忙插进两人中间,忍笑劝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各自退让一步吧。” 夏妙蓉看看春晓,撇嘴说道:“你这丫头就是这点不好,一味心慈面善,难怪那些男人一个两个都来打你的主意。” 她旋即想起什么,转向齐枫宇问道:“你方才说的吴家,可是工部员外郎吴信义的府上?” 齐枫宇沉着脸答道:“我并不知他正名,只知他是工部尚书……” 夏妙蓉听了轻嗤一声:“十年未见,竟已官至尚书之职了么,他倒过得逍遥……” 春晓诧异问道:“怎么,姐姐与那吴尚书原是旧识么?” 夏妙蓉并不回答,略想了想,对春晓说道:“我不管那个什么松朗是何方神圣,也不管你与他究竟有何纠葛,但是在你生产之前,你哪儿都不准去。” 听到此处,齐枫宇不禁一怔,疑惑地望望春晓肚腹,随即面色惨变,垂首不语。 春晓被夏妙蓉言语所摄,惊异问道:“姐姐何出此言?” 旋即温和说道:“姐姐是担心春晓赖账么,无妨,春晓再写一张字据给你便是……” 夏妙蓉听了冷笑一声:“你我相识多日,我夏妙蓉在你眼中,便是个贪好蝇头小利之人么?姑娘若是一心牵挂情郎,罔顾自己与腹中孩儿的性命,大可就此随你齐大哥离去,路上有何差池,也只得自求多福了!” 齐枫宇闻言拍案而起:“方才出言不逊,现在又着意威胁,你这婆娘究竟意欲何为?” 春晓听出端倪,忙递给他一个安抚眼神,皱眉问道:“姐姐何出此言?春晓即便有意回京,也于孩儿性命无碍啊……” 她旋即明白过来,神色微变,颤声说道:“姐姐,你,可是你当日诊脉之时,瞧出什么不妥了么?” 听她如此一说,夏妙蓉面色稍缓,望了春晓半晌,轻声叹道:“妹妹冰雪聪明,我也就不瞒你了。那日将你救起,诊脉之时,我便发觉胎儿虽然强健,但坐胎的位置有差,若是静心休养,近几个月尚且无妨,但若要回京城,一路舟车劳顿,却难保安然无恙……” 齐枫宇听得一头雾水,春晓却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依照夏妙蓉的意思,自己应该是属于胎盘前置的情形,而若是完全性的胎盘前置,待到怀胎七月左右,极易引起大量出血,若是保养不当,过于劳累,症候尚有提前的可能,故而夏妙蓉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见春晓面色不对,齐枫宇凑过来关切问道:“春晓,你怎么了?她方才说的坐胎位置有差,究竟是何意思?” 春晓深吸了几口气,微笑说道:“没什么,齐大哥,只是在生产之前,我怕是都要留在这里了。” 齐枫宇闻言一怔,旋即点头说道:“无妨,我也会在此处陪你,待你生产之后,再护送你们母子进京便是。” 夏妙蓉此时忽然仰天大笑:“哈哈,世上竟真有这等痴心男子,心上人怀了旁人的孩子,竟肯留在身边照顾,还要将人送还给自己的情敌……” 说罢,她用手指抹去笑出来的眼泪,向春晓戏谑说道:“千金易得,真心难求,春晓姑娘,若让我说,你不如仍将胎儿堕掉,索性随这位齐公子去吧。” 第九十九章 暮暮朝朝 齐枫宇待要发作,春晓急忙扯扯他的衣袖,向夏妙蓉苦笑道:“姐姐,齐大哥为人耿直,你就不要再说这些话来消遣他了罢。” 她旋即望定齐枫宇,感激说道:“齐大哥,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你出门日久,想必对红宝甚为牵挂,我现下与姐姐一处,自有姐姐和阿硕大哥从旁照顾,因此,你还是早些回梅林镇去吧。” 齐枫宇听了低头不语,夏妙蓉也插进来说道:“是啊,我‘妙手娘子’虽然惯于帮人堕胎的,但触类旁通,照顾孕母亦自有一套手段,阿硕的身手方才你也见过,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何况我这里统共只有楼上楼下两间屋子,已被我和春晓分别占了,连阿硕平日都是住在屋顶的,确实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齐枫宇沉思半晌,仍是缓缓摇头,他并不理会夏妙蓉,只是定定望着春晓,苦笑说道:“春晓,我这人说话直爽,现下也便顾不得你会气恼和旁人笑话了。我对你苦恋多年,如今你与陈公子两情相悦,待你生产后回到京城,我便再无理由,也再无脸面前去寻你,并非齐某有意纠缠,只是,只是这之前数月,就让我陪在你身边吧……” 春晓闻言心中凄恻,夏妙蓉也不免有些动容,凑近春晓低声说道:“春晓姑娘,你就答应他吧,人非草木,这感情的事,总要有个转圜和交待,不如让他陪你这段时日,从此断了念想,对你们三人也都是好的……” 春晓思忖半晌,只得点头应道:“好,齐大哥,这段日子,就劳烦你们照顾了。” 见一切安排妥当,夏妙蓉拍着手掌说道:“嚷了这半日,我的肚子都饿了,春晓姑娘,你还有什么好手艺,统统拿出来吧,需要什么材料,我让阿硕去买。” 齐枫宇听了有些恼怒:“你方才不是说,春晓的胎位有差,不让她乱动么?现下怎么又支派她烧菜做饭伺候于你?” 夏妙蓉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现下不过怀胎三月,胎儿正是稳固之时,何况做些饭菜,无非是动动菜刀锅铲,又能累到哪儿去呢?你若心疼,只管跟着鞍前马后,烧火担水,护她周全便是。” 见齐枫宇仍是不依,春晓急忙过来打圆场:“无妨,齐大哥,只做这几个人的饭菜而已,累不着我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帮忙么。” 说完,她转向阿硕,微笑说道:“如此,阿硕大哥,就劳烦你去买些猪肉和时令菜蔬回来吧,若有新鲜莲藕,也请买上几根。” 阿硕很快带着食材回转,春晓酿好肉馅,做些藕盒下锅炸了,又做了两道小菜,熬了一锅白粥。 做饭之时,齐枫宇一直守在春晓身旁,莫说抬举重物,就是烧火取菜这些需要弯腰的活计也总抢着上前帮忙,春晓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两人齐心协力,倒也默契十足。 饭菜上桌,夏妙蓉每样尝了一口,满足地低低叹息道:“果然样样都是美味,这样一比,我从前的日子,当真凄惨得紧……” 正埋头扒饭的阿硕听了,不由插嘴说道:“也不是啊,当年在咱们府里时……” 夏妙蓉瞪他一眼,阿硕吓得登时住了口,春晓只管自己吃饭,齐枫宇却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弟,你说的府里,究竟是哪一家?你们便是本地人么?” 夏妙蓉立时推开碗筷,嘟嘴说道:“家里平白多了一个人,着实聒噪得很!我没胃口了,你们慢用罢。” 说完,她当真起身,也不顾尚有两名男子在场,款款走到锦塌之前躺下。 齐枫宇为之气结,阿硕却夹了几筷菜肴,端着自己的饭碗走了出去,春晓轻叹一声,为齐枫宇添了几块茄盒,柔声说道:“齐大哥,咱们既是寄人篱下,便多少收敛些吧,何况妙姐姐只是说话直白,并无恶意……” 齐枫宇仍是皱眉,却点了点头,也端起自己的饭菜走到院中,春晓走到榻前,向夏妙蓉微笑说道:“姐姐请起来吧,我已经将那个聒噪的人撵出去了,何苦平白为他饿坏了身子呢?” 夏妙蓉这才怏怏起身,春晓接着劝解几句,她的面色渐渐和缓,又说笑起来。 吃过早饭,齐枫宇自去附近村中找了借宿的人家,回来见春晓懒懒的,便劝她回房休息,自己在院中转了几圈,寻些修补炉灶桌椅的活计来做,夏妙蓉从旁看着,忍不住又凑到春晓耳边,低低笑道:“春晓姑娘,你这‘忠犬’,样貌不错、身材又高,而且颇为细心扎实,比我家阿硕可好用多了,转投他处之事,你当真不考虑考虑么?” 听她说得露骨,春晓微微红了脸,并不理会,只是坐在椅上小憩。夏妙蓉却不依不饶,接着说道:“说来姑娘当真好命,这世间的女子,有多少终其一生,也盼不到一人真心相待,到了姑娘这里,却一来便是两个。我听方才那个齐小子说的意思,那位陈公子也为情所困,甚至伤了身体,想来对你也是痴心得很……” 听到此处,想着陈松朗现下不知如何,春晓不觉红了眼圈,夏妙蓉见了咂嘴叹道:“齐小子那般待你,你却不肯顾惜半分,如今只是提到陈公子一句,你就这样淌眼抹泪的,可见人心有偏有向,仔细想想,又有何意味呢!” 春晓轻咬樱唇,哽咽说道:“姐姐,你莫要再说了,我,我一想起松朗,心里便难过得很……现下我受困在此,他若当真有个好歹,我,我……” 夏妙蓉听了沉默半晌,温言劝道:“姑娘且宽宽心,他虽然病着,但毕竟少壮,而且不是还要帮你照顾弟弟么,常人最怕的便是有所挂碍,他若是认为你已不在人世,自然会将对你的好转到你兄弟身上,想来怎么也能撑上几年的。待你带着孩子回去,一家团圆,欢欢喜喜,保准什么病症都没了,到时还怕什么呢?” 春晓擦去眼泪,仍是眉尖紧蹙:“此事谈何容易,就算我们能顺利回到京城,还有那位吴家小姐从中作梗,她对我说过,她们吴家的手段,莫说见过,只怕是我想都想不到的……” 夏妙蓉张了张口,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冷笑道:“她们这些官家小姐,无非是靠着自己的父兄之流,仗势欺人罢了,手段不过便是那些,其实不足为虑。” 略停了停,她换上温和语气,接着说道:“姑娘现下只管安心养好身子,于你而言,生产这关,只怕会很艰难,还请姑娘早作打算……” 接下来的日子,齐枫宇每日陪在春晓身边,两人时常谈些故人往事,得知秦少甫因为春华之事自责不已,后来竟然关了学馆,依靠替人撰写书信状纸为生,春晓不胜唏嘘,听闻花秀云早产得了一子,虽然生来不足,总算母子平安,又颇觉宽慰欣喜。 