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妻宠夫贵》 第1章 酒醒 顾元微一手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一手撑着床铺坐了起来。 “酒真不是好东西,以后戒了吧......”顾元微咕哝着,放开捂着额头的手,身子习惯性的往左侧一扭,坐到了床沿,光着的脚踩到了地面上。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光脚在地上摸索着她的拖鞋,眼睛依旧闭着,像梦游似的。 顾元微正常情况下是个极度冷静理智的人,但这正常情况得排除刚睡醒,尤其是宿醉后。 顾元微摸索了一阵子,居然找不到她的拖鞋,而她的脚似乎踩在一个台阶上...... “台阶?”顾元微猛的睁开眼睛,直愣愣的僵了原地,一双浅褐色的眸子里,难得出现了错愕和不可置信的情绪。 这房间并不大,但很精致,在昏黄的烛火下,尤显得古色古香。 正对着她的雕花案几上,放着一支古铜烛台,蜡烛快要燃尽,烛泪溢出古铜底托流淌到了案面上,差点就要沾染到边上的五弦古琴。 顾元微见到那古琴时双眸一亮,光着脚就奔了过去。伸手在琴弦上轻轻的划了一下,嗡――的一声琴声,悠远绵长,沁人心脾,令顾元微忍不住赞了一声“好琴”。 顾元微修长白皙的手指,从琴弦滑到了琴身上,然后诧异的“咦”了一声。看这琴弦的磨损程度,这琴至少有十多年了。琴身是碧天莲叶浮雕,雕工古朴,从手艺上看应该是古物,可作为古物来说,却新的过分。看来是某位仿古大师的杰作,顾元微心想。 顾元微是个生意人,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错,多了闲钱,她便开了门新生意,倒卖古物,尤以古典乐器为重,可惜能在市面上买卖的古乐器太过稀有,一般都是找了仿古大师,做些仿古乐器来卖。 她欣赏了会儿这架古琴,然后把视线从古琴上移了开去,划过一侧还带着沁人余香的香炉,视线一滞,最后又轻如羽毛般滑过,停留在糊着天青色薄纱的窗子上,微微眯起眼眸。她浸淫古物的时间不长,可她学得快,眼光毒,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这房间里的东西太真了......谁能用这样的成本,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指尖摩挲着磨损得厉害的窗棱,把窗子微微推开了一丝缝隙。 凉风从缝隙中灌了进来,顾元微顿觉身体莫名的燥热完完全全退了下去,然后她终于发现裸着的身子有了些凉意。 她转身,望向床内侧。她向来有把衣服脱下来扔床内侧的习惯,有时候喝得半醉,也不例外。半眯的眼眸倏然一睁,继而又危险冷冽地眯了起来。她居然这时候才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 床上那抓着被子裹着身体的少年在触碰到顾微的视线时,浑身一颤,大睁着眼睛,无声的落下大滴大滴的泪珠。他红肿的唇,不停的颤抖着,脸上却是毫无血色。 顾元微的脸色阴沉的吓人,这是什么情况,到底是谁在设计了她? 顾元微阴郁的视线,在少年身上打了个转,弯腰在地上捡了件勉强可穿的长衫套在了身上。想再捡一件衣服递给少年,却发现其他都是被撕坏了的。扯了下唇角,心道,看来“战况”挺激烈。 顾元微坐到了床沿,少年抖了抖,缩着肩膀,往里躲了躲。 “几岁?” “十......十八。” “实岁?” 少年点了点头。 顾元微听了暗暗舒了口气,紧蹙的眉头稍微松了松,好在不是未成年啊。 “谁安排的,你最好老实交代。”顾元微在沉默了些许之后,声音又冷了几分。 少年浑身一颤,这回连哭都忘记了,整个人愣愣地望着顾元微。 “不说也可以,你想要的好处,我半分都不会给你。”顾元微冷冷淡淡的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混蛋!在顾元微那平静无波的面色下,包裹着一颗怒火奔腾的心。混蛋!真他妈的混蛋!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顾元微在这方面有洁癖,严重的洁癖!愤懑地大步往室外走,一抬脚,便把身侧的一把椅子踹翻在了地上。 嘭的一声炸响,盖过了椅子倒地的声音,把顾元微都惊了下,止住了步子。 呼啦啦一大群人,从被粗蛮撞开的房门涌了进来。 当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墨发在发顶高束盘成髻,用赤金发冠扣着。一袭水湖蓝广袖长袍,绣着大朵大朵的金秋菊,仿佛弱不禁风似的,由两个落后其半步的青衣少年一左一右搀扶着。 那两少年视线往房内一扫,就扯着鸭子嗓,捂着脸尖叫着扭头冲出了房间,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惊呼声。 顾元微木着脸,差点被这两少年夸张的模样逗笑了。这又是什么情况?到底是谁,算计她,还弄了这么多穿着古装的龙套? “刘家的,你留下,其他人统统给我出去,今天这事儿,谁敢透露半字,休怪我心狠手辣。”年轻男子话音刚落,把房门堵得水泄不通的人,顿时走了个干净。末了,还有人贴心的把撞得摇摇欲坠的门给轻轻的合上。 年轻男子这才捂着额头,身子晃了晃。 “主子,您先坐下,小心身子。”随年轻男子留下来的中年男人,微弓着腰,极尽谦卑,小心翼翼的扶着年轻男子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年轻男子铁青着一张脸,掐着莲花指,食指指着内室中还蜷缩在床上的少年,手指一抖一抖的,“去,去把那不要脸的拖过来。” 顾元微眨巴了下眼睛,那年轻男子坐得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在昏黄的烛火下,看出他淡施脂粉的脸颊,看出那唇上嫣红的唇蜜,以及毫无假发痕迹的头发。 顾元微不禁心下一跳,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东西被她忽略了。 她皱起眉头,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漠然的站着。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抓着床上少年披散的长发,像拖死人似的,把少年拖到了她的脚边,年轻男子面前。 少年光裸的身子,蜷缩着,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顾元微垂眸,视线所及,是少年削瘦的背脊。他弓着背,那凸起的脊骨,好似能清晰的数出节数。很瘦,非常的瘦。 咣当一声脆响,少年面前一盏青瓷杯碎了一地,飞起的瓷片滑破了他的脸颊,鲜血一点点滴落在地,染得碎瓷点点嫣红。 “贱人,那是你亲弟弟的未婚妻啊,你......你竟然......” 年轻男子的厉喝,瞬时吸引去了顾元微的视线,未婚妻?顾元微眉头用力一蹙,她什么时候多了个未婚夫,怎么她本人倒不清楚? “好,好,你自甘下贱,我成全你。”年轻男人说着,忽然抬头望向顾元微,“顾小姐,既然事已至此,你与轩儿成亲之后,就让他入府做个通房吧。”他说着,还不忘鄙夷地斜睨少年一眼。 少年浑身一僵,猛得抬头,“父亲!”喊得太急,声音都有些破碎。 “怎么?”年轻男人一声冷哼,“是觉得委屈你了么?还是你觉得你该以死证清白?” 少年抖着唇,动了动,却终于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他抿起了唇,紧紧抿着,似乎是倔强的在阻止自己颤抖。 年轻男人见少年不再说话,便也不再搭理他,对着顾元微道,“顾小姐,这事毕竟关乎乔、顾两家的声誉,您看这么处理如何?” 男人语气中的谨小慎微听得顾元微眉梢一挑,看来这男人很忌惮她,“我想先梳洗一番。”顾元微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实在是她现在脑子很乱,许许多多的画面,人物正一股脑儿的涌进她的脑中,头似被撑裂一般的疼,她虽然面上不显,可这疼痛却是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是,是,看我都气糊涂了。刘家的,去把顾小姐的贴身侍从找来。”男人说着,还别有深意的盯了地上的少年一眼。 那中年男人应了声是,便出了门。紧接着,进来两个灰布衣衫的青年,对着年轻男人和顾元微一行礼,然后一人把一团布塞进少年口中,一人把抱在手里的灰色大氅往少年头上一罩,便把少年抬了起来。 这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了千万遍似的,顾元微看得呆了呆,直到耳边传来少年的呜咽声,她才醒了神,“慢着!” “顾小姐?”年轻男人不解的望着顾元微,却被顾元微的脸色惊得站了起来,“怎么了,元微,你这是怎么了?”连尊称都顾不得了,直接喊了顾元微的名字。 顾元微以手捂着额角,面上层层薄汗,另一手胡乱挥着,“头疼,让他伺候我休息,你们先出去,出去,吵死人了......” 年轻男人被顾元微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好,好,你等着,舅舅给你去找大夫,你等着啊......”说着,便急匆匆的带着那两灰衣青年冲了出去,脚下一个踉跄,还好被那两青年扶着。 第2章 解答 乔暮阳几乎是被人从半抬着直接扔到了地上,他全身上下只裹了一件大氅,坚硬的青石地面,磕得他背脊生疼,后脑勺撞得一阵晕眩,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抽掉被塞入嘴里的布团,暗暗吸了口气,蕴育了满眼的泪水,这才扯掉罩在头上的大氅,膝行至顾元微脚下,一把抱住她的双腿,仰起头,泪水便无声地滑了下来,“顾小姐,暮阳是真心爱慕您的,顾小姐,暮阳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暮阳不悔,能成为小姐的人,暮阳不悔......” 顾元微捂着头,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那些诡异的画面,更确切的说是记忆,让她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无所适从。可恰在此时,还有人一个劲的在她耳边嗡嗡的说着话,令她厌烦不已,“闭嘴!” 顾元微满脸狰狞,一声厉喝,成功的让她的耳朵暂得了片刻的安静。那些记忆太多太杂,顾元微一时还难以全部吸收了去,不过好歹她是弄清楚了她的身份,以及所处之处。 顾元微缓缓睁开眼睛,垂眸看着还愣愣的抱着她的腿,狼狈不堪的乔暮阳。他是临江府同知乔品言大人的嫡长子,虽说不是出生在王侯世家,可好歹也是官家人的嫡长子,却这样狼狈的跪在她的脚下,毫无尊严,卑贱至此。 巴掌大的小脸,削尖的下巴,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混着血和泪,大氅下露出的肌肤,是欢/爱后留下的痕迹,那双犹氤氲着水汽的星眸中,是惧怕,是羞愤,是坚决......太多情绪混杂着,就算她往日在商场上阅人无数,却还有一部分她看不清的,这个少年不简单吧......顾元微闭了闭眼,虚扶了他一把,“我头很疼,一会儿会有大夫进来,你......去打理下你自己吧......”说到最后,近似叹息一般。 在这个女子为尊,男子卑贱如尘土的地方,这个官家嫡长子这么做,到底是何意?顾元微拨开乔暮阳,蹒跚的走向窗下的卧榻躺下,闭眼休憩,整理着脑海中那些莫名又诡异的记忆。 如今是大锦朝宝华三十二年。大锦朝?不曾出现于中国历史上啊...... 顾元微顿觉刚刚好些的疼,又疼起来了。 她是大锦朝第三大富商,顾家的嫡女,父亲沈墨乃敕命六品安人。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虽说,她如今是顾家家主,但她生儿体弱,为人又过于懦弱良善,对父亲沈墨言听计从,是以,实际上顾家是沈墨在当家。而沈墨嫡亲的弟弟,也就是顾元微的亲叔叔,乃是皇宫中宠冠后宫的皇贵君沈砚...... “小姐,小姐!”门被拍得啪啪响,是顾元微的贴身小厮如珠的声音。 “小姐不会是晕了吧?”如珠话音刚落,如宝便急吼吼的问着。 “乌鸦嘴!”如珠喝了一声,再次扣了扣门,“小姐?” 顾元微见乔暮阳终于穿戴整齐了,这才开口应了声,“进来吧。” 两人一经允许,便径直推门,急匆匆跑到顾元微跟前。站定在顾元微榻前,盯着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小姐脸色好差。” “额头上还有汗。” “初秋了,不是说病情稳定了么?” “是啊,咱们府上的应该不是庸医。” “可脸色真的很差。” “咱们赶紧回府去吧,再找庸医瞧瞧。” 两人旁若无人的嘀咕了半晌,顾元微黑着脸,无语地闭着眼睛,这本尊的手下,实在是...... “对,就这么办,赶紧回府。”末了,如宝做了个总结,“小姐,你稍等会儿,咱们马上回府。如珠,你赶紧让人去备车,咱们连夜回去。” “站住!”顾元微豁地坐了起来,起得快了点,一阵晕眩。 如珠如宝是顾府家生子,一对龙凤胎,虽是一男一女长得却极像,都是圆脸大眼睛,如珠是哥哥,如宝是妹妹。 两人眨巴眨巴眼睛,直到顾元微斜眼睨了过来,才吓得跪了下去,“小姐!” 顾元微寒着脸,“知道本小姐向来体弱,你们不再跟前伺候,都跑哪儿去了?嗯?”顾元微的语调往上一提,两人的头顿时又低了低,“要人请了、找了你们才露面啊......” 两人自小跟着顾元微,从来没被主子这样训斥过,一瞬间眼睛都红了,如珠瘪着嘴,直接哭了起来。如宝泪汪汪的,倒还记得回话,“咱们本来伺候着小姐的,可是乔府里有人找咱们,说是咱们的马车出了问题,于是我便跟着去瞧了瞧。”说到这如宝才记起如珠来,“你怎么也出去了?小姐醉了,不是让你仔细着些么?” 如珠抽泣了几下,才期期艾艾说道,“我伺候小姐躺下,发现小姐的玉佩不见了,所以去找了找,后来遇到乔大公子的侍从,被他拖着说了会儿话。乔......乔.......乔大公子!”如珠指着从内室出来的乔暮阳,一双泪眼瞪得老大,那衣服,那衣服好像是他的。 “出去,守着门,谁都不许进来。” 如珠依然瞪大着眼睛反应不过来,倒是如宝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拖着如珠走了出去。 顾元微扭头,望着站在珠帘边上,停滞不前的乔暮阳。 这房间,是给乔家给顾元微暂住的客房,是以屋子里除了备着她的衣物,还有她那两个贴身随从如珠如宝的。 顾家乃当朝巨富,顾元微的吃穿用度自是不必说,而她那两个贴身随从衣着服饰,也不是寻常人家可比。如珠那一身月白色的丝织刺绣长衫穿在乔暮阳身上却是不大合身的,短了些,宽大了些,像把一件衣服挂在了一根竹竿上,空落落的。 这人,真的很瘦。顾元微再度暗暗嘀咕了一句。 乔暮阳望着顾元微面目寒冷的顾元微,心跳如雷。他紧张的双手捏在一起,衣袖都被他捏皱了。 刚才这主仆三人的对话,他自然是一字不落的听了去。触到顾元微的视线,他不禁心头一颤。 他想他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没什么要说的么?”顾元微声音清冷,听着没什么起伏,好像今天这事没给她带来多大的愤怒一般。 乔暮阳身子晃了晃,珠帘被他撞得嘀嗒脆响。他还记得之前顾元微的那句“不说也可以,你想要的好处,我半分都不会给你。”咬了咬唇,走到顾元微面前,跪了下去,“是我安排的。” “你支开了他们?” “是。” “给我下了药?” “是。” 乔暮阳答得很干脆,每答一个“是”,他那稍微恢复了血色的面容便又白上了几分。他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她。 她的眼睛太美了,像一副写意的水墨画如烟笼罩,又像春日里灼灼其华的桃花,淡淡的粉,蕴在眼尾,艳丽无双。这双眼睛里,映入他的面容,会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更让他觉得无所遁形,仿佛所有丑陋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让他觉得害怕,深深的害怕。 “抬起头来。” 乔暮阳僵了许久,仿佛用尽力气,才能把他的头略抬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敢垂着眸,让视线停留在她微微有些尖的下巴上。她的肌肤如凝脂一般细腻无瑕,不像他的似乎过分干瘪了。他仿佛忆起她如凝脂的肌肤在他身上摩挲的触感,顿时一股热血涌了上来,让他更加羞愧万分,紧紧闭上了眼睛。 纤细微凉的指尖勾起他的下巴,他被迫把脸仰得更高些,一睁眼,便撞入了那双迷人的桃花眼中。 顾元微倾了身子,指尖勾起面前少年的下巴。 她到这时候才算真正的看清楚了他的模样。细长的眉,密一分则太浓,疏一分则太淡,刚刚好。一双标准的凤眸,仿佛是雕塑大师以最标准的尺度雕刻而成,浓密的睫毛,如一只墨蝶停驻其上,正颤巍巍的扑腾着。鼻子又高又挺,那唇......还有些红肿...... 顾元微的眸色深了一分,移开视线,滑过那还渗着血渍的划痕,指尖轻轻拂过,引得乔暮阳一阵战栗。 顾元微顿感愉悦的勾起了唇,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如此设计我?”欣赏过太多美男子,真实的,或是虚拟的,可是眼前的少年还是让她惊艳,实在不多见。顾家虽是巨富,可以他的容貌,顾元微绝对相信,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我......” 乔暮阳垂下眸,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闪烁不定的眸光,顾元微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他不会对她说真话了。 “我......我心悦小姐,即使如此所为过于不堪,暮阳,无悔!” 顾元微终于松了手,乔暮阳犹如累极,无力的跪坐在腿上。 顾元微站了起来,拨开珠帘,走至那一片狼藉的床边。 “过来。” 乔暮阳循声望去,见她正站在床边,脸一白之后,便红得犹如要滴出血来,终还是听话的走了过去。他已然失身于她,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区别。若她真是喜欢与他的床/笫之欢,那对于他来说,是好事。 顾元微看那乔暮阳一脸小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大约能想到他误会了自己。被子一掀,抽出那染了血的床单,直接塞给乔暮阳。“这东西,对你而言有何意义,不需要我提醒你吧,自己保管着。” 乔暮阳楞楞地盯着床单上那犹如六月蔷薇的血迹,她说这东西对他很重要,让他自己保管着,有必要么?他已如此不堪,她却让他把这落红保管着......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那正侧着身,站在他面前的少女,烛光映在她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他的心猛然抽了一下,他居然还会痛呢?他怎么还会痛呢,他的心,被千丝万缕的仇恨纠缠着,伤得太深,痛得习惯了,不该再痛了啊。他应该热泪盈眶,泪流满面地跪谢她这番美意吧?可他为什么突然觉得眼睛干涩得再也落不下一滴泪水,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在之前那些虚假的,楚楚可怜的表演中用尽了。也许他该说一声谢谢,可他此时此刻发不出声音,喉咙紧紧绷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怕了,他知道,他开不了口,更加不能开口,多说一个字,那些被他摈弃的良知,那些该属于人的情感,会突然冒出,最终会让他万劫不复! “出去吧。”顾元微如叹息般说着,“我需要想一想......” 第3章 目的 若是可以,顾晨自然是希望把乔暮阳做得这见不得人的事好好宣扬一番,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乔家向来自命清高的嫡长子是何等的下作,令人不齿。 可顾晨固然再怎么视乔暮阳为眼中钉、肉中刺,他却不得不为了他自己的儿子,为了乔家的声誉,把这件事情掩盖下去,而且连一点风声都不能泄露。 看着老大夫给顾元微把了脉,又盯了人熬了药,看着顾元微喝下,躺下歇息,顾晨才出了客院,回到他所居住的荣安苑。 “去祠堂跪着了吧?”顾晨问的,自然是乔暮阳。 “是的。”刘家的恭恭敬敬的回答着,“他从那房间出来后,奴才让人盯着他梳洗了,便让他去了祠堂。” “三天三夜,别死了就成。” “奴才省得。” 院内伺候着的下人,见到顾晨,皆屈膝行礼。 顾晨不耐烦地挥了挥,“统统给我下去。” 在内厢房伺候的舒彤、舒霞听到声音,急忙挑帘迎了出来,“主子。” “可伺候夫人用过醒酒汤?”顾晨皱眉问道。 刘家的松开顾晨的手,让舒彤扶着,他是已婚男子,夫人在时,自是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退在了门口候着。 舒霞见顾晨脸色极是不好,回答得更加小心翼翼,“回主子,夫人今日喝得多,回来后还吐了两回。奴才伺候着喝了两碗醒酒汤,夫人现在还睡着。” 一股子酒酸气扑面而来,顾晨脸色难看地用帕子捂住了口鼻,“是死人么,这么大的味儿,不知道开窗,不知道熏香么?” “是,是,是奴才的不是。”顾晨一喝,两人便急忙跪下磕头请罪。两人伺候了顾晨两年多了,主子那脾气两人自是揣摩了七八分,知道这种时候乖乖认错反而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 “行了行了,赶紧通风焚香。” “是。” 舒彤赶紧去把半开的窗子打到全开,舒霞则赶紧换上了香气更加浓郁的香饼。 顾晨收起了脸上的怒容,笑得一脸贤淑恬静地靠近床榻,伸手轻轻地推了推呼呼大睡的乔品言。“夫人,夫人。” 直被人重重的推了好几下,乔品言才支吾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一见是自己夫君,乔品言手臂一伸,直接把人捞到了床上。 “夫人......”顾晨似嗔似怒地抵住乔品言,“夫人,快醒醒,奴家有要事要同夫人说。” “软香在怀,有什么要事,咱们明儿再说也不迟.......”说着便一翻身,把顾晨压到了身下,急吼吼的去扯他的腰带...... 舒彤、舒霞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屋内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与娇喘声...... “你说什么?那个小畜生......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夫人......”顾晨一双柔荑按在乔品言□□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眼里蕴着泪,满是自责,“是奴家没有管束好阳儿,是奴家的错......” 乔品言一把搂住顾晨,手还在那光洁的背脊上游移,“这怎能怪你......他......就让他削发出家了吧。” “出家......阳儿毕竟还年轻,一辈子青灯古佛,如何活得下去。”出家,呵,出家可太便宜那个贱种了。 “那你的意思是?” “奴家想,等轩儿嫁入顾家之后,就说阳儿暴毙了,然后让顾小姐抬进府去......府里将来有轩儿照顾着,总比寺院好些......”顾晨说着似惴惴不安地看着乔品言,“夫人你说这样行不行?”就让他一辈子匍匐在轩儿脚下像狗一样残喘,那才好啊。 “你呀......”乔品言一低头,在顾晨嫩白的鼻尖咬了口。 顾晨两腮顿时染上片片红云。 明明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如双十年华般的少年一样勾人,乔品言看的心痒难耐,早把什么儿子扔到了脑后,一翻身,再次压了过去...... 乔品言、顾晨两人几番翻云覆雨,累极睡了过去。可才睡了一小会儿,便被吵吵嚷嚷的声音给吵醒了。 “夫人!老爷!不好了,顾小姐烧晕过去了......” 顾晨惊坐起来,“谁,说清楚,谁?” “回老爷,是顾小姐。” 顾晨一听是顾元微,心就被高高吊了起来,赶紧推醒乔品言,两人匆匆整理了一番,就往客院赶去。 顾元微晕倒之前,忍不住嘀咕了句,果然是身娇体弱啊。 上半夜还好好好的,下半夜直接发起了高烧。 这下倒好,脑袋也不觉得疼了,直接晕了过去。 顾元微烧得浑浑噩噩,自然是不知道,她这一发烧,有人因此遭了大难。 这人,自然不是别人,便是与她一夜夫妻的乔大公子乔暮阳。 初秋的天气,说凉倒也还不算太凉。 只是,祠堂内青黑玉铺就的地面,汲着地底的凉气,从膝盖上传到身上,说不出的沁寒入骨。乔暮阳穿着单薄的绸裤跪在地上,只觉这天气好似要接近寒冬般冷冽。 双腿早已从针扎似地疼变得麻木,乔暮阳直挺挺的跪着,姿势稍有懈怠,被顾晨派来盯着他的老头便二话不说一鞭子往他身上抽。抽得不重,不至于皮开肉绽,可也定是横起了条条红痕,又麻又辣,但让他减了些冷意。 木然地抬着头,望着乔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乔家的根基不深,人丁也单薄,统共也就放了五个牌位,□□母与□□父的,祖母与祖父的,置于最高处的那尊稍高些的牌位,则属于乔家祖宗的,只有姓,名都已不可知。而他的父亲,是红杏出墙后自尽的,牌位自然是不能放在此处的。别说牌位,连遗体都是被草草一卷,随意的埋在远离祖坟的一处荒地里。 乔暮阳在每个牌位上都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然后垂下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影,挡住眼中那抹讥诮之色。红杏出墙啊,他们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父亲一个,便直接给他定了罪,便直接把他吊死在了柴房里。 这样的人家,这样阴狠毒辣的人,为何上一世他们可以有如此美满的结局?而他,却直到死,才知道,他恨了半生的亲父,原来也不过是争宠败了,被人算计了而已。 乔暮阳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捏了起来,指甲刺得掌心生疼。他低着头,勾了勾唇,那笑容在阴寒的祠堂里,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看得瘆人。 边上的老头只觉一股阴风袭来,身上一寒,心想大公子不会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身体朝着大门挪了挪,以防出什么事的时候,可以快些逃命。 眼角余光注意到了老头的举动,乔暮阳顿觉心情都好了些。他仰起头,脸上的笑容异常明媚惑人,这一世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重生而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悄悄的打听那人的事,每当那人来府中,他便会躲在暗处悄悄观察她,她的一言一行,她做的每件事,从而分析她的性情,分析她的喜好。 他相信,只要给他机会留在她的身边,他一定会让她离不开自己。届时,哪怕他依旧地位卑微,哪怕他已万劫不复,只要能拖着乔家一起下地狱,就行了,足够了。 而他,已经跨出了第一步。一夜夫妻啊,以那人的为人,她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想到此,乔暮阳渐渐收了笑容,墨黑的眸中,闪过些许挣扎之色,那人......眉头紧紧一蹙,眼睛一闭,再次睁开时,又恢复到了一派宁和之态。 如今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顾晨会不会还存着打杀了他的念头。照理说,应该不会的,顾晨不会让他这样轻易死去的,他应该更喜欢自己像条狗一样被他儿子压榨欺凌着才会满意的。 乔暮阳如此一想,心里又轻松了些。 至于这跪祠堂的惩罚,对乔暮阳来说,实在不痛不痒。 说来也奇怪,当年他求着顾晨别把他嫁给那个老太婆做续弦,也是被他罚着跪了三天三夜。那时候正是隆冬,他一双腿差点废了,最后虽然能行走,却终是落下了病根,再不能起舞,不能疾走,天寒之时,便会酸痛难忍。可即便他像个废人一样,那个娶了他的老太婆,依旧没有弃了他,因为他这张脸啊,因为他是她所有玩物中最耐看的那一个。直到那老太婆死了,她那个惧内的女儿便把他赶了出来。那时候,他以为这地狱之行终于结束了,回到了乔家,却发现,真正的地狱,是乔家,是这个乔家啊! 乔暮阳以为,过了这么久了,他应该敢于面对那些如噩梦一般的不堪记忆了,却原来他依旧怕得瑟瑟发抖,身体里的血,好像从身子里流光了似的彻骨寒冷。 脑海里,是那些被人逼着与男子媾和的不堪画面,好多人,还有畜生......“啊......”乔暮阳忽然捧着脑袋,痛苦万分的低吼,他跪在地上,背脊躬了起来,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青黑玉地面上,“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一遍遍如咒语般低声念叨着...... 门口的老头见乔暮阳神神叨叨的,不禁又往外头挪了挪,离他远些,越看越像鬼上身啊。 “把他给我捆起来!” 突来的暴喝,让乔暮阳涣散的眼神顿时变得清明起来。 虽然,这声音十足的不怀好意,虽然已经有人粗鲁地用麻绳把他双手反绑捆了个结实,可他还是感谢那个声音,把他从那可怕的噩梦中拉回了当下。 “是父亲还有什么吩咐么?”冷静的看着一脸阴沉的中年男人,顾晨的心腹刘家的。 刘家的哼了哼,连话都懒得回他,直接看着旁边的小厮一眼,喝道“带走。”快步转身而去。 乔暮阳心下一凛,顾晨突然改主意了,现在就要处置了他? 怎么会...... 第4章 婚事 天色/欲明未明,夜幕中无星无月,仿佛连风都静止了。 乔家客院在一阵人仰马翻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乔品言终于停止了坐立难安,顾晨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自内走出一位面有疲态的中年男子。 男子一身玄色长袍,袍上无一丝杂色。腰间束着一条四指宽的白玉腰带,与他头上墨发间的白玉发冠一样,净白得异常纯粹。不难看出,这两件饰物乃是出自同一玉坑的极品羊脂白玉,万金难求。 男子清隽的脸上,铅华不染,如这白玉一般干净无瑕。岁月,在男子眼尾、唇角留下了些微的痕迹,对寻常男子来说最可怕的细纹,在这男子身上,却是彰显了一股威严之气,令人不得不对其产生一股莫名的敬意。男子身形修长,原本纤瘦的体型,因着一身黑袍,显得更加清瘦了些。眉宇间与顾元微有三四分相似,沉黑的眸中隐着一股锐气,毫不似普通的内宅男子。 此人,正是顾元微的父亲,顾家真正的掌权人沈墨。 沈墨见两位主人家还在门口,微微一愣之下,浅淡一笑。就是这一笑,仿佛暖阳融雪般,令人不由地徒增了一份亲近感,“劳两位操心了。” “沈哥哥这是哪儿的话,都怪我们照顾不周,令嫒才会......”顾晨熟稔地牵住沈墨的手,拿帕子蘸着眼角,一副心疼不已的模样。 “顾小姐没事就好,还说这些做什么。”乔品言轻喝了声。据说沈氏兄弟不但长相相似,连性情亦十分接近,如此便不难明白了皇贵君沈砚为何会圣宠不衰了,这样与众不同的男子,当真是世间难得了,若不是此人实在不是她能沾染的......忽觉身上如芒刺在背,回神,发现是沈墨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仿佛能洞察人心般。乔品言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转而对沈墨赔笑道,“未来亲家,借一步说话吧?”按理,沈墨不过是六品的安人,身为正五品临江府同知的她,不需这样低声下气,不过,沈墨身后有尊大佛,就不得不另当别论了。 沈墨留下心腹侍从书礼照顾病情安稳的顾元微,自己则带着另一个心腹侍从书艺,随着乔家夫妇出了客院,踏入了寒松苑。 沈墨眸中利芒一闪而逝,据探查过乔府的柳大说过,寒松苑是乔品言处理要务之处,一般是不随意让人踏足的。 看来,微儿的病发是另有隐情啊。 乔暮阳诧异自己居然会被人带来寒松苑,这里,是连乔品言最疼爱的乔暮轩都不得进来的地方,他们怎么会带他来这里? 带来这里,就说明,母亲要亲自处理他了。 乔暮阳心底不安,可事到如今,却只有静观其变了。母亲虽然不待见他,可至少比顾晨好些。 背脊被人重重一推,他一个踉跄摔进了门内,随之是哒的一声关门声。 感到有几道不善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乔暮阳抬起头来,只见母亲乔品言正端坐在上位,她的左手边第一位上,坐着一个神情淡漠的中年男子。 顾晨则坐在中年男子下手。 乔暮阳刚一抬头与沈墨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便惊慌地低下头。这人,他是认识的,他是顾元微的父亲,如今还是顾家的掌权人顾氏沈墨。 可这种时候,沈墨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母亲......乔暮阳细细一想,呼吸一窒,不会是那人出什么事情了吧......不,不会的,看沈墨神情淡漠,却没有悲伤之态,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乔暮阳抬眸看来的时候,沈墨也打量了乔暮阳。 沈墨不解地望向乔品言,“乔大人,这......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是令郎,乔大公子吧?”沈墨曾对江湖男儿出生的乔暮阳生父有些兴趣,当年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因此也对那时还是孩童的乔暮阳有些印象。 那低沉平白的问话,瞬间令屋里三人皆脸色涨红。 顾晨见乔品言摇了摇头,似不打算开这个口,便把乔暮阳的所作所为,简单的说了一遍。 “是乔某教子无方,让未来亲家看笑话了。”乔品言适时的把话头接了过去。 沈墨神情淡淡的,回头再次打量了乔暮阳一番,“定是微儿行止不当令人误会了什么......” 顾晨正欲说话,沈墨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却是回头对乔品言道,“出了这事,终是男儿家吃亏些。不过......” 沈墨故意拖长的语调令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生怕他因顾元微之事,迁怒起来。却见他倏尔一笑,“昔有魅生、俊英一对兄弟追随高祖皇帝驰骋沙场,建立大锦,相伴一生。今有乔氏兄弟同入我顾家门,也算得上是美事一桩,两位以为呢?” 乔品言见沈墨不但毫无怒色,还一脸喜悦的样子,顿时舒了口气。 乔暮阳一脸惊异,不敢相信自己所闻,又忍不住庆幸,眼中有掩不住的喜色,嘴角都不由地扬了起来,好在此时他正低垂着头,倒没被沈墨看出什么。 表情最为复杂的当属顾晨,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他原想,顾元微被这小贱人害得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爱女如命的沈墨必然会好好发作一通,可他听着话里的意思,难道是让两人同时进门,是为平夫相待么?这怎么可以!这让他的宝贝儿子情何以堪啊。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此时,却是说什么都不合适的,他十多年来经营的“贤良淑德”怎么可以在今日暴露? 手被人轻轻捏了捏,顾晨抬头,迎上沈墨的目光,见他正笑得意味深长,笑意却不达眼底,只听他继续说道,“四公子自然是正夫,至于聘礼再多加五成,大公子便只能委屈为贵妾,聘礼为四公子的一半,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顾晨最后一丝不甘,都在听到聘礼二字时烟消云散了。好,自然是好的。轩儿原来的聘礼便已晃花了他的眼,如今不但加了五成,还有那贱人的那份,虽只有轩儿的一半,可那也是寻常官宦人家都给不起的聘礼啊。何况,刚刚沈墨那眼神,便是摆明了对这贱人心存了怒意,想来就算他从通房变成了贵妾,可没有沈墨撑腰,他不还是任由轩儿折磨? “未来亲家想得极是周道。”乔品言一句话,算是把这两个儿子的婚事一同定下了。 此时,也不是谈婚礼事宜的时候,沈墨见天色微亮,便决定先带了顾元微回府,隔日再遣人来商讨婚礼诸事。 顾晨热络的牵着沈墨一同出门。沈墨路过乔暮阳时脚步微顿,冷冽的视线在乔暮阳身上划过。 顾晨本就关注着沈墨,见他如此,心里不禁跟着一阵幸灾乐祸。沈墨其人,以男子之身,把顾府稳稳的按在大锦三大巨富之列,其手段可见一斑。小贱人被他怨恨,落在他的手里,甚是令人期待呢。 沈墨勾着唇,一脸冷意,在顾晨耳边缓缓说道,“让他‘好好’的待嫁吧。”两个好字,说得极轻极缓。 “沈哥哥放心。”顾晨心领神会。 第5章 父女 这一觉睡得太深太沉,这睡中的梦境,太真太杂还太长。 顾元微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珍珠白的纱帐。 微风拂来,纱帐轻轻晃动,斜里映照进来的橙黄光线,把这纱帐照耀地犹如真正的珍珠表面一般,泛着莹润柔和的光泽。 顾元微做了太久的商人,已经形成一种习惯,每当看到任何第一次见到的独特的东西,她都会浑然忘我的研究上好一阵子,分析这是什么做的,如何做的,分析自己是否能从中分一杯羹。 她把手伸出被子,想摸一摸纱帐进一步研究,伸至半空的手,徒然顿住,然后缓缓缩了回来。僵硬的脖子往床外侧微微一偏,只见那梦中圆脸大眼睛,名叫如珠的少年,正坐在桌边,手肘抵在桌面上,手掌撑着下巴,小鸡啄米似地打着瞌睡。 顾元微闭了闭眼,心情复杂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原来,不是梦啊,她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顾元微...... 庆幸的是,她承载了那个顾元微的记忆,更庆幸的是,这个顾元微,再不需要她绷紧了神经去奋斗、去拼搏,这顾家的财富,是她几辈子都挥霍不尽的。 轻轻的推门声,故意压低了声响的脚步声,和着衣物摩挲的沙沙沙声...... 顾元微咳了一声,在这静谧的房中显得尤其突兀。 如珠腾一下跳了起来,冲到床边,拨开纱帐,伸手在顾元微额头探了探,“谢天谢地,没烧了。小姐,您不知道,老爷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珠儿,聒噪什么!”一声低喝,顿时止住了如珠的话头。 如珠瘪了瘪嘴,却一句话不敢狡辩,乖乖的垂着头,往后一退,像柱子似的钉在了那儿。 出声喝止的,正是如珠如宝这对兄妹的父亲,顾府内宅的大管事爹爹,与沈墨一同长大的贴身侍从怀青。比沈墨大了两岁,二十岁时,由沈墨做主嫁给了顾恒的贴身随从安瑶,如今这对夫妻,一主内一主外,是沈墨的左膀右臂。 顾恒去后,顾家的生意安然无恙,纵然是沈墨运筹帷幄,也是多亏了两人忠心耿耿,为沈墨奔波的缘故。是以,这对夫妻在沈墨心目中,在整个顾府内,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也正因为此,沈墨才会不计较如珠如宝两人跳脱不担事的性子,让他们服侍顾元微,与其一同长大。 而此刻,怀青正亲自挑着帘子,恭敬的侧着身,让沈墨走进内室。 沈墨笑着,摇了摇头。 书艺即刻接过怀青手里的珠帘。 怀青便放了手,扶着沈墨,随着他一同向顾元微走来。 “父亲,青叔。”顾元微虚弱的唤了声,声音娇娇弱弱的,听得人一阵心疼。 “小姐,你可把主子吓坏了。”怀青拨开纱帐,挂在了赤金帐钩上。 沈墨坐到了床沿,举止轻柔的把顾元微伸在外头的手,塞回了被子里,这才伸手扶向顾元微的额头,笑意终于延伸至了眼底,“果真是退烧了,头疼么,喉咙疼么,渴么,饿么,要不先喝点血燕粥?” 话音刚落,一盏白玉鎏金碗便放进了沈墨手中,怀青笑着道,“主子,你问这么多,让小姐回哪句好?”说着,把顾元微的头扶起了些,让书礼给塞了个大厚软枕。 沈墨轻笑了声,“是啊,看我急的。”动作娴熟的舀了一勺燕窝粥,吹了吹递到顾元微唇边。 顾元微眼眶微微一红,那些属于曾经的顾元微的记忆中,这样的画面太多了。可毕竟不是她的亲身经历,这无微不至的父爱她看到了却不曾感受到,如今,真正的感受了,一瞬间令她温暖的想哭。 她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去世太久了,母亲一去,她与父亲便彻底决裂了,再也不曾感受过亲情之暖了。 “父亲......” “怎么了,不舒服么?”沈墨面色一紧,紧张的问着。 顾元微摇了摇头,“父亲,让你受累了。”原来在亲情面前,表示亲昵是这样简单。她是他的女儿啊,以后都是了,真好。 沈墨静静的笑了,憔悴的面容,泛青的眼底,仿佛在这一笑之下,统统消失了,容光焕发...... “原来我睡了那么久啊......”顾元微不禁感叹了句,可这五天五夜她也没闲着,脑子里一刻不停的出现各种画面。说来,这顾元微的记忆力实在好,三四岁的时候都能记得那么清楚,可把她累得...... 那真正的顾元微是在那日去了么?与那个乔大公子,那时候......想到此,顾元微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算什么,前任的风流韵事,她来买单么? “是啊小姐......”如珠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所以我也是五天五夜没好好休息呢,才会在这时候打瞌睡啊,还好小姐你出声吓醒了我,不然被爹爹看到......”如珠身子一抖,一脸恐慌。 等等,不对,她......她似乎喝醉了,然后做了场春梦......那男人...... 这一主一仆,一坐一躺,一人自说自话,一人兀自想着心事。 顾元微拍了拍脑袋,这个头脑的好记忆忽然在这时候失灵了。 “啊,小姐,你头又疼了么?”如珠自惊吓中醒神。 “我在想些事情,记不清了......” 这对主仆终于把话语衔接起来了。 “嗯,小姐,是不是想问我妹妹去哪儿了?”如珠觉得,顾元微没想起来的事情,大概就只有这件事了。平日里小姐就喜欢由妹妹伺候着,醒了这么久都问,定是一下子没想起来。 “哦,如宝呢?”顾元微随口一问,隐约那与她翻云覆雨的男人,头发很长很黑...... 如珠原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被爹爹打了十板子,起不来了,在家里躺着呢。” “嗯?为什么?”顾元微终于认真的望向如珠,见他眼里闪着泪光,一脸后怕的样子。 “我们陪着小姐去乔府,不但让小姐被那乔大公子设计了,还差点......爹爹说,五大板子已经是老爷开恩了。若是旁人,估计几条小命都不够的。”如珠说着揉了揉眼睛,眼神坚定,“小姐,妹妹让我跟你说,咱们以后会更用心的,再不会犯这样的错,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姐的。” 圆圆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看着可怜又可爱,顾元微差点就伸出手去揉揉那墨黑的小脑袋了,后来警觉想起,这世界里,男子反而是待在后宅的,这才作罢。微微含笑,柔声应道,“好。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也去吧。就让冬梅、冬雪进来伺候着。” 如珠点头,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的行礼,准备退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小姐?” “嗯?” “那日你寒着脸的样子真吓人,跟老爷一样的吓人,如珠与妹妹都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小姐,可吓人了。” 顾元微听着一怔,继而莞尔道,“你这话,被青叔听到了,可又是一顿板子,不过这回,想来如宝是没法子代你受了。” 如珠急忙回头,看身后没人,才扭头对顾元微吐了吐舌头,“小姐就是笑起来最好看。”然后一扭身,就跑了出去,珠帘都被他甩得噼啪作响。 顾元微渐渐隐去唇边的笑容,见冬梅、冬雪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翻了个身,面朝内侧,眼神迷离。 是啊,这个世界的顾元微,是善良的,是爱笑的,是柔弱的,她生而锦衣玉食,是父母的掌中宝,呵护备至,要什么便有人双手奉上,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操心...... 不像那个她,有个身家千万的父亲,却只知养着那个年轻女人和那女人一家子好吃懒做的亲戚,却让她与母亲,每日数着她那可怜的微薄的工资过日子。母亲去后,她便卖了她与母亲名下唯一的一栋房子,拿着那笔钱,一脚踏进了商海。也许,她也算是幸运的,十五年时间,让她能与父亲比肩,就算她没有不择手段的去对付父亲的公司,想来也不用几年,她就能赶超他...... 只是,一场应酬下来,她不过是因为谈成了笔大生意,高兴了,多喝了几杯,怎么就......成了另一个顾元微? 顾元微的眼中渐渐有了焦距,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除了身体弱了些,其他都很好,很好...... 是人都愿意做一个温暖的人,让人亲近,让人喜欢。 没有人,愿意成为一个冰冷的人,永远的冷酷。哪怕有人跪在她的脚下,请求她的帮助,她也视而不见;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诅咒她不得好死,她也充耳不闻。 虽然,她曾经是那样的一个顾元微,好在,如今,她再也不需要是了。 顾元微又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后,沈墨才允许她下床走动,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去花园中散散步,晒晒太阳。但,沈墨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待太久,半个时辰是极限,因为顾元微的身子,实在是经不起秋风肆虐。 如宝能下床后,便立马回来顾元微身边伺候了,走路时依旧一瘸一拐的,但垫了软垫之后,坐也能坐了。 有这个对珠宝兄妹盯着,顾元微的放风时间是绝对不会超时的。 沈墨与怀青都很欣慰,如珠如宝兄妹经此事后,能有这番长进。 第6章 传言 顾元微这一养病,便直接养到了秋末,吃穿用度皆是精细到了极致。 她曾经活了三十多年,除了少时不知愁滋味,后来就再也没有过如此没心没肺,省心省力的日子,一个多月下来,人都丰润了不少。 经过府内供养的三位“神医”拍胸脯保证下,沈墨终于放心的解了顾元微的“禁足令”。 当日午后,顾元微午睡醒来,如珠便拿了厚厚一叠拜帖过来。 “小姐,这些是您养病的时候,递过拜帖来的,老爷当时都给您回了的。老爷说,您现在身子好了,金秋宴该开了,把这些小姐都请上作为答谢。” 顾元微一听到“老爷说”三个字,眉梢微微一动,不咸不淡的应了声,接过拜帖,一张张翻看起来。 拜帖都是清一色的红色,只是这红色在色泽上略有不同,有些暗沉,有些鲜亮,跟拜帖纸张的材质有关,越是材质好的,染色越是讲究。其中红得最正的,纸张最是细腻厚挺的,便是一张金字拜帖。金字左上角,是一个墨色的指甲盖大小的图徽,那是独属于临江百年氏族夏侯氏的家族图徽。 同样的拜帖,不同日期,足有六张之多。 夏侯流云......顾元微指尖在那张扬肆意仿佛要如云飘散的“云”字上一划,轻轻笑了起来。 “小姐,看拜帖您都能看这么开心?”如珠伸过脑袋,在夏侯流云的拜帖上看了又看,跟往日的一样,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如宝眼露鄙夷的瞟了眼如珠,“咱们小姐向来与夏侯小姐走得最近,看到夏侯小姐的拜帖,当然是高兴的了,小姐,我说得对不?” “取我的帖子过来。” “是。”如珠笑眯眯的哼哼着回了如宝一个白眼,似在说,看小姐没有应哦。 顾元微在自家中规中矩的拜帖上写了两字,就搁下了笔,掂起那红纸嵌金箔的拜帖,反反复复看了又看。 “小姐怎么了?”如珠如宝见顾元微这样子,狐疑着问道。 顾元微思索了会儿,说道,“这都快秋末了,办金秋宴也不合适,干脆再晚几日,去梅园别院办赏梅宴吧。”说着手指在拜帖上扣了扣,“这拜帖都换了,按我要求的做,如宝,你仔细记好我的要求。”交代完后,又换了张拜帖,写了寥寥数语,让如宝送去夏侯府。 临江府百味楼三楼天字号雅间。 夏侯流云一进门,解下身上的宝石蓝薄绒披风,随手扔给她的贴身随从品香,直接冲到顾元微面前,便像打量什么稀奇物件似的,瞪着一双大大的杏眼,从头到脚,从脚到头,表情极是夸张的打量着。 顾元微挂着一抹随意的浅笑,“怎么,敏之姐,不认识小妹了?” 夏侯流云摇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啧啧有声,“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这下倒是弄得顾元微好奇起来,“敏之姐,不妨说出来,小妹给你解答?” 顾元微话音刚落,夏侯流云就拖着把椅子,紧挨着顾元微做了下来,倾着身子,在顾元微耳边轻声道,“我可听说,那乔家两位公子都是人间绝色,你......哈,真是艳福不浅呐......”说着,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盯着顾元微看了一阵子,才继续道,“往日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装的,姐姐我都不好意思带你去‘赏花品香’。往后你若再敢推脱,可别怪我不认你这妹妹了。” 夏侯流云,临江府纨绔女之首,这烟花巷简直就是她的第二个家。一度传出其母――夏侯家家主夏侯涵要与之断绝母女关系的传闻,最后是那位夏侯家的老祖宗死命拦着,才最终作罢。但,基本上,其母已经放弃了对夏侯流云的管教,任其胡作非为,只要不出人命都随她去。 顾元微含糊的笑了两声,“没想到我这婚事,都传开了?” “当然,传得可精彩了。诶,我们边吃边聊吧,我今日起晚了,我家老娘什么吃的都不让厨房给我做,快饿死我了。” 正欲给顾元微布菜的如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夏侯家主也真是的,夏侯小姐每日都给夏侯府省一顿早饭,夏侯家主也不赞扬赞扬您节省。” “多嘴,夏侯府是你可以非议的!”顾元微轻喝了一声,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如珠知错。” 如宝与品香、品茗都憋着笑,小脸涨得红彤彤的。 “笑吧,笑吧,等往后你家小姐日日流连芙蓉帐暖,看看谁比谁起得晚,哼。” 如珠顿时收了笑,不自在地瞟了眼顾元微,小脸红红的垂下眸。 顾元微亲自给夏侯流云斟酒,“都传我什么了?” 夏侯流云滋溜一声,把一小盅玉琼浆喝了个干净,末了还砸吧砸吧嘴,道了声“好酒”。说来也奇怪,明明就是这样粗鲁的举止,竟然生生被夏侯流云演绎成了随性风流。“想听?” “嗯。” 夏侯流云嘿嘿笑了声,勾了勾手指头,让顾元微侧耳过去。 顾元微还真的就听话的偏了头过来。 夏侯流云望着顾元微面若桃花的侧脸,细细的绒毛,侧透过来的光线,使得顾元微极尽优美的侧脸染上了一层柔柔的光晕。心道了声,当真如是,嘴上说道,“乔大公子爱慕诗仙顾大小姐风采,不能自拔,早已自荐了枕席。结果事情败露,如今,好好的嫡长子便只能入你顾府为妾。” 顾元微听后,脸色一暗,眸色冷沉,“谁说的?” 夏侯流云怔了怔,这样的顾元微她以前可是没有见过,“这可是如今花街柳巷内最热门的话题。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老实跟姐姐说一句,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一对兄弟是平夫倒也罢,可如今,那小的反而是正君,大公子是妾,这传言,谁听了都觉得可信。” “那日我喝了酒。” 一旁的如珠欲说话,被顾元微瞪了回去。 顾元微此言一出,夏侯流云便了然了。只见她爽朗地鼓掌大笑起来,“启年......哈哈哈,你当真了得,那乔大公子虽然近年在上流贵子圈中销声匿迹,可早些年,他的才名可不低。听说此人可素来高傲等很呢,你......哈哈哈好,好,不愧是我夏侯流云的妹子,如此名花,当折便折。” 两人吃吃喝喝聊了好一阵,夏侯流云直嚷着今晚要带顾元微出去见识见识。 奈何顾元微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夏侯流云便直得作罢,两人又点了茶点喝了会儿,商定了下次赏梅宴事情,这才分手告别。 顾元微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想事情。 “小姐就是心善,那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小姐还给他掩饰。”如珠愤愤不平的嘟囔着。 “哥!” “本来就是。” 顾元微想起那张削瘦又苍白的脸,猛然睁眼冷冷瞥向如珠。 如珠顿时脸色一白,呐呐地唤道,“小......小姐?” “知道我是小姐,便别再说那样的话。往后他进了府,就是半个主子,不该说的话,就咽肚子里去,听到了么?” 如珠被这样陌生的顾元微吓得说不出话来。 如宝急忙代替自己那笨蛋哥哥连声应下。 顾元微再次闭上了眼睛,习惯性地揉着眉心,一如曾经她为了接一单生意,彻夜苦思。她确实需要想一想,一个与她做了最亲密之事,却别有用心,又处境堪虑的美貌少年,她该把他置于什么位置?还有一个半大不小,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孩子,她又该如何相待? 她承载了“顾元微”的一切,可她,却不想按着本属于“顾元微”的人生轨迹走下去...... 第7章 兄弟 愉悦清亮的说笑声,在乔府嫡五小姐乔安荣的寄秋院内回荡着。 突来的一道粗哑轻喝,让那欢快得犹如喜鹊叽叽喳喳欢快鸣叫的声音,骤然停止。 乔荣安听得自家哥哥变声期的公鸭嗓,嬉笑着回头,却不想,迎接她的,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巴掌。 她保持着脑袋微微侧偏的姿势几息之后,才不可置信的捂着微麻的脸颊,扭回头怒瞪乔暮轩,“四哥,你打我?”其实,也不怎么痛的,可是,她从小到大被父亲顾晨宠溺惯了,从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乔暮轩呐呐的收回手,顿时有点慌了,“你......”可再一看乔荣安毫不知错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顿时又硬下了心肠,“安儿,你才十三岁,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还......你知不知道,那是家丑,你怎可如此宣扬出去?” 乔荣安最烦乔暮轩说教,明明也不过是比她大了一岁而已,凭什么教训她?“哼,他有什么说不得的,他都能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还怕我说么?” “安儿.......”乔暮轩顿时语塞,“不管怎么说......” “够了!”乔荣安梗着脖子吼了一声,“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他都能做这种事情,你还帮他?我这么做也是在帮你出气,你懂不懂?行了!”见乔暮轩又要开口,乔荣安急忙制止他,袖子一甩,就嚷嚷着让随从梦涟送客,“明日夫子要抽查功课,我得温书了。” 乔暮轩知道,对于这个向来无法无天的妹妹,他即使有心相劝,也是无能无力。让梦清放下他亲手做的糕点,无奈叹了口气,出了寄秋院。 “四公子,五小姐虽然不该去那种地方,可是她说得也没错。” 梦清扶着乔暮轩小心翼翼的劝说着,“四公子,毕竟您与五小姐才是嫡亲的兄妹,您不该为了......伤了五小姐的心。” 乔暮轩蹙着柳烟细眉,莹白如玉的脸庞一脸愁思,令人见之不忍。“梦清连你也这么说?”他今日只打算送点糕点给两个妹妹便回去,是以就带了梦清一人。他们走的路很僻静,何况,乔府历来由顾晨当家,也不怕有什么话被下人听去嚼舌根。 梦清打量了眼乔暮轩,他是顾晨亲手□□了送来给乔暮轩做贴身随侍的,自然听命于顾晨的。老爷对大公子什么态度,他太清楚了。只是这个四公子却心善得仿佛不是老爷的亲儿子似的,老爷的手段,四公子是半点没学到。反观那大公子......还真是个豁得出去的主,这往后进了顾府...... 梦清暗暗叹了口气,觉得他与梦静真是任道而重远呢。“四公子,奴才知道您心善,总想着与大公子是亲兄弟,凡事都忍让着。可四公子,您觉得大公子也是这么想的么?他但凡有一丝顾念兄弟之情也不会......”见乔暮轩眉头皱得更紧了,似沉思般垂着眸,便恰到好处的停了下来,任其自己思量。 “去草木院吧。” 梦清嘴一张就想阻止,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去看看也好,老爷一早把如今传得满临江府街知巷闻的丑事,让晓凡透露给了大公子,他也好奇,大公子知道了这事,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草木院是整个乔府最西边的一座小院,紧挨着的便是下人院了。 那院子就如这院名一样,只有不知名的野草与稀稀拉拉几棵灌木矮树,与一棵看着像是垂暮老者的枯枝梧桐,年久失修的陋屋,连下人们住的地方都比这儿好些。 梦清拍了拍紧闭的院门,隔了好一会儿,掉漆严重的院门才由内缓缓打开。 乔暮阳身着一身洗得褪色的青衫,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站在半开的门后。当他看清来人后,半垂的眸才抬了抬,面无表情的望向乔暮轩,“有事?” 这哪有半分官家公子的得体之态,倒像是那些个专门晚间迎客的贱籍人,梦清垂着头,心里鄙夷不已。 “大哥你......”乔暮轩看着月余不见,削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乔暮阳,心下内疚不已,“你让我进去与你说说话吧。”说着欲上前踏入院内。 可乔暮阳却柱子似的杵在半开的门后,双手撑在门扉上,不让半分。“有话在此说一样。”他不怕顾晨,是打是骂,他都受得住。可是眼前这少年,如冰雪般纯净的样子,令他感到害怕。面对着他,他会觉得自己是如此丑陋不堪,会让他被仇恨包裹着变得漆黑的心隐隐的动摇。但是他不能啊,走了那一步之后,他便没有回头路了。他只有让自己狠,更狠......才能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大公子,四公子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梦清,住口!” 乔暮阳视线在梦清脸上一绕,讥诮地勾了勾唇,削尖的下巴微抬,露出一脸高傲孤清之态,一双幽深得望不到底的眸子,直直地望进乔暮轩眸中,“看我?这下看完了吧?满意么?” 乔暮阳每问一句,乔暮轩脸色就白上一分。 乔暮阳蓦然一笑,漆黑的眼眸如黑曜石般光华夺目,“梦清,快扶好你家四公子,小心他晕了,到时候再有人到父亲母亲那告我一状,那我就真是不好了。” “大哥......”乔暮轩痛心疾首地晃了晃身子,梦清急忙扶住他,“你我是兄弟,我们好好的不行么?” “好好的?”乔暮阳哼了声,“好哇,那你去告诉父亲母亲,你不嫁,让我嫁,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我乔暮阳爱慕顾大小姐,早已自荐了枕席,我看你就成全我好了,如何?” “大公子,你怎可说这样的话?” 乔暮阳笑容一收,一声冷喝,“住嘴!我与你主子说话,你有说话的份么?”继而对着乔暮轩继续道,“看来你不愿意,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话音刚落,便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梦清顿时红着眼眶望着乔暮轩。 乔暮轩咬着唇,对着那破败的门怔怔然出神,许久之后才缓缓收紧扶在梦清腕上的手,“回吧。”大哥的眸子,真是极漂亮啊,即使带着这么深沉的恨意,还是如此的炫目迷人。恨呐......也许,他以为的那些秘密,大哥其实早就知道了? 是他天真了,父亲夺走了大哥至亲之人的三条性命,他夺走了本应属于大哥的一世荣华,他与大哥...... 呵,他怎能妄想,他与大哥能因着那一半的相同血液,而摈弃前嫌,好好的共侍一妻? 送走了乔暮轩,乔暮阳弯腰捡起地上的剪子,站在需待修剪的灌木枯枝边上,愣愣的走了神。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因为顾晨生下乔暮轩不久,又怀上了,是以暮轩便养在了他亲父身边。 那时候他已经四岁了,虽然很多记忆模糊了,但是,他总还能记得那时候他是如此讨厌这个襁褓中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夺走了属于他亲父的一切。 可父亲总是说,能成为至亲兄弟,那就是至深的缘分,阳儿是父亲的骄傲,心中不该有沟壑,要有容人之量。老天会看着的,他只会给好人回以好报。 后来暮轩长大了些,可依旧是小小的,瓷娃娃一般漂亮可爱,眼睛是透亮的褐色琉璃,忽闪忽闪的,让人又爱又怜,他无数次的想着,若是他父亲生的亲弟弟该多好。小暮轩时常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奶声奶气的叫着“哥哥哥哥”。每次小暮轩天真的仰着头,那么认真的问他,哥哥为什么讨厌轩儿的时候,他总是想哭...... 寒风拂来,乔暮阳冷得打了个颤,他急忙仰起头,捂着眼睛。待眼里干涩了,才睁开眼睛,透过指缝,看到的是冬日刺目的光芒。没有七月流火的炽热,却还是如此刺目,像那个人,让他连仰望她都需要勇气...... “公子,您这几日身子不好,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站在外头。是不是四公子又来了?”晓凡对于乔暮轩是没什么好感的,总觉得他老是一副“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不理不睬”的委屈模样?真是可笑了,他要真对公子好,只要他能开口求老爷几句,以老爷对他的宠爱,大公子也不至于凄苦到这般地步。 肩膀微微一沉,一件大氅披上了他的肩头。乔暮阳放下手,淡淡的,笑看着出门回来的晓凡。见晓凡神情恹恹的,不问他都知道,这月他的月例恐怕又没了。“没了就算了,我写了几幅字,你有机会出门,给我带出去卖了。年底了,你再去买些空白的春联,我写了字,再拿出去卖钱。虽然微薄,总能把这个冬天过完,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 晓凡绞着手指头,期期艾艾的说道,“可是公子,老爷吩咐了,要我盯紧了你,怕你再生出......额......幺蛾子,最近不让奴才回家去了。” 乔暮阳微顿之后笑哼了声,“他不让我好过,那就让所有人都陪着我不好过。”说着把剪子递给晓凡,拢了拢肩上的大氅,仰起头,眯起眼睛,面对着当空骄阳,“顾大小姐的赏梅宴定在几时,打听到了么?” “打听到了,就在五日之后的顾家别院梅园。可公子,如今有这样的传言,您又是待嫁之身,怎能再......” “脸面?名声?我还有这东西么?”乔暮阳嗓音飘忽地问着,也不需谁来回答,唇畔微勾起浅浅的弧度,沉黑的眼眸冷冽得没有温度。 第8章 再遇 顾晨妆容精致的面上,扬着一抹讥诮的笑容,如毒蛇般阴毒的视线,直盯到乔暮阳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缓缓收了回来。蓄着长甲的指尖,滑过手炉银丝缠花处,“就......明日午后吧,送他去。” 刘家的早已让其他随侍都退了下去,待走在最后的侍从关上门,才小心翼翼的弓着身子,问道,“主子是想......” 顾晨回眸看向刘家的,笑容如罂粟绽放,勾了勾手指,示意刘家的靠近些。 从临江府城东门出去后,是一条宽阔的东南向的官道,然后在三里多后分了两条道。一条向东,途径临江府东郊三座名园顾府的梅园,夏侯府的浅云居,以及举国闻名的调香大师柳昭的梨花春雨园。一条往西南方,经过一条盘山小路之后,是从临江府过往东丹府、龙口府两大海港城市的陆路交通要道。 夕阳垂暮,临江府城外的来晚旅人已经极少。 守城的士兵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准备看着点,关门、换岗。 就在这时候,一架由两匹赤兔宝马拉着,车门上挂着七彩琉璃灯的华贵马车,不急不缓地向着东城门驶了过来。其后紧随着两辆青棚马车,再后跟着四个骑着上等好马,劲装打扮,腰侧挂着佩剑的女子。 如此一瞧,守城的士兵便知,定是哪家贵女公子要出门,依例拦下了马车,做一番简单的询问。 四个骑马女子中的一人,打马上前,翻身下马。女子年约三四十,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她对着士兵抱了抱拳,态度谦和,然后越过士兵,径直走向正在与人谈事的东门守卫队长陈队长身后,抱拳道,“陈队长。” “咦,张总教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陈队长说着,视线在那三辆被她的手下拦下的马车上打了个转。 张总教头从腰间抹了个荷包递给陈队长,“车内是我家小主人,正要赶去梅园别院。后面的是家仆内眷,陈队长看......” 陈队长掂了掂沉甸甸的的荷包,笑着道,“张总教头就是客气。”大手一挥便给放了行。 “最近似乎查得挺严,是出了什么事了?”在顾元微不多的出门记忆中,出城是不大会盘查的。 张泉露过马车听得顾元微的声音,便靠近车窗,跟着马车的速度行进,“听说今日临江府有多家富户进了贼。” “嗯。”顾元微应了声就靠回了软垫,心里想着,进贼嘛,不就是偷些金银财物,顾家钱多,不怕偷。 “小姐,赏梅宴要两日后呢,咱们何必今日这么赶地出门。”如宝嘟着嘴,表示着不满。 如珠“啪”的一下拍在了如宝脑门上,“小姐畏寒,提前过去泡泡温泉,你哪儿那么多话。” “小姐的屋子暖得跟夏天似的,我多动动都得出汗。”如宝揉揉脑袋,白了如珠一眼。 “那是你皮糙肉厚,怎能把小姐与你相提并论。” “喂,安如珠,什么叫皮糙肉厚,哪儿糙,哪儿厚了?”如宝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挽着袖子把又白又壮的手臂伸到如珠眼皮底下。 顾元微今日心情尤其得好,沈墨不知为何,突然说要给她一间制香铺子打理,这实在是让她惊喜不已。虽说调香她不会,但是她鼻子灵敏,对香味有种独特的敏感度,只要找到会调香的人,她相信,在她的调整下,就算做不出柳大师做出的极品香,但至少能做出不输于柳大师的凝香坊出的普通香。而只要把香制出来,她有的是法子让她的香坊出的香热卖。 本来近日她正着力于打磨两人的性子,这时候看他们做这种孩子气的争执,却也由着他们了。好不容易出趟门,她自己心里也是雀跃的。只是看两人拉拉扯扯快扭成一团了,不得不打起圆场,“好了,好了,都坐好了,一会儿把你们颠下车去。” 如珠这时才惊觉,又被小姐看了笑话,羞赧地坐正了身子。 如宝则嘿嘿一笑,“小姐瞎说,姜大娘赶车可稳......啊――” 外头一片嘈杂声中,疾驰的马车忽然紧急刹住,如宝惊呼着,就往车门方向栽去。 顾元微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却不想这惯性太大,人没拉住,反而被如宝带着,一起摔了过去。好在车里垫着厚厚的长羊毛毯子,如宝脑袋磕在车地步,也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倒是顾元微人被带过去的时候是歪着的,背部直接撞到了马车车璧,发出砰地一声响,极是骇人。 如珠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惊呼着“小姐”,急忙扑过来扶起顾元微。 如宝也顾不得自己的后脑勺,一个劲的问,“小姐,小姐你怎么样?” 马车是紫檀木所制,车身异常坚固,顾元微被这一撞,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了震。多亏了她畏寒,身上的狐裘没有解下来,也亏了她撞的不是头,不然,可真是难说了。 顾元微稳了稳心神,摇着头道,“没事。”继而沉着脸,推开车门,正准备兴师问罪,可到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那衣衫染血,扑倒在马车前的人给惊了下。 “小姐,老奴有罪。”姜大娘心惊胆战地跪在顾元微面前,要是小姐有个什么事儿,别说她的命,她一家子的命也赔不起啊。 “怎么回事?”顾元微抬眸,往张泉带了一人策马追去的方向望了望。天色已暗,琉璃灯光照范围不大,只看得到马蹄扬起的粉尘。 留下来的两个护院中的一人,指了指趴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回道,“这人看似正被人追杀,突然从路侧冲了出来,逼停了马车,让小姐受惊了。” “何止受惊,小姐差点......” “如珠。”顾元微止住了如宝的话头,回首对着地上的人道,“马车撞到人了?” “不曾不曾。”姜大娘急忙回道。 “能被人追杀的,想也不是什么好人,撞了也便撞了。”如宝愤愤地揉着脑袋说道,“若为这种人,害了小姐,姜大娘,你怎担得起?” “是老奴糊涂,老奴糊涂。”说着便对着顾元微连连磕头,“小姐就恕了老奴这一回吧。” “算了,毕竟是条人命。”顾元微叹了口气,她这人是心肠不太好,可在她的观念中,始终还是人命关天,“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是。”护院应了一声,正欲弯腰把那人给翻个身,却忽然听得顾元微一声急喝,立刻终止了动作,回头望去,只见那一身雪白狐裘,面容清丽至极的女子,拨开了围在她身旁的人,独自疾步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让开,别动他。”声音急切而冷沉。 顾元微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那一眼中想起了乔暮阳,她只是在那人透过纷乱的发丝向她一眼望来的时候,扑捉到了他漆黑的眼眸,挣扎又绝望,似曾相识。 她挥退了护院,阻止了任何人靠近,停驻在那人的头前方,蹲下身子,雪白的狐裘铺在地上,像给那满是灰尘的地面铺了一层白净的雪。 她伸出一双骨节纤细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拨开那人杂乱覆在面上的黑发,露出了一双曾经惊艳过她的凤眸。那纤长的羽睫上染了尘,让那双原本如黑曜石般夺目的眸子变得黯淡,失了神采。微凉的指尖,忽然触到了一滴带着余温的液体。 “顾......” “瑾瑜,怎么是你!”顾元微突然的惊呼声,盖住了乔暮阳几不可闻的嗓音,划破了夜间小道上静谧得压抑的气氛。 乔暮阳黯淡无光的眼眸闪了闪。 顾元微说着话,一把扯下自己的狐裘,牢牢盖在乔暮阳身上。 一股温暖的气息,伴着淡淡冷香,瞬间包裹了乔暮阳,他沉到深渊中的心,仿佛突然遇到了一丝光亮,带来了一丝生气,可随之而来的,是令他难以承受的恐慌。此时此地此景,他什么也说不清了。 顾元微扶着木讷的乔暮阳坐了起来,给他扶了扶狐裘上的帽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混着泥土与血渍的下巴。“你这是怎么了,瑾瑜,不是说好了要来梅园的么,又跑去哪里闲晃了?被匪类盯上了也不自知。”顾元微一脸担忧,絮絮叨叨的念着,扶起乔暮阳,让他慢慢地向马车移动。 如珠如宝好奇地打量近在身前,全身都裹在狐裘内的人。瑾瑜?这人是谁啊?怎么都没印象呢? “如珠,你是男儿身,有你在旁,瑾瑜多有不便,你去后面的马车。” “是。” “如宝,你与我一同扶瑾瑜上车。” “是。” 乔暮阳听到此,身子僵了僵。 顾元微握住乔暮阳手臂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别的稍后再说。” 顾元微刚与如宝一同扶着乔暮阳上了马车,张泉便回来了。 “如何?”顾元微只吐了两个字,声音却是又沉又冷。 张泉看到车门边沾上的血迹,眼一垂,“是劫财的流匪,已杀。” “嗯。”顾元微应了声,转而对如宝说道,“瑾瑜看似伤得不轻,需要躺着,马车太小,你去后面坐。” 如宝有些迟疑地瞟了眼低着头,连下巴都看不清的人,“可是小姐,瑾瑜小姐需要清理下身子,奴才下去了,难道让小姐伺候着......” “哪儿那么多废话,快下去。” “是。”如宝始终不放心,倒了些水放好,这才磨磨蹭蹭的出了车厢。 马车继续前行,速度却明显低了下来,车轱辘转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混在啼嗒的马蹄声中,继续向梅园行进。 第9章 恻隐 寒风乍起。 寂静的夜间,忽忽的风声,犹如受了伤的野兽,在兀自呜咽。 顾元微裹着崭新的雪白狐裘,独自站在建有温泉的玉清轩外,走廊转角处的屋檐下,若有所思的望着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摇摆不定的紫竹。 “小姐。”如珠小心翼翼地关上玉清轩屋门,在门口穿上整齐放置在绵软的门垫上的鞋子,望向守在门口的如宝。 如宝抬了抬下巴,指着不远处的顾元微。 如珠走到顾元微身侧,轻轻的唤了一声,“小姐。” 顾元微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却不回头,只是淡静的问道,“需要大夫么?” 廊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左摇右晃的,照得顾元微的侧脸阴晴不定。 如珠记起顾元微告诉他“瑾瑜”就是乔暮阳,要他来伺候他沐浴上药时,交代的话,艰难的抿了抿唇,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看到的宣之于口。小姐对于这个乔大公子的上心程度,实在太出乎他们兄妹的意料了。 “说吧。” “是些轻微的擦伤,脚扭了,只是......只是......颈侧有......”如珠脸色涨红,虽然他年纪不大,可是毕竟从小伺候着顾元微的,他父亲也早早把该让他明白的事情于他说过,而乔暮阳颈侧的痕迹,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倒什么了。 “有什么?”顾元微忽然回转身,脸上带着令人看不真切的笑容。 如珠低着头,羞耻的不知该如何描述,却听到顾元微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轻微伤,扭了脚,这就是全部。”如珠诧异抬头,见顾元微笑得云淡风轻,脸色红云褪去,不解的唤了声,“小姐?” 顾元微轻轻一笑,柔软又略带沙哑的嗓音,有种说不出的韵味,“瑾瑜一介纤弱学女,倒是有勇士之勇,能杀了一匪,从其手中逃脱,是我等学女的骄傲。” 如珠平日虽然缺心眼,却也不至于多么蠢笨,顾元微都说到这般了,他自然也是明白了顾元微要把乔暮阳维护到何种地步,脸色微泛白,低头屈膝应道,“如珠明白了,小姐放心。” “嗯。都穿戴整齐了么?” “是的。” 顾元微得到肯定的回答,这才举步往玉清轩门口走去。 如珠顿了顿,追了上去,“小姐,乔......瑾瑜小姐伤势不重,可模样呆呆的,恐怕是受惊不小,小姐还是先让瑾瑜小姐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看他吧。” “这样么......”顾元微止步,望了眼漆黑的天幕,“你去命人备些酒菜,就说本小姐要给瑾瑜压惊,备好后让如宝送进来就行。另再备一席,让人送去给张总教头。忙完后,你便先去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 “是。” 梅园是当世建造大师傅明月的杰作,因地适宜,把梅园的优势所在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虽然梅园占地极广,却只建了三座主建筑。一是建于占地大半个梅园的梅林中,用于赏梅宴客的楼宇——暗香浮动。每年大雪之后,一片白茫,这红粉白相间的梅林,便成了整个临江府最动人夺目的所在。奈何,能有幸一赏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二是主院墨渊堂,顾恒亲题的匾,以其夫之名命之,可见两人是何等的伉俪情深。 前两座建筑倒是时常被人称道,虽能眼见的人并不多,可不及最后一座玉清轩藏得深。 相比较墨渊堂的端庄,暗香浮动的雅致,隐在梅园最深处的玉清轩从外头看着,就只给人以小巧精致之感,三面围种着紫竹,即使冬日里,处处萧瑟,这里始终带着一片绿意,隐有自成一方天地之感。 玉清轩统共就一间主室,连着一左一右两间侧室。主室为前后两进,前为厅,后为卧室。左厢房是间简单的书房,备有卧榻,也可供主人家亲近的贴身服侍之人休憩之用。右侧间则是间净房,一架八扇山川水墨屏隔着,前为更衣处,后则是一眼温泉,三面墙上,各开了四扇窗子,不同于普通人家纱锦糊窗,这里的每一扇窗子,都是用七彩磨砂琉璃嵌成。一小块的七彩琉璃,足以让一家五口锦衣玉食一生,奢华程度可见一斑。若是白日,阳光透过七彩琉璃映透进来,照耀在氤氲的水汽上,直让人有种恍若仙境之感。 而玉清轩真正独特之处,却不是这些一眼便能看出价值不菲的俗物,而是在于冬天生温的木质地面。除了净房地面铺的是汉白玉,其他各处都是铺着幽香徐徐的檀香木。玉清轩建于温泉水脉之上,特殊处理的檀香木,虽然长年被水汽蒸腾,却不会腐烂,始终散发着淡淡幽香,结合此时的工艺水平,堪称神乎其技。 顾元微脚踩在门垫上驻足,如宝蹲下身子,给她褪下精致的酒红色羊皮靴,然后为顾元微推开门,又躬身退到了门边当门神。 “今夜风大,一会儿让如珠给你拿件灰鼠毛裘,再备个手炉,别冻着了。” “谢小姐。”如宝恭敬的应着,见顾元微走了进去,伸手把门给关住了,这才轻轻舒了口气。想到今日顾元微在告知“瑾瑜小姐”实际上是乔暮阳时,说得那些话,她到如今还是心有余悸。她知道,与她有同感的,还有她的双胞胎哥哥。两人伺候了小姐这么多年,却忽然发现,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小姐。 小姐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们,她要用的人,心里只能有一个主子,她不希望她的身边永远有一双他人的眼睛。可光这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多么可怕,也着实让人不解。小姐与老爷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可两人也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情,他们只能默默的做决定,连母亲父亲都不能透露半字,不然,恐怕小姐便再不会把他们当自己人了。几乎同时的,两人一致跪下,异口同声地道了一声“主子”。与以往任何一次称呼不同,这一声“主子”包涵了太多深意。然后,他们抬头时才发现,小姐那双带笑的眸子,终于笑得真切了。 顾元微浸淫商场多年,打过交道的人,囊括了各个生活阶层,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说是炉火纯青。今日给这对兄妹的这剂强行针是猛烈了点。可是,当她在马车里意识到,乔暮阳所经历之事时,不得不提前把自己与两个贴身侍从交了底。 乔暮阳这个少年,在顾元微心里是一个存在感十分微妙的人,她还需要时间来观察这个人,来考虑自己要把这个人置于何地,因此,在这之前,她必须按着这个世界的标准保护住他。不然,今日的这件事,足以让他永无翻身之日。即使这件事,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虽然像吞了苍蝇般难受,但总不至于要死要活。可这少年,是生活在男子清誉重于一切的大锦...... 顾元微静静的站在左厕间的门口,透过在昏黄的烛火下莹莹生辉的珠帘,望着正呆呆坐在卧榻上,面若死灰的乔暮阳。潮湿的黑发,彷如异常沉重般压在他身上,粘在他苍白的脸孔上,显得更加浓黑了些。 他似乎又瘦了些,她的四重锦衣穿在他的身上,依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如纸。 他对面桌案上透明的琉璃灯罩中,烛心噼啪爆了一下,令他整个人一颤,犹如惊弓之鸟。 顾元微有些于心不忍,正欲上前,听到如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酒菜送来了。” “送进来吧。” 玉清轩一般下人是不得进内的,是以,如宝一人拎着两个食盒目不斜视的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放置在正厅紫檀木雕花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好门。 顾元微看着如宝做完这些,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乔暮阳已经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他的眼眸真是黑啊,深不见底的黑。顾元微暗暗感叹,扬起一抹淡而暖的笑容,语气随意,仿佛他真是她口中的友人“瑾瑜”,“闹腾这么久,也饿了,我让人备了酒菜。吃饱了,也有力气想接下来的事情。” 乔暮阳木木的喃喃着,“接下来的事情......”他慢慢凝了焦距的黑色眼瞳,忽然变得异常晶亮,琉璃灯中的火焰映在他眼中,仿佛是自他眸中生出,有种要把自己一同燃尽的决绝。 他忽然站起身,向着顾元微冲了过来。 顾元微有些愣,她看出了他眼中那种自我毁灭的决绝,却有些看不懂他要做什么。她此时想的是,若他要在她眼前自尽,她大概会成全他。若他准备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为何要阻止他?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结束的方式。 能被前世的亲生父亲“评价”为冷血的人,顾元微向来有自知之明。 不过,顾元微想错了。 乔暮阳向她直冲而来,一把扣着她的手腕,就把她扯过珠帘,拉进了左厢房,重重的按在卧榻之上,最大的冲力让顾元微整个人歪了歪才坐正,“你......” 乔暮阳站在她身前,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盯得脸皮不算薄的顾元微生出了一抹不自在。 顾元微不知道乔暮阳想做什么,这个堪称绝色的少年,总是让她有些意外。只见他目不转睛的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双手一动,一把扯落宝蓝色锦缎束腰,双手拉着衣襟往两边一扯,衣衫半褪至肩下,露出莹如玉的胸膛,以及颈侧锁骨上几小块紫红的吻痕。 顾元微仰起头,视线从那瘦得隐见条条肋骨的胸膛,移到他决然又平静的眸中。 当顾元微以为就这样的时候,乔暮阳忽然上前一步,谦卑的跪到了她脚边,背脊却是直挺挺的,然后变成他仰着头,像膜拜最尊敬的神祇一般,仰望着她,“我只能如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杀了她,用我的发簪,从后背刺进她的心,然后她压在了我的身上,我身上的血,都是那个人的......那人的叫声,引起了等待着欲一同凌/辱我的人注意,是以,我纵身从山腰滚了下来,遇到了顾小姐的马车......是您救了我。” 乔暮阳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语调都没有起伏。可他眼里,却有隐不住的泪光,只是,这回他没有放任自己落下来,如今再如何动人的容颜都救不了他。他已经明白,他再也没有资格成为她的人,只是他不甘心......“暮阳知,自己再没有资格伺候小姐,但请小姐留下暮阳,暮阳愿终身为奴,报答小姐救命之恩。” 顾元微有种感觉,他虔诚的样子,仿佛真的把她看成了一个神,他的世界中,唯一的神。 但是人呐,求神拜佛的时候,总愿意竭尽所能的把自己能能奉献出来都祭献给神,只要神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是一旦目的达到......呵,谁知道呢。她也曾无数次的求神拜佛过,只求满天神佛能让她半生凄苦的妈妈多等等,等她能靠自己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最后......这唯一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你会什么?” 乔暮阳似没有想到顾元微此时此刻会问他这个,苍白的脸上,是诧异又激动的神情,“我幼时父亲教过我识文断字......”他说着似乎忽然意识到这回答不对,一顿之后再道,“我什么都能做,只求报答小姐之恩。” 顾元微忽然笑了,那笑容犹如黑暗、彻寒的深渊中,最温暖的一道光线,可她出口的话,却令乔暮阳绝望到再无法思考,“你觉得我身边,缺少这样的奴仆么?” 她的声音有些沉,微微沙哑,如一把无形的剑,直插他的心口,再无生还之机。 乔暮阳颓然跌坐在地,缓缓低下头,终于让眼里的泪落下,在原属于她的月白色裙摆上,晕成一个点。 天崩地裂,大概也不过如此。 重生一次,便落到这个结局? 他......呵...... 乔暮阳自嘲地勾了勾唇,可他却不怨顾元微,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设计她,在利用她。这世间,连生母都能置自己于不顾,他又怎能怨一个本与他无甚瓜葛的女子? 只是他恨呐,他始终把人想得良善了些,若他再防着顾晨些,若他再忍耐一些,再等一等......心口一点微凉,他再次落下的一滴泪,没有落到膝上,而是落到了她皓白的腕上,再沿着她纤细的腕滑下,形成一道晶莹剔透的水线。只见那完美若巧夺天工的手,四指微微蜷曲着,只食指微直,淡粉色如珍珠柔美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肌肤上,柔软微凉的触感,激起他一身颤栗。 她不知何时倾身在他耳畔,那如天籁的嗓音轻轻响起,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颈侧酥/酥/痒/痒的,“你说话总是不老实。我啊,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一颗心,你问问这,若有一日,我一无所有,你还会如此么?不要轻易许诺,终身这词,太沉重了。” 顾元微说着,帮乔暮阳把衣衫拉至肩上,拉着他一同站了起来,“好了,别闹腾了,我饿了,吃饭。” 乔暮阳木楞楞的,任由顾元微把他拉到桌边,任由她按着他坐下,给他手里塞入碗筷。 “不喝酒了,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顾元微是饿过了头,如今是越发娇贵了,以前做生意,一两顿不吃都没问题,如今不过是过了饭点,胃里就不舒服。 乔暮阳则是没反应过来,他不是没听懂顾元微说了什么,就是太明白了,反而让他更加不明白了。他满脑子都是今日种种,一幕幕的重复着,令他脑子发浑,食不知味。 顾元微与乔暮阳一同吃了饭,便准备走了,实在是还有个棘手问题要处理。 临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交代了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知道的人永远不会宣之于口,不知道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只有你自己认为没有发生过,它才是真正的没有发生过。人,永远骗不了自己,好好休息吧。我会安排人,送你回来因寺。” 顾元微扔下脸色难以言表的乔暮阳,径直走了出去。 出来后,望着依然漆黑的天幕,自嘲的晃了晃脑袋,这算什么?美色惑人么? 可不得不说,乔暮阳的所作所为,他坚毅隐忍、敢作敢为的性子,在这种男子娇弱不堪,期期艾艾的世界里,让她稀罕的紧。 既然如此,那就他吧。 第10章 善后 顾元微的到来,张泉心中有数。 只是令张泉想不到的是,顾元微会如孩童般懵懵然又殷殷期盼的望着她,问她,若她是她,若她倾心之人遇到今日之事,她会怎么做。 张泉不回答,因为这种加假设不会成立。 顾元微垂下眸,显得有些失望。不过立刻她又扬着笑容,从如宝手中拿走酒壶,亲自给张泉斟酒。 张泉受得坦然。 如宝倒有些看不过眼,被顾元微一眼警示,紧闭上了嘴。 “张姨,您为何留在顾家?” 顾元微称呼的变化,引得认真吃喝的张泉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母亲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效命十年,还她这份大恩。” “这十年,是张姨您自己提的吧?母亲不是那种挟恩求报之人。”顾元微这话说得很溜,犹如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挟恩求报”张泉听顾元微说这四个字时,眉头不由地皱了一下,然后马上松开。 顾元微却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笑眯眯的说道,“母亲已经去了,张姨需要报恩之人也随之消失。”言下之意,你怎么还在顾家留着呢?这是在报恩给谁?沈墨么?为什么不是母亲唯一血脉的她呢? 张泉毕竟是武人,尽管比一般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高手处事圆滑,可她终究是个武者,不擅人心,实在比不得顾元微这种修炼成精的。 顾元微寥寥数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说,却句句有攻心之效。 “张姨,天色不早了,元微就不打扰了,明日一早,还有劳您送他回來因寺。” 张泉点了点头,起身送顾元微出门。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她留在顾府固然是别有目的,但是顾恒对于她的好,令她总是有些心生愧疚。而沈墨的所为,她实在难以苟同。既然如此,倒不是帮这孩子一把吧。摇头轻叹道,“顾姐你这女儿,也不知她所言是无意还是......呵,若真是如此,青出于蓝呐......你该欣慰。”说着转身回屋,进了内室。望着一封还未封口的信思索了一阵,然后抽出其中的信笺引火烧了,又提笔写了另一封信,待墨迹干后,折好放入信封内,封口。 如宝伺候着顾元微洗漱,实在忍不住问了句,“小姐,你与张总教头说的话,奴才明明听得懂,却总也想不明白。” “不明白就好。” “啊?” “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顾元微并不打算回答如宝。 “哦。” 顾元微静静的躺在床上,回想起刚刚与张泉所谈,觉得没什么疏漏。 张泉与如珠如宝不同,她不能跟她来硬的,而且“顾元微”向来的温软性子,不能变化得太多,令人生疑。甚至今日之举,这么拆沈墨的台,她都必须找个借口,情之故。人嘛,一旦陷入情网,总会做些意外之举,应该可以解释她要她对沈墨阳奉阴违的缘故。 只是令顾元微意外的是,难道,沈墨真是挟恩强留了张泉?这倒是好事,张泉有武者常有的重情义的特点,若她能好好利用这点,让她唯自己所用,那就更好了。 顾元微不由露出了一抹浅笑,又忽然凝固。她对于乔暮阳的维护,必然会伤了沈墨的心。沈墨对她的好,她自然是铭记于心的。只是,沈墨习惯于支配顾元微的人生,“顾元微”也习惯于听从父命,可是她却是做不到。尤其是在终身伴侣这件事情上,她必须要有足够的主导权,这一点,她是绝不会让步的。 顾元微昨夜是宿在墨渊堂的,乔暮阳则宿在了玉清轩。 比之玉清轩的温暖如春,墨渊堂虽然也烧了地龙,可过于开阔的屋子,还是让畏寒的顾元微觉得不够暖和。穿戴整齐后,就抱着手炉不撒手了。 “瑾瑜起了么?”顾元微问正在为她梳头的如珠。 “回小姐,瑾瑜小姐半个时辰前就起了,如宝去伺候的,这时候如宝已经回来了,正在外间看着人摆早点。”如珠顿了顿道,“瑾瑜小姐也在外头候着。”这后半句话,就显得生硬了些。 除了如珠如宝,也就张泉知道“瑾瑜小姐”就是乔暮阳。 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滴水不漏,伺候身为“女性”的“瑾瑜小姐”梳洗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如宝身上。当然,实际上,如宝过去的时候,乔暮阳早已梳洗妥当,只等如宝送水来洗把脸就可。而如宝也就是站在离内室远远的门后,当着门神而已。 事到如今,如果两人还没有弄清楚乔暮阳在顾元微心里的地位,那才真是蠢笨如猪了。 顾元微从内室出来的时候,如宝还指挥着别院几个二等侍从摆着早点。一碟碟小巧精致的点心,把偌大的八人圆桌摆得满满当当的。 众人见到顾元微,立马停了手下动作,屈膝行礼,恭敬地唤道,“大小姐。” 正站在主位右下手第一个座椅边上愣神的乔暮阳,在这一声齐呼中猛然回神,下意识的就要行男子之礼。 顾元微疾步上前,一把扣住他袖下冰凉的手,语带关切的问道,“瑾瑜,休息得可还好?”说着,也不待乔暮阳回答,就转而对着如宝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吧,你们兄妹伺候着就行。” 如宝应声,待人把最后一碟早点放好,便让人统统退了下去。 顾元微松开乔暮阳从冰凉变得滚烫的手,轻轻笑道,“我字启年,瑾瑜唤我启年就好。” 乔暮阳低垂的头,总算抬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庞,染着一丝薄薄的红霞,瞬间为他憔悴的面容添了一丝明丽,“启年。” 简简单单的两字,在他舌间一绕,从唇齿间滑出,伴着一种被狠狠压抑着的情绪,竟让顾元微觉得说不出的动听。 呵......顾元微忽然笑出了声,“很好听。”然后自然而然地拉起他的手,一同坐了下来,“用膳吧。” 咕噜噜的车抽转动声,充斥在安静的氛围中。 乔暮阳时而垂眸看着手中泛着无边暖意的精致手炉,时而抬头望着有些暗沉的车厢内,对面人儿看不太清晰的脸庞,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晕影。 他闭了闭眼,回想着与她相遇的每一次。 最早,那时候父亲还在世,她也还年岁不大,只记得她长得异常漂亮可爱,见着谁都是笑嘻嘻的。让第一眼见到她的父亲以为她是个男孩儿。再想得细致些,却记不得了,仿佛是隔了一辈子的事情。 第二次再见她时,他已经从地狱走了一遭重生而来,满心的愤恨无处发泄。是她到来的消息,让他无处宣泄的仇恨,找到了最好的突破口。只要他能抢走她,乔家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没有了。顾晨将来的荣华富贵、一品诰命也没有了。 至于是不是会误伤了无辜的谁,他不在乎。 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灾难中,谁不是无辜的人? 他善良的父亲不是吗? 他两个未及成年的妹妹不是么?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 那一世,她明明许了暮轩为君后,明明为了暮轩差点废了整个后宫,最后虽然还是妥协了,可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不是么? 与冰清玉洁,与她有血缘之亲,从小青梅竹马的暮轩比,他又算得了什么?她的心里不会有他,他能依靠的只能是她的宠爱与怜惜。 是啊,她对他的好,只是她的仁心在作怪。她是个如此善良的人,见不得人间疾苦。 而他必须守好自己的心,仇恨,应是他唯一记得的东西。至于她要的心,不久的将来,有的是倾国倾城的男子,捧着一颗爱慕之心,跪在她脚下祈求垂怜,不缺他一个。 乔暮阳睁开眼睛,长睫遮掩下的黑眸,是道不尽的苍凉。他的指尖轻柔地摩挲着手炉上凸起的精致花纹,仿佛在勾勒她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小姐,來因寺到了。”车外想起随行,却跟着张泉骑马的如宝的声音。 终于到了啊。 乔暮阳暗暗吸了口气,藏起眼中的情绪,扬起一抹淡淡的,却明显是感激之意的笑容,把手炉递还给顾元微,顺手拿起搁在一旁的狐裘,披到她的肩头。 “启年,谢谢你。”乔暮阳终于想清楚了,决定了,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这一声“启年”叫得尤为顺口。“我会把你放在心上的,启年,一辈子。”这句话,乔暮阳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而顾元微是惊喜的,不期然的,听到了这样一句承诺。她笑着,从被如宝挑起的车帘透进来的光线跃然就她眸中,璀璨得令人晕眩。 乔暮阳即刻低下头,在顾元微眼中却像是羞赧。 顾元微“嗯”了一声,短短的一个字,都能听出其中的愉悦。 乔暮阳心颤了一下,终恢复平静。 第11章 入寺 那日被顾晨派来赶车送乔暮阳去来因寺的,是乔暮阳贴身侍从晓凡的母亲罗平。 晓凡的阳奉阴违早就被顾晨发现了,是以,顾晨打算以此解决掉敢不听命与他的罗家母子与乔暮阳。 当然了,顾晨的打算,这当事的三人都是不知道的。 之所以遭难的只有乔暮阳,是因为事发的时候,罗平见事情不对劲,虽觉得有些对不起乔暮阳,还是强拉着晓凡跑了,独自留下乔暮阳面对那些见色起意的匪徒。 母子两一路跑到了来因寺,罗平是个胆小怕事的,不管晓凡怎么说,她都不同意与晓凡回去找乔暮阳。何况就算回去找了,找到了又如何,落在那些匪徒手里,还能有个好么? 晓凡听了后,哭得眼睛都肿了,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天不亮,罗平就推醒了晓凡,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是绝不能再回乔家了,好在他们家也就他们母子相依为命,逃起来也方便。她让晓凡安静的待在来因寺,自己则回家拿点衣物,准备带着晓凡偷偷跑了。 晓凡很小就跟着乔暮阳了,乔暮阳待人和善,从不苛责下人,两人说不上情同兄弟,可到底是有些情分的。他心知,母亲的话也是对的,落入匪徒手里,公子的下场便只有死路一条。现在他能做的,也就是在佛前给公子念念往生咒,愿他来生不用再受这样的苦。 想到这他又悲从中来,在佛前哭得泣不成声。 乔暮阳让僧人带他来寻晓凡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晓凡哭倒在佛前的这一幕。 若说怨,自然是有的。 若不是遇到顾元微,他的下场,何止是一个“死”字可以道尽的? 可他到底也是明白的,这一切晓凡母子也不过是被他连累的。何况,自重生那一刻起,他对晓凡也只有利用罢了。 前世,救了罗平的是顾晨,于是,知恩图报的晓凡便背叛了他。这一世,他利用前世所知,救了罗平,于是晓凡为了报恩尽心尽力的为他办事。 算了,哪能算那么清楚......乔暮阳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蹲下身,挽住晓凡的手臂,“晓凡,别哭了,我没事。” 晓凡乍然听到乔暮阳的声音,僵硬地别过头。 只见乔暮阳半蹲在他身侧,神情祥和中带着淡淡笑意,一袭深紫色广袖长袍,身披雪白的狐裘,整个人像从画里面走出来似的。晓凡眨巴眨巴眼睛,忘记了哭,“公子,菩萨见你受的苦太多,让你成仙了吗?” 乔暮阳被晓凡问得一呆。 顾元微听着,却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也对,瑾瑜,我当时该给你起个字叫谪仙,要不给你换个?” 晓凡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人,一模一样的雪白狐裘,背光站在大殿门口,看着有点像......“顾......顾大小姐!” 指着顾元微惊呼着。 乔暮阳急忙扯下晓凡指着顾元微的手,“晓凡,不得无礼。” “公子,你没事,你真的没事?”晓凡被顾元微一惊之后,总算相信自己看到的不是“成了仙”的乔暮阳,一瞬间再次涕泪纵横,激动地扑到乔暮阳怀里,“公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我娘亲胆小,她不敢来找你,也不让我来找你,我......我没办法,对不起,公子......呜呜呜......” “好了,别哭了,我也没事。”乔暮阳轻拍着晓凡的背脊,安慰着他。 顾元微听着两人的对话,让她一直不解的事情也有了答案。生死攸关,背主逃命,这样的仆从,怎能保证他不会在下一次生死攸关的时候背弃于主? 顾元微讥诮地勾了勾唇,收了笑,灿亮的眸光从三月暖阳变成了腊月寒冬。“瑾瑜,不是要点长明灯么,走吧。” “嗯。”乔暮阳应了一声,再次拍了拍晓凡的背脊,“别哭了,顾小姐在,别失礼了,去梳洗下。” 来因寺只有一位老态龙钟的住持,与七八个小沙弥,屋舍破旧,打扫得倒算干净。 住持年纪大了,轻易也不见客。 一个小沙弥带着乔暮阳与顾元微去点长明灯。 顾元微让如宝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小沙弥脸上的笑容再也不是老成持重,眼睛睁得溜圆的,盯着顾元微闪闪发亮。让顾元微觉得,她好像是一只人形的大金元宝。 “小......” 顾元微刚开了口,小沙弥就一扭身,急吼吼地跑了出去。 顾元微抿了抿唇,转头对着正在专心点灯的乔暮阳道,“改日,换个寺庙,重新点次。” 乔暮阳笑着摇摇头,“这很好,很清静。别的寺庙,我也去不了。”顾晨不会让他去那些能轻易碰到贵人的寺庙。 顾元微凝着乔暮阳专心致志的侧脸,沉默了起来。他的处境,她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后爹可以把亲生母亲都变成后母。她清楚,十分的清楚。因为同病相怜,她对于他的困苦、他的不幸尤其能够理解,以至于,忽略了“顾元微”是被乔暮阳设计了的这件事。 两人并肩走着。 说是并肩,乔暮阳却自始至终都地落后了半步。 顾元微懂得,这是尊卑之别。只是......她不喜欢。她需要的,是能与她并肩而行、携手与共的人。她牵起他的手,他脚下微顿,最后还是顺从的,任她牵着,缩小了那半步的距离。 直到走到来因寺唯一的一座佛殿前,乔暮阳才把手抽了回去,“启年,这里到佛前了。” 乔暮阳等着顾元微抬步,率先跨进去,却见她久久没有动作。抬眸一瞧,只见她微仰着头,脸上透明的绒毛映着阳光,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看起来是如此神圣,仿佛随时就能飞升而去。她盯着佛像的眼神毫无虔诚之意,只是淡淡的,没有丝毫情绪的那种淡与漠。好像满天神佛都入不了她的眼,那一霎间,他觉得,比之殿中的佛像,她好像更像一座神,位于巅峰的那座神。 她不做声,他便虔诚的仰望着她,跟着她沉默。 “瑾瑜。”忽然,顾元微叫了他一声。 “嗯?” “我不信佛的,去求过他们,每一座神佛我都求过,可谁都没有应我,我便再也不信他们了。” 乔暮阳自以为懂得,他听说过,那年顾家主去世的时候,顾元微也重重的病了一场,不由自主地伸手拽住了她垂着的衣袖。 顾元微回眸,望进那双盈着忧虑的漆黑眸子里,渐渐笑了起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这话休要再说,休要再说。”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凝视。 两人一齐回头,只见一个白须长至腰间,满面红光的老和尚,眼神灼灼地盯着顾元微。 来因寺是和尚庙,出家人都是男人啊,可这属于大锦朝男人的矜持都哪里去了?一个两个都这么眼神闪亮的盯着她做什么?顾元微纳闷地皱着眉头,“心中有佛才能信佛,我心无佛,不信是自然,有何说不得?”谁说这的主持老态龙钟的,以她看,再活个几十年都是轻松的。 “大师。”乔暮阳倒是有礼地双手合十,行了礼。 谁知,大师眼神往他身上一瞟,顿时,眉头紧蹙,皱得额间褶子横生,口里喃喃道,“祸水,祸水啊......” 声音不大,倒正好让两人都听得个真切。 乔暮阳脸色一白,顾元微直接喊了声,“如宝。” “小姐?”站在远处的如宝立马奔了过来。 “去,把我刚刚捐的香油钱统统拿回来。” 如宝一愣,顾元微一眼瞪来,急忙应声,回身就往香油箱跑去。 老和尚顿时形如脱兔,急冲到如宝面前,死命拦住了她,伸着脖子对顾元微吼道,“这是何道理,捐了就是寺里的银钱了。”哪有半点高僧的形象可言。 这下,别说是顾元微了,乔暮阳都看不下去了,“大师......” “咳。”老和尚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了声,收回双臂,却还不忘给一边的小徒孙打眼色,让他去保护香油箱。 小沙弥立刻会意,冲到佛殿里,抱着香油箱跑了。 半人高,两人宽的实木箱子,就这么随着小沙弥消失在众人眼前。 老和尚见香油钱保住了,恢复到了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双手合十,作了揖,念了声佛号,“施主既然来了,不如求个签,老衲亲自给施主解签,指点迷津,如何?” 顾元微拢了拢狐裘,神态恬静,一番贵家女子风范,笑意莹然,“多谢大师,不必了。”她不信佛,更不信命。得之,为幸。失之,不过是说明力所不及,从头再来便是。 老和尚也不强求,转而对乔暮阳道,“这位男施主是要来借住的吧,老衲亲自为施主引路,这边请。” “师祖,师祖,游施主正急寻你。”一个小沙弥急匆匆地从佛殿后头的右边小路跑了过来,白净的脸,跑得通红。 老和尚顿时面色凝重,与之前的形象皆不同,匆忙道了声“怠慢”,便跟着小沙弥绕过佛殿,跑得无影无踪。 “这老和尚,当真是老当益壮。”顾元微不由地概叹了句,对着留在他们面前,同样一脸忧虑的小沙弥招了招手。 “两位施主,小僧带你们去客院吧。” 顾元微点了点头,众人便跟着小沙弥穿过佛殿左后方的月洞门,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进入了知客院。 第12章 情字 她问:“我回去后,你做什么?” 他答:“刚点了长明灯,要抄些经文化给父亲与两位妹妹。” 于是,她道:“那我给你研磨吧。” 她真的,解了狐裘,抬起皓腕,拈起小沙弥拿来的粗糙墨块,极有耐心地,一圈又一圈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烂熟于心的佛经,在乔暮阳每次抬笔沾墨的时候,都会出现断层。直到他,再次垂眸,重复一遍之前写成的经文,才能记起,接下来的文字。 古人常言道,以字识人。 乔暮阳的字,就如他的人一样,是让顾元微惊艳的。当然,这种惊艳,并非是这世界的其他女子所能欣赏得来的。 他的字,极有风骨,笔法苍劲有力,飘逸中带着坚毅不屈的骨骼。这字体,若是出自一女子之手,当被倍加推崇的,可这一旦出自像乔暮阳这样的后宅男子,那,能真心赞上一句的人,都是不多的。 这世界的社会规则,对于男子,实在苛刻。 可顾元微觉得,这没关系。她改变不了整个大锦朝对男子的束缚,可是她至少可以给他最广阔的空间,任其翱翔。遗憾的是,她现在能力不足,她需要时间筹谋,他也需要时间来适应她。 乔暮阳刚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纸上的石镇便被人轻轻推开,墨迹未干的纸便被人抽走了。 顾元微一脸惊叹地捧着这页纸,轻柔地吹了吹墨渍,转头对乔暮阳笑道,“瑾瑜,我真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般好。嗯,这样,反正你近日在寺中,不若为我抄一册金刚经,可好?” 她晶亮的眼眸,映着从窗口斜照进来的阳光,仿佛那春日里最温暖,亦最夺目的骄阳。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上翘的唇角,弯起了唇,温柔地道一声,“好。” 她的笑意更浓了些,“你这字练了多久,你如今不过二九年华,想来你练字肯定异常刻苦。不像我,这字实在拿不出手,敏之姐时常拿我这笔字笑话我,嗯......等你进了府,以后这需要用笔之处,都你代劳了。” 顾元微太过惊喜,他温润的笑容也着实让她欢喜,低头欣赏着手中的笔迹,絮絮叨叨说着话,却浑然未觉乔暮阳刚刚展颜的容颜,一派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这字他练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让他觉得,那时候的每一天,十二个时辰,好像成倍成倍的增长,怎么都过不完一样。 那时候他每次醒来都想着,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生在地狱中,便是死了不会多么可怕的。可是,他每次想到,自己是父亲留下的唯一血脉,他便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他不能死,他得为了父亲与妹妹们活下去...... 于是他便不停的写字,抄经文,几乎存世的每一部经文他都能倒背如流。只有在那个时候,他绝望悲鸣着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永远只得片刻的安宁...... “瑾瑜,瑾瑜!你怎么了?”顾元微总算发现了乔暮阳的异常,急忙走上前,推了推他。 是顾元微的呼喊声,让乔暮阳从那些犹如有无数双魔爪揪着他的苦痛回忆中挣脱了出来,他渐渐恢复焦急的黑瞳,凝在顾元微近在咫尺的面上,她的眉,她的眼,细微到她唇上极浅的纹路,被他以眼神轻轻的抚过,“启年?”他轻轻的叫了一声,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了什么似的。 “嗯,我在。你是哪里不舒服么?”顾元微伸手抚在他的额上,又碰了碰自己的,疑惑的道,“没什么异样,那是有什么别的地方不舒服么?我让如宝去找那个老和尚,看他那样,活了那么久,该是懂一些的。” 顾元微被她曾经世界的武侠小说荼毒不浅,总觉得像这种住持和尚,年纪又那么大,就算不是神医,也该懂点医术的。其实这事,还真是被顾元微瞎猫碰到死耗子,猜对了的。老和尚何止懂医术,简直是在世华佗。只是,这时候,顾元微还没把老和尚当回事,众人也都不知。 乔暮阳听着,却一把拉住了顾元微。 顾元微一愣,回头。 乔暮阳则急忙缩回了手,“我没事,真的。” “可你这样子......” “启年。”乔暮阳忽然异常郑重其事地凝望着她。 “嗯?”自从她夸了他的字,他的举动就变得有些怪异,可顾元微怎么想,都没觉得她说得话有什么问题。见乔暮阳这么郑重的样子,顾元微也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 “启年......”乔暮阳再次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抿了抿唇,似用足了力气才继续道,“我......我可以抱你一下吗?”说着便低下了头,再不改抬起来。 “啊?”顾元微实在没想到,他在那如此难以启齿的样子,结果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瑾瑜,你......你......”顾元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乔暮阳低着的脸,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 可顾元微笑着笑着便止住了,再回想之前她所说的话,想想面前这害羞到无地自容的少年他的处境,顾元微只觉心里一片柔软,又不免带着些闷痛。她向他靠近了些,双臂环住他的窄腰,轻轻一收,便把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给抹了去。 乔暮阳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然后放松了下来,同样展开双臂,抱住了顾元微。 两人身量差不多,如此拥着,脸颊轻轻的贴在一起,耳边是彼此轻柔的说话声。 “往后我是你的妻,自然是给你抱的。” 他唇上带着笑,声音亦是笑的,“启年,你怎能如此美好......”闭上眼,掩住道不尽的痛楚。如此美好,让他如何配得上她...... 顾元微却只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笑意,跟着轻轻笑了起来,难得的,带着俏皮的语气,“做你的妻,自然是要最好的。” “小姐,小姐,我打听到了。”如宝的大嗓门来得很不是时候。 乔暮阳如被刺似地推开了顾元微,引得顾元微脸色一沉。 “进来。”顾元微沉着脸,不搭理乔暮阳,兀自往边上扔着狐裘的椅子上一靠。 如宝浑然未觉,霹雳巴拉说个不停,“小姐,原来后山院子里住了一对年轻夫妻。半年多前来的,那女子听说病得极重,多亏了空空大师,哦,就是住持师傅妙手回春,这才吊着命。这对夫妻好像是慕名来寻空空大师的,也是怪的,真没看出来,这个老和尚还是个杏林高手。小姐,你说男人学医就不常见了,听说医术比宫里的御医还好呢,这太稀罕了......” 顾元微原来有些沉的脸,渐渐恢复了正常,还升起了一抹兴味,慕名而来?想沈墨为她这胎里带来的体弱之症寻遍名医,这老和尚的名头如此响亮,沈墨居然不知道?“那对夫妻是什么来历?” “这个......没人知道,就听说老和尚待他们极客气。听说那男人脸上有疤,凶神恶煞的,兴许那女人是个病秧子,娶不到正经夫郎,就娶了这么个凑合......” 顾元微没好气地瞟了如宝一样,如宝急忙识相地闭了嘴。 顾元微哼了哼道,“凑合?那女人至少病了半年多,这男子还对其不离不弃,你以为这是随便凑合能凑合出来的?” 如宝无辜被训,瘪瘪嘴道,“那......那一般谁会娶这么丑的男人。” 顾元微敲了下如宝垂着的脑袋,“容颜易老,唯情恒久,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那男子真是姓游么?”乔暮阳忽然出声,一脸惊诧不已的样子。 “没问出来,寺里的小和尚知道的也不多,既然是嫁人的,兴许是这女子姓游呢。”如宝回道。 顾元微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打发了如宝出去,准备午间斋饭。 乔暮阳捏着毛笔,神游天外。 顾元微也不催他,她让如宝去打听这对夫妻,主要是怕乔暮阳住在寺中有什么隐患,如此看来,倒应该没什么关系。 不过,看乔暮阳的样子,兴趣他知道这对夫妻是谁? 果不其然,乔暮阳想了阵,抬头对顾元微道,“也许,我知道他们是谁。” 第13章 宴客 确切的说,乔暮阳只猜到了那男子的身份。 那男子名游景,是西北方一个武学宗派掌门的独子。 乔暮阳知之不详,顾元微对江湖的理解,还在于儿时所看的那些武侠书上。 是以,这件事,对于顾元微来说,不过是不甚重要的一个小插曲。何况,乔暮阳郑重其事的要她不要同任何人提起,顾元微便只道让乔暮阳小心些,没事别和什么江湖中人牵扯。 乔暮阳自然是很听话的点着头,顾元微便放心的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中午用过斋饭之后,便赶回了梅园,临走特意多捐了一笔香油钱,示意让小沙弥转告空空大师,对乔暮阳多加照顾。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个看见钱就两眼放光的老和尚? 今日是赏梅之日。 因要宴客,顾元微起了个大早,让如珠完全按着她的意思打扮。用过早点,便匆匆去梅林深处的暗香浮动,楼上楼下都转了一圈。 她本有些担心,这赏梅宴定得早了些,怕梅花未放,美景打折。 可不想,因着近日天清气朗,暖阳普照,到今日,梅花已有半数盛开。 登上暗香浮动三楼,凭栏远目,只觉一片粉白艳红,相间盛放着,美不胜收。 寒风中夹着清冷的暗香,顾元微陶醉地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小姐,晨间霜寒未褪,您可仔细别冻着了。”如珠心惊胆战的提醒着,这要是把小姐冻病了,他回去可怎么过母亲父亲和老爷那关啊。 “嗯。”顾元微看着地平线上,太阳已露出一角,橙红暖融的光泽,把附近幽蓝毫无一丝杂色的天幕照亮了起来“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说着拢了拢狐裘,往屋内走,“让人把地龙烧起来吧,敏之姐定是来得早的。” “是。小姐,天色还早,您要不......还是回玉清轩?” “也好,你再去告诉齐管家一声,有客到了,让她直接把人引到暗香浮动便是。”玉清轩过于奢华,是不适合待客的,而墨渊堂毕竟她还未成家,算不得顾家真正的主事人,也不能待客。反正这些收到帖子的,都是与她甚是熟悉的,知道她向来体弱多病,礼节上亏待惯了的,不会与她计较。 “是。对了,如宝去哪儿了?奴才怎一大早就找不到她人?”如珠问这话的时候,有些忐忑,心想着,若真是如宝偷懒了,他得趁现在小姐心情好,先帮着求饶。 “她啊......”顾元微神秘地勾了勾唇,“我给她安排了事儿,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是。” 夏侯流云果然是来得极早。 顾元微回到玉清轩没多久,外头就响起夏侯流云的大嗓门,“顾元微,你这是什么破规矩,本小姐来了,你这里的小厮还把人拦着,不让进门?” 顾元微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如珠,快去把夏侯大小姐请进来,不然她脾气来了,真怕她把这小屋子给拆了。” 如珠憋着笑,正儿八经的应着,急忙出去迎夏侯流云进来。 “顾元微,你这个......额......”夏侯流云大步走了进来,正想破口大骂,一抬头迎上顾元微的视线,顿时双眼一亮,一抹惊艳闪过,话锋一转,“啧啧啧,你今日这是要艳压群芳么?咦,不对啊,你不是没请男客么?” “哎,夏侯小姐,你赶紧的劝劝我家小姐,今日这么多贵小姐过来,小姐穿得这么随便,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如珠终于发现找到说客了,赶紧怂恿着夏侯流云,把她拐到自己的战线上。 大锦朝是女子的天下,任何制度都体现着对女子的宽容。单从衣着服饰而言,男子只可穿袍,身份尊卑以袍服的材质与层数来区分。而女子则有裙、袍、短衣等多种样式。其中,裙是最为讲究的衣着,各种重要的场合,必须着以相应身份的裙装,如为官者上朝,族中祭祀等。 而顾元微此次,就是弃了裙装,而是穿了她养病期间亲自点了衣料绣纹让人做出来的长袍。袍比裙装式样简洁,顾元微为了徒方便,时常在府内穿着,因此她的袍服比一般贵家小姐多得多。 平日里,如珠自然没有意见,可今天临江府众多贵家小姐都会到场,小姐穿这样的长袍,算什么事儿。 “哦,我这是随便吗?”顾元微撑着琴案,端庄地站起身,双臂微展,下巴轻抬,端得是气势无双,笑眯眯地望着夏侯流云,“敏之姐,你觉得我穿得随便么?” 夏侯流云眼睛又亮了几分,一手摸着光洁如玉的下巴,一手抱在腰间,仔细地欣赏起美人来。 只见顾元微身着一袭湖水蓝长袍,那色泽又亮又纯,通身无杂色,彷如扯了一段净蓝的湖水裹在身上。 领口深蓝织锦封边,上以银线绣着细致的水波纹,在色泽依次为月白、净白、浅蓝三色里衣衣领衬托下,顾元微那纤长白皙、曲线优美的脖颈显得异常白皙动人。 再看腰间,是更深一些的靛青蓝束腰,外扣着一条白玉腰带,勾勒得纤腰细细...... 如果忽略那微微隆起的胸部,夏侯流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娘喂,你这是要做什么?引得我们姐妹们爱慕上你么?” 如珠听到夏侯流云这不着调的答复,明白要她说服自家小姐那是想也别想了。 顾元微听着则是桃花眼含情一挑,“哦,那也无妨的。只是本小姐,还是喜欢男儿。”说着便兀自咯咯咯笑了起来。 夏侯流云则更加豪迈地哈哈大笑,“哎呀,你要早点说啊,我也准备这么一身长袍,定要跟你比个高下。” “比什么比,满临江的公子们,都为了你肝肠寸断的,还需要比么?” 夏侯流云大咧咧的往边上卧榻上一坐,人就歪上头了,“哎,你这玉清轩就是舒服,要不是我昨日到浅云居夜深了,不敢来扰你,定要在你这赖上一晚。” “难怪敏之姐来这般早,昨日就到浅云居了?” “你这破身子我还不知道你么?没我帮你待客,难不成真让你这的别院管家给你代劳?” “哈哈,敏之姐,知我者,非你莫属。” “少跟我灌蜜。欸,我到了这么久,都没有茶水喝的?” 顾元微白了夏侯流云一眼,“一大清早,喝什么茶。”说着对如珠道,“去盛碗燕窝粥,再上些早点。你亲自去,挑些可口的上。” 如珠应声退下。 “知我者,启年也,我可不就是来蹭饭的么。” “蹭吧,让你蹭个够。” 夏侯流云见屋内就剩下两人,细声细语道,“你今日......” “有个大惊喜。” “说来听听。” “说不得。” 夏侯流云哼了哼,“那就别求我办事。”顾元微一支开如珠,她就知道有事要她办。 “哎呀,敏之姐,这惊喜事先说了,就没意思了。”见她扭着头不为所动,顾元微笑得贼兮兮的,“嗯,本还想弹首新曲子给敏之姐听,看来还是......” “行了行了。说吧,什么事。” 弦乐之好是夏侯流云的死穴,她虽爱美人,流连青楼倌管,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儿有最好的乐师。而她这人,性子豪迈,出手又大方,样貌更是极好的,是以招蜂引蝶那是不可避免的。 “你在今日午宴之时,把乔家两姐妹给灌醉了,要,不省人事那种,尤其是乔荣安。” 夏侯流云双眼瞪得老大,“啧,你让我灌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喝酒?” 顾元微淡定从容地坐了下来,“你是我姐妹吗?” “废话。” “我要娶顾家公子了,你不知道吗?” “满临江都知道啊,一娶还娶两个,艳福不浅哟......” 顾元微嘿嘿一笑,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这笑有多么不怀好意,“那你身为我的姐姐,见到我未来小姑子,跟他们畅快喝几杯,不是人之常情么?” “额......”夏侯流云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好吧,好吧,你这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顾元微笑容深邃,眼波流转间,眸色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沉,“敏之姐,今日包你不虚此行。” 第14章 惊喜 乔暮阳端详着手中的梅花信笺,上头的字,端方得令人失笑。只是,看清这信笺的内容后,他便笑不出来了。皱着眉头,问着正等待他回复的如宝,“顾小姐,还有别的交代吗?”乔暮阳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尴尬,即使在顾元微的贴身侍从面前还是以尊称称之。 如宝恭敬的弓着腰,“小姐说,全凭公子拿主意,不需要勉强公子。” “如宝姑娘,麻烦你稍后,容我想一想。” “公子随意。” 晓凡见如宝退出了屋子,急忙伸着脖子偷瞄乔暮阳捏在手里的信,看到那些四四方方的字,才记起来,自己根本不识字,“公子,顾小姐说什么了,看您这眉头皱得......还有啊,您说,这箱子里放得是什么?” 在晓凡好奇的注视下,乔暮阳拨开木箱子的锁扣,只听嗒地一声,锁扣弹了起来,他轻轻一揭,便开启了箱子。 晓凡不禁有些失望,瞧那箱子精致,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只是一套颜色淡静的袍子,不过当他瞄到箱子一角,眼睛又亮了起来,“公子,还有个小匣子。” “嗯。”乔暮阳应了一声,捧起那小匣子时,手背轻轻滑过那柔如棉滑如丝的袍子。他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动容之色,他不是晓凡,他曾经在那户人家里以色事人,衣料首饰具是上好,因此他一触便明白,这套看似不起眼的衣服,料子却是以金论尺的棉丝锦罗。他目光闪了闪,这套衣服是他的身份之下,所能穿着的极限。可这极限,却是平常的官家公子见都不曾有机会见识的。 乔暮阳盯着小匣子,却不急着打开,他轻轻摩挲小匣子上一枝寒梅独放的浮雕,含苞待放的梅花,栩栩如生,隐有暗香萦鼻。许久,他才打开匣子,一汪绿意乍然袭来...... 连没什么见识的晓凡,都哇地一声惊呼了起来。 乔暮阳指尖微颤,拈起彷如未曾被打磨过的碧玉簪。 这是碧玉簪吧? 乔暮阳对此都是不确定的,但是,没人会怀疑这簪子的价值。 那是一支没有任何雕饰的簪子,只一头细一头粗,借此来分辨簪头与簪尾。 两端皆被打磨地圆滑无比,拈在指下,只觉得滑腻如脂,沁凉如水。 乔暮阳两指正拈着簪尾,被簪子覆住的食指,竟能透过碧汪汪的簪体,看得一清二楚 晓凡趁着乔暮阳盯着簪子发愣的时候,偷偷用手指头轻轻触了一下,又闪电般缩了回去,雀跃的惊呼道,“公子,公子,这簪子太漂亮了。” 是啊,太漂亮了。不需雕琢修饰,便已美得摄人心魄。 “晓凡,替我更衣梳妆吧。” 为了这一袍一簪一枝寒梅,这一行,纵是刀山火海,他也是非去不可的。 其实,这些东西,对于富甲天下的顾家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可是她这份用心,他却是回不得的。 因他明白,女人对于男人的耐心向来是有限的,何况......何况是他这样的人? 乔暮阳紧紧握了下“碧玉簪”,似无力,似不舍地松开,亲自把这簪子插入发间。 佛门清净地,自然无镜可照,乔暮阳站起身,让晓凡最后仔仔细细给他检查一遍,看是否有什么疏漏。 晓凡看着脂粉不施,眼下还微有青影的乔暮阳有些忐忑,“公子,不着妆,当真没有关系么?” “不了。”乔暮阳语气淡淡,短暂的感动之后,令他的头脑更加冷静。 这些东西,他人眼中是宝,她的眼中也不过是平常物件。他对自己如是说。 晓凡给乔暮阳披上前日他穿回来的狐裘,那毛色如雪一样白,长密而柔软,颈间是一颗大得他从没有见过的白珍珠。晓凡给乔暮阳扣好珍珠扣,看着俊美出尘的自家公子,心里美滋滋的。 这狐裘与那日顾小姐披着的一模一样,可见顾小姐对自家公子何等得好!他仿佛已经能够预见,将来,跟着公子进入顾家,那日子会何等地富贵、幸福。捧着乔暮阳交代带上的手抄金刚经,小心翼翼地跟在乔暮阳身后出了门。 这一去,他恐怕连沈墨都得罪了,他的前路,更窄了。 如宝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她正犹豫着是不是敲门问问,门却开了。 她微微一愣之下,急忙躬身问候,然后垂着头说道,“小姐说,公子一人前去便可。” 晓凡本来觉得自己能跟着去好好见识一番,一听这话就极红了眼,委屈至极地看着乔暮阳。 乔暮阳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那你就在寺中等着吧。”说着,亲自接过晓凡手里的经书。 如宝丝毫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引着乔暮阳向寺外停车处而去。 “公子请上车。” 乔暮阳正欲弯腰钻进车内,眼见车内还坐着两名女子,抿了抿唇,压着心底的愤怒,转身问道,“这是何意?” 不待如宝回答,那车内的两“女子”就各自跪行了一步,“公子放心,奴虽着女子打扮,却是男儿身。” 乔暮阳哑然,对于自己刚才一念之间闪过的念头无比羞愧,他竟以为她在作践他,他......无言地点点头,钻进车内,把佛经交给其中一人,“是给顾小姐的。” 那男子应了一声,转身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精美的红漆雕花盒,珍而重之地放入其中。 令一人则动作体贴入微地为乔暮阳取下狐裘,伺候他安坐,便扬声道,“张总教头,如宝姑娘,可以起行了。” 乔暮阳听得这两声称呼,再次无言地抿紧了唇,她实在很好,很好...... “呵,没想到,此处还有贵人......”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突然出现在乔暮阳等人离开后的宁静中。 “阿弥陀佛......”空空大师苍老的声音,随之而来。 两人自佛殿右侧通向后山的小道上走来,远远的,一眼望见乔暮阳发间的那抹翠色,令人讶然之时,又不禁感慨。 年轻男子,便是那位与病妻隐在后山的游景,剑眉一挑,脸上那道四五寸长,从眉心斜到左脸颧骨的长疤,也随之一动,带出些许狰狞之色,“看来是我多心了,那家独女看中的人,拿出一支百年山参,实在不足道。” 空空大师点着头道,“自然,此人身子后天有亏,的确是需要调养的。” “游某对大师有愧,听闻那顾家老爷亦在遍寻名医,恐怕此后给大师带来不少麻烦......” 空空大师又念了声佛偈,却是自顾自晃着头道,边走边道,“天机玄妙,不可多思,不解,不解啊......” 游景本是来向送他山参的乔暮阳道谢的,这时,再次望向乔暮阳离去的方向,凝神思量了会儿,转身往后山而去。 -------------------------------------------------------------------- 顾元微此次一共发了二十张帖子,算上夏侯流云,共邀来了二十八位友人。 每位受邀之人皆如约而至,在环成一个圈的十四个桌案上分别入座。 这摆法有些新奇,与往日一般宴席的左右列排不同,十四个桌案首尾相连,没有明显的贵贱尊卑之分,让几位寒门学女尤是感激顾元微这份体贴入微的安排。 中间摆着四张大书桌,以口字型摆放,桌上备着空白的大幅纸张与笔墨砚台,想来是介时让学女们泼墨所用。 书桌相围的正中,则摆了一架古筝。是的,是古筝而非古琴。在大锦朝,女子们普遍认为古琴高雅悦心,适宜女子所用,而古筝则声亮清脆动人,适宜男子取悦女子而用。是以,这古筝,众人猜测,大约是女子们泼墨,由乐伶助兴所用。 算上乔家两位女儿,共来了十位临江地方官的小姐。 另有十二位是大锦朝萧、秦、林、王、佟五大世家大族在临江分支中的贵女。剩余的五位,虽则家境普通清贫,但,是临江学女中最为出色的几人,两年后科举入仕的可能性极高。 这二十八人,除了乔氏姐妹,皆是夏侯流云与萧家大小姐萧如晟共同创办的培心诗社中的成员。 后萧如晟入京为官后,诗社便主要由夏侯流云与萧五小姐萧如月主事。顾元微十三岁时,夏侯流云便引荐她入了诗社,其诗名也在那时开始享誉临江府。 当今女帝的嫡夫元君萧君后,正是出自萧家京城嫡枝。而众所周知,后宫之中,乃至皇位之争中,地位仅次于萧君后的沈氏皇贵君及其所出的九皇女金瑞霖,都将是萧君后所出的皇太女四皇女金瑞智最大的威胁。 是以,顾元微刚进入诗社后,有萧氏姐妹们的抵触,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可人实在架不住她这绵软如绵羊的性子,柔弱如男儿的身子,欺负她都让人感觉没意思,甚至有点丢人。加之其财大气粗,她一来,诗社便从普通的二进小院,变成了一座五进的豪门大宅,雕梁画栋,名园莲池,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小到诗社成员所用的笔墨纸砚,大到一溜两层楼书籍摆得满满当当的藏,全被她如不要钱似地无私奉送给了培心诗社,而且后续不断。 到如今,培心诗社是临江府,乃至京城都小有耳闻的诗社。 只不过,培心诗社收人极苛刻,非真才实学不收,是以诗社目前成员都只有五十多人,而今日出席的,都是诗社中的主要成员,亦是与顾元微相交稍多的学女。 至于今日列席的萧氏三姐妹,萧五小姐萧如月、萧八小姐萧如朗、萧九小姐萧如鹏,则是在得知其他四大世家小姐都将列席的情况下,才勉为其难的来的。 “真没意思......”萧氏姐妹中年纪最小的萧九小姐萧如鹏最先沉不住气,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银箸拨了拨面前的水晶虾仁,“书院难得放天假,就这么耽搁了。” 萧如鹏还在转音期的尖亮嗓子,在这范围不大的宴客厅内显得尤其突出。众人静了静,然后又自顾自地交谈起来。没人接话,似对这无歌舞丝竹的宴会,欣然接受了一般。 与她同案的秦可欣原执着筷子想夹这味道不错的虾仁,被她这么一拨,只能转而伸向边上的八宝蹄髈,入口即化的口感,令秦可欣舒服地眯了眯眼。 “吃货。”萧如鹏白了秦可欣一眼。 秦可欣圆润的脸上,狭长的小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真挺好吃的,你尝尝?” 萧如鹏正欲再堵她一句,感觉有人拉了下她的袖子,回头一瞪,随从正以眼神示意着萧五小姐所在。 萧如鹏见五姐要她闭嘴,只能乖乖低下头。 夏侯流云正忙着完成顾元微交代的任务,忙着灌两位乔家姐妹喝酒,边上的小姐们正在凑热闹,整个厅内,也就数她所在的角落最喧哗些。 乔家两位小姐,五小姐十三岁,八小姐十岁,年纪都不大,加之顾元微今日待客特意选了入口香甜后劲十足的梅花酿,两人被夏侯流云与附近起哄的女子们连灌了七八杯。八小姐乔荣慧早已趴在案上不醒人事,五小姐乔荣安还大着舌头嚷嚷着再喝再喝,又被夏侯流云灌了三杯,也趴下了。 两人便被自家随从加上顾府内的侍人一同架下去醒酒去了。 夏侯流云又笑眯眯的自饮了一杯,以庆贺任务完成,待会儿可以跟顾元微讨要谢礼了。 招呼着刚才一起起哄地人坐下喝酒,自己则向萧氏三姐妹所在走去。 “萧九小姐别急嘛,这有意思的事儿,也得酒足饭饱之后再上来不是?不然万一......万一太有意思了,让你忘记吃喝,把自己饿着了,可怎么好?” “就是就是。”秦可欣对今日的菜肴大为稀罕,满足的附和着。 众人则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一瞬间气氛又见融洽了些许。 只有萧如鹏不悦地哼了声,奈何又五姐看着她,她不敢发怒。 “顾小姐素来体弱,我等也是知道的。”萧五小姐萧如月不急不缓地说道,“不过这午宴过半,主人家还不出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萧如月隐带锐芒的眼神扫过几位临江官僚家中的小姐。 那几位小姐便纷纷附和着应道,确实确实。 “确实,是启年怠慢诸位姐妹了。” 一道清越带笑的嗓音,随着大开的门中涌进来的寒气,伴着隐隐梅花冷香,席卷而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那连绵不绝的梅林衬托下,两位裹着雪白狐裘的......额......美人,并肩立在门外。 啪——嗒——两声,不知是谁的酒杯没拿稳,亦不知是谁的银箸滑了手,失态至此。 两位美人同是不施铅华,因为美到了极致,反而模糊了性别。 其中一人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美艳的桃花眼,笑得半弯,直如那月牙儿般俏丽动人。简洁华贵的朝天髻,发尾自然地倾泻而下,犹如上等墨色丝绸,帖服在后背狐裘之上。一支点翠流苏簪子,在她转头望向身侧人时,流苏晃动,朦胧的翠蓝色光晕,打在她凝脂般白皙的脸上,美轮美奂。 众人隐约能从这双异常华丽的桃花眼,以及刚才那声“启年”的自称中分辨出,这人便是小半年未见、变化大得惊人的顾元微。 而另一人则他们完全没有见过的“小姐”,因为过于削瘦了些,脸颊微微凹陷,可那如黑曜石般沉黑的眼睛,如那永远最深沉神秘的夜空,令人沉醉不自知。只见“她”紧抿着唇,不假颜色,似乎是那梅林仙子,美得又冷又傲。发式简洁到了极致,墨发高束,发尾未盘上,而是任其自然垂下,透着一股爽利之气。一支碧汪汪剔透如水的极品碧玉簪,昭示着“她”绝不寻常的身份。 若非此宴席没有男宾出席,若非此人身后跟着的是两位气质不凡的女子侍从,他们实在很容易把“她”误认为男子。 两人并肩行入室内,那面生的“女子”似为了显示对主人家的尊重,还是让了半步。 顾元微先行解下狐裘,那湖水蓝长袍亮丽的色泽,与她发间的点翠流苏簪交相呼应,顿时令人移不开眼,让人忽略了她所穿的是长袍,而非裙装。而那“女子”月白色的长袍,虽衣领亦是绣工考究,可是被顾元微一比就黯然失色不少,却也给此人增加了一抹沉稳朴实之态,令人觉得此人是个中规中矩,不讨喜但也不会太惹人生厌的人。 夏侯流云在其细致入微的观察,加上她对于顾元微的了解,顿时猜出了这位陌生“女子”的身份,当即哈哈一笑,抚掌嚷道,“妙,妙哉!启年,我真是服了你了。果然,不虚此行,哈哈哈......” “敢问这位是......我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说话的,是临江知府亦是乔暮阳母亲的直属上峰姜知府的长女姜念恩。 姜知府曾经是乔品言同僚,后来升了知府,因此来家来往颇多。乔暮阳父亲在时,还曾带着他去姜府做过客。是以,姜念恩认出他是完全有可能的。 乔暮阳本就是强装镇定,紧绷着脸,不敢让自己露出丝毫怯意,手心早已粘腻无比。此话一出,顿时让他袖下手指颤动。他一个未出阁的男子,就算有将来的妻主携着自己出席,可若真是被人当场认出来怕是......怕是这婚事都...... 他只觉得脑袋空白一片,别说是顾元微让他此来的用意,就是如何作答,他都已经无法思索。 恍惚间听到顾元微带笑的声音哼了一声,“姜大小姐,你这是见色起意还是怎么的,攀交情不是这么攀的。” 众人哄堂大笑。 可乔暮阳只觉这话与晴天霹雳差不多,她如此说笑,置他于何地? 姜念恩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讪讪坐了下来。 顾元微见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拉着神色有些异常,木然望着她的乔暮阳入座。 两人同坐一席。 夏侯流云顿时手一摊,对众人道,“瞧瞧,我今儿终于失宠了。” 众人再次哄然大笑。 顾元微在众人的大笑中,自罚了三杯。继而让身后的如宝为自己与乔暮阳共同斟满酒,示意乔暮阳与自己一同举杯。 乔暮阳虽心中有些发冷,但他依然依言,与她一同举杯。只是与她目视众人不同,他长睫半垂,只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 只听顾元微笑意减淡,醇如佳酿的声音缓缓道来,“此乃顾氏瑾瑜......” 顾氏......乔暮阳手微微一抖,又禁止,听她继续说道,“虽与吾一般,长年养病,令其才华蒙尘,名不见经传。然,吾爱其才,欣喜若宝,引为挚友,固引荐于众位姐妹相识,愿各位姐妹多加照拂......”顾元微忽然话音一顿,缓而重之吐出最后四个字,“吾之瑾瑜。”说罢一饮而尽。 乔暮阳亦缓缓喝尽杯中酒,这酒入口甘甜,后劲却猛烈得令他眼眶微红。 吾之瑾瑜...... 她说,她认识他,欣喜若宝。 她说,他是吾之瑾瑜...... 第15章 流言 顾元微这套说辞异常得感性,一个病字,一个才字,勾起了众人心底最柔软,也最易动容的地方,作为学女,怀才不遇是多么可悲可叹之事? “好!”夏侯流云一声赞和,当先举杯一干而净,“启年素来是重情重义之人,姐妹当如是,众姐妹说,然否?” 夏侯流云一嗓子,把众人的激越之情引到了另一个制高点。 众人都大声和着,仰头饮酒,然后开始说笑、打趣,在夏侯流云与顾元微有意无意的引领下,自然而然的把话题引向了诗词歌赋之上。 午宴已至尾声,顾元微便趁此时,提议众人踏入梅林赏玩折花。“今日天清气朗,只在楼中赏梅,恐有不尽兴,不若,吾等一同入梅林赏玩如何?” 夏侯流云一听便嘻嘻哈哈地站了起来,“那我要辣手摧花的时候,你可别让人拦着我。我还答应了老祖宗,折一盆回去给他摆放摆放呢。” 顾元微拿夏侯流云最是没有办法,只得笑道,“任卿采撷,总行了吧。” “那我们也去折几枝。” 夏侯流云早已穿上了狐裘,大手一挥,像个大将军似地,气候万千地领着众小姐出了暗香浮动大厅。 梅花孤寒的美态本就是最是合学女们心思的,何况,如今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粉白之色,令人见之忘俗。偶夹杂着几株异常艳丽的红梅点缀,让人恍如误入了仙境,美不胜收。 顾元微虽站着,且身披狐裘,可看样子却不准备走出暗香浮动。 “我们登楼赏梅吧。”顾元微对身旁的乔暮阳说道,继而笑眯眯地望着以醉酒为由,没有与众小姐们同去的姜大小姐,“姜小姐不若与我等一同登楼?” 姜念恩似真喝多了酒,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红晕,点着头,让贴身随从扶着自己站了起来。 顾元微走在最前,引着两人上了暗香浮动三楼最东面的暖阁。 暖阁内四角都放上了大型的铜质暖笼,但由于东向正对梅林的门大开着,寒气把暖意吹得所剩无几。 顾元微自然不傻,身后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令她有些不愉。 不过她依旧笑着,招呼两人随意,令侍人们上茶伺候着,自己则走到暖阁外廊,裹着狐裘,凭栏远眺。 偶尔从梅林间传来如珠玉清脆的笑声,引得她莞尔一笑。人都是她的了,旁的人还能如何? “阿阳,你是阿阳对吗?” 姜小姐大约真是喝多了,竟然在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顾元微换了以手肘抵着栏杆,双手撑下巴的姿势,似津津有味的望着在梅林中赏玩的众小姐们,耳朵却警醒地竖着。 乔暮阳捧着侍人递来的精致手炉,眼皮轻轻抬了一抬,又垂下,淡淡道,“姜小姐,您认错人了。”在最初的错愕与心惊胆战之后,他已回过神,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要抵死不认。 姜念恩晃着头,似想让被美酒熏得晕乎乎的头脑更清醒一些,“阿阳,我不信那些传言,我不信的,真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清高又自傲,从来不以男儿身自卑,定是他们逼你逼得紧了,定是他们中伤你的,是不是?阿阳......” 两人本隔着一个座位,谁知姜念恩忽然站起来一挪,就坐到了乔暮阳身侧,紧挨着他。 乔暮阳吓得惊站起身来,抱在手中的暖炉撞在桌角上,震得桌上的茶具哗啦脆响。 这大动静终于让顾元微回了头,“还站着做什么,没见姜小姐醉得厉害么?如宝,帮忙扶姜小姐去边上的暖阁小憩片刻。” “是。”如宝早已被这动静惊呆了,顾元微一声令下,她便急忙引着顾府侍人与姜小姐的贴身侍从一同扶着她,往边上的暖阁引去。 好在姜念恩也自知失态了,眼神不自在又带着不解、迷惑等等纷杂的情绪在顾元微和乔暮阳身上来回打转,任自己被半扶半架带了去。 之后,顾元微便像没事人般招呼乔暮阳与她一同赏梅。 乔暮阳几次三番想张口解释什么,总是被她轻轻带过。 众女回来时,顾家下人早已撤下碗碟,换上了描绘精美的红釉茶具,与模样精致可爱的小巧点心、茶果等。 顾元微早已静等了片刻,见人都回来了,则笑指着一早便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众位姐妹,不若由启年抛砖引玉?” “你这是寒碜我们吧?” “就是啊,谁不知道你诗仙顾启年的大名。” “额......”顾元微佯做一愣,嘻嘻笑道,“我还以为诗仙这名号,是因为我长得好。” “你就美着吧。”夏侯流云拿话堵她,袖子一撸就站了起来,“敏之虚长众位几岁,不若由我......” “慢着。”萧五小姐萧如月忽然手一抬,打断了夏侯流云,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今日不是来了位新姐妹么,之前启年还大赞其才,总要让我们姐妹见识一下吧?” “是啊......”身着蝶戏花丛粉衣长裙的林世族女林雪冰接道,“今日来的都是咱们培心诗社的精英学女,这抛‘砖’之事,还是由这位雌雄莫辩的小姐来做吧,大家说呢?” 夏侯流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顾元微倒是撑着下巴,神情悠哉地看着萧如月与她的“党羽”们,你言我语地指桑骂槐。 顾元微充分发挥了她的好脾气,笑眯眯“哦”了一声,回头问道,“瑾瑜,你会作诗么?” 乔暮阳一脸冷静,半垂的眸中深藏着难堪之色,摇了摇头,“在下不会作诗。” “哈,难不成你这大才,是指弹筝吗?”萧如鹏话落,整个宴客厅徒然一静。这话合着之前林雪冰的话,已是赤/裸/裸得指摘乔暮阳是以色事人的下作人物。“难不成,这天下之才,只能是作诗么?”乔暮阳一脸沉静地问道。 “哦?” 林雪冰语调一提,“那你的大才是......” 一阵清越笑声,打断了林雪冰的话语,顾元微边笑边拉着乔暮阳一同站了起来,“走吧,姐妹们都好奇呢,你可不能藏着掖着。” 众人见顾元微拉着人直接走到桌边,竟是亲自挽了袖子,往砚台中倒了水磨起墨来,那动作娴熟,竟如做了无数遍似的,不禁令人产生了些许遐想。 众人不觉奇怪,刚说不会作诗的,这会儿这是......难不成是作画么?可即刻,众人便知都错了。 只见顾元微边磨着墨,边笑凝着长身立在桌后,执笔待墨的人,醇酿一般的嗓音轻轻念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顾元微轻快的语调念着这首偷自曾经世界那伟人的杰作,唬得众人一怔之下,忍不住大赞其妙。 乔暮阳默念了一遍,便开始奋笔疾书,自成一派安宁之态。 顾元微笑意更浓,环视了一圈,也不言语。只是招来如宝替她研磨,自己则走到琴案边上,后摆一撩,端正地坐了下来。 铮铮弦音乍起。 曲调未成,却已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众人皆凝神静听...... 不曾知晓,向来俗媚的古筝之音,竟也能弹出如此铮铮铁骨之气;不曾知晓,向来缠绵的愉人之器,竟也能奏出如此扣人心弦之乐...... 众人越听越觉得心头砰然,似一闭眼,就立在了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进退维谷之地,令人血脉贲张,又心惊胆战,只觉得整颗心,都跟着时起时落、时急时缓的弦声,不由自主地张弛跳动..... 众人听得陶醉,突然嘣地一声,弦音如起时般,乍然中断...... “小姐――” “启年――” “启年!” 撕拉一声,被乔暮阳疾步而出的身形带着的诗稿,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横成在书桌上,一半飘落在地,被乔暮阳毫不犹豫地一脚踩过...... 那铮然又飘逸的字体,众人惊鸿一瞥下,想起自己的字,顿觉汗颜。 而顾元微,则一脸煞白,气若游丝地依在乔暮阳怀里,眼睛紧闭着,口中似无意识地喃喃着,“瑾瑜,陪着我,瑾瑜......” 不久,流言起。 第16章 用人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让在南方呆惯了的顾元微实在难以忍受这种近乎零下十度,还带着些许湿冷的临江府气候。 是以,即使为着乔暮阳这事被沈墨禁足,顾元微也费了不少口舌,说服沈墨让她留在梅园的玉清轩“受罚”。 那日顾元微晕倒虽是装的,可沈墨到底明白天寒对顾元微的身体不利,倒也同意了。只是令顾元微没有想到的是,沈墨居然在各地总管纷纷前来汇报一年总账的时候,也留在了梅园,只留了怀青在顾府内打理一切事宜。 “关窗。关窗!”顾元微刚被如珠叫醒,就被不知被哪儿来的冷风吹得脖子一缩,只露出凌乱的黑发,在被子里呜呜不清地嚷嚷着。 如宝刚推开窗户,人还立在窗边,见顾元微怕冷成这样,不住笑了一声,“小姐,老爷可是吩咐了,不管天气如何,一大早必须得开会儿窗子。” “小姐,你看外面下雪了,可漂亮了,就像白羽毛似的从天上飘下来,啊,飘进来了......”如珠像哄孩子似地哄着顾元微把脑袋探出来。 顾元微半信半疑地拉下被子,刚坐起身子,如珠便手脚麻利地给顾元微披上了云锦夹层棉袍。 “果然下雪了......”顾元微弯着眼,笑着轻喃,心情是一如既往的和煦。 距那日的赏梅宴,已过去半个多月了。 她被禁足在玉清轩,不得外出,不得与人通信,像犯人似被沈墨命人严加看管着,日日抄写顾家家法。可这丝毫没有影响顾元微的心情,每日在她略显病白的脸上,看到的是惬意悠闲的笑容,令如珠如宝百思不得其解。 如珠伺候了顾元微梳洗,吃了早点后,便如约去沈墨所在的墨渊堂汇报顾元微起床的情形,穿了什么,心情如何,早点用了什么,用了多少,事无巨细,一一报告着,末了还加了句,“小姐对香约坊的事,十分尽心,连坊楼图纸都要亲自过目,今日便叫了木匠师前来,只不知今日下雪了,木匠师能不能过来。” 沈墨听了如珠的汇报,面无表情的交代他与如宝,仔细些伺候着,便让人回去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又缓缓松开。也许,他真是多心了。他的微儿向来懂事,不会为了让他放心,让他早日回顾府,她好继续与那个不知好歹的乔暮阳私相授受,才故意装得若无其事。何况,每日两人相见,微儿是一如既往地粘着他撒娇。只是,每每想起那日两父女的争吵,他总有些疑惑。大约真的只是微儿的一时意气,大约微儿真的只是同情那乔暮阳的凄然现状?是啊,定是这样的。还好,他本想痛下杀手,永绝后患,又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条人命,不足惜,可若让微儿察觉,让她对自己暗生警惕与不满,那这后果......他承受不起。 他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步都不能错的。 是以,他便授意加快了建立香约坊的事宜,并让建设香约坊坊楼的事情,都全权交给了顾元微,好让她把心思从那些不值当的儿女情长上收回来。 香约坊成功与否都没有关系,哪怕是一败涂地,也不过是几个银钱的事,能让微儿收了心就好。想到此,沈墨不禁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可沈墨不知道,顾元微的好心情,完全是来自于她自导自演的赏梅宴。 一场宴会,试探了沈墨对于乔暮阳所持态度的底线,试探了乔暮阳对于她的心思有多坚定,更改变了临江府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八卦热点。 人言,顾家大小姐有磨镜之好,喜欢女子,那当初流传出来的乔大公子的事,就令人深思了。 传着,传着,后来就变成乔大公子被人刻意污蔑,诋毁名声,这诋毁之人,其心可诛啊。 乔暮阳的名声,就这么,稍稍洗白了些。 当如宝从木匠师随从那儿打听到这段传闻,悄悄说给顾元微听后,顾元微当即击掌笑道,“哎哟,也不知是哪个聪明人,能想得这么远。”说罢就自顾自咯咯咯笑倒在了卧榻上。 有那么好笑么?如珠如宝纳闷地看了看彼此,心想,大约是小姐这几日给闷坏了。 午后,木匠师如约来求见顾元微。 木匠师是一个憨态可掬的老妇人,脸圆,身子更圆,小小的眼睛,异常精神烁烁。是顾府家养的匠师,总管顾府各地产业门面的装修设计工作。沈墨这次派了她来跟进香约坊的建设事宜,主要是让顾元微明白,他这是把一件他极重视的事情,交给了她来处理。 顾元微看完修改后的图纸,满意的点点头,又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不能亲自去瞧瞧。” 木匠师喝了口热乎乎的香茗,茶香满口,舒服地眯了眯小眼睛,“如今香约坊还在建中,到处是木屑木材,等开年就能完工,届时整理干净了,小姐再去看也不迟。” 顾元微一笑,以作回应,却不接话,食指在书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木匠师与顾元微相处过几次,发现她每次想事情的时候,都会如此动作,便只静静喝茶,等着吩咐。 果然,顾元微沉默一阵后,问道,“招调香师的聘文贴出来了么?” 木匠师小眼一眯,嘿嘿笑道,“大小姐可难倒我了,这事儿不归我管啊......” 顾元微也笑眯眯道,“看来,我们的魏大掌柜有她自己的主意。” 木匠师嘿嘿嘿笑着,不接话,这事儿真不是她能多言的。何况,这魏大掌柜可是沈墨亲自指的人,她可不敢得罪,稍坐了会儿,便告辞了。 顾元微自是不留她,只命如宝去叫人打包了点点心,让木匠师带着吃。 见人走了,顾元微便对着如宝勾了勾手指头。 如宝依言,伸过脑袋。 顾元微在伏在如宝耳边,嘀嘀咕咕交代了几句。 如宝瞪大了眼睛,“小姐,这样......额,不太好吧?” 顾元微拈了颗蜜果扔进嘴巴,咬了咬,“有什么不好的?难不成,那魏管家是你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所以你就不舍得了?” 如宝顿时急了,“小姐!奴才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不信,奴才这就发誓,若......”说着就举着三根手指头指天发誓起来。 “行了,行了。”顾元微一把拍下如宝的手,“打住!我若不信你们,会对你们兄妹这般好?”顾元微这话,一半一半。 对于一个善于用人性本恶,始终把人心往阴暗面想的人,要取得她的信任,实在是需要时间与时机。何况顾元微与两兄妹相处也不过几个月。不过,她对两人极好倒也是真的,无外人时,几乎惯得两人没上没下的。但,顾元微御人也极有手段,待他们好,却不会让人真正模糊了主仆的位置。 如宝乐得嘿嘿傻笑,“为了小姐,赴汤蹈火我也干。” “小姐,小姐,老爷快到拐角处了。”如宝蹑手蹑脚地冲进玉清轩。 如珠正在一旁给顾元微整理看完的书,打断晚点叫人送回藏去,也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刚一转身,就听哗啦啦一声响,他惊得急转过身,只见顾元微刚才还笑盈盈的脸上,此刻是一片怒意,地上一地的碎瓷,混着各种浓郁的香味,说不出的难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顾元微嘭地一声,一掌拍在书案。 只见她面色难看地一皱眉,甩了甩手,手很痛的样子。“小姐,你没事吧?”如珠急忙抓过顾元微的手,发现顾元微掌心红彤彤的。 “小姐,不用这么用力吧?”如宝担忧地悄悄问着。 顾元微一瞪,是以她住嘴。 如宝乖乖闭嘴,继续蹲回地上捡碎瓷,一边劝解道,“小姐,其实,这些香,味儿还好,不信你闻闻?” “拿开,拿开?这种次货,闻得我头昏脑涨的。谁会买?哼,待会儿父亲过来,我就告诉他,我不干了,香约坊就交给魏大掌柜,让她一个人去忙活吧。” “你在说什么?”门外,忽然想起沈墨略沉的问话声。 第17章 游景 隔天,晌午,如宝出现在香约坊在建的楼内。 正在瞎指挥,点着人做这做那的魏掌柜,望着从天而降的远房侄女如宝,笑得一脸谄媚。“如宝大侄女啊,天寒地冻的,你在怎么来了?不是在大小姐身边伺候着吗,你出来了,大小姐身边可不就缺人了?” 如宝笑得一脸讨喜样,“是啊,是啊,大小姐对我可好了。这不,知道您是我家远房亲戚,说是天冷,怕冻着您,特意让我带了些梅园新出的点心给您尝尝。” “哎哟,这可是折煞老奴了啊。”魏掌柜笑得连眼睛都快找不着了,引着如宝进了她暂时用来办公的屋子,“这外头正按着小姐的意思改动,乱着呢,你在这儿陪魏姨说说话儿。” “诶,那敢情好呢。不过等会儿啊,魏姨,我先交代点事儿。”说着,便一指跟她一同来的一个随行,“你,去把小姐那张聘文贴外头。” 魏掌柜顿时笑容一僵,“还招人吗?这人不是招齐了么?”怎么人不够,这事儿,她不知道? 如宝顿时苦着脸,叹气道,“魏姨,你不知道,昨日小姐闻了你送来的那些样品,一时气不顺,都病倒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魏掌柜顿时坐不住了,站起来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得了,不该啊,这不就是些香么,怎么会闻着就......” “老爷可急了,差点把您给换了下来。”如宝毫无负担的信口开河,小姐说啦,有事儿她给挡着。何况,那日小姐大发雷霆,老爷可真是说了,一切全凭小姐做主。 “不行,我,我得赶去梅园请罪,得赶紧去。” “别。别。”如宝急忙拦住魏掌柜,“后来小姐就说,让我跟着您学学,老爷就应了,没真把你撤换下来。不过......” “有什么,你快说啊,大侄女。” “老爷让您听我的,不能再气着小姐了。” “那是,那是。” “那今日就这么着了,我得回去,再给您说说好话。” “哎哟,大侄女,真是......姨,可真是要多谢你啊。” “嘿嘿,不谢,咱们是亲戚嘛。” 魏掌柜一路送如宝到大门口。 如宝登上车,又探出脑袋,指了指新贴的聘文,“有人来问就让人直接到梅园,这事儿魏姨您可千万不能拦着,还得多给人说道说道,不然若聘不到人,到时候,小姐又以为是您使绊子,这就......” “知道,知道。大侄女,你就放心吧。” 顾元微失望地把最后一份样品交给如宝,让她拿去处理了。卷起虎皮毯子往身上一裹,人就往卧榻上倒了进去。 “小姐,没一个满意的么?”如珠端着甜品进了玉清轩的小书房,见顾元微这副恹恹的神情,就大约猜到了。 “我需要一个敢于大胆创新的调香师。”顾元微坐起身,捧过暖融融的甜品碗,一口口慢慢吃起来。 大胆,他懂。创新?如珠不了解。他只希望,小姐能快些找到令她满意的调香师。他不懂一个香约坊,一个调香师,为何小姐要花这么多的时间与精力,不过,他不希望小姐失望,她希望小姐开心。唯独,那个乔大公子......他不希望小姐太在意那个人,他总觉得,那个人给他的感觉不好,一点也不好。 但是,他与如宝一样,发誓过效忠小姐,只对小姐一人忠心,那誓言,就不会变的。 “小姐小姐,外面又来了一个。”如宝忽然急吼吼地冲了进来。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来就来了吧,又不是第一个来的”如珠训了如宝一句。 如宝觉得无辜,“欸,哥,你先别急着教训我,听我说完不行吗?” “好了,别吵了,说。”顾元微一开口,两人立马偃旗息鼓。 “小姐,你猜这回来的是谁?” “难不成是柳大师?” “小姐,你这话忒不靠谱了,柳大师需要到咱们门前求聘吗?”如宝揉了揉被冻红的脸颊,贼兮兮的笑道,“小姐,那人脸上有道疤,老长一条,还自称姓游。” 如珠不明所以,顾元微一思索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确定是他?” “嗯,他自己说的,妻主病重,他不得不出来寻些事做。” 顾元微放下甜品碗,利索地跳下卧榻,刚走了一步就止住了步子,“按规矩办吧。”说着又坐了回去。 “小姐,你不亲自去看看?” “告诉他,若能调出我要的香,我便聘用他。我顾元微用人,男女不限。就把这话说给他听,去吧。” “是。” 如珠总算是听明白了来人是谁,可不就是与乔公子同住在来因寺的那个游姓男子么?“小姐,虽说满足您要求的调香师不好找,可那毕竟是个男子,多有不便啊,何况,传出去,咱们香约坊聘用一个男人调香,恐怕会对香约坊的名声......” “如珠。” “是。” “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有用与无用之人。若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你一片舞台,任你施展......” 顾元微的话,令如珠脸色微微发白,“小姐,我,我若只愿意留您身边伺候您,是不是......是不是就是一个无用之人?” 顾元微抬手戳了戳如珠泛白的小脸,“你说你在紧张什么劲儿,你以为本小姐,是谁都能伺候好的么?何况,就算别人能伺候好,却不一定有你与如宝这样的忠心。人心,才是最贵之物。切记。” 如珠激动地泪眼婆娑,郑重地跪下叩首道,“如珠,记下了。”忠心,他会谨记的! —————————————————————————————————— 来因寺中,乔暮阳跟着空空大师与其他小沙弥们习了晚课,又在佛殿中等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才见到踏雪归来的游景,他笑着迎了上去,“游大哥,可是成了?” 游景淡笑着摇了摇头,“会成的,不用担心。”他对自己调香的本事很是自信。 “你......见到她了吗?她身子还好么?听说她极怕冷的。” 两人都是别有用心的接近彼此,可相处着却找到些性情相投的感觉。 “没有。” 乔暮阳眼神微闪,半垂下去,掩饰了眼中的失望。 “这封信......”游景摸出了乔暮阳写给顾元微的信。 乔暮阳尴尬地红了脸,正欲收回来,又听游景道,“我两日后还要去见她,你若放心就放我这儿,我到时若有机会便拿给她。” 乔暮阳点头,“谢谢,游大哥。” 游景便把信塞回了袖中,“那我先回了,今日出去大半晌,也不知我家妻主身子如何了。” “空空大师说很稳定,你别担心。” 游景却轻轻扯了扯嘴角,点了下头,便疾步而去。 乔暮阳望着游景如女子般大步流星的步子,知道他此刻定是心急如焚,不知为何,竟是生了许艳羡之色。就算朝不保夕,可到底,是相守着,让他如何不羡慕呢?可惜,他前世所知太少了,不知后来游景是如何为顾小姐卖命的,更不知,后来他的妻主又如何了?那世里,从没有过关于他妻主的消息。可是他觉得,那世的顾小姐,一定是为游景的妻主做了什么,才使得他那般卖命于她。 脸上忽然一点凉意,乔暮阳打了个哆嗦,从回忆里醒过神来,原来,不知何时,竟又开始下雪了。 梅宴之后的半个多月来,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了。 那日他神思不主,也没顾得上好好赏一赏那时常如今时常被人称道的梅园梅林,定是很美吧? 如今又下了雪,雪中寒梅,更是人间绝色。 绝色么?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骤然出现的,不是净白无瑕的雪,不是孤寒清艳的梅,而是那张眉头紧蹙、病态苍白的面孔,她真是很美,令男儿自惭形秽...... “公子,下雪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乔暮阳浑身一颤,他得管好自己的心啊,“嗯,回吧,确实很冷。” --------------------------------------------------------------------------- 游景刚推开篱笆围城的小院门,便听到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他心头一颤,急忙奔入房内,“阿鸿,你怎么样?” 只见在那昏暗的油灯照耀下,那床上半躺半卧、骨瘦如柴的女子,咳得一脸通红,刚想说话,又连咳了好几声,便只能摇了摇头,原本捂嘴的手,却悄悄的往被子内藏。 游景一把抓住她的手,翻转过来,让其掌心朝上,那只手是没有四指的,是被利剑一刀斩下的。只有仅存的大拇指蜷曲在掌心。他知道的,若她那好看修长的指头都在,她必定会紧握着,让他看不到掌心的暗红。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到那干枯的掌心,混进那暗红的血液里。 “阿鸿,你别瞒我,会让我更担心的。”游景平静地说着,双手虔诚地抱住那只枯手,贴到自己泪湿的脸庞。 “我知道了,再不瞒你。先帮我擦擦手,好吗?”大约是咳得太久了,她的声音都是嘶哑的,可不会影响她语气间透出来的温柔缱绻。 “好。”游景不舍得放开她的手,只是那么片刻,他也如此不舍。拧了温热的湿棉巾,给她把手擦拭干净,然后让她的手掌,贴着他还带着凉气的脸颊上,“冷吗?” “嗯。冷的。” “可屋里很暖,有你在的地方,就很暖,心也是暖的。” “我知道,我会陪你度过这个冬天的。” “那明年冬天呢?” “也陪着你。” “好,你答应我的事,都能做到的。” “嗯。” 游景觉得身上的凉意退得差不多了,才脱了外袍,钻进其妻主的被窝里,“我没想到,沈墨把那支血参藏得这般好。” “据说,那是给他的独女备着的,自然是要藏好些的。”她说着,用另一只完好、却一样干枯的手,捏了捏游景紧握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的,没有血参,我也不会有事的。” “不。”游景忽然转头眼神坚定地凝着他深爱的女子,“顾元微若合作,我自有办法谢她大恩, 若她不愿意,就别怪我......” 此时的游景是可怕的,狰狞的疤痕,在他阴戾的脸上微微抖动,冰冷的杀意在他深沉的眸中毫不掩饰。可他身边的女子,只是笑着把他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好了,别胡思乱想了,躺在我身边,却老想着别的女人,你就不怕我吃味儿?” 游景忽然呼哧一声笑了出来,“是么?我最喜欢你为我吃味儿了。”杀意尽消,可怖的疤痕,依旧在他脸上舞动,只是狰狞不在,单纯的,变成了一份刻骨深情的见证。 第18章 信件 “小姐,您要的书。”如宝捧着一沓高高的书册走了进来。 顾元微一如既往地裹着皮毛毯子,歪在卧榻上,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捧了本书。她从书间抬头,一指对面的紫檀书桌,“搁着吧。” 如珠上前,帮如宝把书捧下来,理了理,放在书桌一角上,笑嘻嘻道,“小姐,您以往可是最不爱看这些史书的。” 顾元微默了默,合上手里的书,“嗯,老是看些诗词歌赋的,也没意思。”在这世上生活了十五年的“顾元微”,居然只知道当今皇帝金天翊,因为这个皇帝是“顾元微”嫡亲叔父的妻主,“她”才“特别”关注了下的。于是,她不得不恶补一些史书列传,想着多了解一些这个大锦朝,往后或许是需要的...... “小姐,您看了好一会儿了,休息下,仔细伤了眼睛。”如珠尽职地提醒道。 “嗯。”顾元微从善如流,搁下手里的书册,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眯着眼,视线透过半开的窗子,望向那一夜飘雪之后,洗练彻蓝的天空,“外头的雪,积了多厚?” “都没脚背了。”如宝回道,“因着天冷,雪下了也不化,虽然这几日是下下停停,可一直积着,也挺厚。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恐怕会厚得多。” “那.....来因寺的山路恐怕就更不好走了。” 如珠如宝同时一惊,“小姐,你不会是要去......吧?” “小姐,虽然老爷两日前匆匆回了府,可您不能再惹老爷生气了。”如珠劝道,“这样对......对乔公子也不好的。”能考虑上乔暮阳,对如珠来说是很艰难的事,可是他明白,加上那个乔大公子才更能说服自家小姐。 顾元微轻笑,“你们想哪儿去了,那游......”顾元微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那人不也住在来因寺么?” 如珠如宝立时松了口气。 如珠有些后怕的说道,“小姐,您不知道,那日老爷虽走得匆忙,可还特意让人交代奴与如宝,要是再随您胡闹,就饶不了我们。” 顾元微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胡乱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家小姐我,是那么胡闹的人么?” 两人几乎一同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顾元微只得默默地把视线瞟向窗外。 晌午过后,顾元微小憩醒来,就听如宝道,“小姐,张总教头奉了老爷的吩咐,来接您回府了。” 张泉刚刚从临江城内赶来,一个多时辰的快马,饶是她有内功护体,脸依旧被冻得发红。 顾元微亲自倒了杯热茶,拨开如宝伸过来的手,亲自递上。顾元微懂得,像张泉这样出生江湖,为人正直却也同样圆滑的“老人”,用细微之处表现出来的敬重有加,比大恩大惠更容易打动她。 何况,顾元微虽有一番别有用心的考量,可她还是真心欣赏张泉的为人处世之道,为人豁达、对主忠诚、外交圆滑。有此人,就算不能为自己所用,能够真心相交,也是好的。 张泉也不客气,捧了茶杯,暖了暖手,又喝了几口,心里泛起丝丝暖意。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她活了这么多年,又跟着顾恒走南闯北,自是看得出来的。 “张姨,那日父亲走得那般急,可是府里出什么事了?”自那日与张泉交谈后,私下里,顾元微便一直用了这个称呼,以表亲近。 “是。两日前的夜间,府里遭了贼。” 顾元微拉了张泉,想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说话。 张泉却自己找了张客椅落座,她自持身份,承了大小姐“张姨”这声称呼,可尊卑有别,礼不可废,她还是懂的。 顾元微见张泉落了座,便也下了榻,坐到了她边上的椅子上,“有丢什么重要物件么?” 对于顾元微如此亲近的行止,张泉心里更是熨帖,回话也更加坦诚些,“就是因为什么都没丢,老爷心里有疑,怕这贼人另有所图,是以让我速速接小姐回府。毕竟,城内还有官府在,也安全些。” “记得那日我出城时,那时起便说是城内出了贼,张姨看,是同一伙人所为么?” “这......实难判断。失窃的几户人家,都是城中富户,金银珠宝,珍稀药材都有丢失,官府也捉了些人,都有供述,不过,看来不止这些人......小姐?”张泉说完,发现顾元微有些失神。 “啊,我在想,这贼人到底要从我顾府偷什么?”顾元微随口胡诌了一句,掩饰自己的走神。 张泉想了想,摇了摇头。 而顾元微心里,则隐约有了个答案。 两人说话的时候,如珠如宝已经开始给顾元微打理准备带回府去的东西。 ===================================================================== 乔暮阳不其然会在日落时分,见到这位显见在顾府十分有身份的张总教头。 捏着顾元微的亲笔信,望着那人匆匆而去的背影,乔暮阳近日来心中的忐忑终于消了下去。如此看来,她还记挂着他......应不会是为了那日姜小姐的事情,疏离了他。 晓凡望着自家公子展颜一笑,说不出的俊秀清美模样,心里也是高兴的。公子能好,他才能跟着享福啊。 佛门净地,日子虽清苦,可比之乔府里,来因寺简直就如天堂一般。空空大师又在顾大小姐的关照下,对公子尤其照顾,眼见公子凹陷的双颊丰腴了起来,人也更精神了,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说不出的灵动魅人,这模样,比之前些日子,死气沉沉的样子,好比换了个人似的。直教人,一眼望来,便再不舍得移开。 顾大小姐本就对公子好,再见到如今的公子,不知要如何喜欢呢? 乔暮阳也不知道晓凡一个人在乐呵什么,叫了他几回也不出声,便先回了屋子,反正这信,他也想独自看。 小心翼翼地剔开红泥封口,一如既往的寒梅冷香,扑鼻而来。 他不禁勾起了唇,这味道,很让他喜欢呢。 轻轻地展开折叠好的梅花信笺,一朵新鲜的红梅,落了下来,艳丽丰润的色泽,一下子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小心地把红梅拈到鼻下轻嗅,新鲜地,仿佛还夹着冰雪的味道。是她亲手折的呢,还是随意一指,便有人折下,奉到眼前?嗯......都好,都好...... 乔暮阳凝着这唯一的一朵红梅,许久之后,站了起来,打开角落中上回她送来大木箱子,又开启放置在其内角落里的精美小匣子,把红梅轻轻的,放置其中。翠绿的簪,艳红的梅,两种极端张扬的颜色,却又异常融洽的相映成辉。乔暮阳笑着,摇了摇头,她真是懂得勾人心弦。 合上盖子,收起一切不该有的心思,乔暮阳重新拿起顾元微的亲笔信,认真读了起来。从字里行间,细细品味,她在他身上花了几分心思,几分真情,几分实意。 当他读到最后几句话时,蓦然睁大了眼睛,沉吟半晌之后,他恍然大悟。难道,上一世,顾元微便用了这样一件东西,换来了游景的忠心不二? 第19章 交易 顾元微这回是真正体验了一把,所谓的病秧子体质,不过是出玉清轩时,吹了几缕寒风,就在回顾府的当晚病倒了。 沈墨顿时如临大敌,把府中奉养着的三个大夫一同请了过来会诊。 几碗苦药汁灌下,顾元微只觉,光这苦味都能够让她脑子倍儿清醒,闭着眼假意睡了过去,免得一会儿又要被灌药。 沈墨见顾元微眉头舒展地睡着了,也算是放心地回去歇息了,交代了如珠,有任何情况,不管时辰,必须及时来禀报他。另留下一个大夫在顾元微的院子内守着,其他两个先去休息,明日轮值。 顾元微因着鼻子堵得难受,张嘴呼吸喉咙又干又涩,睡意一直是极浅的。 如珠在床前伺候了大半宿,见顾元微再无不妥,才放心让两个二等侍人看着,自己去外间厢房小憩一会儿。 微隙着的窗子,像被疾风吹开,却未发出一丝响动。 顾元微却被这突来地寒意吹散了所有的睡意,眼见一道暗影如电,跃入房中。那暗影衣袂微动,两个正在打瞌睡的侍人,便无声地趴倒在桌上,肩头起伏,显见是被迷香类的东西迷倒了。 黑影转过身来,不期然对上正大睁着眼睛,一脸平静又眼神好奇地盯着他的顾元微,微愣之下,扯下面上的黑巾,露出脸上狰狞狭长的疤痕。 “游景应邀而来。”因为压低了嗓音,声音轻而沙哑。 顾元微见游景如女子一般,浩然大气地抱拳一礼,丝毫没有因着自己一身夜行衣,半夜孤身潜入女子房中而显得尴尬、不自在。她忽然笑了起来,这才是她想象中的江湖儿女,举止自然随性,却不粗野,眼神锐利警惕,又不凶戾。 顾元微的审美,一直停留在曾经的世界纠正不过来,但她实没有想到,人与人的审美可以相差那么多,他人口中的“丑男人”,却是如此性感野性的男人。剑眉星目,面若刀裁,眼窝微深,让他五官显得愈加立体,像一尊巧夺天工的雕塑。 她对游景的欣赏,更加深了她对那个病重女子的好奇。她一直是明白的,自己这种审美,这大锦朝的女子是接受不了的,可显然,又出现了一个人,与她有相同的审美观。 顾元微在游景行礼说话的时候,已经坐了起来,衣袍、狐裘都挂在几步开外的国色天香六扇刺绣屏风上。她只着了亵衣,此时下床拿衣服显然是不合适的,何况,她异常柔弱的身子此刻也经不起丝毫寒冻。便只能尽可能地把被子拉了拉,又环着腰,往后塞了塞。 游景不曾想到,自己这般不顾世俗礼教、粗鲁无礼的举止,竟然会换来那人轻柔和善的笑容,这倒让他不知如何把来之前想好的话说出口,只得先把这特别的“拜访”方式稍作解释,“顾府看似寻常,实则来去不易,还请顾小姐见谅。”说着,转身到屏风上取下了狐裘递了过去。 “谢谢。”顾元微接过狐裘,裹在身上,笑着摇了摇头,“无妨的,我能理解。”若非不是他的妻子病重,他自可以徐徐图之,反正,他已经找到接近自己的方法了,不是? 她病弱苍白的样子,让她的笑容更具亲和力与感染力,尤其对游景来说,遇到过太多侧目而来的视线,像这样温和平静的眼神,还是来自一位富家女子眼中,实在可贵之极。这样的女子,若让阿鸿遇到,必然会让她欣喜若狂。奈何,老天待她总是异常苛刻。纵然心里惋惜,可游景没有改变初衷,若能说服顾小姐相助自是最好,若不能,他只能挟持了她,以求达到目的。“既然顾小姐已知游某所求,那么,游某便恳请顾小姐成全。” 有些人善于隐藏心绪,可显然游景不属此列。 顾元微知,她的笑容令游景意外,令他心防松动,态度缓和,可那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依旧很明显。她不想得罪他,尤其乔暮阳曾经那般震惊又谨慎的告诉过她游景的身份。何况,他一个江湖中人,为何会知道大锦朝皇室的秘宝?甚至可以准确的知道,密宝之一就在顾家?这不得不令人深思。 顾元微不想,也不能拒绝游景的请求,她此刻想的,却是如何以此,从这对奇怪的夫妻身上,换得相当的,或者更有价值的东西。 顾元微承认,她这心思有点卑鄙,有点乘人之危,可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恩惠,就如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一样。何况,她的这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之下,是一个市侩的商人,从一场一交易中,谋取利益最大化,是商人的本能。 顾元微垂眸思索。 游景愿意给她时间,虽然此时,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顾元微看到了他飞身从窗口跃入的轻灵身姿,定然以为他武功很好,却不知,他会的只有踏雪无痕的轻功,以及一身杀人于无形的使毒本事。可现在,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暴露身份。 幸而,顾元微考虑的时间并不久。只见她抬眸,有些挣扎,却终是艰难的点了点头,叹息着道,“你可知,你求去的,也是我唯一的保命符?” 顾元微这副舍己救人的模样,实在很容易迷惑了性子爽直的游景,对于人心的把握,他及不上顾元微分毫,于是他急着解释道,“我会报答你的,你的体弱之症,用我门秘法,我有七成的把握为你治愈。” “真的么?” 顾元微希冀的眼神,令游景羞愧,但很快他坚定而郑重的点头,发誓般说道,“我定会为你治愈。” 谁知,他话音一落,顾元微璀璨的眼眸又暗了下去,“说起来,你我今日也不过第一回见面,我的体弱之症,多少名医素手无策,我虽然愿意信你,可到底......” 游景蹙了眉头,疤痕微动,更添继续狰狞,不过他此时的眼中,却是单纯的忧虑,“那你要如何才能信?” 顾元微这时却释然一笑,“算了,纵然你诓我,可我此时到底也无性命之虞,拿一株死物,救人一命,也是善事。” 游景听罢,却忽然一声冷笑,眸中杀意顿起,“你在算计我?”他纵使不会看人,可他也不愚笨,刻意接近乔暮阳就是为了了解顾元微其人,来之前,也从空空大师口中听过她不信佛的话。试问,连佛都不信的人,愿意舍己为人?笑话! 顾元微一怔之下,立时就想到了她曾在佛殿前的那句话,她抬起头,眼神直直的,毫不避讳的望入那一脸阴冷之气的男人眼中,“我自是不信佛,可我......”她顿了顿,语调比之之前更加温和而平缓,“我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我愿意成全你与你妻子,只愿这血参是名副其实才好。” 游景眼中的震惊,非言语能道尽。他忽然双膝一曲,竟然直直地跪了下去,“顾小姐,游某今日便在此立誓,今日之恩,他日必当肝脑涂地以报之。” “你轻点,轻点,引了人来,你......这算什么事儿,快起来!”顾元微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床去把人扶起来,游景自己倒是很快站了起来。 顾元微紧张地望了望外间,看没什么响动,才舒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就算我愿意帮你,但你要知道,血参素来由家父藏着,不在我性命垂危之时,断不会拿出来的。而我就算装病,也逃不了众多大夫的眼睛......而且,我想,令妻,怕是急需此物吧?” 游景点头,满眼希冀的望着顾元微,一改之前的疏离、阴霾,语气轻松的说道,“这也是我趁你病着,还入府相见的缘故。你的病,由此加重,再好不过。” 第20章 病危 一声哗啦脆响,沈墨钟爱的一套白釉瓷器,应声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养之何用!”沈墨连声怒喝,顾府重地承训斋内外奴仆,皆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三日,不过是三日,微儿从梅园回来只有三日啊,不是稍感风寒么,怎么就......” “老爷,老爷息怒,此时此刻,您不可自乱了阵脚。”也只有怀青,敢在此时出言相劝。“小姐吉人天相,几次大难都能挺过来,这次也不会例外的。何况,您不是已经让张总教头进宫求见皇贵君了吗?您别急,小姐会没事的,您千万要稳住啊。” 沈墨几次深吸之后,便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向来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日这般暴怒,实则是因为连身为刘御医得意弟子的黄连黄大夫都自来请罪,说是无能无力。 沈墨默默地坐了下来,一手扶额,一手胡乱一挥,“都下去吧,怀青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承训斋内外退了个干净,只留了沈墨心腹书艺、书礼守在门外。 怀青走到沈墨身后,手法熟练地为他按了按额角,舒缓情绪,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老爷,您别这样,天塌不下来。就算真是到了那时候,咱们顾府不是还有......御赐血参可以续命吗?” 沈墨听罢,却是无力地勾了勾唇,“药到病除倒也罢了,就怕......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死期将至。所以,我一直不愿给微儿用上,我是怕啊......” “老爷......”怀青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听沈墨缓缓道。 “怀青,微儿不能死,至少不能是现在,绝对不能!我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血,我沈家一门冤魂,还等着她来......” “老爷,小姐会没事的,您别这样......”怀青知道,沈墨看着平静,可若不是心忧过重,自乱正脚,这些话,老爷是断不会这样宣之于口的。 门外传来书艺、书礼的低语声,沈墨此刻心浮气躁,不悦地皱了皱眉。 怀青即刻端起内宅大管事的威严,喝道,“什么事,吵吵嚷嚷的?” 书艺、书礼说话声一静,继而诚惶诚恐地回道,“门房来报,乔家顾老爷与乔四公子来了。” 沈墨顿时面色一肃,起身理了理衣袍,端坐回主位之上,恰如其分地面带忧色,然后对怀青点了点头,示意他亲自去把人引进来。 顾晨一进门,便从沈墨脸上瞧出不好来,拈着帕子摁了摁眼角,拉起沈墨的手,悲戚的说道,“沈哥哥,你莫要如此,顾小姐吉人天相,上一回也是这般吓人,后来不也是好好的?” 上一回?沈墨半垂带泪的眸中,暗芒一闪,好好的提什么上一回?他闭了闭眼,勉强地一笑,“是啊,微儿一定不会有事的,微儿还要成婚生女呢,怎会有事呢,不会的,不会的......”沈墨一副忧伤过度的样子,根本没注意到顾晨身后的乔暮轩。 顾晨一听到沈墨的念叨,真是喜忧参半,既怕顾元微真死了,害了宝贝儿子一生,又怕若此时反悔了,顾家偌大的家业落入他人手中,那才真是令他痛彻心扉呢。“是啊,我是不信顾小姐这样的贵人会如此福薄的,可到底是大病一场,我家轩儿也担心得紧,非得求我让他来见一见顾小姐......”说着,悄悄拉了乔暮轩一下。 乔暮轩立时回神般,跪到沈墨身边,拉住他的手祈求道,“姑父,轩儿知道,此时见顾表姐不合时宜,可......轩儿着实挂念表姐,求姑父让我见见表姐,好不好?”说着,那双亮澈的眸子里,便盈满了泪水,一颗颗如珍珠般的泪珠滑了下来。 沈墨爱怜地扶着乔暮轩的小脸,这孩子不若他的父亲这般唯利是图,对微儿也是有真情的。“好孩子。”说着,泪便跟着滑了下来。 乔暮轩伏在沈墨膝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场景,恁是辛酸,引得顾晨都不住真落了几滴泪下来,别说怀青与周围的奴仆了。 ------------------------------------------------------------------------------ 恒元居内,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其间。 因乔暮轩的身份,不宜声张,沈墨只带了心腹跟随,一行人来得静悄悄的。 旁边的厢房内,府内三位大夫正商讨着如何修改药方。 如珠如宝正在给顾元微喝药。与其说是喝,也许说是灌药更合适些。 