说到京城人事,齐枫宇忽然面色一红,低声问道:“春晓妹妹,京城有位潋滟姑娘,与你可是姐妹?” 春晓有些诧异:“是啊,她原是我叔父之女,本名唤作‘春彩’,齐大哥,你如何会识得她呢?” 齐枫宇此时面色更红,嗫嚅着答道:“并非相识,只是,只是见过一面罢了,她,她与妹妹你性情迥异,委实胆大得很……” 原来,陈松朗误认春晓已死,痛定思痛,将与春晓相关之人都做了安排,除了将春华接到身边培养照顾,还花足银两将潋滟赎出,在京城近郊寻了一座宅子让她安身,时常命人送些银钱用具助她度日。 齐枫宇尾随陈家家仆多日,也跟到了潋滟居住的宅子,却不想被潋滟发觉,差点声张起来,将他扭送官府。所幸齐枫宇见她容貌与春晓颇为相似,情急之中问起春晓,两人这才将误会解开…… 春晓缓缓点头,再看齐枫宇,竟将脖颈都红透了,不觉心中一动,轻声问道:“齐大哥,你方才说潋滟胆大得很,这话怎么说?” 齐枫宇愈发羞窘,踌躇半晌,低声答道:“她,她只是任性胡说,不提也罢……” 春晓明白大半,抿嘴轻笑,不着痕迹地将话岔开,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将来见到春彩,需将此事提起,大大地取笑一番…… 转眼四个多月过去,自胎儿满六个月时起,春晓便时常做些有助于顺产的孕妇体操,并时刻注意胎位变化,做好了随时生产的准备。 七月刚满,这日春晓自睡梦中醒来,惊觉自己身下已然积了一滩鲜血,在现代时,她虽然也见过不少因为完全性前置胎盘大出血的孕妇,此前也做了不少准备,但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仍是又惊又怕,抓过床边铜铃大力摇晃,连声叫道:“妙姐姐,妙姐姐!” 话音刚落,夏妙蓉已经快步奔上楼梯,见到眼前情景,急忙取出一包药粉让春晓服下,此后血流渐止,夏妙蓉仔细诊查片刻,皱眉说道:“妹妹,我原本想着尚能多待些时日,如今看来,却是必须立即生产了……” 第一百章 母子平安 春晓闻言心里一沉,想着孩子虽然满了七个月,但此地既无药物,又无暖箱,不说旁的,就是闹起黄疸,只怕也甚为棘手,转念再想,孩子好歹已然长成,总有存活下来的机会,便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春晓明白,七个多月的胎儿,独立生存已然无碍,姐姐,你只管放手做罢!” 夏妙蓉望她一眼,怜惜说道:“傻妹妹,你只想着孩子能活,却不想想自己待会儿要受多大苦楚么,不过请妹妹宽心,为了今日,我已筹备月余,所需药物都已齐备,妹妹只需听从我的指令,安心生产便是。” 说完,她转头向楼下喊道:“阿硕,赶快去村里请位稳婆过来帮忙,回来再烧上几锅热水备着,待会儿齐小子来了,只管将他拦住,千万莫要让他进来!” 夏妙蓉在春晓手上安抚地轻拍两下,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只硕大布包,她打开布包,先拿出一个瓷瓶,用布巾在瓶口接着,倒出些青碧颜色的药膏,轻轻放在春晓枕畔:“此物名为‘宁安膏’,气味辛凉,有镇定舒缓之功,放在枕边便能起效,过会儿妹妹若实在觉得难过,便可凑近闻上一闻……” 接着又取出一个绯色纸包,将里面的药粉舀出一匙,用温水和匀,送到春晓嘴边,温言说道:“这是那日给妹妹看过的‘顺心散’,若是整包吃下,半日之内,便可将胎儿堕下,减量之后,则有发动生产之效,妹妹现下情况危急,大可吃这一匙,争取早些诞下麟儿……” 春晓嗅着“宁安膏”的冰凉香气,心神渐渐安定,听她如此一说,便将药汁尽数喝下,过了两刻,果然觉得腹中作痛,接着紧似一阵,渐至无法支撑。 她连忙将头转向放有“安宁膏”的一侧,大口吸气几次,随后心中默数,按照拉玛泽呼吸法的要领吞吐气息,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此时稳婆匆匆赶来,见到眼前情形,不免有些慌乱,夏妙蓉瞥她一眼,淡淡说道:“这位大姐,唤你前来,只是打打下手罢了,还请大姐莫要慌张,只管依照从前的章法做事即可。”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塞进稳婆手里,平静吩咐:“我这里并无丫鬟仆妇伺候,请大姐自去厨房炒些麻油鸡蛋端来,另外,我方才已经嘱托家仆烧了热水,也请大姐一并取来吧。” 稳婆领命而去,过不多时,端着一盘麻油鸡蛋回来,随后又接连端来几盆热水,狭小的阁楼之中一时雾气弥漫。 夏妙蓉夹起麻油鸡蛋送到春晓嘴边,春晓知晓个中利害,趁着腹痛间歇之时,分几次将整盘鸡蛋全部吃光。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齐枫宇急切的声音:“春晓,春晓,你现下觉得怎样?” 接着便是他苦苦的哀求:“阿硕兄弟,求你让我上去看看她吧,就看一眼,好么?我,我心里实在发慌……” 阿硕不知说了些什么,齐枫宇情急之中,又不免动了拳脚,只听楼下“乒乒乓乓”,一阵混乱。 春晓待要出言安慰,一阵腹痛袭来,登时没了力气,夏妙蓉看她一眼,起身走到梯口,向下喊道:“齐小子,你便是胡闹,也要看看时机,现下春晓正受苦楚,你还要由着性子折腾,令她分心么?” 下面打斗声立止,片刻之后,只听齐枫宇颤声说道:“春晓,你莫要害怕,我就在此处守着,待你顺利生产,我,我……” 说到最后,他已是哽咽难言,夏妙蓉摇头叹息,再看春晓,眼中也泛起泪光,轻咬樱唇,极力忍耐。 又过了一个时辰,春晓觉得腹痛难忍,那痛楚渐渐连在一处,没了间歇,她知道第一产程已近尾声,可惜无法自己查看宫口打开的情况,只得大口喘气,吃力地向夏妙蓉说道:“姐姐,我,我觉得,孩子,孩子应该,应该快要出来了,你,你且看看,看看是也不是?” 夏妙蓉闻言面露诧异之色,稳婆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惊诧说道:“姑娘如何知晓这些,莫不是姑娘并非头次生产么?” 夏妙蓉瞪她一眼,冷冷说道:“收人钱财,只管低头做事即可,大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吧。” 说着,她握住春晓右手,柔声抚慰:“妹妹说得不错,孩子现下已经露出些许头皮,再过一刻便可生产,妹妹大可放心……” 春晓闻言露出舒心笑意,旋即被一波剧痛攫住,紧咬樱唇,面色也变得惨白。 夏妙蓉向稳婆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守在春晓脚边,一人护住春晓下体,一人拿着布巾不停擦拭,春晓又用力几次,忽觉头晕目眩,周身的气力似被瞬间抽去,旋即眼前阵阵发黑。 春晓心知不妙,只怕是这副身子生来虚弱,此前又失血过多,现下再难支持,她急忙睁大双眼,同时紧紧攥拳,让甲尖刺入掌心,换得些许清明。 阵阵晕眩之中,眼前忽然闪过陈松朗的清俊笑脸,想起两人当日关于孩子姓名的说笑之语,春晓紧咬牙关,喃喃说道:“卫儿,你爹给你取了这样一个潦草名字,娘亲一定会争气,你也要好好的,以后娘亲带你去寻爹爹,定要向他讨个说法……” 这样念着,她忽然生出更多气力,又尝试几次,终于觉得腹中一松,接着听到数声婴儿啼哭,旋即一切沉入黑暗…… 再次醒来,四下静寂,春晓闭目休息片刻,正欲起身,忽觉胸侧微动,低头看时,却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偎在自己怀中,他身上包着洁白布巾,肤色通红,双目微闭,头上只有少许绒绒毛发,鼻子如陈松朗一般直挺,唇形则更像自己, 怜爱和喜悦在春晓心中瞬间泛开,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菲薄的脸颊、微嘟的嘴唇、尚未发育完全的软软耳壳,忽然泪盈于睫,低低哽咽道:“卫儿,娘亲终于见到你啦……” 此时忽听楼梯上脚步轻响,却是夏妙蓉端着托盘走了上来,见到春晓醒转,她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嘟嘴坐在春晓身侧,不满地抱怨道:“生完孩子便顾自闷头大睡,还得由我餐餐煮了米汤喂他,你这娘亲当得也忒容易了些罢!” 春晓不禁有些诧异:“怎么,姐姐,我睡了很久么?我却并不觉得……” 夏妙蓉冷哼一声,低头抚着孩子面颊,撇嘴说道:“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这还不够久么,你的奶水早已下来了,只是孩子尚未足月,试了几次都不会吸吮,而这米汤着实不够滋养,我眼瞅着你儿子又瘦小了些,待要去村中寻些羊奶来喂,又怕他肠胃娇弱,反而闹起病来……” 春晓听了甚是心疼,急忙解开衣襟,让孩子贴近胸前,却见孩子登时张开小嘴,将自己的饭食来源牢牢裹住,香甜吮吸起来。 夏妙蓉见状坐直身体,惊讶说道:“这倒奇了,如何你一醒来,这孩子就会吃奶了呢?莫非短短两日,他便长了本事不成?” 春晓闻言轻笑,爱怜地抱紧儿子,让他躺得更加舒适。孩子毕竟幼小,吃了片刻便疲累睡去,春晓将他身子放平,夏妙蓉站起身来,眼波流转,抿嘴笑道:“这下好了,母子平安,皆大欢喜,只是苦了那齐小子,这几日我一直让阿硕让他拦在楼下,整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你若再不醒转,只怕他会先自熬坏了身子。罢了,我且下去告诉他知道,放他上来瞧瞧你吧。” 