一碗药灌下去,也不知有几口是入了顾元微口中的,大部分都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如珠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里布满血丝。 如宝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墨站在两人身后,一双向来深沉无波的利眸之中,是少有的惊骇之色。不过是过了一晚而已,他的微儿,昨日还苍白的小脸,今日已泛起青灰色,死亡的气息似乎已经萦绕在这年轻的少女身上。难道,这回真是......到头了吗? 他抓着心口的衣襟,身子微微一晃。 怀青急忙扶住他,小心翼翼地唤了声“老爷”,惊醒了屋内所有人。 如珠如宝及其他侍从跪下请安,顾晨与乔暮轩也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乔暮轩是扶着顾晨进来的,顾晨一见到病床上的顾元微,就捏紧了他的手腕,一双精于算计的眸子,却也有些失了分寸。他僵硬地偏过头,盯着他含苞待放的宝贝儿子,难道,真要为了这将死之人,赔上儿子的一生么?兴许......兴许以他儿子的品行样貌,攀上更好的人家也是能的......至于顾家的财富,他可以用那本账册来交换? 顾晨心里敞亮,正思量着,如何能已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多的利益。 而乔暮轩与他父亲不同,他是真对顾元微存在着一份朦胧的感情的。 乔、顾两家往来甚密,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 顾元微长得好,性子又好,待他也极好,得知自己将嫁给表姐为夫那晚,他的心像被浸在蜜中一样甜,可如今,他的表姐,他将来的妻主,却这样死气沉沉的躺在那里。再也没有弯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轻轻柔柔地唤他一声“轩儿”。 乔暮轩泪如雨下,从顾晨手里挣扎出来,扑到顾元微床边,“表姐,表姐,轩儿来看你了,你醒一醒好不好?表姐,轩儿还等你来娶我呢,表姐......唔唔......” 顾晨忽然一把捂住乔暮轩,不让他再说下去,口中轻斥道,“轩儿,不可胡言乱语,不要吵着你表姐休息。来,先随父亲出去......”说着,眼神示意心腹刘氏芳萍把人先带出去。 沈墨虽然沉痛,倒不至于真的失了心神,顾晨的举动,他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只作悲恸之状,勉强地笑笑,招呼着人,与他一同回自己所居的缀锦院。 乔暮轩悲伤过度,精神不济,沈墨便先安排了他在侧厢房休息。 沈墨与顾晨相对而坐,一干下人全部都遣了下去。 刘氏芳萍正在照料乔暮轩,此时,就只有怀青随侍在侧。 顾晨知道,怀青对沈墨来说就如同他的一只手,两人之间的秘密从来也不避讳他,便直言道,“沈哥哥,你别怪我这时候拿那些事来烦扰你,可......这是天大的事情,我必须要你给我一个答复。” “自是应当,你但说无妨。” “那册子,只等今年这笔贿银入账,便大功告成。”顾晨顿了顿,呷了口茶,继续道,“本来,只等开春,你我两家便真正成了一家人,届时我便把册子给你,乔、顾两家也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可如今,顾小姐身子抱恙,恐怕得养些时日,那婚期也不知赶不赶得上......”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便不好看了,顾晨适时止住了话头,等沈墨的答复。 沈墨沉吟良久,缓缓抬头,一道眸光射来,顾晨但觉心头一跳,手不自觉地紧张一握,“沈哥哥......” “轩儿我自小看着长大,视如己出,自然不想为难他,他与微儿的婚事,自是要缓一缓。不过......”沈墨忽然轻轻地勾起了唇,“不是还有乔大公子么?无论如何,你我都会是姻亲,你放心便是。”说着,脸上的笑意深了起来。 顾晨双眸一亮,是啊,他怎么把那贱种给忘了。 怀青刚才稍稍离开了下,回来后,见两人话谈得差不多了,便轻轻说道,“老爷,顾老爷,乔大公子来了。” 第21章 冲喜 沈墨对于乔暮阳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那个狼狈削瘦的少年上。 此时见到乔暮阳,不禁眯起了眼睛。 他长袖善舞,虽是一介商妇之夫,却是众多临江府贵人的座上宾,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过? 可他此时才算明白,微儿为何会对这个行止下作的乔公子如此呵护有加,甚至不惜触怒了他。而他现在,却是责怪不起自己的女儿,如此绝色,微儿又自小被他拘得紧,怎能不被其所迷? 顾晨却是欣赏不起乔暮阳的容色,他只知道,这人从头到脚,都像是一根刺,刺得他眼睛生疼,恨不得立刻拔了去。 尤其是他身上那件洁白无瑕、价值百金的狐裘,那硕大的裘领东珠扣,柔润的光华,看得他恨不得伸手夺过来。 顾晨冷冷地哼了声,“都说佛门净地清苦,我还真当你孝心一片,是去诚心求佛的,没想到,你这日子过得......呵呵......”后面的话,有心人都能听得懂。 他刚刚还庆幸他手里还有乔暮阳这颗棋子,可这时候,他只是后悔,不该因当初那几个匪徒无故失踪,而放弃了再去谋害乔暮阳的计划。 乔暮阳容止端庄地解开狐裘,递给随他同来的晓凡,露出一身洗得褪色的旧长袍,微微屈膝一拜回道,“父亲说的是,佛门净地清苦不过是在吃住上,每日晨钟暮鼓,佛音缭绕,暮阳确实觉得比在府里更养人。不过,这也多亏了父亲心慈,能放我在佛门净地清修。暮阳,在此叩谢父亲。” 乔暮阳叩拜之后,却没有起身,跪着挪了一步,面向沈墨,“乔暮阳拜见顾老爷。” 沈墨长眉一挑,纵然他很欣赏此人的容色,可他实在欣赏不起这个人,尤其是微儿的身子败坏至此,多多少少,此人是脱不了干系的。也不叫起身,只是冷漠地说道,“你来所谓何事,便直说了吧。”说着,看了顾晨一眼,“正好你父亲也在,有事但说无妨。” 其实,乔暮阳所来何事,沈墨不用猜都能知道。他早已是微儿的人,若真的微儿一去,而他依旧名份未定,那往后......呵,也没什么往后了。没了微儿,他乔暮阳,不过死路一条。想到此,沈墨忽然一计上心。 乔暮阳听罢,抬起头来,一脸平静而坚定地望向沈墨,却是看都不看顾晨,“暮阳请顾老爷准暮阳留下,照顾顾小姐。” “住口!”顾晨随手把手里的茶杯掷向了乔暮阳的面门,扔出去之后才恍然记起,这里还是顾府,他摔的是顾府的东西。 沈墨却轻轻一笑,拍了拍顾晨气得发抖的手背,转而对乔暮阳说道,“你虽然已与微儿有婚约,但毕竟云英未嫁,留下来是不合适的。” “暮阳不在乎,只愿能亲手照顾顾小姐。” “你......你真是......丢尽了我乔家的脸面。” 乔暮阳对于顾晨的话充耳不闻,他知道,若非此时在顾府,顾晨要顾及颜面,所有难听的话,他都忍着呢。 “你可以不在乎,可我顾家却不能不在乎。” 沈墨此话一出,乔暮阳便如一下子被人抽光了所有的勇气,挺直的背脊,渐渐弯了下去。双手捂着脸,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低低呜咽起来,看起来是一副悲恸绝望不已的样子。 乔暮阳哭的,自然不是顾元微。这一屋子人里,只有他明白,顾元微此次不止不会死,病愈之后,还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健康。他哭的是,失了这次机会,他离顾元微便远了一步。就算开春与暮轩一同嫁入顾家,备受宠爱的,也再不会是他,只会是乔暮轩。 对于暮轩,乔暮阳始终是心有愧疚的。纵然前世今生,暮轩都从没有真正帮过他,可他也至少没有真正动手害过他。 可暮轩,他不该是顾晨的儿子,更不该成为顾晨荣耀一生的根源! 所以,他必须要毁了他,毁了他,让顾晨所有的荣华梦,成为一场泡影。 可如今...... “不过,想来你无名无分都愿意留下,那么,为微儿冲喜,应该不为难你吧?” 乔暮阳挂着泪珠的黑眸,诧异、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墨,仿佛在确定,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你不愿意?”沈墨笑着,眸中却生寒意。 “不,不!我愿――” “不要!”乔暮轩突然冲了出来,打断了乔暮阳的回答。只见他一张小脸,苍白又惊恐地望着顾晨与沈墨,几步便冲到沈墨脚边,跪下哭求,“不要,姑父,让我来好不好,我愿意给你表姐冲喜,我愿意的。” “轩儿,你......”沈墨是不曾想到乔暮轩此时会冲出来。 顾晨怒极反笑,冷冷道,“沈哥哥,冲喜么?你让我们大公子为夫,那么置我轩儿于何地?”反正这里也没外人,他完全不在意被人看出他对乔暮阳是什么态度。 沈墨有些心疼的把暮轩搂在怀里,“轩儿,你还小,等你表姐身子好些再说。而你哥哥......既然是冲喜进我顾府的,自然是平夫身份,只是,若你表姐她......她当真熬不过这一关,那......生殉,你也愿意么?”沈墨这句话,问得自然是乔暮阳。 生殉! 乔暮轩惊了,生殉?表姐一死,他也要活生生的跟着一起被埋葬?一想到躺在一个死人身边,一齐放进棺材里,埋到地下,他就觉得背脊生凉,冷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晨也惊了,乔暮阳的死活他是不在意,可轩儿可是他的宝贝啊。幸而,暮轩这时候似乎吓呆了,再没有说什么冲动的话,令他稍稍放心了些。 连怀青都露出了一丝惊讶,他不曾想到,老爷竟然如此憎恨这个乔大公子,竟......竟要他生殉。 乔暮阳更是震惊不小,当然,他惊的不是那句“生殉”,而是“平夫”二字。 夫,他可以做她的夫么? “回话!”沈墨只以为乔暮阳是吓得呆了,声音冷得如从冰窟窿里蹦出来一样。 饶是顾晨,都被他喝得一颤。 乔暮阳却笑了,喜极而泣,盈满泪水的黑瞳,连漫天星辰都及不上其璀璨,“我愿意,暮阳愿生死相随,只要顾老爷成全。”这话,连乔暮阳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可若这世上没有顾晨,他想,他是真的愿意的,生死相随,若是那个她,他是真的愿意的。 “那就明日吧。晨弟,你说呢?” “那......那就这样吧。” “乔大人那......” “我会去说明。” “也好。怀青,速去命人准备吧。宾客就不用了,迎亲的队伍置办好,东西准备丰厚些。不能让乔家丢了脸面。” “奴遵命。” ---------------------------------------------------- “父亲......父亲.......” 如珠如宝听得顾元微的声音,惊喜地从座上跳了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小姐醒了,快去通知老爷。” “大夫,黄大夫,你们快来看看,小姐醒了――” 两人的嚷嚷声,像在滚烫的油锅里倒了一瓢水,瞬间让死寂的恒元居炸开了锅。 黄大夫与另两个大夫近日一直住在顾元微隔壁屋内,自然来得比沈墨早。 黄大夫黄连按着顾元微的脉象细细聆听,面上的喜色一点点褪下。无言地站起来,示意另两个大夫也看一看。 两个大夫一个姓李,一个姓钟,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大夫,眼神却是异常清明精硕的。探过脉后,脸色一个比一个差。 沈墨来的时候,正遇到三个大夫急急地退出去要去边上商量对策。 “黄大夫,大小姐他......”怀青代替沈墨问道。 两个老大夫皆垂着头,一声不吭,黄大夫只得惭愧地低头道,“恐是回光返照,老爷要有心理准备。” 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不亚于晴天霹雳。 沈墨只觉整个人头晕眼花,怀青死死扶着他。 “父亲......父亲......” “老爷,小姐正唤您呢,老爷。” 沈墨眨了眨眼睛,隐去眼中的泪痕,“是啊,微儿正叫我呢,我站这做什么。怀青,前头正忙着呢,花轿也快到了,虽没有宾客,可外头有百姓看着,不能太失礼,你去看着点。” “是。” “其他人都下去吧,让我们父女俩说说话。” 如珠如宝不愿走,被怀青几个眼神,让旁人帮着,硬拖了出去。 顾元微躺在床上,几日滴水未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圆润,又消了下去。 脸上却有了血色,可眉间的青黑色更沉郁了。 “父亲......我好像听得喜乐声了,是谁家在办喜事呢?” 沈墨喉间哽咽,几息之后才说得出话,“是你啊,微儿,爹爹怕你一个人孤单,给你娶个人回来陪你,好不好?” “是谁,暮轩么?” “你希望是暮轩么?”沈墨温柔地笑着,抚着顾元微瘦地变尖了的小脸,“爹爹以为你更喜欢大公子,今日嫁进来的他。你若喜欢暮轩,那明日我再......” “哦,是他啊,我也挺喜欢的。”顾元微说着就撑起身坐了起来,奈何几日未进食,整个人虚软无力的厉害。 沈墨惊得站了起来,“微儿,你干什么?” “成婚,不是要拜堂的吗?”顾元微眨眨眼睛,眼中的迷离再消了几分,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神采。 “胡闹。”沈墨给顾元微按好被角,“你这样子,怎么能......” “父亲,也许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呢?” 顾元微话音一落,沈墨便再也忍不住,趴在顾元微肩头,潸然泪下,“微儿,你是爹爹的命,你知不知道......” 顾元微闭着眼睛,感受着颈间的湿意,眼睛亦跟着湿了,“爹爹......” 若她不是个能将恩与怨分的那么清楚的人,若她昨夜没有听游景的那一席话,若她对沈墨对其的用心,都还只是怀疑,那该多好呢? 若她永远不知道,她不过是沈墨为沈家复仇道路上的那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又该多好呢? “爹爹,你说,我不能现在死,是什么意思呢?”顾元微很想直白地问一句,可最终出口的,却是,“爹爹,让我拜一次堂,好不好?” ----------------------------------------------------------------------- 乔暮阳在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下,被喜公背入了顾府大门。 从此以后,他便是顾乔氏了。 乔暮阳垂下眸,红盖头下,两滴泪渍悄无声息地隐入喜爹大红的衣料中,他终于嫁进来了,比他顾晨的儿子早。 顾府大门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仿佛也把所有的嘈杂都关在了门外。 耳边静的,只有众人刻意放低了的脚步声,与衣料摩挲声。 他知道,这场婚礼是没有宾客的,更没有新妇。 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乔暮阳是平静的,心如止水。 婚礼是一切从简的。 礼官几声唱词之后,便有人把一段红绸塞入他的手中。 红艳艳的丝绸映照下,那只伸来的手,惨白地骇人,暗青色的经脉,犹如藤蔓一般清晰地缠在那只手上。 “乔公子,你别愣了,快拿着,小姐支持不了许久的。” 乔暮阳此时才发现,这手是被人搀着送来红绸的。他木木地接过,指尖触到那只手微暖的温度,平静的心湖涟漪阵阵。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交拜――” “礼成――” 礼官话音未落,一阵阵杂乱地惊呼声此起彼伏。 有人在喊“微儿”,有人在喊“小姐”、“大小姐”,有人在低低的呜咽...... 乔暮阳只觉一个轻巧的红影向他倒来,他双臂一展,便把人接在了怀里,眼前一亮,红盖头不知怎么落了下来。 他紧紧盯着怀里的人,只见她闭着眼睛,唇轻轻动了动,只有他听到了她吐出的那三个字,“我揭的......” 他望向她无力垂下的手,纤细美丽的手指蜷曲着,把那抹殷红禁锢在掌中,霎时泪如雨下。 为何要这样做,明明知道,这场病不过是一场戏,她为何还要如此撩拨他? 她不会懂,永远都不会懂! 对她动心,于他而言,会是一场比前世更加凄惨的灾难! 易容成“晓凡”的游景皱着眉头,推了推呆坐在地上好一会儿的乔暮阳,“快起来,这种时候你发什么愣?” 乔暮阳回神,才发现整个喜堂都空了。 “快去看顾小姐如何了,必须要说动沈墨秘密把人送去来因寺。” 乔暮阳点了点头,寻了个顾府下人,送他去顾元微的居所。 第22章 夫妻 顾元微是被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给吵醒的。 这几日来,外人看着她是生命垂危,可顾元微却是经历了一场奇异的医学奇迹。 是的,就是医学奇迹。 她不知道游景给她用的什么药,使得她的生命体征一点点衰弱到临界于死亡点上。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她的身体就是经历了一场从死亡到新生的完全蜕变。她能够感受到她的身体,摆脱了过去那种胎中带来的体弱束缚。直待休息够了,体力恢复,她便能够海阔天空,任其翱翔。 顾元微缓缓睁开眼睛,因为久未进食,睁眼都变成一件费力的事情。 入眼的,是她房中珍珠白的纱帐,她已经从来因寺回来了? 还不待她多想,沈墨冷沉的嗓音便飘进了她的耳中。 “你,很好,真的很好。” 沈墨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即使看不清沈墨的神情,她都能想象地出,沈墨此刻的脸色是何等地阴沉、冷戾。 乔暮阳一袭浅色的月白长袍,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脸低垂着,“公爹,我来之前便苦求过空空大师。大师说,他在佛前发过愿,绝不离开来因寺半步。是以我才以照顾妻主之名求父亲留下我,这样我才有机会说服父亲,让父亲带妻主去来因寺求医......” 沈墨讥诮一笑,“哦,编呐,继续编,我听着呢。” “公爹!”乔暮阳终于抬起头来,满脸坚决,眸中含泪,“暮阳没有说谎。只是......只是,当听到您说让我为妻主冲喜,暮阳是真的高兴,高兴得......忘记了找机会向您提空空大师的事情。后来,我随着父亲回府待嫁,心想,明日就能再见到您,明日再说也不迟,可我不知......妻主的病原来已危急至此......” 乔暮阳见沈墨始终不为所动,咬了咬唇,终是落下了泪,“是!您说得没有错,暮阳却是有私心,我......爱慕妻主,只想留在妻主身侧,生死相随。公爹,暮阳知错了,暮阳再也不敢欺瞒于您了,求您,饶恕暮阳这一次吧。”说着,砰一声闷响,重重叩在地上。 沈墨寒着一双黑眸,望了眼一叩到底的乔暮阳,缓缓回转身,似笑非笑地凝着已然听了许久的顾元微,“微儿,你都听得了么?他便是因着那份私心,把你的生死都置之不顾了,这样的人,你还要留在枕畔么?” 顾元微有些迷糊地眨眨眼睛,看看沈墨,又费力地偏过头,望了望身子一颤之下僵住不动的乔暮阳,然后祈求般凝着沈墨,可怜巴巴地说道,“父亲,女儿好饿。” 沈墨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温柔地叹道,“你啊......”便再不理地上的乔暮阳,带着怀青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顾元微却没有漏掉沈墨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时,温柔之下透出来的狠绝之色。 “都下去吧,让你们姑爷伺候我就行了。” “可是小姐......”如珠才开口,就被如宝强拉了出去。 “起来吧,我现在说话都累,可下不了床来扶你。”几句话说下来,顾元微就觉得累得她想再好好大睡一觉。 乔暮阳应声站了起来,倒了杯温水坐到床沿,“那你少说两句,一会儿吃了东西,再好好休息一阵。”说着,把顾元微半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用了些水。 这动作一气呵成,极是顺溜,毫无扭捏之态。 顾元微不禁笑了,把脸侧向乔暮阳胸口,蹭了蹭,鼻尖是她爱的寒梅冷香,“嫁给我,真的让你这般高兴么,瑾瑜?”虽说,明明整件事情是在她默许下,与游景一同安排的。可听沈墨说乔暮阳不顾她的死活就知道算计她,让顾元微心里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舒服。毕竟,乔暮阳最初算计了“顾元微”是不争的事实。可两人相处下来,顾元微也感受得出,他是真的对她好的。这种细腻的关怀与体贴,若非掺杂了几分真心,全凭算计是做不到的。 “妻主,能嫁给你,是暮阳毕生之愿。” “你说话就是不老实,难怪父亲不喜欢你。”乔暮阳身子一僵,顾元微却轻笑出声,“你今年不过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何来毕生之说?而且,我不爱听你叫我妻主,私下里叫我启年便好,或者,叫我的名字也行。”一个主字,好好的夫妻关系,弄得像主仆。 “启年。” “嗯。” “那日公爹说,你若归去,便要我生殉。” 乔暮阳指腹轻轻掩住顾元微的唇,不让她说话,“你对我的好,暮阳无以为报,只愿真到那一日,你还愿意让我生死相随。”说着,扶着顾元微的肩膀,把她轻柔的放下,掖好被子。 顾元微凝着乔暮阳,认真的凝着他的黑眸,她明白,这话,是别有深意的。她懂得,在他的真心里,算计依然是存在的,可若他能够与她坦白,她是愿意帮助他的,只要她能够做到。 至亲至疏夫妻,但愿你我,是至亲那一对。顾元微走着神,如是想着。 “小姐,姑爷,奴送膳点来了。”门外响起如珠的声音。 顾元微倦怠地闭了闭眼,微一颔首。 乔暮阳便应了声,“进来。” --------------------------------------------------------------------------- 乔府内。 “什么?你说人醒了?”顾晨听得随乔暮阳嫁入顾家的下人来报,啪地一声,怒拍案头,站了起来,“你说,给我仔细地说。” 那伏在地上的纤柔少年,低垂着头,有条不紊地说道,“顾小姐是前日下晌醒来的,醒来之后喝了一碗燕窝粥,一碗参汤又睡下了,大公子一直伺候在侧,未曾出屋。昨日一早,顾府的张总教头与宫里的刘御医一同到了府上。刘御医当即给顾小姐把了脉,奴一直站在外头,也听不真切到底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刘御医笑得开怀,还说了什么‘血参’‘神效’‘放心’之类的话。之后沈老爷亲自送刘御医出门,那面色也是极好,极喜气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顾晨眯着眼,狠毒无比,“可恨,竟然就这样让那贱人占了大便宜,可恨至极!” “还有件事......” 顾晨猛然低头一喝,“说!” “奴不知该怎么说。” “废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那日顾小姐醒来,沈老爷便大声斥责大公子,说他明明知道空空大师可以救顾小姐,却早不说,只等到嫁入了顾府才说......” 顾晨袖子一拂,把桌上的茶具统统扫到了地上,“贱人!”顾晨恨得牙痒痒,怒极反笑,“我说呢,还真当有人能有情饮水饱,连生殉都不怕,原来他早知有人能救顾小姐,呵呵,当真好心思啊。那空空大师又是何人?” 顾晨的震怒吓得少年身子颤抖不停,“奴......奴不知,顾小姐的卧房,我等随嫁之人概不能进的。顾府之内,也就如珠如宝两位侍从与几位二等侍人方能进入。” 顾晨勾着阴冷的笑,盯着地上的少年,“把头抬起来。” 少年闻言,立刻怯生生的仰起头。 顾晨上前,尖锐的长甲轻轻挑起少年的下巴,只见一张巴掌大的瓜子小脸上,一双水光脉脉的杏眸煞是娇怜可人,“长得不错,努力爬床吧,只要你得了手,届时你家四公子一入府,便会抬你为妾。” 少年顿时惊喜异常,连连谢恩,“谢老爷恩典,谢四公子恩典。” “去见见你老娘、老父吧。” 少年走后,一抹湖绿色的憔悴身影,缓缓步出顾晨身后的屏风。 “你听到了?这就是你那个天天念叨在口中的好哥哥。”顾晨把这个“好”字念得尤其得重。 乔暮轩往日那清澈如水的星眸,渐渐蒙了尘,失了往日纯真的神采,木木然望着顾晨,“爹爹,为什么,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哥哥?”顾晨哼笑了声,“他是那个只会装贤良淑德的贱人的种,一样的下贱货色。他不是你哥哥,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两个妹妹。” 乔暮轩缓缓蹲下身,脸埋入掌中,伏在自己膝上,呜咽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已经不介意与他一同分享表姐的爱,为什么哥哥还要与我抢?表姐本就是我的妻主,本就是我一个人的妻主啊......” 顾晨狠狠掐住乔暮轩的肩头,一用力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不许哭,你是我顾晨的儿子,怎么可以输给那个贱人的种?你放心,等你表姐身体一好,父亲便让你表姐十里红妆地把你娶进府。哼,那贱种不过是平夫,而你,才是真正的嫡正元夫,只要你先为你表姐生下一个女儿,他便永无翻身之日了。” “真的可以吗?那得多久,若哥哥他先有了呢?” “呵,你以为我为何要把刚才那姿容上佳的小子放入随嫁队伍?何况......”顾晨一扫之前的狠戾,慈爱地把乔暮轩拥入怀里,“傻孩子,怀胎十月,方能诞下凤女麟儿,即使你入府时,他已有身孕,只要你‘有心’,他又怎么生得下来?” 乔暮轩伏在父亲肩头,脸上还挂着两道晶莹的泪痕,眼中却已没了泪意,只余一双起了霜的眸子。连日来的忧虑,让他眼下生了暗影,只是此时,这暗影衬得这双往日清透如雪的眸子,渐渐染上了一层戾气,渐渐与其父亲的眼睛像了起来...... 这才是父、子吧...... 第23章 息怒 距离临江府千里之遥,位于大锦广阔疆土心脏位置的宝城,便是大锦王朝的国都。 占据了宝城最核心之处的,自然是帝王之所,皇宫重地。 顾元微苏醒的第三日凌晨,一份八百里加急密报,便悄无声息地送到了那双执掌天下人生死的手中。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未被密报完全遮掩的掌心,露出些微薄茧,与这双手主人的身份稍有不符。 岁月终归是公平的,即使这双手属于这世间至尊至贵之人,它依旧给她留下了痕迹,皮肤微显松弛,青筋犹如古树盘根不甘深埋土下,苍劲地横起。 那手轻轻一翻,把密报按在桌案上,压在掌下,“那人的身份准确无误?”轻飘飘的问语,掩不住期间暗藏的凛然天威。 “臣,臣惶恐......”伏在地上的人,佝偻着腰,极力压制着几欲发抖的身子,深紫色金线刺绣的超品大员官袍,无法带给她丝毫底气,“若非千真万确,臣......臣断不敢上禀天听。” “嗯......朕记得十五年前,你亦如此信誓旦旦地对朕说,绝无漏网之鱼。” “罪臣......罪臣......罪该万死!” 偌大的御书房,似乎只余一人的呼吸声。 一声笑哼,打破了此番寂静,“罢了,朕那把上邪剑,久未出鞘,众人都以为朕老了,是该......饮血了......” 明黄粲然的裙角,在那大员余光中一闪而逝。 终于,轻轻地吐了口气。 腊月寒冬,镇国侯杜士彬却已经汗湿里衫,背脊上的刺骨寒意,令她不住一抖身子。 “侯爷,陛下走了,奴才扶您起来?”御书房的大管事邓忠德搀扶起趴在地上久久未起身的杜士彬,扶了几次,才把人扶了起来。 杜士彬一抹额角虚汗,叹息着道,“陛下圣体康健,精神健硕怎会老?是老妇老了,老了啊......” -------------------------------------------------------------------- 临江府,顾府。 顾元微的身体,以一种奇迹般的速度恢复着。 沈墨不疑有他,只当这皇室秘宝血参所带来的奇效,一扫多日来的忧虑与憔悴,整个人容光焕发。 主子的心情好了,下人们也再不用噤若寒蝉。 顾府一扫几日前的寂静、惨淡,府内到处是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往来做事的奴仆们,边走边谈笑着。 “要我说呀,咱们的少夫郎就是个旺妇的命,你瞧瞧,他一嫁进来,咱们大小姐的身子便好了。” “是啊,我听煎药的庆春说,黄大夫们都直夸是奇迹呢。” “嘘,你们两个,小心被老爷听见撕了你们的嘴,不知道老爷不喜欢少夫郎吗,还敢这么乱嚼舌根?” 两个年轻的小侍人彼此吐吐舌头,缩了缩脖子,疾步离去。 拐角处,步出一抹淡青色的纤细身影,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一双水汪汪的杏眸,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出两日,少夫郎旺妇的传言,席卷了整个顾府,亦入了沈墨的耳中。 “混账!”沈墨气得摔了手里的红釉镂花茶碗,“你听听,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难不成,他这罪魁祸首,还成了微儿的救命恩人?” “老爷,您息怒。是奴管教不利,才令府内传出这样的话,您切莫动气。”怀青抚着沈墨剧烈起伏的胸膛,眼神一扫,让下人们把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 “无风不起浪。”沈墨笑哼了声,“如今微儿身子渐好,也用不着他侍疾,让他到我跟前来立规矩。” 怀青本想再劝两句,可深知沈墨说一不二的秉性,便只得作罢。正要差人去请人,却听外头来报,大小姐的软轿已经快到院门外了。 沈墨惊得站了起来,既而面色一沉,“你那两个儿女,做事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怀青脸色唰一下白了,因对沈墨太了解,他更明白这话便意味着沈墨已有撤换了如珠如宝的打算,“老爷,奴......” “好了。”沈墨淡淡地打断他的话,“这事待会儿再说,立刻去把微儿迎进来。” “是。” 两座红绸软轿,一前一后落在缀锦院门口。 两位身着淡青色棉袍的小侍人先挑起后头的轿帘,把轿内的乔暮阳迎了出来。 乔暮阳稍稍理了理衣袍,便几步走到前头的轿旁,亲自为顾元微挑起轿帘。 顾元微头微低,一缕墨发从耳后,倾了下来,贴到了她的脸侧,衬得她肌肤苍白如雪,恍如与她身上纯白的狐裘融为一体。 乔暮阳伸手,欲帮顾元微抚正稍有歪斜的狐裘领子,却被顾元微一手挡了开去。 如珠及时上前,为顾元微理正裘领,又小心翼翼地为其拢了拢,这才扶着顾元微,往缀锦院内走去。 如宝捧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漆木雕花盒子,紧跟其后。 乔暮阳讷讷缩回手,信手低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一干随从,则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乔暮阳身后。 怀青一见到当首的顾元微,便急匆匆地迎了上去,“哎呦,我的大小姐啊,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能够出来呢?”说着,怒其不争地瞪了眼一双儿女。 如珠如宝无辜地垂着脑袋,不敢抬起来。天知道,他们都给小姐跪下了,可这没用啊。 顾元微却笑道,“怀青叔,您别瞪他们了,他们可做不了我的主。” 怀青无奈,小心扶过顾元微,如珠顿时落后了半步,与如宝一同跟随在后。 怀青在顾元微耳边轻道,“小姐,您这一来,可是火上浇油啊。”说着,眼神微侧,往顾元微身后一瞟。 顾元微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怀青叔,这你就错了,我可是特意来给父亲灭火的。” 怀青顿时哭笑不得,若不是此刻身后人太多,他真想拿一根手指头戳到顾元微额上。得,他倒想看看,老爷这把火,大小姐要如何灭下去。 “大小姐,小心。”怀青弯腰,亲自帮顾元微提着狐裘与裙摆,示意她跨入门槛。 可顾元微却忽然停下脚步,掩去一脸笑意,转头淡淡道,“暮阳,你带人侯在外头,不用进来了。” “是,妻主。”乔暮阳曲膝应道,便站定在廊下。 “这......”这下怀青倒是看不懂了,老爷不是一直念叨大小姐偏宠这个乔大公子么?“小姐,要不让少夫郎在外间候着?” “不用了。”顾元微说着,便当先跨过门槛,用着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边走边道,“寒风醒脑,我看这地方挺好。”末了,还冷冷地哼了声。 “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惹得我家微儿这般生气?”沈墨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顾元微,一指头戳到她脑门上,“好啊,成亲了,翅膀硬了,敢这么胡闹了?”嘴里训斥着,却亲手为顾元微解下了狐裘,“你这是干什么,你想气死爹爹是不是?这都什么天气,你刚刚能下了床,就这样到处乱跑?你......” 沈墨说着说着却是急红了眼,“你真是想要了爹爹的命么?” “父亲......”顾元微扑到沈墨怀里,脸还在沈墨胸前蹭了蹭,“女儿想爹爹了,再说,女儿都问过黄大夫了,她点了头,女儿才出来的。” “哼,想我?”沈墨脸一沉,就把顾元微从怀里拉了出来,却不是推开她,而是把她拉到铺着虎皮毯子,靠近铜炉的贵妃椅上,让其坐下,“是怕我听了流言,罚你这心头好吧?”说着,狠狠戳了戳顾元微心头,“你这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一个男人,就把你迷成这样?” “父亲冤枉人。”顾元微委屈地闷声道。 “哦?我冤枉你了?那你说,难道你来不是为了他?”一想到他亲手带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然开始对他用计谋了,沈墨一张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你以为,这小小的苦肉计,我看不出来?” 顾元微闻言一怔,缓缓隐去一脸笑意,严肃又认真地望着沈墨,静静的问,“父亲,那您觉得,对于一个处心积虑算计我的人,我又能对他几番真心?” --------------------------------------------------------------------------- “这孩子......”沈墨站在廊下,望着红绸软轿消失的尽头,心内喜忧难辨。 “老爷,咱们进去吧,外头天寒。这几日您操劳过度,身子也要当心着。” “嗯。” 怀青并不知道,当时这对父女说了些什么,只知小姐真是把老爷的怒火统统都给浇熄了,竟然连要少夫郎立规矩的事,也不再提了。 “老爷,这盒子......” “是那乔暮阳的落红。” “什么,他不是......难道是那晚的......”怀青忽然噤声,那晚那种情形,这人居然还能记得把这东西收起来,在出嫁之时带入府内,这人...... “是微儿让他收着的。” “小姐?” “嗯,算了,随他去吧,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东西。微儿身侧,终是不会有他立足之地的。”微儿说得没错,无论如何,人已经进了府,外头看来,他就是顾府的人了,就算败絮其中,顾府也得为他镀一层金,让外人挑不出一丝瑕疵。“把盒子带上,去祠堂。” 第24章 温暖 顾元微放下暖炉,拉过乔暮阳冰凉的手捂在手心,“冷么?” “别,会冻着你的。”乔暮阳说着就欲把手抽回来。 顾元微却紧扣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弹,“让你受苦了,瑾瑜。” 苦?比起过往,这算得了什么苦?乔暮阳笑着摇头,“我甘愿的。”话一出口,才恍然想起如珠如宝还在屋内,顿时羞赧地垂下了眸。 如宝正在放置两人换下来的狐裘,如珠正把装了水的茶壶放到火炉上煮茶。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全然当自己是瞎子、聋子。 顾元微瞧见他脸上一片红云,顿时失笑,那种大胆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这时候倒是羞涩得像个毛头小子了。挥手让如珠如宝都退下,“你们先去出,把门守好了,就说少夫郎触怒了我,正在受罚,谁都不准靠近。” “是。”如珠垂眸,掩下满眼的黯淡之色,与如宝一同退了出去。 乔暮阳忽然轻笑出声,抬起一双熠熠生辉的黑眸,目光灼灼地问,“不知妻主要如何惩罚暮阳?” 顾元微迎上他带笑的黑眸,心跳忽地乱了节奏。 两人近在咫尺,他黑亮的眸里印着她的面容,她琉璃般色泽略浅的褐瞳中,亦只印着他的。 顾元微染着乔暮阳冰凉手温的指尖,划过他笑弯着的唇,眸光深深。 乔暮阳欲躲,却被她扣住了微尖的下巴不得动弹,“启......”更多的话无法言说...... 茶水沸腾发出咕噜噜的响动,令两人蓦然回神。 乔暮阳猛得推开顾元微。 顾元微猝不及防,腰侧撞在桌上。 杯碟稀里哗啦一阵脆响,茶水溢出了大半,浇熄了火炉,发出滋滋滋的响声。万幸茶壶没有倒下,若是茶水具倒了出来,恐怕顾元微又得带伤卧床了。 乔暮阳吓得脸色发白,微愣之后急忙拉过她,胡乱抚摸着她腰侧的衣衫,检查是否有被热水烫到,“启年,你......你没事吧?有没有烫着?” 顾元微忍痛揉着腰,愤愤然道,“你想谋杀亲妻呢?”顾元微着实很郁闷,那莫名其妙的第一次,她至今都想不起来,到底那时候是她自己,还是曾经那个顾元微。再一想,那时候他倒知道投怀送抱,这当下两人都成了亲了,他还这么大反应,这算什么呢? 乔暮阳见顾元微似真动了气,顿时急红了眼,“我......不是的,启年,我不是故意要推你的......是游大哥说,你一月内不得......不得行房的,不然......” 乔暮阳咬着唇,艰难地不知如何说下去,可顾元微依旧揉着腰,背对着他不愿回过身,他心一横,便不管不顾环上她的腰肢,把人紧紧地拥在怀里,“待你身子好了,我......我都随你,都随你......启年......别气了,哪儿疼,我给你揉揉......”说着,手就往顾元微腰处按去。 顾元微急忙反手抓着他的手,不让她乱动。刚才那一撞,倒是让她把不该有的心思收了大半。经此一事,顾元微倒是发现了,在这颠鸾倒凤的世界里,女子比男子更容易冲/动,饶她向来自制力极好,居然也能因着一个吻失了控。 这一认知,令顾元微顿时满脸黑沉,幸得乔暮阳看不到,不然还不知他想哪儿去了。 顾元微静站着不动,头微微后仰,放松地靠在乔暮阳脸侧。 顾元微不说话,乔暮阳也不敢动,感受到她身体的放松,他也暗暗松了口气。许久之后,手被她轻轻拨开,怀里一空,顾元微便脱离了他的怀抱。 乔暮阳只觉心蓦然一缩,空荡荡的,莫名失落。 顾元微理了理衣裙,随手从桌上捡了个茶杯往地上一扔,紧接着又是一个,“别管它。”说着把剩余的两个倒扣的杯子翻过来,放在桌上,“瑾瑜,帮我泡茶。” 乔暮阳明白了顾元微的用意,知道她不是在与自己生气,顿时展眉道,“那我,先喊人进来收拾一下?” 顾元微斜眼,只见乔暮阳发髻微乱,衣襟半敞,面上是不自然的红,“你就这么出去?” 乔暮阳头一低,轰地一下,脸色绯红,急忙抓紧自己的衣襟,活像有人正欲扑过来扒他衣服。 顾元微扑哧一声轻笑,指了指卧房内的梳妆台,“去理理吧。” “那你......” “我不用。”顾元微说着,便抽去了发上的白玉簪,满头青丝顿时如瀑而下,炫目的桃花眼调皮地一眨,瘦尖了的下巴炫耀似地一抬,“你自去吧。”说着,从书按上捡起她看了一半的《夏周列国传》,形态肆意地往卧榻上一倒,桃红色的裙摆长垂到纯白绵软的裘皮地毯上,与那一头黑缎般的青丝相映成趣。 乔暮阳拽着衣襟的手,微微右移,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处,强迫自己别开眼,行至内室。待他打理好自己出来,见顾元微目不斜视地盯着手里的书,看的入迷,便轻轻地行至桌边。为她泡了杯茶,小心地置在她身侧的小几上,自己则捡了本《锦高祖传》读了起来。 顾元微当真是看书入了迷,不,或者说,是对这个世界的历史入了迷。 越了解这个世界,便越让她感叹世界之玄妙,当真是无所不有。 很多历史都跟过去那世界的历史重叠在了一起,一样存在着上古时代,一样存在着夏朝,一样存在着前后分为西周与东周的周朝,一样存在着春秋战国。 顾元微最初从书架上瞥见这些古名的时候,真是震惊不小,可一看方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世界自有文字记载开始,便一直是女为尊,男为附属品的社会形态。一样的夏、周、战国,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朝代。 而结束战国分裂状态的,却再不是秦始皇,而是大锦王朝的高祖皇帝。 顾元微翻页的时候,瞟到了正跪坐在她榻下皮毯上的乔暮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脚下的地毯,难道真比她身旁的裘毛毯子舒服么? “看的什么书?” 乔暮阳听到顾元微问他,便合上书册,递到顾元微面前,“是高祖传。” “高祖一生跌宕起伏,魅丽壮阔,的确吸引人。”顾元微满眼崇敬地说着,恨不能穿越到那个时代,一睹那高祖驰骋沙场的风采。 乔暮阳有些赧然地垂下头,“启年看到的,是高祖戎马一生,征战天下的波澜壮阔,暮阳看到的,不过是魅生与俊英这对兄弟与高祖的一世情缘。” “情缘么......”顾元微笑问他。 “不是吗?”乔暮阳佯作不解地回望她。 顾元微笑而不答,倾了身子,指尖划过他浓黑得宜的长眉,“瑾瑜,我在努力。”由父亲把这落红带入祠堂,在祖宗牌位前焚烧,才算是真正承认了乔暮阳在顾家的身份地位。只是从父亲的态度来看,目前,她若开口拒绝娶乔暮轩,父亲不但不会答应,乔暮阳亦会岌岌可危。父亲不是顾晨,顾晨要对付乔暮阳需要顾及很多,父亲则不同,他若要乔暮阳死,便是在她眼前一剑杀了她,她又能如何?与乔暮轩的婚事,从父亲那入手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也只有想法子说服乔暮轩了,顾晨对这个亲生儿子到底是真心疼着的。 乔暮阳抓过顾元微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摩挲。怎么办呢,这掌心的温度,他越来越贪恋了,“谢谢你,启年。” -------------------------------------------------------------- 顾元微已成家,沈墨虽未表明何时把家业交到她手中,不过过年祭祖这事便全权交由她来住持了。 乔暮阳盛装列于沈墨之后,其在顾家的地位已经不言而喻。 沈墨心有不满,但,到底是女儿的夫郎,便也只能忍着,反正在他眼里,明年此时已经没有了乔暮阳在此处的立足之地。是以,娶乔暮轩入府的计划,以更加坚定的步子,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第25章 回门 新年伊始,顾家的香约坊在热烈喧闹的爆竹声中,开了业。 初传出顾家要进入调香业中时,众人都摩拳擦掌着,要看顾家与柳大师两家香坊打擂台。 可谁知,顾家的香约坊统共就卖四种香,且贵得咋舌,以金论两,直逼刘大师所调的极品香。 众人本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直到两位临江府富户管家因先来后到的问题,大打出手,众人方知,香约坊如今卖的四种香,分别名为寒梅香、沁雪香、暖香与竹枝香,除了头一香与柳家香坊的梅香略有相似外,其余的香皆是顾家独有。传闻这四香在贵族人家中极受好评,奈何香约坊每月每香只出十份,这才有两家争香大打出手的场面。 顾家香约坊顿时名声大噪,多临近府城之人慕名而来,奈何,只得在香约坊内一闻其香,却是连半两都买不回去。 缺啊,稀缺! 顾元微翘着二郎腿,嚼着蜜果,一片悠然适意。翻着香约坊账册,上头寥寥数笔银钱收入,实在是入不敷出。 如宝急得双手搓个不停,她好不容易得老爷恩典出去管事,得,被小姐这么一闹腾,有买卖都做不了啊。“小姐,你倒是让那游夫郎多做些香出来啊,这来买香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咱们可不能都得罪了啊。” 顾元微把账本一扔,手一摊,“香又不是我调的,我有什么办法。” “小姐,您就别让如宝干着急了,跟她说说吧。”如珠及时为如宝解围。 乔暮阳正在给顾元微抄佛经,也不知她有什么用,突然就想起要他抄一册出来,趁着蘸墨的时候,笑着插了句,“妻主,也说给我听听。” 顾元微眉一挑,站了起来,在如宝脑门轻扣了下。 如宝可怜巴巴地捂着微红的额头,“小姐,你就说吧。” 顾元微伸出四根手指头,“游景每月调香只有这个数,多了没有。我正让他加紧□□人,兴许下月能多些。不过,他调香的方子不可外传,因此有些步骤,还得由他来做,是以多也最多一倍。不过,往后,每月会推出一道特品香,只此一道,价高者得。现如今么,你就吊着人胃口就行了。咱们顾家又不缺银子,你急个什么劲。” “小姐,你这不是得罪人么?” “什么话,物以稀为贵,我打开门做生意,价钱公道,童叟无欺,什么叫欺负人?” 整屋子的人一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这话顾元微也好意思说出口? 顾元微踱到乔暮阳身侧,看看他抄到哪儿了。“也不是很急,两日后用的,慢些抄也无妨。” “不知妻主要这经书何用?” 顾元微对乔暮阳的字向来爱极,为怕他听到她接下来的话,污了这一页字,先抽走了他手中的毛笔,这才悠悠然道,“两日后与你回门,这自然是送给你母亲的。” 乔暮阳怔然良久,才消化了顾元微的话。 ----------------------------------------------------------- 一辆红漆金丝木马车,由两匹高头骏马拉着。 车门边挂着两盏七彩琉璃灯,随着马车徐徐慢行,左右轻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七彩光辉。其后紧跟着五辆满载着物什,以鲜丽的红色绸缎严严遮盖的拉车。最后两列随从,清一色的红衣劲装,喜气洋洋,可看那些人身形,一眼就能看出是些练家子。 路人不由地停下了脚步,窃窃私语,“看这行头,红艳艳的,像是送回门礼嘛。” “诶,你一说还真像。” “这几日也没听说有哪家贵家有嫁娶之事啊。” “哎,不对不对,你们瞧那两盏宝灯穗下挂着的玉牌。” 众人依言看去,只见白瑕的玉牌上,金灿灿的顾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只怪这字写得小了些,这才令人们猜测良久。 众人恍然,原来是大锦朝巨富之家顾大小姐去乔家送回门礼了。 一对新人,艳若红霞的正红锦衣,刺得顾晨几乎睁不开眼。 下人们在正堂上放了两个蒲团软垫,顾元微与乔暮阳便一左一右跪下。 “儿媳元微,叩见岳母大人,岳父大人。” “儿子暮阳,叩见母亲大人,父亲大人。” 乔品言笑呵呵地亲手拉起顾元微,“微儿啊,看你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岳母也就放心了。” 顾晨也做足了姿态,亲手扶起乔暮阳。 母媳二人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就说到词曲上去了。 乔品言顿时来了兴致,拉着顾元微就往书房走,“来,来,你当日梅园那一曲可被人传说良久,岳母未曾一闻,今日你可得给岳母弹上一曲,一饱耳福。”却是从顾元微与乔暮阳进门至今,一眼都没往他那儿瞧。 顾元微笑得眼若弯月,随着乔品言而去。 顾晨则拉了乔暮阳,两人退了下人,独往后宅走去。 “回草园的路,儿子认得,不劳父亲相送。” 两人早已撕破了脸,说话也不需拐弯抹角。 “轩儿要见你。” 顾晨见乔暮阳驻足停步,冷哼道,“怎么,你不敢见他么?” 乔暮阳毫无形象地哈哈一笑,“父亲,你面对我都这般理直气壮,我有何不敢的?”说着,便大步向着乔暮轩所在的莞院走去。 顾晨望着乔暮阳的背影,阴毒地勾着唇,“还能笑的时候,便笑吧。”说着,在花园中施施然散起步来。 ----------------------------------------------------- 顾元微从乔品言书房出来,正遇乔暮阳的随嫁蝶心。 乔暮阳的随嫁都是顾晨挑的,乔暮阳不亲近,顾元微自然也没什么好感。之所以记得这个蝶心,实在是这少年长得太过秀美了些。顾晨的用心两人心知肚明,不收拾他,不过是觉得,他若是身不由己,就不必牵连无辜。 “你家主子呢?” “回小姐,少夫郎回草园了,奴等在这就是为小姐引路的。”说着,拿着一双脉脉含情的杏眸,似羞似怯地凝着顾元微。 顾元微笑着点头,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嗯,带路吧。” 顾乔两家住得不算远,顾元微打算当日就回府的,是以此次出门如珠如宝未跟着。如宝近日都忙着香约坊,如珠则偶有空闲,便会跟着游景学着调香。加之为示两家交好之意,此次相随的,都是乔暮阳的随嫁之人。 为方便引路,碟心只落后了顾元微小半步,两人几乎并肩而行。 从蝶心身上飘散开来的若有似无的独特香气,令顾元微带笑的眸中,凝上了一股寒气。 两人越走越偏,之前还偶有乔府下人走过问好,此时却是人影全无。 碟心忽然哎哟一声,身子就往顾元微身上靠去。 顾元微及时扶了他一把,让他站稳,极贴心的柔声道,“小心些。” 碟心红着脸,垂着头,“谢......谢小姐。” 顾元微一双桃花眼笑得异常柔美迷人,“你叫蝶心是吗?” “是,小姐,您居然记得奴的名字?”晶亮的杏眸,难掩兴奋之色。 “因为很......特别。”顾元微别有深意地说道。 蝶心只觉眼前的女子,那笑容令他头晕目眩,恨不能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她说他特别...... “表姐......”一道怯懦,微哑的嗓音忽然横插了进来。 蝶心立刻如梦初醒般垂头,“拜见四公子。” 乔暮轩恍若未闻,一脸病容,愁思满面地望着顾元微,“表姐,能陪我走走么?” 顾元微依旧在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脸都快笑僵了,对着蝶心柔声道,“你先去吧,告诉你家主子,我与四公子走走,随后就来。” 四公子那一眼射来,直让他心惊胆颤,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四公子。蝶心屈膝一应,便逃似地走了。 “表姐,外头风大,咱们去那亭子里坐坐吧?” 顾元微望着乔暮轩所指,挂着挡风帘的八角亭,点了点,“你病了么,面色不太好。” “表姐大病初愈,面色却是极好呢。” 顾元微垂眸不语,体内隐有一股燥热升起,那香果然是......可暮轩出现得太是时候了,这是顾晨示意的,亦或是乔暮轩的意思?若是后者,那真是......顾元微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乔暮轩亲手为顾元微打帘,一股暖香扑面而来,顾元微顿觉一阵头晕目眩。 顾元微闭眼,拢了下狐裘,再睁眼时又是清明一片,“外头站站吧,我自身体好后,便不那么畏冷了。” 乔暮轩讶然又惊惶,末了凄然一笑,“表姐,你变了,以前我冷了,你便拉着我的手给我取暖,尽管你自己的手都是冰凉凉的。表姐,那时候,你怎么不记得男女有别了?” “轩儿,你我一同长大,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弟弟,姐弟之间,何来的男女之别?乖,别闹了,身子不好便回去歇着。”顾元微说着,便转身欲走,她的思绪开始混沌,实在不能多呆了。背脊忽然被人一撞,一双手臂紧紧地环在她的腰上。 “表姐,我不是你的弟弟,我是你的夫郎啊,我才是!” 顾元微欲把腰上的手拿开,谁知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乔暮轩手背上微凉的温度竟让她贪恋地不想松开。顾元微挣扎,理智与欲望让她的面色染上难言的痛楚。 痛楚,他居然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痛楚。 隐在假山后,目睹这一切的乔暮阳,勾着唇,自嘲地笑了笑。一早便知道的结局,他竟然会误以为她会对自己动心? 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乔暮阳毅然转身,把相拥的两人抛之脑后,仇恨的火光在他黑沉的眸中熊熊燃烧。 第26章 滞留 乔暮阳病得突然,这打破了顾元微本打算当日回府的计划。 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偶感风寒,喝了药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乔暮轩蹙着眉头,望着一直坐守在床边的顾元微,“表姐,让蝶心、蝶意伺候着吧,你身子刚好,可小意不得。”说着,欲扶顾元微起来去休息,却被顾元微避如蛇蝎般躲了开去。 乔暮轩尴尬地缩回手。 “你也病着,你先走吧。”顾元微看着这一屋子的男人就心浮气躁,语气难免不如往日柔婉。那香她又闻得不多,忍了一下午了,药效居然还没过。本想早些回去,找黄大夫解了,谁知乔暮阳却这时候病了。 乔暮轩只觉心里委屈,哥哥病了关他什么事,是他自己狐裘都不穿,就从他的菀园跑了出来,也不知去哪里出了冷风,就这么病了,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娇弱。乔暮轩越想越觉得委屈,红着眼眶道,“表姐,你这是在怪我吗?” “我没有。”顾元微皱着眉,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到这上头去了。 “你有,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与我说过话。” 顾元微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两个儿子都在这儿,这乔氏夫妇却是人影都没一个,对着梦清、梦静就道,“扶你们公子回去。” 梦清、梦静一碰到乔暮轩的衣袖,就被他狠狠甩开,“滚――你们都出去,统统都给我出去!” 一屋子的人都吓着了,没见过这样的乔暮轩,被他红彤彤的眼睛一瞪,都吓得跑了出去。 “别闹了!”顾元微也不由地嗓子一提。 乔暮轩一愣之下,眼泪唰得一下流了出来,“表姐,你不觉得,整件事情里面,最无辜的人是我么?” 此时屋内只有一站一卧两兄弟加顾元微,是以乔暮轩说话也不忌讳,“哥哥处心积虑地爬你的床,成了你的夫,我呢?你却让我另觅良人,表姐,这像话吗?” 顾元微语塞,若说无辜,乔暮轩确实无辜,可若他真嫁给了她,断是没有幸福可言的。她自己的脾气她自己知道,哪怕到目前为止,乔暮阳对她而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她也没有享齐人之福的打算,也享不了这样的福。而她与乔暮阳都动弹不得,唯一能抽身而退的只有乔暮轩。于是,只得软言劝道,“轩儿,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可你又是否明白,我已然有了你哥哥,便再不能全意对你。难道你不希望你的妻子,一生终只有你一人么?” 顾元微揉着发浑的脑袋,“你自己想想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却是没有发现乔暮阳缓缓睁开眼睛,一眼黑沉无波地望着她的背影。 乔暮轩忘了哭,顾元微话里的深意,无疑是打破他连日来黑暗的一道曙光。 表姐是在意他的,因为在意,所以她想全心全意对他。可是因为哥哥,心地善良的她无法摈弃,所以她只能劝他,另找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对他的人? 是这样的,表姐话中的意思就是这样的!乔暮轩坚定无移地对自己这般说道,泪再次流了下来,却是因为喜极而泣。 乔暮轩放下捂着脸的双手,却不知乔暮阳何时醒了,坐了起来。他傲然地一抬下巴,“大哥,你听到了吧,你终是比不过我。” 乔暮阳淡静地笑,无悲无喜,“是啊,你高兴吗?” 乔暮轩不知道,为什么乔暮阳明明在笑,给人的感觉却是阴测测的,活像一缕幽魂。他忽觉有些悚然,也不想再待下去,只道了句“你好好休息”,便匆忙离开。 -------------------------------------------------------------- 蝶心、蝶意听乔暮轩说乔暮阳醒了,便去厨房把温着的药与粥端了进来。 乔暮阳瞥了眼桌上的食盒,掀被下了床。 两人正欲劝解,乔暮阳冷眼扫来,两人皆不敢出声了。自从随着大公子进了顾府,大公子这种浑身散着冷意的模样,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 乔暮阳打开食盒盖子瞟了眼,又盖了回去,“蝶意,去换些清粥小菜来。” 蝶意应声,捧着食盒退了出去。 “大公子,不早了,您喝药吧。”蝶心自觉有顾晨在身后撑腰,加之今日顾元微对他特别的好,他顿觉自己飞上枝头指日可待,对乔暮阳也就是面上过得去,实在没多少恭敬之意。 乔暮阳接了药碗,却忽然凑近了蝶心深吸了一口气。 “大公子,你干什么?” 乔暮阳勾着唇,一双黑眸幽深地好似能把人吸进去,“燃情香,好用么?” “大公子,你,你胡说什么?”蝶心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想离乔暮阳远一些。 乔暮阳大跨了一步,逼近蝶心,把药碗举到他唇边,“你自己喝,还是我帮你灌下去?” “大公子,你......你干什么,来......” 乔暮阳一手捂住蝶心的嘴,不让他喊起来,倾身在他耳边幽幽道,“距四公子进府还有两月余,这期间我若想弄死你,轻而易举,父亲都救不了你,你说呢?”说着,便松了手,再次把药碗一递,“喝!” 蝶心浑身一颤,满眼惊惶地瞪着乔暮阳,抖着手接过药碗。 乔暮阳霎时掩去一脸狠辣,温文而笑,“听话,说不定不用四公子,我就把你抬为妾了呢?或者,让我来给你指条明路吧,左右逢源,两不得罪,如何啊?” “大公子,奴错了,您绕了奴这回吧。”蝶心跪下讨饶。 乔暮阳冷睨着兀自在地上磕头的蝶心,“四公子未进府,我便是顾家少主唯一的夫郎。” “是,奴记住了。” “出去。” 蝶心捧着药碗退下,嘴里尽是苦得令人作呕的味道,匆忙回屋,倒了杯水,好好地漱了漱口。 几番思量,终是不敢把这事告诉顾晨。一来怕顾晨多心,二来怕顾晨怪他没用,一点小事都能被乔暮阳看穿。何况,乔暮阳的提议实在很动人。 乔暮阳只着了一身亵衣,木愣愣地坐在桌边。 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头。身子微微地发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别的。 燃情香,顾晨想干什么? 用蝶心来给他添堵?还是让暮轩也与...... 不,不,顾晨不会让暮轩走他的路。 今日,他在菀院没有见到暮轩,梦清、梦静却是想尽了办法要拖住他。他心有不安便匆匆离了菀院来找顾元微,狐裘都忘了披。却不想遇到了一身燃情香味的蝶心惊慌地跑过,竟然不曾注意到他。心里的不安仿佛得到了印证,他匆忙顺着蝶心跑来的方向寻去,看到的,却是那样的一幕。 纠缠着的两个人,一个悲伤一个痛苦,而他却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旁观者。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落荒而逃的,连走出去,叫一声“妻主”的勇气都没有。 这代表着什么? 乔暮阳颤抖的手,捂着现在还闷痛难当的胸口,他动心了,他果真还是动心了。 是啊...... 他怎么能不动心呢? 乔暮阳仰起头,一手捂住双眼。 他衣橱内塞得满满当当的衣袍,从亵衣的衣料,到外袍的图案绣纹,哪一件不是她一手亲点的? 他首饰盒中的玉簪、发扣、玉佩、香囊,又有哪一件不是她精挑细选,特意令人定制的? 父亲去后,再也没有人,如她这般无微不至地对他好过。好到他时常都忘了,他最初接近她的目的。 可终究,命运依旧沿着原有的轨迹走下去,顾元微离去时说的话,便是最好的证据。 但是,这回他想试一试,他这场既定的命局,是否可以因着他的重生,而变得不一样! 乔暮阳再次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仿佛还能闻到燃情香的味道。 他两世人生都与燃情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同的是,第一世他是被迫用的,今世却是他自己用的。 顾晨,是不是也该让你的儿子,尝一尝燃情香的妙用了呢? 乔暮阳放下盖着双眼的手,沉如黑夜的眸子,望着桌上跳动的火苗,一眨不眨。 所有的怨与恨,渐渐泯灭在缓缓弯起的唇上。 第27章 心病 顾元微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子里,浑浑噩噩睡了一晚上,总算让药效过去了。 揉了揉还有些精神不济的脸孔,顾元微想,看来光叫游景教她辨识迷香还不够,好歹得学点解法,或者让游景帮她配些解药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打开门,蝶心正端着水站在屋外,依旧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顾元微温和的笑,脑子里却有那么一根弦提了起来,“伺候我漱洗吧。” “是,大小姐。” 虽然顾元微与乔暮阳所用的是同一种熏香,可蝶心觉得,从顾元微身上闻到的那股淡淡香气,恍如加了别的香气般,一下子就能让他两腮发热,心砰砰砰的乱跳。 顾元微忍受着蝶心有意无意的肌肤相触,心里头想着,也不知道乔暮阳什么时候能把这个人收拾了,她觉得她应该忍不了多久。要她自己出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由乔暮阳动手,借此杀鸡儆猴,不是更好么? 顾元微终于忍受不了碟心把她的手捏来捏去的,扯过棉巾,随意擦了擦就扔还给他,“少夫郎好些了么?” “回大小姐,少夫郎不见好,还躺着呢。蝶意刚伺候着喝了药,又睡下了。”想起昨晚那碗药,蝶心乱七八糟的小心思顿时收敛了些。 顾元微听后,便大步跨出了屋子。 两人如今住的,是把旧屋推平了重建过的草园。 两进制的独门小院,前后共八间敞屋,位置僻静,俨然在乔府自成一派小天地。 顾元微对此是极满意的,不过,看着这簇新的程度,便也知,若不是从前的草园太不能见人,想来顾晨也不会为了面子,如此大手笔。 顾元微虽只住在乔暮阳隔壁的屋子,但因着中间隔着两间侧厢房,是以全然听不到旁边房间的动静。 蝶心本想跟着进去,被顾元微打发了去厨房拿早点。 碟意见顾元微进来,老老实实的站起来行礼。 蝶意太老实,老实得不像顾晨能挑出来放乔暮阳身边的人。这是顾元微对蝶意暗下的评价。 顾元微轻声问了两句乔暮阳的情况,便在床沿坐了下来。 就是这轻微的动作,也引得乔暮阳睁开了眼睛。 “好些了么?”顾元微柔声问,视线停留在乔暮阳带着青影的眼下,“没睡好么?看你这眼下青的。” 乔暮阳哑着嗓子,艰难地道,“还好,劳启年操心了。” 顾元微倾身,拨开他脸上的乱发。 乔暮阳抓着顾元微的手,“要不你先回府吧,不然公爹那......” “既是回门,便陪你在母家多住几日,又何妨?” “是......”为了我,还是不舍暮轩?乔暮阳终是没敢问出口。 顾元微正揉捏着乔暮阳纤长柔软的指尖,“我让蝶心把早点送进来,你再与我一起吃些?” 乔暮阳摇了摇头,“没胃口,你自去吧。” 顾元微无奈起身,把乔暮阳的手塞回被中,又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口中咕哝道,“奇怪了,你身子一直挺好,怎么就忽然病了呢?” “是你宠过了。”这心病,便是被她宠出来的啊。 乔暮阳的心思,顾元微自是不知,只当他说的是平日里的衣食住行。问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我夫郎,我自然是要宠着你的。”在顾元微那成熟的灵魂看来,这位小丈夫实则仍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而已,宠着自然是应当的。 “去吃吧,别饿着。”乔暮阳说着翻了个身,面朝床内侧而卧。 顾元微蹙眉,总觉得不太对劲,若往日,她说要他陪着吃饭,他说什么都不会推辞的。兴许,真是病得很难受? 脚步声渐远,乔暮阳扯过被子,蒙住头,让自己的世界一片昏天暗地。 他不要宠,他要她的心,她的心! 可......他要不起,更求不得。 还是让一切回到最初的目的上去吧。 --------------------------------------------------------------------------- 两人在乔府一住便是两日,这期间,乔品言与顾晨竟然毫无踪影,可谓怠慢之至。 直到第二日晚膳,乔氏夫妻才再次出现。 顾元微这才知,临江府的驻防将军蒋忠才在临江府海域歼灭了一支为祸多时的海盗,大胜而归。 乔氏夫妇这两日就是被黄知府夫妇叫去,商量着论功折子与庆功宴的事儿。也不知这顾晨与黄大人的夫郎怎么商议的,最后这庆功宴居然就摆到了乔府上。 古往今来,筵无好筵这话,放哪儿都是行得通的。 顾元微经历过太多这种官商间的应酬,此时,她还未当起顾家之主,并不想过早得接触这些常年浸淫官场的人,便以乔暮阳身体已好转为由,准备回顾府。 谁知,乔品言却道,蒋大人是听说了她在乔府伴夫回门,要见她,黄大人才最终把庆功宴摆在了乔家。这真是给他们乔、顾两家天大面子。 这下顾元微倒是纳闷了,她根本对蒋忠才毫无印象,怎么就被人这么惦记上了? 席宴摆在隔日晚间。 只在乔府正厅摆了二十席,一客一席,无娇客赴宴。 也就是说,这纯粹就是一场临江府官场大人们与临江豪富之间的小聚之宴。 丝竹弦乐,轻歌曼舞,小倌们衣袂飘香,穿梭在众客席之间,如蝶戏花丛,娇笑连连。 顾元微一如既往地挂着一脸人畜无害的文弱笑容,心中却是讶然已极。 看这些大人们习以为常的神色,便知,这种筵席已成习惯。 这大锦朝的官场,已然腐败至此? 顾元微垂眸品酒,这美酒宝珍酿,可是出自顾府酒庄的珍品,也是此宴席上,让顾元微唯一感兴趣的东西。 眼看这酒杯就要送到唇边,忽有人撞了下她的手肘,酒洒了半杯,还有几滴溅到了胸前衣襟上。顾元微蹙着眉头瞥眼望向罪魁祸首,只见一个姿容俏丽的小倌,衣襟半敞,半跪半伏在她的裙摆上,一双水盈盈的美目,害羞带怯地望着她。莲藕般白皙的手臂半举着,正往她沾了酒渍,微微鼓起的胸前衣襟上伸来。 顾元微下意识地一把推开那只近前的手,冷然道,“走开。” 身后忽然想起一声轻笑,有人倾身在她耳后低声道,“传言果真不虚,如此美人,顾小姐竟然毫不为所动。” 顾元微讶异转身,却是蒋忠才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她下意识地回头找乔品言,见她正忙于与几位大人言语,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边。 顾元微正欲起身行礼,蒋忠才却把一只铁钳般的手压在她肩上,笑容和蔼可亲,“坐下,坐下,难得同好,来来,咱们同饮几杯如何?”说着,便踢了踢那本跪躺在顾元微身边的小倌。 小倌即刻跪着挪了几步,让出了位置,又殷勤地给两人倒酒。 顾元微陪着笑,心中警铃大作。 蒋忠才,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武将,却没有顾元微想象中的那种彪悍魁梧之气,反而是个精瘦的妇人。大约因着常年巡海之故,皮肤黝黑,黑发中夹着几缕银丝,像极了那些常年务农的乡中农妇。唯有那双透着股暴虐之气的眼睛,标示着此人乃是一个惯于血腥杀戮的武将。 今日她是陪着乔品言一同迎客的,众位大人从轿中下来之时,她都在乔品言为其介绍的时候,小意观察过。 纵观在场之人,这个蒋忠才是让她觉得最危险的一个人。 那种危险,不止是因为乔品言特意关照她,离蒋忠才远一些,也不是因为蒋忠才那双惯于露着暴虐之色的眼睛,而是......这个人,让她本能的觉得危险。 是以,今日乔品言本想让她多与众位大人接触的,但是顾元微却把她往日的敦厚、懦弱表现得淋漓尽致,与谁都不多言,只是静静地吃喝,本想多喝几杯装醉退场,却不想,蒋忠才竟然主动找了她来说话。 “同好”?顾元微思量着,几息之后便想到了梅宴之后,关于她有磨镜之好的传言,想要否认,可蒋忠才那句“难得同好”却让她不得不默认般岔开话题,“蒋大人神勇盖世,学生能与大人共席而饮,当真是不甚荣焉,学生先干为敬。”说着,便豪饮了一大杯。 蒋忠才连连拍膝叫好,似不曾想到这个柔弱的小丫头有这般好酒量,酒兴都给吊了起来。 可顾元微这常年病弱少饮酒的身子,哪里拼得过喝酒如饮水的蒋忠才,几杯酒下肚,人就倒下了。 宝珍酿味甘性烈,饶是蒋忠才,也喝得快了,酒劲一涌上来,微有熏醉感。 乔家下人欲扶顾元微回草园休息,不想,蒋忠才也说要下去醒醒酒,便把两人一道送去了客院。 而乔品言因与几位同僚聊得尽兴,下人来报也没听清楚是谁醉了,就甩了甩手,说是找管家妥善安排即可,全然把蒋忠才男女皆好的风流韵事给扔到天边去了。 直到宴至尾声,众位大人欲找蒋忠才客套几句,然后打道回府,却发现找不着人,便问乔品言人去哪儿了。 乔品言这才想起这位向来与众文官不合群的蒋忠才来。问了刘管家才知与顾元微一同被人扶去客院休息了,方知大事不妙,惊出了一背的冷汗,得罪蒋忠才可怕,得罪沈墨一样可怕。 奈何,等乔品言找了借口打发了众位大人赶去后院时,那里已然天翻地覆。 不过,这“大事”与乔品言所想,倒是相去甚远。 第28章 出手 一番云雨,顾元微的醉意去了近半。 怀里骤然的空落,令她十分怅然。 因为醉酒反应迟钝的顾元微,过了好一会儿才翻了个身子,却惊喜的发现,身旁的人还在。抱住“乔暮阳”,大着舌头,醉醺醺地说道,“怎......怎么......抖成这样......”说着,便闭着眼睛,把人往怀里带。 怀中那带着股异样气息的僵硬身子,令顾元微醉醺醺的脑子,蓦然一醒。 她用力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黑漆漆的房里,眼睛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是那股隐约的,令她痛恶的香气,与那欢/爱后的残留气息,使得原本她因酒醉与欢/爱后疲软的身子,瞬间得到了力量,如弹簧一般,惊坐了起来。 “谁?” 顾元微惊呼,夹杂着愤怒,使她的声音都变了调。 那人的静默,与压抑的低声抽泣,令顾元微强压的怒意,暴涨了起来。 顾元微冷冷的笑,“蝶心,是你吧?怎么,你以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可以令我收你为妾么?” “表姐......”之前的求救与嘶吼,令乔暮轩的声音,嘶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色。 啊―― 旁边的房间传来一声尖叫,掩盖了顾元微手中灯罩落地的吧嗒声。 下一刻,房门被人撞开,她,顾元微,再次被人众目睽睽捉奸了。 乔品言在得知蒋忠才与顾元微一同在客院醒酒后,便知大事不妙,巧言打发了众位大人,赶到客院。 出乎她意料的,事情竟然是,醉酒的蒋忠才□□了乔暮阳的陪嫁蝶心。而顾元微却与暮轩...... 乔品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四儿子感到痛心。一个大儿子,婚前不检点便罢了,如今,连这个向来乖巧的四儿子也...... 不过,此时,显然还不是处理家事的时候。 乔品言尴尬不已,陪着笑,把杵在顾元微房门口,不知回避的蒋忠才送了出去,笑着道,明日就把这个小侍人送入蒋府。 蒋忠才一言不发,面色古怪的往屋里一干人等瞥了一眼,就阴着脸走了。 乔暮阳躲在廊下转角处的阴影里,如幽魂般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蒋忠才走远。这才抖着手,理了几次才勉强理好衣发,扶着墙壁走了出来。 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勉强走到顾元微所在的房门外,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却是怎么也使不出力气,重新站起来。 他抬眸,自人群的间隙,望到了屋内的顾元微。 她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长发散乱地披着,仿佛不觉寒冷般,只披着狐裘,露出白净却褶皱不堪的亵衣。 顺着顾元微的视线,乔暮阳看到暮轩正扑在顾晨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然后晕了过去。 顾晨慌张地令人扶走乔暮轩,本欲紧随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微儿,你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你何必......” 顾元微缓缓站了起来,轻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视线瞥过角落中被人堵着嘴巴,死命挣扎着的蝶心,“岳父,何不让蝶心说道说道?” 顾晨皱眉,厉声道,“好了,这事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会与你父亲好好商议的。”说着,便令人带着蝶心,与他一道匆匆离开。顾晨因为乔暮轩的事,心慌意乱,竟是没有注意到跌坐在门边的乔暮阳。而其他人都是顾晨的亲信,顾晨看不见,他们自然都装作看不见。 ----------------------------------------------------- “瑾瑜......”顾元微终是在人群走后,发现了跌坐在地的乔暮阳。 她匆忙上前,伸手欲扶他。 乔暮阳却静静的凝着她,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顾元微的手,静止在离他手臂寸许的地方,她垂眸,愧疚令她不敢直视他漆黑的眼瞳,“对不起,瑾瑜,我......”她缓缓缩回手,不敢去碰他,怕他会回避她的碰触。手,却被人轻轻握住。 顾元微抬眸,见乔暮阳艰难地笑着,泪却不停。 她听他缓缓的,温柔的,祈求道,“启年,可不可以......在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小小的......就好,可不可以?” 顾元微红了眼眶,堵在喉间的酸涩令她开不了口。 明明,明明是她背叛了他,却要他这样的卑微的,来祈求她。 她知道,她向来都知道,人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只是,当每一个她在意、想保护的人,成为被不公平对待的那一个,她却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一切。从前在另一个世界时如此,今时今日,又是这般。 乔暮轩一旦进门,本就只是平夫身份的乔暮阳,便永远要低人一等。这正是她想要极力避免的。可是,今日之前,她对乔暮阳,更多的只是责任。而今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她的不小心,是她的错误,却要他来承担后果,让她如何不对他愧疚,让她如何能再如从前那样,把宠与爱分得那般清晰? 顾元微点着头,用掌心手背,擦拭着那仿佛擦不尽的泪水,“你答应我,再不哭了,我便让你住在我心里。”她倾身,在他湿润的眼下轻轻一吻,舌尖触到那咸涩的泪渍,令她的心,也不觉跟着涩意沉沉,“乖,别哭了。只让你一个人住......只你一人。” 乔暮阳怔怔然,这个承诺,令他淡化了见到蒋忠才的恐惧,也淡化了顾元微与乔暮轩肌肤之亲给他带来的绝望痛楚。他被顾元微轻轻拥入怀,渐渐收紧的手臂,仿佛要挤走他胸肺中的所有空气而不能呼吸。 但是,他笑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如罂粟般绽放。 是不是他足够小心,是不是她足够爱他,他便能,从此,占据她的心? -------------------------------------------------------------------- 蝶心被关入柴房的当晚,便自缢了。 这更加剧了顾元微对于乔暮轩此事的怀疑,在顾元微看来,纵然她有错,可她却也是受害者。乔暮轩连面都不愿见,顾晨忙着照顾乔暮轩,顾元微也见不到。 她心中有气,脾气一上来,扔下一句“我会负责”,带着乔暮阳回了顾府。 次日,两家的婚事便被大肆宣扬起来,满临江府人尽皆知。 相较于顾元微的事不关己,乔暮阳的平心静气,顾府上下,安安稳稳的准备婚事。 乔府夫妇暗地里却是愁眉不展。 自那日之后,乔暮轩终日躲在房门紧闭的屋内,整夜整夜的梦魇缠身,时而尖叫,时而哭泣,日夜不息。 短短数日,形容枯槁,仿佛一个失了魂魄的木偶人。 顾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外头,却还要强颜欢笑。 顾晨本不想把事实真相告诉妻主乔品言,奈何乔暮轩的行为太反常,乔品言逼问之下,只得直言相告。 乔品言跌坐在座中,呐呐良久,才道,“这......这真的行么?沈墨此人......若蒋忠才是猛兽,那他便是那杀人无形的沼泽啊,若被他发现我们找了顾元微做了替罪羊......” 顾晨哭红了眼,“那你说怎么办?让轩儿给那个能做他祖母的人续弦么?那蒋忠才什么人?要不是轩儿替顾元微受过,说不定此时,沈墨正在跟蒋忠才拼命呢,我可怜的轩儿啊......”说着便哭嚎起来。 “轻点,轻点。”乔品言急忙捂住顾晨的嘴巴,“你确定顾元微毫无所知么?” “是,你没见顾元微也碰......”顾晨说着忽然噤了声,轩儿一夜之间被两个人给......这种丢人的事情,往他向来行事狠辣,却也说不出口。 乔品言也顿觉难堪地沉默了下来,“千万不能有任何风声透露出去。” “放心,蝶心我已经处理了,至于梦清、梦静......我也会尽早处理掉的,但必须等轩儿好些才能......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是啊。” “大人,老爷,公子又病发了,你们快去看看把。”乔品言的亲信在门外谨慎地说道。 两人匆忙赶去,未进菀院,就听到了乔暮轩已然嘶哑得不像人声的嗓音,尖叫着。 顾晨忽然驻足,一把拉住乔品言,“夫人,您别去了,奴去便好,父子两说话,也方便些。” 乔品言沉思过后,点了点头。 ------------------------------------ 顾晨一进门,就见到乔暮轩扯着凌乱的长发,缩在床上角落里。 “轩儿......”顾晨望着不成人形的乔暮轩,痛入心扉。 “出去,统统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我不要见你们,谁都不要见,出去!出去!出去......”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啊,这是把他从失宠中重新救赎的那个孩子啊。他那张完美的小脸,集齐了他与妻主的所有优点,比之乔暮阳,更加耀眼夺目的孩子。 可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该死的,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落到他的骨肉身上? “你就不怕你做的恶,都报应在你的孩子身上么?”顾晨脑中,忽然窜起这样一句话。他双手蓦然紧握,眼眸一沉,冷冷道,“都出去。” 嗒――地一声,门骤然阖上。 顾晨猛的几步上前,一狠心,把乔暮轩拖到了地上,一手高高抬起,重重落下。 啪地脆响,乔暮轩的哭喊尖叫声,骤然停歇。 他睁着一双木然的眸子,无神地望着顾晨。 顾晨紧紧扣着乔暮轩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抠进乔暮轩的肩胛中,“你若舍得下你那个表姐,你现在就给我去死,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到时候,你那心心念念的表姐,便只会沉醉在你大哥的温柔乡里,根本就记不得你。” “你知不知道,蒋忠才那个禽兽,她看上的是你表姐,你却是为你表姐受了这份罪。” “你哭啊,你再叫啊,让所有人知道,你是让那个禽兽给糟蹋了。” “你想死,还是想做那禽兽的续弦,还是要做你表姐的嫡正元夫,你自己好好给我想想清楚。” 顾晨咬着牙,把乔暮轩狠狠推到地上,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出去,却在门关上之后,静静的站在原地,任刺骨寒风,呼呼地从衣领间灌入。 久久的,菀院沉浸入许久未出现过的寂静中。 顾晨绝望地流着泪,正欲狠心离开,一道凄厉如夜枭的嘶吼声,忽然从乔暮轩的房中传出。 “轩儿......” 顾晨惊慌转身,破门而入。 第29章 噩梦 自乔府回来后,顾元微与乔暮阳便分房而睡了。 以前虽也不是同床而眠,可乔暮阳为了照顾顾元微一直是睡得外间卧榻的,可自那日回来后,便不同了。 顾元微看完了近日来香约坊的账册,抬头环视了四周,依旧不见乔暮阳的踪影。 她蹙着眉头,扔下账册,“如珠,去问问春迎、春柳,近日少夫郎是怎么回事,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把他们发卖了。” 春迎、春柳是顾元微亲自从人牙手上挑出来的少年。两人都是十二岁,家里贫穷才卖给人牙子的,身家清白,人看着也机灵。于是,顾元微便让如珠教了他们规矩,然后送去了乔暮阳的怀珏院。出了蝶心的事情后,便让两人顶替了原来蝶心、蝶意的位置。至于蝶意,则被顾元微打发去了将来乔暮轩待的菀容院,还升了蝶意为菀容院的总管事。 顾元微的安排,如珠如宝是不懂的,让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去伺候少夫郎?这不是给少夫郎添乱么? 可乔暮阳却明白,就是因为两人什么都不懂,才是最好调/教,最好收买人心。他最终没有带晓凡进府,一来是因着顾元微不喜欢晓凡,二来,他也是怕自己将来没有好下场,连累了晓凡。至于,顾元微为何不喜欢晓凡,他没有问,也觉得没有必要,她不喜欢的人,他不用便是。 如珠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回来了。 “说吧,犹豫什么。”顾元微甩着手,让冬梅、冬雪下去,示意如珠可以直言不讳。 “回小姐,听两人说,少夫郎自乔府回来后每夜都被梦魇着,少夫郎不让请大夫,也不让两人说出去,所以......” 顾元微听着,唰地站了起来,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如珠抬眸,悄悄观察着顾元微,发现她眉头紧蹙着,似在生气,又似在隐忍。如珠心中暗暗为自家小姐不愤,少夫郎这算什么,跟小姐生闷气?他是什么身份,他这少夫郎的位子是怎么来的,难道他自己都忘记了么?乔四公子本就是小姐的正夫,他这是在闹什么变扭?“小姐,您别动气,兴许过段日子也就没事了。”如珠不知道在乔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这梦魇都是乔暮阳的借口,以此来跟顾元微闹变扭。 顾元微在几次挣扎之后,却是缓缓坐了回去,“嗯,你出去吧,我一个人看会儿书。” 乔暮阳到的时候,如珠已经与冬雪、冬梅开始为顾元微摆午饭了。 顾元微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般,如往日一样,笑着拉着他一同坐下来用膳。 乔暮阳一如既往地,贴心地为顾元微布菜。 顾元微把乔暮阳送来的一块剔了刺的鱼肉送回他的碗中,“自己多吃些,我看你最近精神有些不济,是没睡好吗?” 乔暮阳羞愧地垂下头,“就昨夜没睡好,这才起晚了。” “让黄大夫给你把把脉吧?” “不用了,没事的。病去如抽丝,就是好得慢些,不碍事的。” “要不,今晚我......” “不!”乔暮阳忽然有些激动的语气,令顾元微一愣。他自己也自觉有些失言,急忙解释道,“你身子好不容易好了,万一我风寒没好全,染到你就不好了。” 顾元微淡淡一笑,“嗯,吃饭吧。” ------------------------------------------------------------- “小姐,正直大寒,晚间冷得很,您就别......”如珠苦苦劝着,见顾元微不为所动,只得道,“小姐,要不,奴替您去看看少夫郎吧?”心里不住埋怨如宝,如今管着香约坊,人都野了,也不来伺候小姐了,要她在,两人一起劝劝,兴许还好些。 “不用了,这也没多少路。” 待如珠帮她把狐裘穿好,顾元微便亲手提了琉璃灯,“我一人去,都不用跟着。” “小姐,这怎么成?” “我在自己府中走动,你还怕我丢了不成?”顾元微隐隐有些烦躁,不免把声音一提,房内三个侍人都吓得跪了下来。顾元微顿觉自己有些过了,迁怒不是她的一贯作风,伸手扶了如珠一把,软言道,“我知道你一心为我,但是......如珠,你如何能代替我?那是我的夫郎。” “奴,错了,小姐,夜间行路,小心些。”如珠垂着头,心头苦涩,他总是太自以为是了,总是不愿看明白,少夫郎在小姐心里的位置。 顾元微拍了拍如珠的肩头,“不用等我,你们都早些睡。” 这几日来,对于乔府的乔暮轩来说,是生不如死。 可对于阴谋得逞的乔暮阳来说,同样的水生火热。 那个重新走入他视野的老妇人,那比恶鬼更没有人性的畜生,那双永远暴虐可怖,毫无感情可言的眼睛,那双永远干枯粗糙,玩弄他于股掌之上的手,每夜每夜不停歇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时而,他□□地躺在恶鬼身下,被厄着喉咙,被如利刃般的手指,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时而,他又木然的站在一堆男人之间,每个人都衣不蔽体,两三人,三五人一堆,做着几欲令他作呕的事情。而他,也被人摁倒着,做着同样的事。这时,那双属于地狱恶鬼的眼睛,便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笑声...... 时而,他又见到自己,坐在镜子前,望着自己拿着剪刀往心口刺去。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脸希冀的样子,仿佛死亡是他人生最美的终点。可最终,他没有刺下去,父亲说,恶人自有恶报。他要活下去,他要看老天如何收拾顾晨,收拾这个恶鬼。 可老天令他失望了,恶鬼死后一样丰荫后嗣。 顾晨因着乔暮轩,位至一品诰命。 他们都好好的,为什么? 为什么! 老天缘何要这般对他们? 他父亲善良一世,落得被人陷害与人通奸,曝尸荒野的下场。 他两个妹妹,乖巧懂事,勤奋好学,前后死于非命,无一幸免。 他一生隐忍,默默忍受,从未害过一人,到头来,顾晨依旧不愿放过他,死前还要令人侮辱他。 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化身厉鬼,他都要把这笔债讨回来! 乔暮阳惊叫着醒来后,便双手抱着自己蜷缩着,任被子滑落到腰下,几不可闻地喃喃道,“轩儿,你别怪我,是你父亲说的,父债子还,是他说的,他说的!”他凄惶的笑,“何况,你比我好不是么?你还可以扑在你那魔鬼般的‘慈父’怀里哭泣,你还能够嫁给你心爱的表姐,依然如愿做她的正夫。”而他...... 成功迫害了乔暮轩刺痛了顾晨,报复的快/感一闪而逝,紧接着是未曾泯灭的良知,无尽的折磨。 有个空远的声音,一直在他脑子里徘徊,“阳儿,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作恶会有报应的......” “不!”乔暮阳仓皇怒喝,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他不要听,他什么都不要听! 不会!不会有报应的,老天根本就是不长眼的! 何况,他做什么了?他没有杀人,也不是他让暮轩去的前院,是暮轩听闻顾元微醉得厉害自己偷偷去的,是他自己被那个恶鬼撞见了,跟他没有关系。 他不过是眼睁睁看他被人拖进房里,没有帮他呼救,他不过是帮他添了一缕燃情香,让这过程更加漫长,让他能有时间去顾元微的房里,制造假象......何况,他终究是让蝶心透露了暮轩的行踪,让暮轩两个侍人有时间通知顾晨,有时间栽赃顾元微。 只是那假象,真是假象么?乔暮阳想起那凌乱的房间,顾元微褶皱的亵衣......想笑,却湿了眼眶,“启年,这是我第二次设计你。既然沈墨一定要你娶暮轩,那便让我用你的愧疚来换你的心,好不好?” 吱呀一声低低的开门声,乔暮阳惊抬眸,“谁!” “我。” 暖黄微弱的琉璃灯光下,顾元微雪白的狐裘都变得黄橙橙的,让她如寒冬中的暖阳,一瞬间照耀进他的心里。 乔暮阳跳下了床,呆愣愣的站着,看着顾元微把手里的琉璃灯轻轻放到桌上,看着她解下狐裘扔到一旁,看着她靠近。 “这么晚,你......怎么......会来?” 顾元微站着乔暮阳寸许之处,她身上的寒气让乔暮阳蓦然一抖。 “我来很久了,一直站着外面。”顾元微的脸色不好,脸上好似蒙着一层霜。 乔暮阳的脸,唰一下白了。他在梦中说过什么,他的自言自语,她又是否会听到了? 顾元微拉过乔暮阳的手,那如冰一样寒冷的手,让乔暮阳的身子又是一抖。 “你还知道冷?”顾元微哼了哼,“这么傻站着是干什么?再病一次让我心疼么?” 乔暮阳一下子懵了,她生气,是因为他这样傻站着?“我,我不知你会来,我......” 顾元微把呆傻中的乔暮阳推倒在柔软的床被间,被子一拉,就把他整个人给盖住了,只露出一张神情复杂,好似五彩纷呈的俊脸。冰凉的手指,擦去他眼角尤带着体温的液体,爱怜地摸了摸他又变得尖瘦的下巴,“睡吧,等你睡了我再走。我陪着你,便不做噩梦了。” 顾元微透凉的掌心,盖住乔暮阳兀自直愣愣盯着她的黑眸,让他闭上眼睛。 她一直喜欢他的眼睛,时而深沉若潭,时而沉静如水,时而温润如玉......复杂得犹如一道永远解不开的迷。在这昏暗的琉璃灯光下,尤是。可是,她现在不想看,不想从他的眼里,读到他的心绪。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面具,或者几个,他也不例外。 可是她不介意。她从来不需要一朵白莲花,她的心不干净,她也不需要谁来把她从污黑中拯救出来。就如她救游景的妻,她会衡量出最大的利益,救人得利;就如她对沈墨,感恩着,利用着,并不冲突;就如她对如珠如宝,鞭笞着,宠信着,各得其所。她都觉得很好,而乔暮阳,他知道他需要“顾元微”来改善他的生活,所以她之前一直在考验他,想知道,当他从她身上得到了足够多的物质,他会如何对她。 她看得出那双沉黑的眸子,望着她时,慢慢的变化。看得出他的挣扎,看得出那愈见浓重的依赖与情感。 而那一夜,那黑眸中泄漏出来的,几近痛到崩溃的情绪,终是最后打动了她。加上,她对他的愧疚,他们的通病相连,终于,让她开口许下了那一个承诺。 乔暮阳不会明白,吐出这样一个承诺,对于她来说,是如何的艰难。 她希望他会珍惜。 顾元微缩回手,让背脊轻轻地靠在床柱上。 这几日,她也是累的,她不知道与乔暮轩是怎么回事,没人愿意给她答案。只是,仿佛把一切都看成她的错,让她百口莫辩。 对于乔暮轩,曾经的“顾元微”对他是有情意的,可那到底不是她。 但事已至此,她便默认下这件事。就当是为了过去的“顾元微”,照顾他便是。 他们想要的,她都给。 可有些事,谁若再想插手,她却不会再妥协了。 比如沈墨,既然把她当成与顾晨交易的筹码,便别再妄想以父女之情来指画她的人生。想到此,顾元微不禁粉唇一勾,与游景的交易真是不错,竟然接二连三地奉送给了她如此重要的信息。不过,这也不得不让她怀疑,怎么游景对他们顾家,对沈墨如此关注? 顾元微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疼。她还以为,这辈子做个土豪富二代会很省心,可仿佛老天还是不舍得让她的脑细胞寿终正寝。她闭上眼睛,谋划了下给香约坊到别处开分店的事,总归要给往后找点退路的。 游景不知道沈墨与顾晨的交易,可是顾元微想,一个舍得用唯一的女儿做筹码的交易,所图必然不小。 比如什么呢? 几乎反射性的,顾元微就想到了远在帝都的亲叔叔,当朝后宫第二人,皇贵君沈砚以及他所出的,据说德才兼备的九皇女。 偶尔听过夏侯流云唠叨,皇太女不得圣心,恐有变故。 说起夏侯流云,自从商梅宴之后,她居然没有见过她,这实在稀奇。 她去夏侯府送过几次帖子,下人只回她,大小姐出远门了。 顾元微实在想不出来,就她那副浪□□的德性,有什么远门需要她出的。 顾元微思量了会儿,便收了心思,扭头看乔暮阳,见他闭着眼睛,呼吸轻缓,应是睡着了,便坐了起来。 刚套上羊皮靴子站起身,一阵暖风袭来,背脊被人重重一撞,腰肢被狠狠抱住,“别走,别走,启年......” 顾元微随着腰间的力道又坐了回去,轻轻捏住紧扣在她腰前的手,柔声安慰道,“好,好,我不走,你躺下,乖,躺下。”看来,那噩梦实在困扰得他不轻,顾元微心疼地想着,颈窝间传来愈加炽热的气息,喷地她身子都开始燥/热。 顾元微用力把腰间的手一掰,回身把乔暮阳按了回去,不许他再这么毫无所觉地往她身上点火。 谁知,乔暮阳却拽着她的衣襟重重一扯,顾元微顿时失了重心,乔暮阳顺势一翻身,便把顾元微压到了身下。 这番剧/烈动作下来,乔暮阳的亵衣早已衣襟大敞。 顾元微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这世界该死的人体构造,令她向来极好的自制力,变得如此薄/弱。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抬眸凝上他的眸子。这是在做什么呢?考验她的意志力?折磨她的神经? 乔暮阳却一脸喜怒不定地盯着她,忽然一手按住她的双眼,遮挡住她的视线,紧接着把唇重重地压到她的唇上,异常粗暴又急切的撬开她的贝齿,仿佛要同归于尽般的,横冲直撞。 顾元微不由地痛哼了声,乔暮阳舌/尖的动作蓦然一顿,退了出去,伏在她耳边粗/重的呼吸,“不准看,把眼睛闭上,不准看!”那从来舒缓低柔,水滴玉石般清润的嗓音,忽然变得尖锐高亢,混着躁/动的炙热和汹涌的暗伤,刺痛着顾元微的心弦。 “瑾瑜......” “别叫我!”瑾瑜,美玉......他担不起这样的名。可他就是想拥有她,想捆绑住她,不折手段的。 乔暮阳动作粗/暴地带着顾元微一起沉沦,那些夜夜折磨他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炸开......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脏,那么脏,令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顾元微睁开眼睛,痛心的看着乔暮阳,轻轻地抚上他凝满痛楚的眉宇,“别这样,瑾瑜,不会有下次了,我再不会碰别的人了,别这样,忘了这一次,好不好?”她以为,他在为她与乔暮轩的事情介意。 顾元微勾住乔暮阳的脖颈,羽毛般轻柔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眉心,他的鼻尖,他的唇...... 第30章 金鸿 夏侯流云终于在消失了两个多月之后,登了顾家大门。 两人依旧如往昔般关在书房里,嬉笑怒骂,随意谈说。 不同的是,这回,为两个占尽风华的女子煮茶之人,换成了乔暮阳。 夏侯流云眼神暧昧地在这对小夫妻之间流转,哈哈笑道,“你居然舍得让他做这等粗活?”顾大小姐宠爱夫郎可是出了名的,她远在百里之外都耳闻了。 “这是粗活?”顾元微瞥了眼乐在其中的乔暮阳,煮茶貌似是他近来最爱做的事情,她无意剥夺他的兴趣爱好。 乔暮阳抬眸,望着顾元微抿唇浅笑。 夏侯流云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你们眉来眼去的,好歹也等我走后啊。” 乔暮阳被夏侯流云这话窘得,立刻以添水为由,逃了出去。 夏侯流云以扇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顾元微斜睨了她一眼,拨开她唇边的折扇,“大冬天的,带把折扇扇风,真有你的。” “诶,不就是让你少见你这夫郎一会儿,你就这般迁怒我啊?” “行了,行了,你最近做什么去了?有什么事,还得需要悄悄与我说的?” 夏侯流云收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情肃然,正襟危坐,“你知道,我夏侯家起于西北凉城,后才南迁至临江府,那边的皮货买卖一直经营着。我这次被你梅园一行害惨了,连老祖宗都罚了我禁足。可我哪是呆得住的人,便偷偷跟着我家伙计跑了躺西北。可你知,我在西北听到了什么?” 顾元微不由被夏侯流云严肃的样子感染了,坐正身子,皱眉道,“别卖关子了,说吧。” “西北有个密宗,虽是个武学门派,但其亦是用药好手。其宗主有个独子,多年前,随当年梁王之女一起落崖殉情而死。当然,我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梁王谋逆,罪无可恕,当时连与梁王稍有牵连之人,都是株连九族,圣上又怎会让其遗孤留世?不过我听老祖宗说,是空空大师救了你?” “嗯。”沈墨最敬重的人便是夏侯府老祖宗,直当成自家长辈敬着,有事也从来不瞒他。是以,顾元微也不意外,老祖宗知道这事。只是,夏侯流云这说话跳跃地弧度,实在大了些。 “真是如此。那我可得警告你,你离那空空大师远些,他可是来自密宗的人。密宗出了这样的谣言,你可绝不能沾染丝毫。” 顾元微看着夏侯流云严肃认真地好似天要塌了的神情,只得同样严肃认真的点头,“遵命。” 夏侯流云顿时一扇子敲到顾元微脑门上,“得,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没上心。算了,我走了,两月没去消金窟,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说着,衣摆一提,便站了起来,“对了上回那曲子,你抄下来没有?” “抄了,都搁得起灰了。”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夏侯流云两眼放光地接过册子,翻开一看,顿时瘪嘴道,“你说你丢人不丢人,这字写得还没你夫郎好。” 顾元微佯装不满地哼了声,“我夫郎的字再好,其墨宝也不送人。” 夏侯流云却眉头一挑,“是么?我半年前可买过一副对联,送给了老祖宗,老祖宗喜欢极了赞其字极有风骨,这会儿还挂在他那儿呢,要不赶明儿你去看看,辨辨可是令夫的真迹?” 顾元微诧异过后渐渐了然,乔暮阳往日,竟需要卖字维生。 “好了,好了,既然娶进门便珍惜吧。可也别太厚此薄彼了,后宅不宁,也不是小事。”夏侯流云说着,拍了拍顾元微肩头,“姐姐我会美人去,你呢,就继续跟你这夫郎黏糊吧。” 夏侯流云一跳进马车里,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微沉下脸,目光威寒。 “大小姐,咱们是回府还是......” “回府,见老祖宗。”说罢,闭着眼,往后一靠,把那册曲谱往脸上一盖,遮住脸上所有情绪。 启年啊,你怎么会与那个人扯上了关系? 我只能言尽于此,希望你听得明白。自你成为“顾元微”起,夏侯一门百余口人命便与你缠在了一起,你千万要聪明些,别逼我,在你与夏侯一门之间做抉择。 ----------------------------------------------------------------------- 顾元微捏着手上没有署名的信笺,暗暗舒了口气。 自夏侯流云来后,便时常蹙着的眉头,终于真正地舒展了开来。把信笺扔进铜炉里,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便仰倒在卧榻里。 乔暮阳趁着蘸墨的时候,抬头看了顾元微一眼,浅笑道,“说了什么,看你高兴的?” “也没什么,明日咱们出门踏青去,如何?” 乔暮阳笔下微顿,在这夜经文上,留下了一个墨点。不得不搁下笔,把这页纸抽了去,从头写过。 顾元微不知何时从榻上起来,走到了他身边,拈起这页纸,瘪瘪嘴道,“不过是个小墨点,顺着写下去也看不出什么,何必重写?” 乔暮阳笑着摇了摇头,他如何告诉她,他这是在为自己的罪孽忏悔,怎能马虎?把纸张从顾元微手中抽走,端正地放到一旁,虽是废纸了,可上头抄的是佛经,断不能随意扔的。“这些是佛经,怎可有丝毫懈怠?踏青我就不去了,你自去吧。”五日后就是暮轩进门的日子,他这时候与顾元微出游,无疑是再给人们添一道谈资,不去也罢。 顾元微歪着身子,以手撑着下颚,歪着头,一双美目,肆意风流,顾盼生情,“你不跟着去,就不怕我另择美人同游?” 乔暮阳顿时停笔,啪的一声搁下,斜眼瞧了顾元微一眼,便扭身走了开去,“你若真要携美同游,我又能如何?” 顾元微讪讪地捏了捏鼻子,走过去拉住乔暮阳的衣袖,“说笑而已,你怎么就当真了?”她不就是喜欢看他小兽护食般的模样,逗逗他而已嘛。 乔暮阳却一脸淡然的回头,“是水开了。”说着,便兀自坐了下来,开始专心泡茶。 顾元微挑眉,坐到乔暮阳对面,手肘抵着桌案,双手撑着脸颊,静静地看某人“表演茶艺”。 隔着氤氲的水汽,他那无瑕玉面彷如是大锦书坊里最白皙细洁、贵比黄金的云宣,浓淡得宜的长眉是迷雾笼罩的远山,黑曜石般的眼瞳如两湾雾霭重重的深潭,微微抿着的粉唇,是这黑白之间最淡雅的一抹丽色,构成了一幅清之极,雅之极的写意水墨画...... 顾元微略浅的褐瞳微微眯了起来,她似乎沉迷的太快了些?会不会有危险? 这想法一出来,顾元微便不禁抿唇笑了起来,她真是不嫌累,对于这个自己认定的,一生的枕边人还这般猜忌。她这疑人的毛病,一下子还真改不过来。 “笑什么?”乔暮阳抽空抬眸瞥了顾元微一眼。 “瑾瑜如此赏心悦目,我笑一下还不行么?” 乔暮阳脸颊微红,瞪了顾元微一眼,暗斥她口无遮拦,心中却是甜中带涩。这样的日子,只余五日了...... 隔日一早,顾元微与乔暮阳一同用过早点,向沈墨问安之后,便带着七八个随从,一副纨绔女儿出门赏游的模样,出城踏青去了。 而事实上,顾元微出城之后,便直接去了顾府别院梅园。 而后换了马匹,仅带了张泉一人,直奔临江府三十里外的折柳亭。 因顾元微新学骑马不久,跑得并不快,到折柳亭时,已近晌午。 一辆普通的半旧马车,停在折柳亭旁休憩,驾车之人大咧咧地盘腿坐在车厢前,见到顾元微扬了扬马鞭,示意她过去。 顾元微对游景这种“豪迈”作风已经习以为常。倒是张泉,饶是阅人无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行止的男子,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对顾元微唠叨了句,“小姐也该自持身份些,少与这般粗野的江湖男儿牵扯。” 今日,是游景夫妇来向顾元微辞行的。 听了夏侯流云的话,加上当初乔暮阳所说的游景的来历,顾元微若还不能猜出游景妻子的身份,那也着实不应该了。 顾元微心知,来见这位梁王之女实在不是好主意,可经不住她对此人的好奇。 不关乎她的身份,而是,她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女人,可以在这世界里,接受这样一个男人。她甚至还会异想天开,是不是,她也如她一般,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顾小姐,在下很高兴,您愿意来送我们夫妻。若可以,还请入内一坐。”那黯哑的,显得异常苍老的嗓音,令顾元微讶异,难道此人已经很老了么? 顾元微让张泉牵着她的马,尾随在马车之后,自己则跳进了车厢内。 车内是昏暗的,只有马车行走震动时车帘晃动,才透进一丝光线。 那骨瘦如柴的身影,便半卧在车厢内,隐在暗影中,看不清模样,但顾元微感受得到,那盯着自己的灼灼视线。 那人伸手,挑开窗帘,令光线完全透了进来,待彼此都看清了对方,那人却是惊讶一愣,仿佛被顾元微明丽绝艳的容貌耀花了眼。许久之后才放下车帘,捂着自己的脸颊,语气温润平和,“很丑,对么?” 顾元微不答,那温和的视线,令她略带紧张的身子放松了下来,随意地坐下,背脊靠在车壁上,“这世间,只要那个人不觉得你丑便够了,何况,你也不丑。”只是瘦得脱了形。 轻快、愉悦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引得赶车的游景也不禁弯起了唇。 “我单名一个鸿字,鸿雁的鸿。”黑暗中,那双嵌在干枯的面容上,显得尤其大的眼睛,闪烁着一种兴致盎然的光芒。“虽看着垂垂老矣,却不过二十多岁,你叫我鸿姐可好?” “鸿姐。”顾元微从善如流,不知为何,这传说中的梁王之女,竟让她生出一种无端的亲切感,“我字启年,鸿姐唤我启年便好。” “启年......”金鸿沉吟轻念,“是夏启的启,对么?”名中带“元”,字中带“启”,加之她的容貌像极了画像上的那个人......她的身份,恐怕不简单呐......难怪,顾氏沈墨会有如此动作,难怪......只是,她自己知道吗? 顾元微愣了下才想起,这夏启是夏朝的第二任帝王,金鸿如此字译她的名字,实在令她意外,何况,“夏启可是位荒/淫无道之君,鸿姐这是在讽刺小妹,乃纨绔荒/淫之辈么?” 金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认错。 顾元微本也不做真,自然是岔开了话题,“鸿姐与游大哥这是要去哪儿?” 金鸿收了笑,柔和道,“我答应过阿景,待身子好了,就陪他看看这大锦的名川山河。” 顾元微心下恻然,她这样子哪是好了,分明是......可若连血参都无效,那这人......口上却笑着道,“真是神仙眷侣的日子,小妹羡慕。”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中觉得好,再多的刺都不是刺,启年何需羡慕我呢。” 顾元微一本正经地抬手作揖,“鸿姐,说的是。” 金鸿不禁再笑出声,“此生,能遇阿景,又与启年相识,也无憾了。”说着,伸手轻轻握住顾元微的手,“启年,鸿姐愿你一生安好。”她对她是不陌生的,这些日子,阿景在她耳边唠叨地最多的,便是这个顾大小姐。说她豁达,说她善良,说她风流,说她善文,说她好琴......说得顾大小姐都在她脑子里都活了起来。今日一见,更加不觉陌生,仿佛冥冥之中,她的死里逃生,是为了与她相遇,一笑泯恩仇,让她苦苦压抑的怨愤,化解在她同样感觉疑惑又难掩亲近的眸中。 顾元微反手握住金鸿的手,“我也愿鸿姐与游大哥,一世静好。” 顾元微牵着马,望着那辆半旧的马车,绝尘而去。 这是顾元微第一次见到梁王之女,亦是最后一次。 这是第一个令顾元微觉得血缘奇妙的人,隐王之女明明流落民间十五年,明明病瘦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可是,她仿佛依稀从她身上读到了一种上位之人特有的尊容气度。 至于那莫名的亲切,顾元微却是不懂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此时绝好的心情,豪迈地登上马背,扬鞭而去。 清越的笑声,消散在尘土飞扬间。 ---------------------------------------------------- “阿鸿,她,是吗?” “我希望她不是,但我有预感,历史终将重演。” “那,你期待么?” “我只希望她的后代,不会成为第二个我。” “所以,你将十个死士都留给了她?” “可惜,我无法把他们的忠诚一并送给她。阿景!” “嗯?”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贪心,我很想看看,再次被硝烟洗涤后的大锦,是更加繁荣,或是走向衰亡......” “你会看到的。” “是啊,我会看到的......”借你的眼睛...... 第31章 自焚 三月初八,大吉,宜嫁娶。 临江府乔、顾两家再结两姓之好。 乔家四公子十里红妆,嫁入大锦巨富之家顾府。 顾家大小姐一身凤穿牡丹大红喜服,亲自出门相迎。 一瞬间,人头攒动、喧闹非常的顾府大门前,蓦然一静。 继而,人群中有人朗声打趣道,“原来咱们临江府的第一美人,是顾大小姐啊,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顾元微谦恭有礼的向诸位来宾与凑热闹的老百姓们作揖道谢,紧接着亲自踢开轿门,迎了新人进府。 今日的嫁娶,从八人抬的金香楠木花轿,到顾府待客的饕餮盛宴,与那如珍玩般昂贵的红釉镂金碗碟,从里到外,顾府无一不是把这场婚礼办到了完美之至,华美之极。 奈何,天不遂人愿,新人过火盆时,顾大小姐的裙摆不知怎的引到了火星。 因今日大婚盛装,十二幅的裙摆,层层叠叠,火星由内冒起,发现时,已然烧到了腿上,衣料皮肤相连,顾元微疼得几近晕厥。 可饶是如此,顾元微还是坚持要拜堂之后再下去医治。 引得众人不由暗想,谁说顾大小姐独宠乔大公子,乔四公子前途堪虑的?瞧瞧,若不是用情至深,谁忍得了这般痛楚?看来,这顾大小姐,可是个多情种呢。 虽说,顾元微坚持要拜堂,可奈何实在疼极,人歪歪扭扭地靠在如宝身上,似是而非的把这堂拜了,便被抬下去医治了。 乔暮阳在后院听到这消息时,急得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慌不择路地往外冲。 如珠急忙拽住他,“少夫......”说着一顿,想到今日是嫡夫郎进门的日子,立马改口道,“少郎君,您这时候去哪儿啊。小姐就是怕您着急,才让奴来传话。小姐说,没什么事,就是皮外伤,让您别担心。” “我......我就远远的看看,不会添乱的,你让我去看看她,求你了......”乔暮阳急得两眼发红,苦苦哀求着。 如珠本是不愿跑这躺的,小姐腿侧皮肤都烧得焦黑,这哪是没事,他真不愿来传这样的话。可如今,看到乔暮阳急到六神无主的样子,什么尊卑都不顾,苦苦哀求他一个奴才。长久以来的不愤似乎就这么淡了一些,心想,也不枉小姐,对这个乔大公子如此宠爱。于是,便扶着乔暮阳,真心劝解道,“少郎君别急,小姐已回恒元居医治了,老爷、少夫郎都在,您......还是别去了,奴会看好小姐的。” 乔暮阳扶着门框,五指成爪,仿佛能把手指抠进去。急切、担忧到险些失了理智的黑眸,渐渐沉静下来,望着那已被他拉开的门扉,望着门外那弯弯曲曲的长廊,望着那廊下屋檐挂着的,望不到尽头的红绸......缓缓垂下眸,“嗯,那你去吧,启年一直是你照顾的,你在,我就放心了。”说着,勉强笑着,推了推如珠,“快去吧,我知道,你的担心,不比我少。” “是,少郎君。”如珠恭敬的屈膝一应,这是他第一次,这般认真的,出于真心的,把乔暮阳当成小姐的夫郎,当成自己都是半个主子。他抬头,对着乔暮阳释然一笑,然后提着衣摆,匆匆离去。 ------------------------------------------------------------- “这伤虽看着可怕,好歹火灭得及时,只是烧坏了表面的皮肤,将养些日子,等新皮肤长出来便没事了。”黄大夫垂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回报着诊断结果。 沈墨听后,顿时舒了口气,“那就请黄大夫费心了。”说着,便交代了乔暮轩几句,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恒元居,去前头招呼客人。 乔暮轩一双黑亮的杏眸,满脸泪水,“表姐,真的......真的没事吗?” 顾元微艰难的微微一笑,轻拍他的手背,“没事,你不也听黄大夫说了嘛。别哭了,看,妆都花了,都成大花脸了。” 乔暮轩一听,双手反射性地往脸上一摸,这下,不花也花了。 “这喜服累赘得很,你不妨回去换身简便些的,待会儿再来。” “嗯。”乔暮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顾元微隐去笑容,“如宝,把人都带下去,我累了,要休息。黄大夫留一下,我还想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是。”如宝心领神会,把所有人都带了出去,自己站在外头当门神。 黄大夫回身,见屋内只有她与顾元微两人,蹙着眉头不解的问道,“大小姐,您这是......” “你刚才做得很好。” “可是大小姐......” “没什么可是。我父亲什么脾气,您在我家中为我主治多年你清楚的很,磷粉是你给我的。” “但是,是您要的,我不知道您居然用来......” “黄大夫!”顾元微压着声音喝了一声,目光沉沉,“黄大夫你只要记得,我姓顾!” 黄大夫被顾元微这么一盯,不知怎的就是一阵发寒。是啊,这位顾大小姐,是顾家唯一的女儿,再胡闹老爷也不过是训斥两句。而他就不一样了,刚才那话一出,他就同时得罪了乔家与顾家啊。 顾元微却忽然笑了起来,一脸人畜无害,“黄大夫医术高明,这点小伤,不会留什么疤吧?” 黄大夫收了收心神,“只要大小姐配合,好好用药,自是不会留疤。” “那就好,今日麻烦黄大夫了,他日必有重谢。” 黄大夫一走,顾元微这从容自若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咬着牙倒抽了一口凉气。 疼,该死地疼。 为一句承诺,弄到自焚的地步,古往今来也没几个吧。 顾元微瘪瘪嘴,自嘲地笑了笑,这人就是不能为别人着想太多,一旦多了就是自虐。要谨守对乔暮阳的承诺,要顾及乔暮轩的脸面,要合情合理地把洞房这事拖下去,实在是苦了她自己了。 “小姐。” 顾元微侧首,发现是如珠回来了,“你来了啊,那就让如宝帮着去前头招呼客人,你服侍我就成。” “是。” 乔暮轩再换了衣衫,再来到恒元居时,顾元微依旧喝过宁神的药,恍恍惚惚睡着了。 “如珠,你出去。” “少夫郎,黄大夫说小姐半夜会疼起来,要不还是奴......” 乔暮轩捏着顾元微手指,轻轻摩挲的动作骤然停住。他缓缓偏过头,下巴微微抬起,清澈如昔的水眸,眨眼间就凝上了一股寒气,声音沙哑却又轻又缓,“今夜,是我与表姐的新婚夜,你,也要留下么?” 如珠俏脸骤然一红,“奴,奴这就出去。”却是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这位他熟悉地再不能熟悉的乔四公子,为什么四公子不一样了? 乔暮轩凝着顾元微因着疼痛微微泛白,却掩不住其间绝艳的脸庞,怎么看都让他看不够。 伏在床沿,把头枕在顾元微肩头,喟叹般轻喃,“表姐,我终于成了你的夫郎了,我真高兴。” 慢慢勾起唇,让笑容越来越深,眼中再没有寒意,没有厉色,只有一张仿佛不谙世事般纯真无邪的小脸。 父亲说,男儿既然要依附于女子而活,那便要永远抓住妻主的心。 他五官柔美,假以时日,必当更加出色,而像表姐这般心性柔软的女子,必定会更喜欢他的夫郎,纯净天真,就如他曾经的模样。 他对着镜子,练了很久很久,才让他的笑容,变回从前的样子,干净的、纯真的、无辜的...... “你只要记住,你的清白是毁在你表姐手里,是她让你抬不起头,让你痛不欲生,你要让她愧疚,愧疚一辈子!那你就赢了,轩儿......” “我记得,父亲。”他如是说。 第32章 小惩 顾府祠堂之后,沿着蜿蜒的走廊走至尽头,是另一座小祠堂。 堂内,摆放的,是沈氏列祖列宗的牌位。 沈墨正在为沈氏一门敬香,书艺、书礼不得入内,只候在门外。 怀青沈墨耳边轻道,“老爷,阿瑶让奴来告诉您一声,事情办妥了,让您放心。” 沈墨敬香的动作微微一顿,办妥了?那就意味着,这本足以轰动朝野,记录着众多萧氏门生及皇太女党羽贪/污/受/贿的账本已经送到了圣上的手中。 沈墨凝重的神色稍稍舒缓,后退了一步,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对着沈氏祖先三跪九叩。 “祖母、母亲、父亲,沈氏一门冤魂,你们都听到了吗?” “萧氏,你我两姓之间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 顾元微烧伤后,乔暮轩便一直衣不解带地在恒元居照顾着,不论顾元微怎么劝,他都不愿意离开。 而乔暮阳,自乔暮轩这位嫡夫郎进门后,沈墨便开始要他立规矩。 乔暮阳只能每日清晨来到恒元居匆匆见上顾元微一面,然后被沈墨喊了去,陪他念佛抄经。 顾元微身后靠着厚厚的垫子,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本书,仿佛看得很认真,却是久久没有翻上一页。这已经是第七日了,她只能在每日用早饭时,接受乔暮阳的伺候,因为隔着乔暮轩,她根本与他说不上话。“平夫”这个身份,比顾元微所以为得还要低,简直与她所知的妾侍无异。 想到此,顾元微不禁皱起了眉。 “妻主,你又疼了吗?”乔暮轩小意轻柔的嗓音,忽然响起。 顾元微眉头顿时一松,笑着摇头,“无事。暮轩,你还是叫我表姐吧,我都听习惯了。” 乔暮轩面露难色,“这......怎么成,让公爹听到了,还不得说轩儿没规矩?何况,妻主总是要习惯的,不是吗?” 顾元微静了静,抿唇淡笑,“那便随你吧。如珠在外头么?” “在的,小姐。”如珠即刻应道。 “我怕人多打扰妻主休息,都让他们在外间候着呢。”乔暮轩插了句话。 顾元微点头,再对如珠吩咐道,“下晌,让如宝把香约坊的账册拿来我过目。” 顾元微午睡醒来,乔暮轩刚亲自拧了面巾递给她净面,顾元微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谁来了?” 站在珠帘之外的冬梅闻声便出去看了看,接着与如珠一同走了进来,冬梅回道,“小姐,是如珠来了。” 顾元微望向走在冬梅之后的如珠,发现他手捧着账册心不在焉,淡青色的衣袍肩头染了水渍,便开口问道,“下雨了么?” “是的,小姐。雨很小,所以您没听到声音。”冬梅答道,“不过下得很密。” 如珠把册子递给顾元微,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事便说。”顾元微接过账册,却不急着翻阅。 “这几日如宝都是把账册送去了承训斋,是老爷在看的。是以,奴去了承训斋,把账册取来的......”如珠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绞着手指,有些惊惶地看看顾元微,又看看乔暮轩。 顾元微顿时升起股不太好的预感,烦躁地喝道,“说!” “是......是少郎君触怒了老爷,正在院子里罚跪。”如珠心一横,眼一闭,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 “什么!”乔暮轩霎时捂着嘴惊呼,急切回头,“妻主,我,我去看看大哥。”说着就往外走。 “站住。”顾元微猛然叫住他。 乔暮轩不解地回头,“妻主?” “父亲不会无故罚他,既然罚他,便是他犯了错,理应受罚,不必理会。如珠,是我把你宠坏了么,你连什么事不该说,都分不清了么?” “小姐,奴错了。”如珠急忙跪下求饶。 “罢了,记住便是。起来,给我沏茶。”顾元微说着,便翻着账册看了起来。 乔暮轩咬着唇,似难过似担忧地坐了回去,重新捡起被他放置在一旁的绣绷,再次绣起荷包来。半垂的眸中,一抹暗喜一闪而逝。 “这寒梅冷香,蒋将军竟然一个人买下了一半?蒋将军,是蒋忠才吧......”顾元微本是心不在焉的看着账册,却在发现一连串的“蒋将军”三个字后,皱着眉头,疑惑地念出了声。谁知,她话音刚落,就响起如珠的惊呼声。 顾元微抬眸望去,就见如珠正捧着乔暮轩的手,绣绷上的雪缎染着一个红红的血点子。刺绣扎到手本是常事,可乔暮轩一脸苍白的样子,令顾元微不由地坐正了身子,凝神望着他,“暮轩,怎么了?” 无人应声。 “少夫郎,少夫郎?”如珠轻轻地推了推乔暮轩,才仿佛把他从梦中推醒。 乔暮轩蓦然浑身一颤,惊抬头,却正好对上顾元微的视线,顿时把他唇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一并消了去。 “暮轩......你......怎么了?” 乔暮轩双眸猛然一睁,然后又急速地垂下,“我......我......”遽然听到那个名字的震惊与惊惧,让他一瞬间失了神智,他一回神,便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劲,略显慌张地寻找着借口,“我,我听到那个人......蝶心,是那个人害死的,是她......” 顾元微仔细地观察着乔暮轩,不错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奈何他的眼睛垂地太低,她完全看不到。不过这不妨碍她看到了乔暮轩紧紧绷着的唇角,与不停颤抖的眼睫,他在怕,而且很怕。“暮轩,你下去歇歇吧,这几日也累了。” 乔暮轩明白,越是此时,他越是不能逃避,可是他发现他做不到。勉强与顾元微应付了几句,用尽全力压住身子里叫嚣不已的惧意,缓步走了出去。 顾元微却没有漏看乔暮轩在对她行告退礼时,紧贴着手背的长袖,微微抖动的样子。引得她不由沉思,蝶心的死,就令他如此害怕? “小姐,蝶心死了?”如珠疑惑地目送乔暮轩离开,回头问顾元微。 “嗯。”顾元微说着,点了点账册上一长列的“蒋将军”三字,“她强要了蝶心,蝶心当夜便自缢死了。” 如珠惊恐地捂着嘴巴,瞪大眼睛看着顾元微。 顾元微看着如珠胆小如鼠的样子,决定给他趁机上一课,“你要以此为鉴,好好保护自己,我可不希望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 如珠把头摇地像拨浪鼓,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男子势弱,凡事多留个心眼。无他人在旁,别轻易靠近陌生女子。但,就算真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许一死了之,小姐我必然会为你做主。” “小姐,您对如珠真好。”如珠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感动地热泪盈眶。 顾元微但笑不语,她对他好,是因为他的忠心。她这个人,记仇,同样也记恩。至于蝶心,她是不相信他会自缢的,但这件事......现在也不是想这事的时候。 顾元微啪地一声合上账册,“如珠,快扶我起来。” “小姐?” “去承训斋,瑾瑜跪的地方。” “小姐,那你之前还怪我多嘴。” 顾元微斜睨了如珠一眼,“打小报告你不会挑时候么,没见着有外人在?” 外人?如珠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外人指的是谁。小姐,居然把乔四公子当成外人?如珠顿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以前小姐可喜欢乔四公子了,怎么如今娶回家了,就当成外人了?可是这话他不能问,想着,等什么时候见了如宝,问问她。说不定,她懂小姐的心思。 第33章 父怒 顾元微烧伤的是小腿与大腿外侧的皮肤,膝盖处倒是没什么大事。 整条右腿被包得臃肿,倒还能弯曲,勉强坐进了软娇,却在承训斋外的月亮门洞那,便让人停了下来。 顾元微下了轿,就让人把轿子撤了。 如珠与冬梅一同扶着她,一瘸一拐地穿过月亮门洞,停下了脚步。 顾元微一抬头,就看到了跪在承训斋主屋外的乔暮阳,腰肢直挺挺的,头微微低着。再走近些,便能看到他发间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子,以及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子。 顾元微深深吸了口气,潮湿的寒气,顺着气管直沁寒入心。她扶着如珠的手,不由地捏紧了些,闭了闭眼,掩下了所有情绪,语气平淡的吩咐道,“如珠,去禀报一声。” 乔暮阳微抖的身子蓦然一顿,猛然回头,冻得微紫的脸上,掩不住的惊讶,随后视线落在顾元微带伤的右腿上。他抿着唇,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染上浓重的忧虑,两条长眉几欲拧到了一块。 顾元微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由冬梅、冬雪扶着,自乔暮阳身边走过,到了承训斋檐下。 随如珠出来的,只有怀青一人。 怀青皱着眉头瞥了乔暮阳一眼,便把顾元微搀了进去。他虽不赞成老爷找乔暮阳的麻烦,可小姐难道不知,她这一来,无疑是雪上加霜吗?他本在劝着老爷,毕竟人都娶进门了,乔暮阳平日也算得体,今日这事便算了,兴许真是人不舒服,才打翻砚台,毁了这些经文的。谁知,老爷刚刚要松口,小姐便来了。那一瞬,老爷眼里好像蒙上了一层霜,一眼望来,仿佛就能把人给冻住了。 这是沈墨第一次,对顾元微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欢喜。 他端坐着,冷沉的眸静静地盯在顾元微面上,明知顾元微的腿伤着,也不说让他坐下,也不让人扶他,把所有人都遣了下去,连怀青都不允。 “父亲,恕女儿不孝,腿伤着,不能给您见礼。”顾元微恰到好处的笑着道。 沈墨却依旧一言不发,他缓缓站了起来,踏出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站定在顾元微面前。 忽然一道袖风扫过,啪地一声脆响,顾元微脸上一阵木然,紧接着是又麻又辣的疼。 她本就因着腿伤,右脚不敢用力,站得不太稳,这突来的一巴掌,让她直接摔倒在地,伤腿压到了身下。新长的皮肤是异常稚嫩的,顾元微疼得冒起一身冷汗,捂着脸颊,诧异不解的仰头望着沈墨。 沈墨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勾着唇讥诮地笑,“很疼是么?”袖下的手,紧紧握着,掌心传来的疼痛不比顾元微少,“再疼也及不上为父心里的寒!” “父亲?” “父亲?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你扪心自问,这些日子,你都瞒着为父做了些什么!”沈墨说着,声音不由地提了起来。 如珠候在外间,吓得身子一抖,无声地求着怀青,希望他能进去劝劝。 怀青无奈地叹了口气,温柔抚着儿子那纯真的小脸,小声道,“别担心,小姐终究是老爷的唯一的女儿。你啊,跟在小姐身边,往后少说话。”怀青明白,这事,若不是自己这单纯的孩子多嘴了,小姐也不会知道。儿子也大了,兴许,他还是为他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吧,跟在小姐身边,就儿子这一根筋的单纯脑袋,万万是应付不来的。 顾元微不喜被人这么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让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曾经那个世界。她又匍匐在那名为“父亲”之人的脚下祈求,求他给她钱,求他为她最爱的母亲治病,可回答她的,总是那冷到极致的漠视。 她不喜欢自己犹如低下至尘埃的这幅姿态,那一瞬,疼痛仿佛从她的感知中抽离,感觉不到疼,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撑,就站了起来。 顾元微轻轻的笑,仿佛腿上根本没有伤,仿佛脸颊上慢慢红起来的指印不存在,“父亲,您指的是什么?” 沈墨在一瞬的心虚心疼之后,被顾元微这幅毫无所觉的样子气狠了,怒极而笑,“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么?你对乔暮阳是怎么回事?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你自己不知道么?要不要我把黄大夫叫来,让她给你说道说道?” 既然沈墨发现了,顾元微也不打算狡辩,干脆直接道了出来,“乔暮阳,越了解他,我就越想保护他,我也必须为我自己对他所作的一切负责。而这腿......”顾元微抬头,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却不由带了一丝感伤,“父亲,你有更好的办法,不让暮轩伤心么?” “负责?呵呵,说得好听,乔暮阳需要你负责,暮轩就不需要么?他的清白在你的手里,他也已经进了我顾家的门,你难道想独独偏宠乔暮阳一人么?”沈墨残酷地笑,发狠道,“你记住,微儿,一年,为父给你一年的时间!你若无法让暮轩怀上你的孩子,那么,你就别想留下乔暮阳!” 顾元微愣了下,她一直知道沈墨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可是她想不到,沈墨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她。失望是有的,不过相比较于沈墨对自己的痛心疾首,顾元微想,她的失望也就是那么一点点,毕竟她不是他真正的女儿。更因为她一早就明白,什么事情,隐瞒得再好,都会有爆发的一天,她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伤了沈墨的心,她是愧疚的,但是,对于她来说,与其让沈墨一直活在她虚构的父女情深里,她倒喜欢如今这样明了的情况。 “我明白了,父亲。”顾元微垂眸,郑重地应下,仿佛是在答复上级的指令,认真却没有情绪。 沈墨心中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这就是微儿的态度? 没有反抗,没有狡辩,更没有求饶? 这完全不像是一个被他宠坏了的孩子任性后的样子,这反而像是经过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在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之后,给予地冷静的答复。 这让沈墨顿时有些惊慌失措,从前微儿不听话,他只要厉声一喝,微儿便不敢了。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他一直以为是长不大的孩子,仿佛一下子变得羽翼丰满,似乎随时都能振翅高飞? “微儿......”沈墨放软了语气,“你要明白父亲的苦心,你是父亲全部的希望,你不能沉迷于任何一个男人,你懂吗?哪怕,那个人是暮轩,为父亦不会允许的......”更何况是乔暮阳这样一个人...... “父亲,您放心,我不会。” 沈墨叹了口气,顾元微认真的样子,让他不由不信,而他也不希望父女的关系,因为一个男人,僵至极点,“罢了,你领他回去吧。” ---------------------------------------------------- 暖橙色的裙摆,骤然出现在乔暮阳低垂着的眸子里,随之,一只白净的手,摊在他的眼前。 “瑾瑜,起来,跟我回去。” 乔暮阳抓住那只柔软的手,掌心的暖意,让他的眼眶一瞬间红了。 他站起身,紧接着便是肩头一重,那股温暖的气息,一下子打散了围绕在他周身的湿寒之气。他抓着那毛茸茸的狐裘领子,急欲解下来,“不行的,你会着凉......” “你没见我一脑门子的汗么?”顾元微在他手腕紧紧一扣,“别说了,快扶我回去。” 一行人刚刚行至月亮门洞外的鹅软石小道上,乔暮轩正带了人急匆匆赶来。 他的视线在两人脸上一顿,惊呼着小跑至顾元微身侧,挤走了如珠,“表姐,你怎么了?这么冷的天,你额上怎么全是汗?一侧的脸又为何那般红?”说着,便取了袖中的帕子,想为顾元微擦拭。 顾元微微微偏开头,挡住他的手,“回去再说吧。” “嗯。”乔暮轩垂着眸,小心翼翼扶着,心里又苦又涩更有些痛。不是说不必理会么,怎么他一离开,表姐就不顾自己的腿伤,急巴巴地赶来接大哥回去?是怕他听到想多了,还是根本就不希望他知道? 第34章 有孕 刚踏入恒元居,强烈的冷热交替,令乔暮阳一阵头晕目眩。 顾元微急忙从乔暮轩手中抽回手臂,双手揽住乔暮阳的肩头,令其靠在自己怀里,“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说着,急忙吩咐如珠命人去叫大夫。 乔暮轩垂下空落落的手掌,望着闭着眼苍白着脸靠在表姐怀里的大哥,望着拧着眉宇专注地看着大哥,眼里再容不下别人的表姐,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春迎、春柳忙着扶乔暮阳换下湿寒的外袍,扶他到顾元微的床上躺下。 冬梅、冬雪急着想查看顾元微的腿伤,却被顾元微挥着手,遣退开去。 顾元微坐在床沿,手却紧握着乔暮阳的,“是受凉了吧?” 乔暮阳闭着眼睛,艰难地摇了摇头,“许是的,没什么大碍,妻主不必担心。” 乔暮轩暗暗咽下心里头的苦涩,上前几步,走到顾元微身旁,“大哥身子一向好的,妻主且宽心。” 冬梅急忙搬了个铺着大红锦垫的圆凳,让乔暮轩坐下。 “轩儿,你身子不好,怎么又出来了?” “我......想去看大哥的,没想到,妻主比我去得更早些。妻主,你脸上......”乔暮轩此时才发现顾元微左脸上微红的几条痕迹,那......像是掌印啊。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顾元微,表姐是为了大哥受的吧?妒忌翻江倒海般从他心底涌出来,凭什么呢,到底凭什么! 他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望向不知何时睁开眼的乔暮阳。不知,他是不是该庆幸,此时,大哥与表姐凝视着对方,谁都看不到他眼里的妒与恨。 再见到顾大小姐,黄大夫是异常忐忑的。 奈何,顾大小姐的腿伤一直是她在治着,哪怕,那事情被沈墨发现了,她不得不坦白了一切,沈墨也没有把她换下来。 她一进门,视线在顾元微脸上一转悠,便发现了那微微还有些红肿的指印,心知,这一巴掌必然与顾大小姐做得那荒唐事有关。向来有些胆小的她,不由地缩了缩脖子,真怕顾大小姐刻意为难她。 谁知,顾元微见到她,却一字不提,只是让她好好给乔暮阳诊诊脉。 诊脉需要那么久么? 顾元微心有不悦,正欲开口说话,却见黄大夫忽然一扫之前的忐忑喜笑颜开的站了一起,深深一鞠,“恭喜大小姐,恭喜少夫郎,少郎君这是有喜了。” 喜?这哪是喜?这根本就是给乔暮轩乌云密布的世界里,再添了一道灌顶惊雷。乔暮轩猛然转头,再难以掩饰的心绪,尽数泄漏在阴郁可怖的眸中。 可除了他,其他人都沉寂在这份喜悦里,甚至没人发现,他踉跄地逃似地退出了顾元微的恒元居。 顾元微一听,则木木然扭头,望着乔暮阳,又望望他平坦的腹部。 她的丈夫,怀了她的孩子? 她的丈夫,怀了她的孩子! 顾元微此时,脑子就剩下这么一个声音,一直重复着盘旋。 男生子,她是知道的,只是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惊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如珠领着众侍从跪地道喜的声音,惊醒了顾元微。 而乔暮阳初听之时难以言表的喜悦,在顾元微的愣怔与乔暮轩落荒而逃的背影中一点点淡去。 被下的手,轻轻覆盖上自己的小腹,这孩子,除了他自己,又有谁是真心期望他到来的呢? 就是他自己,都不曾想过,这辈子,会有一个孩子,自他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他有些倦,又有些累,不想思考更多,闭着眼让自己睡去。 -------------------------------------------- 菀容院内,已经晋升为院内管事的蝶意,正指挥着几个院内侍从打扫正屋。 不曾想,才出去了一炷香不到的乔暮轩,一转眼又回来。 蝶意屈膝垂头行礼,余光在乔暮轩满脸寒气的脸上扫过。 “都给我滚出去!” 随着乔暮轩一声冷喝,一屋子人退得干干净净。 蝶意走在最后,正欲把门关上,不想乔暮轩冰冷的视线直直射来。 “你留下。” “是。” 蝶意一脸老实模样的站在门内,顺带着把门给牢牢地关上。 乔暮轩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愤怒、扭曲,掩盖了他原本纯真美好的面容。拂袖一扫,把镜前的首饰盒,统统拂到了地上,金银头面、玉簪玉佩散了一地。 大哥有了! 大哥,他竟然有了! 他有了表姐的孩子,而自己......表姐连碰都不碰他。 蝶意站得远远的,跪在地上,“少夫郎息怒。”声音平板地没有起伏。 乔暮轩阴沉的视线,再次扫到蝶意身上,“你过来,靠近些。” 蝶意跪行到乔暮轩脚下,“少夫郎?”仰起头,微露了些怯意。 乔暮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若不是力气不够,足以把人提了起来,“你说,你为什么会到我的菀容院来?” “是大小姐看奴出自乔府,以为奴清楚少夫郎的喜好......” 乔暮轩听得一声冷哼,“蝶意,你别忘了,你是我父亲挑出来的人。你是什么人,本夫郎会不知道么?”说着,猛然松手,抬脚揣在蝶意肩头。 蝶意身子一歪,又立刻跪正,“少夫郎,奴不知您要问什么。” “一直以来,妻主对我大哥如何?” “奴......” “你最善察言观色,别说你不知道。” 蝶意不其然对上乔暮轩半眯的眸,心中一凛,终于有了些真实的惧意,“奴......” “说!” “大小姐对少郎君很在意,对他极好。” “那我呢?” 蝶意咬着唇不敢说出口,四公子就是当局者迷,大小姐对四公子早没了往日的情意,可这话,他怎么敢说出口。 呵呵呵......乔暮轩低低地笑了出来,边笑边摇着头,眼里噙着泪光,“我何必问你呢......何必要问呢......”表姐脸上那微红的指痕,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表姐与大哥目光胶着着,他就是那个局外人,迟到的那个局外人! 乔暮轩笑着笑着,捂着脸呜咽起来。 蝶意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心里在计量着,乔府内,从老爷到两位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一直都想明哲保身,可是怕是不行了的。如蝶心那样,左右逢源,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四公子身后,有顾老爷,有沈老爷,而大公子身后,只有一个大小姐。可他如今已经身在顾府,顾府现今虽是沈老爷掌家,可到底最终还是大小姐的顾家。只是,他人微言轻,此时若想投靠大小姐,恐怕还等不到大小姐掌事,他就已经被沈老爷与四公子除去了。 “除掉他!” 蝶意面上显得惊疑不定,“少夫郎?” 乔暮轩擦干了泪水,白皙的小脸冷若冰霜,“表姐腿不便,我便不回门了,你代我回一趟乔府,见我爹,顺便把我大哥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他。” 蝶意心里头叹了口气,终于要出手了啊,垂头,轻轻应一声“是”。 ------------------------------------------------------------- 顾元微傻愣愣地盯着乔暮阳平坦的小腹,她,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男人怎么可以生孩子呢? 而现在,她的丈夫就真真切切的怀上了她的孩子。 嘶――顾元微痛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神游天外的思绪,正对上乔暮阳焦急万分的黑眸。 “很疼吗,是不是我手重了?我......我......要不还是让黄大夫给你换?”他本闭着眼想让自己睡下,却听到黄大夫叹息着要顾元微别再瞎折腾好好养伤。他一睁眼,就见到顾元微解了绷带的腿上,红嫩的皮肤,渗着斑斑血迹。他的眼眶不觉红着,泪水不停的在眼里打转。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啊。可他不明白,就算老爷不愿让妻主带他回来,又何必下这样重的手呢? 顾元微急忙拉住乔暮阳,把他拉回床边坐下,“没事没事,你别乱跑,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乔暮阳听得一怔,微微仰头,抚平眼中的泪意,比起暮轩,他实在没有哭泣的理由。“可你......不高兴......是不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是不是?”他欣喜若狂的时候,她......却只是诧异又怪异地望着自己,他看不见她的喜悦,欢喜的心跳一点点跟着恢复如常。 顾元微不由皱眉,“你又在瞎想什么?” 乔暮阳垂眸不做声,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小心,“我身子向来好,多跪一下没事的,可你这伤......若留了疤,可怎么好?你何必顶撞公爹,为了我,不值得。” 顾元微捏住乔暮阳的手,“这跟你无关的,瑾瑜。”说着叹了口气,心想着,若不把这事情跟他说明白了,也不知他会怎么自责了,反正如今房内也就他们二人,便直接道,“父亲打我,是因为我故意烧伤了腿。” “什么!你......为什么......”乔暮阳呐呐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故意的?启年故意烧伤了自己,为了......不与暮轩同房么 ?为了,她说的,一辈子只他一人的誓言么? 顾元微轻抚着乔暮阳的脸颊,额头抵在他的额间,“瑾瑜,孩子我很喜欢,我与你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来得不是时候啊,这时候,这孩子,无疑成了暮轩,成了父亲眼里的刺。只怕,瑾瑜的处境会更不好了。而她,始终是欠了暮轩与父亲的,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她要如何才能使其平安无事的维持下去?实在令人头疼呐。 第35章 贵女 顾元微腿伤痊愈之后,便开始全心与香约坊的两位调香师研究新香的事情。 这两位调香师是游景随其妻离开临江后,他推荐给顾元微的,一人名作施湛,一人名为吴骏。 施湛是个圆脸,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女子,整日里都带着笑,眼睛弯成半月状,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吴骏年约二十四五岁,身侧高挑,长相极其平常。顾元微自认眼毒,看过她后,还老是想不起她的样子。其人比较冷淡,少言少语,对人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少东家,您看着味道如何?”施湛捏着个小勺子,剔了一点点香粉,送到顾元微面前。 “点着试试。” 如宝立刻接过,把香粉倒进一只干净的香炉里,点燃。 紫铜雕花香炉里,缓缓升起一缕薄烟。 “妙。”吴骏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顾元微与施湛还在品香,她率先赞了一声。尽管是赞美之声,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仿佛是少了表情的阿谀奉承,怎么听怎么假。 好在顾元微这些日子以来,与她接触不少,知道她这人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必然是大实话,虽然表情永远跟不上她说话的节奏。 施湛顿时拍着手哈哈笑道,“哎呦,不得了,咱们吴大师都开口了,那必然是好香。”说着,不由对着顾元微竖起大拇指,“少东家真是奇了,你说你不懂得调香,可不管哪种香,经你一指点,简直是蒙珠去尘,妙不可言吶。诶,这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绿生,恐怕此香一出,咱们店里原本大卖的寒梅冷香,怕真要冷了。这可怎么好,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嘛......”话虽如此,施湛却是笑得好不开怀。 顾元微亦是笑了,“品香亦看缘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爱......” “不好了,大小姐,您快出去看看,外头有两拨客人吵起来了!” 门外忽然想起的声音,打断了顾元微的话。 “知道了,先退下吧。”如宝替顾元微应了一声,随即对顾元微道,“小姐,咱们店里往往一香难求,这事儿时常发生,奴才先去看看吧。” “一起去吧,这香也试好了,我也该回府了。”说着对施湛、吴骏点了点头,“这香就辛苦两位了。” “小姐客气。”施湛笑眯眯的行礼,恭送顾元微出门。 吴骏跟着行了个礼,顾元微一转身她便直起了身子。 直到关上屋门,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施湛才直起身,手正要往吴骏肩头搭去。 吴骏已然眨眼间离她五步开外。 施湛顿时笑着啧啧两声道,“你看你看,你这习惯不改,可是会露馅的。”说着,兀自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异常满足般喟叹了一声,“好一缕绿生之香啊。”闭上眼,就仿佛置身于绿意盎然之间,清新之气中夹着着丝丝缕缕的花香,只觉生机无限,绿生,当真是绿生! 吴骏面无表情地看着施湛那圆圆的脸上略显夸张的神情,心头微动,顾元微此人,实在与她原以为的纨绔女儿家很不一样。 ---------------------------------------------------------- 香约坊主楼共分两层,一楼大堂,整个一楼无隔断,雕饰精美的紫檀木架子上,上摆着着各种材质,形状各异,具是异常精美的香瓶、香盒,以供客人挑选。 二楼则分割成八个品香居,每一间房内都燃着不同香味的香饼,以供客人品评选择。 争吵声从二楼楼梯口的屋子传出来。 顾元微与如宝刚踏上二楼,就听到有人大声嚷嚷着,“这香,明明是我们萧府先定的,你是什么东西,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瞧瞧清楚,敢抢我们萧府定下的东西。” “大胆,你居然......” “好了,阿大!”一声清亮的女声,骤然让吵闹声一静。 紧接着,那自称萧府的人便大笑了起来,“‘大胆’?哈哈哈,我说你个外来的乡巴佬,在临江这地界上,还没哪个狗崽子敢在老娘面前这么嚷嚷的......” 顾元微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也不等如宝帮她挑帘,自己便揭开门帘,走了进去。 正急得满脑门子汗的魏掌柜,一见到顾元微顿时一嗓子叫了出来,“大小姐!”她这一嗓子,倒正好让那满口污言秽语的萧府下人停了嘴。 “哎呦,顾大小姐您来得正好。”那萧府下人一见顾元微,倒是客套地行了个礼,“您瞧,这香是我家五小姐特意吩咐了奴才今日来取的。你家掌柜的却说,我们萧府的香还未做好,这香是这位姑娘的。您给说说,这香上又没刻名字,怎么就是那位姑娘的呢?” 萧府的人在临江向来横行无忌,顾元微也懒得与这种人搭理,视线在被萧府人捏着的香粉盒上一转,便客套地道,“萧府既然预定了,那自然是萧府的。魏掌柜,还不给萧家管事把香盒包起来。” 萧府下人一脸傲然地斜睨了那与她抢香的年轻女子与其随从一眼,便挺着满是赘肉的大肚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你......”那被唤作阿大的随从,方正的脸上,因为过分愤怒而涨红着,指着顾元微怒道,“顾大小姐竟是此等欺软怕硬之辈。”说着,侧过身,对着她身旁的女子躬身道,“主子,咱们还是走吧。” 如宝愤愤不平,正欲说话,被顾元微伸手一挡。 顾元微对这名随从的指责并不在意,但凡一个忠心的下属,见主子被人这么欺负,愤愤不平那是自然的。 顾元微不做声,只是打量的眼光,不避讳地停留在那女子身上。 这女子,说是少女更合适些。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贵气天成的丹凤眼,肤若细瓷白皙无瑕,微薄的粉唇盈润光泽,正因着不悦紧抿着。 少女见顾元微打量她,便也抬眸扫了过来。 顾元微心头一跳,瞬时垂眸,心中惊疑,这少女身份绝不简单。这一眼射来夹杂的威严凛然之气,可不是一日两日能养成的。再加上此人虽然年纪轻轻,可那少有的沉稳气度,都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而且......顾元微一垂之下,又抬起了眸,为什么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少女也打量了顾元微片刻,便微蹙着眉,一言不发,大步从顾元微身侧走过。 “小姐,请留步。”眼见那少女要跨门出去,顾元微急忙出声道。 少女回身之时,脸上已毫无不悦之色,一派从容淡静,其涵养之好,可见一斑,“何事?” 顾元微心中惊叹,她两辈子加起来,才勉强能“修炼”到这种程度,这少女小小年纪却已能做到,真是让她汗颜。顾元微笑着追上前去,作揖致歉,“刚才的事,顾元微在此向小姐致歉。” “不必了。”少女说着,便已转身,再次跨步而出。 “那狗奴才碰过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再与小姐的。小姐若不嫌弃,本店刚研制了一种新品,愿小姐赏脸品评。” 少女听罢,顿时驻足回头,贵气的丹凤眼中升起一抹兴味,“本小姐的东西,即便扔了,也不想让与那狗奴才。不过...... 你就那么自信这新品能令本小姐满意?” “自然。” “好。” 两人相视一笑,顾元微便伸手,请那少女回屋入座,“如宝,去把绿生取来。” 如宝应下,立刻差人撤了原本的香炉,开窗通风,自己则小跑至后院取香。 ----------------------------------------------------------- 顾元微从香约坊回府的时候,去南天寺进香的沈墨与乔暮轩还没有回来。 顾元微乐得清静,躲在乔暮阳的怀珏院里,缠着要乔暮阳煮茶喝。 顾元微开口,乔暮阳自然是什么都应,立刻命春迎、春柳准备一应煮茶器具。 “今日,萧府下人在我们香坊里,得罪了个外来的贵客。”乔暮阳自从有了身孕,便极少出怀珏院。顾元微每日忙完香坊的事后,便会来他院中坐坐,与他说些日常所做的事情,却并不留宿。一来是顾及乔暮阳的身体,二来,则是希望她的态度,让沈墨少找乔暮阳麻烦。 “哦?那是什么人?”乔暮阳恬静浅笑,这些日子很平静,公爹虽没有表现出多喜欢这个孩子,好在也不再找他麻烦。而暮轩,偶尔会来坐坐与他说上两句,虽然显得客套生硬,但好歹大家一直相安无事。 “那倒不知道。”顾元微瘪瘪嘴,有些挫败,想她上辈子跟多少老油条打过交道,这时候居然还没能从那小丫头嘴里套出一句半句有用的,“那人与她随从嘴巴都严实,半句话都没套出来。” 乔暮阳不觉笑容深了几许,他的妻主明明才十五岁,却总是异常老神在在的,这会儿倒是表现了一点孩子气出来,“那你就知道她是贵客了?” “环境所养成的气质,是任何外在之物都难以遮掩的。” “气质?这词倒是很新颖。”乔暮阳很喜欢与顾元微聊天,他曾经还担心过,自己重生而来,三十多岁的灵魂是否可以与这个才十来岁的少女相处得好。可如今,这种难以言说的契合感,令他放心之余,更加欣喜不已。他发现她很多变,有时候会孩子气地嘟嘴发牢骚说气话,有时会低眉沉思深沉神秘,有时又盈盈浅笑顾盼生辉......每时每刻的她,都让他喜欢不已,都让他的心里觉得温暖而甜蜜。如果,日子能永远这么恬静地过下去,该多好...... “嗯......”顾元微犯难地撑着下巴,“诶,这个很难解释。” 乔暮阳噗嗤轻笑,“那你觉得她会是什么身份?” “她么......至少是王公贵族之女,不过说来奇怪,我觉得她很眼熟。” “眼熟?”乔暮阳正在冲茶,不由抬起头来,“启年难道见过?” 顾元微在脑中勾勒着那女子的模样,肯定地摇头,“肯定没有。” “那兴许是与启年见过的什么人毕竟相像?” “是了!”乔暮阳话音刚落,顾元微便一拍膝盖,略带激动的站了起来,“父亲,她的眼睛,像父亲。” 乔暮阳手上正捏着倒满的茶杯,被顾元微一吓,洒了几滴出来。他刚想笑话顾元微乱说话,忽然笑容一僵,“启年,你说,那人年约几许?” “巧的很,与我同年呢。她不愿说名字,只说字致遥。” 啪嗒一声,乔暮阳手中半举着,正欲递给顾元微的茶杯应声落了下来。是她? “怎......”顾元微刚想开口询问乔暮阳怎么了,如珠急吼吼地跑了进来,“不好了,小姐,少郎君,老爷与少夫郎的马车惊了马,少夫郎受伤了。” 两人顿时一齐皱紧了眉头。 “伤得如何,人现在何处?”却是乔暮阳先开口问道。 顾元微却沉思着,默不作声。她早知,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亲手取了团绒披风给乔暮阳披上,“走吧,一起去看看便知了。”但愿,这只是一场意外,而不是什么人的“有心”安排。 第36章 小产 顾元微与乔暮阳一行人赶到菀容院院门时,竟然与沈墨碰了个正着。 沈墨发髻微散,衣摆上还沾着几块血污。 “父亲,您也受伤了吗?”顾元微急忙上前扶着沈墨,关切的询问。 可沈墨却只冷冷地望了她身后的乔暮阳一眼,一把甩开顾元微的手,“为父死不了,用不着你关心。”说着便匆匆往菀容院主屋走去,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叫他回去,这里用不着他添乱。” 乔暮阳垂着头,不敢做声。 顾元微望着沈墨的背影,只觉奇怪,按理说,乔暮轩与父亲一同回来,乔暮轩受了伤,以父亲对乔暮轩的疼爱程度,断不会是这时候才到菀容院,何况父亲也没有去梳洗。 乔暮阳也看到了沈墨衣摆上的血迹,这样说,这血是暮轩的了?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但愿没事。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心跳有些快,总觉得要出事。 顾元微捏着乔暮阳手,“别多想了,既然父亲开口了,要不你先回去?” 乔暮阳有些忧虑地皱着眉头,“我......有些担心,我就站在屋外,不进去,可好?你去看看暮轩,然后让如珠出来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安心。”他虽害过暮轩,但说到底,他也是想借此打击顾晨,却并不想暮轩死。 “嗯。”顾元微帮着乔暮阳拢了下披风,“小心着凉。” 两人刚走到屋外,就传来一阵哭嚎声。 怀青正往外赶,眼里擎着泪,见着顾元微不顾尊卑地一把拉住她,“小姐,你快进去看看,少夫郎小产了!” 顾元微本欲加快脚步,却突然顿了下来,脸上丝毫没有悲伤之感,只是紧皱着眉头,小产?她都没有碰过他,怎么会......难道就是那日? “小姐,你还愣什么,快进去啊。”顾元微的反应,落在怀青眼里,怀青都不由为乔暮轩不忿起来。小姐本性善良,怎么如今自己的孩子没了,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究其原因,恐怕多半与这乔大公子脱不了干系......如此想着,对乔暮阳也多了分怨怼。大宅门里争宠是常有的事,可到底是亲兄弟,何至于此?“少郎君便不用进去了。”说罢,就扯了顾元微进了屋,除了如珠,其他人等都留在了外头。 如珠眼露同情地回望了乔暮阳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乔暮阳自听到暮轩小产的消息,便神不守舍,脸上更是青白交加。 暮轩也有了?那这孩子多大了?是启年骗了他,还是那一日? 不,不,启年不会骗他的,他不该怀疑她。 这些日子以来,启年对他,几乎完全做到了坦诚相待,什么事情都不瞒他。他不能怀疑她,不能! 那么说,这孩子该是那日得来的? 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是那个人的,还是......想到那个人,乔暮阳不觉身子抖了下,微微一晃。 春迎、春柳赶忙扶住他,春迎小声地说让乔暮阳小心些。 乔暮阳此刻却全然听不到别的声音,他的脑中只有那狰狞的、老态毕现的恶鬼模样,身子再次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孩子是那魔鬼的,是她的!暮轩一定是发现自己有了,才演了这样一场苦肉计,一定是的!若不然,暮轩是绝不会放弃这孩子的。 乔暮阳袖下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指甲刺得掌心生疼,他终于从那掌心的痛楚中回了神,望着那紧闭的门扉,眉头蹙得更紧了。可这孩子,在别人眼里是启年的,连启年都会这般认为,而他明明知道,却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 缓缓垂眸,遮去眼中的讥诮之意,暮轩这步棋走得真好,除了后患,博得了公爹更深的疼爱,也博得了启年的愧疚。而他与孩子的存在,仿佛就是在衬托暮轩的不幸,公爹会更加厌弃他与孩子,怀青与顾府的下人,恐怕也会渐对他不善,他在顾府更加缕步维艰了。 这是他自己造的孽啊,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怎么,别人作恶都能好好的,他一出手,报应就来得这般快呢? 老天,真是不公呐! 乔暮阳披风下的双手轻轻覆在自己平坦的腹部,若有报应,他一个人担着便是了。 “孩子,爹爹会保护你的,不惜任何代价!” 乔暮阳再次望了眼那紧闭的房门,轻轻道,“扶我回去吧。” ------------------------------------------------ 顾元微站在珠帘处停步,望着正扑在沈墨怀里痛哭不止的乔暮轩。他只露着半边小脸,散乱的头发,黏在满是泪水的脸上,看着尤其凄惨可怜。 是,暮轩嫁给了她,确实是可怜的。 顾元微不想狡辩自己的冷酷,她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松了一口气的。 既然不准备给瑾瑜之外的人任何希望,那么,孩子更是绝不能有的。 若一旦有了,她想,她就算再冷血无情,也做不到全然不闻不问的。有了孩子便是有了牵绊,那么,这段关系将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 在顾元微的设想里,她是希望暮轩对自己绝望的。暮轩年纪还小,年轻时候的伤会更容易治愈些。她随时可以放他走,以他的模样,他温婉的性情,必然能找到一个如她对瑾瑜一般忠诚不二的女子。虽然在这样的时代,嫁过一次的男子很难再嫁,但是她相信只要有心,终是能找到的。 沈墨抱着暮轩,听着他悲哀不已的哭声,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怎么会这般大意呢,轩儿整日在他身边,他怎么就没发现他的异样呢。“孩子,你怎么那么傻,若不是为了拉我,而撞了自己,又怎么会......”这个孩子,他盼了多少年,明明近在眼前,居然就这么没了。沈墨亦跟着落了泪,“乖,不哭了,你还年轻,调养好身子,又能怀上的,不哭了,啊......” “不会了,不会再有了......”乔暮轩摇着头,喃喃着。沈墨的话,令他心头涌上了真正的悲凉,表姐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过,可是她温柔的外表下掩藏着的冷酷,他已然慢慢体会到了。表姐对他很好,好得无可挑剔,像孩子一般宠着他,纵容他,可这种好,只有他明白,那是补偿,与情感毫无关系的补偿。乔暮轩再次哀嚎出声,混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像是受伤了小兽,孤独的,独自舔舐伤口。 怀青不由也湿了眼眶,轻轻拉了顾元微一下,示意她快上前安慰两句。 顾元微点了点头,走上前,“父亲,您也回屋让怀青叔给您看看可有伤着......暮轩这,有我在。” 沈墨听得顾元微的声音,猛地回头,眼中尤挂着泪,眼神却已然冷沉,“好,暮轩就交给你,你若再敢伤他的心,你明白,我会做什么事情。”说罢,回头又安慰了乔暮轩两句,这才站起身,“你堂姐来了,今日若非有她,我与轩儿恐怕都回不来了。人已安排在兰芷院,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已然怠慢了,明日你再随我去参见吧。” 堂姐?顾元微一瞬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沈墨用了“参见”一词,她才想到,这堂姐,不就是叔父皇贵君沈砚的女儿,当朝九皇女金瑞霖么。 “是。”顾元微垂头应下。 乔暮轩失了沈墨的依靠,趴在床沿痛哭。 顾元微上前,轻轻捏住他的肩头,把他扶了起来,“暮轩,别再折磨自己了,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乔暮轩像溺水的人,揪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揪着顾元微的衣襟,“表姐,那是我们的孩子啊,你不伤心吗,你难道一点也不伤心吗?”说话间,泪珠滚滚滑出哭红的眼眶。 “那是一个小生命,我怎么会不伤心?”顾元微安抚般轻拍着乔暮轩背脊,“可是再伤心,孩子也已经回不来了。暮轩,你还年轻,不能因此坏了自己的身体,懂吗?” 乔暮轩仰起头,无尽的希冀冲淡了眼中的悲伤,“表姐,再给我一个孩子吧,就一个,就一个,好不好?我不求别的了,再也不求别的了。” 顾元微踏入这房间时就想过,这时候,乔暮轩会不会接机问她要一个承诺。她也想过,此时此刻再多的安慰都及不上这么一个虚假的承诺来得凑效。可是,她更加深刻的明白,越是美好的诺言,破灭之时,越是能让人跌入地狱的深渊。 “不能,暮轩,我不能答应你。”顾元微直直地望着乔暮轩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逃避,她已经做好了接受他所有情绪的准备。 乔暮轩呆滞地凝着顾元微,忘了哭泣,忘了悲伤,忘了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双淡褐色如琉璃一般美丽的眸子,那眼瞳中,印着他木然的脸庞。这双,曾经望上一眼,就让他心跳失常的眼睛,这时候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的注视他,毫无感情的注视。 是,没错,进香是他提议的,惊马也是在父亲的帮助下进行的。因为这小生命令他恶心,令他再次陷入无边的噩梦中,他不要留下它,绝不能留下它。可是他现在才发现,那些都不是噩梦,真正的噩梦在这里,此时此刻。 乔暮轩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见到那琉璃眼瞳中的自己,突然勾唇讥诮地笑了下,苍白的脸孔,一股脑儿地涌上各种各样的情绪,悲恸、愤恨、妒忌、苍凉......糅杂在一起,把他所有的青涩、纯真统统掩盖了下去。 “表姐,你对我,太残忍了。”乔暮轩静静的陈述,忽然双手死死拽住顾元微的衣襟,拼劲尽全力地摇晃着顾元微,疯狂般吼叫着,“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以!你没有心吗,你难道就没有心吗!” 房间里,唯一的局外人,如珠,这时候已经捂着自己的嘴巴,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小姐,小姐怎么可以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这......这不会逼死少夫郎吗?眼见乔暮轩疯狂的动作越来越剧烈,如珠正想大着胆子靠近,把顾元微“解救”出来,不想,顾元微已经自己伸手,扯住乔暮轩的双手从她衣襟上拉开,然后冷静地站起身子。 只听她用向来柔软轻缓的声音,冷冷淡淡的说道,“暮轩,我却是没有心。”她的心只有一颗,送给了一个人,就拿不出第二颗,送给另一个人,“暮轩,尽管恨吧。不过你记住,恨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让那个人明白,失去你,是她永远无法挽回的损失。我等你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那一天。好好养伤,如珠,我们走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如珠心有余悸地看看情绪略略稳定的乔暮轩,在乔暮轩一眼射来时,急忙头一低,行礼退了下去。一踏出房门,差点与驻足在门口的顾元微撞个正着,“小......小姐?” “交代蝶意与整个菀容院的下人,好好照顾少夫郎,若有任何差池,一干人等,一律仗杀。” 顾元微的嗓音不轻不重,正好让临近的几个下人听得明白。 众人抖着身子默默的跪了下来。 顾元微眯眼望着红得犹如沁血的晚霞,轻轻抿唇。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这样挑明了吧。 收回视线,举步拾阶而下,踩着夕阳余晖,消失在菀容院蜿蜒的小路上。 第37章 威胁 只要良心未泯的人,如此对待一个刚刚受过巨大打击的人,都会有心理负担的,顾元微自然也不例外。 与乔暮阳一同用着晚膳,可两人都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两人各自看了会儿书,可天知道,他们统共也就看了几个字。 顾元微担心乔暮轩的身体,同时也担心她今日的话,会引来沈墨对乔暮阳的报复。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她也清楚明白,九皇女的到来,势必会令沈墨暂时无暇顾及这些后宅的事情。 就在七八天前,她与夏侯流云小聚的时候,听她说起,最近朝中出了一起贪腐大案,圣上震怒。而这案件牵连极广,其中被誉为大锦朝东南门户的临江府、东丹府、龙口府三大海港众多官员都牵连在内,恐怕不久朝中会有大动作。 在这种敏感时期,九皇女就来到三大海港之一的临江府,这不得不令人深思了。 乔暮阳心不在焉,却是震惊于顾元微陈述的,她对乔暮轩所说的话。 在前世,他听说太多的传言,关于顾元微的,关于这个拥有着传奇又离奇身份的贵女,说她仁和,说她宽容,说她善良......也有人说她优柔,说她寡断,说她太过仁厚,缺少决断,难担大任......但是,他从未听人说过,她是一个决断坚决得犹如刀刃一般犀利,不给人以任何回旋余地的人。 他开始迷茫,又有些害怕,怕被她发现真相,怕被她发现他的别有用心,怕她也会这般,毫不犹豫的一刀斩断他与她的关系。不,他必须死守这个秘密,蝶心死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暮轩是他推波助澜地推到顾元微身边的。 他开始后悔了。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顾元微会为了他,做到这般地步。 顾元微看乔暮阳精神不济,她自己也不便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在怀珏院多留,便吩咐了春迎、春柳,早些伺候乔暮阳歇息,自己则回了恒元居。 夜里竟是辗转反侧,天快大亮时,才睡下去。 ----------------------------------------------------- 如今时节未到,顾府花园内还是一片嫩绿,唯有迎春俏丽枝头。 两位背影相仿的女子,一同站在池边飞檐八角小亭下。 那身着浅绿色绿竹枝刺绣流仙裙的正是顾元微,而侧对着她站着正与她说笑的,赫然是那位昨日在香约坊被萧府下人奚落的贵女。 只听那贵女笑意温润地说道,“你瞧,我说我们马上就会见面的,这不就见着了?” “九皇女......” “欸,说好的,要么叫我堂姐,要么叫我致遥的。” “好,好,致遥堂姐。”顾元微叫着,咯咯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 “就是想到那个萧府奴才,要是知道了堂姐你的身份,不知会是何种模样。” 九皇女金瑞霖听到顾元微提到萧府,笑意微微一滞,继而神色如常,轻轻晃了晃手里收拢着的玉骨折扇,“不急,不急。” 顾元微亦轻轻笑着,与金瑞霖一同把视线移到了平静如镜的水面上。 顾元微与沈墨一同陪着金瑞霖用完午膳后,便去了怀珏院,准备小憩片刻。 “真没想到,那人居然就是我堂姐,当朝九皇女。”顾元微倚在卧榻上,拉着乔暮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乔暮阳听到顾元微提到“九皇女”时,捏着书册的手,不由微微一紧,抬头欲言,却见顾元微正捏着他的手指把玩着,似乎乐在其中。他微微抿了抿唇,又垂眸看书。 顾元微把手指插入乔暮阳指缝中,轻轻一收,十指便紧扣在了一起,弯唇而笑,“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我之间,还有话不能说的?” 乔暮阳闻言,放下书册,把手覆在顾元微手背上,“我只是觉得,九皇女虽说是启年嫡亲的堂姐,可她到底是皇女,启年还是不宜过分亲近的好,以免......以免失了分寸。” 顾元微但笑不语,捡起乔暮阳放下的书,翻了几页,“你近来时常看这些前朝列传史书,倒是颇有心得呀。” 乔暮阳面色微紧,竟然一下子分不出顾元微这话是真心赞许还是......“启年若不许,我......往后不看便是。”说着知错般低下头。 顾元微无奈地摇了摇头,松了手,轻轻抚上他依旧平坦的小腹,“你啊,就是心思太重,又爱胡思乱想。宝宝,你可不能像你爹爹,老是曲解你娘亲的意思。娘亲最喜欢才子了,通古博今才好呢,娘亲往后给你找个大文豪做师父可好啊?” 乔暮阳佯装嗔怒地拍下她的手,“瞧你说的,什么大才子,就不能是女儿吗?” “女儿么......”顾元微歪着头,认真的思考,“那就给她找个老学究,死死管着她。” 乔暮阳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是什么歪理,哪有这样......” “小姐,少郎君。” 两人正说笑着,如珠挑帘走了进来。 顾元微收了笑,“暮轩,今日如何?” “少夫郎好多了,不吵也不闹,胃口也还好,虽然只吃了两三口饭,倒是喝了一碗血燕粥。黄大夫去请了脉,说少夫郎身子骨底子好,再调养几日便可下床了。” 顾元微稍稍舒了口气,“那便好,你下去吧。” “是。” 乔暮阳凝着顾元微微微隆起又缓缓松开的眉头,反手握住她的手,“启年。”又是他多心了,启年,到底还是那个善良仁厚的顾元微呀。 “嗯?” “对不起,启年。为了我,为难了你,也为难了暮轩。” 顾元微摇头,“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 九皇女金瑞霖要暗中查证临江府、东丹府、龙口府三大海港官员贪墨之事,在临江府待了五日之后,准备前往东丹府。 沈墨提议让顾元微跟着九皇女出门历练,顾元微虽有些不放心乔暮阳,但还是应下了。确实她也该去临江府之外的地方看看,哪怕暮轩暂时没把那日的话告知沈墨,她也得为一年之后的事情早作打算。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引用《诗王风采葛》) 乔暮阳弹着琴轻吟浅唱,珠玉般润泽的嗓音,因着刻意地压低,而带着些低沉,带着些微哑,更多了分缠绵悱恻之意。 乔暮轩驻足在门外,讥诮地笑哼了声,拨开挡在他面前的春迎、春柳,一个人走了进去。“暮轩不知,大哥唱曲竟然这般动听,倒是比得过那些个乐舞伶人了。难怪啊……妻主为了大哥,要弃暮轩如敝履,丝毫不顾及暮轩生死。” 乔暮阳的琴声歌声戛然而止,因着身孕,起身的动作轻缓小意,“暮轩。” 被顾元微留下来照顾乔暮阳的如珠,急忙向乔暮轩屈膝行礼,然后上前扶了乔暮阳一把,“春迎、春柳也太不知事了,少夫郎来了也不说一声。” 乔暮轩斜了如珠一眼,“如珠,我与大哥有些贴己话要说,你出去。” 如珠睁着双大眼睛,眨巴了两下,不善隐藏情绪的他,眼里尽是防备。 乔暮轩笑得好不无辜,“怎么了?这么看着我,你是怕我吃了我大哥么?” 乔暮阳轻轻拍了拍如珠的手背,“出去吧,我也正想与暮轩说说话呢。” “是。”如珠依着尊卑之序,先后给两人行礼,弯着腰退了出去。 乔暮轩望着晃动的珠帘,房门被如珠轻轻带上,回转身,对着乔暮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大哥你瞧,如珠这一根筋的人,倒也懂得尊卑之序。” 乔暮阳垂眸浅笑,侧步离开琴案,对着乔暮轩屈膝道,“乔氏暮阳给少夫郎请安。” 乔暮轩笑着,走到琴案后坐了下来,伸手拨了两下琴弦,“大哥,你我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呢,何必如此客气。”话虽如此,却不提“请起”二字。 乔暮阳依旧曲着膝,笑容得体地回道,“尊卑有别,礼不可废,暮阳一直谨记于心。” “谨记?哈,对,大哥你确实谨记着。”乔暮轩双手猛地一按琴弦,发出“嗡——”地一声低鸣般的响声,冲到乔暮阳身前,紧紧掐住乔暮阳的双肩,五指如钩,仿佛想要抠进乔暮阳的骨肉里,“所以你挑唆着妻主,让她来对我说那样诛心的话!我刚刚失去了孩子啊,大哥,我刚刚失去了我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不是我挑唆的。”乔暮阳不挣扎,只是双足微微挪开了些,让自己可以站得更稳。 “是么?”乔暮轩勾着唇,双眼怒睁着,“有区别么?” 乔暮阳抬头,望着暮轩依旧稚嫩,却再不纯真的脸庞,怜悯又悲哀地垂下眸,这是他造的孽。“对不起,暮轩,我……确实对不起你。” 乔暮阳的话,让乔暮轩稍稍冷静了些,“是,你知道就好。”说着,手伸向乔暮阳的腹部。 乔暮阳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双手护在自己身前。 乔暮轩一愣,仰着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对,你是该怕我,你要知道,只要我在公爹面前说上一句话,你这孩子可就保不住了。乔暮轩满意地看到自他进来后,就一脸平静的乔暮阳,终于露出了惊惶的神情,“你求我啊,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愿意看在大哥你舐犊情深的份上,帮你一下。” 几乎在乔暮轩话音刚落的时候,乔暮阳便袍摆一撩,直直地跪了下来。 乔暮阳仰着头,看着笑容愈加开怀的暮轩,真诚而认真的祈求,“暮轩,我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说着,弯下腰,把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砖上。 乔暮轩的笑容在脸上凝固,大哥向来孤傲,如今表姐又独宠他,他以为大哥必然会因此宠爱恃宠而骄。那么他就可以利用他深得沈墨欢心的事实,在言语上一点一点击溃乔暮阳,然后看着乔暮阳艰难又深觉耻辱地跪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可事实与他所想相差太大,大到让他丝毫感受不到报复的快感。他收了笑,目若凝霜,勉为其难地蹲下身,捏着乔暮阳的肩膀,让他抬头,视线对上他的。倾过身,在乔暮阳耳边,如情人般呢喃低语,“不,大哥,我恨你,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更不会放过你的孩子。父亲说得没错,你,果然与你的父亲一般下/贱。你怎么配生下表姐的孩子?”说着站直身子,轻轻拍了拍膝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大哥,你就好好保重吧,暮轩先回去了。” 乔暮阳站起身,转身望着刚走到珠帘边上的乔暮轩,闭上眼,暗自一叹,再睁眼时,眸光如电,射向乔暮轩的背影。 乔暮阳昂首挺立,双手交叠盖在腹部,全然一副迎战的姿态,“暮轩,你记住,当我失去这个孩子之时,也会是你跌入地狱深渊永无翻身之日。” 乔暮轩推门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一脸凶恶地回头,彷如随时都能扑过来与他的敌人同归于尽一般,“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我毕竟是亲兄弟,你的秘密大哥必然会为你守口如瓶,只要……”乔暮阳抚着腹部,一脸慈祥地说道,“你保证这个孩子平安地出世。” 乔暮轩摔门而去,滔天的怒意之下,是一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 如珠心惊肉跳地与春迎、春柳冲进来,却是看到乔暮阳好端端的坐在琴案之后抚着琴,一派恬淡宁静。 三个人都愣了会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郎君,少夫郎他……” 乔暮阳拨动琴弦,一首佛乐叮咚流淌自乔暮阳轻揉慢捻的指尖,音色平静柔和,“没事,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如珠等人皆信以为真,不懂音律的三人,自然听不出,这悠远宁静的音符下,暗藏的心绪不宁。 是夜,东丹府胶河的一座画舫上。 顾元微执着茶杯,凭栏而立,把画舫内喧杂、淫靡的一切统统置于身后,充耳不闻。 金瑞霖喝得半醉,被阿大扶着到画舫外头醒酒。 见到顾元微,大手大脚地在她肩头重重一拍,“好啊,你,我在里头喝得快不省人事了,你在这里凭栏远眺,好不自在。” 顾元微抿了口凉透的茶,把茶杯递给如宝,让她拿去换了,伸手扶了金瑞霖一把,“我向来就是个自在人,两耳不闻窗外事。” 金瑞霖眯起醉醺醺的凤眸,望着红澄澄的灯光下顾元微曲线柔和的侧脸,“启年,我当真羡慕你。” 顾元微好笑地回头,“羡慕我什么,我正烦着呢?” “烦什么?” 顾元微耸耸肩,“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 金瑞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趴在护栏上,直笑得起不了身,整个脸都埋在画舫灯笼照不到的阴影里。 第38章 大难 “快啊,再快点啊船家,越来越近了!”如宝站在船头,紧张地催促着船家,恨不能抢了桨,自己动手。 “催什么啊,老妇跟你们说了,天黑不宜出船,是你们那位大小姐偏不听,这下好了吧,遇到水匪了。”船家扯着嗓子回敬着,手下动作倒是更快了些,三四月的天气,也已然出了一脑门子大汗。 如宝急得直搓手,恨得牙痒痒,都怪那个九皇女,多在龙口府待一晚上又能怎么样,她堂堂九皇女,就算那些大贪官发现了端倪,难不成还能捉了她杀了不成?如今倒好,是不用怕贪官谋害了,直接遇到水匪了。 顾元微与金瑞霖一同站在船舱里头,透过揭开一条缝的船舱门帘,望着追在他们后头黑漆漆的大船,船头挂了一只明灯,照亮了黑白相间的匪旗。 阿大如临大敌般护在金瑞霖身旁,一手紧紧抓着佩剑,一手扶在船舱壁板上。 张泉虽皱着眉头,身形却是极稳,可见在这四人中,她的水性是最好的。“看样子,这匪船容纳五六十人足足有余。”说着,视线在三人脸上一转,“九皇女与阿大侍卫似乎都不识水性?”顾元微便不用问了,她在顾府待了近十年,大小姐自小身子弱,从不近水,更不用说泅水了。 金瑞霖点头。 阿大一脸羞愧地跟着点了下头,“无论如何,要保证我家主子安全。” “小姐!”如宝忽的钻进了船舱,“船家说了,前头有个小峡口,过后就是个陡坡,我们的船太小了经不起那坡度,要不就是停船,要不就得入水!”如宝抓着顾元微的胳膊,“怎么办啊,小姐,你也不会水啊。” 如宝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到噗咚一声落水声,船速明显降了下来。 张泉如履平地般跳出船舱,一转身又回来了,面色更加凝重,“船家逃了。” “该死!”阿大怒喝了一声。 “怎么办啊,小姐?” “你去撑船。”顾元微说着,就拉着如宝出了船舱,匆匆一瞥朦胧月色下变得狭窄的水道,回头望了眼越靠越近的匪船,心一横,钻入船舱,“张总教头,你立刻带着堂姐与阿大泅水离开,我与如宝把匪船引走。” “不行!”张泉正欲拒绝,金瑞霖已然出声,“停船吧,区区流匪,量他们也不敢把我如何。何况,张泉与阿大功夫都不弱,不见得我们就必须束手就擒。” “堂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他们便唯有把我们灭口,才是最安全之策。而我顾家,更是担不起这责任。”顾元微说着,视线射向张泉,从未有过的锐利,“张总教头,若你还把我看成是顾家少主,便立刻带人离开!” 张泉目光微垂,眨眼间已是几经权衡,在一切未明之前,她必须先保住九皇女的命。“得罪了九皇女。”说罢,一把扣住九皇女的手臂,把人带出船舱,边走边道,“阿大,速度随我一起入水。” “不,顾小姐,你亦不能有闪失。” “少废话,我不会武,跟着也是累赘。保我堂姐安全,才是重中之重。”顾元微一把推了阿大,把人推出船舱。 月色昏暗,船头的孤灯如豆暗淡。 金瑞霖被张泉半扶半架,背光而站。 顾元微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觉得她似乎盯着她看了很久。 “启年,你真的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 金瑞霖入水前,便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夜色下的水,如夜幕般漆黑一片,三人一入水瞬间就给吞没了,毫无痕迹可查,更别说离她们还有三十多米远的匪徒们。 顾元微对此次这批水匪是有疑惑的,只是此时也顾不上深思,身后匪船上的喧嚣声越来越近。 “小姐,我们......我们怎么办?”如宝抖着声音问道。 船身突然晃动起来,船板之下发出磕到硬物的嘎嘎声。 顾元微直接摘了船头的油灯,把灯扔了出去,这才看清,前方四五米处便是陡坡,饶是她早已有心里准备,还是被那五六十度的斜度给吓了一大跳。 “快,进船舱,固定好身体。” 大概是求生的本能,让原本吓得小腿肚打颤的如宝,健步如飞窜进了船舱。 两人刚刚坐下,顺手抓了钉在船舱内的矮桌脚,整个船便船头朝下,直往下载去。 人好像失去了重量,随着惯性弹到了半空,心一下子窜到了喉咙口。 如宝仿佛已经给吓傻了,直愣愣地盯着顾元微。 “抓好......”其实,面对生死,顾元微也没有她表现地那么平静,努力压抑着恐惧,才勉强喊出这两个字。接着,碰的一声巨响,身子一下子浸入了冰凉凉的水里。全身上下,说不出哪里疼,却又仿佛无处不疼着。 有什么东西撞到了顾元微身上,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如宝?” 感觉到那身体柔软而没有知觉,顾元微原本因着疼痛而有些昏沉麻木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她双脚熟练的踩水,双手帮着如宝在水下翻了个身,让她面部朝上,露出水面。然后一手勾住如宝脖颈,一手划水,勉强借着月光,抓到了一根较粗壮的浮木。 顾元微也不知自己带着如宝在水里漂浮了多久,只觉得全身疲惫不已,昏昏欲睡。 可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她,每次双眼要紧紧阖上的时候,又会猛然惊醒,大睁开来。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的,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耳边水花的声音渐渐减弱,顾元微觉得身体每一处的感知都在渐渐离她远去。 “小姐......”一道带着浓浓鼻音的喊声,惊到了顾元微。 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原来是如宝醒了,她的身后,海面上乍然透出一圈隐隐的红光,看来今日是个好天气。 顾元微勾着唇,浅浅地笑了起来,“我太累了,如宝,让我休息一下,别吵我。”喃喃着,终于安心地闭了眼。 ---------------------------------------------------------------- 顾元微疲惫地翻了个身,忽觉背后有人在盯着她,浓烈的情绪,令她警觉地翻身坐了起来。 她锐利冷漠的视线,直直射向那正站在她房间内,落地窗前的人影。 她不喜欢全然的黑暗,每晚睡觉,窗帘只拉上薄纱层,从不拉隔光层。三十八层的高楼,前面毫无能与之并驾齐驱的高层住宅,是以她从不担心存在被人偷窥隐私的危险。 今晚的月色尤其明亮圆整,就着月光,顾元微看清了这突然出现在她房中的不速之客。 娇小的身形,披肩的长发。 “是你。”不用看清楚这女人的模样,只是一个身影,顾元微已经认出了这个人,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的人! 打开床头灯,望着那不复从前容光,眼下泛着青色,眼尾细纹明显的女子,顾元微不觉笑了起来,“我以为我一见到你会恨不得撕碎你,没想到会让我心情这般好。” “你不是人,那是你爸,你竟然用这样的手段害他!”