春晓轻轻点头,夏妙蓉下楼不过片刻,就听有人大力踏在梯上,几步便已来到春晓身前。 望着齐枫宇布满血丝的眼睛,春晓心中酸楚,低声说道:“齐大哥,这几日苦了你了……” 齐枫宇却浑似不觉,只是定定望着春晓,喃喃说道:“你醒了,你当真没事了……太好了,太好了……” 夏妙蓉随后上来,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起了热闹,春晓不由瞪她一眼,她却视而不见,只是抿嘴偷笑。 齐枫宇的目光转到婴儿身上,欣喜说道:“这就是你的儿子么?他长得真好看……” 他旋即望着春晓,满心期待地问道:“春晓,我,我能抱抱他么?” 见春晓微笑点头,他笨拙地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咧嘴笑道:“他的身子又软又香,跟红宝小时候一模一样……” 夏妙蓉此时忍不住插话进来:“我说齐小子,旁人生了儿子,你跟着高兴什么,若换了是我,只怕寻个去处大哭一场才是正经。” 她旋即诡谲一笑:“想来此事颇为有趣,日后那个什么‘松朗’若是知晓你们现下这般光景,又不知会如何气恼……” 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不去理会,齐枫宇却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多年以来,我一直被他压制,就算他身份贵重,又是人中龙凤,心中也难免不服。如今他虽得了儿子,第一个抱起孩子的男人却是我齐枫宇,也算出了一口恶气,真是想想都觉快意……” 第一百零一章 重返故地 此言一出,不止夏妙蓉笑得打跌,连春晓也掌不住笑了起来,孩子被大人的笑声惊动,咧了咧嘴,忽然哇哇大哭,齐枫宇将他举到眼前,皱眉说道:“你跟你爹真是一条心,说他两句便不乐意了,想来疼你也是白疼,也罢,待你娘亲好些,舅父就送你们娘俩回京城吧。” 嘴里这样说着,他却抱紧孩子,来回走动着轻轻拍哄,春晓见了心中温暖,夏妙蓉看向他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欣赏,旋即转向春晓说道:“昨日孩子落地,我听你口中嘟哝,似乎说了一个名字,莫不是你和那个陈松朗一早便给他取好了大名么?” 春晓不觉莞尔:“那都是从前胡乱取的,但我拿定了主意,现下偏叫这个名字……” 齐枫宇此时微笑转头:“哦?听闻陈公子乃是前朝探花,即便信手拈来,也定是个响亮雅致的好名字,妹妹且说来听听吧。” 春晓忍笑答道:“陈褚卫。小名就先叫卫儿吧,大哥听着是否耳熟?” 齐枫宇未及反应,夏妙蓉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陈褚卫?这便是前朝探花的文采么?真是笑死人了,春晓妹妹,你该不会是上了那个陈松朗的当吧?” 三人又说笑了一阵,齐枫宇见春晓面露倦色,便将孩子小心放回,轻声说道:“妹妹产后虚弱,还是多多休息为好,这几日我也同阿硕兄弟一起睡在屋顶,妹妹若是有事,只管叫我便是。” 齐枫宇走后,夏妙蓉将手搭上春晓手腕,凝神诊查片刻,皱眉说道:“妹妹这次失血太多,伤了身体根基,即便好生将养,只怕没有三年五载也是恢复不来的,若让我说,卫儿百日之内,妹妹还是安心留在此处吧。” 见春晓面露忧色,她又补上一句:“你若牵挂那个陈松朗,我便命阿硕偷偷回京送信,让他早些放心。” 春晓勉强笑笑,摇头说道:“不用了,姐姐身边只得阿硕一个家仆,春晓岂有随意差遣的道理?何况卫儿生来不足,我原本也是想着,待他满了百日再做打算……” 夏妙蓉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是了,你生产之后,我就想着让你和卫儿换到楼下居住,这阁楼太过窄仄,以前又作为堕胎之所使用,我担心会对孩子不利……” 春晓待要推辞,夏妙蓉已经正色说道:“算上今次,我已然救了你两次了吧,你若因为住所环境有差出了状况,我从前不就白费力气了么?” 说着,她已经转头向楼下喊道:“阿硕,齐小子,你们快些上来帮忙!” 夏妙蓉抱起孩子,又寻来一张干净布单,让春晓躺在上面,随后阿硕和齐枫宇各提两角,将她小心运到楼下。锦塌之上早已换上崭新被褥,绵软厚重,甚为舒适,春晓心中感动,待要道谢,夏妙蓉已经轻哼一声,撇嘴说道:“我生平最怕与人客套,那些俗礼就免了吧。你若真心谢我,便早些养好身子,每日仍做饭给我吃是正经。” 又过了几日,卫儿肤色渐黄,时常哭闹,吃奶的劲头也小了许多,好在精神尚算健旺,春晓、夏妙蓉甚至齐枫宇轮番照料,足足过了月余,黄疸才慢慢退去,时常手舞足蹈,一双大眼精灵活泼,模样甚是可爱。 孩子刚刚好转,春晓却又发起热来,腹中隐隐作痛,本已干净的恶露也骤然增多。春晓不由暗自发愁,看自己现下的状况,想来是内部继发感染,若在现代,输液上药都是免不了的,病情重时,只怕还要用些狠药,生生将奶水断掉。但卫儿本是早产,若再失了母乳,只怕体质更难强健,为今之计,只有自己硬扛罢了…… 夏妙蓉看在眼里,只得精心调配了一些助益的药材让春晓服下,所幸数天过后,春晓热度渐渐退去,恶露也慢慢干净,只是身体虽无大碍,人却瘦了整整一圈。 如此几番折腾,孩子终于满了百日,夏妙蓉心中喜悦,拉着齐枫宇通宵豪饮,两人烂醉如泥。 此后两人整整昏睡了半日,待到第二日傍晚,齐枫宇才彻底清醒,面带愧色来到春晓房中,嗫嚅着说道:“我一时忘形,醉酒误事,让妹妹见笑了……” 春晓含笑摇头:“齐大哥说的哪里话来,我在一旁看得真切,明明是妙姐姐生拉硬拽,让你陪她饮酒……” 刚说到此处,夏妙蓉蓦地从门外蹦了进来,顿足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在背后说我的不是,齐小子,亏我昨日还劝你早些下手,带他们娘俩远远离开,今日见了春晓妹妹,你便什么都不顾了么?” 春晓闻言一怔,齐枫宇却俊脸通红,急切说道:“妙姑姑,你莫要乱说啊,我一早便已答应春晓,要将他们母子送回陈公子身边……” 夏妙蓉红唇微撇,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为求磊落,事到如今仍要死撑,罢了,你死你活,伤心与否,又与我有何相干,趁着天色未黑,快些收拾行装吧。” 齐枫宇心中气恼,但相识多日,也渐渐知晓夏妙蓉秉性,便不再理会,顾自向春晓说道:“春晓妹妹,你且将行李细软整理一下,带足孩子的衣物用具,到时都交给我背着,我明日一早便去村中雇辆马车,咱们早早启程。” 春晓答应下来,自去收拾好两只包袱交给齐枫宇,又揽着孩子安睡一夜,养足精神,第二日清早便起了身,抱起孩子来到院中。 齐枫宇已经与车夫一道站在车马前等候,见春晓出来,待要上前迎接,却听楼上轰然作响,旋即夏妙蓉跌跌撞撞奔下楼来,高声叫道:“哎,你们等等我啊!” 春晓抬头看时,却见夏妙蓉换了一身绯色衣裙,面上轻纱也换成柔和粉色,臂上还挽了一只大红描金的包袱,乍看上去,竟似新嫁娘回乡探亲一般。 春晓还未说话,齐枫宇已经皱眉说道:“妙姑姑,你这是要做什么?莫非被你夫君休了不成?” 春晓闻言差点喷饭,心中暗暗感慨,再与这夏妙蓉厮混下去,只怕一向老实木讷的齐枫宇也会变得牙尖嘴利,不输旁人半分…… 夏妙蓉瞪他一眼,将包袱抛到齐枫宇手上,绕着马车走了两圈,嘟起红唇说道:“这马车也太寒酸了些,你看这车帘,脏得都快流油了……” 车夫听了面露不悦,正要发作,她已经抬头向屋顶叫道:“阿硕,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镇上雇辆好些的马车回来?啊,对了,我要从前家里使惯了的、三匹马拉着的那种。” 春晓与齐枫宇面面相觑,车夫也被她唬住,一时说不出话来。阿硕即刻从屋顶飘然跃下,苦笑说道:“夫……哦,妙姑姑,此地皆是平民,寻找那样的马车只怕并非易事,但想来寻辆大些的车子尚能办到,还请姑姑将就些吧。” 阿硕旋即出门而去,只见他脚下生风,片刻之后已经踪迹不见。齐枫宇犹自纳罕,春晓已经迟疑着问道:“妙姐姐,你,你也要随我们一起回京城么?” 夏妙蓉看了春晓一眼,抿嘴笑道:“妹妹这话说得不对,应该是你们随我一起回京才是……” 过不多时,只听门外铜铃轻响,阿硕果然寻了一辆套着两匹骏马的车子回来,马匹高大强健,车厢宽敞豪华,看上去颇为气派。 夏妙蓉上前仔细查看一番,满意点头:“不错,今时今地,也只能如此了。” 旋即转头向春晓笑道:“春晓妹妹,快些上来与我同坐,将齐小子撵到前头赶车去!” 阿硕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闷头坐在车前,将缰绳牵在手中。 春晓虽然纳闷,见夏妙蓉兴兴头头,也只得上了马车,又用眼色示意,让齐枫宇莫要多言。 齐枫宇无法,只得取出一串铜钱,向车夫歉然说道:“这位小哥,今日实在抱歉,这些铜钱就当作我给你的补偿吧。” 车夫拉着车马悻悻离去,嘴里轻声嘟哝:“行事如此招摇,又是进京,就不怕歹人来劫么……” 春晓暗暗好笑,再看夏妙蓉,却见她倚在窗前,一脸平静地闭目养神,便也放心坐好,将孩子安稳抱在怀中。 片刻之后,齐枫宇沉着脸过来,将数个包袱放进车厢,看了春晓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便也不再纠结,径自登上马车,与阿硕并肩而坐。