女人激昂的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咯咯声。 “啧啧啧......”顾元微惋惜的摇着头,站了起来,欺身靠近那女人,修长的身形,足足比那女人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地注视着女人,“我怎么害他了?不就是抢了他的生意,挖了他的墙角,举报他偷/税/漏/税、不当牟利,让他的公司破产么?从来商场如战场,技不如人便甘拜下风好了。你放心,我会给我爸找家高档的养老院,让他好好养老的。欸,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孝顺我爸,你怎么气成这样?” 顾元微说着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一手插在睡袍的兜里,一手撑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弯着腰,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我忘记了,你生不出孩子,没人养老啊。哎呀,这可怎么好啊,四十好几的老女人了,想再傍个大款不容易啊,大款都喜欢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何况是你这种被人玩/烂了的破烂货......” “去死,你给我去死——” 在女人尖锐的叫嚣声中,顾元微忽觉后背心一阵锥心之痛,背上一片湿润,把她真丝的睡袍都粘在了背上。她大睁着眼睛,缓缓转过身,只见那女人一只手僵在半空五指微曲,憔悴、老态毕现的脸上,沾着点点血渍。 女人大睁着眼睛,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尖叫着夺门而出。 顾元微望着女人消失的背影,无力的勾了勾唇,回头眯着眼望着不知何时飘来的薄云,半遮在圆月之上,一片静美之态。 窗下鳞次栉比的住宅楼中,灯火稀疏,人们还在熟睡。 她撑着落地窗玻璃的手,随着她身子的下落缓缓滑了下去...... 顾元微猛地吸了一口气,徒然睁开眼睛。 背上锥心般的刺痛,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响。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小姐!” 顾元微略带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被她选择性遗忘的死亡,突然回到了脑海里,两世的记忆糅杂在一起,令她一瞬间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现实。 “小姐,小姐,你应一声啊,你别吓如宝啊,小姐......” 如宝激动地抓着顾元微的双肩,一动之下,牵动后背的伤口,顾元微再次疼得倒吸了一口气,这疼太真实了,“快松手,再晃我要被你疼死了。” 如宝一愣之下,急忙把手缩了回去,豆大的眼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小姐,你救了我,不是你,我就......可大夫说,你......你的手差点就废了,要不是为了拉着我,你的伤,兴许也不会裂这么大的口子......呜呜呜......” “别哭丧了,你家小姐我还没死呢。” “呸呸呸,小姐,您乱说什么呢,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顾元微看着一脸泪水,又万分虔诚地朝着四方合十作揖的如宝,想笑却笑不出来,她应该真的死过一回了吧,不然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我们在......船上?”被匪徒抓了? “是啊,小姐,还好我们遇到了去金海国的商船,船长救了咱们。不过......”如宝倒了碗水,拿着勺子小心地喂给顾元微,“我们暂时回不去了,要到金海国再找船回来了。而且......”如宝沮丧地盯着水碗,“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船长让船上的大夫救你的时候,抓着你的手按了手印,咱们要为船长做一个月的苦工,才算抵了这出诊费。” “小丫头片子,你家小姐一醒,就说我坏话!”洪亮的女声,在门后乍然响起,门随之打开。 如宝脖子一缩,像是害怕,却还是老母鸡护小鸡般展开双臂,挡在顾元微面前。 顾元微扭过脖子,从如宝腰侧望向了门口。 第39章 噩耗 “废物。” 骨节分明的手掌,随着一声冷厉的轻斥,落到了面前的紫檀木金漆矮桌上,带着内力的掌风,震得桌上的白玉杯盏轻晃,发出嘎达一声脆响。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镇国侯杜士彬伏在矮桌前,头扣在缓缓前行的御驾车底板上不敢动弹。 “护主不利,受鞭刑,你亲自去办。” “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明白。” ----------------------------------------------------------------- “这不可能!妻主不会有事的!”乔暮阳挣脱如珠的搀扶,不等传报,便自己踏进了承训斋。 原本死寂的承训斋,因着乔暮阳的出现,气氛更显得低沉压抑。 沈墨利如刀刃的眼神射来,“这有你说话的份么,退出去!” 乔暮阳垂了眸,挺直了腰板,对着沈墨行了晚辈大礼,“回公爹,此事关乎妻主生死大事,原谅暮阳不能从命。” “你――”沈墨听到九皇女带回来的消息,正是急怒攻心,奈何金瑞霖的身份压着发作不得。此时乔暮阳的出现,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发作的借口,“混账!别以为你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公爹要如何处置暮阳,暮阳自当从命,只暮阳有两句话,一定要问一问。”乔暮阳答得恭敬,语气却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冷硬,气得沈墨原是惊惶苍白的脸都涨红了起来。 金瑞霖不由抿了唇,掩饰正欲泛出的笑意。她是第一次见乔暮阳,这个身量修长,小腹微凸的男人,与她往日所见的男儿有很大的不同。听说,在顾府,真正受宠的便是这位平夫乔大公子,果然......很不一样。 乍一看,此人似乎难辨雌雄,不柔不媚,少了股男儿该有的味道。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颜色极好,未施脂粉的面庞,有一种超越了性别的美感。只是他身上仿佛长着刺,胆大妄为、冷然孤傲,从进门至此,竟然没拿正眼瞧她一眼,甚至仿佛丝毫就没把她这个身份尊贵的九皇女放在眼里。 启年的喜好,果然是有些不同于常人的。 金瑞霖只做羞愧、难过的垂着眸,眼中的讥诮之色,自是无人得以窥见。见时候差不多了,调整了情绪,抬眸,悲戚又满面自责地望向沈墨,“伯父不需如此,既是堂妹的郎君,也是自家人,有话但说无妨。” 前世的所知,让乔暮阳对金瑞霖毫无好感可言。只是,金瑞霖的身份得罪不得,他只得掩饰心中的愤愤之意,恭敬的下跪叩拜,“拜见九皇女,初闻噩耗,草民悲伤不已,请九皇女恕草民不敬之罪。” 金瑞霖倾身,虚扶了一把,“快快请起。” 金瑞霖都这般说了,沈墨也不能继续发作,只沉着脸不做声,看他乔暮阳想说什么,视线却不经意地落在乔暮阳的腹部。若真的......若真的,这孩子就是微儿唯一的骨血了。不!他顾家的家业,绝不会传入有这种生父的孩子手中,沈墨袖下的手,不觉紧紧握了起来,若真有万一,他宁可......宁可微儿绝后! “草民请问九皇女,您说的陡坡是有多陡峭?” 金瑞霖伸手比划了一下,“这般。” 沈墨看的心头一跳,乔暮阳勉强还算镇定若常。 “草民再问九皇女,您是亲眼见到我家妻主落了水,还是被匪徒所擒?” “都不曾。” “草民妻主所在的船只找到了吗?” 金瑞霖面露难色地望了眼沈墨,见沈墨也正殷殷期盼地望着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找到了,可......已经四分五裂。” 乔暮阳只觉心中一窒,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好在随他进来的如珠及时回神,扶了他一把。他紧咬着唇,许久之后,才勉强找回声音,“多谢九皇女,草民没有话要问了。”说着,面向沈墨,“公爹,暮阳告退。” 沈墨无力的闭上眼睛,声音悲戚已极,“对贵客大不敬,私自进入承训斋,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是,暮阳领命。” “少郎君,您何必在这时候去冲撞老爷呢?”春迎扶着乔暮阳小声的说着话。 春柳则扶着六神无主的如珠跟在两人乔暮阳身后。 乔暮阳回首,拉过如珠冰凉的手,“如珠,别怕,妻主不会有事的。”神色比之刚才在堂内的心灰意冷,好了许多,人也多了分生气。 如珠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点了点头,眼睛却已湿了。他与顾元微是自小的情分,此时自然无法做到如春迎、春柳这般镇定。何况,如宝也是与小姐一道失踪的。 “如珠,祠堂你就不用陪我去了,你下去休息吧。” “不,少郎君,这时候奴更要伺候在您身侧,若小姐真有万一......您的孩子就是小姐唯一的血脉了。” “住口!”乔暮阳猛地拽紧如珠的手,忽觉自己的语气太厉了些,放缓了声音道,“启年不会有事,你累了,祠堂让春迎、春柳陪着我去就行了,下去吧。” 如珠被乔暮阳喝地一愣,少夫郎对他向来客气,何时如此训斥过他,可见他也不是如面上这般平静的。想陪着乔暮阳,可实在压不住心头的恐慌与忧虑,只得点了点头。他还要去看看他的父亲,不论是小姐还是如宝,最急的人该是他自己的父亲才是。 ---------------------------------------------------------------- 自打被乔暮阳威胁,乔暮轩便总是躲着乔暮阳。 可乔暮阳却偏偏不让他好过,时不时地挺着那越来越显眼的肚子,到他眼前炫耀般晃悠。 不是来菀容院“拜见”他,就是约他到怀珏院小坐,或者拉了他逛花园。 满府下人都以为自来不太合的两位乔家公子忽然和好了,下人们只当这亲兄弟之间,哪会真有什么隔夜仇。有人赞乔暮轩贤惠大度,知进退;有人赞乔暮阳恭谨谦顺,懂尊卑。 只有乔暮轩自己知道,他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乔暮轩午睡刚起,正自己拿着梳子梳头,想到恨处,便狠狠地把桃木梳扔到了地上。 “让蝶意管事进来。” 蝶意正在门外踌躇,不知该如何把这刚得来的消息告诉近来愈发喜怒不定的乔暮轩。听到乔暮轩的声音,她便深吸了一口气,不等下人来传,她自挑帘走了进去,“少夫郎。” 乔暮轩闻声,回头冷睨了一眼,“你来的正好,伺候我梳头,梦清、梦静把人谴下去。” 蝶意瞧着梦静递送上来,崭新的漆红桃木梳断了一齿,接过梳子,小心地问道,“少夫郎,梳齿断了一根,奴去给您取把新的来?” “不必了。”乔暮轩闷声回道,讥讽地哼了声,“保不齐我那‘好’大哥又在给我请安的路上了,输人不输阵,先梳头。愣什么愣,梳头!” “少夫郎。”眼看着乔暮轩火气又要上来了,蝶意急忙跪了下去,“大公子今天不会来了。” “哦?”乔暮轩原本阴沉的杏眸,顿时染上了久违的神采,“怎么,怎么回事?”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他身子不好了,还是公爹又找他立规矩去了?”说着,边鼓掌边大笑起来,“哈,他以为威胁着我陪他演这场兄友弟恭的戏码,公爹就喜欢他了?真是笑话!” 蝶意垂着头,余光瞥见乔暮轩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禁暗叹,四公子往日真是被老爷宠坏了,如此沉不住气。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曲了起来,心一横便开口道,“大公子的确是惹怒了老爷,被罚去跪祠堂了。只是......” “只是什么?”乔暮轩收了笑,终于发现蝶意的神情不太对,“你在怕什么,说!” “大前日晚上,九皇女与大小姐乘的船遇到了水匪,大小姐为了掩护九皇女,引走了水匪,可大小姐......如今生死未卜,恐......不――大――好......”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乔暮轩狠狠掐住蝶意的双肩,“你再说一遍。” “九皇女说,她调遣了近百人沿岸寻找,可一天过去了,还是音讯全无。大小姐失踪的地方,临近入海口,若真被急流冲到了海里,怕是......”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乔暮轩跌坐在地上,十指插入披散的发间扯着,不停地摇着头,“我才嫁过来几个月,孩子都不曾有一个,就要我守寡么?不,我不要守寡,我还年轻,我还这般年轻......我是要与我的妻主琴瑟和鸣的,我还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我还要享之不尽荣华富贵......” 蝶意只管伏在地上,任由乔暮轩在地上喃喃自语。心中不觉想笑,又有些怜悯,四公子这时候还在做这种春秋大梦?别说大小姐死了,就算活着的时候也不可能,难道他还不明白么? “孩子,对了孩子!”乔暮轩如梦初醒般放下抓着头发的手,“把药停了,赶紧把药停了。这个孩子不能是痴儿,绝对不能!只要大哥难产死了,这个孩子就是我的了!以后整个顾家也会是我的!”想到顾家富可敌国的财富,乔暮轩顿觉这个噩耗带来的悲伤稍稍淡了些。 蝶意目光闪了闪,想开口劝上一句,终还是一言未发。四公子这般想是没有错,只是,斩草不除根,焉知,将来不是养虎为患?不过算了,他实在不看好四公子。论心计、论隐忍、论狠辣,四公子着实还比不得大公子。那晚他其实一直尾随在乔暮阳身后,乔暮阳的所作所为,恐怕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大公子会设计四公子他不奇怪,可问题是,他竟然同时设计了大公子自己情根深种的妻子,这......蝶意想,恐怕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比如四公子,就做不到的。而就是因为知道这些,蝶意才敢放心的帮顾晨、帮乔暮轩害乔暮阳。倘若事发,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必须因着这个秘密,保他的性命。可同时他也明白,这个秘密也是一张催命符,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轻易拿出来。 --------------------------------------------------------------- “顾家列祖列宗在上,请保佑启年逢凶化吉,平安归来。”乔暮阳虔诚地念着,三跪九叩。之后,便静静的跪在单薄的蒲团上。即便此刻,没有任何人看着,他依旧跪得认真、端正。 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之上,孩子月份还太小,还没有明显的胎动。乔暮阳垂着眸,视线落在交叠的手背上,眉头蹙着,神色凝重。 他反复的想,想当年偶然间听下人说起的这件事情。那个时候他犹在地狱,每一日每一分光景都是煎熬,自然是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事情。可如今想来,可不就是在这个时节,暮轩嫁入顾府没多久的时候?顾家大小姐顾元微失踪整整三月余,顾家连丧事都办了,后来顾大小姐又奇迹般的回来了,而这之后...... 如今一想,原来,当年顾元微失踪,是九皇女从中作梗。 乔暮阳不由揪着腹部的衣袍,拽紧了拳头,他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他应该更明确的提醒顾元微小心提防金瑞霖的,这个九皇女,她是一早就下了决心要害她的! 万幸的是,那一世顾元微平安回来了,那么如今,启年自然也能安全回来的。他之前之所以要如此问金瑞霖,就是要让沈墨明白顾元微生还的可能性极小,只有沈墨死了心,金瑞霖才能放松了警惕。 可若是所有的事情,都按着前世的轨迹发展着,那......乔暮阳五指渐渐松开,眼眶湿润,温柔地摩挲着自己的腹部,仿佛是抚摸在孩子稚嫩的肌肤上。凄凉的笑意爬上唇角,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然顿悟,他与这个孩子的缘分,恐怕就要尽了。 顾元微的第一个孩子,是个贴心的好孩子,未出世,就帮了她的生父乔暮轩一个大忙,只是这孩子来得很晚。 “来得很晚的......”乔暮阳轻喃,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强压下眼中的泪意,微笑地注视着顾家祖宗的牌位,没关系的,就按这样的轨迹走下去吧,只要启年平安,他什么都愿意接受。 第40章 推波 顾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晚间,一干下人做完自己的事情,便早早回了自己的屋。生怕逗留久了,被主子逮着什么错处发落了。 蝶意算着时间,估摸着厨房里下人都该走得差不多了,拎着个用蓝布盖得严实的竹篮子,悄悄潜了进去。 揭开蓝布,露出一只崭新的药罐子。蝶意捧出这新药罐,与平日专门用来给乔暮阳炖安胎药的药罐子掉了个。 “你在干什么!” 冷厉的低喝乍然响起,蝶意惊了下,猛然转身,瞪大了眼睛看着伫立在门口的乔暮阳,手不觉一松,药罐子顿时应声落于地上,摔了个粉碎。 “大......大公子?”蝶意难得地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连称谓都忘记改过来。 乔暮阳凉飕飕冷幽幽的视线在蝶意身上扫了一遍,举步跨入厨房。 蝶意吓得后退了几步才站稳身子,以为乔暮阳进来是要打他,却不想,他竟然在碎药罐边上蹲下身,捡了块碎片拿到鼻下嗅了嗅。当闻到的,是他熟悉的安胎药的味道,指尖顿时一松,碎片滑入掌心,紧握。 蝶意怕乔暮阳发觉什么,顿时脸色白了几分,“少郎君,仔细伤了手,这,这让奴来收拾。”说着,就欲扑过去从乔暮阳手里抢过碎片。 乔暮阳已然站起身,与普通男子更修长的身子,足比蝶意高了半个头。他冷然的视线,斜睨着正欲靠近他的蝶意,“你最好别碰到我......”他一站起来,就让蝶意觉得有种被人俯视的卑微感,平静的语气里,夹杂着莫名的阴寒之气,“哪只手碰了,就剁了哪只手,要不要试试,蝶意管事?”说到最后,那种轻柔飘忽的语气,令蝶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蝶意一愣之下,立马把手缩了回去,“少郎君息怒,奴......您的手......”蝶意惊叫着捂着嘴,只见丝丝血迹,从乔暮阳紧握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乔暮阳淡淡地瞥了蝶意一眼,摊开原本紧握着碎片的手掌,手一倾,任由染着血的碎片落到地上。再从地上捡了片干净的碎片,小心地包进素白的帕子中,藏入袖中,寻了个木凳坐了了下来,“把这收拾了,再回来给我热点吃食。” “奴......奴怕少夫郎会找奴.......要不,奴去寻......” “你说,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乔氏顾晨会如何处置你呢?”乔暮阳淡笑着仰起头,异常温润的笑容,带了股说不出的诡异感。 “少郎君,奴......” “好了。”乔暮阳抬手,血淋淋的掌心,似乎在昭示他已然下了狠心的决心,“速去速回吧,我就在此‘等’着你。”他把那“等”字咬的极重又极缓。 --------------------------------------------------------------------- “怀青,这是第几天了?”自打金瑞霖带回顾元微凶多吉少的消息,沈墨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 如宝与顾元微一同失踪的,都是失去女儿的父亲,两人一样的憔悴与忧心。怀青妻主安瑶也奉了沈墨之命,赶去与张泉汇合,一同寻找顾元微与如宝。 怀青这几日便是夜间也留在了承训斋,陪着沈墨。闻声,从侧厢房的榻上起来,趿了鞋子,走进内室。 沈墨只着了单衣,坐在床上,见怀青走了进来,牵强的勾了勾唇,“是老天在惩罚我么?” “老爷,大小姐会平安回来的,会的。”怀青从屏风上拿了件大氅给沈墨披上,“不早了,您还是休息吧,过几日陛下与皇贵君就要来了,您这副样子可如何接驾?” “阿砚......” “是啊,这回皇贵君陪着圣上出巡呢。” “我没有脸见他。” “老爷,您这说的什么话。大小姐若不是为了九皇女,也不会......”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沈墨忽然咬紧牙关,双手握拳,重重垂在锦被上。 “老爷!”怀青惊呼着,想捂住沈墨的嘴,又不敢,好在沈墨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他才暗松了口气,“您千万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就怕隔墙有耳。” 沈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就是不甘心而已。那么多年的心血,我舍弃了多少,才换得如今这样的局面,就差最后一步了,就差最后一步了!可如今......我不甘心呐......” 怀青抿着唇,有些话哽在喉间,想劝又开不了口。这最后一步,哪是那么容易的?若成,自然一步登天,不愁大仇难报。可若不成呢?老爷却没有想过,若不成,牵连的人会有多少?届时,又会赔上多少条人命?他是不怕死的,若不是老爷,如今他也不知在哪里过着如何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只是怕老爷背上太多的鲜血,损了阴德。可陪着老爷,这么多年走过来,他已经明白,为了沈氏一门的血海深仇,老爷已经入了魔障了,若报不了这仇,恐怕老爷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心的。“老爷,有件事......” “嗯?” “近日,少夫郎似乎与九皇女走得有些近。” 沈墨充血的眼睛怒瞪向怀青,“混账,这是谁传的混账话?” “老爷息怒,这事,是怀青亲眼所见,没旁人知晓。” 沈墨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你细说与我。” “近日如珠因着大小姐与如宝的事情,魂不守舍,奴不放心他,便在昨夜乘老爷睡下后,悄悄去瞧了瞧他。路过花园假山,隐约觉得有人声。奴本以为是哪些不检点的下人,正欲上前怒斥,却发现原是少夫郎与九皇女在说话。两人正说着话,态度很是亲昵,奴不敢打扰,便悄悄的走了。” “哼......”沈墨冷笑了声,“难不成,我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然看走眼了?你去给我查查,若真是牵扯不清的,那就......”沈墨再次闭上了眼,“总是要做最坏打算的,若真是,那便帮‘轩儿’一把吧。也顺便让我看看清楚,阿砚把她教成了怎么样一个人。” “是。” ------------------------------------------------------------- 比起整个顾府的愁闷,怀珏院倒是显得平静得多。 乔暮阳接过安胎药,仰头便一口喝下,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如珠看得惊讶,把蜜饯盒子递到乔暮阳眼前,“少郎君,你往日都说这安胎药苦得很。” 乔暮阳拈起一颗往日顾元微最爱吃的杏脯送入口中,“我近日才明白,能喝这药,也是种福气。”笑着摸了摸微凸的小腹,“对了,前儿夜里,你父亲来看你,可有说些什么?我看你这几日精神好多了。” “多谢少郎君关怀。”如珠说着就红了眼眶,小心地伸手碰了碰乔暮阳的小腹,又急忙缩了回来,“父亲说得对,不管小姐与如宝如何,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好少郎君,这样,才对得起小姐。” 乔暮阳听得动容,拉起如珠的手,笑得温柔恬静,“谢谢你,如珠。” “这是奴应该做的,少郎君这般说,真是折煞我了。” 乔暮阳笑着拍了拍如珠的手,“好,不说谢。那你父亲还说别的么?” 如珠眨巴着眼睛,仔细的想了想,“没说别的了,只是,我觉得那日我父亲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只跟我说了两三句,就匆匆走了。” 乔暮阳别开眼,望着从窗子里斜透进来的阳光,笑容深邃,“今日的天气真好啊,我们出去走走。” 如珠敲了敲菀容院的院门,不一会儿便有下人来开门了。 两位乔公子近日关系“好”,整个顾府有目共睹,下人便直接把人迎了进去,一人前去通报乔暮轩。 乔暮轩正躺在榻上患得患失,想到那日傍晚,他错把九皇女当成了表姐,想也不想便从身后抱住了她。待发现抱错了人,他一时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要见人。可九皇女却只是温柔的笑着,递了帕子过来让他拭泪,还安慰他别哭,说表姐必然能逢凶化吉。 他一直以为,那么高高在上的贵人,必然是威压又可怕的,却不想,她是这般温柔,这般平易近人。那一刻,他望着她如月牙般莹润黑亮的眼睛,心不由自主的砰砰乱跳起来。 蝶意一进来,就看到乔暮轩捧着脸颊,双目含春,面若桃畔的模样,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鄙夷。原觉得四公子可怜,却不想,他只是挑拨了几句,说九皇女如何如何的好,顾小姐还生死未卜,四公子就这般移情别恋了?想是这般想,蝶意面上只是略带忧色地皱着眉,小声道,“少夫郎,少郎君来了。” 一听是乔暮阳来了,乔暮轩顿时从美梦中惊醒,警醒地坐了起来,“好不容易清静了几日,他怎么又来了。”说着,立刻站了起来,“你快给我看看,身上有何不妥之处么?” “没有,没有的,少夫郎放心。” ------------------------------------------------------------- 乔暮阳也不过小坐了片刻,便带着一行人回了。 乔暮轩木楞楞的坐在桌边,整个屋子里仿佛都缭绕着一股寒气。他猛地站了起来,抓起刚才乔暮阳用过的杯子狠狠往地上摔去。 “少夫郎息怒!”蝶意与梦清、梦静都吓得跪了下来。 不出声倒也罢,三人一说话,乔暮轩便唰地转过身,抬脚便朝蝶意身上踹了上去,“你是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能被他抓到把柄?” 蝶意身子一歪,又马上端正跪好,砰砰砰用力磕着头,“少夫郎明鉴,少郎君绝对没有发现不妥,奴那日故意摔了药罐子,才换上新的,少郎君绝对没有起疑,少夫郎明鉴。何况,如今的药也没有问题,少郎君就算有疑心,一查之下没有不妥,也会放心的。” 乔暮轩想了想,蝶意的话,倒也正确,舒展开眉头,阴笑着哼了声,“好,就让他先得意吧,看看谁笑到最后。” 乔暮阳回了怀珏院,又在日头下走了几圈,这才回屋休息。 稍坐了会儿,便吩咐春迎、春柳给他备文房四宝,他要抄经文。 如珠给乔暮阳研磨,见他眼神温润,捏着狼毫笔,唇边泛着淡淡的笑意,想来他掌心的划伤也已经好了,“少郎君从少夫郎那儿回来,似乎心情又好了些?” 乔暮阳笔下微顿,提起笔,笑着偏头看如珠,“暮轩气色红润,看来也不若传说那般伤心欲绝,我自然高兴。何况,启年会没事的,不需要有人来哭丧。”说话间,笑意却淡了下去,“一定会没事的。春柳,给我把剪子拿来。” 春柳奇怪的把剪刀递了过去,“少郎君,您写字呢,用剪子做什......啊――” 春柳与如珠一同惊呼了起来,“少郎君,您怎么......” “糟了,这伤口又裂了。”春迎闻声跑过来,急得在原地打转,却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去找大夫。” “站住!”乔暮阳忽然喝了一声,春迎惊的立在原地,如珠与春柳正要伸手用帕子包住乔暮阳的手,却被他一手挡开。乔暮阳把伤口送到砚台之上,让流出来的鲜血滴入墨中,“心诚则灵,如珠,继续磨墨。你们两个自去忙,别打扰我。”然后再不说话,认真抄写经文,边抄边如佛唱般轻轻吟诵着。 春迎、春柳求救般望着如珠,这屋子里,也就如珠的话,乔暮阳还能听进去几句。 如珠凝着一脸坚毅,专心致志写字的乔暮阳,许久之后,才转头对着春迎、春柳摇了摇头,“你们去忙吧,我看着少郎君就好。” 第41章 殉葬 “少郎君,您今了写了一上午,一页纸都没有写完。”春迎正在给乔暮阳磨墨,见他只捏着笔,常常走神,隔很久才落笔,写下一两个字,以为乔暮阳是连日抄经文累的,开口劝道,“少郎君,要不您休息会儿再抄吧?” 乔暮阳恍若未闻,微皱着眉头,盯着纸上的经文发呆。 春柳悄悄走过来,轻轻扯了下春迎的袖角,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屋内再次静了下来。 忽然,砰的一声,有人破门而入。 乔暮阳手上的狼毫,应声落下。写了半页经文的金粟牋,一团墨渍,算是废了。 “哪个冒失的......”春柳怒喝的话,在见到跌在地上的竟然是如珠,立刻止住了话头,一瞬的错愕之后,急忙上前准备扶他起来。却不想,有人重重的推开了他,风一般从他身旁卷了过去。 “少郎君,您小心呐。”春迎惊呼,顺手拉住了跌向他的春柳。 “你母亲与张总教头回来了是吗?如何,可有启年的消息?”乔暮阳也不扶如珠起来,毫无形象地跪在如珠身旁,捏着他的肩膀,就急切的问道。 如珠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的摇头。 乔暮阳愣了愣,缓缓松开手,闭上眼,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启年不会那么快回来的,他明明知道的,为何他得到这样的回答,还是如此的害怕?一颗心仿佛正在渐渐沉入寒潭里,一股寒气,嘶嘶地往他心头钻。 “地上凉,快些起来吧。”乔暮阳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不知何时也凝上了水雾。他一时忘记了掌心的伤口,在地上一撑,一阵刺痛传来。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捏紧了拳头,人仿佛也才从莫名的恐慌中回了神。 他这是在干什么?启年会平安回来的,他要做的,不过是保护好自己与孩子,安心等她回来。 ------------------------------------------------------- 傍晚时分,沈墨身边的书礼来到怀珏院,说是沈墨要见乔暮阳,让他过去一趟。 一行人帮着乔暮阳换了件素淡的袍子,便欲随乔暮阳一道去。 书礼却伸手一拦,“就如珠跟着去吧,其余人留下,老爷此时不耐人多。” 乔暮阳静静的点了点头,便只携了如珠随他一起去见沈墨。 “老爷,少郎君到了。”怀青倾身,在沈墨耳边轻道。 失神良久的沈墨,如梦初醒般“嗯”了声,长叹了一口气,“天都这么黑了,怀青让人把灯点起来。” “是。” 书礼为乔暮阳打帘,如珠想跟着去,被书礼拉了下,示意他与他一同留在外头。 乔暮阳顿足回头看了书礼一眼,心中顿时警醒起来。 他独自走了进去,傍晚的屋内,光线愈显昏暗,浓重的檀香味,令他的呼吸都窒了窒。 琉璃灯罩中刚刚点起,如豆微弱的火苗渐渐的旺盛了起来。 乔暮阳也终于就着这黄橙的光线,看清了坐于主位上的沈墨。 不过几日光景,这位不过三十来岁的男子,仿佛一夜之间桑老了数十岁,那缓缓抬起向他射来的眸光,却一如往昔的犀利而嫌恶,不同的是,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 “公爹安。”乔暮阳跪下行大礼。 沈墨不说话,视线在乔暮阳微显的腹上绕了一圈,冷冷淡淡的语气,开口便道,“你看起来,似乎过得不错。” “蒙公爹照顾,暮阳一切都好。” 沈墨冷笑了一声,“当日微儿病危,你哭着喊着要给微儿冲喜,哪怕利用的成分多些,我当你到底对微儿还有几分情意。怎么,如今不装上一装?” 乔暮阳缓缓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直视沈墨,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火光,似散发着灼人的光亮,“那公爹认为要如何装,才能体现出暮阳的伤心欲绝?是以泪洗面,还是卧病在床?”说着,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暮阳不会这么做。暮阳不但不会这么做,还会更好的照顾自己。暮阳肚子里,是妻主遗留下来的唯一骨血,暮阳会好好的照顾自己,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乔暮阳的话语,蓦然一顿,长睫半掩,遮住满眼光华,“当然,暮阳不会忘记当日嫁入顾府中所应之事,届时,只要公爹答应好好照顾这个孩子,暮阳会随妻主而去,决不食言!” 沈墨渐渐皱起了眉头,双眼半眯,盯着乔暮阳墨黑的发顶,不出声。这黝黑而充满光泽的头发真令他羡慕,今日梳头,他竟然在自己发间看到了几根银丝。他,真是老了啊。老得竟然觉得脚下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仿佛有自己当年的影子,没有家族依靠,独自坚强着,用最冷硬不屈的外表伪装着。 沈墨指尖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纹路,他有些同情这个年轻人,甚至想给予他怜悯......但,可以吗?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需要靠别人的怜悯活下去,这样的人,留下来又有什么用?至于,孩子,微儿都回不来了,这孩子要来又有何用?不过是徒留一个把柄给敌人罢了。 沈墨来回摩挲着座椅扶手的手指顿然停下,再抬眸时,眼中的挣扎一扫而空,留下的只有步步为营的坚定不移。“三日后,我将为微儿办丧事,你......” 乔暮阳抬头,认真专注的聆听。 “微儿一人在黄泉路上太冷清,你还是去陪着吧。白绫、毒酒,你自己选。”不让他生殉,也算是给他的恩典了。 乔暮阳讶然地睁大黑黝的眸子,凝着沈墨,发现他没有任何考验他的意思,竟然是真的要他怀着孩子,为启年殉葬! 沈墨以为,乔暮阳就算再冷傲,总也会为了孩子哭求他,可他没想到的是,乔暮阳不过是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认命般垂下眸,紧接着,他竟然自己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乔暮阳浅浅一福身,半垂的眸,不让人看到任何情绪,声音平静地毫无波澜起伏,“公爹见谅,暮阳办不到。暮阳即便拼死,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沈墨冷冷一哼,被人如此不放在眼中的挑衅,令他愤怒地忘记了顾元微身死半生心血付之一炬的苦闷,“就凭你,即便拼死又能做什么?” 乔暮阳缓缓勾起唇角,淡然从容的笑容,令沈墨顿觉自己霎时间从高高在上的主导者,跌落到了别人的手掌之中。 沈墨紧蹙眉头,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公爹......”乔暮阳淡笑着开口道,“您这么做,令我不得不怀疑,我腹中的孩子,妻主的血脉,是不是大有文章?” “混账!你在说什么!”沈墨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杯咯嗒脆响。 “公爹,暮阳向来蠢笨,不爱多思多想。如今所求,也不过是孩子平安出世,为妻主留下一线血脉。您只要应下,暮阳自会乖乖听话。”乔暮阳说着,再次屈膝一拜,“时候不早了,公爹早些休息,暮阳告退。” 沈墨跌坐在座椅中,挺直的背脊,稍稍蜷曲,身子往后一仰,靠进座椅后背,“怀青,我真是小瞧了他。” “老爷,这个孩子......” “微儿已然没有生还的可能,这个孩子,便留不得。让这件事情,永远成为秘密吧。如今,我们所有的希望,全在九皇女一人身上了。” “可少郎君若不配合,这......” “他既然不愿,那让人做得漂亮些就是了。务必在圣驾到来之前,结束此事。” “是,奴......”怀青艰难地抿了抿唇,“奴知道了。” 第42章 决裂 乔暮阳从垄长的噩梦中惊坐而起,汗湿的亵衣,粘在身上,他却毫无所觉。 半开的窗子,洒进一地银辉。 可从乔暮阳的眼中望去,这个宁静平和的夜晚,仿佛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地殷红。 乔暮阳抖着手,蒙住自己的双眼,嘶哑破碎的嗓音叫着“如珠”。 清脆的珠帘碰撞声,渐渐驱散了乔暮阳心底的恐惧,有人轻轻问着,“少郎君,您怎么了?” 暖黄的光线,在屋内亮起。 乔暮阳望着点完蜡烛,转身正向他走来的春柳,奇怪的问道,“如珠呢?这几日不都是他睡在侧厢房的吗?” “您睡后不久,承训斋就有人过来,说是大管事病了,如珠急得不行,见您睡得沉就没有告诉您。”春柳说着,碰了碰乔暮阳的背脊,“哎呀,少郎君,您的亵衣都湿透了,奴给您擦擦身子,换身干净的。” 这一番折腾下来,乔暮阳就再也没有睡着。 春柳吹熄了蜡烛,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乔暮阳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床帐,皱眉思量着。 怀青大管事病了?他傍晚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可能一下子就病到要如珠去侍疾的地步。那么就是故意支开如珠?为什么?是怀青的意思,还是沈墨的意思?不管是谁的意思,沈墨必然是知道的,或者说是默许的。那么......支开如珠,是怕如珠坏事么?坏事......乔暮阳不由拽紧双拳,那就是说沈墨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他要动手了? 乔暮阳再次坐起身,任由绵软的被子滑至腰下,双臂抱着屈起的膝盖,无助地蜷缩在床头。 凄凉的笑着,把头枕在膝头,他错了,他又错了。 沈墨既然敢这样肆无忌惮的要他带着孩子一起去死,又怎么会怕他所谓的秘密? 在乔府,顾晨要对付他,却还要顾及“贤良淑德”的名声,不至于太明目张胆。 可在顾府,沈墨若要杀他,就算嚷嚷地满府皆知,沈墨也毫不畏惧。因为这里,就是沈墨一手遮天的地方,他若要杀他,又何须要太多的理由?连启年都无力与沈墨对抗,何况是他? 就算他怀着启年的孩子又如何,沈墨随意给他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就可以万劫不复。 乔暮阳无力的闭上双眼,为什么,每到危难的时候,他总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卑微至此,尘芥蝼蚁尚且不如! 乔暮阳讥诮的笑着,眼泪无声的落下。 前世死时信誓旦旦的报仇之语,尤言在耳,如今却都变成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报仇? 乔暮阳蓦然挺直了背脊,是啊,报仇,他怎么忘记了,这府里还是有一个可以助他的人。 ---------------------------------------------- “少夫郎,辰时了,可要起来?”蝶意轻声问道。昨日,沈墨确认顾元微死亡的消息传入菀容院时,乔暮轩当场就“晕”了过去。蝶意作为菀容院的管事,近日尤得乔暮轩信任,自然是一直伺候在侧,比梦清、梦静还得脸。 乔暮轩坐起身,反手垂着自己腰背,嘀咕道,“当然要起,昨儿傍晚就开始躺着,腰都酸死了。”表姐的死讯传来,他虽是悲伤,可终是庆幸多了一些。如今,有了那个人,他再不需要到表姐那摇尾乞怜了。有朝一日,他一定会离开这里,成为那个地方的人上人! “少夫郎,少夫郎!”梦清疾步走了进来。 乔暮轩皱着眉头,斜眼瞪了梦清一眼,“嚷嚷什么,不知道我病着么?” “少夫郎恕罪,是少郎君来了。” 蝶意正在为乔暮轩更衣的手微微一顿,继而面不改色地对着乔暮轩道,“少夫郎,要不,您还是躺回去?” 乔暮轩一脸病弱地躺回床上,语气顿时弱得真像个病着的人,“让他进来吧。” 乔暮阳独自走了进来,苍白憔悴的面容,比之乔暮轩更显得病弱。 梦清送了乔暮阳进屋,自己便悄然退了出去。这在菀容院仿佛已是惯例,凡是乔暮阳来了,屋内除了蝶意,其他人等,皆是在外候着,不得入内。若是在其他主子那里,蝶意这般得脸,必然要遭人妒忌,可在菀容院却是悄悄相反。乔暮轩的难伺候,在菀容院下人那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连梦清、梦静这两位乔暮轩的随嫁,曾经的亲信,都为自己可以远离如今的乔暮轩而暗暗松了口气。 乔暮轩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无力的睁眼瞟了乔暮阳一眼,又像是倦极地闭上。 见乔暮轩不开口,蝶意屈膝微微一拜,谨慎又生硬地说道,“少郎君来得巧,少夫郎刚刚醒来,您就到了。”说着,搬了个铺着素垫的圆凳放到乔暮阳身后,“少郎君坐。” 乔暮阳淡然的视线在蝶意身上悄悄一转,扶着腰,小心地坐下,许久,仍是一言不发。 乔暮轩终于忍不住,再次“虚弱”地睁开眼睛,“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身子不适,没功夫应酬你,你回吧。” 乔暮阳不语,依然静静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暮轩,看得乔暮轩只觉背脊生寒。 “你若只想来炫耀,我没工夫跟你拌嘴,出去。” 乔暮阳想着,若没有昨日傍晚的事,看着如今的乔暮轩,他大抵会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暮轩装天真、装无辜的摸样很真,可是装病就不那么真了。又或许,暮轩根本也不怕被他看出来在装病,所以装得这么草率?再或者,他太过幸灾乐祸,实难装出什么真情实意?“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乔暮阳终于开口。 “改日吧,我很累,蝶意送客。” “不要装了,暮轩,一点也不像。” 乔暮轩猛然睁眼怒瞪乔暮阳,“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会儿么?你要把我逼疯才甘愿么?你是不是太狠毒了些,我的好大哥?” 乔暮轩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个木头人说话,任他如何怒目而视,如何怨恨入骨,对面的人,始终一脸平静,无波无澜。 “我不想逼你,我只想与你说几句话。” “行,你说,随你说,我爱听不听。”乔暮轩说着,拉着被子把头一蒙。 蝶意看着乔暮轩几句话就被逼得原形毕露,无奈的暗暗摇头。 乔暮阳冷冷的瞥了碟意一眼,蝶意立刻垂下头,识相地往门口靠了靠。 “你既然病了,就让你父亲来看看你吧。” 乔暮轩在被中发出一声闷笑,扯开被子露出一张怒极而笑的俏脸,“你这话说得,好似你甚是想念我父亲?”他说着,皱眉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服你父亲,带我出顾府。只要你能办到,你父亲欠我的,我再不追究。” 乔暮轩偏着头,一脸懵懂地望着乔暮阳,一如很多年以前,那样的天真无知。忽然,他咯咯咯笑了起来,弯着腰,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你......你......哈哈哈......我想起来了,你答应过的,表姐若有事,你要生殉的,哈哈哈......你怕了,你到底是怕了。” 乔暮阳不答,任由乔暮轩耻笑着。 许久之后,乔暮轩才止了笑,嘴角的笑意却依然掩饰不住,“我父亲欠你的,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帮你,凭什么!你不知道,我就是想你死么?不过你记住了,我可没害你,要你死的人多着呢,哪里用得着我?” “暮轩......”乔暮阳失望的垂下眸,掩饰住眼里的震惊,站了起来,“原来这才是你的心里话。” “是又如何?”乔暮轩干脆扯开被子,跳下床,一脸傲然地睨着乔暮阳,“我父亲出自名门显贵顾氏,而你父亲不过是一届山野村夫。他凭什么要对我父亲颐指气使,你又凭什么要我受你的气?我父亲欠你什么我不管,我可从不欠你的,我甚至看你可怜,愿意让你在我眼皮底下过几天好日子,可你,回报我的又是什么?” 乔暮阳终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凝向乔暮轩,他知道经过那件事,暮轩变了,可是这些话,是在暮轩的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了吧?乔暮阳勾着唇角,看不出喜怒的笑着,“这样很好,暮轩,原来一切都不过是我多虑了,我再不会觉得是我欠了你的。”说着,突然欺近乔暮轩,悄然道,“蒋忠敏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要看你爬得高高的,再狠狠的跌下来。” “滚――”乔暮轩狰狞地怒吼着,疯狂地推开乔暮阳。 乔暮阳早有防备,在乔暮轩震惊呆愣的片刻,已经退了几步,他笑着,凝着近乎癫狂的乔暮轩,“你放心,我就算逃不过这一劫,也会看着你,看着你的父亲!” 蝶意不顾尊卑地一把捂住乔暮阳,拖着他就往外走。 乔暮阳配合地挣扎了几下,一脸愤怒的模样。 两人拉拉扯扯走到门外,屋内已是一片稀里哗啦的响动。蝶意示意梦清、梦静赶紧进去看看乔暮轩。 梦清、梦静迟疑着,一脸不愿地走了进去。 蝶意见院中其他人都被梦清、梦静赶地远远的,装模作样地跪下请罪,声音响亮而紧绷,“少郎君息怒,少夫郎近日身子不好,奴也是没有办法,才对您这般无礼。” 乔暮阳寒着脸冷哼了声,手高高扬起,却是轻轻落下,虽然声音清脆,可这力道实在小得可怜。他作势咬牙切齿地贴近蝶意的耳边,口中却道,“找到如珠,让他救我。”见蝶意眉头微皱,乔暮阳立刻接道,“既然开了赌,下了注,何不再赌大一些?” “少郎君请回吧,无事请别再来打扰少夫郎了。”蝶意说着躬身拜下。 乔暮阳虽然心内不定,却仍只能强装镇定的离开。 蝶意凝着乔暮阳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菀容院的月洞门处,才收回视线,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若是举手之劳,他倒不介意帮上一回。 第43章 生父 “父亲,父亲,您救救少郎君,父亲,您救救他吧,求求你了,那是小姐唯一的血脉啊,父亲――”如珠泪流满面,跪在怀青跟前,抱着父亲的双腿苦苦哀求着。 昨夜听说父亲病了,他急忙赶回家,却不想,一回来就被父亲给关了起来,哪里都不准去。他起初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傍晚的时候,有个小孩子在外头嚷嚷着叫他的名字。门是从外头被锁上的,他开不了门,那孩子就从门缝里塞了一封信进来,然后就跑得无影无踪。他打开了信一瞧,上面写了六个字“求怀青救乔暮阳”。 起初,他还有些半信半疑,直到父亲回来,他开口问他,是不是少郎君有事。父亲却只道让他安心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如珠这才相信,少郎君果然是身处险境。 “父亲,父亲!”如珠紧紧抱着怀青的双腿,不让他离开。 怀青无奈又伤感地蹲下身子,给他擦拭脸上的泪珠,“傻孩子,这事你管不了的。谁都救不了他,乖,别哭了,爹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孩子了,别哭坏了身子,快起来。” “父亲,小姐去了,妹妹也随小姐走了,这几日你强撑着,我也看得出来。将心比心,若小姐知道,她唯一的孩子,连睁眼看看这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又会有多痛?父亲,哪怕您不愿救少郎君,可您也要救救这个孩子啊,父亲――” “傻孩子,你......”想起如宝,怀青也湿了眼眶,心疼不已地抱着如珠压抑地抽泣了起来,他怎么能告诉这单纯善良的孩子,老爷要的就是这孩子的命啊!如宝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固然心疼,可小姐也是他一手抱大的,他又怎么会不心疼小姐这唯一的血脉?可是,此事,他不能管,也不能劝,一步错,搭上的就数不清的人命。若扼杀了这孩子,能把那个秘密永远埋葬,能让所有参与这件灭族祸事的人,永无后顾之忧,他又怎能去阻止? 吱嘎一声开门声,一个身材微福、圆脸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嘴角、眼尾,因常年习惯性的微笑,皱眉细密。一双精明的眼眸中,透着隐忍的怒意。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墨的左膀右臂,怀青的妻主,如珠如宝的母亲安瑶。 “儿子,别求你父亲了,快起来。”安瑶声音冷硬,上前几步,就把如珠从怀青的怀里拉了出来,提溜一下,把人带了起来。 怀青望着有别于往日的妻主愣怔了片刻,也跟着起身,摸了摸脸上的泪渍,“阿瑶,你怎么了?” 安瑶仿若未闻,安慰地拍着如珠的肩膀,“别哭了,娘已经想办法救少郎君了,你快回去洗洗。” “真的?娘,这是真的么?” “娘何时骗过你?好了,回去歇息,娘还与你爹商量事情呢。”、 如珠破涕为笑,点着头蹦蹦跳跳的走了出去。 安瑶见到自己如今这唯一的孩子这般天真烂漫,倒是颇感安慰。直到看着如珠进屋,她才关起了房门,脸上初绽的笑容,立刻被盛怒取代。 怀青抓住安瑶的手臂,正想问她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谁知,话还未开口,手却被安瑶重重的甩开。 安瑶猛然转身,常年在外主事的她,板起脸来,气势丝毫不弱于一位大家之主,“你如今,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老爷究竟想做些什么?” 怀青再次紧紧拽住安瑶的衣袖,“你先告诉我,你说你已经想办法救少郎君了,这是什么意思?” 安瑶依然寒着脸,一把拨开怀青的手,“没什么,我就是把老爷要除去少郎君及大小姐遗腹女的事情,让人传话给了皇贵君而已。”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这两年来的疑惑不解,终于在今晚会有一个答案了,我为什么不做?” “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便是,你,这件事干系重大,你怎能告诉皇贵君?” “哦?”安瑶讥诮一笑,“问你便是?好啊,那你倒是告诉我,大小姐,到底是谁?怎么,我问了,你倒是不说了?是不是又不能说了?呵呵,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大小姐根本就是......” 怀青眼见安瑶就要嚷嚷出来,急忙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警醒地道,“妻主,你就算怒极,这话也不能随便说,会出大祸的。” 安瑶本怒在心头,怀青这话恍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轻轻拨了下怀青的手,示意他放开。 怀青松了手,立刻倒了杯水给安瑶泄火。 安瑶白了怀青一眼,终是接了过去,抿了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青警惕的推开窗子看了看,听了下动静,确定寂静无人,才把窗子关好,坐到安瑶身侧,小心地伏在安瑶耳边,悄声说道,“当年,隐王之乱,皇贵君在顾府避难,实际上生下的是一对双生花......” 安瑶诧异地大睁起眼睛,却是安静的听怀青继续道,“而老爷,因为沈氏灭门一事,怒极攻心忧思过度,加之照顾皇贵君生产,身体劳累受损,生下的小姐没能活下来。皇家素来忌惮双生花一说,认为是祸起萧墙之兆,加之隐王的事情,圣上更加会不喜。是以,老爷便以身体羸弱的小公主取代了逝去的小姐,养在了顾府里。” 安瑶身子忍不住一颤,“这是欺君大罪啊......” “是,所以小姐去后,老爷便只能忍痛杀了小姐的遗腹女,这是以绝后患啊,可你......”怀青说着叹了口气,又好似松了口气,“罢了,这事,皇贵君既然知道了,就让皇贵君与老爷两人做决定吧。” 安瑶摇着头,神色复杂难辨,“老爷当真......不是普通男儿,他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让夫人绝了后,呵呵呵......”大小姐明明就不是夫人的女儿,老爷还想方设法逼迫夫人答应他,不纳妾,唯此一女。 天可见怜,夫人对老爷的一片深情,竟然得到这样的回报,当真讽刺,讽刺之极! 安瑶缓缓站了起来,摇头叹息,“阿青,老爷瞒得夫人好苦......” “阿瑶......” “今日,我在书房睡,我要静一静,好好的静一静......” ------------------------------------------------- 深夜时分,顾府大门悄然而开。 一辆普通的靛青色篷布马车,悄声驶入顾府,直到换乘小轿处才停下。 沈墨披着素色斗篷,亲自站在小轿旁等候。 一双素白玉手挑起青色车帘,手的主人随即跳下马车,动作干脆利落,身形灵巧轻盈,即使非练武之人,依然看得出,此人身怀武艺,绝非寻常男儿。这是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容色普通,身形小巧,一身玄色劲装,肩宽腰窄,比例倒是极好。男子双眸滴溜一转,便定在沈墨身上。 沈墨正欲行叩拜大礼,男子早已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他,然后退后一步,对着沈墨行了个标准的宫廷大礼,“沈安人,皇贵君有言,不必多礼。”说着,回转身,再次挑起车帘,另一手掌心朝上伸入马车内。 若说,男子的手是巧夺天工之作,那么此时出现在男子掌中的手,则是鬼斧神工之品。手指修长纤细若葱白,肤色细腻光洁若上等羊脂白玉,指甲圆润饱满健康的朱粉色光泽若稀有的东海粉珠。月白色暗纹云锦织缎袖边盖在手背之上,哪怕是暗沉的引路灯下,依旧显得流光溢彩,却盖不住这双手的风华。引得人不由自主想把视线上移,一探究竟,可看到的,却只是压得低低的黑色斗篷帽檐。 墨黑的斗篷,在众人眼前一晃,便立刻钻进了一旁的小轿。 沈墨随即进了停在后头的小轿。 沈墨亲手关上承训斋主屋大门,一回身,便撞入一双墨黑的凤眸中,仿佛是自己每日在镜子中瞧见的自己的眼睛。 两人的眼睛,都是随了他们的父亲,华丽又风情的狭长凤眸。可即便多么的形似,神情上却已然大相径庭。 “阿砚。”沈墨难得收起眼中的厉色,神色温柔,欲亲手为沈砚解下斗篷,就如小时候一般,他总是亲力亲为的照顾这个同胞弟弟。 可沈砚愈显贵气的眸中,却冷冷清清。他一抬手,虚挡了一下,阻止了沈墨。“大哥,我今日来,要带走微儿那怀有身孕的郎君。” 沈墨僵在本空的手,猛然收回,紧握,眉头一蹙,凤眸一眯,“你疯了么?你忘了自己什么身份?忘了我们十五年前就下了的决心么?” “我没忘!可那是我们,不是微儿!我对不起微儿,这个孩子,我必要为她保下来。”沈砚一提到顾元微,隐含怒气的眼中就蒙上了一层水汽。 “不,我不同意。” “大哥!” 沈墨轻叹了声,“阿砚,十多年的宫廷生活,还没让你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么?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我不会让你错一步!” 沈砚闭了眼,长叹了一口气,“是,作为微儿的叔父,我确实不能带走他。所以......”坚定的语气透着势在必行的决心,“我会为微儿正名的,我要微儿葬入皇陵!” “阿砚!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大哥,我很清醒。”沈砚神色平静,隐下怒气的眸中,是多年来练就的威严肃穆之气,“这事我必然要为微儿做到,因为――我是她的父亲!” “你......”见沈砚一意孤行,沈墨简直无力到了绝处,正欲继续苦劝,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沧澜,什么事?”沈砚听到是沧澜的声音,便亲自开口询问。 “回皇贵君,是顾府的下人,说是府内少郎君身体十分不适。” 沈砚来不及穿上斗篷,人就往门口疾步走去,却在碰到门扉时猛然回头,眼中尽是责备,“大哥,是你?” 沈墨皱了皱眉,不说话,捧了斗篷为沈砚披上,“去看看吧,若这孩子当真是个有福气的,必然能躲过此劫,若不能,便是天意。” 第44章 怜悯 “少郎君!少郎君,您快醒醒啊......”春迎扑在床边一声又一声的喊着,甚至伸手在乔暮阳的脸上拍了几下。 可乔暮阳依旧紧皱着眉头,痛苦不堪的样子,露在被子外头的手,死命地抓着被面,仿佛在拼命挣扎着,又仿佛有人正死死按着他不让他动弹,口中不停的喃喃着什么,可那声音微弱得难以令人捕捉到一字一句。 春迎已经六神无主,春柳则赶去了承训斋禀告沈墨。 乔暮阳昨晚开始就心事重重,今日下晌,又神情倦怠,不及用晚膳,就早早睡下了。乔暮阳平日不是个贪睡的人,春迎、春柳心下不安,便进内室去看了看。哪知,一瞧就发现乔暮阳面色青灰,一脸的汗水,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像是被极可怕的梦魇着了,可就是怎么叫都叫不醒。 沈砚与沈墨坐着小轿,疾行至怀珏院。 轿子一落地,沈砚便自行拨开轿帘走了出来。因他是秘密而来,知道沈砚身份的人多是沈墨院子里的亲信,这会儿怀珏院又乱了套,没人有心思,更没人敢去探究这全身裹在黑斗篷里的是什么人。 沈墨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吩咐书礼去请今日在府内轮值的大夫了。 可几人刚下轿,还不待跨进屋子里,书礼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出现了,大口喘着气说道,“老爷,咱们府里的大......大夫傍晚有事出去了,这时候还没有回......回来。” “不必请大夫了,沧澜,你去。”沈砚话音刚落,人已经与沧澜一同进了乔暮阳的卧室。 沈墨微微抬了抬下巴,一脸淡然地跟着走了进去。 一踏入内室,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沈砚轻放在沧澜腕上的手,猛地一收,“沧澜......” “奴在。” “尽力吧......” “奴,知道。” 沈砚停驻在珠帘面前,透过轻轻晃动的珠帘,望着正在床边忙碌的奴仆们。他向一侧挪了挪步子,为正听着沧澜指挥的下人们让路。 一盆盆清水端了进去,变成浸染了朱砂似的水端出来。 来来回回,人影憧憧,不变的是那股子浓烈的血腥气。 沈砚知道有人靠近他,在他侧后方站定,熟悉的檀香气息,是他大哥自亲女过世后就开始缠绕在他身上的味道,“大哥,那一年,你也流了那么多的血吧?” 沈墨面无表情的盯着床上的乔暮阳,冷静地回道,“没有,我平安生下了微儿,怎会出那么多的血。” 沈砚收回视线,转身面对沈墨,轻轻拉了拉低垂的斗篷帽檐,露出一双华贵又哀戚的凤眸,“大哥,你为我牺牲了太多,我没法恨你,我只能恨自己无能,恨上苍残酷!” 沈墨抿唇淡淡而笑,拉住沈砚的手,轻轻说道,“你我都没有错,错的是老天。是苍天无眼,怪不得我们。去正堂坐坐吧,这儿血腥气太重,怕冲撞了你。” -------------------------------------------------------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乔暮阳匍匐在地,身体仿佛在分裂成两半痛苦难当,双手胡乱的在漆黑中摸索着。 一股股阴森森的寒气,直从地面窜起,包裹着他的身体。 吱嘎一声,老旧的门扉被人从外边推开。 一抹强烈的光线直透进来,令长时间呆在暗处的乔暮阳,一瞬间失去了视觉。 乔暮阳眯着眼睛,双手挡在眼前,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强烈的光线。 有人背光站在门口,身上散着金灿灿的光芒。 乔暮阳终于感觉自己的眼睛,完全适应了这种强光,这才放下了双手,见那门口的人,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品红色的长袍,金银双线刺绣,珠玉宝石点缀,这是一件华美到极致的长袍,吸引人的视线,挪不开眼,可真正令宅男儿羡慕妒忌到双目赤红的,是这件袍服所代表的身份地位。 乔暮阳毫不掩饰着面露的妒恨与怨毒,仰着头,死死盯着那略显老态的男子,“一品诰命朝服,你怎么配!”说着,狠狠地呸了一声。 男人做作的掩口,轻柔的笑,“我不配?难道你那早已死得只剩下白骨的父亲配?还是你这被男女、畜生都骑过的烂货配?” “住口――”乔暮阳用尽了全力怒吼,声音却低哑的毫无张力,身体难以形容的疼痛,令他一瞬间仿佛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男人张扬的仰头笑着,“事实而已,不能说么?” 乔暮阳死咬着牙关,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男人的脸孔,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脑中嘶吼,撕碎他,撕碎他!剧烈膨胀的愤怒与怨恨,仿佛瞬间给了乔暮阳力量,让他得以站起来,向着男人扑过去。 可乔暮阳还来不及触碰到男人的一片衣角,肚腹处遭到了重击,整个人跌飞了开去,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滑落在地。口中腥甜,鼻尖充斥着血腥气。 光线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再出现时,已是昏黄的烛光。 不知是谁,提了灯笼照得乔暮阳几乎睁不开。 “你看看,你身上的烂疮,真脏啊。”那熟悉又阴毒的声音,令乔暮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烛光下衣襟半敞,露出几近腐烂,混着血水与脓水的胸脯。 乔暮阳尖叫着,猛地挥手,推开几近贴着他身体的灯笼。 纸糊的灯笼一下子便烧了起来,又片刻黯淡了下去。 “呕心么,脏么?别怕,再看看,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你啊,乔大公子。” “顾晨!今世的仇,我便是化作厉鬼,都要讨回来!” “呵,做鬼是么?我成全你,不过,怕你路上寂寞,我特意寻了个同是得了花柳症的女人,让你们死前还能尽/享/欢/愉,作对同命鸳鸯。我的好,你要记就记着吧......” 毒蛇般阴寒的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便朝着乔暮阳扑了过来...... “启年,救我,启年――” 乔暮阳猛地睁开双眼,声嘶力竭的求救声,还及不上人行走时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入眼的,熟悉的珍珠白纱帐,令乔暮阳怔怔然不知所措。他大口喘着气,睁着眼睛盯着这熟悉的床帐。他是做梦了么?这梦真长,真可怕。 “启年......”身体疲惫无力地让他根本动不了身子,勉强偏过头,寻找顾元微的身影,看到的确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男人。那男人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瞳的色泽,与顾元微略略浅褐色的眼瞳,一模一样,这人就是...... 男人正看着乔暮阳,润泽的唇,弯起的弧度完美又温暖,“你醒了。”男人的声音,略略低沉,带着轻微的沙哑,有股难言的韵味。 “你是......” “我是......”男人的笑容似乎出现了一丝皲裂,又用更完美的微笑掩饰了过去,“是......微儿的叔父。” “主子,时候不早了,您该起驾了。” 突然插入的人声,乔暮阳此时才发现,男人身后,还立着一个更年轻的男子,娇小的身子,极尽恭敬地微微弯着腰。 男人轻轻点头,继续对乔暮阳道,“你可愿意跟在我身边,伺候我?若愿意,我今日便带你走。” 乔暮阳诧异的眨了下眼睛,伺候?他一个即将大腹便便的人,如何伺候......孩子?乔暮阳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小腹,身体顿时僵住,脑中一瞬的空白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崩断,嗒地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他的孩子,他与启年的孩子...... 乔暮阳咬着唇,颤抖的唇齿,几次后才真正咬/合住,泪水不断从眼角涌出,滑进他浓密的发间,沁凉如冰。 沈砚再也维持不住唇边完美的笑容,微微仰头,把正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随我入宫吧,我会许你一份泼天富贵。” 乔暮阳终于闭上了眼睛,人却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沧澜,你帮他一把。” 沧澜应声走到床边,按着乔暮阳的意思,扶他起来。 腹部清晰的痛楚,让乔暮阳心痛到极致,又清醒到了极致。孩子已经没了,他需要保下这条命,更需要让沈砚明白他对启年的情深似海。 乔暮阳在沧澜的帮助下,下了床,跪在地上,身体的无力,难以支撑他挺直背脊,他蜷着腰,匍匐着,“叔父,请允暮阳在来因寺代发修行,为妻主,为这未出世的孩子,诵经百日。” “你何苦......” “暮阳嫁入顾府时,妻主正重病缠身,暮阳答应过公爹,更答应过妻主,生死相随,此生不负。” 沈砚一愣之下顿时笑了,泪水终于滑落,“好,我应你。沧澜,走吧。” 那个裹着黑斗篷的神秘人一离开,被人挡在外头的春迎、春柳急忙走了进来。只见乔暮阳只着了一身单衣,蜷缩着倒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的背脊,不停的颤抖着。 “少郎君!”两人惊呼着扑了过去,欲扶起乔暮阳。 乔暮阳猛然一把扣住一人的手腕,倒在一人的肩头。 低低的呜咽声,终于汇成一道悲凉的哭喊声,在怀珏院骤然响起。 沈砚刚刚坐入轿中,身子蓦然一颤,心也一同跟着这声哀鸣裂开一条口子。 ------------------------------------- “沧澜。” “主子?” “你随我在宫中多年,看他人流泪已成了习惯,前一次动容是何时的事了?” “主子,奴,不记得了。” “是啊,本宫也不记得了。” 第45章 归来 六月中旬的微风中,已然带了股难言的闷热。 临江府东岸码头,一艘大型货轮缓缓靠岸,宝蓝色赤金龙鱼绣纹的旗帜,在这阴沉的天气下,依然夺目闪耀。 码头工人们一见到金海国的商船标志,立刻精神抖擞的迎了上去。谁都知道,金海国这附属于大锦王朝的海岛国,最是富庶。他们的商人,出手打赏也比大锦的商人来得大方。 在码头工人蜂拥上来卸货的时候,船上跳下两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皆是一身灰布短衣,头戴斗笠。 两人下了船,身形更修长一些的女子便回身对着正站在船头,身着丁香紫长裙,尽显奢华的女子摆了摆手。 船上的女子,则豪爽的抱了抱拳,以示回应,看着是一本正经,若仔细瞧,就会发现,她眉宇间有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女子看着岸上的两人走远,便也转身回了船舱。 “九娘,这样的人才,放走了,着实可惜。” 女子一进船舱,一身着海天蓝软烟轻纱袍的男人,便手捧着一杯清花酿,迎了上来。 闵九娘笑着接过,挑眉神态暧昧地斜了男人一眼,“你是在为我不甘心,还是在为你自己不甘心?” 男人丝毫不现窘态,一派泰然地说道,“都有。” 闵九娘仰头大笑,“流风啊流风,真没想到,你也有栽了的一天。” 秦流风薄唇一抿,顿时显出了一丝不悦。 闵九娘这才收了笑,尴尬地咳了一声,继而又贼兮兮地嘀咕,“谁让你当年对我如此不屑一顾,这叫一报还一报。”眼见秦流风浓眉一皱,冷眼射来,闵九娘立马讨好地嘿嘿一笑,“咳,这叫一物降一物,老人家都这么说的。再说了,阿启也不是寻常人,让你倾倒也不算丢你的份。” 秦流风兀自寻了处软垫,坐了下来,“我欣赏她的才华,更欣赏她对其夫的一往情深。世间女子何其多,能如她这般洁身自好,金银珠玉倾国美色皆不为所动的,又能有几人?”说着,淡淡的斜睨向闵九娘,“就如你,当年口口声声非我不娶,后宅那些莺莺燕燕又何时少过?” “咳,别,别,怎么又扯我身上去了?”闵九娘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你都拒绝地这么明白了,难不成,我真要去寻棵树吊死算了?” 秦流风轻轻的叹了口气,闭着眼,往身后的软垫靠了下去,“顾元微,字启年,大锦皇帝最宠爱的皇贵君的嫡亲侄女。三月前与大锦朝九皇女暗查大锦朝立国以来最大的贪腐大案,不幸遇难,追封为正二品尊清元安郡主......” ----------------------------------------------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如宝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面色沉静,一点都没有激动之色的顾元微。得知要回家,她兴奋的几天几夜没好好睡了。 顾元微把头上的斗笠往上推了推,让自己的视线,更加无所阻碍。 顾府的门匾已经换成了郡主府的敕造金漆大匾,两旁挂着的白色灯笼虽看着有些冷情,却丝毫难以掩饰这重新修缮过的巍峨门扉,透出来的威严之气。看门人虽然一身缟素,脸上却有着一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傲然感。 顾元微正有些踌躇,她感觉得到,她的死亡,似乎没有给顾府带来多少打击,相反的,她仿佛可以从这些下人脸上看到一丝喜气。 是瑾瑜肚子里的孩子,给这个家重新添上了喜气吧?如此一想,顾元微倒是轻轻笑了起来,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该出世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很期待。 顾元微正欲举步上前,顾府紧闭的大门轰然大开。两匹汗血宝马拉着一辆雕饰精美的马车,从大门内缓缓而出。 两个看门人笑嘻嘻地迎了上去,马车车门一开,蝶意从里头探出头来,声音趾高气扬,分外洪亮,“少夫郎要去來因寺看望少郎君,今日归家稍晚些,你们可把门看好了,别到时候没人应门。” “岂敢,岂敢。”两个看门人点头如葱捣,跪送马车出了顾府大门。 马车之后,还跟了两辆奴仆所用的青布蓬马车,这之后,张泉带了八个护院紧随着。 张泉习惯性地向四周一扫,顾元微赶紧低下头,拉了还激动地有些呆愣的如宝,转身就走。 张泉浑身一震,拽住缰绳的手猛然一紧,身下马匹一声长鸣。 “总教头,有何不妥?” “没事,走吧。” “小姐,你怎么了?”如宝纳闷地瞄了眼面色异常严肃的顾元微,这三个多月来,多数时间都在船上,许久不坐马车了,颠得她快吐了。 顾元微皱眉头,拨开窗帘,静静地看着飞驰着后退的树木,动了动唇,想把她所想的分析给如宝听,又觉得大约只是她多想了,便摇了摇头,“大约是近乡情怯吧。” 如宝听着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小姐,要是老爷知道您没事,不知道要怎么高兴呢。哎呀,许久不见娘亲,爹爹,和哥哥,我真是怪想他们的。”说着说着,小脸就红了起来,“小姐,你是不是又要说我长不大了。” 顾元微收了视线,轻轻一按如宝的手背,“人之常情,他们是你的亲人,你想他们是正常的。何况,这些日子,你跟着我,也受了不少苦。” 如宝一听,顿时红了眼睛,“小姐,你胡说!要不是你,我都回不来了。”说着,抓着顾元微的手,摩挲着她掌心的老茧,“小姐,您的恩情,如宝一辈子为您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顾元微突然伸手,在如宝额头弹了一下。 如宝哎哟一声,捂着额头,“小姐,很痛的。” “那就少拿这些好听的来哄我。” 如宝委屈的瘪瘪嘴,“我都说的心里话。” 颠簸得屁股都坐不住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顾府的马车队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如宝正要走上前打招呼喊人,又被顾元微拉了回来。 “去后山。” “咦,别多话,跟好。” --------------------------------------------- 乔暮阳一身缟素跪在佛前,墨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头顶,一根翠绿通透的簪子插在发间。 一手五指并拢,以合十的姿态放在胸前。一手轻轻的敲击着木鱼,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嘴唇不停地微微开阖着,念着佛经。 神态宁静祥和,一如那巍峨庄严的佛像,仿佛这样的姿势,他可以保持到天荒地老。 “后日便除服了,大哥,届时我很忙,脱不开身,提早来送送你。” 乔暮阳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长明灯下的黑眸,如黑曜石般散发着幽沉神秘的光芒。 他轻轻垂下眸,再抬起时,平静如水,无波无澜。他仰头,望着神态悲悯的高大佛像,语气平静淡漠,“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这怎么行,好歹你我兄弟一场,我既然来了,总要与你多说几句。” 乔暮轩的声音,慢慢靠近。 感觉乔暮轩已经走到他身侧,乔暮阳这才微微侧了侧头,这一瞧,他一怔之后,哼地笑了一声,“你有了?” 乔暮轩傲然地俯视着脚下的乔暮阳,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是啊,我有了。”得意地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四个多月了呢,大哥。若是女儿,便能承袭表姐的郡主之位,大哥,是不是很妒忌呢?” “妒忌?”乔暮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虔诚的对着佛像拜了拜,这才站起身。 乔暮阳身高上的优势,顿时令乔暮轩皱起了眉头,“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你心里清楚。” 啪的一声脆响,乔暮阳猝不及防,诧异的捂着自己火辣辣的的脸颊,“暮轩,你简直......” “闭嘴!别老是拿一张我什么都知道的脸孔,对着我,看得我恶心!” “暮轩,举头三尺有神明......”乔暮阳放下捂着脸颊的手,幽幽的视线在乔暮轩肚子上一转,再虔诚的望向高大的佛像。 乔暮轩被他看得心头一紧,虚张声势的嚷嚷道,“对,你说得没错。就是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你活该失去了表姐,活该留不住你的孩子!” 乔暮阳猛地一把扣住乔暮轩的手腕,冷毒的视线盯得乔暮轩惊叫起来,“你干什么!来——” 乔暮阳一手捂住乔暮轩的嘴,“我警告你,我做的恶,自有老天惩罚,别诅咒启年,你再乱嚼舌根,信不信我现在就跟你同归于尽?” 乔暮轩顿时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一个劲的点着头。感觉乔暮阳的手一松,乔暮轩急忙退到了门口处,看到蝶意正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乔暮轩顿时又有了底气,“大哥,我有今时今日,都是拜你所赐!若当夜去找表姐的是你,我又怎么会......呵呵,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眼见我把所有一切都推脱给表姐,你却一声不吭。若表姐在天有灵,得知这一切,又会如何看你?” 乔暮阳紧紧抿着唇,眼角眉梢微微颤动,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只是他依然表现的云淡风轻,“你敢把这一切说出去么?”眼见暮轩也是面容一紧,乔暮阳安然一笑,“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 乔暮轩也终于安心地笑了起来,“是啊,所以,为了谢谢你,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一瓶鹤顶红,毒发地快,让你少些痛苦。”说着,对外头的蝶意招了招手。 蝶意得信,走了进来。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是瓷瓶,递给乔暮阳。 乔暮阳淡笑着接过,“那真是多谢你了,暮轩。”垂眸摩挲着这绘着精美图案的瓶子,好一阵子,才抬头道,“暮轩,帮我回一趟乔府,可好?” “你想干什么?” “临死前,想去我父亲呆过的地方走走,可以么?” 望着乔暮阳真诚的模样,乔暮轩想了想,勉为其难的点点头,“好吧,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吧。”老实说,让父亲看着大哥死,他也更安心些,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乔暮阳目送乔暮轩离开,盯着手中的鹤顶红,讥诮地勾着唇,“总觉得太便宜他了,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启年,你真的回不来了么?那我便去寻你,你一定要等我......” “你就那么想死?” 乔暮阳捏着瓶子的手一抖,鹤顶红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瓶子顿时四分五裂,其中的药水尽数洒在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暗色的痕迹。 乔暮阳抬起头,望着那自佛像之后走出来的人,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启年......” 世界是那么静。 庄重的佛殿,在那人一眼望来之时,犹如春拂大地,一扫秋日的哀戚,冬日的悲寒,满目都是春阳潋滟。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女主听了两兄弟的对话,是啥反应。 第46章 坦白 狠狠的,把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顾元微任由乔暮阳这样紧紧地勒着她的腰肢,胸腔里的气息,似乎都被挤压了出去,呼吸都变得艰难,仿佛再用一些力,腰都可以被折断。 她本来也想,再次见到她的瑾瑜,她也要给他这样的一个拥抱。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真切的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才能真真切切的相信,她回来了,他们团聚了。 可现在,她被人狠狠的拥在怀里,而她,却双手垂在两侧,目光越过乔暮阳的肩膀,望着远处阴云密布的天空,阴郁掩盖了本该绚烂的天际。 “暮阳......” “启年!启年,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乔暮阳哑然又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话语,听得顾元微心里头发酸。她明白,这些日子,他定然不好过。她更明白,他平坦的腹部意味着什么。 顾元微收回远处的视线,垂下眸,停留在乔暮阳凸起地更加明显的锁骨上。正是因为明白,她才能放任他把自己拥在怀里,他应该庆幸,他们相遇在这个世界,否则...... 顾元微想,若是从前,她绝不会原谅一个把她推给别人的男人!多少借个口,多少顾不得已,都不足以抵销这样的背叛。 时移世易,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顾元微闭上眼,垂下的双手,终于轻轻地环在乔暮阳的腰上,“瑾瑜,我需要你的解释。” 耳边轻柔如情人呢喃的话语,顿时让乔暮阳如坠冰窟。 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思念褪去,剩下的,是潮水过后的残留污浊。 乔暮阳咬着唇,激动的泪水还盘桓在眼眶,心却开始因为恐慌而震颤。 解释?他该怎么解释,他该从何解释?全身的力气,犹如在前一刻用尽,任他如何用力的想要把人禁锢在怀里,不愿分离,可顾元微的一个挣扎,已经让两人分隔。 一掌的距离,面对面而站,呼吸似乎还缠绵在一起,可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已经在这闷热的下晌透出了凉气。 乔暮阳的沉默,令顾元微隐匿压抑的怒意忽然冒了头。 在她的意识里,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都是因为过于难以启齿。 那么,是什么令他这样难以开口? 顾元微直直地盯着乔暮阳的双眼,仿佛她第一次见到他那般直接的,不给他任何逃避机会地盯着。 “那一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把一切都推给了我,而你一声不吭?你看到了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顾元微一个接一个的质问,让乔暮阳如失了魂的木偶般呆愣了起来。 顾元微停了一会儿,见得不到答案,声音骤然一冷,往上一提,“你说!说给我听!” 乔暮阳被这一声冷喝喝得一颤,本能地往后一退。可他,也只是退了一步,就如柱子般,钉在了原地。 他不能退,不能! 乔暮阳微微仰着头,凝着顾元微,目光柔和专注而虔诚。她的身后是高大肃穆的佛像,庄严的,神圣的。可在他眼里,她才是他的神祇,永远的,高不可攀的存在。 眼中的泪意已经干涸,他艰难的抿了抿唇,不舍地垂下眸,低下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启年,是我太贪心了。” 顾元微顿时皱了眉头,看着卑微地跪在地上的乔暮阳,一股难言的不悦涌了出来。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是不是该改改了?思绪微微一岔,顾元微又离开把自己拉了回来,“抬起头来,看着我,继续说。” 乔暮阳稍稍迟疑,便如顾元微所言,看着她,缓缓道来。 “那日,我听闻你喝醉了酒,与......与蒋......蒋将军一同下去小憩。我担心你,想去看你,正要下床,暮轩来了。他便说我病着,不方便下床,由他替我来找你,我答应了。可暮轩一走,我又担心,你喝了酒,怕暮轩他与你......所以我悄悄地跟着他出来了。然后,暮轩他撞见了......蒋......将军,被那人强......强拖进了房间......”乔暮阳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想到那时候暮轩的叫喊声,一如曾经的他那般声嘶力竭,拼命的叫,拼命的喊,拼命的挣扎,拼命的抵抗......都不过是徒劳。“而我则进了你的房间,与你......” 顾元微望着乔暮阳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眯起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乔暮阳此时的反应,让顾元微觉得,他好像不是在说暮轩的事情,而是在说他自己的遭遇。“所以,与我缠绵的人是你?” 顾元微突然□□来的声音,打断了乔暮阳的回忆,他眨了下有些迷蒙的双眼,笑得比哭还难看,“启年,是我。”他笑着,却莫名地滑下一行泪,毫无预兆。 顾元微袖下的手猛得捏紧,视线不由自主的随着那滴凝在乔暮阳下巴上摇摇欲坠的泪滴而去,然后看着它坠落,没入乔暮阳膝上缟素的衣摆上。她抿着唇,面庞紧紧绷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不要说了”这四个字就脱口而出。 “启年,你知道的,我恨顾晨,所以对暮轩,我虽不恨,却从不喜。我曾想过,只要我大声嚷嚷,暮轩这一生就到头了。其实我也想这么做的,可我总觉得死是一种解脱,暮轩死了,顾晨的痛,也不过是一时的。这实难解我心头之恨,所以,我让蝶心去找暮轩的心腹来救暮轩,我要暮轩活下去,我要用暮轩去折磨顾晨。至于蝶心的死,呵,我觉得他该死!”乔暮阳自顾自笑着,自顾自说着,“蝶心做了暮轩的替死鬼,而暮轩,则逃进了你的房间。你成了酒后乱性,要了暮轩的人。” “你为什么不阻止?” “阻止?不,不,启年,即使再给我一次选择,即使我明知道,你是否碰了暮轩这件事折磨得我几欲发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然不会阻止。没关系的,启年,都没关系的,我只要你的心,我要你的心!”乔暮阳说着,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启年,我是不是很可怕?” 顾元微沉默着,一双琉璃般美丽的眼睛,却是从没有过的流光溢彩,只是乔暮阳正蒙着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她那时虽然醉得厉害,可是她确定,她只与人缠绵了一次,她恍惚觉得很短暂很匆忙,然后她觉得怀里空了,再然后她便醒了,看到一身狼狈的暮轩。她想,她应该没有碰暮轩。 “那么你最初接近我,最终的目的,就是报复顾晨?” “是,抢走了你,顾晨的美梦就再不会圆满。”乔暮阳沉寂在难以自拔的哀戚里,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说的人与听的人,同时都震惊地瞪向了对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元微眼中的神采再次消失,紧皱眉头,盯着面目苍白的乔暮阳。“我母亲,早已脱离京城顾家一脉,我父亲母族亦消逝多年。我不过是区区商贾之后,而你母亲官至临江府同知,顾晨与我父亲诰命平级相当,他有什么美梦是需要攀上我才能达成的?”说着,撇开乔暮阳,兀自思索起来,“我一死,皇帝就追封我为正二品郡主,荣宠之至,前所未有,是因为我叔父的缘故?” “不,启年,那是因为,您是圣上的亲生女儿!” 太过震惊,顾元微呼吸都跟着一窒,继而诧异地笑了声,“瑾瑜,欺瞒皇室血脉何等大罪,这不可能。” “启年,我若说,我不过是一缕不甘死去的冤魂,你信么?”乔暮阳笑着,垂眸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深深的舒了口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身上的桎梏统统都消失了一般轻松而惬意。 顾元微双眸一睁,紧接着又半眯起来,静静地凝在乔暮阳墨黑的发顶。 佛前香炉里的香,即将燃尽。 顾元微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去,背对着长跪不起的乔暮阳。 她仰头,一脸傲色又面目冷漠地盯着模样慈祥的佛像。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佛像慈祥又冰冷的双眸,仿佛在跟佛像较劲,仿佛一眨眼睛她就败给了她似的。 窸窣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然后停下。 顾元微扭头,视线斜向站在她身旁的老和尚,说不上尊敬,也谈不上不敬,“空空大师,好久不见。” “阿弥陀佛。”空空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依旧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老衲不过是来续香,施主不必搭理老衲,自便,自便。” 顾元微看着空空大师从香案上抽出三株大香,一一在长明灯上点燃。 当空空大师正要伸手把香插入香炉,顾元微忽然伸手一挡,趁着空空大师不明所以的时候,从他手里接走了大香,“就让信女为佛祖上香吧。” 空空大师面容一僵,眼底露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脸上倒是毫无异样,“施主迷途知返,为我佛进香,自是好事。” 顾元微把香插入香炉,鞠了三个躬算是拜过,转而淡笑着道,“临时抱佛脚而已。” 空空大师嘴角一抽,“老衲,还有事,两位自便。”说着,就大步往外走。 “大师自便,信女晚些时候会来拜访。” 空空大师脚下一个趔趄,身子歪了歪才站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乔暮阳一直垂眸跪坐着,一声不响,等待顾元微最后给予他的宣判。 时间仿佛凝滞了起来,一呼一吸都好像漫长地难以形容。 直到空空大师的出现,时间仿佛再次流淌了起来。 一双玄色的布鞋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与他缟素的衣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下巴被人勾起,他不得不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双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涯的眼眸里。 浅褐色的眼瞳,如琉璃一般通透明亮,印着他凄惶又强装着漠然的脸孔。 那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忽然微微弯了起来,带了股笑意,却不知为何,看得他浑身发冷,心一点一点失去跳动的力量。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信。不如这样吧,你再死一次给我看,如果还能重生,那么,前尘往事,我一概不究。我曾经对你许下的承诺,依然兑现。” 顾元微笑着,那笑容却是冷的。 “若你死了,那么,我不会为你伤心,不会为你流泪,因为是你选择把我推给了别人!人死如灯灭,永世不复见。怎么样,愿意试一试么?” “好。” “那好,你便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为什么?”