阿硕“吁”了一声,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开动,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果如车夫所言,由于他们的车马甚为显眼,路上接连遇到几名贼人,都被阿硕打得落花流水。 几次过后,夏妙蓉神情愈发得意,春晓虽觉好笑,却也不便多言。 晚间打尖投宿,夏妙蓉也都拣着较大市镇上的高价客栈入住,一会儿叫嚷饭食难吃,一会儿抱怨床铺坚硬,所到之处,生出无数事端。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足足过了一月,才终于来到京城地界。眼见着城门在望,阿硕忽然喝止了马匹,转回头来,迟疑着问道:“妙姑姑,咱们,咱们当真不先向老爷通传一声么?” 第一百零二章 命中贵人 夏妙蓉抬起纤手理理鬓发,冷淡回道:“事先通传?你就不怕他欣喜若狂,先自发起失心疯来么?需知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哼,你究竟是他的贴身奴仆,跟了我这么多年,原来你还是更在意他些……” 阿硕听了不再吭声,只是催动马匹,直奔城门而去。春晓虽然已经来过京城一次,却从未仔细看过城中光景,此刻不免撩起车帘,向外面好奇张望,看到热闹的街巷、熙攘的人群、售卖各色货物的大小摊贩,果然更具一番繁华气派,非自己从前居住的那些城镇可比。 见她目不转睛,顾自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夏妙蓉不禁轻嗤一声:“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些庸人俗物罢了。若让我说,比起你我,这京城之中的女子,大多资质平凡,根本不值一提。” 春晓闻言微微苦笑,转向夏妙蓉说道:“姐姐聪颖美貌,春晓自愧不如。但这京城之中,除了寻常女子,尚有多少皇家贵族的女眷,此地毕竟是天子脚下,咱们说话还是当心些吧。” 夏妙蓉不以为意,将纤纤十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上面的艳红蔻丹,撇嘴说道:“笑话,这女子容色本是天生,就算她们生在皇家,也不过多些雍容气度,你是不曾见过那些后宫嫔妃,啧啧,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选的人……” 听她说得越发露骨,春晓匆忙将话题岔开:“妙姐姐,你看那边卖艺的人,他的口中竟能喷出火焰来呢……” 夏妙蓉却看也不看,随口说道:“那不过是些小把戏罢了,当不得真的。你若爱看,待会儿到了我家,我请他们进府为你表演,到时自知内中玄机。” 她的口吻甚是熟悉,春晓不觉想起一脸骄矜的吴宝嫣,垂下眼帘,半晌不语,夏妙蓉瞥她一眼,皱眉说道:“你又怎么了?如何忽然一副自轻自贱的模样?” 春晓轻轻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方才想起当日吴家小姐的一些言语,心里有些不快罢了……” 夏妙蓉淡淡一笑:“那吴宝嫣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容貌性情皆不如你,现下你又有卫儿在侧,还怕陈松朗会变心么?不过你倒提醒了我,说起这些高门大户的女眷,当今天子的长女皓月公主,我十年前曾见过一次,倒确乎是个出色人物……” 春晓情绪稍稍回转,想起夏妙蓉方才所言,诧异问道:“姐姐待会儿不随我们去寻松朗么?你说的府上,究竟是哪一家?” 旋即心中一跳,定定望着夏妙蓉问道:“姐姐,你,你从前见过吴家小姐么?又如何竟会知晓她的闺名?” 夏妙蓉轻点红唇,低低“嘘”了一声,诡谲答道:“妹妹别急,只管放宽心瞧着,我总归不会害了你的……” 正说话间,马车在一座华丽富贵的宅院门前停住,阿硕转过头来,低声说道:“妙姑姑,咱们到了,要我先去通禀一声么?” 夏妙蓉略一思忖,淡淡吩咐道:“你把那玉佩带着,先去门房探问,叫吴亨出来说话。” 春晓听出蹊跷,抬头看时,漆黑的匾额之上,赫然书写着“尚书府”三个金光大字,不由掩住口唇,惊异地看向夏妙蓉,却见她气定神闲,安抚地看向自己,微笑说道:“妹妹莫惊,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阿硕得令而去,一刻之后,便见大门洞开,一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快步奔了出来,因为过于心急,还在门槛处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多亏旁边的阿硕及时将他扶住。 老者来到车前,整整衣衫,郑重跪倒,恭敬说道:“吴亨不知夫人返乡,未及外出迎接,请夫人恕罪……” 春晓见状惊诧不已,夏妙蓉却只是轻哼一声,淡淡说道:“罢了,你年岁已然不小,还是起来说话吧。” 吴亨连声称谢,喏喏站起身来,阿硕过来打起车帘,春晓下意识地怀抱孩子背转了身体,悄悄转头看时,却见吴亨敛手而立,并不敢抬头。 夏妙蓉略一沉吟,冷笑发问:“老爷现下可在府中?他后面又娶了四夫人五夫人之流了么?” 吴亨额头登时见汗,迟疑半晌,才讷讷答道:“是……是娶了位四夫人,不过前年已经过世了……老爷他,老爷他现在花厅会客……” 夏妙蓉听了微微咬牙:“哼,我就知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旋即瞪着吴亨问道:“嫣儿呢?我听说她近日缠着陈家公子不放,一个未嫁的女儿家,你们也不知看着她些!” 吴亨此时更是变了脸色,再次欺身跪倒,惶然说道:“夫人,说起此事,老奴更是惶恐,小姐她,她已经在陈家闹了一日一夜了……” 夏妙蓉转头瞥了春晓一眼,见她面色苍白、眉尖紧蹙,不由轻叹一声,仍向吴亨说道:“知道了,你去安排一下,我们这就前往陈家,将嫣儿那丫头带回来……” 吴亨却匆忙劝道:“不不不,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进府休憩片刻,好歹梳洗一番、用些点心饭菜,夫人从前用过的丫鬟,尚有素心留在府中,老奴这就唤他她前来伺候……” 夏妙蓉闻言大怒:“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你可是在变着法子笑我年老憔悴、模样颓唐么?” 吴亨吓得连连叩首:“夫人,夫人,老奴并无此意啊……夫人保养得法,风采不逊当年,老奴,老奴……” 见他越描越黑,夏妙蓉冷哼一声,愠怒说道:“罢了,一路奔袭,这马匹倒是确实乏了,你去换两匹马来拉车,再叫上两个机灵些的家仆陪我同去吧。” 吴亨却仍站在原地踌躇:“夫人,您,您还是先进去见见老爷吧,这许多年来,他对您着实牵挂得紧……” 夏妙蓉怒极反笑:“他对我牵挂得紧?他心中牵挂的,恐怕不止我夏妙蓉一人罢。吴亨,看来你真是老朽了,吴信义过往的那些风流韵事,你如今都尽数忘了不成?那玉佩对你来说,莫非半点震慑也无?!”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什么,皱眉说道:“是了,你家那两位夫人现下如何,那狐媚子林琦云,后来可有生下一儿半女?” 吴亨擦着额上汗水,连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当日夫人离家之后,老爷便将那两位都打发了,后来碍于同僚颜面,才又娶了四夫人进门……” 夏妙蓉此时重新平静下来,淡淡说道:“我身边现下有客,便不说这些家宅丑事了。你且依照我方才说的去筹备吧。” 吴亨不敢再言,得令喏喏而去,春晓心中千回百转,向夏妙蓉苦笑道:“妙姐姐,哦不,吴夫人,咱们好歹相识一场,您,您又何苦隐瞒至此……” 一直沉默的齐枫宇却转过头来,怒瞪着夏妙蓉说道:“这位妙姑姑,你瞒得我们好苦!方才听你句句带有责问之意,却不知您在吴府又是何等地位,究竟是府里头的哪位夫人呢?” 夏妙蓉并不理睬齐枫宇,顾自嘟起红唇:“妹妹这么说,可是责怪于我的意思?我若早说自己便是吴宝嫣的生母,你不就早早逃开,避之不及了么?” 春晓闻言大惊:“什么?您,您就是吴家的大夫人么?可是,可是我听吴砚他们说,你很早就已经过世了……” 夏妙蓉难得面露怅然:“这些心酸往事,不提也罢……” 她旋即正色道:“妹妹,现下咱们还是先去陈家,我们母女重聚,你们夫妻团圆,岂非两全其美?妹妹放心,嫣儿便是再顽劣,想来也不致越过我这个亲生母亲去罢。” 刚说到此处,只见吴亨带着两名家仆、一名丫鬟匆匆走出,家仆手中牵着两匹高头大马,小心套在车前,随后又有家丁送来一辆轻便小车,想是家仆所用。 吴亨来到近前,躬身施礼:“夫人,您要的马匹已然备齐,家仆也已配好,您且看看合不合心意?” 说着,他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家仆丫鬟纷纷上前,那丫鬟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眼中泪光隐现,哽咽说道:“夫人,素心,素心来伺候您了……” 夏妙蓉上下打量素心半晌,不免也有些感慨,温言说道:“好,素心,你且上来吧。” 素心依言登上车子,谦恭坐好,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夫人,这是您从前最爱吃的菊花糕,每到这个时节,素心都会准备一些,素心总是想着,哪天您牵挂小姐了,兴许便会回来……” 夏妙蓉拈起一块菊花糕送入口中,又接过素心递来的香茶啜了一口,轻轻点头笑道:“你有心了,也不枉费我疼你一场……” 说话之时,车子已经起动,过了半个时辰,在陈府门前缓缓停下,望着靠近暖阁的院墙处仍清晰可见的焦黑印记,春晓忽觉一阵心痛,急忙贴近孩子柔嫩的面颊,极力忍耐片刻,才慢慢平静下来。 夏妙蓉唤过阿硕,向他低声吩咐几句,旋即看了春晓一眼,沉声说道:“春晓妹妹,你只管抱着孩子跟在我身后,阿硕自会保护于你。好了,咱们这就进去罢。” 第一百零三章 另类母女 阿硕和另一名家仆上前将夏妙蓉扶下车子,夏妙蓉在车前站定,抬头望望陈家宅院,点头说道:“虽然富庶,尚算清雅,比吴信义那老头儿的眼光好上太多了……” 此时,院墙拐角的阴影处忽然走出一人,瞪着夏妙蓉和阿硕惊道:“夫人?阿硕?当真是你们么?” 阿硕转头看去,不觉面露笑容:“阿艺大哥,多年不见,大哥一向可好?” 夏妙蓉却头也不回,只淡淡说道:“你自小便宠着嫣儿,如今必是她看你服帖软弱,特命你留在此处听信儿吧。阿艺,不是我说,你也未免太纵容小姐了些。” 她旋即转头向正欲跟来的齐枫宇说道:“齐小子,你若当真为了春晓妹妹好,现下便莫要进去了吧,免得那陈松朗见了你,平白闹出许多误会来。”齐枫宇张了张口,却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得重新坐好,垂首不语。 夏妙蓉见状满意点头,腰肢款摆,顾自施施然向前行去,阿硕向阿艺使了个眼色,阿艺轻轻点头,依然退回原处。 春晓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默默跟在夏妙蓉身后,齐枫宇迟疑片刻,低低唤了春晓一声,春晓转头看时,他苦涩一笑,艰难说道:“春晓妹妹,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但是,但是待你进去那门中,咱们,咱们从此……” 春晓听了心里酸楚,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齐枫宇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罢了,你快进去吧,只要你好,大哥便心满意足了……” 见春晓仍站在原地不动,夏妙蓉过来扯扯她的衣袖,不满说道:“妹妹心软也需挑个好时候,现下是何等光景,你想活活气死那个陈松朗么?” 春晓轻咬樱唇,再看了齐枫宇一眼,跟在夏妙蓉身后走去,此时恰值正午,陈家却大门紧闭,一行人上了台阶,阿硕快走两步,上前抬手叩门。 仅仅叩了两下,就有家仆前来将门打开,只见他满脸悻悻,眼下挂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打着哈欠问道:“请问几位找谁?” 夏妙蓉向阿硕使了个眼色,阿硕会意,抱拳答道:“抱歉,打扰小哥午休了。这位小哥,我们原是你家二少爷的朋友,此次特意从东北远道而来,乃有要事要与陈公子商谈……” 家仆又打了一个哈欠,摆手说道:“无妨,您有所不知,莫说午休,这一日一夜,我们连晚间都不得休息,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说完,他上下打量阿硕片刻,又转开去看旁人,刚向夏妙蓉这边瞅了一眼,便被这位银发红唇、不怒自威的女子的气势所摄,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嗫嚅说道:“几位既是二少爷的朋友,小的自应以礼相待,只是现下府中正乱着,我家公子怕是无瑕他顾……” 阿硕还未答话,夏妙蓉已经不耐说道:“我们并不只是陈松朗的朋友那样简单,你快些请我们进去,好生伺候,我若高兴,自会替你家二少爷解围。” 家仆听了将信将疑,夏妙蓉又一瞪眼,他吓得一缩脖子,慌乱说道:“这位嬷嬷莫要气恼,待小的进去通传一声,换位能管事的哥哥出来……” 说着,他已经飞快地关紧大门,门内旋即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听他居然称自己为“嬷嬷”,夏妙蓉气得七窍生烟,飞起一脚踹在门上:“小小年纪,说话恁不中听,我有何处与你家嬷嬷 相类?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她待要再踹,阿硕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门前,低声说道:“夫人,小姐已经在里面闹得人家鸡犬不宁,您便消停些罢。” 夏妙蓉冷哼一声,背转身体,嘟起红唇,样子甚是委屈。春晓见了轻轻摇头,只得温言劝道:“好了,姐姐与宝嫣小姐分别多年,单是想到待会儿便能母女重逢,姐姐也该开心些……” 正说着,门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大门开处,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陈龙陈虎。 见到春晓,陈虎先是一愣,旋即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袁姑娘?袁姑娘,当真是你么?” 说着,他神情激动地迎上前来,阿硕见状,闪身插入两人中间,抱拳行礼,淡淡说道:“在下吴硕,请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陈虎惊觉自己失态,定了定神,也向阿硕抱拳说道:“我是二公子的贴身侍从陈虎,阿硕兄弟,幸会。” 这样说着,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春晓,脸上闪过数种复杂神色,看到春晓怀中的婴儿,更是神情为之一变。 春晓对他仍有芥蒂,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在夏妙蓉身后藏得更深了些,夏妙蓉会意,向着陈虎说道:“我不放心春晓姑娘一人回京,便索性同她一道回来了,不知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陈虎自小跟在陈松朗身边,经过多番历练,此刻上下打量夏妙蓉半晌,发现她虽有了些年纪,容貌气度却与吴家小姐甚为相像,不觉失声叫道:“您,您是……” 夏妙蓉微微点头:“算你有些见识,如何,现下你家公子的正牌夫人在此,能收服吴宝嫣那个鬼丫头的救星也来了,你还不打算迎我们进去么?” 陈虎反应过来,急忙扯过陈龙,两人向着夏妙蓉和春晓深深施礼,陈虎恭敬说道:“方才小人多有怠慢,还望吴夫人、袁姑娘原谅……夫人,姑娘,请随我来。” 一行人进了大门,刚刚走出不远,就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 夏妙蓉闻声微微皱眉,旋即加快脚步,直向着声音来源而去。 他们走进花园,绕过一座养着清荷锦鲤的小池,再穿过数棵繁茂花木,哭声渐渐清晰,只听那女子哀哀说道:“朗哥哥,嫣儿站得腿都麻木了,你还不肯让我进去么?饮酒伤身,你又一直病着,嫣儿看了实在心疼得紧,朗哥哥,求你莫要再喝了罢……” 她说得恳切而又凄楚,春晓听了感同身受,险些落下泪来。 众人又走了一段,来到一道清幽的回廊前,只见一身绯色衣裙的吴宝嫣正站在廊下,兀自抽抽噎噎,一边抬起衣袖抹泪,一边不时抬头张望,却并不理会身边丫鬟递来的绢帕,只是眼巴巴地瞅着面前紧闭的房门,看上去好不可怜。 夏妙蓉见女儿如此,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噔噔几步走上前去,愠怒喝道:“为了一个臭男人,竟然当着外人哭哭啼啼、胡搅蛮缠,真真丑态百出,为娘从前是这样教你的么?” 吴宝嫣身型一滞,旋即缓缓抬头,秀目圆睁,满面异神色,一旁的丫鬟也掩住口唇,将堪堪出口的惊呼重新咽回。 足足愣了半晌,吴宝嫣才胡乱抹去面上泪迹,伸手指点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颤声说道:“你,你……你是我娘?你,你当真是我娘么?” 夏妙蓉收敛怒容,顾自在廊前的石凳上坐下,淡淡答道:“当年负气出走,将年纪尚小的你抛下,原是我的不对,你若不肯认我,为娘也不强求。何况今日今地,你的言行已让为娘颜面尽失,究竟还要不要认你,我也要好生想想……”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吴宝嫣却似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尖酸刻薄,定定望了夏妙蓉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裙摆轻摇,衣袂飘飘,正如翩翩蝴蝶一般,直直扑到她的怀中:“娘,你骗得嫣儿好苦啊,我一直以为,以为自己当真是个没娘疼的孩子了……” 见女儿哭得无比委屈,夏妙蓉露出罕有的温柔笑意,轻轻抚着她脑后乌黑光润的长发,爱怜说道:“傻孩子,娘这不是回来看你了么……” 两人亲昵了一会儿,夏妙蓉将女儿扶起,正色说道:“当年临出府时,我曾迫那死鬼老头发下毒誓,无论何等境地,都要好生待你,这些年来,他可有做到?