乔暮阳坚定的眼神,顿时开始动摇。 顾元微顿时冷眼一眯,“因为仇恨与我,只能择其一!当然,你还有充分的时间考虑。”说着脚尖在碎裂的瓷瓶上踢了下,“准备鹤顶红,也是需要时间的,你可以慢慢考虑。” “启年,你能再抱我一下吗?” 顾元微正向外走的步子,顿然一顿,回首,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嘴唇微动,无声的说了一个“不”字。 第47章 刺杀 如宝正坐在來因寺后山一座废弃的小院内,眼见着天上的乌云越来越低沉,似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模样,寻思着今晚得有一场大雨,得赶紧与小姐一起回顾府去。 这三个多月来,他们几乎脚不沾地,大部分的时间,都随着两人的“救命恩人”闵九娘出海跑商。她倒还清闲些,时常就跟着船员们打打杂,做些粗活。 可小姐却不分日夜地被闵九娘叫着去做事,也不知做什么,每晚都是起早贪黑的。小姐一直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样的累,何况那时候,小姐背后的伤都没有好全。 如宝想起这个就有点揪心,小姐背上的伤即使好了,那道疤痕也看起来触目惊心。如今,每逢阴雨天气,小姐的肩膀都会不适。 小姐从没说过一字半句,但是她跟着身边伺候多年,以前小姐身体不适的时候,也不会如现今病痛时这么难受。 如宝站了起来,焦急的向寺庙的方向望了眼,远远的,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影正向着她所在的方向移动着。 她立刻高兴地向前蹦了几下,挥着手,“小姐,小姐。”嚷嚷着,向来人跑了过去。 “吵什么,这是佛门清净地。” 如宝缩了缩脖子,嘿嘿笑着。 顾元微解下斗笠给自己扇风,抬头望了望天,“快下雨了。” “是啊小姐,咱们快走吧,不然今晚估计都进不了城了。咦?”如宝说着,往顾元微身后左右瞧了瞧,“少郎君呢?小姐,您不是来接少郎君一起回去的么?” 顾元微顿时沉默了下来,越过如宝直接踏进了废弃的小院。如新主人般,在小院的四间屋门口挨个转了转。 这座废弃的小院,本是金鸿与游景在来因寺的暂居之地。 四间屋子,最东边是间连着个耳房的卧房,与之相邻的是一间书房,空空的书架上,还遗留着几个积了灰的白瓷瓶子。与书房相连的,是一间柴房,最西边则是一间厨房。厨房内虽然积灰不少,但是锅碗瓢盆倒是一样不缺。 顾元微指着厨房,回头说道,“如宝,你把这厨房整理下,烧些水,我们暂住几日。” “咦,小姐,我们为何不回去?”如宝虽然不解,不过顾元微命令一下,她就立刻撸起袖子大/干/起来. 顾元微皱着眉头,到嘴边的话,在舌头一转,就变成了别的,“我找空空大师有事。” “啊!我知道了,小姐,是不是治伤?”说着,一手的灰就往自己脑门上一拍,“瞧我这记性,空空大师医术好,指不定能让小姐再不受这伤痛。” 顾元微似是而非的笑了下,算是应了。转身去了卧房,打开橱柜,里面还整齐的叠放着几件旧衣服,与两条薄被。不过因着许久没人使用的缘故,有股淡淡的霉味。 幸而如今天热,他们还带着换洗的衣服,倒是用不到。顾元微重又关上了柜子,松松地捏着橱门的手却猛然捏紧。背部肩胛处的抽痛感更加厉害了些,她额头抵在橱柜门上,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才重新站直身子,出了房间。 “如宝,房间你也打扫下。” “是。小姐,你出了好多汗,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嗯,没事,我去寻空空大师。” “那您快去。” 空空大师盘着腿坐禅,听到小沙弥喊着有女施主求见,眼皮蓦然一抖。 想说不见吧,又不敢,谁让他被人抓了把柄呢?可见吧......他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这回这事儿,恐怕比当初游景那事儿还麻烦。认命的叹了口气,他这命数果然不佳,竟是些大起大落的事,他都躲在这种小山坳破庙里了,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清了清嗓子,以老迈的嗓子,道了声“请进”。 “大师有礼。”空空大师在顾元微眼里,其实跟神棍是差不多级别的,只是,她待人总是习惯了不让人挑错,该有的礼数,还是做了的。 空空大师干巴巴的笑了声,“施主来得正是时候,不如与老衲一齐做了晚课,用些素斋?” “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回身笑对还站在门口的小沙弥道,“麻烦小师傅送份素斋去后山。” 小沙弥询问的眼神,瞟向空空大师。 空空大师还捏着佛珠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去吧去吧,记得把施主的帐记清楚了。” 顾元微忍着痛紧绷的脸忽然有些忍俊不禁,“他日必当厚报。” 空空大师耷拉着的眼皮,顿时一掀,眼中精光四射,“当真?” “信女从不食言。” 空空大师嘿嘿一笑,“看你这模样,是病痛缠身吧?唉,老和尚别的本事没有,看病的手艺倒还有几分的,来来我给你把把脉。”说着,就探手去扣顾元微的脉门。 顾元微却把原本搁在桌上的手,往下一垂,“此事不急,我另有一事需要大师出手。”说着,不待空空大师询问,伸出一手竖起三根纤长的手指在空空大师面前,“我需要一种药,人服下后与死人无异。三日,这人必须保持假死状态三日。而且药效一旦解除,与人无损。” 空空大师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见鬼似盯着顾元微,忽然砰地一声拍了桌案上,暴走了几个来回,咬牙切齿的咕哝着,“游景那小子,太没脑子了,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他要报恩就报恩吧,把老头子拉下水,自己跑得无影无踪,算怎么回事!” 顾元微不理空空大师,自己找了只杯子,倒了杯水,喝了几口,听见空空大师咕哝声小了些,接着道,“最晚明日午时,我就要。” “放屁!你以为那是什么东西,想要就要啊?没有!”空空大师这回是真气闷到极致了,游景那小子带回来的破事,真是...... “哦。”顾元微不咸不淡的应了声。 引得空空大师拿眼睛斜了她一眼,空空大师心里顿时有些没底,这小丫头片子不像那么好打发的吧。 果然,顾元微紧接着就道了句差点让他气死过去的话,“你不是给自己留着颗么,先借来用用。” --------------------------------------------------------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 后背肩膀处,肌肉被撕扯般的酸痛,令顾元微整夜未眠。 而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乔暮阳。 乔暮阳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梳头。 眼角余光,瞥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顾元微,黑眸一亮,却在对上顾元微暗沉冷漠的双眼时又黯淡了下去。“你来得......真早。”说着话,挽发的动作没有停下。干净利落地挽了一个髻,与昨日所有头发都盘起的发髻不同,今日他长长的发尾,自然的垂下,少了份庄重,多了缕风流肆意。 乔暮阳有些不舍的把视线从顾元微身上收回来,拈起那根翠绿的发簪,轻轻的摩挲,“我很喜欢这根簪子,翠得如一弯碧水。有时候看着看着,会忍不住想,是不是会从中长出一株嫩芽来。”就如这份他强扭来的缘分,是不是真的可以绝处逢生。 顾元微勾着唇,眸光深邃。把手中捏着的褐色土陶瓶子放到乔暮阳面前的木桌上,伸手从乔暮阳手中抽走了簪子,“喜欢么?除了那次赏梅宴,再没见你戴过。” 乔暮阳凝着顾元微放下的瓷瓶,心中痛闷难当,喉间酸涩得一时说不了话,只得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下巴微微抬起,把眼中几欲夺眶而出的水渍逼了回去。 顾元微指尖轻柔地拂过发簪,“这是一种翡翠,但我喜欢叫它帝王绿。” 帝王绿......乔暮阳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从没有听说过哪种翡翠叫这个名字。 “别动。”顾元微一手按住乔暮阳几欲转身的肩头,一手拿着发簪插/入乔暮阳墨黑的发中,“也许你觉得,我身为巨富之家独女,为你所做的这一切,不值一提,所以,你从没有发现,除了你,我从未为其他人费过这样的心。” 顾元微站在乔暮阳身后,不让其看到她的脸孔,双手抚着他纤长的脖颈移到他的脸颊,盖住他大睁着的眼睛,如蛊惑般轻轻说道,“瑾瑜,我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明明白白,但我从不喜欢苛求,一切,全凭你自己做主。” 顾元微松开手,指尖轻轻拂过乔暮阳的鬓角,像是留恋,又像是告别。 乔暮阳转过身来的时候,顾元微已经走至门边。 她背对着他,顿了下脚步,“雨很大,暮轩派来送你去乔府的人,应该不会来这般早,你......还有时间考虑。但愿,你永远不要为今日的抉择后悔。” “启年!”眼见顾元微就要踏入雨中,乔暮阳急切的站起来,想追上前去挽留她,可他最终也只敢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驻足,“我,便真的这般不可原谅么?” 顾元微抬头眯着眼睛,望着密密麻麻的雨丝,笑得有些狡猾,声音却依然冷冷清清透着股无动于衷的冷漠,“若是过去的我,你的确不可原谅......” 若是什么?雨声,遮住了顾元微的声音,乔暮阳望着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着的身影,渐渐走远,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他垂下眸,悲凉的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屋内,拿起顾元微留下的瓶子,紧紧捏在手心。 要等么?用这最后的机会,与顾晨同归于尽? 还是,他该感谢顾晨? 感谢他前世对他的所作所为,让他至死都不能瞑目,凭着一股执念,重生而来。没有这次重生,他又如何与启年有这样的交集? 乔暮阳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愿落下。 罢了罢了,若那一世的地狱之行,为的是这一世的昙花一现相遇,他也愿意的。 乔暮阳拔出药瓶的塞子,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苦涩呛人的味道,立刻充斥在鼻喉之间,顿时,泪如雨下,分不清是被这毒药呛的,还是他自己在落泪。 “佛祖啊,弟子乔暮阳,愿用往后的生生世世,换得这一次的重生,只求这一次,佛祖......” ------------------------------------------------------------- 乔暮阳服毒自尽的消息,在当日午后,就传回了顾府。 乔暮轩终于真正舒了一口气,笑盈盈地抚着自己微凸的小腹,顿觉终日笼罩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去了。慵懒地靠在睡榻中,摆摆手,让梦清、梦静都退了下去。 蝶意眼尖的看到乔暮轩状似随意往梦清、梦静后背一瞥的眼神,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他拿着扇子,小心翼翼地给乔暮轩扇风,大气不敢出一声。 “明日除服之后,你回趟乔府,对我父亲说,我想他了,让他来看看我。” “是。”蝶意低眉信首,一副恭敬又浑然无知的神情。 “把这宁神香撤了,往后不用点了。” “是。” 沈墨听了乔暮阳的事情,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这后事......”怀青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声。 “就按夫郎的规矩办吧,阿砚挺喜欢他,总不能再让阿砚不满了。” “是。” 两人一阵沉默。 沈墨忽然开口,“怀青,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心狠手辣了?” “老爷......有您的难处,怀青明白。” 沈墨轻轻的笑了声,“其实,他该谢我,若不是我允了他入我顾府,在顾晨手下,他就算想死,也不会如此痛快。” 怀青抿着唇,不敢接话,过了会儿才开口把话题岔开,“四公子这孩子......”自打两人知道乔暮轩与九皇女的事情后,私下里,两人只以四公子的身份来称呼乔暮轩了。 沈墨冷冷一哼,“他也算聪明,知道把这事儿赖微儿头上。好好供着吧,如今,皇太女一党示弱,若他日九皇女真能不负众望,那这个孩子,可是极有用处了。” “老爷把顾府家财倾囊献与圣上,圣上又直接转赠给了九皇女,这其中的意思......” 沈墨听着皱起了眉头,“如今萧氏权倾朝野,圣上是真的属意九皇女,还是只是扶持了九皇女对抗萧氏,实难分辨。”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再等等看吧,耐心等等吧......”虽是对着怀青说的,实则是沈墨在按捺自己那颗焦灼的心。 ------------------------------------------------------------- 连下了两日的大雨,今日终于放晴。 碧蓝的晴空,万里无云。 一轮骄阳似火,耀眼夺目。 临江府巨富顾家少主,圣上亲封的尊清元安郡主顾元微,到今日正好治丧百日,乃除服之日。 那位因着悲伤过度,不幸小产的少郎君,如今的临江府知府乔家长公子,终于不堪思念亡妻,自尽而亡,追随顾家少主而去。 消息一经传出,临江府的老百姓们,都被这段情深似海的深情打动着,纷纷涌到顾家门口,打算送上这位深情好男儿一程。 沈墨听了这段传闻,笑了笑道了句,“能博得这样一个身后名,也算他的造化了。” 乔暮轩袖下双手死死捏在一块,恨得牙齿痒痒,却也只能点头应着“是”。大哥是博了个好听的名声,他呢?简直就活脱脱成了一个笑话! 顾元微带着斗笠,混在人群里,随着自发送葬的人群,一起移动着。 走着走着,忽觉如芒在背,她驻足,四下张望了下,瞥见护灵的队伍里,张泉的视线刚刚回正,目视着前方。 心里稍稍舒了口气,这几个月来,她变化不小,身材又高挑了些,人也黑了不少,应该不至于被人认出来。 顾元微亲眼看着乔暮阳躺着的棺木下葬,深埋入土,看着沈墨带人主持各种仪式。 繁琐的步骤之后,顾府众人浩浩荡荡的离开,悲戚不再,每个人脸上,扬着一种莫名的轻松喜气。 顾元微垂了垂眸,觉得莫名的好笑。 随着,老百姓的队伍回城,在临近城门时,选了条叉路离开,毫不引人注意。终于暗舒了一口气,没有任何意外,很好。 ---------------------------------------- 正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只是这场约会,实在不怎么美好。 如宝扛着两把锄头,缩着身子,躲在顾元微身后,脑袋不由自主的左右乱转,“小姐,小姐,我怎么老觉得有人跟着咱们?” 顾元微从如宝手里拿过一把锄头,“坟地里,哪来的人,鬼还差不——” “啊——”如宝蓦然一声尖叫,“小姐,有鬼,真的有!” 顾元微回首直接在如宝脑袋上敲了一下,“这里是我顾家的坟山,统共就埋了我母亲,我与瑾瑜三个人,我像鬼么?” 如宝瘪着嘴,一副快要痛哭流涕的模样,“小姐,您不舍得少郎君就别出这种馊主意,这要是少郎君在地下出......” “闭嘴!”顾元微声音骤然一冷。 如宝浑身一颤,立刻站直了身子,垂着头,“我错了小姐。”说着,啪啪啪地打自己几个嘴巴子,“叫你管不住嘴乱说话。” “好了。”顾元微冷着脸,拿着铁锹往地下重重一戳,“就这儿,赶紧挖。” “是,是。”如宝虽然还是怕地浑身打颤,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一个劲的用蛮力挖土。天气闷热,不一会儿就热地浑身是汗,背上阴嗖嗖的感觉倒减了不少。 挖了一阵子,如宝累得直喘气,见顾元微还是一声不响地挖着,正要开口让她歇歇。 却见身后树林里,一个黑影带着一抹银光,箭一般朝顾元微射来。 “小姐,小心!”如宝嚷着,就朝顾元微扑了过去。 顾元微本能地把身子往侧一歪,噗地一声轻响,心口处顿时露出一个银亮的剑尖。 月光下,那锋利的剑身,带着抹幽幽的淡蓝色光晕。 剑身薄如蝉翼,干净得好似不曾穿透任何一人的身体,不曾染上一滴鲜血。 握剑之人微微一顿之下,猛然抽回了宝剑。 顾元微在这股大力之下,身体半转,面朝着身后的人倒在了地上,鲜血染透了她胸前的衣衫。 顾元微怔怔的望着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蒙面黑衣人,那真是一双好看又熟悉的眼睛。她呵地笑了一声,胸口又涌出一大股鲜血。 “小姐,小姐——”如宝抱着顾元微六神无主的哭嚎着。 顾元微唇色发紫,气息微弱地倚在如宝怀里,“我本想见瑾瑜最后一面,如今,倒也省事,可以与他同葬了。”说着,吃力的抬眸看向黑衣人,“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好歹留个人,为我下葬。” 黑衣人满是杀气的眼神,在顾元微说到后半句话时,诧异地一睁,视线在如宝身上一转,利剑依旧紧握在手中,没有要收入剑鞘的意思,“抱歉,我不能冒险。” 顾元微讥诮的笑了声,“我真是错看你了。” “我只能说,抱歉。” 顾元微闭眼前,只记得那利剑仿佛化作一条冰冷的银蛇,毫无感情地向着她与如宝飞来。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一杯水,把咱的键盘鼠标都给毁了。 ╮(╯▽╰)╭好杯具. —————————————————————————— 妹纸们,乃们的留言与花花,是咱更文的最大动力。 嗷嗷嗷,爱你们,么么哒 第48章 断气 启年,若这一切都是你对我的惩罚,那么够了,真的够了! 求你停下来,求求你! 乔暮阳双手紧紧捧着顾元微沁凉的手掌,身体半趴在床畔,额头轻轻抵在顾元微的肩头,呼吸如沉睡的顾元微一般轻缓低柔。他不是睡着了,他只是不敢太用力的呼吸,怕自己的呼吸声,盖住了顾元微的。 秦流风双手抱胸,斜倚在船舱门口,望着背对着他的乔暮阳,神色复杂莫名。 闵九娘手肘轻轻撞了下秦流风,头往外偏了下,示意他跟着她出来。 两人行至甲板上,扶着栏杆举目远眺。 疾行的船身,一往无前地冲刺着,带起一层层的水浪。 “你行事向来谨小慎微,这次真是......” “冲动?”秦流风瞥了眼闵九娘,为她把话补充完整,“你不觉得整件事很有意思么?” 闵九娘笑着,在栏杆上拍了两下,“是挺有意思的,明明已是郡主之尊,却不回去相认,反而想方设法地把一个不受自己父亲喜爱的男人弄了出来,弄得像私奔似的。阿启是情种我是看出来了,只是没发现她能为了一个男人,做到抛家弃女的地步。” 秦流风不悦地白了闵九娘一眼,然后移开视线,目视着远方望不到地平线的大海。对于闵九娘这种不太正经的说话方式,他已经习以为常。“第一个刺杀阿启的人,显然是阿启认识的人。所有的刺杀,不外乎两种情况,一为权,二为利。” “第二个出现的黑衣人,从第一个黑衣人手里救下了阿启,却把阿启交给了隐在暗处的我们。”闵九娘收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赖皮摸样,神色严肃凝重地接道,“她救了阿启,却不能带她回去。” “是啊,‘不能’带阿启回去......阿启是不是也明白她不能‘活过来’,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带走她的所爱?” 两人不约而同的回眸,注视着对方,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秦流风傲然地挑了挑眉,“还觉得我是冲动么?” “未知太多。”闵九娘不甚赞同的摇摇头,“何况这伤......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数。” 秦流风不说话,双手交叉紧握,手肘抵在栏杆上,额头贴在交握的双手上,似祈祷般喃喃道,“她会活过来的,若真那么在意那个男人......” “老大,你看那――”一个身形灵活如小猴子般的小姑娘,从船头桅杆上滑了下来,跳到闵九娘身侧,指着船后方大声喊道。 秦流风与闵九娘顿时回头,顺着小姑娘所指看了去。 今日天清气朗,视线极佳,远远的,一艘小型船只,如离弦之箭,直奔他们所在而来。 闵九娘皱眉问道,“冲我们来的?” “是的,我观察许久了,是直奔我们来的,没错。” 秦流风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后面有别的船只么?” “就这一艘。”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秦流风叹息道,“若非国力不继,这海上的霸主之位,该是我们的,何须这般小心翼翼。” 闵九娘刚刚松开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要等到何时,他们金海国,才能不仰着大锦的鼻息过活。 小姑娘不知何时又爬上了桅杆,爬到一半,低着头对着两人再次喊道,“老大,他们打了旗语,要我们停一下。” “不需理会。” “是。” 闵九娘背靠着栏杆,姿态悠然地望着依旧在远处的小船,回头对秦流风笑眯眯道,“这只船航速不错,奈何太小了,无法跟随我们的“海霸王”进入下一个海域。” 秦流风听罢,刚欲笑着点头,却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严肃的站直了身子,“那人......” 闵九娘霎时诧异回头。 她与秦流风皆是习武之人,目力极佳。眼见那船头,一玄衣白发人,如大鹏展翅斜冲向了天际,其身形轻灵之至,令人叹为观止。那玄衣人飞到最高之处,已如强弩之末身形微顿,正欲往海面坠落。 两人本以为此人必要在海水之上借力,却见那人忽然一个旋身,快得来不及看清,他已然再次跃向高空,眨眼间,竟已追至他们的“海霸王”号船尾。 闵九娘紧抿着唇,面目冷肃地往秦流风面前一挡,轻声道,“小心为上。” 玄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船尾甲板上,身形轻盈若鬼魅。这样的轻功境界,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那面若刀裁、面无表情的削瘦脸孔上,一道狰狞横起的疤痕,令本就少年白头的玄衣人更显得不是善类。 饶是“海霸王”号上的船员,都非普通人,见到这玄衣人,还是升起一股如临大敌之感。 闵九娘挡在秦流风面前,不卑不亢地抱了抱拳,“少侠紧追我等,是为何意?” 玄衣人无波无澜的眼神在闵九娘与秦流风身上一扫而过,“带我去见顾小姐。” “少侠似乎弄错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闵九娘话音刚落,船舱里就传来一声疾呼,“老大,阿启没气了,你快来看看啊!” 秦流风一听,手上猛然用力拉了闵九娘一把,“你快去看看,这里我......”话才说了一半,与两人对峙着的玄衣人已经风一样向着船舱卷去。 闵九娘顿时一手如钩,向着玄衣人后背抓去。 玄衣人黑袖一甩,一股薄烟向着两人笼罩而来,“别阻我救人!” 两人急忙后退着旋身避开,却还是染了少许,身子犹如微醺般晃了晃。 “老大!公子!”那如猴子般的小姑娘跳到闵九娘身边扶着她,“你们没事吧?” 闵九娘与秦流风互看了一眼,发现对方都无碍,这才确信玄衣人并不想伤他们,“没事,普通的迷药而已,不伤人。” ------------------------------------------------------ 乔暮阳木然的站在床头,视线凝在顾元维毫无血色的脸孔上。 那双美得令人沉迷的浅褐色眸子,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来,时喜时嗔时怒的对着他。纤长的睫毛,仿佛也失去了生气,无力地垂着。鼻翼两侧再也不会在呼吸间微微开阖。向来粉润亮泽的唇,苍白的,没有情绪的闭着,再也不会因为生气而紧紧抿着,也不会因着高兴,而弯起一个美丽的弧度。 没有生气的她,变成了一尊巧夺天工的雕塑。 乔暮阳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怆然如泣,眼中却已然干涸地落不下一滴泪,“启年,这惩罚太重太重了......启年......”他猛然回身,一扫那近在咫尺的桌上的茶壶,细碎清脆的响动,在如宝抢天忽地的哭嚎声中,一点也不引人注意。 他温柔的笑着,移开视线,在地上的碎片上一扫,从中挑了片最尖最利的,捡了起来,紧紧捏住。掌心的痛楚,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乔暮阳的视线,再次回到顾元微平静、没有生气的脸上,胶着着,再不愿离开。尖利的瓷片,被他抵在喉咙口,一点点加重手上的力道。 “启年,这颈子上的血窟窿会不会很丑?可是,我不能把这利器送进心里,因为你在啊,我怕刺着你,怕你疼......”乔暮阳低喃着,轻的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手臂突然被一股力道一撞,手中的碎片,嗒地一声落于地上,再次碎成几瓣。乔暮阳凄惶的神情扭曲成了一种几欲同归于尽的恼怒,却在转身对上身后之人,看到其狰狞的疤痕之时,转成一瞬的空白。 乔暮阳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难以做任何思考的头脑,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游大哥......”他笑着,如话家常的说着话,“我失去启年了......”语未断,泪已落。 游景木然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他不说话,一股大力就把扑倒在床沿的如宝提小鸡般提了起来,向着门口一扔。 急匆匆赶来的闵九娘,反射性地伸手一捞,把呆若木鸡都忘记哭嚎的如宝接了过去,随手往门边一推。 “出去,把人统统带出去。”游景头也不回地说道。 闵九娘与秦流风在门外之时,就耳尖的听到了乔暮阳的那声“游大哥”,是以两人对这莫名出现的玄衣白发人算是稍稍放下了警惕。 闵九娘手一挥,就当着众人都退了出去。 秦流风走在了最后,望着乔暮阳颈间还不断涌着鲜血的伤口,半垂下眸,轻轻地带上了舱门。 第49章 魂蛊 游景探了下顾元微的脉搏,脉息全无。 这种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查看了顾元微心口处的伤势。按施湛给他的消息,顾元微是昨夜子时受的伤,到现在,整整大半日了,可那细长的伤口上,仍有浓黑的污血隐隐渗出,而反观顾元微的面色,除了看起来像失血过多,毫无中毒的迹象。 游景紧簇了眉头,这下毒之人可真是“用心良苦”。此毒不会随血液游走全身,便是没有任何方法把毒逼出体外。若是伤在手脚之类的地方,断臂求生便是,可这心脉之处,却是毫无方法可解。 游景摇着头,轻轻的笑,仿佛这一切真的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费尽心血,为阿鸿准备的魂蛊,阿鸿来不及用上便离他而去。他万念俱灰,想追随阿鸿而去,又想到阿鸿临死之时,让他还了顾元微赠血参之恩。他回到临江府,刚与施湛、吴骏二人联系上,便得知了顾元微遇刺的消息。而这魂蛊,却正是在当夜练成。除了天意,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这样的巧合。 “游大哥......”虽知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见到游景,乔暮阳仿佛顿时从绝望中找到了希望。启年的人生那么长,她不会死的。 “你过来。”游景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黑漆漆的小盒子,盒子里放着一颗如水晶一般透明通透的珠子。游景伸手,在乔暮阳颈间依然涌着血的伤口上抹了一把,蹭了一手的血。 “游大哥?” 游景用沾满鲜血的手,拈起那“水晶”珠子,“这叫魂引,把人扶起来。” 那珠子,沾了血后,竟如冰块遇热般化了开来。乔暮阳诧异地说不出话来,但游景一开口,他便马上把顾元微扶了起来。 游景一手捏住顾元微的下颌,让她张开了嘴,一手把那染血的珠子送入了顾元微口中,“把她下颚太高。” 乔暮阳不知道魂引是什么,虽然听起来像极了巫蛊之术,可是他相信游景不会害顾元微。他依言照做,一眨不眨的盯着顾元微,期待着奇迹发生,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得再次望向游景,“游大哥......你......”只见游景正拿着一把银亮的匕首,在他自己心口之处,划开了一道口子,随着鲜血流出来的,还有一条一指长全身通红的活物。 “游大哥!这......” “你要顾小姐活么?” 乔暮阳坚定的眼神落在游景掌心犹如一条幼蛇的活物上,手紧紧捏着顾元微冰凉的手掌,“我要启年活,我要她活过来!” “那好,有任何话,稍后再说吧。”游景把手掌凑近顾元微的伤口,那掌中懒洋洋的“幼蛇”,顿时立起了身子,在顾元微渗着毒血的伤口上嗅了嗅,然后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模样,扭着身子往顾元微的伤口里钻。 乔暮阳看得全身发寒,想伸手把那东西拨开,终于还是犹豫了,埋首在顾元微微凉的颈湾,任由那“幼蛇”整个钻入顾元微体内。 “这就是魂蛊,是一种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蛊术,乃我密宗之密法,传承千年,但近百年来,无人用过。”游景面无表情的说着,给自己的伤口随意地上了些金疮药,“你一定要严守这个秘密,若被有心人察觉,对这魂蛊动上手脚,那......” “如何?” “会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游景整理完自己的衣袍,轻轻舒了口气,“剩下的,就看老天的意思吧。” ―――――――――――――――――――――――――――― 待顾元微苏醒,已是两天后的事情。 顾元微一睁眼,就看到憔悴地快脱了形的乔暮阳。 充血的眼睛,青黑的眼影,那种绝望到令人痛心的眼神,在对上她的视线时候,猛然转换成如旭阳般热烈的情绪。 “瑾瑜......” 乔暮阳捧着顾元微再次温热的手掌,紧紧贴在脸颊上,不舍得放开,“启年,启年,你终于醒了!” 顾元微摸着心口处一条细长凸起,结着硬痂的伤口,“是谁救了我?” “是游大哥来了,是他救了你。” “他......一个人吗?” 乔暮阳顿时缄口,点了点头,捏着顾元微的手又紧了几分,他是幸运的,他的启年终于回来了。 顾元微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闵九娘与秦流风看着游景的眼神,都迸发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奈何,游景“性情独特”,对顾元微与乔暮阳之外的人毫不加以颜色。两人套近乎多次无果之后,只能从顾元微与乔暮阳那儿下手。 乔暮阳对这两人感激之余,同样是戒备的。若不是这个闵九娘困了启年三个多月,也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虽然,他也明白,很多既定的事情,他不该责怪他人,只是,那份怨怼,却不是这样轻易可以消去的。 顾元微对于自己被刺之后发生的事情,细细询问过。 第一个黑衣人是谁,她确认无疑。 而第二个黑衣人,从闵九娘对此人的身形描述上分析,她已经心里有了数。中年女子,武功不弱,认得她与如宝,除了张泉,顾元微不做他想。也许,张泉早就认出了她,却不点破。救了她,却不带她回府,因为张泉知道,死而复生,对于她来说,是危险的。那么,是不是她的真正出生,张泉是知道一些的?如果张泉是知道的,那张泉还潜伏在顾府,又是为了什么? 顾元微身后靠着软垫,趟在床上休息,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启年。” 乔暮阳的声音,把顾元微从杂乱的思绪间拉了回来,“恩?” 乔暮阳抬手,轻轻地在顾元微蹙着的眉头抚过,“又在想什么了?” 顾元微温柔的笑着,握住乔暮阳的手,“自然是想着如何养家糊口了,总不能真的让你这般跟着我,浪迹天涯。” “只要你在,哪儿都是好的。” 顾元微垃了乔暮阳,让他坐到床侧,把头枕在他的肩头,“其实,我是信你的,虽然,你的话这般不可思议,可我还是信你的。让你做抉择,是想让你看清楚,在你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当然,私心里,我也想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处于一个什么位置。你的选择,让我很高兴,瑾瑜。” 乔暮阳笑着揽住顾元微的肩膀,心有余悸之余又感到无比的庆幸,“所以,你给我的承诺,都会兑现的,是么?” 顾元微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侧过脸,在乔暮阳耳边道,“此生不负。”说罢,在乔暮阳耳垂轻轻咬了下,“此章为证。” 乔暮阳被吓得一跳,继而忍不住笑了起来,额头相触,唇角高高扬起,黑眸中满是幸福与满足。 ------------------------------------ 月明星稀。 顾元微披着薄衫站在船头,海风吹得她衣袂翩飞,飒飒作响。 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顾元微回首望去,在这夜海为背景下,那银白如雪、高扬飞舞的长发,异常醒目突出。 顾元微笑着招了招手,“游大哥。” 游景淡淡的点了下头,站到顾元微身侧微微靠后的地方,已然是把自己摆在了下者的位置,“明日,便入下一个海域了,我们的小船吨位不足,无法继续航行,必须回航了。” “恩。” “那么,你想好了么,顾小姐?” 顾元微眯着眼,望着倒映着天空星辰、风平浪静的海面,“鸿姐,走得可平静?” 游景原本挺直的背脊,忽然一阵轻晃,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栏杆,保持自身的平衡,“还好,只是有些不甘。” “鸿姐有何心愿?” “阿鸿说,愿大锦能够迎来真正的繁华盛世。” “可惜,鸿姐的愿望要落空了。” “你真的不愿......” “我从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 游景冷冷一笑,“那便让她毁灭。” 顾元微顿时收回远眺的视线,勾着唇,长眉一挑,“这......我倒愿意试一试。”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了一个默契的共识。 ----------------------------- 隔日一早,游景便回了施湛等人所在的小船,率先返航。 顾元微与乔暮阳并肩站着,目送着船只消失在海面上。 “启年,我们会在金海国留下来么?” “不,我们很快也会回去的。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顾元微神秘的笑着,摇着头,“不可说。”拉着乔暮阳把他送入船舱,“你这几日照顾我,都没休息好,再去睡会儿吧。” 乔暮阳点了点头,虽然有些好奇是什么事,可顾元微不说,他也就不问了,“你也别太劳累了,总是大伤初愈。” “我知道,去吧。” 顾元微转而来到闵九娘的住处,扣了扣舱门。 “谁啊,老娘在睡觉,别吵。” 顾元微一本正经地说道,“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 话音刚落,舱门就被人从内拉了开来。闵九娘探出一头乱发的脑袋,见顾元微就一人,这才大方地拉开门,“最好这条虫子够分量,不然,两次救命之恩,这利息可不好算。” 闵九娘只着了条亵裤,肚兜松松垮垮地挂着,勉强遮挡着胸前风光。 顾元微忍着笑,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还不忘把门给带上,“你不洗把脸再与我说话?” “有屁快放,老娘还没睡醒呢。” 顾元微渐渐收了笑,姿态雍容地自闵九娘身旁走过,直到主人之位上停了下来,一转身,下摆微提,便坐了下去。 闵九娘睡意惺忪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了睁,“你......” “闵小将军,本郡主想与你谈一笔买卖。” 闵九娘顿时双眼一眯,眸光如电,又霎时变得迷蒙起来,呵呵呵笑着问道,“到底是我没睡醒,还是你睡多了,睡糊涂了?” “我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掩饰的必要么?” 闵九娘一愣之下,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在顾元微肩头报复性地重重一拍,“你是怎么发现的,仔细说说,我好改啊。” “那得把你这些船员统统换成普通人才好。”顾元微半真半假的说着,何止是那些船员,闵九娘才是这其中最大的破绽,还有这艘船的构造,分明就是一艘战船。说到这,顾元微不得不佩服金海国的造船工艺。若非国土地形所限,金海国便是大锦海域之上最强的敌人。 闵九娘拉了见薄衫披到身上,抬头笑嘻嘻道,“说吧,什么买卖?” “助我进入大锦王朝权利中心。” “如何助你?” “给我钱,取之不尽的钱。” 闵九娘低头沉思良久,“让你的男人,留在金海国为质。” “办不到。” “那没什么好谈的了。”闵九娘起身就准备送客。 顾元微却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若我娶了秦氏儿郎为夫呢?” 闵九娘冷沉的视线顿时恢复笑意,“怎么你想通了,愿意娶流风了?” 顾元微意味深长的笑着摇了摇头,“若我没猜错,秦公子的父亲,该是金海国国主的长子,对么?” 闵九娘指着顾元微,不可思议的笑了起来,“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猜中了你的身份,自然不难猜了。由金海国长皇子收我夫君为子,我将以大锦国郡主之身,娶秦氏二公子为夫,这样能不能让你放心?” 闵九娘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顾元微站起身来,拂了下微皱的衣摆,笑眯眯的说道,“现在看来,的确好处都让我占了,可你们收留我,不就是在怀疑我的身份么?不如赌一把,看看你们猜得对不对?” “此事,我需要与流风商议。” “请便。” 第50章 进宫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游景没有想到的是,顾元微与乔暮阳两人,在金海国一待便待了一月余。 这期间,他与两人的联系几乎完全断绝。好在,当初在船上与顾元微分别时,两人商议过短期的安排。他用着金鸿留给他的信物,调动着包括施湛与吴骏在内的十大死士,秘密搜集着当前朝中各大官吏的立场与爱好等。奈何人手捉襟见肘,所得消息也良莠不一。 眼看着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将至,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开始筹备着过节事宜。 临江府曾经的顾府,如今的尊清元安郡主府的两位男主人,奉旨进国都宝城,将参加御赐中秋团圆宴。 顾氏沈墨已故郡主之父,已是御封一品诰命。 顾乔氏暮轩则从妻之郡王品级,乃正二品诰命,因着有了遗腹女,荣宠非常。即使远在临江府时,宫内的赏赐也是三五日一趟,看得临江府各官署家眷眼红不已,连带着乔品言这位新上任的临江府知府,也备受礼遇。顾晨更是各位后宅夫郎们的座上宾,他本就是个长袖善舞的人,这下更是被临江府男儿们广为称颂,说其贤良淑惠,育儿有方,是乔大人的贤内助。 -------------------------------------------- 皇宫,御书房。 大管事邓忠德正在皇帝身旁伺候笔墨,见皇帝忽然拍着一本奏章哈哈大笑,便凑趣问道,“圣上近日心情好,今日尤胜。” 她自皇帝还是皇女时,就伺候在侧,是以她才敢有如此随意亲近的说笑。 一双细纹明显,却掩不住威严的桃花眼带着笑,瞄向了邓忠德。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手中的奏章,“金海国每年进贡都推三阻四,这回竟然主动派了使节前来助中秋之喜,且字里行间都透着股要给朕一个惊喜的意思,你说有趣不有趣?” “圣上文治武功震慑四方,金海国如此一行,自也是应当。” 那带笑的眼睛,忽然止了笑意,隐隐透着股阴戾,“哼,事出反常必有妖。” “圣上圣明。” “宣禁卫军大将军李博。” “奴才领旨。”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是个喜气洋洋的日子。 可金銮殿里的气氛,却是与数月前,皇帝处置三大海港的罪臣那般,阴沉可怖。容纳了近百个文武大臣的大殿里,安静得仿佛只有那高高在上的人,独自的呼吸声。 压抑得近乎凝滞的空气,在宫人突来的一声高唱中,仿佛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再次流动了起来。 “宣。”沉稳,难辨喜怒的声音,淡淡地道了一个字。 “宣金海国使团觐见――” 宫人高唱尖利的声响,从金銮殿扩散开去。 殿外的宫人,高亢地重复着,声音仿佛可以响动云霄。 远远的,一行人踩着花岗石地砖,向着金銮殿走来。 皇帝明黄的广袖向着两侧一拂。 大臣们即刻领命,向左右内侧靠了靠,让中间的行道更加开阔些,更在皇帝的默许下,偏着头,露着恰到好处的不满,注视着这群姗姗来迟,明显有不敬之意的金海国使臣。 金海国使团行到金銮殿台阶处,处于高处的文武百官已然可以看清楚,为首的是两位并行使者的朝服。随着他们渐渐走近进入金銮殿,两人的样貌也是一览无遗,顿时,安静的朝堂上响起纷纷扬扬的窃窃私语声。 位于右侧卑位的,乃是一位身着绯色胸前刺着银鱼跃海,金海国正四品官服的女子。该女子身材高挑,体格略显魁梧,肤色偏黑,五官立体,是典型的金海国人。 而行于左侧尊位的女子,身形高挑修长,略有弱质纤纤之感。因着削瘦,下巴微尖,更衬得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顾盼生辉。麦芽色的肤质,唇色偏白,似有不足之症,可这毫不妨碍其倾国之貌。 可若只是因着这女子的容貌,众大臣还不至于如此在大殿上便窃窃私语起来。引得整个金銮殿隐隐透着股沸腾之势的,是这女子身上绛紫色银线钩边的朝服,是那她那朝服之上明丽的粉色大朵牡丹刺绣!这是大锦王朝的郡主朝服! 比起大臣们的反应,皇帝金天翊自是平静如常得多。然,她微微前倾的身子,却是出卖了她。 只是这轻微的动作,除了御前的刘忠德,没有人注意得到。也不会有人如刘忠德那般,在看了这双年轻的明眸之后,会下意识地向这位日渐老迈的天女脸上撇去,寻找着那布满细纹的眼睛曾经的倾国风华。 “臣,金海国使臣闵川拜见大锦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微臣顾元微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道音色迥异的嗓音一同响起,一道浑厚响亮,一道清越纯净,令听者都能容易地分辨出两人所言。 顾元微! 这就是四月前逝去,被圣上破格追封为尊清元安郡主的顾家大小姐,顾元微! 大殿上徒然一静,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眼的不可思议,最后都齐刷刷的望向高坐在殿上的皇帝金天翊。 金天翊看不出喜怒的眼眸,静静地盯在顾元微脸上,然后淡淡的别开,望向边上的闵川,“尔等姗姗来迟,这便是使臣之道?” “陛下息怒。”闵川不急不躁地深深一拜,“使团延误了时间,皆因郡主大伤未愈,路途辛苦,导致旧病复发,不得不停留了几日,望陛下明察。” “即使如此,那便宣太医给元安郡主诊治一二。” “微臣叩谢皇恩。”顾元微叩头一拜。 邓忠德见皇帝如是说,赶紧指了个心腹弟子,让其伺候顾元微去偏殿休息。 金海国使臣姗姗来迟事出有因,金天翊作为□□上邦君主,自然不能再度苛责,便大度地既往不提。 闵川进献了朝贺礼单,便也退了下去。 今日本是个大好日子,众大臣也不想在此时触霉头,没有重大事项也不敢在今日上奏。 早朝比往日更加简短些,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结束了。 大臣们交头接耳,三五成群,聊着这件突来的稀罕事。 九皇女金瑞霖正皱着眉头想心事,不想有人撞了下她的手肘。 她满是不悦的侧首,发现撞她的人,竟然就是皇太女金瑞智,顿时舒展了眉头,谦和地笑着,“皇太女,有何指教?” “你的好堂妹回来,可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皇太女说笑了。” “是么?”金瑞智阴阳怪气地问着,把走在两人身后的七皇女金瑞彬拉到了身侧,“七皇妹,你就站在九皇妹边上,你倒说说,是本殿说错了么?” 金瑞彬略显圆润的脸上闪过呆呆的神情,看看金瑞智又看看金瑞霖,“我不知道啊,光看那元安郡主了,长得真是......真是......”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 “哈哈对。”金瑞彬拍着手笑着,回头见是三皇女金瑞涵,立刻又加了句,“三姐说得太对了。” 金瑞涵对于七皇女的恭维无动于衷,背着手,从三人身旁走了过去,边走边道,“可惜是个女人。” 金瑞彬笑得快岔了气,好一会儿才嚷嚷道,“三皇姐,你去哪儿啊,等等我。”说着便小跑着追金瑞涵去了。 皇太女冷哼了声,再不看金瑞霖,出了大殿。 金瑞霖温润的笑容,终于渐渐收了起来,眉头缓缓蹙了起来,她怎么可以活过来! 第51章 求旨 顾元微病歪歪的躺在榻上,任由三位太医一同为她诊脉。 眼看着每个太医脸上都有股说不出的凝重,她微微提起的心,也算是真正放下了。心想着,回去得好好问问乔暮阳,给她吃的药丸是什么东西,让她的心律缓得像是要停止了似的。 三位太医问了些近日的饮食起居情况,说了些客套话,也就告辞了。 顾元微自然不会留他们,知道他们这是急着去向皇帝回话呢。 引着顾元微进殿的宫人是个与十多岁的小姑娘,中等身材,圆脸,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微微弯着,看着十分喜气。 这会儿正指挥着几个等级更低的宫人,让他们搬着冰盆放入殿内四角。 “郡主可觉得闷热,要不再多放几个冰盆纳凉?”她凑到顾元微跟前,笑眯眯的殷勤问着。 “不用麻烦管事了,这样正好。” 小姑娘乐呵呵的笑着,“郡主折煞奴才了,奴才福新,哪是什么管事,您唤奴才名字就好。”她说着话,手里还拿着把团扇,一下一下不轻不重的给顾元微扇着风,“郡主逢凶化吉,随金海国使臣回国,一路劳累了,要不您先歇会儿?” 顾元微这会儿装着病,见人这么说,自然是从善如流地点了头,可不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想必圣上也有话要问,我还是再等等。” 顾元微说着话,便坐了起来,改成半坐半卧地靠在榻中,“我在临江府便听说,今年的中秋宴办得比往年更盛大些,可是真的?” “可不是,还邀请了许多王公贵族家中的贵公子呢。” “哦?莫不是为两位还未成婚的皇女挑夫婿?” 福新乐呵呵地看着顾元微,“郡主虽是远在临江府,却是一猜一个准呀。” 顾元微仿佛浑然不知福新正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骄傲地笑着,对自己猜得这样准还很高兴的样子,“这是自然,九皇女可是我的亲堂姐,我自然关心着。”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而笑,“倒不知,这京城的贵公子,又会是何等风采。” 福新听顾元微这一说,打量的视线减淡了些,“郡主身份尊贵,若是看中了谁,也可以让圣上指给您嘛。” 顾元微只做羞赧的垂着头不说话,福新则笑得更加乐呵,作势把自己嘴巴上一拍,“瞧奴才说得什么话。” ----------------------------------------- “霖儿,这是真的么?是真的么?真是微儿回来了,不是我听错了?” 金瑞霖下了早朝,来向其父皇贵君沈砚请安。谁知,刚踏入殿内,就被人重重掐着手臂动弹不得。她抬着一双华贵的丹凤眼,眼神陌生地盯着她那神情激动的亲生父亲,讥诮地勾了勾唇,“父亲,如此激动做什么?” “你只要回答我,是不是真的?” 金瑞霖面对这样的父亲,连唇上的讥笑都难以维持下去,咬着牙,道了声“是。” 沈砚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念了数声“佛祖保佑”,紧接着便追问金瑞霖顾元微现在在何处,一边让沧澜去把人给他找来,他要见她。 沧澜有些迟疑地望了眼金瑞霖。 “父亲,您是不是忘了,您是我的父亲,不是顾元微的!” “霖儿,你这说的什么话,她是......” “是什么?” 金瑞霖妒恨、冷漠的逼问终于让沈砚觉察到了不妥,“霖儿?”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凝着向来温文儒雅的女儿,此刻阴鸷到有些扭曲的面容,“你......” 沈砚惊吓诧异的神情,终于让金瑞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别开眼,收敛了些情绪,淡而有礼的劝道,“父亲,您再怎么喜欢堂妹,也该避避嫌。母皇对她的追封已然引得满朝文武不满,我们父女能走到今时今日不容易,您忘记了么?” 金瑞霖说着,拨开沈砚扶在她肩上的手,“晚宴之时便能见到,您不会这么一时半会儿都忍不了吧?女儿累了,先去歇歇。”她转身便走,毫不留恋,走了几步又顿在原地,人却不回头,“父亲,您纵然再如何心疼堂妹,也不要忘记,您还有我这个女儿!” 沈砚望着金瑞霖绝强离去的背影,身子不由微微一晃。 “主子!”沧澜急忙扶住了他。 “沧澜,霖儿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沧澜抿着唇,好一会儿才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其实,九皇女说得没错。您......” 沈砚幽幽地叹了口气,“本宫今日是昏了头了。” --------------------------------------------------- 皇帝会宣她觐见,顾元微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真当站在御书房外时,她还是忍不住顿了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稍稍缓解了下如雷的心跳。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大人物的小市民,只是前世在商场上,混得再如何风生水起,她也没有遇到过一个执掌着天下人生死的一国之君。 顾元微刚刚踏入御书房高大的门槛,大管事邓忠德便弓着腰,极尽恭敬地迎了上来,“郡主随奴才进来。”说着,对着跟在顾元微身后的福新等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顾元微垂着头,只注视着自己脚下,不敢随意打量四周。不过是走了二十来步,身侧的人就停了下来。她稍稍抬了下眼睑,五步开外一张雕龙缠凤的紫檀木桌后,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人影。她也不敢细瞧,只瞥到那明黄色的袍服,便立刻跪拜下来,“微臣顾元微叩见吾皇。” “免了。”平板得毫无情绪的声音,冷漠低沉。 “谢圣上。”顾元微行止小心到了极致,一板一眼,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你这规矩倒是学得不错,顾沈氏打小便教你了?” 这看似随意的一问,却听得顾元微心惊肉跳。“打小”?皇帝这个词用的可真是太暗藏玄机了。若不是她一早便知悉了自己的出生,若她考虑不周回答地稍有偏差,她不知,这位皇帝会把她的答案扭曲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认为,沈墨打藏下她这位皇女开始,为的就是利用她来谋朝篡位?“回圣上,微臣自小体弱多病,连许多学业都懈怠不已,父亲心疼微臣体弱,从不苛责逼迫,更何谈这些宫廷礼仪?” 皇帝低沉的嗓音轻笑出声,“你叔父可是朕的皇贵君,你父亲竟然没教你一丝一毫的礼仪?” “父亲曾说,叔父虽然身份尊贵,又是身处内廷,轻易也是不便相见的。”顾元微说着自然地一抬头又立刻低下,羞涩一笑,“何况,微臣自幼仗着体弱多病,懒散得不像话,父亲也拿微臣没办法。” 皇帝被顾元微这孩子气的话哄得哈哈一笑,“那你这会儿又是如何学得,倒是学得有板有眼的,虽然动作生硬,倒也马马虎虎,看得过去。” “回圣上,微臣在金海国醒来时,被告知圣上追封微臣为尊清元安郡主。微臣想着圣上厚恩,无论无何总要学好了规矩来面圣谢恩的。” “你大病未愈,还能学得这般,倒是不易。” 皇帝如话家常,顾元微自然也好生配合着说着话,“这也多亏了微臣新娶的夫君相助,才能学得这般快。” “新娶的夫君?” “回圣上,是金海国长皇子的二公子秦珅。” “你倒是艳福不浅。” 顾元微原还带着笑的面容,忽然悲戚起来,“回圣上,珅儿对微臣有两次救命之恩,更因为他像极了微臣的亡夫乔氏。”顾元微说着忽然掩面而泣,再次跪了下来,“微臣恳请圣上,为珅儿下一道恩旨。” 皇帝简直要哭笑不得了,她登基几十年,还从没人敢这么直接的要她赐恩的。不过奇怪的是,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好奇顾元微口中的两次是何意,“那你说说,他有何德何能,要朕赐恩的?” “回圣上,珅儿第一次救微臣,是微臣落海之时。第二次是微臣听闻夫郎乔氏自尽而亡,哀痛不已,几欲自寻短见,是他......” “放肆!”皇帝忽地怒拍桌案。 顾元微吓得猛然一抬头,眼中还挂着泪,都不记得落下来。 “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寻死?” 皇帝骤然冰冷上提的语调真是吓了顾元微一跳,好在顾元微马上就明白了皇帝暴怒的原因,心下更加坦然了,脸上愈加悲戚地哭道,“圣上说微臣没有出息,微臣承认。只是,微臣想到乔氏本就冲喜嫁给微臣,没享受过几天好日子,微臣就悲伤不能自己,觉得亏欠他实在太多。” 说起乔暮阳,顾元微真情流露地更加深刻。皇帝久在宫内,见惯了冷酷无情,竟被顾元微这般真挚的赤子之心动摇了,怒气也自然就散了,“微臣饮剑自尽,又是珅儿救了微臣。那时,微臣失血过多,神智亦不太清醒。珅儿与乔氏长得极像,微臣便把他当成了乔氏,重燃了求生之心,这才从鬼门关被人再次救了回来。” “所以?” “所以微臣想求圣上下旨,赐珅儿为微臣的郡王夫,与乔氏暮轩不分大小。”顾元微说罢,重重一叩头,额头抵在沁凉的白玉砖上,一动不动。 邓忠德听着顾元微的请求,差点惊讶地合不拢嘴,心惊肉跳地偷偷瞄着面无表情的皇帝。圣上在位多年,这样的旨意可是从没下过,也从没人敢不分轻重地求这样的恩旨。 皇帝眯着眼,盯着顾元微虔诚叩拜的身影,缓缓道,“若朕不允呢?” “微臣愿以这郡主之位,换得珅儿与暮轩平起平坐的恩旨。” 顾元微兀自不动弹,皇帝却是缓缓勾起了唇,声音却依然冷肃低沉,“听闻这是你父亲为你娶的夫郎,你不喜么?” “微臣对暮轩心无愧疚。” “你既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乔氏,怎么不为他求一份恩旨?难道,你说了那么多,不是因为被这个金海国的男人迷了心窍么?” “圣上明鉴,暮阳从不是个计较名利的人,何况他人都已经死了,这些身后名还有什么意义。他活在微臣心里,是微臣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至于珅儿,微臣把他当成暮阳的替身,微臣心有愧疚,不愿再在别的地方委屈了他,求圣上成全。” 皇帝久久不语,许久之后,开口缓缓说道,“晚宴带他过来,朕要看看,这个人是否担得起朕的恩赐。” “谢圣上隆恩。” “谢得太早,朕还没答应呢。” “微臣谢的是圣上这份心意,微臣叩谢隆恩。” “好了,溜须拍马的话倒是说得挺溜。先下去吧,让你那秦氏好好准备去吧。” “微臣告退。” 顾元微一时大喜大悲,站起来时,眼前一黑,幸得邓忠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郡主可是不适?” “不,不,我只是高兴的,高兴的。” 皇帝垂着眸,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阻止了自己再把视线停留在顾元微的身上。她对她已经太好了,不能再流露更多了。 邓忠德送走了顾元微,回来时,见皇帝闭着眼,皱眉靠在椅背上。她不敢打扰,便静静站在一旁,等着吩咐。 “朕大约真是老了,对于这个孩子,竟然这般纵容。” “顾小姐重情重义,有颗赤子之心,圣上看了喜欢也是自然。” 皇帝依旧闭着眼,冷冷哼了声,“可惜这些是为君者,最不需要的。” --------------------- 顾元微出了皇宫,便直接去了金海国使臣驿馆。 乔暮阳既是金海国长皇子所出的二公子秦珅,顾元微在金海国耽搁了这一个多月,便是为了给乔暮阳创造一个全新的、尊贵的出生。 这事还多亏了闵九娘也就是闵川与秦大公子秦流风的游说,不但说服了秦流风的父亲,金海国长皇子蓝源收了秦珅为子,更说服了金海国国主蓝静配合着给乔暮阳捏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出生,国主更是亲自为顾元微与秦珅主婚。 如今,在大海另一头的金海国,正流传着因出生时病弱便打小被送入敕造道观清波观寄养的秦二公子,如何机缘巧合与姻缘天定的大锦国郡主喜结连理的爱情故事。 当然,为了促成这件事情,顾元微也没少费唇舌,“割地赔款”的事儿,更是没少做。不过,对于顾元微来说,这种提前预支的空头支票,往后要如何兑现,暂时还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这是一场豪赌,顾元微目前还顾不得以后的事情。她目前要做的,便是给乔暮阳争取一个尽可能尊贵的身份,以及让自己慢慢在皇帝心里扎根。 谁让那些害她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因着这个皇位而起的呢。 她向来就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何况刚好有资源在手,不利用了,实在暴殄天物。 乔暮阳听着顾元微转述与皇帝的对答,心里为着顾元微捏把汗的同时,因着过于震惊与意外,把茶水溢了一整桌。 顾元微及时拉了乔暮阳一把,让乔暮阳的衣袍免受茶水荼毒,“天气热,茶水烫着呢,别烫着自己。”说着把乔暮阳手里的茶壶取了下来。 “启年,这样的旨意,怎么能......” 顾元微揽着乔暮阳一同坐下,偏着头状似懵懂无知地眨眨眼,“有什么不能?” “平起平坐,这怎么可能。若圣上听了不高兴了,你要如何是好?”乔暮阳想到那素来疑心极重的皇帝,不禁背脊生凉,“启年,你......你太胡闹了。”说着,不由面色一沉,脸孔就板了起来。 顾元微看的一愣,继而扑哧一声依在乔暮阳肩头就咯咯咯笑个不停。 乔暮阳见顾元微完全不当一回儿,心里更是急,声音都提了起来,显得异常严厉,“你还笑!” 顾元微咳了好几声,才勉强止住笑,让自己看来严肃认真,只是唇角还是忍不住弯了起来,“不愧是金海国主亲封的隐郡王,瞧瞧这架势,啧啧啧......” 乔暮阳被顾元微说得,哪里还挂得住一脸严肃,故意晒黑的脸孔上,依旧令人一眼就能瞧见两抹艳色。“启年,你......我跟你说着正事呢,你......” 乔暮阳又气又急,霍地站了起来,可才跨了一步,腰早已被人搂住。 “不许逃。”顾元微随之站了起来,下巴抵在乔暮阳后劲处,吐气如兰,璀璨的桃花眼却是半垂着,眸色沉沉,“瑾瑜,你刚才表现的很好。便是要这样,高傲、冷肃,令所有人都知道,你出身高贵,不可冒犯。谁若敢犯你,便把那人狠狠践踏在脚下,不论是谁!”顾元微说着,微微一顿,似有遗憾地叹息道,“倘若暂时还不能,便且等一等,不用很久,我要让你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乔暮阳的尴尬、羞赧,在顾元微轻轻道来的话语里,渐渐消失。他微微侧首,让自己与她面颊相贴。双手,轻轻的覆在顾元微环在他腰上的手背上,“启年......谢谢你。”除了谢谢,他不知道,他还能用怎样的词来表达他此刻溢满心间的幸福与感动。 “嗯,用你的一生来谢我。” “好。” 第52章 相见 “见么?”乔暮阳犹豫着询问顾元微,毕竟他们终究是她的父亲与青梅竹马。 顾元微正喝着乔暮阳为她准备的冰镇甜汤,甜味刚刚在唇舌间散开,都来不及细细体会,有些人就到了驿馆外说要见她。她拿着汤勺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慢悠悠地喝起来,“不见。” “让他们措手不及?” 顾元微但笑不语,舀了勺甜汤送到乔暮阳唇边,“这甜汤不错。” 乔暮阳就着喝下,丝丝缕缕的甜意滑下喉咙,涌入心中。 沈墨见着怀青挑起车帘,以为他是要扶他下车。岂不料,怀青却是自己上了马车。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引得沈墨一声冷笑,“我都亲自登门了,这丫头竟然不见我?” “老爷息怒,听守卫的意思,小姐身子不适,正在歇息。是那位金海国的隐郡王秦二公子,拦着不让见。” “哼,他一个弹丸小国出来的小贵族,还正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老爷息怒。” “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我倒要看看,他日他要如何在我顾府立足。回府!” 乔暮轩垂着头,捂着凸起的肚子,缩在马车角落里,仿如一个隐形人。听到暂时还见不到顾元微,他顿时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再晚也不过今日的晚宴,届时......他该如何与表姐解释这个孩子。他蹙着眉头,袖下十指不由地绞在了一起。 沈墨靠着身后的软垫,视线偶尔划过乔暮轩的肚子,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老天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大了。刚才听到阿砚说微儿回来了的时候,他也是一下子懵了。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唯一想到的,就是要见顾元微一面,让她明白,乔暮阳的死,是他自愿的。 -------------------------------------------------- 中秋夜宴,设在御花园中的清州小榭。 清州小榭乃是宫中一景,建于十里荷塘正中,只一条九曲回廊与河岸相连。若是盛夏之时,莲花盛开,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便真正是一处视觉与嗅觉的饕餮盛宴。 此时,虽是花期已过,莲花美景不在,那田田的叶子,仍还倔强的伫立,微风拂来,叶子颤动,倒也别有一番清新味道。 这次夜宴比之往年,算是大肆操办了,只是,能有幸参加这晚宴的,也是寥寥可数,门第上与往年差别不大,几位皇室宗亲,御封的镇国侯杜士彬与辅国侯顾楷及家眷,萧、秦、林、王、佟五大世家及其家眷。唯一与往年不同的,是此次各大家族中,未曾婚配的公子来得多些,这自然是与七皇女与九皇女选婿之事分不开了。 元安郡主府算是此次宴会的新客,只是,不论是皇帝对顾元微独特的宠爱,还是顾元微母亲父亲的出生来历,那都不是可以令人小觑的,何况,后宫中,还有位连萧君后都不敢直接与之对立的皇贵君。 因着有娇客,此次列席不若往年那般一家一席,而是分为左右两侧。女方在左侧,均为两人一席,男方在右侧,亦是两人一席。而那些未出阁的年轻男儿,则坐于家中男方长辈之后。因是御赐之宴,列席的也多以长者为主,是以往日的男女大防,也不再被人多提。 沈墨与乔暮轩被人引至男方席位中居中之处。 与沈墨同席的,是辅国侯顾楷的夫君佟氏。 佟氏慧英略略发福但依然书卷气浓郁的脸上,露着和善的笑意,对着沈墨点头致意,“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说着看向还不曾坐下,站在沈墨身后的乔暮轩,“这是贤婿吧,真是个可人的孩子。”伸手拉过身后的一个少年,“这是我与你大嫂的幼子悦萱。悦萱,见过你小姑父与表姐夫。” 两位小辈给长辈见礼之后,又是互相见礼,之后便落了座。 顾悦萱喜静,话不多,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在乔暮轩身上打量。 乔暮轩一心都系在如何与顾元微解释肚子里的孩子这件事上,心不在焉,自是无心与顾悦萱说话,只低着头装腼腆。 辅国侯顾楷与沈墨的妻主顾恒都出自顾家嫡枝,两人的母亲是一父同胞的亲姐妹。 顾恒聪颖好学,顾楷又是个勤奋的,是以两人儿时的关系极好。 只是后来顾恒弃官从商,脱离了顾家,刻意的疏远了顾楷,久而久之也就不太联系了。 佟氏慧英有些感慨地说着些过去的事情,见沈墨亦露出了些许愁容,轻轻牵起他的手语气柔和的说道,“如今,时过境迁,婶娘虽不愿提起旧事,可当她听说微儿死而复生之事,也是掩不住的喜色,不若过两日你与微儿,回府看看众位长辈吧?” 沈墨心里五味陈杂,面上却只能做出一副感激又动容的模样,正欲说些客套话,四周忽然一静,身后传来乔暮轩的一声惊呼。 “咦,这就是微儿与那位新娶的金海国隐郡王么?” 沈墨在佟氏慧英轻声问话中转过身,正与刚刚站定在小榭出入处的顾元微四目相接。 顾元微回之一笑,看不出任何异样。 沈墨把视线移到顾元微身侧那同样服色的男子身上,顿时,原本不露痕迹的笑容,在他脸上僵住。这是金海国的隐郡王?他不是乔暮阳么?不,等等。沈墨的视线,在顾元微与“乔暮阳”身上来回转换,最终停留在始终一脸冷漠傲然,不苟言笑的“乔暮阳”脸上。老实说,曾经的乔暮阳在沈墨印象中是不深刻的,记忆中,那人最大的特色就是不爱上妆,少言少语,对人冷漠,却没有这份仿佛来自骨子里的傲气。 沈墨在打量“乔暮阳”,并把他在与记忆中的那人做对比的时候,顾元微与乔暮阳已经在福新的指引下拜见过几位朝中的长者,走到了沈墨面前。 “父亲。”顾元微笑盈盈地叫了声,声音清越,难掩喜悦之情。仿佛两人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仿佛还是半年以前,父慈女孝的时候那般。她拉着乔暮阳献宝似地把人往沈墨面前一推,“父亲,这是珅儿。珅儿初来大锦很多规矩都不懂,女儿便把珅儿交给父亲了,父亲可帮我看好他了,千万别让他惹祸,闹什么笑话。”说罢,也不等他人有什么反应,就自顾自地回女方席去了。 ----------------------------------------------------------- 乔暮阳规规矩矩地给沈墨行了礼,叫了声“公爹”。因着药物的作用,音色比往日更加沙哑磁性些。 沈墨在初时的震惊之后,早已调整好了神态,这会儿自是得体的笑着,拉过乔暮阳的手,“听说,你两次救了微儿,你是微儿的大恩人,自然更是为父的恩人。你为了微儿,千里迢迢远嫁他乡,为父会好好疼你的。尽管你比轩儿晚些入门,为父一定会一视同仁的。来,见见微儿的夫郎暮轩。” 乔暮轩却完全听不到沈墨在说什么,他与乔暮阳一同长大,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他不会认不出他的大哥,这明明就是乔暮阳!可他不是死了么,他亲眼看着入葬的。“大......大哥!”他仰着头,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惊慌诧异地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乔暮阳原本半垂着的眸缓缓抬起,矜持地弯起唇,轻轻笑起来,“乔夫郎大约是把我认成那乔氏暮阳了吧?”他说着,脱开被沈墨拉着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原来真这么像啊。可惜啊,人死不能复生,本郡王姓秦,单名一个珅字。” 乔暮阳热络地拉起乔暮轩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大喜大悲可不利于腹中孩儿,乔夫郎该多多注意才是。” “圣上驾到——君后驾到——皇贵君驾到——” 宫人尖利的高唱声,打断了这场气氛怪异的“认亲会”。 乔暮阳挂着得体地笑,放开乔暮轩,回到属于他的席位。他在顾府地位不明,却架不住他是金海国国主亲封的隐郡王,为表大锦对金海国的友好之态,他的坐席仅次于沈墨之后,位于沈墨右下手位置,高于乔暮轩这位二品诰命。 第53章 指证 萧君后萧明熙是皇帝金天翊的原配夫君,两人同年,皆以五十整岁了。再如何的保养得宜,也是老态毕现。何况,萧明熙本就不是美人,当初能嫁与金天翊,也不过是萧家与金天翊达成了某种共识而已。 而皇贵君沈砚则不同,虽也年至三十,可岁月仿佛对他格外优待。身形依旧如青葱少年,窄腰长腿,五官精致。说不出哪里特别美,却又令人觉得无一不美,华而不妖,贵而不娇。他只要静静坐着那里,哪怕如木偶人一般,也是一副巧夺天工的美人图。十多年来,后宫中的美人来来去去,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他宠冠后宫,屹立不倒,实不是没有缘由的。而今夜的他,因为心情愉悦,掩不住的笑意,令他整个人神采飞扬,仿佛真的是一个天真雀跃,不知世事的少年。 金天翊忍不住几次回头,瞧上几眼,唇角也不知怎么的,跟着扬了起来。 对于皇帝有意无意的眉目传情,萧君后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却又不得不挤出端庄的笑容,配合着皇帝与众大臣诰命夫郎们谈笑。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萧君后特意把话题引到了未婚配的贵家公子那。“本宫早就听闻咱们京城里头的贵公子们,最是才艺卓绝,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令许多女儿们都要自惭形秽,不如今日便趁此佳节,让圣上、本宫与几位宫中兄弟们都饱一饱眼福?” 萧君后如此一说,众人自是连声称是。 “圣上觉得如何?” 金天翊哈哈一笑,“君后所言甚是。” “即是才艺表演,总该设些彩头。”皇贵君沈砚一直笑而不语,这会儿忽然插了一句,“圣上您说呢?” “彩头自然是有的,不过不知爱郎有何建议?” 沈砚抿唇浅笑状似沉思,不一会儿抬眸道,神采熠熠如星辰璀璨,“若是赢得头彩,圣上便许他一个愿望可好?” 萧君后皱了皱眉,“这么多贵公子,难道只设一个彩头?” 金天翊心领神会的笑道,“取三甲,头彩朕许他一个愿望,第二、第三人的彩头,由君后来赏,其余表演者,就由皇贵君准备吧。” 皇帝一锤定音,萧君后也只得笑着应下,心里对于三个之数疑惑不已。两人是为七皇女与九皇女挑婿,他心里清楚,那另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顾元微在听到这头彩之时,眼神就亮了起来。 乔暮阳与她仿佛心有灵犀,两人视线在空中一对,便都已心知肚明,这正是沈砚为顾元微所求的恩旨在做铺垫呢。 顾元微对着乔暮阳微微点了下头,鼓励他抢占先机。 是以,皇帝话音一落,乔暮阳便站了起来,“敢问大锦皇帝陛下,这抛砖引玉之事,可否由秦某为之?” 顾元微与乔暮阳的小动作,皇帝自是看在眼里。 不过,乔暮阳作为金海国的隐郡王秦珅身份特殊,皇帝就算有心刁难,可也不能明面上就拒绝了,于是便应道,“隐郡王远道而来,是我大锦贵客,朕岂有不应之理。” 沈砚自进入清州小榭,第一眼就从一干诰命中瞧见了与周围之人格格不入的乔暮阳。他本对于顾元微对皇帝的所求心有不满,不论如何,暮轩此时还怀着她的孩子,这般做,实在令人觉得薄情寡性。可是当他看清这位小郡王的样貌时,除了难以言说的震惊,更是爱屋及乌地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也把对于乔暮阳的愧疚统统转嫁到了他的身上。加之,他还听皇帝说,是这个小郡王救了顾元微两次,这下,便是再过分的请求,在沈砚眼里,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萧君后此时才注意到这位金海国的郡王,因坐的有些远,他也瞧不起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比寻常男儿的肤色黑了许多。见此人说要抛砖引玉,他倒也来了几分兴趣。“不知隐郡王想要表演什么才艺?” “请圣上命人备筝。” 乔暮阳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人噗嗤一声轻笑。 “弹丸小国出来的人,哪怕是贵族,也不过尔尔。” 乔暮阳转身,对着身后那两个沉不住气的少年不温不火的笑了笑。 两人被看得羞愧地低下了头,一低头又觉得自己这样气势太弱,立马抬头想要瞪回去,可乔暮阳早已经列席而出,向着琴案走去。 乔暮阳净手之后,亲自焚香,放入琴案上的香炉中。 薄烟袅袅,自香炉镂花的顶盖中飘出。 乔暮阳刚刚坐下,抬手正欲抚琴,却又忽然站了起来,“请皇帝陛下把此香炉撤去。” “这是为何?” “焚香抚琴,自是一桩韵事,可若此香非吾所爱,便能扰了抚琴之兴。” 乔暮阳种直白的嫌弃之语,令众人脸色大变。 “哼,隐郡王好大的口气,居本相所知,你们金海国,连一个像样的调香师都没有。所用优质香料,皆从我大锦购入,本想 实在怀疑,隐郡王可是真懂得品香?”萧丞相位列百官之首,第一个开口质问。 乔暮阳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再次开口道,“若说调香,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大锦人才如织?数月之前,我秦家商队便从临江 府花费千金购得一香,此香名曰绿生。” 顾元微听得目不转睛,却也想不明白,乔暮阳为何这时候提起这个。只听乔暮阳继续缓缓说道,“千金所得,吾却只焚香三 次,便用尽。可绿生二字,却深埋吾心,自此抚琴,若非绿生,再不焚香。” “这香便如此之好?”金天翊不信地反问道。 乔暮阳抬眸笑曰,“吾不知,他人是否会觉得好,吾只想说,一生只此一爱,无可取代。” 金天翊摆了摆手,便有宫人上前把香炉撤了下去。 乔暮阳再次坐了下来,虽然他面上从容不迫,心里却是紧张地心跳如雷。 闭了闭眼,调整了心绪,摒弃杂念。再睁眸时,眼里一派镇静,隐有不成功便成仁的铁骨傲气。 是的,这一曲,他要令所有人热血沸腾! 他广袖微拂,纤长的手指充满力量地划过琴弦。 乍起的铮铮琴声,连续数声,令原本还平静宁和的夜晚忽然融入了一种紧张的氛围之中。 乔暮阳所弹的,便是半年多前,顾元微在梅园宴会之时所弹奏的曲子。 尽管,他自己已弹过无数次,可每次弹到这首曲子,他仿佛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十面埋伏、进退维谷的紧张与窒息感。 而他之所以选择了古筝,是因为他从前用的最多的是古琴,他还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暴露了。 相比之他人的紧张与聚精会神的聆听,顾元微则撑着下巴,人坐得微微歪斜,秀眉因为乔暮阳这出神入化的精湛琴艺而骄傲地扬起,可渐渐的,当他听出着琴声中,那种比她弹起来更加的紧张与危险的气氛,又不由的皱了起来。 都说琴声如心声,这便是瑾瑜的心声吧? 他一直就过得很艰难。 顾元微垂了垂眸,再抬起时,视线不由地瞥向了远处的沈墨。 当沈墨神色莫名地望向她时,她忽然开心地笑了,像在献宝似的,骄傲的笑。 一曲终了,四周静悄悄的。 直到乔暮阳站起来,对着皇帝叩拜谢恩,道了句“献丑了”,众人仿佛才从那紧张的氛围中回过神来。 “好!”金天翊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惊得众人坐立不安。 金天翊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时,也是为时已晚,只能哈哈笑着坐了回去,“这是何曲?” “这是当年元安郡主在梅园宴客之时,所弹之曲。” “元安,是你作的曲?”金天翊诧异地望着顾元微,口中亲昵地称呼其顾元微的郡主封号。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这下子,对顾元微又多了一层打量。 顾元微羞赧地站了起来,点头默认了。 金天翊原本大喜的神色,却渐渐隐了下去。他自顾元微儿时,便在顾府安插了眼线,顾元微身子病弱,人却极聪颖,她自是知晓,只是,不曾想,这样绝妙的曲子也是她所作。 “曲子好,隐郡王的琴技更是无可挑剔,圣上,您说呢?”沈砚笑着评说着,却见皇帝之前还喜色满面的,这会儿却令人看不清喜怒了。 “圣上,还是在看看别的公子才艺展示吧?”萧君后见沈砚如此看中这个金海国人,心里当然明白是因为顾元微之故。他自然看不得他好,想着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把头彩让顾元微的人摘了去。 -------------------------------- 这世家大族的公子,哪位不是身怀绝技的。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都不在少数,只是,这首曲子新颖,与往日那些吟风颂月、柔美凄婉的曲子截然不同,一下子便吸引住了所有人。乃至之后的公子们,都不敢选取乐器来展示自己,多从诗词歌赋书画上选取。 最后,萧氏嫡出的萧欣语与秦氏的秦一凡分别得了萧后赐下的玉如意一柄,这样预示着这两人将会分别更为七皇女与九皇女的皇夫。 至于别的公子,则由沈砚每人赐了一只金稞荷包。 金天翊正襟危坐,视线在顾元微、沈墨两人身上轻轻带过,便直直盯向乔暮阳,“那么隐郡王,朕便应你一个所求,你想要什么?” 乔暮阳面容沉稳,没有因这天大的恩赐而表现地过分欣喜若狂。 他从容地离开席位,走到正中,郑重跪下叩头一拜,然后直起背脊,仰起头,无所畏惧地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请陛下允秦氏嫁入元安郡主府,为郡主郡王夫。”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乔暮轩几乎坐不住,幸而身旁的顾悦萱拉了他一把。 “你是要朕下旨,命元安休了乔氏,娶你进门?” “不,乔氏已有身孕,秦氏怎敢有此所求?然,本郡王亦是出身金海国皇族,血统高贵,万万不可为妾。是以,吾请求皇帝陛下,允吾与乔氏平起平坐,同为郡主正夫。” 金天翊假意难以决断地挣扎了一番,最后却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看在金海国老国主的面上......朕就允你所求。下旨,赐金海国隐郡王为......” “不!圣上,他说谎!他说谎!”乔暮轩高声嚷嚷着,完全不顾及自己身怀六甲,猛地冲出席位,跪到乔暮阳身侧,伸出一臂,直指乔暮阳,“他说谎!他根本不是什么金海国隐郡王,他就是我大哥乔暮阳!” 第54章 生疑 “他说谎!他根本不是什么金海国隐郡王,他就是我大哥乔暮阳!” 乔暮轩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喊出这两句话之后,迎向乔暮阳冷冰冰、无动于衷,透着无尽嘲讽的眼神,整个人犹如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冰水,被复杂情绪支配着而失去的理智,也回到了他的脑中。他顿时慌了神,这是他大哥,这明明就是他大哥,可是,为什么被他这样当众戳穿,大哥依旧可以这样镇定自若? 皇帝静静地打量着场下跪着的两个男子,一言不发。 萧君后淡笑着侧首,瞥了眼沈砚,“皇贵君,你这亲侄女的后宅,可真是乱呢。” 沈砚闻言笑道,“君后说笑了,兴许是乔氏酒喝多了,说胡话吧?” 沈墨这时候也是心慌意乱,听沈砚这般说,立刻出列,行到乔暮轩之前跪下,“圣上、君后,是臣夫教婿无方,乔氏素来酒量不佳,确是喝多了才......” “是么?”萧君后笑问,刻意打断了沈墨的话,脸色明显沉了下来,“本宫看这乔氏清醒得很,圣上,您说呢?” 金天翊始终不说话。 大臣席中有人站了起来,那人正是萧丞相,“圣上,若是旁的倒也罢了,可隐郡王的身份特殊,若无端遭人质疑,总是不妥,还是确认一番为上。” “众位爱卿觉得如何?”金天翊终于开了口。 几位大臣纷纷点头附和着萧丞相。 “那么,这事就由镇国侯去办了吧。” “臣领旨。” 镇国侯杜士彬向来是皇帝的心腹,由她来办这件事,自然无人敢有什么异议。 皇帝手一挥,几人都退了下去。 夜宴歌舞管弦再起,众人谈笑风生,仿佛谁都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乔暮阳一脸无动于衷的冷淡,慢慢坐回座上。 乔暮轩与沈墨回座之时,都不由暗松了一口气。沈墨袖下的手紧紧握着,真怕自己一个没控制住,抬手就给了乔暮轩一个巴掌。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枉他过去还对他抱着如此高的期望。害得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 而顾元微明明该是这件事情当中最核心的人,却一脸无动于衷,从最初仿若旁观者的眼神,把一切看在眼里,然后便闷头喝酒。 不多久便醉了,趴在席上,嘴里嘟囔着,“瑾瑜,瑾瑜,你在哪里......” 皇帝给了邓忠德一个眼神,示意她找人去看看顾元微。 福新再次被邓忠德遣了下去。她绕至顾元微身后,小心翼翼地拨了拨顾元微的肩膀,“郡主,郡主,您醉了,奴才扶您下去歇息。” 顾元微不情愿地摇摇头,醉得疲软的身子,被福新与另一个宫人一道半扶半架地扶了起来。 顾元微犹如打着瞌睡般,头一点一点的,醉眼朦胧地瞧瞧福新,又瞧了瞧另一个宫人。 忽然,她猛地一扭身子,两人都不想顾元微会突然使劲,那宫人直接被甩到了地上,福新也是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郡主?” “郡主!” “滚!”顾元微忽然怒吼了一声,场内顿时一静,众人纷纷回头,向顾元微所在瞥来。 顾元微浑然不觉,大着舌头嚷嚷着,“你们是什么人,我不要你们扶!滚开!统统滚开......”然后便步履蹒跚地往人堆里扎,“瑾瑜,瑾瑜,你在哪里,瑾瑜!我不丢下你了,我以后都不丢下你了,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几个碗碟都被她的衣袂带着,扫到了地上。 金天翊沉着脸,脸色比之前难看多了。 “圣上恕罪,微儿她亦是甚少饮酒,是以她......”沈墨额角青筋不由突突直跳,思来想去,总觉得如此撒酒疯,什么理由都说不过去。 “启禀圣上,郡主自乔氏暮阳去后,酒喝多便是这般。请容本郡王扶郡主下去歇息。” 金天翊胡乱一挥手,仿佛不耐烦再看顾元微这般举止疯癫,“下去下去。” “谢圣上。” 乔暮阳走到顾元微身边,脸上冷峻漠然的神色,顿时变得温柔缱绻,双手扶住顾元微,让她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声音依然低哑却说不出的温柔小意,“启年,我在,瑾瑜在呢,你别闹了,让瑾瑜扶你下去歇息。” 顾元微伏在乔暮阳肩头,仰着脸,迷蒙的双眼眨巴眨巴望着他,“瑾瑜?” “是啊,我是瑾瑜。” 顾元微得到肯定的回复,安心地闭着眼,把身体靠在乔暮阳身上,“恩,去歇息,我累了,真累......” 两人相依的身影渐渐走远,沈砚远远看着,直到没了两人的身影,视线还是舍不得收回来。 眼睛有些湿润,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瑾瑜,是那乔暮阳的字,真是可怜了微儿这丫头。” 金天翊回头瞥了沈砚一眼,脸色沉怒。 萧君后拿帕子轻拭了下嘴角,擦去本就不存在的污渍,口子轻道,“为了个男人,哼......”声音恰到好处地传到金天翊耳中。 顾元微在偏殿休息,喝了醒酒汤,躺了会儿,模样看起来才清醒了些。 乔暮阳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刚才那醉酒一幕,虽一早顾元微便告诉了他,要好好闹一场,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顾元微吓得不轻。 乔暮阳有些嗔怪地瞪着顾元微。 顾元微讨好地笑着,拉着他的手,枕到脸颊下边,怕隔墙有耳,不敢说话。 两人静静的休息了会儿,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顾元微便起了身,让福新送两人出宫回了顾府在皇都宝城的府邸。 ------------------------------------------------ 当夜,皇帝金天翊宿在了皇贵君沈砚的寿康宫内。 沈砚本以为今夜要伺候金天翊歇息,却不想,金天翊洗漱过后,便静静地躺了下来。“熄灯吧,让他们都退下。” 沈砚顿时有种极度不安的感觉,这个执掌天下的女人,他在她枕边睡了整整十六年,众人都以为他深得她的宠爱,可实际上,他与所有人一样,都怕她,永远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黑暗中,他抚平自己惴惴不安的心绪,温柔笑着,“圣上今日累了吧,早些歇息,明日还早朝呢。” 沈砚小心翼翼的躺到金天翊身侧,侧着身,为金天翊拉了拉薄被,盖住她露在外头的肩膀。 久久的安静,他以为她睡了,正要放心的睡去,忽然听到金天翊轻声问道,“你见过那乔氏的,真就这般像?” 沈砚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是的,圣上,极像。可脸再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度,却是不一样的。” 金天翊轻轻笑了声,声音中仿佛带了几分嘲讽,“朕的女儿中,这般一往情深的,可就独独这一个。” 沈砚听着这话,呼吸都跟着窒了窒,他以为金天翊不追究他把微儿留在顾府的事情,破格追封微儿为尊清元安郡主,便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可现在这似嘲讽又恍若带着几分宠爱的话,竟让他不知该如何对答。 黑暗中,金天翊拍了拍沈砚微凉的手背,叹息道,“睡吧,朕确实累了。” ------------------------------------------------ 在寸土寸金的皇都宝城,顾府的府邸自然比不得临江府的顾府占地辽阔。 这府邸是旧官邸,按着郡主府的品制改建的,假山林立,绿树成荫,虽只有一方小池,小得连一只采莲舟都放不下,可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因着要等待镇国侯杜士彬查验的结果,顾府众人可算是变相的被软禁了起来。 被“连累着”不能回金海国的闵九娘,成了顾府唯一的访客。 转眼便是半月余。 顾元微刚午睡醒来,闵九娘恰好登门拜访。 顾元微看着今日天气晴朗,微风徐徐,不冷不热,正是舒适,便命人把棋盘摆到了园中池边的八角小亭下。 闵九娘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夹着黑子在棋盘中放下,模样看着慵懒闲散,可微皱的眉头显示着她略显烦躁的心绪,“半个月了,你不担心?” 乔暮阳挂着一脸生人勿近的神色,坐在一旁抚琴。 顾元微眉梢一挑,水汪汪的桃花眼风情万种,也如闵九娘般懒洋洋地支起下巴,“看好棋,再三心二意,我就要赢了。” 闵九娘不知顾元微有什么安排,心里七上八下,三两个回合下来,便被顾元微杀得片甲不留。负气地一扔棋子,“得了得了,你就吊着我的胃口吧,哼,九娘告辞。” “反正你也走熟了,我便不送了。” ----------------------------------------------- 九月十一。 顾府众人刚用过早膳不久,禁卫军大将军李博便带了宫中侍卫到访,请顾元微、沈墨、乔暮阳三人随她走一趟。 众人心知肚明,默默的上了李博护卫的马车,却不想,马车不是走向宫中的,而是向着郊外行去。 一个半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停下。 那是一个偌大的庄园,站在门口,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推门而入,里头竟站了近百的宫中侍卫。 在一片荒芜杂草丛生的地方,一口棺材摆放其间。 顾元微视线缓缓扫过,许久不与沈墨亲近的她,忽然一把拉住沈墨,“父亲,你瞧,那是谁的棺材?怎么放在那儿?” 沈墨被顾元微拉着,只能停下脚步,他抿着唇,眼前这透着一脸疑惑的“女儿”竟然让他开始有些害怕。近日午夜梦回,他都能见到那日她笑着拉着他的手臂,亲近如过去,口中却道,“父亲,你要女儿与你亲近如曾经嘛?可以啊,把孩子还给我,把乔暮阳还给我。” 他不禁微微一颤,手上捏着他的手仿佛带着股凉意,他正要拨开顾元微的手,杜士彬一身官服,向着两人走来。 “郡主,这正是您府上故去的乔氏之棺。”杜士彬身后,还跟着闵九娘。 闵九娘脸色不善,愤懑之色下,深藏隐忧。 作者有话要说:妹纸们!!!咱是木有存稿滴。 话说,写文真像吃药,果然不能停啊--/(我去,这形容咋这么变扭呢) 一停就懒散了╮(╯▽╰)╭ 第55章 开棺 顾元微仿佛一下子没有听懂杜士彬的话,愣了一会儿,才松开沈墨,向前走了两步,对杜士彬行了晚辈礼。她温润的笑问,“杜大人,您说什么,晚辈没有听清楚,这是谁的棺木?” 作为皇帝金天翊的心腹,顾元微的真实身份她自然是知晓的,杜士彬还了一礼,客气又耐心十足地解释道,“杜某奉圣上之命,查访乔氏指证隐郡王乃乔氏暮阳之事。经查实,隐郡王身份无误。本来,事情到此水落石出,杜某也不该去打扰乔氏九泉的安宁。可杜某接到下属回报,这坟墓似有被人翻动过的迹象,是以,以防万一,杜某便把乔氏的棺木带了来,请几位来看看,是否被人动了手脚。大不敬之处,还望元安郡主海涵。” 顾元微温润的笑容,僵在脸上,猛地抬手,指着杜士彬,“你......” “启年!”乔暮阳突然出声,打断了顾元微。他疾步上前,抬眸冷傲又目带责怒地盯了杜士彬一眼,一手覆在顾元微直戳杜士彬面门的手背上,温柔地凝着顾元微,缓缓的把她那绷紧的手臂压了下来。“启年,别这样。镇国侯也是怕那乔氏的棺木有什么不妥,才出此下策的,你别这样。” 顾元微一声冷哼,“怕有什么不妥?呵......”她讥诮地笑,“那杜大人是想如何辨认?开棺么?” 杜士彬垂眸,虽面有难色,还是异常坚定,“郡主恕罪。杜某,确有此意。” 顾元微脸色唰一下白了,身子微微晃动。 乔暮阳紧紧扶着她,被她重重甩开。她笑着,声音如泣如诉,“好,好,暮阳去了,你们还不让他安宁。好啊,开吧,开吧,反正连他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过,那就让我见一见吧。”说着,怨怼地回眸,瞥了沈墨一眼。 杜士彬本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下顾元微的反应,见她如此悲怒交加,加之在金海国探查的结果,基本是可以笃定,这位隐郡王的身份无误了,大概真的只是人有相似罢了。