可有何不妥之处?” 吴宝嫣抬起衣袖拭泪,嘟嘴说道:“爹爹待我甚好,虽然曾招惹了不少莺莺燕燕,后来却被女儿使些手段,尽数打发出去了,爹爹自是心知肚明,却并未责罚于我……” 这一对母女的对话实在太过诡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阿硕轻咳一声,顾自抬头望天,城府稍逊的陈龙却已忍俊不禁,陈虎急忙扯扯他的衣袖,两人重新端正站好。 春晓正暗暗苦笑,夏妙蓉忽然向她这边看了一眼,向女儿正色说道:“嫣儿,为娘今次回来,除了探望你外,尚有护送袁姑娘与夫君团聚之意,你且放心,我稍后自会帮你寻位如意郎君,样貌才学,身家财力,准保比那陈松朗强上百倍,你便就此撂开手罢。” 吴宝嫣诧异皱眉:“袁姑娘?哪位袁姑娘?”旋即面色大变,骇然转头,竟然当真看到春晓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吴宝嫣难以置信,先是连连摇头,接着倒退几步,颤声问道:“袁春晓?!不,这不可能,你,你不是已经病死在长白山了么?” 第一百零四章 几回魂梦 话到此处,只听房内轰然作响,随即房门被人大力拉开。春晓受惊抬头,恰与陈松朗目光相接,两人眼神瞬间胶着,久久相视,痴痴凝望,眼中再无旁人。 一年未见,陈松朗竟已形销骨立,双颧高起,面色无华,更衬得一双眼眸目光灼灼,他头上又添了几许花白,夹杂在乌黑发间,甚是刺眼。 春晓心中痛楚,再顾不得旁人在场,哽咽说道:“松朗,你怎么瘦得如此?便是为了我,你也该爱惜自己些……” 陈松朗神情恍惚,缓缓走向春晓,喃喃问道:“春晓,真的是你么?我,我不会又在发梦罢……” 春晓轻轻摇头,含泪甜甜笑道:“不是发梦,松朗,我回来了……” 陈松朗心中激荡,他久病体弱,此时不觉一阵晕眩,却仍强自支撑着走上前去,将春晓紧紧抱在怀中。 此时孩子受惊醒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四下看看,忽然将嘴一咧,响亮地啼哭起来。 陈松朗唬了一跳,这才发觉春晓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他看看孩子,又看看春晓,迷惑问道:“春晓,这孩子是从哪里得的?你,你又在帮人接生么?” 春晓微微苦笑,还未及回答,一旁的夏妙蓉已经插嘴说道:“从哪里得的?从你那里得的!这孩子名叫陈褚卫,你可记起来了?什么前朝探花郎,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吴宝嫣刚刚收住眼泪,此时又忍不住大放悲声:“一个袁春晓还不够,如今又多了一个儿子出来,娘,嫣儿好恨啊……” 陈松朗此时如梦方醒,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触到孩子柔嫩的面颊,心中怜惜痛楚混在一处,难以言说,不禁泪如雨下:“春晓,你,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连你生产这样的大事,都没能陪在你的身边……” 春晓含泪摇头,将孩子送到陈松朗怀中:“松朗,卫儿哭得急了,你快抱抱他吧……” 说来也怪,被陈松朗抱着,孩子登时止住了哭声,一双大眼滴溜溜地望着父亲,似是好奇,又似欣喜。 陈松朗的心瞬间融化,他在孩子面上吻了又吻,接着揽过春晓,一家三口紧紧相拥。 此时的陈松朗,身上已然没了春晓熟悉的药香,取而代之的是他原本的清冽体味,加上些许微醺的酒气,忆起从前的药香,春晓想起当日意欲让自己葬身火海的陈老夫人,不觉眉头微蹙,陈松朗立即觉察,将春晓微微松开,伸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关切问道:“春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他旋即讷讷说道:“可是我身上的酒气令你不快?春晓,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胡乱饮酒了……” 春晓轻轻摇头,迟疑着问道:“松朗,陈老夫人现在何处?还有,听闻你将春华接来了京城,不知他现下如何?” 陈松朗听了低低叹道:“我母亲当日意图加害于你,怎知自己亦被烟气所伤,见我颓唐,也不免心生悔意,故此后来一直缠绵病榻,求医问药皆不见效。恰逢家中有些变故,父亲感慨世事无常,对周边人起了怜惜之心,亲自将她接回松福镇居住,此后反而有了起色,便在那里常住了……” 旋即露出欣慰笑容:“至于春华,你更加可以放心,我接他来京之后,便送他去那最大的武馆习武读书,那里的几位师父见了他的身手根骨,都欢喜得了不得,去年经人举荐参加乡试,竟然一举得中,现下正专心准备日后的会试呢。” 春晓心中宽慰,想想陈松朗一直以来承受的苦痛,又不免心痛万分,遂主动回抱住他,哽咽说道:“松朗,多谢你,这一年多来,也实在苦了你啦……” 夏妙蓉此时走上前来,向着春晓伸出手臂,忍笑说道:“你们说这些体己话,好歹也该拣个清净的所在,这孩子虽是你们两个亲生的,可现下夹在你们中间,便是我这个局外人,看着也颇为碍眼。罢了,孩子我先帮忙带着,你们且回房细说吧。” 春晓听了满面绯红,急忙站直身体,连连摇头:“不不不,多谢姐姐好意,孩子我自己带着就好……” 见她羞涩俏丽,陈松朗不禁失笑,伸手拢拢春晓鬓旁垂落的发丝,柔声说道:“已经当上娘亲的人了,如何还这般容易害羞?早知当日说话如此应验,便该向送子娘娘多讨一个女娃,免得你日后再受苦楚……” 春晓气得一拳打在他的肩头:“你又胡说!你若乐意再生,随便你找谁生去,少拿这些话来打趣我……” 陈松朗赶忙赔罪:“夫人教训的是,请夫人原谅松朗这一次罢,日后若是再犯,要打要骂,任由夫人处置……” 夏妙蓉再也听不下去,揉搓着臂膀说道:“好了!你们两个只管打情骂俏,却不顾旁人听得周身发冷,牙齿都要酸倒了去,春晓妹妹,我既已将你安全送回,现下便可功成身退了罢。” 春晓红着一张俏脸上前,向夏妙蓉深施一礼:“姐姐大恩,春晓铭记于心,日后若姐姐有用到春晓之处,我定会……” 夏妙蓉连忙摆手,将她话头截住:“罢了,罢了,我平生最讨厌这些俗套虚礼,你若真心谢我,便多顾惜自己身子一些,你做饭的手艺恁好,将你那病怏怏的夫君也喂胖一点,免得我看了难过。” 陈松朗此时也上前施礼,朗声说道:“久闻夫人芳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俗,夫人对松朗一家的恩德,松朗没齿不忘。” 他原本病得形容憔悴,如今相思得解,又意外见到娇儿,登时容光焕发,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兼之年岁渐长,多了些沉稳气度,较之从前,一双眼睛反而更添神采,夏妙蓉仔细端详片刻,也忍不住点头笑道:“方才见你病病歪歪,不免心生嫌恶,如今再看,却也丰神俊秀,算得位浊世佳公子,难怪春晓妹妹如此倾心……” 陈松朗闻言轻笑,恰如清风拂面,扫尽烦忧。夏妙蓉不由转头瞄了女儿一眼,却见她痴痴望着陈松朗,口中喃喃说道:“这整整一年之间,我竟从未见他如此笑过……” 说着,眼中清泪簌簌而下,摇头叹道:“罢了,这一次,宝嫣输得心服口服……” 夏妙蓉拍拍女儿手背,安抚说道:“好啦,你的容貌虽未尽得为娘真传,好歹也算生得不俗,现下又正值妙龄,待我过后耐着性子调教几日,管他什么亲王公子,到时还不任你差遣么?” 她随后看看春晓,蓦地玩心顿起,戏谑说道:“不过现下看来,春晓妹妹也当真好命,眼前这个陈松朗为你看淡铅华不说,门外还有个忠心不二的齐小子乖乖守着,单由外貌而论,这两位都属中上,也算不分伯仲吧……” 春晓听了暗暗叫苦,再看陈松朗,果然当即神色大变,却又顾惜春晓感受,亦不愿破坏久别重逢的欢洽氛围,只是极力隐忍,眼看着苍白了一张俊脸,眉头紧皱,捂住胸口,低低咳了几声。 眼见心上人难过,春晓咬了咬牙,将儿子塞进夏妙蓉怀中,恼怒说道:“姐姐做的好事,若再如此,咱们便将从前的恩情一笔勾销了罢!” 说完,她不顾旁人眼光,上前扶住陈松朗手臂,心疼劝道:“松朗,妙姐姐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气你的,你现下病着,切莫胡思乱想……” 陈松朗忍耐片刻,点一点头,勉强笑道:“我知道,春晓,你放心,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他轻轻拥住春晓,两人相视而笑,眼中自有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夏妙蓉见了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说道:“嫣儿,阿硕,咱们莫要再在此处碍事,这就回府去吧。” 春晓急忙将陈松朗轻轻推开,他却顺势捉住她的手臂,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 陈松朗牵着春晓来到夏妙蓉面前,微笑说道:“吴夫人,我看您与春晓感情甚好,松朗这里又颇为宽敞,夫人不如多留几日,也好让松朗好好答谢一番。” 夏妙蓉闻言轻哼一声:“多留几日?那嫣儿呢,我们母女一别多年,如今终于得见,公子总不忍让我们仍分开两处居住吧。” 陈松朗被她问住,夏妙蓉正自得意,春晓已经抿嘴笑道:“无妨,春晓却是不在意的,我既唤您姐姐,自然便是嫣儿的姨母,她在姨丈家暂住几日,又有何不可呢?” 这下换成夏妙蓉语塞,陈松朗不觉失笑,疼爱地看了春晓一眼,朗声说道:“松朗此前曾在吴大人手下做事,现下春晓又与夫人交好,想来确是有缘。素闻吴大人与您感情甚笃,当日去大人书房听命,亦曾有幸见过夫人画像,大人情深,可见一斑,如今夫人回转,想来他心中必是欢喜得紧,是走是留,全凭夫人做主,松朗听命便是。” 夏妙蓉只管瞪着春晓,咬牙说道:“见了情郎,便将咱们姐妹往日的情分尽数忘了,现下还带着他来一同奚落于我,你这丫头好没良心!罢了,所谓小别更胜新婚,我也懒得与你们小夫妻计较,嫣儿,阿硕,咱们走罢!” 第一百零五章 小别新婚 说着,夏妙蓉将孩子仍送回春晓怀中,板着脸拂袖而去。见她当真气恼,春晓跟在身后一路小跑,好容易撵上,低声劝道:“姐姐且慢,来了这半日,好歹,好歹坐坐再走罢……” 她本就虚弱,现下怀抱孩子跑出一段,不免有些气息不稳,夏妙蓉心中不忍,只得停下脚步,陈松朗也赶忙过来扶住春晓,接过孩子抱着,心痛说道:“春晓,你一路辛苦,也该好好歇歇,音羽现下仍在府中,后来又从松福镇的老宅子处唤来了喜琴和乐筝,另外尚有一位嬷嬷帮忙打理琐碎事务,不如先将卫儿交给她们照看吧。” 春晓闻言一惊,想起徵韵当日所作所为,不由连连摇头,陈松朗轻叹一声,低低说道:“春晓,我知你心中忧虑,但那音羽自小在府里长大,她的兄长亦与我交好,与徵韵情形大不相同,那日之后,我已然将府里的家丁仆妇尽数清整过,留下的都是可靠之人,你尽可放心……” 春晓这才迟疑着缓缓点头,陈松朗将音羽唤来,周详吩咐一番,音羽连连答应,抱着孩子去了房中。 夏妙蓉此时心思回转,只是一时放不下颜面,冷哼一声,又抬脚向外走去,春晓急忙拉着陈松朗跟上,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歉然说道:“姐姐,今日春晓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姐姐原谅。姐姐往日的好处,春晓谨记在心,日后定会过府看望……” 夏妙蓉并不答话,顾自下了台阶,旋即停下脚步,也不回头,只冷冷说道:“你身子虚弱,记得让他多弄些红枣阿胶给你吃,若要再生,也需等上一年再议。此后你便是他陈松朗的人,我夏妙蓉可是再管不着的了!” 说完,她快步走到车前,将眉头紧锁的齐枫宇赶下车子,又命阿硕将车内的春晓母子包袱细软取出,尽数交给陈龙陈虎,阿艺、素心和其余家仆也急忙跟上,扶着夏妙蓉母女登上马车,吴宝再看陈松朗一眼,强忍泪水,俯身进了车厢,再不回头。 春晓目送车马远去,再看齐枫宇,只见他尴尬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得满脸通红。 春晓轻叹一声,正欲上前,陈松朗已经牵着她向齐枫宇走去,恳切说道:“枫宇兄弟,这些时日有劳你了,咱们进去说话吧。” 齐枫宇看看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苦笑答道:“罢了,你们久别重逢,想来自有许多话说,何况我心中牵挂红宝,原也想着早些回去探望,陈公子,春晓妹妹,齐某就此告辞。” 春晓心中不忍,柔声劝道:“齐大哥,你一路辛苦,好歹在此休整几日罢。我与红宝数年未见,心里也甚是挂念,再说秦先生那边,也需有个交代才是,待我……” 刚说到此处,陈松朗忽然手上加力,春晓吃痛,再看他时,却见他面沉似水,竟是已经恼了。 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陈松朗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春晓,你若想回梅林镇,自然有我陪你同去,就不必劳烦齐兄弟了罢。” 齐枫宇有些黯然,旋即打起精神,勉强笑道:“陈公子所言甚是,春晓妹妹,咱们,咱们就此别过……” 他转身要走,陈松朗却上前一步将他拦住,露出些许古怪神色,戏谑说道:“齐兄弟且慢,回乡之前,还请先将此前在这京中欠下的风流债还清了吧。” 春晓听得一头雾水,齐枫宇也微微一怔,旋即颜面红透,急急反驳:“陈公子莫要乱说,当日,当日我与潋滟姑娘虽然共处一室,却从未越矩,又何来这风流债之说?” 春晓此时恍然大悟,想起齐枫宇当日言语,不由心中感慨,柔声说道:“齐大哥,春彩妹妹自幼丧父,身世凄惶,如今她既倾心于你,还望大哥真心相待……” 听春晓如此一说,齐枫宇更是急得跳脚:“春晓妹妹,你如何也跟着他来说笑,我,我与春彩姑娘当真没有什么啊……” 春晓被他说得糊涂,转头看看陈松朗,却见他微笑摇头,轻声叹道:“也罢,齐兄弟既然这样说,陈某也不便勉强。但你既已来京,不妨去春彩姑娘处打个招呼,也不枉她当日出手相帮,齐兄弟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齐枫宇闻言垂首,思忖半晌,轻轻点头:“也好,如此想来,当日我还从她那里借了一些银钱,现下刚好还上……” 说完,他向陈松朗抱拳告辞,又深深看了春晓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目送齐枫宇远去,春晓正有些怅然,陈松朗已经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向自己房中。 春晓羞得连连挣扎,焦急说道:“你快些放我下来,街上的人都看着咱们呢……” 陈松朗凑近她的耳边,低声笑道:“齐兄弟今日必成好事,他都有了归宿,你竟忍心让我独守空房么?” 春晓闻言一惊:“这话怎么说?”陈松朗不再答话,顾自抱着她进了房间,将她小心放在锦塌之上,这才忍笑说道:“夫人好生糊涂,春彩对齐枫宇一见倾心,如今他主动送上门去,以春彩的手段,岂有轻易放手之理?你且等着看吧,不出三日,他们便会上门来认亲了……” 春晓待要再问,陈松朗已经轻轻吻上她的耳畔,低声轻喃:“傻丫头,现下这等光景,你便顾惜我些,迟些再问吧……” 春晓再次醒来,天色已近黄昏,陈松朗正躺在身侧,支起身体痴痴凝望着她。 春晓不及防备,恰好望进他情思涌动的眼中,登时羞得满面绯红,急忙拉高锦被,将身体面庞统统掩住。 陈松朗见状重重叹道:“前次只是不肯给我正脸,今次索性整个人都藏了,姑娘凉薄,当真狠心!” 春晓轻咬樱唇,躲在被中思量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探出头来,在他面上轻吻一下,旋即飞快背转身体,只觉面上作烧,似要着起火来。 陈松朗不觉一怔,接着欣喜若狂,贴近春晓说道:“春晓,你知道么,我,我现下开心得快要发疯啦……” 听他嗓音轻颤,春晓不觉莞尔,正想说些话来取笑,忽觉胸前胀痛,旋即一惊而起:“哎呀,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卫儿半日不曾进食,一定饿得紧了……” 陈松朗闻言也慌了手脚,急忙向门外喊道:“陈虎!快让音羽抱小少爷过来!” 两人起身匆忙穿好衣服,片刻之后,音羽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进来,春晓赶忙伸手接过,将他揽在怀中。 音羽悄悄退了出去,卫儿饿得狠了,直吃得咕滋有声,春晓又是后悔又是怜惜,轻轻抚着他渐渐乌黑的头发,陈松朗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不觉露出幸福笑意,一脸满足。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陈松朗不禁皱起眉头:“外面是谁?有什么事么?” 来人低声答道:“二少爷,春华少爷从武馆回来了……” 春晓又惊又喜,陈松朗拍拍她的手臂,微笑说道:“知道了,你先伺候春华少爷用饭,我稍后便去看他。” 卫儿足吃一通,很快酣甜睡去,音羽仍将孩子抱走,春晓思忖片刻,换上一件天青色的清雅衣裙,又对着镜子将头发重新梳过,陈松朗此时想起什么,从枕下摸出一支发钗,轻轻簪在春晓发上。 春晓微微一怔,旋即将发钗拔出,放在眼前细看。那发钗虽然亦是西域美石所制,颜色形状却与原先那支稍有差异,春晓看了不觉有些难过,陈松朗从背后将她轻轻环住,喑哑说道:“从前那支珠钗,已然在火中烧得不成样子,我虽尽力寻找搭配,但这石头颜色纹理皆为天生,故此无法做到一模一样,春晓,我,都是我对你不起……” 春晓轻轻摇头,转头笑道:“莫说这些了,松朗,你仍将这钗帮我戴上吧。” 陈松朗为春晓重新戴好发钗,两人牵手来到春华用饭的花厅,行至门口,春晓停下脚步,迟疑着说道:“松朗,春华现下仍不记得从前的事,当初在那吉祥镇,又曾与我见过几面,待会儿该如何对他说呢?我,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陈松朗却握紧春晓的手,柔声劝道:“春华这孩子良善聪颖,当日去吉祥镇接他之时,我已然同他讲了往事,这一年多来,在府中与武馆,大家都视他为我的妻弟,因此你无需多想,待会儿见到,只要实话实说便是。” 两人进了花厅,春华已经吃罢晚饭,正坐在桌前饮茶。