于是,杜士彬犹豫着道,“这......郡主若觉得棺木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那便......”毕竟,这下葬两个多月的人了,实在是不能看了...... “杜大人!”闵九娘本来暗自担忧,不过看到顾元微如此唱作俱佳的表现,他倒好奇了这棺木里她是做了什么安排,让她这般肆无忌惮,便煽风点火道,“既然千里迢迢把棺木运来了,那便了却了郡主这件心事吧?” 杜士彬瞧了瞧顾元微,见她一双桃花眼瞪得极大,隐有泪光,唇紧紧抿着成了一条冷硬的线,大有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非见不可。杜士彬使了个眼色,示意距离顾元微等人最近的侍卫都警醒些,然后才大手一挥,“开棺。” 几个仵作得令,便开始撬棺盖。 谁知,这棺木封得太死,最后不得不用一种极粗暴的方式。 砰地一声炸响,一把足有四五十斤重的大斧头被一个身体异常魁梧的女人劈到棺盖上。 棺盖应声裂开,一股恶臭随之飘散。 离得近些的侍卫,一口气没憋住,捂着嘴巴,跑到边上吐了起来。 接着又是砰砰砰几声,棺盖上裂开数条缝隙。然后,仵作们上前,把劈碎了的棺盖拆下。 之后,四个仵作,每人都套上了一副羊皮缝制的手套,刚要把手伸入棺木中查勘尸体。 忽然,叮地一声,一柄长剑从天而降,劈在棺壁上。 “谁敢碰本郡主夫君一根手指头,本郡主就剁了她!” 四人吓得一缩脖子,往两边散开。 “郡主!” “启年!” “微儿!” 抢了侍卫的佩剑,疾奔过来阻止这些仵作的顾元微,整齐高束的头发微微散乱。 斜插在发髻上的郡主凤钗摇摇欲坠,凤嘴衔着的流苏末端,一颗水滴状如沁血般的红宝石,随着顾元微的晃动而不停摇摆着,仿佛摆在每个人的心尖上,莫名的疼痛不安。 顾元微通红的双眼,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乔暮阳努力维持着属于隐郡王秦珅的冷傲,可眼里深沉的担忧难以掩藏,“启年,你快过来,乔氏不会愿意见你这般的,启年......” 沈墨一张脸忽青忽白,空气里的尸臭味,令他恨不得晕死过去。可顾元微疯狂的举动,又令他心惊胆战,“微儿,为父错了。你别这样,你清醒一点。”他说着,一把拉过乔暮阳把他往前推了推,“你看,上天带走了一个乔暮阳,又给了你一个隐郡王,他们长得这般像。你别这样,你这样让隐郡王多么心寒啊,微儿......” 顾元微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在乔暮阳与沈墨身上打转,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盈满眼眶的泪水也随之滑下。她笑着,回头,向着棺木里的人瞥去,低垂的长睫,掩去了眼中的情绪,不让任何人窥见。 闵九娘愕然地看着这一切,顾元微这举动,让她觉得,这棺木中的人好像真的是乔暮阳。 杜士彬也有些慌了神,顾元微这状似疯魔的举止,实在不在她的意料之内。想到圣上还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瞧着,她顿时觉得背脊发凉,要是......要是把这位给逼疯了,她,她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郡主,这尸气太重,您快退开些。”说着,一个眼色扫去,令那些侍卫赶紧把顾元微带开。 谁知,顾元微心有所感般,猛的一转身,银光熠熠的长剑在身后划出一道银弧,“都给本郡主滚开!” “够了!” 随着一道厉声传来,一个明黄的身影,飘然落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齐跪下。 只有顾元微,握着剑,站在棺木边,不为所动,仿佛真入了魔障。 金天翊寒着脸,紧蹙着眉头,“你想干什么?速给朕过来!” 顾元微被金天翊吼地身子一抖,仿佛从梦中醒来般,噙着泪,怔怔地看着金天翊,“他们的手脏,我不要他们碰他,不准他们碰他!” “行了!”金天翊再次喝了一声,斜了杜士彬一眼,继而像哄孩子般,软言道,“朕即刻让人把棺木封起来,把剑放下,过来。” 闵九娘虽低埋着脑袋,眼睛余光却没闲着,竭尽所能地打量着这位大锦皇帝,她对顾元微的态度,是不是太纵容了些? “不!” “郡主!”杜士彬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这天下间,敢跟眼前这位君主说不的,可独这位年轻又胡闹的小郡主了。 金天翊眉头一皱,杜士彬赶紧把头低下。 “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能再让暮阳埋回地下了,那里这么黑,这么冷,这么潮湿......”顾元微泪流满面的说着,回头诀别般瞥了眼棺木中的人,忽地扔下剑,几步跑到金天翊跟前,抓着她的袖摆跪下哀求道,“圣上,您瞧,暮阳长得很好看,好看得从不需要脂粉修饰,便让我爱得这般难以割舍。可如今......”顾元微哽咽地说不了话,许久之后才继续道,“圣上,求您,为暮阳火葬了吧,也许......也许经过烈火的洗涤,他便可以涅槃重生了呢?” 金天翊失望地摇着头,拨开顾元微紧紧捏着她龙袍的手,“这不是挫骨扬灰么,你真是魔障了。” “圣上,求您了,求您了!他这一辈子苦短,我不能让他死后还被这些虫蚁噬咬,圣上!” 顾元微再欲伸手拉住金天翊,被金天翊忽然转身,避了开去。她头也不回的离去,边走边道,“杜士彬,送郡主回去好好休养。把乔氏送回故里,重新安葬。” “是,臣领......郡主!” 杜士彬骤然惊呼,金天翊不得不回头,只见顾元微苍白的唇角,一条血线蜿蜒而下,素白的衣襟上,一片触目惊心的嫣红。 “还愣什么,给朕传太医!” 可顾元微依旧大睁着眼睛,仰头望着她,“圣上,真的不行吗?” “放肆,你简直!”金天翊几步踱了回来,一把拉着顾元微把她提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你简直丢尽了朕的脸面。”说着,把顾元微推到杜士彬身上,“愣什么,还不速带郡主回宫。” “是,是。那这乔......” “烧了。” “谢圣上隆恩......”顾元微说着,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金天翊抿着唇,看了看晕厥的顾元微,又扫了眼杜士彬,脸色寒如冷冬,“没用的东西。”也不知她在说顾元微,还是训斥杜士彬。 ---------------------------------------------- 杜士彬这下是无暇□□去顾及沈墨、闵九娘等人。 闵九娘便自告奋勇地接了送乔暮阳与沈墨的差事。 沈墨坐了来时的马车,而乔暮阳则与闵九娘同乘。因着乔暮阳隐郡王的身份,旁人倒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沈墨在顾府门前下了车,本以为隐郡王也要跟着下车的。 不想,他只是挑了车帘,头都不探出来,只说了声要与闵九娘进宫面圣,也不等沈墨有什么反应,就让车架起行了。 沈墨虽然气闷,可这时候,他心乱得很,再说这位隐郡王向来是一张冷面,他实在没心情再来讲究这些事,便只说了句顾元微身子好些了就接她回府。 乔暮阳随着闵九娘回了使馆,卸下一脸强装的镇定,忧心忡忡。 闵九娘嘻嘻笑着不以为意,“你操什么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戏班里出来的。”说着,竖起大拇指,“实在大开眼界。” 乔暮阳袖下十指绞缠在一起,“她身子全然好了,怎么会吐血。” 闵九娘见乔暮阳坐立不安的样子,这才严肃起来,想了想安慰道,“宫里有的的御医,我看你别操心了。再说,这时候,你发觉自己竟然完全及不上一个死人,不是应该暗暗生气才是么?” “我......”乔暮阳也觉得自己不妥,“可我必须进宫,我担心是......” “是什么?” 乔暮阳不禁皱了皱眉,他真是急得失了理智,差点就把魂蛊的事给说了出来。他是怀疑魂蛊出了问题,可这时候游景不在,他谁都不能说,“我担心启年心口的伤复发了。” “她伤得是心脉,气急攻心倒也说不定。可你进宫,必然要控制好你自己的情绪。” “放心。我知道,就算不为了你们,为了启年,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任何差错。” 闵九娘砸吧砸吧嘴,这话实在不太好听,不过,听着却很放心。“那好吧,进宫去,我也该回金海国一趟了。”关于顾元微的身份,实在是有意思啊,必须再好好查查。 第56章 面对 旧伤未愈加上怒极攻心,需要精心调理。这便是御医们给出的症断结果。 所有人跟着舒了一口气,只有顾元微自己明白,事情并不是那么回事。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有东西在心里头咬她,又痛,又莫名的兴奋。 顾元微醒后,便于乔暮阳一同回了顾府。 郡主府外头的护卫,也在这天全部撤走了。 隔日,镇国侯杜士彬再度登门,不过这次与前次可是大有不同。 在倍感情真意切的嘘寒问暖之后,杜士彬告知顾元微,乔氏的骨灰已经送到皇城郊外的金山寺诵经超度。顾元微随时可以前去取走,或者在金山寺中供奉一个牌位,皇上都是许可的。 顾元微笑着点头,表示感谢,说她会去取回来的,她要带着乔氏的骨灰回临江府。 “郡主的意思,是会尽快回临江府?”杜士彬诧异地问道。 “是啊。”顾元微不解。 “府上乔郡王夫不是即将临盆了么?郡主这时候回临江,岂不是让宫里头的几位又要担心了?” 顾元微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哎呀,我都快忘了这事了,杜大人对我府上的事,比我还上心。” 杜士彬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宫里的主子上心,做奴才的自然要分忧。咳,天色不早了,杜某告辞了,郡主好生歇息。” “杜大人慢走。” 乔暮阳扶着顾元微躺回卧榻,“这个孩子,你怎么打算?” 顾元微扯了扯唇角,“你看在办吧,怎么做都可以,我为你善后。” 乔暮阳一听,太阳穴青筋就猛地一抽,“你不可再胡闹了。”一场中秋宴醉酒,一场别院开棺,戏是顾元微一个人在唱,可他的魂,都快被她给吓没了。“你体内的魂蛊已有不妥,不能再闹了。如今回不去临江府,在皇城又人多眼杂,不便与游大哥联系,我实在不放心。” 顾元微轻拍乔暮阳紧捏着她的手,安抚道,“就那一瞬间有些奇怪,过了那阵子就没事了,想来也没什么。大概真是那尸气太重,给熏到了。” “即使如此,你又何必非......”乔暮阳说到紧张处,声音不由地一提。 顾元微急忙以手盖在他唇上,见乔暮阳紧张得脸色都变了,不由地笑着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的身份,金海国主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他们还不能信服,还要把棺木挖出来,带到我们面前。若我当日不是那般癫狂,让这一切化为灰烬,以皇帝的多疑,日后她再起疑,可就不好办了。”说着,不禁惋惜的轻叹,“哪怕因为你,我都会惜命,你别瞎操心。” “可我......启年,我实在怕得很。那日你......好像暮阳真的死了一般,让你这样癫狂,这样痛不欲生。我高兴,可又痛心,若真有那一日,我宁愿你是不记得我了。” 顾元微挑了一缕乔暮阳的墨发,缠在指尖拨弄,笑着道,“你放心,真有那一日,我会忘了你。你对不起我,先我而去,我自然不会记得你。” “我不会的,启年。我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与你一起走到老。” “嗯。”顾元微搂着乔暮阳,视线飘到了被夕阳照得金澄澄的窗台上,时光难得如此静美。 顾元微缓缓闭上眼,暗暗叹了口气,但愿那个人,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因为他们而去的人。同样的年龄,相似的体型,服下鹤顶红而亡。当她开口,让游景为乔暮阳的空棺中安排人的时候,她的手上已经染上了鲜血,再也洗不掉。所以,那时的悲伤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而那一瞬间,她也更深刻的体会到,她再不能退了,她承受不起失去乔暮阳的打击,她只有抓紧了他,护紧了他,谁都不能再伤他。 顾元微唇边绽着笑容,如那冬日的红梅,又冷又艳。她睁开眼睛,视线越过窗台,看向窗外葱绿中夹着微黄的芭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视线到来时候,如受惊的小兔子般躲了回去。 顾元微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看到什么了?”乔暮阳疑惑地撑起身子,顺着顾元微的视线,回头望去,什么也没瞧见。 “一只怀着身孕却惴惴不安的小白兔。” 乔暮阳会意,站起身走到窗台边向着走廊处望去,见到大腹便便的乔暮轩在蝶意的搀扶下,急匆匆的离去。 “你该去见他了,郡主王夫秦氏。” 乔暮阳直到乔暮轩消失,才收回视线,垂下眸,换成秦珅的冷傲,“是啊,该去见一见了。” -------------------------------------------------------- 当时,乔暮阳逝去下葬之后,曾经他院中的人,统统被发卖走了。春迎、春柳自是不能幸免,能捡回一条小命都是万幸。 而如珠因觉得对不起顾元微,没有照顾好那乔暮阳与他的孩子,几次想要落发出家,被他的父母苦苦劝住,这时候,还留在临江自家中,带发修行。 顾元微此次入皇都,没有带着如宝,把她留在了临江府新买的铺子里,让她打点着,准备回临江府之后,重开香料铺子。如此,游景便可以调香师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的身边,施湛、吴骏也可回来相助。 本以为可以即刻回临江的,没想到,这归期要因为乔暮轩的身孕而耽搁了。 闵九娘一走,两人身边可真是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好在闵九娘特意送了两个死士给乔暮阳。 两人都是闵氏培养的人,与大部分死士不同的是,两人都是男子,平日里与普通的内宅侍人无异,长相颇为俊俏,年约十七八岁,胖瘦得宜。眉眼细长的名为可欣,眉若远山的叫做可卿。 闵九娘为怕顾元微与乔暮阳多想,认为这是她送来监视他们的人,还特意把这两人定时要服用的解药方子告诉了乔暮阳。 为表感谢,顾元微特意在今日闵九娘回程时,携了乔暮阳一同相送。 闵九娘此时正坐在顾元微的马车中,棋才下了一半,马车已经缓缓停了下来。 闵九娘笑着,把捏在手中踟蹰着没有放下的黑子扔回棋盒里,“半年不到的时间,你这棋艺进步之神速,真是令人啧啧称奇。待我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他日相见,必杀你个片甲不留。” 顾元微忍俊不禁,连连摆手,“别别,你闵小将军这么惦记我,我会怕的。” 闵九娘仰头,豪迈地哈哈大笑,“你这嘴皮子才最是令人害怕。”说着,长臂一伸,挑起车帘,就跳下了马车,“郡主、郡王,咱们改日再聚。” 顾元微挑起车帘,伸出脑袋,“记得提醒秦大公子,早日把珅儿的嫁妆送来啊。” 乔暮阳在顾元微身后,端庄持重的点了点头,“闵大人慢走,一路小心。” 闵九娘白了顾元微一眼,跳上随从牵来的高头大马,扬了扬马鞭道,“九娘记下了。”说着,一抽马鞭,啪地一声,骏马如离弦之箭,奔腾而去。 顾元微目送闵九娘,没了人影才缩回马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先去趟金山寺。” “把骨灰带回府去?” “不,先去立个牌位,点盏长明灯吧。回临江时,直接带回临江。”顾元微拉过乔暮阳的手,在掌中摩挲,“我原是打算回临江另立府邸,后来一想,还是给父亲留点脸面吧。” “对不起,启年,若非因为我......” 顾元微捏紧了乔暮阳的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恩与怨,从来都是算不清的,往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 乔暮阳趁着顾元微午睡的时候,带着可欣、可卿逛到了乔暮轩所居的院落。 蝶意刚伺候了乔暮轩睡下,见到院门口的乔暮阳,急忙领了众人跪拜见礼。 乔暮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告诉乔氏,本郡王来了。” 蝶意悄悄的抬眼,瞄了乔暮阳几眼,他实在难以置信,这世间竟然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他踌躇了下,犹豫道,“回秦郡王夫,我家郡王夫刚刚睡下,可否......” 乔暮阳原本由可欣、可卿一左一右扶着,听着蝶意的回话,乔暮阳抬起本搭在可卿掌上的手,像是手上忽然长了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仔细地瞧了起来,勾着唇淡淡笑了起来,低沉磁性的嗓音轻轻说道,“可卿,给本郡王掌嘴。” 蝶意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啪啪两声,脸颊上又麻又辣。蝶意被这突来的两巴掌打得懵了,好一会儿才含着泪,楚楚可怜地望着乔暮阳,“秦郡王夫,奴......” 乔暮阳终于把视线从自己手上移了开来,似笑非笑地盯着蝶意,“你叫什么来着?” “奴......奴唤作蝶意。” “恩,看在你忠心护主的份上,本郡王好意提醒你一句,立刻滚进去,告诉你家主子,本郡王专程来‘看望’他了。” 蝶意第一次见到这么嚣张跋扈得如此明目张胆的主,也不敢再多嘴逞强,赶紧提着下摆站了起来,往内屋跑去。 乔暮轩本就睡得不踏实,那清脆的巴掌声直接把他给吵醒了,本以为是蝶意在教训下人,不想紧接着是那隐郡王的声音。 他瞪着眼睛,呆呆的望着床帐。大哥,你终于来了。 蝶意捂着脸,泪眼婆娑的跑了进来,“主子,您醒了就好,那秦郡王夫非要见您。奴没用,奴拦不住。” 乔暮轩终于眨了眨没有焦距的眼睛,恢复清明,“呵,我等他很久了。” “主子,他不是大公子,您......” 乔暮轩仿佛被人踩着尾巴的小猫,猛地坐了起来,瞪着蝶意,“他就是!” “主子,连圣上都说不是了,您怎么......” “他就是,他就是!你看不到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么,那么黑,像一个无底深渊......”乔暮轩说着,记忆中乔暮阳的眼睛与秦珅的重合在了一起,都是又黑又冷。 “是么,原来本郡王的眼睛,这么特别?”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的,乔暮阳背光站在那里,颀长的身形,站在那里,仿佛可以遮天蔽日。“不好意思,今日日头大,本郡王便不请自入了。” 乔暮轩眯了眯眼,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呵,看呐,连身影都是一模一样的。为什么,就是没有人信他呢?“蝶意,你出去吧,本郡王夫要单独与秦郡王夫说说话。” “可欣,把本郡王特意命人做的金海国特产带进来。”乔暮阳说着,兀自踱了进来,在可卿为他拉开的座上,坐了下来。 可欣放下食盒,把其中的点心碟子一一拿了出来,然后与可卿随着蝶意一同退了出去。 房门随之关上,屋内只剩下乔暮阳与乔暮轩两人。 第57章 恐吓 乔暮阳亲手打开一个瓷盅的盖子,海鲜粥的香气在房内弥漫开来,向着乔暮轩推了推,“尝尝,这可是我金海国皇族才享有的特产海贝。” 乔暮轩不为所动,瞪着一双略带青影的杏眸盯着乔暮阳。 “嗯......你不爱吃?那尝尝这虾仁饼,是我金海国的食方做的,添加了珍珠粉,养肤最是好,对孩子也好。” 乔暮轩终于移开视线,低头在三叠点心上转了一圈,冷笑着哼了一声,“大哥,你以为拿些金海国的物什来蒙蔽我,我就会信么?” 乔暮阳矜持的淡淡一笑,捏了一块虾仁饼,咬了一口,细细品尝,“还是自己家乡的东西好吃些,大锦朝的食物,美则美矣,非辣即咸,真是难以入口。你......真不要试试?” 乔暮轩啪的一声拍着桌面,站了起来,指着乔暮阳的面门道,“别演戏了,你骗不了我。若没别的事,就给我出去!” 乔暮阳摸出帕子,细细地擦拭沾了油污的手指,然后站起身,伸手覆在乔暮轩手背上,把他的手压了下去,“别这么大火气,对孩子不好。”他顿了顿,笑眯眯道,“人有相似,实在不足为奇。恩,不过也是。那日开棺验尸,你若也在场,便不会这么斩钉截铁的指着我,说,我是你那个什么大哥了。” 乔暮阳说着,倾身靠近乔暮轩,在他耳边慢悠悠说道,“你不知道,当那壮士一斧头劈下去,偌大的庄园内,弥漫的腐臭味真是......现在想来还是令人作呕。后来,他们把那棺盖都拆了,我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可就算我站的那么远,我好像还是能够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乳白色虫子,对了,那叫蛆虫,可真是肥硕啊。”他说着,捏起乔暮轩刚刚指着他的手指,“大概能有这么粗吧。” 乔暮轩呆愣愣的站着,不由自主的随着乔暮阳绘声绘色的讲解,在脑海中描绘出那可怕又恶心的一幕。 “可你猜怎么着?” 乔暮阳声音猛然一提,吓得乔暮轩全身一颤。 “启年却不怕,那些仵作要碰乔氏的尸体,启年便夺了侍卫的剑,冲了过去,守在尸体旁边,不准人靠近。你知道当时我是什么心情么,我很愤怒,我觉得我竟然比不过这么一具钻满尸虫的尸体。于是,我逼着自己靠近些,我想看清楚,这尸体到底有多恶心。可惜......我最后还是不太敢看,匆匆一瞥,我就记得,那人的发上,插着一支碧绿碧绿的簪子。真美呢,可这么美的东西 ,居然就戴在这样一具腐尸头上,我更生气了。可转而,我就想到了你。你更可怜,即使大腹便便,启年依然对你不屑一顾。” 乔暮阳把气得浑身发抖,摇摇欲坠的乔暮轩按到了座上,见他坐稳了,才继续伏在他肩头,接着道,“你要乖一点,别对我使什么花招。我可不是你那死得发烂发臭的大哥,人敬我一尺,我便敬人一丈。” 乔暮阳低低笑着,站直身子,拍着乔暮轩冰凉的脸颊,“这些东西,你不爱吃就不吃吧。不过,你记得好好闻闻,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走了,你休息吧。” 乔暮阳刚走到门外,正遇到匆匆赶来的沈墨与怀青。 乔暮阳微微屈了屈膝,算是见礼,“公爹是来看乔氏的吧,那我先回去了,启年也该醒了。” “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 乔暮阳如言,停下脚步,笑盈盈的回头,“公爹不要以为小婿长得与那死去的乔氏相像,就也把小婿当成软柿子拿捏。” “你——” “您还是进去看看乔氏吧,他看着,可不太好呢。” 沈墨气得一脸涨红,紧抿着唇,忍着不让自己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直到看着“乔暮阳”一行人走远,沈墨才回过身来,重重呼出一口气。就这嚣张跋扈、娇宠过头的样,那乔暮阳也是做不来的。若早知道,弄走一个乔暮阳,会引来这样一个男人,真倒不如留着那人。 “老爷可别为这样的人置气,伤了自己。”怀青扶着沈墨,轻声劝着。 沈墨闭了闭眼,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进去看看吧。” 乔暮轩坐着桌前,手上拿着勺子,舀起瓷盅里的粥,放到鼻下嗅着。手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勺子掉在地上,碎成两段。 “你脑子里都是浆糊么,他送来的东西也敢喝?”沈墨站在乔暮轩身旁,厉声质问。 乔暮轩本就被乔暮阳吓得魂不附体的,不由自主就听了乔暮阳的,分别闻了那三碟点心与瓷盅。在食物的香气掩盖之下,那股酸涩如安胎药的味道,让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他正觉得整个屋子都阴测测得可怕,沈墨的突然出现与厉声质问,无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呆愣地回头瞧了沈墨一眼,忽然尖声惊叫着站了起来,疯了似地抓住沈墨,“公爹,您亲眼见到我大哥的尸体了么,那真是我大哥么?若我大哥真死了,若那秦氏真不是我大哥,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吃食里放的,都是当初他让蝶意下在乔暮阳安胎药里的东西?乔暮轩说着,疑神疑鬼地回头望着房内空荡荡的地方。 沈墨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只能皱着眉头掐住乔暮轩的手腕,“你在看什么?” “公爹,你说我大哥会不会就站在哪个角落里看着我们?” “少夫郎,您在说什么胡话。”怀青扯着乔暮轩的袖子,想帮着沈墨挣脱乔暮轩的钳制,又怕用力大了,伤着他肚子里的孩子,“蝶意,你还愣什么,还不快把你家主子扶开。” 蝶意连声应着,与怀青一同费了大力气才把乔暮轩的手掰开,把他扶回床上坐下。 沈墨抬手,重重地给了乔暮轩一个巴掌,“你还要不要你的孩子,要不要你的荣华富贵?呵,现在知道怕了?当初,在你大哥的安胎药中下毒,为你大哥送去鹤顶红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怕过?”沈墨说着,狠狠掐住乔暮轩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你既然有胆子勾引九皇女,怀上她的孩子,就给我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 怀青震惊于沈墨居然就这样把这话给说出了口。 蝶意捂着嘴巴,心都快跳出来了。沈墨当着他,说出这样的秘密,这是要...... 沈墨猛得回头,看向蝶意,“看好你家主子,这个孩子出任何差错,你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听到没有!” “是,是,是。”蝶意双膝瘫软地跪在地上,死命叩着头,“奴一定会看好少夫郎的!” 直到沈墨与怀青离开许久,蝶意还双腿发软地站不起来。 乔暮轩双眼无神地望着蝶意,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我只想找个疼惜我的人,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乔暮轩才念叨了几声,人就软软地倒在了床上。 ------------------------------------------------------ 乔暮阳听到乔暮轩晕倒的消息,便坐立难安起来。 顾元微拉住乔暮阳,把他按到身边坐下,“可卿不是去打探消息了么,你别急。” “我是不是很恶毒,暮轩已经这样了,我还如此吓唬他,我......”乔暮阳一把环住顾元微,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我已经有了你,我不应该再恨暮轩了。可是,看着他即将为人父,我就妒忌。若我们的孩子还在......” 顾元微倾身,覆在乔暮阳唇上,“别说了......” “我只想为我们的孩子讨回那么一点点公道......” “别说了,瑾瑜!” “启年,你别怕我,我可以对任何人心狠手辣,可是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永远不会。” “我只会比你更可怕,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郡主,郡王。”门外传来可卿的声音。 “如何?”乔暮阳急切的站了起来。 顾元微再次把他拉回身边,“可卿,你进来说话。” “是。”可卿低着头,极尽恭敬地走了进来,“回郡主、郡王,乔郡王夫已经无碍了,不过大夫说,乔郡王夫心内郁结,若不能平心静气好好静养,恐怕届时对生产大不利。” 顾元微摆了摆手,让可卿退了下去。 “这可如何是好?” 顾元微叹了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道,我是不是他的解铃人,明日我去看看他便是。” 两人躺在床上,薄被下的双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启年。” “恩?” “所有女人都不会咽下这种耻辱,你是不是更希望......” “我确实不希望这个孩子出世,但不是因为他给我带来的耻辱,而是,这个孩子会给我们带来许多未知的麻烦。”感到乔暮阳手指一缩,顾元微轻轻笑了声,“可我知道,你下不了这个手。呵,是不是发现我比你可怕了?算了,生下来就生下来吧,最多,我想个办法,把暮轩送入九皇女府中去好了。这是暮轩自己找的归宿,我总是要成全他的。” “但愿九皇女能对暮轩好些。” 黑暗中,顾元微安静的笑。金瑞霖会对暮轩好么?她实在不看好。 ---------------------------------------------------- “表姐?”乔暮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到顾元微坐在他床沿,静静的看着他笑。那么温暖、柔和的笑容,他现在连做梦都许久没有梦到了。他的眼眶顿时湿润了,声音哽咽,“表姐,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求你原谅我吧。” 顾元微握住乔暮轩的手,轻轻拍抚着安抚着他,“你身子虚,不能大喜大悲,即便不顾自己,也要顾及肚子里的孩子。”转头,唤了声蝶意,让他过来给乔暮轩把眼泪擦干。 蝶意小心翼翼的给乔暮轩净面,然后又退到了一旁。 “表姐,你恨我,对吗?”乔暮轩苍白着脸,问道。 “不,我不恨你。” 乔暮轩愣了下,继而虚弱地笑了声,“对,你不会恨我,因为你不在意。若背叛你的是大哥,你还会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与他说话吗?” “我会杀了他,一剑穿心。”顾元微不假思索的回答。 乔暮轩不信地摇着头。 “凡事都有利弊,我的感情便是一把双刃剑,爱到极致,便能恨到极致。” “表姐,我不会信的,你可以对一个仅仅是像我大哥的人就这般好,你怎么会杀他呢,哪怕他背叛你?” 顾元微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所以,说这些没有意义。这个孩子......” “表姐,我不是故意的!那时,我听到你去世的消息,我痛不欲生。我跑到园中池塘边,想着就这么跳下去随你而去。可天太黑了,我看到九皇女站在池塘边上,她与你的背影一模一样,我以为那就是你。我跑过去抱住了她......后来......后来......” 乔暮轩捂着脸,仿佛是羞愧内疚地说不下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顾元微讥诮地勾着唇。乔暮轩与金瑞霖怎么勾搭上的,其中乔暮阳做了什么,蝶意扮演了什么角色,乔暮阳都说给她听过了。此时此刻,看乔暮轩说着这样的谎话,还是如此绘声绘色,她不禁觉得好笑。 眼见乔暮轩手指微动,似要把手移开了,顾元微立刻收拾起神色,依旧温柔的笑着,“我知道了,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了,暮轩。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你愿意去堂姐身边吗,如果我想办法,让你成为她的侧室,你愿意么?” 乔暮轩惊慌地哭了起来,呜咽着,仿佛痛不欲生。 顾元微却不再说话了,只等一个确切的答复。 “表姐,我再没有脸见你了,随你决定吧。” “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愿你有个好归宿。堂姐她温润儒雅,出身高贵,虽然你要委屈做她侧室,但也总好过在留在顾府。你好好安胎,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我会为你们父女打算的。”顾元微站起身,弯腰为乔暮轩掖了下被角,“好好安胎,生个健康的孩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乔暮轩凝着顾元微的眼睛,即便再如何贪恋其中的温柔,也已经遥不可及了。强迫自己垂下眸,轻轻点了点头,“表姐,我听你的。” 蝶意垂着头,送顾元微出门。 顾元微回头,别有深意的瞥了蝶意一眼,“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好好照顾暮轩,他日绝不会亏得了你。” 蝶意心里头咯噔一下,总觉得顾元微好似话里有话,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重重点头,“奴会照顾好郡王夫的。” 作者有话要说:噗,都是演技派啊╮(╯▽╰)╭ 第58章 对话 今日午膳,顾元微一改多日来,对沈墨的不闻不问,笑盈盈地说要陪他用膳。 顾元微突然改变了态度,沈墨自然是多疑的,尤其是那个像极了乔暮阳的秦珅入府之后,他一度以为,他们父女之间的恩情,已经在他逼死乔暮阳的时候终结了。 只是,他养育了十五年的女儿,这么亲昵的坐在他的身旁,恍如两人之间毫无隔阂的说笑着,沈墨终于还是放下了戒心,专注地听了起来。金海国的风土人情,在顾元微边说边比划下,被她讲述地绘声绘色。 沈墨开怀的笑着,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怀青看在眼里,更是高兴在心里,尤其是得知如宝也安然无恙,目前正在临江府的时候,怀青高兴地落了泪。他实在高兴,又怕打扰了沈墨与顾元微的兴致,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顾元微说着说着,忽然就不笑了,偏着头,一脸疑惑的问道,“父亲,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了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 沈墨的笑容僵在脸上。 顾元微拉着沈墨的手,仰着头,如小时候那般,仰望着他。 顾元微本就如蒙着水雾的桃花眼,在那晶莹的水渍下,显得更加凄美动人,“父亲,那时候我想,还好,就算我死了,还有乔暮阳,他会为我生下一个孩子,不管女孩儿还是男孩儿,终可以缓解您失去我的悲伤。”她顿了顿,忽然摇着头咯咯咯笑着松了手,“父亲,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孩子,是死在您的手中!” “不是的,微儿,我——” “不是吗?那么您想说,是乔暮阳自己不小心么?还是想说,是被‘别的人’害的,比如说乔暮轩?”顾元微站直了身子,退了两步,跟沈墨拉开了亲昵的距离,讥诮着笑道,“父亲,暮轩还小,不禁吓,一吓他,就什么都说了。” 沈墨辩无可辩的垂下眸,暗恨乔暮轩。 “父亲,其实您也不必责怪乔暮轩。就算他不说,我也猜了个大概,因为......”顾元微靠近沈墨在他耳边,轻轻地道,“我知道我是谁。” 仿佛一道惊雷,正中其身,沈墨只觉得耳边嗡嗡嗡作响,“你怎么会......” “这还得感谢敏之姐送我的当心一剑。” “夏侯大小姐?她竟然......” “这一切太奇怪了,由不得我不仔细的思考。为什么我的孩子必须死,为什么我必须死,为什么你会默认乔暮轩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你要把顾家所有家财辗转送到堂姐手里......再想到我最初会遇难的缘由,一切都绕到了九皇女金瑞霖身上。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些老掉牙的戏码,皇位之争。而圣上对我破例的追封,我回来之后,又对我的格外纵容,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解释, 而最好的解释,就是我的身份。”顾元微理直气壮地分析着她能够猜到自己身份的缘由,实际上,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若不是乔暮阳对她说的,她还真是有些不相信的。 “原来那次意外,是九皇女她......” “我没有证据,不过就算真的有,我也不会拿出来,毕竟,您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一点我是不会忘的。您的最终目的,我多多少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还是想提醒您,您把所有筹码压在金瑞霖的身上,未免太过危险了些。毕竟,鸡蛋易碎,您把所有放在一个篮子里,若这个篮子倒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 沈墨打了一个激灵,不知为何,顾元微的一个比喻,仿佛就让他看到了金瑞霖惨败的景象。他急切的抓住顾元微的手,“微儿,为父,为父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看在身体里同样留着沈氏血脉的份上,为沈氏尽一份力吧。” 顾元微沉默不语,沈墨仿佛看到了希望。 “暮轩快生了,届时,找个机会,让我那......叔父知道真相吧。” “微儿!这样会毁了你姐姐的!” “父亲!乔暮阳与孩子,我都能不与您计较,那是看着您的养育之恩上。但有一件事请您记住,从今时今日起,我的人生,您最好不要妄想做主!”顾元微呵地一声轻笑,“父亲,十五年您都忍过来,何妨不再多等等?希望您这一次,不要再令女儿失望了。” 沈墨原以为,经历了沈家灭门,亲女早产死亡,妻子撒手人寰,顾元微骤然遇难又安然回来的种种,他再也不会体会到天塌地陷的感觉了。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沈墨面色紧绷地坐在座椅上,安静的看着顾元微缓步离开。 原来灾难,永远都不会在你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真正结束。 只是一顿午膳的功夫,沈墨才真正的认识到,当初选择埋葬顾元微一切的做法,是何等的错误。 他一心教养的女儿,心思竟是这般深藏不露。 “老爷?”怀青有些不解沈墨面上凝重的神色。 “怀青,暮轩生产当日,我会引了阿砚入府。届时,让阿砚发现破绽,让他知晓孩子的事情吧。” “老爷,这样的话,九皇女那......” “怀青,微儿说得对,我们太急切了。这天还稳着呢,我们也得再多等等。” ------------------------------------------------ “启年。”乔暮阳虽坐在屋内,早已不知向着门口张望了多少次。见到顾元微回来,脸上带着略显轻松的笑,他终于也舒了一口气,“公爹,同意了?” 暮轩生产在即,两人想了半天,都觉得这产子的生死关头,是暮轩进入九皇女府这道门槛的关键所在。暮轩谎报了孩子的月份,孩子必须提前一个月催产,这破绽只要让沈砚知晓,那么依着沈砚对顾元微的亏欠之心,必是会想办法给顾元微一个说法的。至于,如何让身处深宫的沈砚来到府中,自然是沈墨出马最合适。是以,顾元微今日才会去找沈墨,对他说这样的话。 “会同意的。父亲最在意的,终究是沈家灭门之事。但他心里,同样对我是亏欠的。”顾元微说到此,顿了顿,拥着乔暮阳一同坐了下来,“父亲当时也不过是孤注一掷,妄图推金瑞霖一把,可事实上,金瑞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是不清楚的。只不过,血缘的关系,让他觉得更加可信些而已。如今情况未明,金瑞霖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留下来,不仅对我们 来说是个麻烦,他日若有心人抓到了蛛丝马迹,对金瑞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与其如此,还不如在事情还不算太晚的时候,好好策划,精心弥补。若策划得好了,对金瑞霖来说,不过是多了件风流韵事而已。” “可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却是最大的。”毕竟,夫君偷人,这样的事情,让启年以后出门如何面对旁人。 顾元微明白乔暮阳所指,不在意的摇摇头,“我现在可偏宠于你,对自己大腹便便的夫君不闻不问,名声本来就不好。债多了不愁,不痛不痒的事情,随他吧。” 顾元微手指头在乔暮阳紧蹙的眉心揉了揉,“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来弹首曲子给我听。” 乔暮阳抓下顾元微手,舍不得放下,“启年想听什么?” “就高山流水吧。” -------------------------------------------------- 寒露之后,天气渐渐转冷了。 乔暮轩精心安胎,沈墨忙于谋划暮轩生产事宜。 郡主府内,顾元微与乔暮阳成了最悠闲的人。 彷如又回到了乔暮阳初嫁入顾府,顾元微养病的那段日子,清静、悠闲。 两人闲来无事,多数时候躲在屋内弹琴、论诗、煮茶。 顾元微时而忍不住感叹,这种悠闲懒散的日子,实在磨人心志,人是越来越惫懒了。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顾元微虽没有正式官职,却也是正二品的朝廷册封的郡主,无权可位高。每日早朝的卷宗,一份不落的被人送入了郡主府,是以,虽然顾元微足不出户,与朝廷所有官员都不往来,可朝廷的动向她却已大致有了个了解。 顾元微放下十月三十日的卷宗,懒懒地,靠着乔暮阳坐了下来。 乔暮阳笑而不语,任她靠着,放下煮茶的工具,给她捏了捏肩膀。 顾元微叹了口气,“支持九皇女的官员越来越多了。” “启年便是为了这事叹气?” “暮轩的事,恐怕得大肆渲染,压一压堂姐一方的气焰了。” 乔暮阳看着顾元微皱成一团的面孔笑出了声,“那不是挺好么?” “暮轩确实有福气,老天都帮他。金瑞霖借着暮轩这当头一棒,正好压一压如今的声势,暂避一二。不然......”皇帝该忌惮的,就是她金瑞霖了。 乔暮阳凝着顾元微,笑容愈加温润柔和。福气?他才是最有福气的人。得遇良妻如许,此生何求?只是......乔暮阳悄悄的拂过自己平坦的小腹,何时,他才能再怀上启年的孩子? ------------------------------------------------ 十一月初,御史弹劾九皇女金瑞霖结党营私。 十一月十二日,元安郡主府乔郡王夫产下一女。当夜,九皇女金瑞霖在圣上寝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天亮之时,金瑞霖才被准许觐见。 十一月十三日,早朝罢免,听闻是九皇女金瑞霖气病了圣上。 十一月十四日,九皇女品行不端,染指元安郡主乔郡王夫的消息,便被御史搬上了早朝。皇帝当即下旨,禁足九皇女于府中面壁思过,如无召不得进宫求见。 次日,尊清元安郡主奉旨休夫,乔氏暮轩被抬入九皇女府为侍君,其女为九皇女长女,依着祖制,行厚字辈,圣上亲自赐名,金厚珍。 三日后,尊清元安府众人启程回临江府。 郡主座驾刚刚行至皇都城门口,镇国侯杜士彬带着一干御林军疾驰而来,“郡主留步!” 顾元微等人刚刚下了车架,杜士彬便展开一直高捧在手中的明黄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尊清元安郡主顾元微,南风斯玄,俊秀笃学,颖才具备。大有乃母之风范,深得朕心,朕甚悦之。特赐封为正一品尊正镇国元安郡主,钦此。” 四周跪了一地的百姓与官吏士兵。 顾元微弓着身子跪在地上,久久不见动静。 杜士彬不得不笑着提醒道,“郡主,快快领旨谢恩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顾元微抬头,疑惑的眨了眨眼睛,这才再次一拜,“臣,领旨谢恩。” 杜士彬对着身后一挥手,宫中侍从福新便捧着郡主朝服与印信走到顾元微面前,悄声道,“郡主大喜,奴才给您道喜了。” 顾元微笑着点头,亲手接过一干物件。 在周围众人仰慕与艳羡中,顾元微等人再次登上了车架,缓缓出了皇都宝城的城门。 顾元微身子随意地往身后一倒,咯咯咯笑道,“果然有我的好处。” “看你高兴的。”乔暮阳小心翼翼的为顾元微收起朝服和印信。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是比顾元微还高兴了几倍不止。 顾元微唇畔笑容意味深远,她这次回去,第一个要啃掉的,就是临江府的一根硬骨头。虽然她位尊至正一品毫无实权,可是,这道圣旨真正意义在于,皇帝对她的宠信。在这个皇帝只手遮天的朝代,金天翊给她的偏宠,就是一把堪比千军万马的尚方宝剑。 第59章 回城 在乔暮轩与九皇女金瑞霖这件事情中,真正受影响最大的,却是远在临江府,已经身为临江府第一把手的临江府知府乔品言。 其手下官吏,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说什么,可是背后的议论声,实在是令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乔品言人前只能装聋作哑,回到府后,脾气尽数发在教子不善的顾晨身上。 夫妻两人琴瑟和鸣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 乔品言一气之下把两个原本无名无分的男宠,抬上来做了侍君,乔府里如今可是热闹得很。 顾元微把手中游景送来的信递给乔暮阳,忍俊不禁的说道,“你看看。” “是什么?” “看了你便知道了。” 乔暮阳原本柔和带笑的眼神,在展开信后,变得冷硬起来。 见他看完了,把信折了起来,顾元微便了接过来,拿起车内的琉璃灯罩,把信放到烛火上,烧成了灰烬。“乔品言如今的日子,可不太好过。” “你欲如何?” “你会不忍么?” “呵,启年这话问得好笑,我是秦氏,为何要对乔府众人不忍?” 顾元微伸手,拂过他刻意画得斜飞入鬓的长眉,会意一笑,“那便好。” “启年,你是打算......” “现在还不是时候。”顾元微把玩着乔暮阳的手指,“我得先拉她一把。” --------------------------------------- 尊正镇国元安郡主车驾来到临江府十里亭时,临江府及邻近州府官员都已经等候多时。 顾元微下了车,接受下官们的拜贺。 这些官员中,顾元微认识的,也就是临江府知府乔品言,沿海驻防将军蒋忠才。其他的,很多官吏,都是新近派来的,顾元微不太熟悉。但是就是这些新近的官员,对于顾元微却是格外的热情。因为这批官吏,大多是皇帝亲自派遣的,或者说,这些,是更忠于皇帝的人。 而顾元微显见是炙手可热的的新贵,皇帝对其偏爱,毫不加以掩饰,足见顾元微在皇帝金天翊心中的分量。是以,众位官吏真是可着劲地与顾元微套近乎寒暄。 顾元微稳重得体地应对着,看寒暄地差不多,便转身上车。 刚踏上车案,顾元微停足,回头,望着走在沿海三府布政使司身后,丹东、龙口两府知府身旁的乔品言。两人视线相触,乔品言只觉得羞愧地无地自容,却又不得不弯腰敬礼,“郡主慢走。” 顾元微笑着下车,亲自伸手相扶,接着笑容一收,微露悲色,“乔大人,本郡主照顾不周,使得贵府大公子早逝,但是,请大人记住,本郡主永远是您长公子的妻主,是大人的长媳。过几日,儿媳自当亲自登门请罪。” 顾元微几句话,轻轻松松的把乔品言从一个尴尬的境地,重新拉回了令人艳羡的地位。 乔品言望着顾府的车架起行,顿觉腰杆儿都能挺直了。 众位大人眼色各异,却都对乔品言热情了不少。 顾元微回府后,便以超度亡夫为由,闭门谢客。 如珠得知顾元微安全归来,喜极而泣,始终觉得有愧与顾元微当初的嘱托,便再也没有回府伺候。与如宝一起帮着打点新开的集香阁。如宝虽然知道隐郡王秦珅就是乔暮阳,但是没有顾元微的同意,她是连如珠都不敢说。 顾元微对此自然没有异议,毕竟,当初沈墨留如珠在顾元微身边,就有让顾元微收入房中的打算,乘此机会,让如珠离开,也是好的。何况,如珠伺候了乔暮阳许久,也怕他看出些端倪。 是以,如今伺候在顾元微恒元居内的,是顾元微新买进来,实则是游景送过来的四个侍从。四个男子,都约莫十五六岁,长相普通,人看着都是老实本分的。 游景作为集香阁的调香大师傅,一大早便捧着新制的香粉,来请顾元微亲自品评。 如今满府上下都知道,顾元微对这个大师傅礼遇非常,是以游景一来,便有下人殷勤地领了他进门。 顾元微正独自在为亡夫乔氏新建的佛堂内,“悼念亡夫”。 听说游景来了,便径直让人进了来,一干下人却是一如既往的不准入内。 游景瞧了眼这像模像样的佛堂,冷硬的面部曲线,微微软化,“我似乎每次来谈蒋忠才的事情,你都在此处,可是有意避开郡王夫?” 顾元微微笑的眉眼一凝,垂下眸,冷冷勾了勾唇,把玩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若非时不我与,我真想慢慢折磨那老东西。”调查得越多,就越心寒于这人的卑劣无耻,而瑾瑜前世竟然被这人......顾元微闭了闭眼,哪怕只是乔暮阳的口述,她都不想继续回忆,“人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水匪作祟的谣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安插在蒋忠才身边的人,也准备妥当,只要她带兵入海剿匪,保准有去无回。” “只是这之后......” “把她的那些龌龊的勾当全部捅出去,皇帝就算爱其才,也挂不住这个脸。不让蒋家满门抄斩,我还真咽不下这口气。” 游景目光微闪,以为顾元微说的是乔暮轩被蒋忠才玷污之事,微有不解,他一直以为顾元微是毫不在意乔四公子的。“蒋忠才所辖海域,乃是重中之重,接替她官职之人......”对他们将来起事,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皇帝应该会另派其心腹接手,纵观朝廷上下,能接手的,不过那三个有海防经验的武将,不是都有把柄在你手中么?”顾元微轻笑,“蒋忠才手下可都不是好相予的,届时我们再多多相助,软硬兼施,不愁成不了我们的人。” 游景双眸一亮,会意,点头称是。 “顾晨最近的日子还是轻松了点。” “那你的意思是?” “听说乔荣安是烟花柳巷的常客?” “何止是她,那八小姐乔荣慧都被她带着,成了常客。” 顾元微诧异抬眸,“我没记错的话,乔八小姐,才11岁吧?” “正是。” “呵,顾晨可真是教女有方啊。找人去闹一场,也好让乔品言‘用心’管一管女儿们了。” --------------------------------------------------- 这日乔品言怒气冲冲回府。 顾晨刚刚笑脸迎了上去,乔品言抬手就给了顾晨一个响亮的耳光。 当着满府侍妾与下人,顾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难堪。 “回去,好好管管你那两个孽障,我的脸,简直都被他们给丢尽了。”今天满临江府都传着乔氏姐妹,在青楼妓馆的那些荒唐事。乔暮轩的事情刚刚压下,这会子又出这样的事情。 “妻主!” “罗氏。” “妾身在。”只见一个娉婷婀娜的身影,迎向乔品言。年轻白皙的脸孔上,尽是讨好乖巧的笑容,他小心扶着乔品言,轻抚她起伏不定的胸膛,“妻主息怒,大哥会好好管教五小姐与八小姐的。大哥,你说是吧?” 顾晨被其挑衅的眼神,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乔品言在场,他非得好好教训了这个小贱人。若不是罗氏,献了两个竟会谄媚的东西给乔品言,勾了乔品言的魂,乔品言怎么会这么对他。 乔品言见顾晨一脸阴沉,显然是不服气,火气又冒了上来,“你就好好管教你那两个女儿吧,府内的事,让罗氏帮衬着,少操些心。” “妻主?”顾晨不可置信的看向乔品言。 “妻主,这......这怎么行呢?”罗氏蹙着秀眉,一脸为难的样子。 “有什么不行的,让大小柳氏帮衬着就是了。”大小柳氏便是罗氏引荐给乔品言的一对双生子,乔品言可是爱得不行,连带着对罗氏都是另眼相看。 “那......好吧。”罗氏给了大小柳氏一个眼色,两人立马迎上前来,给乔品言灌迷魂汤。 乔品言看着顾晨与缩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儿就来气,晚饭也不吃,就带着两个美人走了。 罗氏悠悠然抚平微有褶皱的袖口,笑盈盈的靠近顾晨,攀在他肩头,以只有两人的声音道,“大哥,幸好小弟的孩子,早产夭折,不然,不知要被你教导成什么样呢?”顿了顿,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大哥,孩子们也该饿了,我们用餐吧?” 哼!顾晨一把拍开罗氏的手,对着两个女儿道,“荣儿、惠儿,跟父亲走!” 第60章 交换 夏侯府的大小姐夏侯流云,几个月前就病了,一直在夏侯府的别院浅云居养病。 夏侯家的老祖宗闵氏自来最宠爱这个长孙女,便不顾夏侯府里众人的反对,毅然搬到浅云居说是要亲自照料夏侯流云。为怕人多口杂,打扰夏侯流云养病,闵氏只带了几个用惯了的亲信,别的人一律不准跟来。 晚来风疾,寒风瑟瑟。 应该“病重”躺在床上养病的夏侯流云,却披着裘皮披风,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吹着寒风饮酒。 当酒壶中的最后一滴酒被她饮尽,夏侯流云霍然站了起来。 “站住!”一道严厉又苍老的声音,让几欲施展轻功腾空而起的夏侯流云立在了原地。 夏侯流云转身,正对上从廊下昏黄的灯笼光线下,孤身一人走来的白发老人。 老者发须皆白,寻不出一丝黑色。削瘦的脸上,皮肤如古树树干般褶皱起伏,看得出来,老者已经十分年老,可他的身形却异常挺直,毫无龙钟之态。一双深沉若海的眸子,不见浑浊,有的只是精明与严厉。“你要去哪儿?” 夏侯流云在祖父闵氏洞若观火般的注视下低下了头,“祖父,不能再等了。那场刺杀,我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怎么交代?一命还一命?” “不然呢?”夏侯流云抬起头,多日来的心神不宁,让她原本年轻饱满的面容变得憔悴黯淡,“祖父,死亡不可怕,可这样没有着落的,无休止的等待,快把孙女逼疯了。” 闵氏原本厉色的眸中,升起浓浓的疼惜,“云儿,你是夏侯氏重新崛起的希望,即使赔上整个夏侯府,我,也要保下你!” “祖父!” 闵氏近前,轻轻地拂过夏侯流云墨黑的鬓发,深深地叹了口气,“夏侯氏自你祖母那时起便开始式微了,但凡大姓世族,哪有真正甘于这样平淡无为度日的?所有的表象,不过是迷惑世人罢了。你母亲,让我太失望了,她这一生,最大的价值,便在于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在祖父眼里,夏侯府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人来得重要。只要有你在,夏侯氏定能重回昔日风光。”闵氏没有说的是,夏侯式微,出了家主无能,外在的排挤也是原因之一,只是这原因,他不能说。 “祖父,孙女......” “不必说了,我已经修书给沈墨了。他能说服郡主不计前嫌自是最好,若不然......”闵氏忽然话语一顿,和蔼地笑着,为夏侯流云拢了拢披风,“祖父老了,禁不住这寒风,送祖父回去歇息吧。” 夏侯流云动了动唇,终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点头,小心地扶着闵氏。 ------------------------------------------------- “此事……你要如何处理?” 早膳过后,沈墨便把顾元微叫到了自己屋内,把夏侯府老祖宗闵氏从来的信放到顾元微面前。自从上一次彻谈之后,沈墨已然觉得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好像也已经薄弱到只剩下表面上的功夫了。是以,他实在不敢再轻易的去触碰顾元微的事情,可是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他不得不好好问上一问。沈墨思索良久,温柔小意地劝道,“微儿,这事实在牵扯极大,我们与他们从来都说一条船上的人啊,你切不可为了一时意气与夏侯府撕破脸啊,微儿……” 顾元微在沈墨的唠叨中看完了整封信,嗤笑着,打开香炉盖子,把信焚烧干净。闵氏这信里的意思,无外乎是威逼利诱她不得追究夏侯流云刺杀她的事情。愈见贵气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向沈墨,“父亲与夏侯闵氏交往颇深,想来对夏侯府暗中的势力应该有所了解,不若给女儿仔细说说?” “你这是?” “我要吞下夏侯氏。” “你在说什么胡话!”沈墨惊呼。 “父亲觉得,我的一条命,抵不上一个夏侯氏?”顾元微冷笑,“越是亲近之人的背叛,我越是不能原谅。”这话说的虽是夏侯流云,可同时顾元微也是暗示沈墨,“父亲,你回信告诉夏侯闵氏,我与夏侯流云姐妹之情不再,但成大事者不惜小节。那日之事,便权当我给夏侯氏的好处了,下不为例。自此之后,夏侯氏对我俯首,若有异心,就休怪我罔顾昔日情谊了。” 沈墨被顾元微阴厉的神色吓得一愣。 顾元微却已经不想多谈,举步向外,走了几步,忽然又驻足回头道,“父亲,我们顾家素来与夏侯府走得近,既然敏之姐抱恙,我们父女也该去探望一二了。” ------------------------------------------------------- 夏侯闵氏自是没有想到,他的那一封信,会直接导致元安郡主顾元微亲访。 “祖父,若郡主怪罪,您千万不能......”夏侯流云还想劝祖父别一意孤行,若是为了她,赔上整个夏侯氏,她又怎能一人苟活? 夏侯闵氏安抚着亲拍夏侯流云紧握的手,“放心。祖父这把年纪了,自然知道轻重。去接郡主车驾吧。”他早已叫人暗中注意顾府良久,虽不能全然探知顾府的动向,但至少,没有探到任何要对夏侯流云或者夏侯府不利的消息。而据他所知,关于云儿刺杀顾元微之事,顾元微也并未上禀天听,想来这事,没有他所想的那般不可转圜。 顾元微身披雪白的雪缎团绒披风,自车架上下来,行走间,紫金色的裙摆若隐若现。 一头乌黑的长发高挽,发髻间插着一只凤衔血玉步摇,随着顾元微的走动,殷红的血玉,轻轻晃动,一下一下地轻触着顾元微肌肤胜雪、形态饱满的额间。 微带红晕的桃花眼,含着柔和的笑,水盈盈的,摄人心魄。却是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锐不可当的尊贵之气,直逼得人不自觉地低头。 顾元微笑扶着沈墨,只让怀青随行,进入了浅云居正堂出云堂。 浅云居的人,都是夏侯流云的亲信,当年两人深交之时,顾元微不是没有来过,只是,时隔短短数月,众人再次见到顾元微,却纷纷看得愣怔。倒是夏侯流云最先反应过来,带领众人下跪请安。 而夏侯闵氏却依旧直愣愣地盯着顾元微,脸上尽是惊诧、不可思议之色。顾家与夏侯家往来频繁,他虽不是时常见到顾元微,可也不是没有见过。以前,只觉得顾元微与他心中最尊最贵之人有几分相似,可如今再见,却恍然是那记忆中的人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祖父?”夏侯流云站在闵氏侧后方,看不到闵氏的神情,轻轻地拉了下闵氏的衣摆。 闵氏这才如梦初醒般,刚欲下跪请安,手臂被一双柔荑扶住。 “夏侯老太爷是长辈,本郡主今日又是微服,您不必如此多礼。” “不,不,不,礼不可废。”闵氏坚持下跪扣安,那一板一眼一丝不苟的叩拜动作,看得沈墨都不由地撇头瞧了顾元微一眼。夏侯府虽然势微已久,可撇开闵氏二品诰命的身份不说,因着他与高祖君后闵氏魅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连圣上都对其有着几分礼遇。而闵氏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老头,就以那信中的口吻来说,他也必然不会真对顾元微有多少敬意。可如今这情形,是丝毫不见怠慢的动作,反而尊敬严谨到令人侧目。 顾元微自是读懂了沈墨那一眼的深意,她心里虽然也有不解,但是更多的,她却认为这是闵氏真心想用效忠于她来消除那当心一剑的罪责。 是以,顾元微倒是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拜。 事情走到这一步,顾元微觉得,她与夏侯流云已经无话可说了。 客套地说了些场面话,正想着要找个借口与闵氏单独一谈,却不想,闵氏率先开了口,“老头珍藏了一副书画想献给郡主,不知郡主可否移步?” “夏侯老太爷有请,晚辈自当奉陪。” 夏侯流云面色一紧,“祖父,还是由孙女......” “你在这儿陪着你顾伯父好好说话。”闵氏直接一锤定音。 顾元微站起身,让怀青为她披上披风,“父亲,浅云居的风景可好了,您就与夏侯大小姐一同观赏观赏吧。”说着,虚扶着夏侯闵氏出了出云堂。 第61章 天意 “这是什么?”沈墨刚在马车内坐下,便开口询问。顾元微紧握在手中,不假他人,实在令他好奇是什么绝世墨宝。 顾元微却不急着给沈墨解惑,扣了扣车壁,让马车行驶起来,继而紧闭了车窗。 当马车一路行驶平稳之后,顾元微从矮桌小屉里取出一方嵌着颗硕大夜明珠的墨玉。她把墨玉放在矮桌上,然后才把手压着的长形画卷盒子推到沈墨面前。“父亲,你自己看吧。” 顾元微神色极为古怪,好似带着笑意,可眉宇间,又说不出的凝重。 沈墨心里纳闷,隐隐生出一股不怎么好的预感。 画盒看着十分简朴,就好像集市上几两银子买了一副勉强能看的画,随手让小摊贩给配上的盒子。 只是,当沈墨挑开画盒的象牙扣,手指拂过包裹着画卷的布匹,沈墨低垂的眸,徒然大睁着惊讶万分地看向顾元微,“这是......雪蚕丝?” “嗯。”这细腻润滑的触感,实在令第一次见的顾元微印象深刻。 “这是御用贡品,是当年高祖君后闵氏魅生的最爱。用这包裹的画卷......”沈墨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小心,他轻轻拨开雪蚕丝,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出画卷。 顾元微把画盒拿开,让沈墨能把画卷展放在矮桌之上。 画卷缓缓打开,最先出现的,是一抹水天蓝的衣摆,接着是随风轻扬的广袖。原来是副人物像,看这衣饰,应该是个男子。既然是夏侯闵氏送给顾元微的东西,自然应该是出自能人之手,因此对于这彷如要跃出画纸的灵动描画,沈墨也不觉得讶异。 沈墨原本被顾元微感染地砰砰跳动的心,终于缓和了下来,莫非这画的是乔暮阳? 沈墨暗自猜测,他想不出来,如果是别的男子,还有谁能令顾元微这幅神情。 画卷有些长,他不急着展开,而是仔细地观摩着画卷的每一寸。画卷的留白部分,已经因着年代久远,开始泛黄,而这如水洗一般清透的水蓝色,却依旧水盈饱满。年代久远?那就不可能是乔暮阳的了。 沈墨终于难掩心中的好奇,直接拎起画卷,往人物的面上瞧去。视线划过画卷右上方一方暗红色的红泥方印,手一抖,画卷便滑出了手掌。 好在顾元微即刻抓了一把,把画轴拿捏住了。 那红泥方印上刻的是锦心二字! 锦高祖金凰,字锦心! 顾元微笑盈盈地拿过画卷,让自己的脸与画中人的脸部齐平,“父亲,觉得如何?” 沈墨大睁着眼睛,惶惶然地望着顾元微,又看看那画像之人的面庞,举在半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怎么会怎么……”如此相像? 顾元微在惊异过后,已然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淡淡笑着,犹如带着一张浅笑的面具。她小心翼翼地收起画卷,把它放在膝上,轻轻感叹,“父亲,咱们回府细说吧。” 沈墨也从失态中回了神,静静地坐在马车中,眼神却不自主地往神态自若的顾元微面上瞥去。微儿,竟然与高祖君后魅生如此相像,这难道是天意…… --------------------------------------------------- 乔暮阳墨黑的瞳凝在顾元微脸上,看着看着,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顾元微正思索着该如何处理这幅画,忽听一阵低沉性/感的笑声,挠地她心里直发痒,佯怒地盯了乔暮阳一眼,拉着他往身旁一带,“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说我像男人嘛。” 乔暮阳一听,噗嗤一声,笑得更大声了。 顾元微不觉被盯地恼了起来,忽地一把把乔暮阳按倒在卧榻上,整个人压了上去,“再笑,本郡主让你再笑。” “咳,咳,妻主饶命。” 顾元微禁锢住乔暮阳的下颌,危险地眯了眯眼,“说,你笑什么呢?” 乔暮阳眨眨眼睛,仿佛惴惴不安的望着顾元微,“妻主当真要听实话?” “自然是实话。” “我觉得,吾妻主可比这画上的男子美多了。那画中人见了妻主,恐怕都要自惭形秽呢。” 顾元微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这话我爱听。”说着,傲然抬抬下巴,“所以啊,尊贵的隐郡王秦大公子,本郡主这个妻主,你可得看紧了哦。” 两人此刻离得这般近,呼吸纠缠在了一起。原本只是在笑闹着,脸上的笑容却同时窒了窒,彼此凝视着,眼里容不下任何旁的人,旁的事。 眸色变得深沉,呼吸变得粗重。 乔暮阳的手,轻轻的抚上顾元微的脸庞,“启年……”那般的温柔,那般的深情。 “恩。”顾元微柔柔应着,向着身下的人欺近。 “启年,我会看紧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 “恩……” 原本伺候在侧的可欣、可卿悄悄的退了出去。 顾元微与乔暮阳商议的结果,是把这幅出自锦高祖御笔的画作,付之一炬。 这决定,顾元微还是觉得有必要知会沈墨一声。 “会不会有些可惜?若他日有人怀疑你的身份,这幅画,也许可以作为一个旁证?” “我的身份,圣上早已了然。只要圣上相信,旁的人……”顾元微无所谓的笑笑,“他们想要多少证据,我们便给他们多少证据。这幅画,留着只能是祸端。” “说得也是。” “父亲。”顾元微忽然掩去了笑意,正襟危坐,一脸肃然。 沈墨不由跟着坐正了身子,“怎么?” “事到如今,你,我,夏侯氏,都已经没有退路。我不在意您在九皇女身上也押了宝,但是,我也劝您一句,万事还是以女儿为先的好,毕竟,你与九皇女,可比女儿隔得远得多。” 沈墨脸色微微一白,“微儿,到如今,你……你还是不信任为父?” 顾元微半垂着眸,看不清喜怒。她向来对人很难产生信任,尤其是这种背弃过自己的人。若非沈墨是顾元微的养父,若非,他也曾真正疼爱过顾元微,单凭沈墨害死了她的骨血这一点,她就不会让他好过。 可终究,她还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似笑非笑地抬眸,“父亲,女儿愿意为您撑起一片天,只看你,愿不愿意呆在这片天空之下。”说着,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女儿先行告退了。” 顾元微从沈墨处回来,便直接把画给烧了。 不过,她还是把这幅画的事情,告知了游景。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游景,顾元微想,除了乔暮阳,这个人是她唯一可以真正信任的人。沈墨,夏侯流云,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游景对于此事,并不关心,倒是对顾元微得了夏侯氏这一助力,十分欣喜。 “我想把夏侯氏,隐匿起来。” “主子你的意思是……”游景沉思,“让夏侯氏成为你的退路?” 顾元微点头,“夏侯氏的商路,一直延伸到西北诸地,那儿朝廷的管制松溃,若有什么万一,我们也能暂避一二。” 游景听着顾元微话里的意思,不禁皱眉,“你对阿鸿留给你的势力,没有信心?” 顾元微苦笑着摇头,“他们到底是鸿姐的人,他们对鸿姐的忠心不需质疑,可我……想要收服他们,还是需要时日的。”若他们真的忠心于她,她又何至于被九皇女设计,何至于被夏侯流云一剑穿心? 虽然在游景到来之后,这些势力好像完全归附了,可顾元微依旧清醒着,他们归附的,可不是她。 游景默默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顾元微的顾虑是对的。所以他也才更急切的想要这些人明白,顾元微是阿鸿喜欢的欣赏的人,她是一个值得他们效忠的人。只是,确实需要时间来证明啊。 这个话题,实在不怎么令人愉悦。 两人沉默了一阵,顾元微才再度开口,“蒋忠才的事如何了?” “放心,一切安排妥当,就等时机一到。” “好。” 第62章 报仇 顾元微心血来潮,约着乔暮阳一同便服出巡,去集香阁走走。 顾元微的提议,乔暮阳哪有不应的。 亲自伺候着顾元微穿上厚实的内衬棉袍,为她拢好云绣团蝠嵌绒披风,这才由顾元微拉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出门。 沈墨再三叮嘱顾元微多带几个随从,顾元微只一笑了之,并不听从。 沈墨神色黯然地由怀青扶着回了屋,“就带两个男侍,若有什么意外可怎么好。”轻轻叹说着。 “小姐如今身份尊贵,这临江城里,谁人敢打小姐的主意,您只管放宽心便是。” 沈墨自嘲的笑了声,“不放心又如何,如今,我在她眼里......也就是个旁人罢了。” 怀青想再劝,却也不知如何开口,见沈墨亦是摆了摆手,不愿再多言,便只静静的陪在沈墨身侧,不再言语。 “近日,可是出了什么事?”乔暮阳凑近顾元微轻轻询问。 他往日虽也是极少出门,可是临江城作为大锦朝三大海港之一,自来繁华,往来行人众人,热闹得很,哪会像今日这般,行人具是来去匆匆,时不时还有士兵列队铿锵行过,那肃穆凛冽之气,直看得人心里发慌。 “闪开!闪开!”忽地一阵厉喝,随着马蹄奔腾声,从街道上席卷而过。 乔暮阳只觉眉心不安地跳动了下,一把拽紧顾元微的手,“启年,恐怕是出事了,我们要不先回府吧?” 顾元微浅笑着回握住乔暮阳发凉的手,“无事的,再过一条街就到集香阁了,届时让人出去打听打听出了何事。” 如宝听说今日顾元微要过来,早早的与如珠两人守候在集香阁门口。 远远看到顾元微一行人,许久不见顾元微的如宝,便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拜见小姐,隐郡王。” 如珠却是愣在原地,一手捂着唇,泪流满面地看着缓步而来的一对璧人。“是少……少郎君吗?”如珠哽咽不已,断断续续的喃喃着。 乔暮阳只是矜持又冷漠的对如珠如宝点了点头,全然与往日待如珠宽和温柔的乔暮阳不同。 如宝虽知面前的隐郡王秦珅就是乔暮阳,可还是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这乔暮阳真的与往日那个乔暮阳不同了,明明是同一个人,又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她祈求地望着顾元微,希望顾元微能同意告诉如珠真相。 顾元微却只是淡淡地轻拍如珠的肩膀,“这位是金海国的隐郡王,如今是我的郡王夫,如珠,别失礼了。” 如珠艰难地笑笑,心道少郎君是她看着下葬的,哪有起死回生之理。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恭恭敬敬地屈膝一拜,“奴,如珠,拜见郡王夫。” “免礼。” 乔暮阳微沉带沙的嗓音,彻底让如珠醒了神,连声音都这般不同。 如宝看着如珠这般难过,心里不是滋味。可在她心里,小姐对她恩重如山,她自是不能违背小姐的意思,只能悄悄安慰如珠道,“哥,快别哭了。少郎君虽然去了,可如今好歹还有郡王夫陪着小姐,他们那么像,你就权当是少郎君在天有灵吧。” 如珠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顾元微拉着乔暮阳一同跨入集香阁中,心里却在想着,如宝能够连如珠都瞒着,看来她对自己的衷心毋庸置疑。奈何,如宝实在心眼太实,心思有单纯,有些事情她做不了,她也不希望她做来脏了手。看来,往后,还是让他们兄妹好好的打理集芳阁的生意,旁的事情,都不要令他们知晓得好。 “拜见少主,少夫郎。”游景带着几个眼生的下人参拜顾元微与乔暮阳。 顾元微笑着请众人免礼,几番客套之后,她徐徐说道,“集香阁重开也有些时日了,听说游大师研制了新的香粉,我特来一赏。” 游景恭敬地躬身,“少主请。” 顾元微微笑着点头,牵着乔暮阳,往游景研制香粉之处行去,行了几步,忽然一顿,回头道,“今日看着好似有事,如宝,你在外头看着,派人打听打听是出了什么事。” “好嘞。”如宝高高兴兴地应下,即刻指使了人,出门四处打听去了。 游景一摆手,原本跟在身后的下人,就井然有序地四散开去,状似在屋外忙碌,却是在严密监视四周的动向。 可欣、可卿亦被顾元微留在的门外,此时,屋内,只有顾元微、乔暮阳与游景三人。 “如宝心性纯良,一切事宜都瞒过她即可。”顾元微一开口,便是给如宝做了安排。 “游景明白。” “游大哥。”乔暮阳见了游景也十分高兴,顿时卸下一脸冷漠的伪装,柔和地笑着打招呼。 游景心领,脸上闪过淡淡笑意,语气却甚是严肃,“游景已经认小姐为主,隐郡王往后不论人前人后,都直呼在下名字即可。” 乔暮阳抬眸询问顾元微,见她也表示赞同,便应了声好。他心知顾元微今日出来,兴许是有事要与游景商议,便自顾自走到调香台边,细细研究起香料来。 顾元微笑着由他,与游景坐到一旁细细说话。 “吴骏与施湛还没有回来?此事,他们亲自去处理的?” “是的,此事不容有失,有他们亲自动手,比较好。” 顾元微听罢微微沉吟,“是何时动的手?” “前晚上。” “那今日该有结果了。” “是的,人一旦不见了,他们必然会全力寻找,至少找上一日,才会把消息传回城中。” “刚才来时,正好见有快马跑过,那马上之人,应该是蒋军中人。” 啪嗒—— 两人同时抬眸,见乔暮阳正愣愣地回头,他脚下一只瓷瓶摔得粉碎。 顾元微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没事吧,可有伤着?” 乔暮阳脸色不太好,木木地摇头,“启年,你们刚才说......说蒋军?” 游景有些不解的望着失魂落魄的乔暮阳,不过是蒋军二字,他怎么吓成这样?难怪顾元微每次与他密谈蒋忠才的事,都避着乔暮阳。“我去看看外头可有消息。”游景借口退了出去。 顾元微轻轻搂过乔暮阳,“别怕,瑾瑜,我在呢。” 乔暮阳紧紧地回抱住顾元微,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喉间的苦涩压了回去,“启年,你最近到底在与游大哥商议何事?” 顾元微搂着乔暮阳,与他一同在一座卧榻上坐下,“我原是想等事情结束了,再给你一个惊喜。” 乔暮阳抓着顾元微抚在他脸颊上的手轻轻摩挲,以此冲淡心中的惶惶不安与那深入骨髓的惊惧,“什么惊喜?” “除掉蒋忠才。”顾元微凝着脸色发白的乔暮阳,满眼的疼惜,吐出来的字眼,却冷冷冰冰,没有温度。 “什么!那个人太危险,你别.......” 面对乔暮阳紧张到失了分寸的摸样,顾元微只是轻轻柔柔的笑着,“如果他们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我们还不如安安稳稳的在府里过日子,也别想其他的了。”顾元微顿了顿,见自己这般张扬的话语,令乔暮阳安心不少这才继续道,“我固然是想为你除去一块心病,但也是对他们实力的一次试探。”说着,把乔暮阳按在肩头,叹息着道,“我更想好好折磨那个人,奈何,此时行事不得张扬,只能便宜了她,让她死得如此痛快。” 这样阴鸷冷酷的话语,不知为何,乔暮阳只觉听起来是这般动听心动,眼眶不由地渐渐湿润,“启年,谢谢你.......” 顾元微咯咯笑出声,“你我夫妻,何须道谢?若真想谢我,以后做梦少梦些旁的人,梦见我就好啦。” 乔暮阳心中又苦涩又甜蜜,声音哑然带着浓浓的鼻音,“好,我便是做梦,也只让启年入梦。” “少主。” “进来吧。”游景再次入内时,发现乔暮阳眼眶微红,却是再没有惊惶之色,满眼具是欢喜、感动,心里纳闷,却心知这也不是他该问的。只是打心底里为乔暮阳高兴,能遇到顾元微这样的妻主,也是他的福气了。 “如何?” “蒋忠才的尸体,已经被她的心腹打捞回来了。” 顾元微不语,脸色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深邃,“接下来的事,便有劳你善后了。” “少主放心。” ---------------------------------------------------- 这日,是驻防将军蒋忠才的出殡之日。 顾元微作为正一品的郡主,自然要出席。而她的正夫隐郡王秦珅也随其一同前往吊唁。 乔暮阳冷冽的视线,静静地盯在那庄严精致的棺木上,几欲克制不住唇角的笑意。他做梦都等着这一天,如今看着那本就丑陋如恶鬼的人,惨白青灰的脸上具是被海水泡得发白,皮肉翻开的刀痕,真是说不出的痛快惬意。 蒋忠才那个独女与其夫正跪在灵堂前,哭得几近厥倒。 乔暮阳低头,不着痕迹地勾勾唇。冰凉的掌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暖意,他掩下笑意,侧首,见是顾元微正凝眸望着他,“咱们回吧。” “嗯。” “启年,我很开心,很开心。”乔暮阳一进入马车内,便靠在顾元微肩头,低低说道。语未尽,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没进顾元微肩头衣袍上。 “那便笑吧。” 乔暮阳低低笑着,却听得人如此心酸,“启年,我真的很开心,我......”尤其是因为,这是顾元微为他而杀的蒋忠才。 顾元微伸手,抚上乔暮阳泪湿的脸颊,“瑾瑜,你放心,你的仇,我会为你一点一点讨回来的。所以,别再用那些过往困着你自己,你只要看着我,便好。所有的事,都让我为你扛。”本是想让蒋家灭族的,只是,奈何那些对蒋忠才大不利的消息,竟然被朝廷压了下去。后来顾元微想,大约是蒋忠才为将数十年,驻守东南海岸一带时日久远,如今虽身死,军威犹在,其嫡系军队也在,朝廷必然不想在此时出什么大的动荡。何况接下来海上扫寇一事,还需要熟知东南海域的蒋家军,故以朝廷施恩与蒋家,不对其生前作为追究。万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再徐徐图之罢。 “启年,我......何德何能,让你为我做到此。” 顾元微咯咯咯的笑,在乔暮阳眼下轻轻一啄,媚人的桃花眼调皮地一眨,“因为你爱我呀。”知道他因着仇恨而生,却可以为了她,放弃这段仇,那么,她为他做这些,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乔暮阳一愣之下,紧紧抱住顾元微,启年,我的妻。 第63章 永远 蒋忠才头七之后,朝廷新派来的驻防将军严斌也到了临江府。 果然不出顾元微所料,严斌虽勉强接管了蒋家军,奈何军中几个副将多与她作对,不听其令,令海上捉捕海寇一事进展缓慢。 帝下旨斥责其办事不利,严斌更是焦头烂额。 于是,游景暗中授人予以帮助,蒋忠才旧部,能收买的便收买,不能收买的,部分人以游景安排的易容者替换,部分人则在剿匪过程中诛杀。 如此过了月余,严斌终于完成了扫寇重任 捷报传入宫中,竟是引得帝震怒。 严斌率军共歼敌三千余,缴获匪船两艘,原蒋军精锐亦折损近两千。 原来东南沿海海匪数目如此之众,显见当初是蒋忠才瞒报实情。帝震怒非常,加之朝中官员纷纷弹劾蒋忠才为人阴毒狠辣,纵容手下,残害良民,搜刮民脂民膏不计其数。帝当即便下旨,蒋氏一门满门抄斩。其几个重要心腹虽已在海战中或重伤或死忙,不再追究其罪责,但仍剥夺其全部家财,家眷尽数贬为贱民。 如此一番大肆整顿,东南三大海港再次回到了初时欣欣向荣的局面,沿岸港口往来商贸船只,比往日更甚。 帝甚欣慰,大赏严斌,晋封为正三品参将。 一时间,严斌俨然成为了东南沿岸的新贵,三府官吏,纷纷巴结。 而就在此时,金海国为隐郡王送嫁妆的海船也终于姗姗来迟,到达了临江府一处海港。 临江府官吏相迎,自是不说。 次日,顾元微亦携同乔暮阳一同去驿馆看望隐郡王的“母家人”。 顾元微此次出行,自是摆足了郡主的架势。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驿馆外,依礼见过之后,作为隐郡王兄长的金海国琉郡王秦流风热络地把这对小夫妻迎了进去。 一番小聚之后,顾元微相约秦流风与同来的闵九娘明日去顾家别院梅园赏梅。 自顾元微与游景联手之后,凡能撤换的人手,都被游景暗中撤换成了他们的人。 是以,顾元微与闵九娘等人,终于可以安心地在梅园说话了。 四人一齐走上暗香浮动的三楼,一间朝东向的房间。 闵九娘一进屋内,便径直走到了窗边,把四面窗子统统给推了开去。临窗望去,不远处连成一带绵延不绝的梅林,红得艳如火,白得净如雪,粉得嫩如水,被暗色的枝桠衬托着,仿佛一朵朵云霞,从天下落到了脚下,看得闵九娘两眼放光,回头嚷嚷道,“啧啧啧,这地方美,回头你得让我多住几日。” 顾元微挑眉,半真半假说道,“闵小将军喜欢,拿去便是。” 说话间,顾府的下人奉上了茶水点心。 秦流风的两个侍从在其耳边轻轻一语,然后带着一干下人们,一同退了出去。此时,这房间内,可就是真的只剩下四人了。 秦流风的视线在乔暮阳淡然的面上轻轻带过,然后无所避讳的望向顾元微。 顾元微对着乔暮阳温柔一笑,执了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抬头望向秦流风与闵九娘,“没什么是瑾瑜不能知道的。” 秦流风的视线在乔暮阳身上一顿,继而垂眸,淡笑着捧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如此,那我们便说正事吧。” 闵九娘顿时收起一脸的嬉笑,坐到了秦流风左侧,顾元微对面。 “九娘,此方我们的损失,你好好地与郡主算一算。” “是。”闵九娘恭敬一应,然后对着顾元微阴测测一笑,“启年,这回我们可是下了血本,你怎么的,也要给我们说说清楚,你到底得了多少好处,我们又能拿到多少好处。不然,国主那边可实在不好交代。”为了配合这次蒋军“剿匪”,他们可是拿出了五艘战船,兵甲器械三千余,黄金五万两。跟打水漂似的,一扔出去,什么好处都没捞回来。她差点就被她老娘把皮给扒了。秦流风的压力更是不小,光说服长皇子殿下就废尽了口舌。 乔暮阳捏着顾元微的手微微一紧。 顾元微在桌下悄悄的按了按他的手背,示意他别紧张。顾元微对闵九娘的威胁毫不在意,她悠然浅笑,“东南三府海军,已全然在我掌握之中。换句话说,只要你们敢要,我随时可以把东南三府双手奉上,这个结果,你们可满意?” 秦流风半垂的视线,猛然抬起。 “你说得是真的?”闵九娘惊地站了起来,“那这些死了的人?” “死了的人?”顾元微轻轻勾唇,“这些人不死,我怎么把我的人,安插入蒋军之中?” 秦流风禁不住诧异,出声问道,“你在蒋军中安插了近千人?”据他所知,“海匪”三千人全军覆没,蒋军死了两千余,如果死的都是蒋军中人,那么就是说另外那一千人全部被顾元微安排人进去顶了。 顾元微点头,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严斌看起来正直儒雅,其实就是个墙头草,我有她的把柄,你们若现在就想要东南三府,随时可以派人把我的人换下。”说着,咧嘴,用着充满诱惑的语气说道,“想要么?” 闵九娘讷讷地坐了回去,侧首瞥了眼秦流风,看他也是面色沉沉。要当然想要,可若是这么简单就能拿到东南三府,他们早就自己动手了,何须借助顾元微与她身后那股神秘的力量。大锦朝虽然内忧外患,可如今到底还太平着,他们以一岛国之力,又如何抵挡金天翊的反扑。 “那接下来,你欲如何?”显然,秦流风心思转得比闵九娘更快些。 “我近日得到消息,圣上会在东南三府设立市舶司,掌这三大海港的海上贸易之事。这位子,我会弄到手。”东南三府原是萧氏口中的肥肉,当初沈墨一本账本,令他们损兵折将,和血吐出了这块肥肉。如今,九皇女一派式微,皇太女一党再度抬头,这块肥肉他们是志在必得,可金天翊又怎么会让他们如愿呢?所以,这个位子,顾元微想弄到手,还是极可行的。顾元微挑眉,“如此,军政、财政都被我执掌在手,国主是不是可以更放心些?” 秦流风眸光沉沉,盯着顾元微自信浅笑,美得令人炫目的面庞不说话。 闵九娘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启年,与你为敌,当真可怕得紧。” 顾元微笑着,把头枕在乔暮阳肩头,“放心,我们不会是敌人,本郡主的夫君,可是你们金海国的隐郡王呢。” 乔暮阳本听得心里砰砰乱跳,肩头一重,侧首一瞧,见是顾元微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做着这样亲密依赖的动作,不禁绷不住淡漠的脸孔,满眼温情地笑了起来。 秦流风缓缓移开视线,这样美好温馨的画面,实在刺目得紧。他轻轻吸了口气,起身踱到窗边,斜倚在窗棱之上,侧对着众人,“闵川,你收拾一下,尽早回国,回复国主。小弟远嫁他乡,我要留下来,多陪陪他。” “是。” 顾元微拈了快点心,放到乔暮阳手中,似笑非笑,“贵客临门,不胜欣喜。” 秦流风在顾府住了五日之后,总算听到大锦朝堂传出要在东南三府设立市舶司的消息。 市舶司设立正五品司掌一名,从五品提举三名。这两个官职,虽然品级不高,却是独立在三府政/权之外,各府官吏都不得干涉其政。尤其是司掌一职,司掌更是直接隶属于当今圣上,一人独揽东南三大海港的海上贸易经济大权,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是以,一时间,朝堂上下关于这两个官职,四个人选的争吵不绝于耳。 关于这个人选,实际上,是朝中各大派别的博弈之争。 原本,九皇女因着染指乔暮轩的事情,被皇帝斥责禁足,九皇女一党式微,萧氏在朝中一方独大。萧氏若想动动手脚,拿下这个官位也是简单的事情。 奈何,皇帝突然解除了九皇女的禁足之令,官复其职。九皇女一派,顿觉有了底气,卯足了劲与萧氏对着干。中立派又从中搅局,一时间,这人选之争便一直僵持不下。 如此一耽搁,便直耽搁到了新年伊始。 二月初一,临江府迎来了五十年未见的大雪。 透过半开的窗户,仰头望着飘着鹅毛般大雪的天空,顾元微有些惊愕地眨眨眼,再眨眨眼,“这雪着实大得厉害啊。” 乔暮阳拿着狐裘往顾元微肩上披,“别冻着了。” 顾元微扭头,手臂一展,一把揽过乔暮阳,让狐裘把两人一齐裹了起来,“我现在身子好着呢。”低头便在乔暮阳额头啄了下。 对于顾元微是不是偷香窃玉的行为,乔暮阳已经做到了面不改色坦然处之。 嗯哼。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假咳。 两人同时扭头,见是秦流风长身鹤立在门外,他的随身侍从,正轻手轻脚地给他弹着雪花。 乔暮阳从容地退出顾元微的怀抱,替顾元微拢了拢狐裘,“今日天寒,我去看看父亲,启年你与大哥慢谈。” 顾元微笑着点头,令人取来狐裘,亲自给乔暮阳披上,看着他带着可卿、可欣走远。 顾元微是着实没想到,秦流风这一住能住上这么久,连新年都留在顾府,与他们一起过的。 秦流风这种“怜爱幼弟”的行止,使得沈墨对于乔暮阳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不见了。 在沈墨刻意的亲近之下,乔暮阳也渐渐的缓和了与沈墨形同陌路的关系。时而会过去问个安,陪着沈墨闲聊几句。 不待秦流风开口,顾元微早已挥手,令人搬来棋盘。 “今日,你执白子还是黑子?” 秦流风却摇了摇头,走到之前顾元微站着的窗边,声音低缓,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你该明白,我为何要滞留至今。” 顾元微摸着棋子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容一凝,不过眨眼之间,她又笑容自若,“我感谢你为我与珅儿所做的一切。”她一早就明白,秦流风留下来,虽有监视督促之意,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安金海国主的心。 寒风拂过,雪花纷纷扬扬向着秦流风白皙俊美的面庞飘来。他侧头一避,还是有片雪花飘到了他墨黑的鬓角上。秦流风回眸,凝着顾元微,“除了感谢,有别的吗?” 顾元微贵气美艳的桃花眼一弯,白皙如玉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一侧鬓发,“这里沾了雪。” 秦流风望着顾元微的眼睛,眼露希冀,“帮我拂去。” 顾元微顽皮地一眨眼,“已经化了,爱莫能助。” 秦流风霎时板起脸,冷冷哼了声,“你的人动作太慢了,我不想再等了。”他实在停留得太久了,久得令他想一直停在这里。 顾元微收起笑容,严肃道,“最多半月。” “好,我再给你半月。”秦流风说罢,狐裘都不披,径直走进浓密的大雪中。 乔暮阳回来的时候,正看见顾元微端端正正的坐在半人高的水银镜前,盯着镜中的自己,看得一眨不眨。“怎么了?” 顾元微笑眯眯的仰头,望着乔暮阳,“我是不是长得很好看?”说着,还不望抛出一个媚眼。 乔暮阳只觉目眩神迷,仿佛禁不止这样盛大的容光,侧了侧眸,双颊不自觉红云遍布。“启年,你真是……”这种男儿家的娇媚神态,不知为何,启年做起来,不但毫无违和感,还令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真是什么?”顾元微一把搂住乔暮阳的窄腰,仰着头,眼巴巴的盯着乔暮阳。 乔暮阳低头瞧着顾元微,见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桃花眼,像是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宠物般看着自己,心里顿觉好似有只小猫爪子在挠啊挠,又酥又痒。他缓缓蹲□,双膝跪在地上,虔诚地搂着顾元微,把头埋进顾元微的怀里,心满意足地喟叹,“世间女子千千万,又有谁,能与启年你相提并论?” 顾元微趁机在乔暮阳霞红的脸颊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口。她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喜欢他虔诚又满足的眼神,好像她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她喜欢自己被他这样珍而重之的对待,仿佛没有她,他的世界会崩塌不存。 看着乔暮阳整张脸都红如煮熟的虾子,看着他不经意间不安的眉头轻蹙,仿佛在害怕失去她,她的心就好似化成一滩弱水,承诺便这样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可我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永远?” “恩,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写两人互动的时候,我自己总是忍不住羡慕。 世界上那么多的人,能遇到这样的另一半,是多么多么的难。 第64章 再孕 这场大雪,连着下了三天。 厚重的积雪,连富家天下的顾府内,一些旧屋的屋顶都出现了坍塌,何况是贫民的住处,更不要说那些邻近的村落,以及更穷苦一点的偏远地区了。 官府早早上了折子,请求圣上拨款赈灾,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时间,附近的灾民纷纷涌向富庶的东南三府之地。三府官吏急的眼睛都红了,放灾民进城吧,难民太多出现动荡,可不得了。可不放进来吧,到时候被政敌揪着这事一弹劾,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顾元微作为御封的正一品郡主,便当着中官吏的面,出了个主意,那便是由官宦与富庶人家一起,开设粥铺善堂,施粥赠衣。 顾元微这个主意一出,近来被朝廷严查,导致真正是两袖清风的官员们脸都绿了。暂时还被关在城门之外的灾民,可不是一个两个,那是乌压压一大片,望不到尽头啊。何况,这粥铺一旦开起来,那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谁他/妈有那么多银子,买得起那么多米啊,又不是人人都是你顾府。官吏们纷纷低头,眉来眼去地把顾元微骂了又骂,脸上还只能陪着笑,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一个个不情不愿的点头。 