见到春晓,他先是一愣,旋即面露惊喜神色,起身说道:“姐姐……” 春晓闻言大喜,上前握住春华双手,哽咽说道:“春华,你,你记得我啦……” 春华却轻轻摇头,黯然说道:“不,我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当日陈大哥来接我,告诉我你便是我的嫡亲姐姐,我原本不信,但他与父亲几番交手,父亲后来被他打动,这才向我吐露了实情……” 春晓不由一惊,转头看向陈松朗,涩声问道:“你还与那位杨老先生交了手?你,你不要命了么……” 陈松朗淡淡笑道:“无非是挨上几掌罢了,现在想来,这苦肉计使得甚是值得……” 第一百零六章 好事成双 春华此时插进来说道:“何止几掌,陈大哥,你当日……” 陈松朗向他皱眉摇头,春华堪堪顿住,春晓心下了然,心疼得望了陈松朗一眼,低低叹息一声,拉着春华坐下,仔细端详弟弟半晌,微笑说道:“春华,一年多未见,你又长高了许多,现下已然有些英挺男子的模样了……” 陈松朗此时轻笑出声:“夫人此言甚是,春华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吧,换做旁的人家,也该给他定门亲事了。不过想来春华应该无需咱们费神,春华,你说是也不是?” 春华听了面色微红,春晓惊讶问道:“怎么,春华,你现下莫非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么?” 春华连忙摇头,尴尬笑道:“我与她虽然常见,却并未说过几句话,只是不知为何,她几乎日日都来武馆看我,弄得馆里人尽皆知……” 接着有些愤愤:“今日馆里结对比武,她就那般旁若无人地坐着,待我上场,就起身鼓劲喝彩,弄得大家都笑话我,我一气恼,就索性跑回家来了。” 春晓不觉莞尔:“原来如此,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春华,你若对她亦有好感,不如让你陈大哥上门提亲可好?” 春华面色更红,嘟嘴说道:“姐姐,咱们刚刚相见,你就拿我打趣,若说亲事,你早些嫁给陈大哥才是正经,免得他日思夜想,荒废了学业生意……” 春晓与陈松朗对视一眼,陈松朗瞪着春华说道:“好啊,如今你有了倚仗,便不把大哥放在眼里了,待日后改了口,岂不更要将我这个姐夫踩在脚下?罢了,罢了,我还是对卫儿多疼爱些吧。”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陈松朗见春晓双眼微饧,便伸手将她轻轻揽住,向春华笑道:“春华,累了一日,大家都乏了,咱们早些休息吧。明日再回武馆,便将陈龙带着,下次再想回来,就打发他去雇辆车马,免得你走这许久的路途。” 回到房中,喜琴和乐筝送来温水青盐,陈松朗洗漱过后,便静静坐在一旁,望着春晓梳头。 春晓被他看得羞涩,不由嗔道:“你便没有旁的事情可做了么?怪不得春华说,你已将学业生意尽数荒废了……” 陈松朗闻言失笑:“我已然辞官不做,但毕竟有些根底,学业方面,想来教养卫儿总是足够的。至于生意,呵呵,夫人莫非是在担心松朗养不起你们母子么?” 春晓瞪他一眼,嘟嘴说道:“谁要你养,我又不似你这般,自小便是家仆丫鬟伺候惯了的,待卫儿大些,断了奶水,我便出去开一座医馆,不拘多少,总也能应付家里的开销罢。” 陈松朗凑近春晓,低低笑道:“如此甚好,今后家中生计,就仰仗夫人您了……” 说着,他在春晓唇上偷吻一下,春晓反手打去,刚好打在他的胸口,她并未用上几分气力,陈松朗却“哎呀”一声,仰面便倒。 春晓大惊,急忙将他扶住,想起方才春华所言,不由焦灼问道:“松朗,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当日在吉祥镇落下的旧伤?” 陈松朗顺势抱住春晓,却只是闭目不语,春晓仔细端详,见他面色如常,气得起身说道:“陈松朗!你这样消遣我,觉得很有趣么?” 见春晓恼了,陈松朗急忙跟着站起,好说歹说,赔上无数笑脸,春晓才回转过来。 两人静静相拥,春晓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是了,你怎知春彩妹妹对齐大哥心仪?按照齐大哥的说法,他们似乎只见过一面吧……” 陈松朗低低笑道:“那又如何?你我不也是只在那年灯市上见过一面,心中便有了彼此的么?” 旋即摇头轻笑:“其中详情我并不知晓,但说来也是天降良缘,春彩姑娘才艺过人,其中又以琴、画两样最为擅长,当日我在病中,她命人送来一卷新书给我解闷,不想里面却夹着一幅手绘的小像,仔细看去,不是旁人,正是你那位齐大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已然见过,春彩姑娘还对他动了心……” 春晓听了也不觉莞尔,陈松朗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接着说道:“春彩姑娘心气甚高,故此我并未多问,那日见到齐枫宇,便想着试他一试,想来如今他们应该已在一处了吧。” 春晓欣慰欢喜,感慨了一刻,不免又有些怅然:“如此说来,春彩妹妹的琴画想必甚是了得……” 陈松朗心中甜蜜,并未发觉春晓神情有异,点头答道:“是啊,自从为你做了那支珠钗之后,我便在城中开了一间珠玉铺子,现下铺中大小事务都是春彩姑娘帮着打理,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工匠照着她画的图样做出的发簪和手镯,在京城女眷之中口碑极好呢。” 春晓轻轻点头,想到自己身无长技,又不免有些难过,陈松朗此时看出端倪,急忙握住春晓双手,柔声说道:“傻丫头,你何苦又想这些有的没的,天下之大,什么样的能人没有呢,但在我陈松朗眼中,袁春晓却只有一个……” 两人亲昵了片刻,陈松朗扶起春晓,迟疑着问道:“春晓,你,你现下还怪我母亲么?” 春晓闻言一怔,旋即缓缓摇头:“不,我心里明白,她也是为了你好……” 想起陈老夫人时日无多,她又不觉有些难过,低声说道:“松朗,你娘亲若是对我亦无芥蒂,再过些时日,咱们也回乡看看她吧……” 陈松朗听了又惊又喜:“当真?自她使计害你之后,我便再未与她相见,当日父亲来接她返乡,我也不曾相送,当时只知心痛气恼,如今想来,着实有些不忍……” 春晓微笑答道:“自然是真的,这许多年来,害我的人并非一个两个,我若个个都恨,哪里恨得过来?何况她毕竟是卫儿的祖母,你的母亲……” 陈松朗微微颔首,欣喜说道:“再过几日便是我母亲的生辰,到时咱们带着卫儿前去,将从前的恩怨都撂开手,顺便见见家中亲友,也好给你们母子一个像样的交待……” 果如陈松朗所料,第三天一早,家仆来报,说是春彩姑娘来访。 春晓二人急忙外出相迎,却见春彩身穿红衣,与齐枫宇并肩而立,顾盼生辉、喜气盈盈。 见到他们出来,齐枫宇急忙挪出一步,想与春彩拉开距离,春彩并不看他,只是靠得更紧,还伸出手来,将他的手臂牢牢挽住。 春晓见状面色微红,齐枫宇更是一脸困窘,陈松朗却大步上前,朗声笑道:“春彩姑娘,枫宇兄弟,陈某先道声恭喜吧!” 春彩盈盈下拜,微笑说道:“多谢陈公子,公子恩情,春彩日后再报……” 四个人进了门,春晓先拉着春彩一同坐了,陈松朗和齐枫宇谦让一番,也分宾主落座,喜琴、乐筝送上香茶点心,春彩嚷着要见卫儿,音羽又将孩子抱来,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春彩逗弄着卫儿愈发白胖的面颊,向齐枫宇笑道:“宇哥哥你看,他的模样像极了陈公子呢,如今红宝已然长成,咱们也赶快生一个可好?” 正在饮茶的齐枫宇登时呛到,面红耳赤,连连咳嗽,样子好不狼狈。 春晓和陈松朗相视而笑,春晓柔声问道:“春彩,你们今后有何打算?梅林镇那边可得了消息?” 春彩将孩子送回音羽手上,大方答道:“前日已经写信回去了,稍后我会陪宇哥哥返乡,接红宝来京城居住。” 说到此处,她目光流转,露齿一笑:“姐姐,我已经选定了吉日,下月初六便会完婚,若让我说,咱们便索性一起将喜事办了,又省钱、又热闹,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一次,连陈松朗也大吃一惊,险些将茶盏脱手掉在地上,旋即朗声笑道:“这个主意甚好,既是如此,明日我便安排人手,好生筹备一番……” 见这两人疯疯癫癫,春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看齐枫宇,更是将整个脖颈都红透了,便起身说道:“好了,说笑归说笑,你们且正经些罢。” 春彩听了嘟起红唇:“春彩素知姐姐端庄,但男婚女嫁,自是人生大事,又岂能随意说笑呢?再说,这些事情是我和宇哥哥昨日便已商议好了的,宇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齐枫宇放下茶盏,红着脸向春晓和陈松朗说道:“春彩说得不错,我们已经说好,明日便动身去梅林镇接红宝,我本来想着在那里成亲,但春彩说,不如与你们在此一道操办……” 春晓闻言低头思忖,陈松朗起身走到近前,握住她的双手,柔声说道:“春晓,咱们四人如此有缘,无论是哪家先办事,另一家总要跟着忙碌,若让我说,一起操办,省钱省力,也免得那些亲友来回奔波,确是美事一桩,你竟觉得不好么?” 听他如此一说,又见春彩和齐枫宇皆是满眼期待之色,春晓只得轻笑点头:“好啦,你们一个个牙尖嘴利,我就依了你们便是……” 第一百零七章 终成眷属 《剩女无敌之田园喜事》第一百零七章 终成眷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