顾元微心里憋着笑,心想着,先吓唬吓唬你们,再让你们把我当成财神供起来。 眼见着一个个官吏,笑得比哭还难看,顾元微终于站起身,玉手一挥,朗声道,“本郡主也知道各位大人清廉,各个两袖清风,是以这米粮银钱具由我顾府来出,众位大人便遣几个奴仆来搭把手,这样可好?” 满屋子官吏,瞪大了眼睛瞧着顾元微,泪汪汪的,就差把顾元微当成再生父母拜一拜了。 “郡主真是活菩萨啊……” 在满耳的恭维中,顾元微裹着雪白的狐裘,出了府衙大门。 乔暮阳听着顾元微绘声绘色的描绘着众位官吏的神情,笑得前俯后仰。“启年,你……你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 顾元微歪着身子,往乔暮阳怀里一趟,佯怒地努努嘴,“不让他们心痛一下,怎么体现本郡主的善解人意,出手大方?” 乔暮阳把白丝剥得干干净净的一瓤橘子塞入顾元微粉润的唇中,“粮食准备得充足么?” “不吃了,挺凉的。”顾元微拉住乔暮阳的手,捏着他的骨节玩耍,“你几月前就让我准备了,自然准备得充足。而且那时候买得多,如今还能卖掉一部分,好好赚一笔。瑾瑜,你简直是我的财神爷。” “那也得你信我。”乔暮阳满心欢喜地凝着顾元微扑闪扑闪的长睫毛,那么浓密纤长,看得他都妒忌。至于财神爷这称呼,他可担不起,启年便是动动嘴皮子,就让金海国掏出了多少银两。 顾元微嘟着嘴,戳了戳乔暮阳的腰际,“不信你,我能信谁。咦……”说着,又戳了戳乔暮阳的腰。 乔暮阳不禁有些怕痒的躲了躲,讨饶道,“别,我怕痒的。” 顾元微却不理,再次戳了戳。 “启年!”乔暮阳一把抓住顾元微如白玉雕琢的手,无奈道,“别闹了,启年。” 顾元微顿时翻了个身,支起手肘,抬头望着乔暮阳,“瑾瑜,你觉不觉得,你最近腰上肉多了一点点?” 乔暮阳闻言,面色一紧,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在腰间掐了掐,一张俊脸绷得紧紧地,不安地咬了咬唇,急的眼睛都微微泛红,“怎么会,怎么会粗了那么多。”自古,男儿便以肩宽、腰窄、肤白为美。面对顾元微的时候,乔暮阳本就有些自惭形秽,也就是感觉身材还过得去,如今,若是连这唯一给他信心的身材也没有了,他还有什么脸面独占顾元微。 顾元微愣愣地看着乔暮阳默默的流眼泪,呆了呆,急忙从卧榻上跳了下来,“粗了就粗了,你怎么急成这样?” 乔暮阳泪眼朦胧地看着顾元微,看着她满眼的心疼不舍,眼泪更是流得凶。 “当真稀奇,你们两个,居然能吵得一个面红耳赤,一个泪流满面?”秦流风懒洋洋地斜倚在房门口,看看顾元微,又瞥瞥乔暮阳,慢悠悠站直身体,行云流水般走了进来,一把拉过乔暮阳,“启年,欺负你了?” 乔暮阳顿觉有些难堪,瞥过头抓着袖子胡乱往脸上一抹,哑然道,“不是。” 眼见乔暮阳不打算说,秦流风直接斜眼睨向顾元微,“他不说,你说。我还没走呢,你就开始欺负我小弟了?” 顾元微嘴角微微一抽,感觉秦流风近日这种角色代入感越来越强烈了,活脱脱一个疼爱幼弟到骨子里的好大哥啊。尴尬的咳了一声,“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感觉瑾瑜最近腰上的肉长得有点快。” 噗哈哈哈…… 秦流风一听,捧着肚子毫无形象地笑了起来。 乔暮阳恨恨地瞪了顾元微一眼,转身就想往内室逃,被秦流风一把给拽住了,“你们……你们两个,我真是服了你们了。” 顾元微脸皮很厚,被秦流风这么一笑,她反而更自在了一些,把乔暮阳从秦流风手中“救”了出来,“有那么好笑么?”冷冷地白了秦流风一眼,接过可卿递来的帕子,轻柔地给乔暮阳擦拭泪渍,“怎么说哭就哭了,往日你哪是这样的。” “你嫌弃我了?” “不是不是,我哪会嫌弃你,你就算变成大胖子,你还是我的瑾瑜啊。” “你才变成胖子。” “是是是,我是胖子,我是。” “喂!”秦流风忍无可忍,“你们顾念一下,这里还有我这个孤家寡人可以么?” “要不你出去一会儿?”顾元微张口就道。 秦流风磨牙,“行,只要你们别后悔。” “什么后悔?”顾元微与乔暮阳同时竖起了耳朵,顾元微更是一臂挡住了秦流风的步子,“有要事?” 秦流风双手环胸,目露鄙夷地斜视了两人一眼,“本来觉得没什么,现在看起来,确实是要事。” 顾元微暗自磨牙,“能不卖关子么?” 秦流风不满地哼哼,“你还是自己找个大夫,给我小弟瞧瞧吧。”说着,一掌拍开顾元微的手,“真是两个蠢货。” 顾元微目送秦流风离开,又把视线固定到乔暮阳身上,一双美目把人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好好地扫了个来回,最后,盯在了乔暮阳腰腹之上。 “启……启年?”乔暮阳被顾元微的眼神,盯得怕怕的。 顾元微忽地展开双臂,把乔暮阳抱了个满怀,一边咯咯咯笑着,一边嚷嚷道,“确实是两个蠢货,哈哈哈哈……可欣,快去找大夫。” 乔暮阳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启年,你……你是说……” 沈墨紧张地快把手中的帕子给绞碎了,声音颤颤的,“黄大夫,你可看仔细了,看仔细些啊。” 顾元微带着淡静的笑容,淡淡的扫过沈墨,然后静心等待黄大夫的答案。其实,就算没有黄大夫的答案,她也相信,乔暮阳已经有身孕了。因为这半个月来,乔暮阳不但吃东西的口味变化极大,脾气更是喜怒无常。往日,他那样隐忍的性子,哪会如今天这般,说哭就哭得停不下来的。 “恭喜老爷,恭喜郡主,恭喜郡王,郡王确实有身孕了,快两个月了。” “好,太好了,太好了。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沈墨喜极而泣,终于再盼到一个孩子了,有了这个孩子,微儿总该原谅他了吧。“重赏,重赏。怀青,快快,我们快去寺中还愿。阿,不对不对,黄大夫,珅儿的身子可好,可要注意什么,你快说给我听听,快说说……” 沈墨激动的语无伦次。 怀青亦是高兴地落了泪,自乔夫郎去后,老爷与小姐的关系,就这样不咸不淡的,但愿这个孩子,可以令小姐真正的忘记那些过往,不再怨恨老爷。 “老爷放心,郡王是大富大贵之人,身子骨极好,胎像很稳,只要在饮食上忌忌口,平日行止稍加注意便可。” 顾元微听着黄大夫的话,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送黄大夫出去,重赏。今日府中上下,每人赏一月奉银。”说着,笑望向沈墨,“父亲,近日积雪深厚,出门不方便,还愿之事,还是等天气好了再说,安全为上。” 沈墨怔了怔,这样真诚实意的关心,他有多久没有听到了。喉间酸涩哽咽的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点头。 “青叔,接下来珅儿的饮食起居,还劳你与父亲多看着些,今日先扶父亲回屋歇息吧,大喜大悲对人身体无益。” “诶,诶。”怀青一个劲的点头,笑扶着一步三回头的沈墨缓缓离开。 沈墨一走,顾元微便把房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两人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彼此凝着对方,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许久之后,乔暮阳才哽咽着,带了丝忐忑的意味,小心翼翼地问道,“启年,这个孩子,是被大家喜欢的,期盼的,对吗?他可以安全的,健康的,来到这个世上,对吗?” 乔暮阳话音一落,顾元微眼中的泪便滑出了眼眶,“你我的孩子,我向来就是欢喜盼望的。” “我信。”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有点心酸,因为爱得深,所以才会变得这样小心翼翼。 第65章 生变 宫中。 沈砚把手中的信,按在怀里,激动地抓着沧澜的手,“沧澜,微儿,微儿她夫君怀孕了。” 沧澜小心扶住沈砚,“看您高兴的。” 沈砚没头没脑地走了几个来回,依然没有把这份激动压下去,“遣人去问问,陛下现下在何处?” 沈砚话音刚落,就听宫人高喊,“陛下驾到——” 沈砚忙压了压表情,带着人出门接驾。 金天翊今日也是一脸喜色,亲手扶起沈砚,“看来阿砚已经得到消息了?” 沈砚狭长通透的凤眸极具风情的一挑,会心笑道,“陛下亦然?” 两人相携进了殿内,除了金天翊的贴身总管邓忠德,与沈砚的心腹沧澜,其他宫人,皆被拦在了外头。 金天翊拉住沈砚一同坐下,“朕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朕已封元安为东南三府市舶司的司掌,不日圣旨就会抵达临江府。” “司掌?”沈砚沉吟思索了会儿,才想起近日霖儿时不时在他耳边念叨的事情。霖儿求了他多次,要他在金天翊枕边说上几句,让她的人,谋上这司掌之职。可沈砚却绝口不提这事,他在金天翊身边十多年,金天翊的最是忌惮后宫干政,他怎么会开这个口。只是没想到,这个差事,被金天翊按到了微儿头上。想起萧氏虎视眈眈的样子,沈砚不禁皱了皱眉,“陛下,就算微儿是你我的……也不能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呀……”其实,他是怕萧氏暗中加害微儿。 金天翊轻轻按了按沈砚的手背,“近日雪灾严重,元安带领众地方官绅赈灾得利,免了一场民间动乱,甚得人心。元安这司掌之位,可不是朕提的,是几个油盐不进的老臣提出来的。元安能被他们记上心,也是好事。朝中,为这事争执太久了,如今有元安入主市舶司,朕倒是很满意。何况,元安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历练历练了。”瞧着沈砚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金天翊有些心疼地拉着沈砚坐到自己腿上,“好了,元安都快是做母亲的人,肩上怎能不压几个担子?” 沈砚一想到顾元微快有儿女了,顿时舒展了眉头,“陛下觉得好,那便是好的。真希望睡一觉,微儿的孩子就出世了。” 金天翊哈哈一笑,“你啊,都做祖父的人了,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沈砚状似羞赧地垂眸,眼中却闪过一抹戾色,暗自冷哼,乔暮轩这样朝秦暮楚的男儿生的孩子,怎能比得上金海国隐郡王所产之女?但愿,是个女儿呀。 二月十五,顾元微正式上任为总掌临江府、丹东府、龙口府这三大海港海上贸易的司掌之职。其手下三位提举,分别驻临江府、丹东府、龙口府各府,管理海上贸易之事。至此三府海上贸易往来及财政之权,从各府府衙剥离,由顾元微直接掌管。 各府官吏,卯足了劲地巴结顾元微,奈何,顾元微初入官场,哪懂什么人情世故,任谁来了都被拒之门外,明着暗着送礼的,就没一个成功的。 金天翊收到密报,见顾元微如此行事,直击掌称好。沈砚这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二月二十,临江府河道上的冰雪化尽。 秦流风终于踏上了回国之路。 顾元微与乔暮阳亲自送秦流风到码头上船。 乔暮阳望着站在船头,向着他们摆手,越行越远的人,柔声道,“大哥,真是个很好的男儿。” “是啊,这么好的人,是珅儿你的大哥,看看你,多幸运。” 乔暮阳嗔怒地睨了顾元微一眼,她明明知道他想说什么的,负气地拨开顾元微的手。 顾元微一把把人给拉回来,暗暗乍舌,这男人怀了孩子,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倾身在乔暮阳耳边轻轻哄到,“最幸运的自然是我,因为有你嘛。” 乔暮阳暗暗用手肘顶了顾元微一下。 顾元微只咧着嘴笑,把人搂地更紧些,小心地护着乔暮阳的腰腹,一同走向马车。 “快看啊,是元安郡主和郡王夫!”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在哪儿?” “那,那儿!披着白狐裘的,紧挨着的两人!” “快,大家快来拜谢郡主施粥救命之恩呐……”紧接着,原本在码头忙碌着的工人,或路过的行人,纷纷跪了下来。 “叩谢郡主救命之恩——” “叩谢郡主救命之恩——” …… 抬头望去,从码头延伸到东西两向的主街道上,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百姓。 顾元微本想钻进马车就逃之夭夭,不想,这声势,顷刻间就大到如此地步。乔暮阳压了压狐裘帽兜,往顾元微身侧退了一步。 顾元微挂着一脸温润柔和的笑容,大步跨出,声音清朗若溪水叮咚,“顾某在此感谢诸位错爱。但诸位须知,若非皇恩浩荡,若非圣上治下诸位大人清廉自持,忧民之忧,雪灾之祸,万不会如此快速的解决。是以,诸位的叩谢,顾某万不能受。诸位若要谢,便请遥向着东方一拜,叩谢天恩罢。”说罢,侧身面向东方皇城方向,裙摆一撩,直直往地上一跪,“皇恩浩荡,天佑大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乔暮阳等人自然也随着顾元微,跪地叩拜。 百姓们也改了面向,齐声道,“皇恩浩荡,天佑大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势浩荡,恍若震天。 顾元微面色阴郁地回到顾府。 砰地一声,手掌重重砸在案几之上,“此人,当真用心险恶。”若她今日昏了头,受了百姓这一拜,恐怕等待她的,将是临头大祸。 眼见顾元微抬手,还准备拍下去,乔暮阳急忙抱着顾元微的手臂,“启年,再生气也不能伤了自己。” 顾元微深深吸了口气,“可吓到你了?” “怎会?我只怕你气坏了自己。” 可卿蹑手蹑脚得走了进来,“游大师求见。” 顾元微微微一愣,她还没派人去找游景呢,他倒是来得极快。“有请。” 乔暮阳见顾元微已经平静下来,便松开了她,坐到了她的身侧。 “今日码头的事,你知道了吧?”还不等游景坐稳,顾元微便径直开口道。 游景的脸上仿佛带了种兴奋的潮红,“恩,我刚回到临江,就听说了。” 顾元微诧异,“你出门了?”最近她忙于市舶司的事情,极少与游景等人碰面。 “我去了一趟平宛城……” “萧氏要谋反了!”乔暮阳突然低呼,打断了游景的话。 游景诧异,“你们已经知道了?”可他刚刚得到密报,便去平宛城打探虚实去了,顾元微与乔暮阳怎么会也知道这事? 顾元微虽然也被乔暮阳这话,吓了一跳,但她只是脸色微微一变之后便掩饰了过去,轻轻捏住乔暮阳的手,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转头对游景说道,“萧氏向来跋扈惯了,市舶司这事上,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加之九皇女一事,明摆着陛下偏袒九皇女。而我,在外人看来,更是九皇女的助力。那么,皇帝要废太女,立九皇女之事就再不是空穴来风。是以,我猜测,萧氏将有动作。平宛城离皇城如此静,其驻军又是萧氏的嫡系,更做实了萧氏要谋反之事。” 游景认真的点头,顾元微分析地极为在理。 乔暮阳原本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有些后悔地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在他前世便发生过的事情。这时候听顾元微如此徐徐道来,显然是不想让游景对他重生之事有丝毫起疑,不觉间抬头望向顾元微。他一直以为,顾元微对游景的信任不亚于他,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哪怕是游景,顾元微对其也不是推心置腹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他重生之事,确实也不能对人言说。 “所以,萧氏确实有动作了?”顾元微想再确定一下。 出人意料,游景摇了摇头,“我深入军营,发现确实有些蛛丝马迹,但也不足以证明萧氏却有谋反之心。” 顾元微只觉袖中的手被人紧紧一捏,想来是乔暮阳怕她不信,她手上加了力道握住他的手,对游景道,“既然如此,我们便静观其变吧。” 听这意思,竟然没有插一手的想法。游景不解,“这次对主子来说,未尝不是个机会啊。” 顾元微摇头,“陛下素来多疑,我刚得了市舶司之位,便迫不及待地对付萧氏,陛下会如何想?”说着,忽然咧嘴一笑,“会有人把今日码头之事报给陛下的,我们也无需多做手脚,趁乱好好把三府之间的官员收服一番,倒是正事。” 游景点头,脸上的兴奋之情掩了下去。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个起事的好机会,可是顾元微不愿,他们也只能随她了。这他们,自然指的梁王旧部,金鸿给了顾元微的所有势力。 顾元微亲自送游景出门,一转身回来,便被乔暮阳紧张地拉住了手。 “应该不是这个时候的,没那么快的。”乔暮阳脸上满是疑惑,有着不解,更有些惴惴不安,“应该还有几年的,没这么快的。”又有一件大事变得与前世不一样了,这让他感觉非常不安。 “不过是提前了而已,没什么不一样的。”顾元微搂过乔暮阳,轻抚他的背脊,“别怕,一切有我。” 这句话,是如此地温柔动听。乔暮阳动容不已,满满的幸福,抚平了内心莫名的恐慌。回抱住顾元微的腰际,“为何不趁机,让你的身份……” 玉润的手指轻轻压住他的唇,顾元微垂眸,凝着她怀里那双墨黑的眼瞳,“瑾瑜,我从未有那个野心,奈何有些人逼人太甚……”她总需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何况……”顾元微笑眯着挑花眼,却不再说下去。 “何况什么?”乔暮阳好奇地眨了眨眼。 顾元微抿着唇,神秘的笑,忽然顾左右而言其他,“自知你怀孕那日,我便命人准备了十八坛佳酿,走走,随我埋酒去。”说着,轻柔地把乔暮阳带了起来,一边让可卿去命人抬酒,一边让可欣叫了奴仆带了铁铲之类的来帮着挖坑,自己则拉着乔暮阳往屋外走,“这样,等孩子出世,每过一年生辰,我们便挖出来喝一坛。” 乔暮阳见顾元微如此在意他与她的孩子,心中自然欣喜非常,只是,“为何是十八坛?” 顾元微刚想回因为十八岁成年嘛,可一回头对上乔暮阳高兴又纳闷的眼神,忽然记起,这世上可没有十八岁成年的说法,转而侧首在乔暮阳耳侧轻轻说道,“你嫁给我的时候,不正是二九芳华吗?” 乔暮阳眼神一凝,眸中微微带起一片水雾,感动的点了点头。那时候的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可以有这样的一天?他一手紧握住顾元微的手,一手轻轻按在腹前,视线凝在顾元微完美到令人心跳失常的侧脸上。 远处的霞光,照得顾元微犹如谪仙神女,一身金芒。好像他一个不注意,她就会飘然而去。他不由得呼吸一窒,紧紧地抓住她。 顾元微正给家丁们指示着在哪儿挖坑,感觉手骨快被人捏碎了,不由地回头,手掌挣扎似地微微一动,“怎么了?” 乔暮阳低头一瞧,见顾元微的手被他都捏红了,慌张地松开,又重新拽住顾元微的长袖,讷讷地道,“我怕丢了你。” 顾元微噗嗤一笑,魅丽的桃花眼,直眯成了一道缝,无奈叹道,“你啊……” 那清润柔雅的嗓音,因着夹了笑,变得靡荡不清,多少宠溺深情,皆夹杂在这短短的叹息之中…… 那些原本看着顾元微等待着她指示的壮实女仆们,不由红着脸垂下眸。 可卿、可欣亦如所有人一般,垂首,只是他们所想的却是,这霞光下的红袍女子,容光之盛,竟让人自惭形秽地不敢多瞧。这样的人,区区一个郡主之位,怎能匹配? 遗憾的是,顾元微并不知道这两人所想,若她知道,大约会忍俊不禁大笑三声,原来人长得好,能有这么大的好处。 第66章 殿下 远离皇都宝城的好处便是,不管朝堂中怎么风起云涌,远在临江的顾元微,还是过着悠然的安定日子。不过,顾元微还是细心的感觉到,仅仅临江府,那几个倾向萧氏的官员,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地疏远她了。 乔暮阳自噩梦中惊醒。 他大口喘着气,大睁着眼睛,适应着一室的黑暗。 “做噩梦了?”伴着顾元微轻柔低哑的问话,她那双温暖细腻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让他把脸侧向她这边,“梦见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我梦见……”乔暮阳紧张地抓住顾元微的手,话语却是突然一顿。 “嗯?梦见什么了?” 乔暮阳忽然发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心还猛烈的砰砰砰兀自跳动着。“我想不起来了,可是,很可怕,我知道,我梦见了很可怕的事情。” 顾元微被下伸手,搂住乔暮阳的背脊,发现他背部的衣衫都汗湿了,赶紧坐了起来,喊人备热水,给乔暮阳擦身换衣裳。 这么一折腾,再睡下去时,两人都没了睡意。 “启年,我……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是萧氏的事,勾起了你的回忆,让你觉得不安了吧?”顾元微明白,前世那场地狱之行,对于乔暮阳而言,是不会那么快就消弭的。就如她,若是有机会回去,若是那个杀她的女人还没死,她会把她从监狱中弄出来,然后告诉她,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想到此,顾元微轻柔的抚上枕边人的脸庞,但是,若可以选择,她会选择留在这里,尽管这个世界,让她觉得比曾经的世界危险得多。可是在这里,有一个男人,把她当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切。她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是如此地被人珍视与需要。 “启年,因着我的重生,一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其实,很多时候乔暮阳不愿多想,因为他一想,仿佛觉得有一缕阴魂缠在他身上,阴森可怖的让他浑身发寒,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好好的去想一想。“可这些事情再怎么变,结局还是一样的。”蒋忠才死了,雪灾发生了,萧氏谋反了,接下来是帝废皇太女,几位皇女夺嫡,顾元微的身份暴露卷入皇位之争……对了!乔府,乔府在这次夺嫡之争中帮了大忙的,可现在,暮轩是九皇女的人,他们一定会去帮九皇女的,若暮轩仍是君后,那难道夺位成功的变成了九皇女?乔暮阳想到此,浑身一抖,猛然坐起身来,“乔府,乔府应该有什么东西……” 顾元微看着乔暮阳激动的样子十分不解,急忙把他拉着躺下,“躺下说话,冻着了可怎么好,你还怀着孩子呢。” 谁知乔暮阳大力一扯,反而把顾元微扯地坐了起来,“启年,启年你听说我。当年……” 顾元微一听“当年”两字,急忙把乔暮阳的嘴巴给捂住,“轻些轻些,夜深人静,被人听到可怎么得了。”她不介意乔暮阳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旁的人就不好说了,她可不想有朝一日,乔暮阳被人说是猛鬼上身。 乔暮阳一愣,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静静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躺下,乔暮阳紧紧搂着顾元微腰际,在她耳边悄声道,“启年,当年你能成事,与乔府有莫大的关系,我不知道乔府做了什么,但是你一定要命人好好去查查。” “恩,好,我明早立刻通知游景去查。我虽无意争那个位子,但是,金瑞霖对我的顾虑恐怕很难根除,她若不再犯我便罢……” 顾元微说到此没有再说下去,可是乔暮阳知道,金瑞霖不会罢手,而顾元微即使真的不在意那个位置,恐怕,她也不得不去拼去搏。 两人同时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静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忽然,院子里隐约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阵低语,再然后房门外响起了可欣的声音,“郡主,郡主,张总教头有急事求见。” 这个时候,张泉? 黑暗中,顾元微与乔暮阳两两相望。 顾元微坐起身,把同要起来的乔暮阳按了回去,“别折腾了,躺好。我去去就来。”说着,从屏风上扯下狐裘披在单衣之外,就走了出去。 顾元微来到外间耳房,令可欣把张泉引进屋内。 张泉见到顾元微,还不待顾元微开口,她便径直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吓了顾元微一跳。 顾元微斜了可欣一眼,可欣便识时务地退了出去。 “张姨你这是……” “殿下!” 张泉一开口,顾元微便浑身一震。她叫她殿下!那便是说,张泉不仅知道她是皇女之身,更知道金天翊是承认她这个女儿的。脸上温和的笑容一收,眼眸冷冽半眯,肃然望着兀自低头说话的张泉。 “属下乃是镇国侯统领之下,隐卫癸。今日奉统领之令,把此玉符交给殿下,请殿下即刻进京擒贼,清君侧。”张泉说着,双手托起一方只有半块的玉质扁环。 即刻进京擒贼,清君侧!金天翊竟然让她去清君侧!她身边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个女儿,她竟然要她去? 张泉低垂着头,眼见顾元微雪白的狐裘一角在她唾手可及之处,以为她是要接过手里的玉符,憋着的一口气正要松开,却不想,那狐裘微微一动,一双裹着素白单衣的膝盖赫然出现她的视线里。 她惊诧非常的抬起头,“殿下!” 顾元微把手覆在玉符之上,却不是拿走玉符,而是连着玉符一起握住张泉的手,她眼神清明,隐隐带着笑意,一双浅色的褐眸,烛光下熠熠生辉,“张姨,曾经你救我于危难,我想你并不想被我认出来,是以一直不曾道谢,今日启年在此谢过。” “殿下……”张泉激动地双唇颤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从一个乞儿变成皇家隐卫,二十年的隐卫训练,忠诚二字深刻入骨。是以,她曾经后悔过,救下顾元微并悄悄把她送走。背主二字,时时刻刻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是,她怎么都想不到,顾元微知道她身份真相的时候,竟然会做到此,“殿下,您您快起来……” 顾元微却是一压张泉双臂,眸中隐带水雾,“张姨,今日之后,恐怕我再不能如此称呼你了。但请您记住,您的救命之恩,启年谨记于心。您在启年心中,永远是如母一般慈爱的长辈。”说罢,顾元微深吸一口气,径直站了起来,腰背挺得直直的,长身玉立,没有华服加身,却依旧贵气无边。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之时,眼神清淡,无波无澜。那双贵气的凤眸,淡淡斜睨而来,一双玉手郑重的接过张泉手中的玉符,声音清朗,“隐卫癸。” “殿下……”张泉愣愣地看着一息之间判若两人的顾元微,三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属下在。” “待我稍事收拾,你去门外等候。” “是。” “启年。” 顾元微一踏入内室,乔暮阳便扑了过来。 “我都听到了,启年,怎么会这样?”顾元微不会武,更没有带过兵,皇帝怎么会让启年领兵去清君侧? 相对于乔暮阳的紧张不安,顾元微倒是十分镇定。她为乔暮阳裹紧狐裘,拉着他坐回床沿,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看你担心的,你以为皇帝没有万全之策,敢把这事交给什么都不懂的我?” 乔暮阳眨巴眨巴眼睛,“难道说,一切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顾元微压住乔暮阳的唇,不再让他说下去,兀自点头道,“陛下稳坐皇位几十年,心中自有计较。我倒是怕,她会借此机会,公开我的身份。” 乔暮阳一听,整个人都绷紧了。 顾元微笑着轻抚他的背脊,“别怕别怕,我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此番去,倒是没有什么危险,我倒是担心你……” 乔暮阳反手,把顾元微紧拥入怀,“只要你平安,我就平安。” 顾元微嘴角不自觉地高高扬起,这话她爱听得很,“我与张泉连夜动身,有她在我身侧,你放心便是。明日你派人与游景说一声,这边的事情,若他愿意与你商议,你便尽管说你的想法,若他不与你商议,你就随他去安排。只一点,切莫再说漏了嘴,你重生之事,决不能对第二人言。” “我知道。” 顾元微低头在乔暮阳轻颤的眉眼上,轻轻一啄,“你如今,最要紧的事,就是让我们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出世。旁的事,你喜欢管,就管管,不喜欢管,自有人去安排。” 乔暮阳想送顾元微出门,却禁不住顾元微连哄带骗的把他押回床榻中,眼见着顾元微自己动手穿好衣裳,翩然的身姿消失在重重珠帘之后。 夜色中,两骑快马从临江府东城门悄然而出。 行至五六里之外,与一行黑衣人汇合之后,向着遥城疾奔而去。 次日一早,顾府内传出元安郡主染病卧床的消息,顾府闭门谢客。 第67章 利诱 淡淡晨雾之中,一抹白色从天际飞落在恒元居主屋窗棱之上。 “顾元微”抓着信鸽,从其脚上一截小指粗细的竹筒中,取出一封密信。她展信一瞥之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萧氏终于动手了,金天翊要收网了。 乔暮阳刚刚梳洗妥当,缓步而来,见“顾元微”面带笑容,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好消息啊。” “顾元微”听到乔暮阳的声音,笑着迎向他,“确实是好消息。”说着,把信笺递给乔暮阳,让他自己看,“近日不是老有人打探顾元微的事么,发个请帖,两日后办个宴会,把那些蠢蠢欲动的,摇摆不定的,统统请了来,我们也好清一清萧氏那些小尾巴了。” 乔暮阳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安心了。望着眼前这个游景易容的,连沈墨都差点骗过去的“顾元微”,他微微一屈膝,笑道,“遵妻主令,为夫马上去办。” 游景没想到乔暮阳来了这么一出,一愣之下,微微一笑,摇头不语。望着乔暮阳脚步轻松欢快的走出去,游景顿时有些恍然。犹记得当年初见眼前的男子,他整个人好似都缠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气,没想到,如今他可以活得这般鲜活明亮,痴嗔嬉笑皆由心。 游景回到内室,路过梳妆台,脚下不由一顿,转头望着镜子中与顾元微像了七八分的脸,不禁凄凉一笑,“阿鸿,答应你,活下去,对我来说,真的很残忍。” 天色未明,咚咚咚的敲门声便在临江府知府乔品言的府邸响起。 来人敲的是正门,官家府邸,正门哪是寻常人能敲的。 守门人不敢马虎,开了条缝,想先问清楚是何人。 此时,晨雾未散,随着敲门之人挪开身子,他身后站着的人终于显露了出来。 那人正抬手拨下头上戴着的大氅风帽,只见他微微一低头之后,下巴再次抬了起来,一双黑黝的眼睛,像来自寒潭深渊,冷冷的,没有人气。 守门人僵着身子,慢慢的,慢慢的瞪大眼睛,仿佛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鬼啊――” 一道尖利的叫喊声,划破乔府宁静的上空。 乔暮阳轻轻勾了勾唇,笑容还未成形,已然收起,“掌嘴。” 啪啪两声清脆的巴掌声,把听到守门人叫声,随即从门房里跑出来的六个仆人吓得一呆。 乔暮阳冷然的视线,轻轻一扫,举步跨入乔府巍峨的门庭。 可欣、可卿小心的扶着乔暮阳。 蜂拥而来的乔府仆从,挡去了乔暮阳的去路。 乔暮阳停步,好整以暇地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欣赏乔府的景致。 铿地一声拔刀声中,有人厉声道,“尊正镇国元安郡主王夫,隐郡王驾到,尔等贱仆还不跪迎!” “郡王夫安!” 乔暮阳淡淡扫过几个正在偷瞄他的人,欣赏着他们惊恐不安的神色,这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勉强可称之为笑容的表情。这几个人以前可是顾晨的心腹,如今这穿着可实在普通得很,看来顾晨如今真是不怎么好过。可惜啊,他今天另有要是,暂且不能跟乔品言撕破脸,也不能把顾晨怎么样。“起吧。你们谁,先带本郡王去歇歇脚,好慢慢等你们大人过来?” 在一阵静默中,那慵懒低哑的声音响起,不知怎的,激得好多人浑身打了个颤,有股凉意,从地面升起,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乔品言偷偷抬了抬眸,立刻低下,然后又悄悄抬起,如此几次之后,那坐在正堂主坐之上,一身雍容华贵的人,才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一双墨黑的眸,淡静的望向她。 乔品言一触到对方的视线,心里不觉一凛,只觉得这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他人的灵魂一样可怕。但同时她又松了口气,果然不是她那个大儿子,她那个大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不是,肯定不是。 乔暮阳看着乔品言脸色变了又变,轻轻笑了笑,“乔大人其实也是见过本郡王的,不至于如其他人一般惊讶才是。”他说的,自然是他虽顾元微回临江那次。 乔品言谦卑地站起身,躬身回道,“往日不曾距隐郡王如此之近,却不想,近看之下,好似更像些。”以前隔得远,只觉得人长得有些像,但气质不同。如今这般近距离一看,才发现,那五官竟然相似到了这个地步,只是这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是么?我曾听妻主说过,乔大公子过得很苦,还以为是乔大人不上心之故,如今看来定是那乔大公子为求妻主垂怜装得凄楚……”乔暮阳说着,那低缓的语气徒然一提,冷哼道,“当真可恶,令得妻主到如今还对其念念不忘!” 乔品言尴尬地陪着笑,说是与不是都是错。好一会儿,见对面的人,神色缓和了,才谦卑的问道,“隐郡王今日前来是……” “哦。”乔暮阳恍然大悟般应了一声,随即抬眸笑盈盈道,“是这样,本郡王前日替乔府向东南三府的官宦人家与当地豪绅发了个请帖,想来今日巳正众位贵家正夫、贵子便会来到贵府赴宴。” “什么!”乔品言几乎跳了脚,半弓的身子,猛然直立而起,“郡王,您……您说什么?” 乔暮阳似笑非笑的偏头问边上的可欣,“本郡王说得不清楚吗?那可欣你代本郡王再详细地与乔大人说说。” 可欣语无波澜,机械地复述了一遍乔暮阳的话。 这三月中旬,凉中带寒的天气,乔品言却汗湿了背脊,“郡……郡王,如此敏感时刻,您……您今日是……”皇城都被萧氏控制了,这个隐郡王今日这般举动,难不成是要与萧氏对着干? 乔暮阳半倾了身子,轻轻勾起一侧唇角,显得邪佞无比,“乔大人,本郡王一内宅男儿,朝堂之事,怎能胡乱掺和?这不,只有乔大人出马,才显得名正言顺嘛。” 乔品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不可,万万不可啊!” “这样啊……”乔暮阳闲闲地拨弄自己的手指,“乔大人不愿,那本郡王亲自动手便是。反正,人死在乔大人府上,本郡王也不过是个客人而已。” 这隐郡王竟是要在她府上大开杀戒!“你……你……”乔品言惊愕的说不出话。 “怎么样?乔大人是亲自动手,把人关起来好呢,还是本郡王直接下杀手?”乔暮阳说着,挑了挑眉,“乔大人不要忘记了,您的好儿子,可是九皇女的侧室,要知道,九皇女可是萧氏的死敌啊。” 乔品言浑身一抖,咬牙道,“下官,下官听隐郡王便是。” 乔暮阳满意地点了点头,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时间还早,给本郡王安排间客房歇歇,乔大人自去好好准备便是。” 乔品言讷然点头,思绪百转千回。 “乔大人!”乔暮阳突然再次出声。 乔品言急忙回头。 “乔大人为官多年应该明白,守住东南三府,九皇女便进可攻,退可守,得位之日,您的富贵那是不可限量。可若不成……”乔暮阳满脸惋惜地从乔品言脸上划过,“作为九皇女长女的亲外祖母,啧啧啧……本郡王可不觉得您在萧氏之下,还能明哲保身。” 第68章 围城 萧氏几乎是与大锦朝一同成长起来的一个氏族。 起初,萧氏也不过是乱世之中一个勉强可自保的小氏族。大锦高祖皇帝金凰起事之后,其族中一女便领着几个家仆投到了高祖皇帝军中。那萧氏女有勇有谋,极得高祖看重,随着高祖打了几次大仗之后,高祖便把她提为副将,常随高祖左右。 后高祖遇闵氏魅生与俊英两兄弟,魅生擅药,俊英爱武,一文一武甚得高祖喜爱。也许是魅生容貌胜了一筹,也许是魅生的温柔娴雅比之俊英的爽利豪迈更令高祖心动,高祖虽曾经戏说要设立东西二后,令两人平起平坐,可最终却是立了魅生为君后,俊英居次位为皇贵君。 好在两兄弟感情极好,没有为此事生出嫌隙,两人依然随高祖左右,驰骋天下。 后魅生有孕,眼看即将临盆,却正逢初立的大锦朝生死存亡最后一战爆发。高祖便留了俊英保护魅生,并把萧氏女及其所领的一支千人近卫队留下,供俊英差遣。 那一战,虽是凶险,但敌方终是强弩之末,高祖得胜而归。只是,谁能想到,迎接高祖的,不是凤女麟儿诞生的喜讯,而是满城尸骸、血流成河的死城…… 黑暗中,一人低沉平静的语调,缓缓讲述。 忽的,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讲述人话语徒然顿住。 月色下一黑色人影快速移动到一棵大树下,双膝跪地,“禀郡主,将军让属下来报,一切妥当,请郡主安心。” “多谢莫将军告知。”伴着这温润的说话声,两道人影先后自树影下的黑暗中走出。 前者一身广袖玄袍,长身玉立,姿态卓绝,清冷的月辉,把那完美到极致的五官,照得越发精致绝美,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顾元微。 而跟在她身后的,自然就是张泉。 传话人,见话已传到,便从来路退走了。 张泉看着凝着远方的顾元微,问道,“少主,我们可要去与莫将军汇合?”因金天翊还未真正公开顾元微的身份,是以她在外之时,仍以少主称呼顾元微。 “那魅生君后呢?” 张泉愣了下,不想顾元微还在想这事,继而回道,“史书只说难产而亡,未有多余的赘述。” 顾元微收回视线,惋惜的轻轻一叹,她看过高祖传,知道高祖在魅生去后不到五年便郁郁而亡。古语云,情深不寿,这话当真不假。不过,尽管如此,这之后的五年,高祖的后宫人数依然极快的增长着。想到此,顾元微不由勾着唇,嘲讽一笑,拼尽一生,坐上这至尊至贵之位,却护不住所爱之人,不知她可曾后悔过。 皇都宝城,与往日的每一晚无异,经过了一夜的沉睡,渐渐苏醒,隐约传出一些零星的响动。 顾元微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连日来的疲惫,加上一夜未睡,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 张泉面露忧色,她在顾府十余年,自然知道顾元微自小底子便弱,如今虽然好了,可她前不久才大伤初愈,今次又这番奔波,她怎能不担心,“少主,你可还好?” “无事,只是有些疲累罢了。”顾元微淡淡一笑,继而肃然道,“人都就位了么?” “少主放心,一切就绪。届时,就算真有萧氏叛军来围城,城门不开,一时半刻,决难以进入皇都。” 顾元微轻轻一应,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若非她也是被皇帝授命参与平乱,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所谓的萧氏控制宝城逼宫的消息,不过是金天翊命人发出去的假消息。当然,得到消息的,都是些偏远但又极其重要的州府,也是萧氏重点培养势力的地方。金天翊便是要借着这个消息,让所有萧氏的势力,浮出水面。就算,这些人有不信的,想要再从宝城确认消息真假的,那时候萧氏恐怕已经全然被金天翊控制了。 不过,顾元微觉得就算金天翊老谋深算,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还是小心行事为妙。是以,就算那莫将军再三坚持要把兵力集中在皇宫内保护皇帝,反对在城门处布兵,最后,还是被顾元微以权压人,生生要了两百士兵,暗中分派到东西两大城门处,把原来的守城士兵都替换了下来。 两人随即踏上东门城楼。 东方渐渐露白。 顾元微始终保持着远眺的姿势,遥望着皇宫的方向。 当艳红的朝阳,整个露出地平线的时候,一道尖啸声乍然而起,穿透力之强,响彻了整个皇都宝城。 开始了。 顾元微抿唇,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有些忐忑不安。 “不好,城外有大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顾元微急忙回身,跑到城楼另一侧,向着城外一望。这一望之下,顾元微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城外不远处,粉尘漫天,一路蜿蜒,望不到尽头。 “会是我们的人吗?” 张泉亦面色凝重,“不曾听陛下说另安排了军队。” “那大约是平宛城来的萧氏反军了。”顾元微徒然声音一提,“传令下去,不管来者何人,城门紧闭,违者斩立决。”反正皇宫内肯定是万无一失,萧氏得不了手,她只要让人把城门守住了,待萧后、萧丞相伏诛,金天翊自会有办法解决城外的反军。“西城门那边?” “少主放心,我已派人过去。” 顾元微左右一瞧,见原本守护在侧的四个侍卫,如今只剩下了两个,想来另两个也被张泉派去把守西城门了。如此,那边有四个张泉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那军队便又近了几分,移动速度极快。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列骑兵,约有百来骑。骑兵之后,是数不尽的步兵,虽在快速奔跑,却是极为整齐,连顾元微这个外行人看来,都知是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的军队。 顾元微袖下的手,不觉间紧紧握了起来,手心变得粘腻。 这时候,骑兵中奔出一骑,来到城楼之下,朗声喊道,“守城者何人?” “尔等又是何人?京畿重地,重兵前来,可有诏书?”受到顾元微的视线,张泉立刻厉声质问。 那马上之人听罢,仰头哈哈大笑,“吾等自是来贺新皇登基之喜。” “放肆!” “识相的,速速大开城门,迎——” 嗖地一声破空声中,那马上叫嚣之人话语戛然而止,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了下去。 “好箭法。”顾元微回头,看着那左侧侍卫正放下射箭的手势,朗声一赞。这一箭之下,把顾元微原本的忐忑不安都给驱散了开去。宫里的事,金天翊策划了这么久,恐怕个把时辰就能解决了,她只要稍稍拖延一阵子也就是了。 对了,拖延。想到此,顾元微双眸顿时一亮。她向前跨了几步,让自己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 张泉紧张地靠近了顾元微,如有万一,她必须第一时间出手。 “领军者何人?”顾元微清朗镇定的声音,从城楼上飘出。她没有内力,音量自是不高,但是她不会担心对方听不见,能够带领这支军队的,自不会是个普通人。 果然,顾元微话音刚落,一骑高头大马驮着一个一身暗色铠甲,身材魁梧的将士仿若闲庭漫步,悠然而出。 隔得太远,顾元微也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觉得这人身姿异常挺拔、宽阔。 那人仰头,盯了顾元微一会儿。 那视线恍若实质,压得顾元微喘不过气。而顾元微更是明显的感觉到,张泉紧挨着她的身子,猛然紧绷了起来。 好一会儿,那人才用着低沉暗哑的声音,徐徐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是陛下不久前新封的元安郡主。” 那人听罢呵呵一笑,“本将军阅人无数,倒是第一次见此等绝色。你若乖乖雌伏与本将军身xia,本将军便保你安全无虞。” 张泉一听,霎时满脸怒容,腰间佩剑铿然出鞘。 顾元微急忙按住张泉,面上一冷,对着楼下之人讥诮地笑了声,“本郡主今日初见将军,见将军器宇轩昂,气势若虹,心想将军必是当代之大英雄,却不想,竟是如蒋忠才之辈……将军难道不觉羞愧么?” “倒是本将军唐突了。”那人忽然一言,仰头哈哈哈大笑,笑声浑厚,竟有震人心扉之功,“美色迷人,当真是美色迷人啊。” “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如此内力之人。”张泉眉头紧蹙,忍不住低低道了一句。 顾元微却不想此人被她骂成蒋忠才这样的人,不但不生气,还言语中透露了些许歉意。再听到张泉的话,她那双雾蒙蒙的桃花眼,顿时又亮了几分。她不知道萧氏怎么招揽到这人的,但是显然,这人心胸极是豁达,而且还有着几分江湖人的匪气与大侠的不羁之态。“若这是将军的道歉,那本郡主便收下了。” “你这美人,模样柔弱似男儿,性子倒是直爽若我辈。如此,我便给你个痛快,你且放心。”说着便抬手一举。 顾元微嘴角微抽,让她去死,她能放心才怪,见那人要下令攻城,急忙喊道,“慢着!” “美人还有何事?” “顾某有一事不解,还请将军回答,也好让顾某死个明白。” 那人见顾元微不再用尊称,而是以姓氏自称,不觉也把语气放得更加地和气了,“请说。” “将军此等顶天立地的人物,为何要为萧氏这等不忠不义之辈卖命?” 顾元微只觉一道锋芒直射而来,心内惊骇莫名,几乎克制不住想要逃跑退怯的冲动,她双手死死扣住城墙坚硬的扶手,不让自己逃避半分。 那人盯了顾元微许久,终于收回了视线,手臂一抬,向前一推,声若洪钟,语气冰寒,“搭梯,攻城。” 作者有话要说:摊手,╮(╯▽╰)╭忘记发了的章节不能再存入草稿箱了。 那就今天更吧。 第69章 守城 厮杀声起。 顾元微望着那一波波涌向城下的士兵,不由地往后退了退。 “少主,此地危险,您先撤离。”张泉一把拉住顾元微,把人往城楼下带。 顾元微自然也明白,自己手不提肩不能抗的,留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快速往城楼下走。 刚走下城楼,就发现城门处拥满了城内百姓,其中还混了不少衣着光鲜之人。若不是城外厮杀声震天,骇得众人不敢出声,这里该是何等的喧闹。 五个士兵一字排开,长戟对着众人,其中一人面露杀意,“谁再敢上前一步,杀无赦!” 顾元微不由地停下脚步,外有叛军攻城,内有百姓堵门,她实在是退不得,若城门被这些不明就里的百姓,或是别有居心的人开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外头那个叛军首领,带着股江湖人的痞气,就算萧氏伏诛,她也猜不准那叛军首领是会投降,或是更疯狂的报复。 “皇城脚下哪有什么叛军,定是这些人居心叵测,姐妹们咱们不要被这些人吓唬住啊!冲――” “姐妹们,冲过去――” “对啊,姐妹们,他们心怀不轨,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冲过去!我们人多势众――” “就是,他们不能滥杀无辜!” 人群中,有人一唱一和,眼看着周围百姓看着守城士兵的眼神越来越不善。 “把人群里那几个乱吠的给我抓出来。”顾元微说着,几步跑到城门前,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立到了士兵之后。 眨眼的功夫,两个侍卫一手拎着一个人,轻轻松松的踏着人群肩头跃回顾元微面前。 蠢蠢欲动的人群,蓦然一静。 “煽动民心,真正居心叵测的是你们,给我杀。” 顾元微话音一落,那四人连狡辩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便身首异处。 顾元微抬眸,满意的看到众人眼底的惧意,“你们速速各自回家,谁再敢在城门处闹事,这几人便是前车之鉴!” “你你凭什么乱杀人?”有人颤巍巍的问了一句。 顾元微勾了勾唇,冷冷一笑,美艳的桃花眼如此看着恁是寒气逼人,“就凭本郡主是陛下御封的一品郡主,就凭本郡主言出必行,谁再敢多言一句,也给我杀!” “帝王脚下,你竟敢以权欺人!” “本郡主就是敢了,又如何?”顾元微抬手一指,“废话真多,杀!” 这一次,张泉亲自出手,一剑射去,直接在人群里,便把人给诛杀了。 这皇城之内,帝王脚下,便是有嚣张跋扈的贵族,也没人敢如顾元微这般,说杀就杀的。 这里的百姓安逸惯了,何时见过这样的,纷纷扭头就跑,做鸟兽散。 顾元微望着空旷的街角,百姓慌乱逃走的背景,暗暗舒了一口气。可这一口气还没吐全,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从城楼上跑下来,“郡主,敌军首领上了城楼,那人武功太高,我们的人......” 顾元微正想撤离的脚步,再次停驻。 “张泉你们三人去,务必把那人拖延住!” “少主您的安全......” “不用管我,你们速去。” “是。”那人武功之高,张泉心知肚明,若那人上了城楼,城门还怎么守得住,她只稍一犹豫便带着另两人直接施展轻功飞了上去。 那带伤的士兵以剑撑地,胸前的伤口鲜血汩汩直流,“郡主请快撤――”说着便再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之中。 望着那隐带血色,至死依然大睁着的眼眸,顾元微眼神晃动。这便是战争么?因着他人的欲望,赔上自己的命。 “郡主。” 顾元微回头,原来是一个执戟的士兵,看样子似乎想护送她离开。“你们刚才做得很好。” “郡主此地凶险,您......” 顾元微再次垂眸,眼神柔和平静地扫过那地上的士兵,蹲□,抚上她大睁的眼睛,柔柔说道,“你们都在此,我怎能弃你们而去?” “郡主!” 同样的两个字,顾元微却听出了不曾有过的尊敬之意。是啊,她怎能自己跑了,留他们在此处?这些被她强要来的士兵,他们的生死,难道她不该负责么?顾元微霍然起身,挺直了腰背,长袖一甩飒然作响,“谁再敢靠近城门,不论是谁,杀无赦!”说罢,头也不回再次登城。 “遵郡主令!” 身后,是五个士兵异常嘹亮的应答声。 顾元微唇角勾起,只要再坚持一会儿,等援军一到,她便是功成了。 可城墙上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守在城墙上的士兵,都是以一抵十也绰绰有余的精锐,他们像不知疲倦的机械般挥动着手里的大刀,来一人便杀一人,来两人便杀一双。他们的战斗力毋庸置疑,可攻城的敌军人数太多,爬上城墙的敌军越来越多,顾元微眼看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急红了眼。 这时候,有敌军看到了顾元微,提着刀就向她冲来。 顾元微紧张地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再度上城楼,可不是来送死的。她向着四周一扫,于纷乱中看到了正在她右前方与那敌军将领打得不可开交的张泉等人。随手,从地上死人身上拔出一把血淋淋的刀,鲜血溅了一脸,她也来不及抹,不管不顾的向着张泉他们所在冲去。 张泉正在全力迎敌,对方的身手之好,他们三人联手,才勉强与其打了个平手。然,望着对方从容应对的摸样,她心里更是震惊,这人似乎还未尽全力。 那人原是在与他们三人对招,忽然她的视线往她身后瞥了去,继而轻轻道,“啧啧,美人有危险。” 张泉猛然回头,脸色□□,手中的剑脱手而出,向着顾元微身后飞去。而她这一分神,肩胛处便遭了重重一击,人远远摔出,直到撞到另一侧的城墙,才停下,噗地吐了一大口鲜血。她面色苍白,眼露惊惶,还有几分疑惑,这人没有下杀手,否则这一击,她必死无疑。 另两个与那人缠斗的侍卫,见那人的攻击缓了下来,纷纷警惕地退到张泉与顾元微身侧。 顾元微见到张泉为救自己受了重伤,脸色难看极了。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低头瞧了瞧张泉,便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侍卫,径直走了出去。 “郡主!” “都退下。”顾元微凛然一喝,继而仰头对着那足足高了她一个人的暗甲敌蒋轻轻一笑。那笑容很轻,很浅,却晃得人心神激荡。“我跟你打。” 那人被顾元微美到极致的面容晃得有些失神,顾元微脸上沾着的几颗血珠,更衬得她苍白的小脸如冰雪般洁净通透,很美很艳,仿若带着惑人的妖气。那人挑了挑眉,“你未习武,连我的身都近不了。” 顾元微听着加深了笑容,“一刀,将军站着接我一刀,若我伤不了将军,自此心甘情愿随将军左右。” “哦?”那人一听,顿时双眼一亮,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之情,“好。我杨鸣虽无磨镜之好,可若是郡主这样的美人,便是破一次例又何妨。来吧。” 顾元微眨了眨永远如有薄雾弥漫的美眸,“将军不怕我使诈?” 那人听着哈哈大笑,“若是一些雕虫小技,郡主还是早早收起得好,不要拿出来献丑了。” 顾元微很认真的点头,“也是,若我随了将军,我身后三人也请将军放过。” “可以。”杨鸣应得很爽快。 “少主,您怎么能......”张泉听着顾元微与杨鸣的谈话,差点再吐一口鲜血出来。 “留下命,才能谋来事。将军,我出刀了。” 杨鸣随意地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元微柔柔一笑,仿佛还带了丝腼腆。她捉过宽大的袖袍,轻轻拭去刀片上本来沾着的血渍。然后郑重其事地双脚分立而站,此时脸上的笑容全然隐去,一双美艳的桃花眼沉静的盯着一臂远的杨鸣。青葱玉手紧紧地握住刀柄,双手猛然抬高,狠狠地向着眼前人劈去。 叮――一声脆响。 杨鸣只用了两根手指,就轻轻松松的夹住了劈向她面门的大刀。笑望着一脸平静无波的顾元微,“郡主你输了。” 顾元微点头,“意料之中的事情,本郡主只是找个活命的机会而已。” “郡主当真是聪明人。” “自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杨鸣顿觉这个美人的脾性太和她的意了,生死从容,识时务,不像有些个贵族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大声笑着,笑着,浑厚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她猛然抬头,暴睁着双眼看着顾元微,“你.......”指着顾元微的食指,即刚刚夹住那刀片的手指内侧已然漆黑一片,“你下毒!” 不需回答,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杨鸣暴怒而起,五指如勾向着顾元微抓去。 顾元微面色微微一变,速度往后一退,“快抓住她!” 其实不用顾元微开口,原本立在顾元微身后的两个侍卫已经冲上去左右夹击杨鸣。他们本以为还有一场恶斗,毕竟,杨鸣中毒的部位在手指上,以她这样的内力,把毒控制在手上暂缓发作肯定是没问题的,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卯足了劲向这杨鸣攻去,那杨鸣竟然愣愣的连躲都没有躲,生生地受了两人两掌。 杨鸣只觉浑身僵硬,思绪毫不受影响,手脚却完全不听使唤,她双眼充血怒盯着顾元微,“怎么会?” “兵不厌诈,将军海涵。”顾元微恭敬的抱拳一礼,“待这儿的事了,顾某会好好的与将军解说一二。”说着向两个侍卫交代到,“点了杨将军的哑穴,让他们立刻停止攻城,顺便告诉他们,萧氏已经伏诛。” “是!”两侍卫郎朗一定,押着杨将军来到城墙边沿。 还不待两人说话,敌军具已变色。他们的将军是何许人也,居然会这样轻易的被抓了?难道这城墙之上,另有玄机? 两道灌注了内力的声音远远传开,“萧氏谋反已经伏诛,杨将军亦已弃械投降。立刻停止攻城,立刻停止攻城――” 厮杀声,兵器碰撞声,霎时停歇。 正在此时,城内传来一阵犹如万马奔腾的隆隆声。 张泉撑起身子,遥望了一眼,激动地说道,“是镇国侯,少主,成了!” 杨鸣一听,再瞥了眼城下已然没了斗志正在撤退的士兵,无望地闭上了眼,萧氏真的败了。 顾元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双腿一软,她赶紧扶住城墙。 “殿下!”杜士彬惊呼着从马上直接施展轻功飞到了城楼之上顾元微的身侧,双手紧紧扶住她,看着顾元微脸色苍白,身上血迹斑斑,再一瞧张泉亦是身受重伤,顿时面色大变,“殿下,可是受伤了?” “没有。杜大人且宽心,倒是张泉为救我而受了伤。” 杜士彬顿时松了口气,对着张泉瞥去赞赏一眼,“殿下安然无恙便好。此处自有莫将军善后,殿下速速随微臣进宫面圣。”说着,别有深意地一笑,“殿下今日可是立了大功。” 顾元微颔首,“走吧。”杜士彬喊她殿下,看来金天翊今日就要为她正名了。 第70章 掌嘴 当顾元微在宝城生死一线的时候,临江府乔府内乔品言也正是焦头烂额之际。 乔府外头,衣着样式颜色不一的众多家丁,里三层外三层的把整个乔府围得铁桶一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兵器,只等着有人下令,他们便冲进去救自家男主子与公子们出来。 至于,怎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样,事情还得从昨日里乔府办的那场宴会说起。 昨日,三府官宦豪绅家中男主人与贵子去乔府赴宴,至夜未归,各家下人纷纷到乔府门口打听,却听说因着宴会办得热闹,各家主子都喝得有些多了,便都在乔府住下了。 各家下人听得有些纳闷,又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自己主子不会如此不知分寸。可纳闷归纳闷,乔府中人这么说了,他们也不能硬闯,便纷纷回去,向各家大人汇报去了。 于是今日一早,有人家便又遣了几个奴仆前来接人,也有多户人家直接由管家带了大批家中奴仆,前来乔府门前堵门要人,那架势,摆明了就是一言不合就来硬的。 谁知,不论他们怎么敲门,乔府内竟然没人来应门。 眼看着日上中天,其中几户人家终于忍不住了。 “乔知府这是私扣官府家眷,就算您是知府大人,也不能如此胆大妄为!乔大人不仁,就别怪奴才们动粗了。来人撞门!”其中一个身材肥硕的大管家,气哼哼地抬起胖手一挥。 人数最多的,身着灰色衣袍的家丁中,出来六人,抬着他们一早就备好的足有一人腰粗的树干便准备破门。 乔府的门终于开了,出来的,却是一溜烟军装的府衙衙差,一手执盾,一手执戟,二十人一排,统共两排人,把整个乔府大门给保护了起来,“大人有令,擅闯官邸者,杀无赦。” 如此一来,这两方人马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乔府寒松苑四周是守卫重重。 不过,这些守卫却都是随着乔暮阳而来的顾府家仆。 此时屋内,一共就五个人,乔品言与其夫顾晨,乔暮阳与可欣、可卿。 乔品言正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顾晨却是一脸见鬼的表情,缩在椅子里惊骇莫名,眼里又夹杂了说不出的恨意,脸颊上印着两个鲜红的手指印。 最自在的当然是乔暮阳了,一边吃着茶点、水果,一边欣赏着乔氏夫妇两人脸上精彩的表情。“乔大人府上的水晶糕做得真是好吃。”可欣、可卿忠诚的守在他的身后。 乔品言的步子猛然停下,双眼布满血丝,不可思议地瞪着乔暮阳,“隐郡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胃口吃?你没听见刚才下人们的回报吗,他们打上门了,我调集了府衙所有人也只有百余人,等他们也从东丹府、龙口府调了人过来,我们就完了。”乔品言这时候已是乱了方寸,她不知道皇城那边结果如何,如果……如果真是萧氏成了,她已经不敢想她将要面的是什么。她可是把三府内,隶属于萧氏的势力,统统得罪光了。 乔暮阳拈了锦帕优雅的拭唇,云淡风轻的道,“不好意思,本郡王有着身子,难免贪吃些。” 乔品言袖下双手紧握,她真想真想狠狠地把这个隐郡王白皙的脖子给掐段了。 “其实乔大人何必庸人自扰,临江府距皇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快马加鞭一天一夜也差不多了。估计今日日落时分,皇城的消息就该到了。届时,乔大人便会知道结果了。” 日落时分?乔品言浑身一抖,心紧张地快跳到嗓子眼了,再过两个时辰,就有结果了,可她这心就是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急需要有人给她说些好消息让她安定下来,“隐郡王认为萧氏能成么?” 乔暮阳一脸无辜的眨眨眼,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一挑,“本郡王怎么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还逼着他扣押萧氏关系网中的人?乔品言双眼布满血丝,瞪着乔暮阳,敢怒不敢言。 “你就是来报复的,你就是来报复的!”顾晨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下,把乔暮阳与乔品言都吓了一大跳。 乔品言抬手就给了顾晨一巴掌,“瞎嚎什么,还嫌不够乱。”要不是因为他养的好儿子,她也不会头脑一热就听隐郡王摆布了。 乔暮阳有些遗憾的瘪瘪嘴,再次拿了快核桃酥吃了起来。他母亲到底没用,还是可欣、可卿的手劲好,一巴掌下去就是一个红手印,一打一个准。 顾晨被乔品言这一巴掌打得有点蒙,他愣了一会儿,便疯了似地扒拉着乔品言的衣襟嚷道,“我说了,这贱人就是你儿子,你不信,你不信……看你干的好事,你这是要把一家子的命都要搭上了啊。” “把他拿下。” 乔暮阳一开口,可欣、可卿便立刻出手,钳制了顾晨把他押到乔暮阳脚下跪着。 乔品言这时候焦头烂额,哪管得上顾晨,愤恨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猛灌了一大口茶。 “顾氏……”乔暮阳微微留长的指甲轻轻挑起顾晨的下颌,“本郡王说过,最恨他人拿我与那死人说事,刚才那两巴掌你记不住,那本郡王就再给你涨涨记性。打!” 乔暮阳轻轻嚼着的核桃酥,啪啪啪的脆响,让口中的食物好似更加美味了。 乔品言见顾晨那一张脸都肿得都不能看了,隐郡王还没有停手的意思,赶紧起身劝道,“隐郡王息怒,内子他……” 乔暮阳顿时轻轻一抬手,让可欣、可卿把人给放了。老实说,他今天真没打算教训顾晨,给乔品言难堪,可惜没办法,他一见到他那副只是嘴脸,就忍不住。满脸歉意地望向乔品言,“对不住乔大人,今日本郡王确实有些过了。奈何妻主对乔大公子念念不忘,本郡王心里实在气愤难当,这才……” 乔品言胡乱挥挥手,她这时候哪有闲心听这些,“郡王,这如今外头这般情形,可如何是好啊?要不,我还是把人送出去吧?” “其实……”乔暮阳慢吞吞的吐出两个字,喝了一大口水又继续慢腾腾道,“本郡王听妻主说过,一切皆在陛下掌握之中,是以……大人尽管放心便是。” 乔品言差点喜极而泣,转而一想,“您怎么不早说!” “这……妻主再三交代不能走露了风声……所以乔大人尽管放心,这回乔大人可是立了大功的。”当然这大功带来的无穷后患,母亲大人您就慢慢品味吧。萧氏与五大家族、朝中各大势力盘根错节,陛下自然不可能全部拔除。乔品言此回,自然是帮着陛下把三府中萧氏的小尾巴们踩住了,可这其中得罪的人,可真是不少啊。不然,这么好的机会,他也不会送给她了。 “郡主不是在府内养病么,如此秘事,郡主怎么知道的?” “妻主多日前便已去了皇都。” “没想到郡主竟然如此得陛下信任,恭喜隐郡王。” “乔大人客气了。” “不好了大人,王大人、项大人他们带兵打进来……”外头有人在门外急急地喊道。 乔品言惊慌失措地望着隐郡王,请他拿主意。 “打出去就是了。” 听着隐郡王这话,乔品言眉心一跳,这不是废话吗,挡得住他们就不会打进来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下人来报,“大人,他们说,捉拿隐郡王。一大波人,向着寒松苑来了。” 乔暮阳心里自然也是惊了一下,还不待他说什么,就听得一阵嘈杂声响起。 紧接着有人开始叫嚣,“乔大人,速速把隐郡王交出来,我们便放过你乔家。” 乔品言双膝不停的抖着,她为官数年,虽然胆子不大,还唯利是图,可她到底不蠢,稍稍一想,便知定然是皇城那儿萧氏出事了,于是这些萧氏的势力打算捉拿投鼠忌器拿隐郡王来保身了。“郡王,这这……”虽知自己应该保护隐郡王,可她有心无力啊,皇城那边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了一个隐郡王,赔上她整个乔家她肯定是不乐意的。 乔暮阳望着乔品言慢慢变化着的眼神,看着顾晨面目全非却带着恶毒笑意的眼神,缓缓起身。“开门。” 可欣扶着乔暮阳,可卿去开了门。 门一开,顾府家丁便退后着,把乔暮阳完全围到了中心,保护了起来。他今日带来的人,可都是游景精心挑选的,自能保他安全无虞。至于乔府的人,他可管不着。是以,就算整个寒松苑被人围得密密麻麻,他也不太担心。“你们这是谋反了?”见没有人应,乔暮阳继续道,“你们既然忍道现在才出手,必然是已经知道结果了。你们的家眷,在本郡王的手里,本郡王若有丝毫闪失,他们统统为本郡王陪葬。” 当首者抬起的手,几经犹豫,却是下不了手。 乔暮阳锐利的视线轻轻扫过为首之人,“事到如今,负隅顽抗有意义么?何不主动请罪,把所有罪责推到萧氏头上,如此你们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一阵铿锵的兵甲声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向寒松苑靠近。 众人不由回首望去,只见一个面生的将士,身旁跟着参将严斌,带着一众身披盔甲的士兵涌了进来。而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身宫人装扮的宫中侍人。 那侍人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卷轴。不用猜,众人都明白,那是圣旨。 “跪下听旨。”那将士浑厚的大嗓门一喝,众人便跪了下来,连那些本是来抓人的反军,这时候都颤巍巍的跪了下去。 乔暮阳自是扶着腰腹,小心跪下。 “陛下有旨,命莫珍将军护送皇十公主王君隐郡王,回宝城与十公主殿下夫妻相聚。” 众人抬头,面面相觑,看看隐郡王,又看看那宣旨的宫人,这算什么圣旨,那元安郡主的夫郎,怎么又成十公主的王君了?再说,大锦皇帝哪来的十公主,不是十皇子吗? 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上前,硬生生的给那宫人僻了一条路出来。 那宫人收起圣旨,微弓着身子,笑盈盈地走向乔暮阳,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十王君,奴才叫福新。”福新用着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笑眯眯道,“元安郡主是陛下寄养在顾府,皇贵君所出的十公主,这事儿要等陛下祭祖之后再行昭告天下。您赶紧回去收拾收拾,随奴才回京与殿下相聚。您不知道,若非陛下拦着,十公主自己就跑来接您了。”她一早就觉得元安郡主有大富贵,可谁能想到,这位郡主,竟然是陛下的亲生女儿。而看陛下的欢喜之意,这位殿下,恐怕大有得太女之位的可能啊。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乔暮阳由福新扶着,缓缓出了寒松苑。 “把这些反贼,统统给本将军拿下。” “是!” 听着身后那位将军中气十足的声音,乔暮阳终于翘起唇角,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真好,这事终于完了。 “妻主……殿下可安好?” “十王君放心,殿下就是有些累着了,没有受伤。” 乔暮阳点点头,最后一点忧虑也化开了,平安就好。 第71章 相聚 “闭门谢客。” 沈墨收回视线,转了个身,还不待怀青扶好他,便自行迈开了步子。 “老爷?” “怀青……”沈墨眯着眼睛,望着西天漫天的红霞,悠悠叹了口气,“妻主走了,微儿再也不是我的女儿了,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眼底渐渐有些湿润,沈墨把眼睛睁大了些,让晚风吹走那片湿意,“怀青,我不后悔。” 怀青只小心的扶着沈墨,并不答话,他明白,老爷现在只需要一个听众,安静的听众。 “这个秦氏为人虽然冷傲,手段强硬了些,做事也过于大开大合了些,看着莽撞却是一针见血……”想到这次这个女婿把乔品言指使的团团转,沈墨舒眉淡淡一笑,“有他这样身份的内子帮衬着,我也安心了。” 怀青倒是诧异了,沈墨近来对这个隐郡王的评价可是一日好过一日。 “但愿他福泽深厚,可以一举得女。” 大锦朝立国至今近百年,龙女凤子流落民间再认祖归宗的,顾元微可是头一个。是以,认祖归宗、开坛祭祖的事没有先例,金天翊又特别重视此事,便给了礼部一个月的时间,让其商议出一套规程来。 按理说,顾元微已经十七了,又还未真正认祖归宗,是不宜住在宫内的。可金天翊还不等几个大臣开口反对,便大手一挥,把长生殿赐给了顾元微,说是在皇女府邸未整修好之前,就住那了。 长生殿,这宫殿可是意义非凡啊。 当年曾祖皇帝未即位之前,住的便是这座宫殿。 如此一来,都是人精的文武百官们心里又多了一番计较。 萧氏谋反,皇帝震怒,原君后萧明熙,原皇太女四皇女金瑞智,都已贬为庶人,关押进天牢等待审讯。原本众人以为,萧氏被废,皇贵君晋升为君后是板上钉钉的事,九皇女又是其独女,也向得皇帝宠爱,那太女之位几乎没有悬念。可这下子好了,又冒出来一个十公主,也是皇贵君沈氏所出,而陛下对其疼爱之意,比之九皇女更甚,看来这皇太女之位,又会有一番争夺了。 如此一来,最气闷的当属九皇女金瑞霖了。 而在众人眼中简直跟走了狗/屎/运一样的顾元微,却对这些朝堂的事全然不关心。她现在,就是一心一意的盼着乔暮阳快点到皇都宝城与她团聚。她虽知乔暮阳如今身孕才刚满三月,胎像刚刚坐稳,路上会慢一些,可她也没想到能慢到这个地步,都超过五天了,还不见踪影。 在顾元微焦急等待中,又过了一日。 拖延得越久,顾元微心里越是忐忑,一晚上辗转反侧,快天亮的时候才睡下。 直到感觉有光线刺了眼,顾元微才悠悠转醒。 她一愣之下,就猛地坐了起来,急急忙忙扯开被子下床,口中嚷嚷道,“这都几时了,怎的没人叫……”顾元微刚趿上鞋子,一抬头就见到有个人坐在窗边,话头霎时一顿,“叔……父……父君。”不自在地扯了扯皱巴巴的亵衣。 沈砚原本远远地坐在窗边,盯着兀自沉睡的顾元微出神,却见她突然惊醒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留着条红红的玉枕印,急吼吼的样子,哪像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大人,倒像个率真可爱的孩子。再一想到,这个他十月怀胎,原以为活不了的孩子,隔了十多年,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了,只是看着她,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软得快要化开来了。“元儿。” “父…..父君,您先出去,待我梳洗一下。”顾元微一想到自己这幅蓬头垢面的样子,就极不好意思。 沈砚含笑点头。 顾元微好好的梳洗了一番,穿戴妥帖才出去,给等了许久的沈砚请安。 沈砚自然不会恼,等再久他心里都觉得美滋滋的,做梦一样不真实。“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听小良子说你天亮才睡下的?” 那日守城之后,顾元微便太过疲累小病了一场,歇了好几日才缓过了。福新当日得了圣旨赶去临江府,是以她并不知道顾元微生病这事。当然顾元微这一病倒是好事,她身份尴尬,借着生病,躲过了许多人的打探。 “不是。” “恩,那是怎么了?” 顾元微不答话,不好意思的垂着头。 沈砚稍稍一想就了然了,看着这个娇美得过分的女儿,那白瓷般的小脸蛋渐渐染上红晕,不禁笑了起来,“今日晌午就能到了,看你急的。” 顾元微抬起头,一双桃花眼亮闪闪地望着沈砚,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下去,“可算来了,我脖子都快等长了。” 沈砚噗嗤一声,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上顾元微小而翘的鼻头,“你啊——人前可不许这般说话。” 顾元微从善如流的重重点头,“父君放心,女儿知道。父君,女儿想出城去接珅儿。” “一收到消息,我便向你母皇请了旨,马车侍卫都给你备好了,好好用膳,吃过后便能出去了。” “父君真是神机妙算,多谢父君。” “好了,去用膳吧。” 通往皇都宝城的官道上,二十铁骑,近百士兵,送着十辆马车缓缓而行。 在最前开路的两个骑兵,手中各持着一面莫字军旗。 “是莫将军旗下的军队。”几个从皇城方向出来的人,见了,不由地交头接耳起来。 “莫家军啊,此次在平萧氏之乱中立了头功的。听说那莫将军被封了一品镇国大将军。” “是啊,也不知是何方贵人,要劳动莫家军护送。” 倚在马车内闭眼小憩的乔暮阳,听了路人的谈话,睁开眼,视线向车窗方向斜了斜。皇帝竟然让封了一品大将军的莫珍亲自来护送他!皇帝对启年的宠爱,竟到了这个地步! “停——” 莫珍一声令下,缓缓行进的队伍霎时停了下来。 “去看看什么事。” “是。”可卿应了一声,把车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他是习武之人,目力自是极好。远远的,便从一堆皇宫侍卫中看到了正由宫人扶着下马车的顾元微。只见那位身份愈加尊贵的贵女,一边与莫将军打着招呼,眼神却不停往他们马车这儿瞟。可卿几不可查地笑了笑,缩回了脑袋,“回郡王,是十公主殿下来接您了。” “什么!”乔暮阳惊诧地坐直了身子,“不是说距宝城还有五里多吗?” 可欣、可卿沉默不语,万年的冰山脸却都有些融化的迹象。就算他们以往少在后宅当差,也清楚明白,如顾元微这般宠夫的人,一百年怕也就难出一个。 “我…..”乔暮阳急忙扶了扶发髻发簪,理了理衣袍,“我的模样可好?可有不宜之处?” 可欣立刻从一旁小抽屉中拿了梳子给乔暮阳梳理了下脑后微微翘起的碎发,可卿则是帮着乔暮阳整理衣襟腰饰。 两人刚刚退后坐正,车门边搭地一下被人从外面打了开来。 “珅儿?” “启年。” 顾元微一听到乔暮阳的应答,也不等侍从备下脚踏,直接在车门上一扒拉,径直爬上了马车,“你们去后边坐。” “是。”可欣、可卿眼中含着笑意,匆匆爬下马车,顺手帮着把车门关上。 顾元微紧挨着乔暮阳坐下,车内壁虽然嵌着夜明珠,但是外面日头正大,光线强烈,她好一会儿才适应车内的亮度,也终于看清了乔暮阳的眉眼。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走那么慢,还瘦了那么多?” 乔暮阳原本贪婪地凝视着这个令他相思入骨的女子,听她这么一说,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紧张地问,“瘦了很多么?”他本来长相不够柔美,一瘦脸颊便微微凹陷,五官更显硬朗了。 “看你紧张的。”顾元微抓下乔暮阳的手捏在掌心,“定是路上太劳累了,休养几日便好了。” “也是。”乔暮阳释然一笑,这几日他反应尤其剧烈,吃什么吐什么,又没休息好不瘦才怪,“启年。” “恩?” 乔暮阳挣脱顾元微的手心,双手环上顾元微纤细的腰肢,脸颊贴着顾元微的,那温热的体温与熟悉的熏香气息,令他心醉不已。埋首在她颈侧,认真的说道,“我甚是想你,启年。” 那低低的,沙哑的嗓音,诉说着心底深处最真实的念头。 顾元微笑着,在乔暮阳脸颊重重的蹭了蹭,“所以,我早早的等在这里,好让你早些见到我。我是不是个贴心的好妻子?” 顾元微这像在极力求表扬求夸奖的语气,顿时让乔暮阳忍俊不禁,“是,是,是,启年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妻子。” 妻子……一股暖流自乔暮阳心田淌过,仅仅一字之差,却如此暖人心扉。 启年啊,启年,我的妻。 第72章 姐妹 入了宫,顾元微便先领着乔暮阳去见过沈砚。 沈砚见到乔暮阳自是好一番嘘寒问暖,还特意让沧澜给把了把脉。 乔暮阳除了有些劳累,倒是一切都好,胎相也极好。 沈砚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知道这对小夫妻感情好,他也不留两人,让他们好生回殿休息。只交代了今晚,他宫里摆了家宴,让他们准时出席。 长生殿。 乔暮阳越过那跪了一地的宫人,抬头望着金漆匾额,有些恍惚。 启年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而他,也因着她的宠爱,成了人上人。可为什么越是近了,他越是不安呢。 “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这殿名真好。”他如今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什么叫做金碧辉煌。顾府巨富自然不假,可到底是平民身份,很多材质、物件非皇族不得使用。而如今这长生殿,曾是高祖皇帝钟爱一生的男人给她留下的唯一骨血生活之处,光是金碧辉煌四个字,都不足以描述长生殿的富丽奢华。 “恩。”顾元微对于金天翊给予她的宠爱,她倒是生了丝别的想法。不过,如今乔暮阳刚刚长途跋涉而来,她还不想拿那些糟心事扫他的兴。于是,她便笑嘻嘻的凑到乔暮阳耳边打趣道,“你不知道,这金玉珠宝太多也不好,一清早太阳照进来,晃眼得很。想贪睡会儿都不成。” 乔暮阳忍俊不禁,无奈摇头笑着,被顾元微拉进了长生殿。 乔暮阳沐浴更衣之后,便躺在卧榻上休息。 本是好多话想对顾元微说,可人一松懈,一躺下便睡着了。 顾元微坐在卧榻边上,见乔暮阳睡得沉,在他身边悄悄地躺了下来,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殿下,殿下。”有人轻轻的推了推她。 顾元微睁眼,原来是小良子。见她还要开口说话,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瞧了瞧兀自睡得沉的乔暮阳,替他轻轻掖了□上的薄毯,蹑手蹑脚地走到外侧殿,“何事?” “回殿下,是福新管事在外头求见。” “哦?让她进来。” 福新满脸喜色的走了进来,一见到顾元微就给她行了个大礼,“福新见过十公主殿下。” 顾元微亲自上去虚扶了一把,“看座,奉茶。” “不敢,不敢。”福新连忙推脱,继而解释道自己的来意,“殿下新入宫中,邓总管怕殿下会有些许不明之处,是以把小的调来了长生殿。小的特来请示殿下的意思。” 福新可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管事邓忠德的弟子,能得她的帮助,若用得妥当,实在是一大裨益。顾元微当即喜色满面,“我正瞅着殿内无人管事,福新你来了,那再好不过。” 福新一听,双眼就亮了,“但凭殿下做主。” “本殿下初入宫廷,若有不妥之处,你但说无妨。” “殿下放心,奴才自会尽力。”十公主可是大有问鼎皇位之人,福新心里的算盘也是打得响当当的。 顾元微点头,“殿内之事,你看着安排便可。” “是。”福新再次跪地一应,起身之后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顾元微瞥了眼侍立左右的宫人,“所有人都去殿外候着,待会儿让你们的管事给你们训训话。” “奴才领命。” 福新见所有人都退了下去,便凑到顾元微身侧,低低说道,“奴才刚刚从师父那过来,听师父说,陛下要诛萧氏九族,四皇女亦在其中。”、 顾元微颔首,对这结果并不意外,自古无趣帝王家,四皇女不管是真心还是被逼,反正都是想要取而代之了,金天翊杀女也没什么奇怪。 “另九皇女侍君乔氏因其母在此次平乱中的功劳,进封为乔侧君,得二品诰命。” 顾元微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静静的盯着福新,这两件事,可真是说到她心坎上了,这个福新还真是小看不得。 福新脸不红心不跳,谦恭地垂下头,“宫里头,背主的奴才从没有好日子,奴才今日追随殿下,永不言悔。” 顾元微沉吟片刻,忽地轻轻一笑,“本殿下虽然胸无大志,但能得母皇宠爱,求个一生富贵无忧总是行的。” 胸无大志?福新笑着应是,心里却想着,恐怕殿下不想争,也会有人逼着殿下去争。 顾元微与乔暮阳刚一踏入沈砚所在的昭华宫主殿昭明殿,殿内的欢声笑语便蓦然一停。 徒留下婴儿牙牙学语的咿咿呀呀的叫嚷声。 顾元微视线微微一扫,原来沈砚所谓的家宴,还就是家宴,完全没有旁的闲杂人等。 沈砚正坐于主位之上,眉目含笑,远远向她望来。沧澜抱着一个仍在襁褓中的孩子站在边上。 而沧澜身旁,则站着一身湖水蓝宫装的娇美男子,那男子顾元微与乔暮阳都是认得的,正是乔暮轩无疑。 看来这半年余他过得不错,人又高挑了些,也微微丰润了些,肌肤白皙细腻的好似能掐出水来,容貌比之往昔又盛了几分。乔暮阳不着痕迹地瞄了眼顾元微,前世乔暮轩能得启年那般垂怜,还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模样,他看着都隐隐有些妒忌。 只是,乔暮阳哪里想到,顾元微“欣赏”过乔暮轩之后,自若浅笑的笑容之下,是一颗恶寒的心。都两年了,这种男儿之美,顾元微还是欣赏不来。 乔暮轩原本带笑的秀美面容微微一僵,继而退到了坐于沈砚左下首的金瑞霖身旁,神态端宁的男子身后。不用人介绍,顾元微与乔暮阳也能猜到,这个容长脸,眉清目秀,笑容端庄的男子,自是九皇女正夫秦家嫡出的公子秦一凡。 “十皇妹终于来了,父君可盼得望眼欲穿啊。”金瑞霖郎笑着起身,熟络地牵起顾元微的手,带到沈砚面前,“父君,你看皇妹终于来了,我们也可开席了吧,我都饿地前胸贴后背了。” “九皇姐这你可就冤枉我了,你如今住在皇女府中,难得进宫陪陪父君,我晚些来,可不正好让你向父君撒撒娇,不然我一来,你不是就不好意思了?” 沈砚知道这两个女儿在顾府时候交情不错,虽然后来金瑞霖得知顾元微的身世在他这儿闹过,不过如今看两人毫无芥蒂的说笑,他自然欢喜。“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说话还这么不着调。”说着分别向着乔暮阳与秦一凡招手。 两人即刻走到沈砚跟前,盈盈一拜。 沈砚一手拉着一个,语重心长道,“你们互相见个礼,霖儿与元儿是嫡亲的姐妹,你们连襟之间也要多多走动,互帮互助,互相照应着。” “秦氏明白。”两人异口同声。 “哎呀,为父差点忘了,你看你们都是秦家儿郎呢,虽不同宗,可到底是缘分,往后多多往来。” 乔暮阳与秦一凡互相回了个友善的笑容。 两人分别见过顾元微与金瑞霖之后,便都退回了各自妻主的身侧。 沈砚淡淡的瞥了眼尽量把身子缩在秦一凡身后的乔暮轩,回头看着两个女儿道,“入席吧。” 今日萧氏的事,刚刚有了定论,金天翊正忙着,是以没有来沈砚处用膳。 如此一来,众人也不用分席而坐,在沈砚的授意下,一同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用膳。 沈砚瞟了眼孤零零立在边上的乔暮轩,“你也坐吧,虽是侧室,如今有了玉印,也算是正经的主子了。不过你切记,尊卑有别,你若不安分守己,秦氏宽容大度不与你计较,本宫也饶不了你。” “是,是乔氏谨记皇贵君教诲。”乔暮轩一脸感激非常地坐到了秦一凡下手之位。 九皇女金瑞霖与秦氏倒完全事不关己的默默用膳。 顾元微与乔暮阳倒是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继而视线一接。 顾元微顿时从乔暮阳眼中看出了几分讥诮之意,却又藏了几分怜悯之色。 乔暮阳赶紧低下头,生怕被他人瞧见他的眼色,以进食的动作掩饰着。 顾元微只专注地凝着低头猛吃的乔暮阳笑,见他碟子快空了,立刻抬手点了点几个乔暮阳平日爱吃的菜色,让宫人夹进碟子中。 哪知乔暮阳刚咬了口就皱着眉头,猛然起身,带的椅子哗啦一声响。乔暮阳也顾不上请罪,就捂着嘴急匆匆的往厅外冲去。 “父君、皇姐见谅,我去瞧瞧。”还不待沈砚点头,顾元微便追了出去。 沈砚转身交代沧澜出去看看。 金瑞霖似笑非笑的说道,“只是孕吐而已,看皇妹急得,这宠夫之名,可真是不假。” “虽是过了些,也无伤大雅。” “父君说的是。” “凡儿,你也多吃些。” “是,父君。” 过了一会儿,顾元微与沧澜都回来了,乔暮阳却没有跟来。 “回主子,十王君吐得难受,奴才便自作主张安排十王君在侧殿小憩。”沧澜回禀道。 “办得好。”沈砚招呼着顾元微再次坐下,“元儿,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昔,宠夫之事还是不宜太过。” 顾元微乖乖点头,纤长卷翘的长睫垂下,令人看不清喜怒,却令人清晰地体会到了悲凉,“父君,这个孩子……女儿盼了太久了,难免……” 沈砚拍了拍顾元微的手,语气不由地软了下去,“父亲明白。”那个乔大公子的孩子,到底还是微儿的一块心病啊,罢了罢了,一个男人嘛,宠就宠了。 “父君。”金瑞霖忽然插话道,“十妹身边人太少,您可得多帮着皇妹物色物色呢。” “九皇姐日理万机的,还要忧心小妹内宅之事,真是令小妹感动呢。” 金瑞霖笑容一僵,没想到顾元微这话回得这么绵里藏针,竟是完全不怕在父亲面前与她撕破脸。 “既然如此,不若让乔氏去陪陪小妹的夫君,他现下一个人在侧殿躺着,也无趣得紧啊。何况,乔氏刚刚生下小郡主,应该有很多经验之谈,可以与小妹的夫君细说。皇姐,你说对吗?” 金瑞霖心内愤恨不已,乔氏本就是她顾府出来的人,她不避嫌也就罢了,还提这样的要求。可为了演好这姐妹情深的桥段,她也只能笑着应了,让乔氏速去看看。 沈砚看着这两姐妹之间激起的电石火花,心里微微一惊。他们……难道去了萧氏,就轮到他们姐妹阋墙了? 第73章 暮轩 “十王君,九侧君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乔暮阳眉头大皱,坐了起来。 “是十殿下提议让九侧君陪您说说话的。” 乔暮阳嘴角一抽,启年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让他进来吧。”说罢,人又懒洋洋的躺了回去。 乔暮轩虽还有些畏畏缩缩,可比之在沈砚面前,已经好了很多。他恭恭敬敬的见礼,然后便静静的立在一旁,那模样纯善可怜的令人怜惜。 “坐吧。”乔暮阳冷淡的应了声,让他坐下说话,他最是不喜看乔暮轩装纯良装可怜。 “十王君,暮轩想单独与您说两句。” 乔暮阳很好奇,他还能与自己说些什么,便如他所愿,把人都遣了下去。 乔暮轩转头,直到看到宫人都退了出去,殿门被紧紧阖上,他才回转身对着乔暮阳。 那双大大的水盈盈的杏眸真是漂亮极了,黄橙橙的烛光,衬得这双眼睛亮闪闪的,那么纯真可怜,那么动人心弦。乔暮阳看着看着,低低的笑着坐了起来。 乔暮轩赶紧起身,拿了厚厚的靠枕,动作轻柔的塞到乔暮阳身后,“大哥,真是好本事,差点连我也骗了过去。”他在乔暮阳耳边幽幽的道了一句,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去,依旧那么纯良无辜的望着他。 乔暮阳不应也不否定,就这么若无其事,毫不心虚地回望他。只要顾元微与金海国合作着,他的身份便永远不会曝光。轻轻的拨了拨鬓发,浅笑道,“本郡王虚长你几岁,你若非要认我做大哥,也无妨。不过你到底曾是妻主的人,只要你不怕闲言闲语,你尽管叫就是了。” 乔暮轩的面色有一瞬露着疯狂的狰狞,怨毒的眸光,瞬间爆满在那双美丽的杏眸中。可一息之下,他又变得出奇的平静。幽冷的视线,在乔暮阳微微凸起的小腹一转,温婉的叹息道,“才三个月啊,还七个月孩子才出世。”那柳叶细眉轻轻一蹙,“十王君还是早些给十殿下物色些美男子,不然谁来伺候十殿下呢?” 乔暮阳隐了笑,垂下眸,不言不语。乔暮轩这话,还真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乔暮阳很有自知之明,自从敞开心胸接受了顾元微之后,他对于自己也越来越坦白。顾元微对他的宠爱,让他的野心与日俱增。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事,他也明白,男儿怀胎十月,是万不能伺候妻主的,不但对孩子不利,更是不能让妻主尽兴。可是他就是不愿意,不愿意让顾元微再触碰除他之外的男人。何况,顾元微也答应过他的,一生就他一人。 可是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子对这事的需求较男子强烈的多,若憋得久了憋出病来可怎么得了。乔暮阳咬了咬牙,抬眸之时已经一脸平静,“你若是来气我的,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出去了。” 乔暮轩以袖掩口嗤嗤地笑,“十王君说笑了,暮轩可是好心提醒您而已啊。” 顾晨的来信,让本就怀疑的乔暮轩更加确信,这个人就是他大哥。除了大哥,没有人会这样恨父亲,这样恨他,可恨他没有办法指证他。也正因为知道他是乔暮阳,知道这个本是那个低贱的乔暮阳,如今看着他与表姐两人无间的亲密,才会刺得他满目生疼,恨不得剐了自己的眼睛。他乔暮阳凭什么过得这样好,弄了个高贵的出生,独占表姐的宠爱。而他,却要在九皇女府像个贱仆一样,到处看人脸色过日子!这让他怎能不妒,怎能不恨!表姐本是他的,这幸福,这独宠,本来统统都是他的。是大哥,硬生生的抢走了他的一切!是大哥从他这里抢走了这一切!他得不到的东西,他也不允许别人得到! 想到此,乔暮轩渐渐收了笑,眨着一双大眼睛,天真无辜地看着乔暮阳,“十王君,其实这事儿,还真不是您能说了算的。就算您是金海国的隐郡王,身份再高,却还得听陛下的,听皇贵君的。十殿□份尊贵,怎么可以为了您,禁/欲一年之久?这可伤身呢,您也太自私了。” “你说够没有?” “十王君别气啊,我可都是为了您好。十殿下往日寄养在顾府时,是顾家少主,沈老爷还能由着她胡闹,如今啊……”乔暮轩笑得好不优雅,“可由不得十殿下任性了,而且,为了十殿下好,您呐,还得多劝劝她,早日纳几个侧室通房,才不至于被旁的人揪着说闲话。” 乔暮阳沉着一张脸,恨极地怒瞪着乔暮轩。他本不是这样被轻易挑起怒气的人,可是,正因为他明白,乔暮轩说的每一句话都对,每一句对他来说都是诛心之语,所以他真是又气又恨。“你给我出去!” 乔暮轩看把人气得不轻,也见好就收。如今还在昭华宫里,皇贵君的眼皮底下,真把人气很了,出什么事儿,他也担待不起。反正如今成了连襟,日久天长的,有得是时间对付乔暮阳。 “好,好。十王君息怒,乔氏这就出去了。”乔暮轩优雅的起身,理了理衣袍,转身的瞬间,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恶毒的笑意,又马上收起,这样乔暮阳就受不了了?那让乔暮阳过他的日子,他岂不是要死去活来了?老天真是对他不公平。原以为表姐死了,攀上九皇女这棵大树,往后再与父亲好好谋划,不愁不能一飞冲天。可谁能想到,表姐没死,还成了陛下最宠爱的十皇女?而他,原本是名正言顺的十王君,若表姐得了皇位,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君后。谁能想到,他这一步错,竟是生生的把这世间男子最尊最贵之位给拱手让了出去?还是让给了乔暮阳这个贱人!他不会让他好过的! 家宴结束之后,顾元微接乔暮阳便一起回了长生殿。 一踏入殿内,她就关切的问道,“怎么休息了会儿,脸色更差了?” 乔暮阳一想到乔暮轩的话,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说出来的话也变得冷硬了,“你好端端的,让他来添什么乱。” 好大的火气。顾元微暗暗啧了声,陪着笑好脾气地说道,“你不是怜悯他么,我便是让你看看,这个人需不需要你怜悯。” 乔暮阳忽然提着声音,冷哼道,“我想什么你都要管么?我就是觉得他可怜了,这么想一想也不行吗?用得着特意遣了他,来我眼前晃悠么?你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想借着他来点醒我。” 顾元微被乔暮阳吼得一愣,一把搂过他,软言软语道,“什么点醒你?”她真是一头雾水,“他说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顾元微不问还好,一问他们说什么了,乔暮阳就想起乔暮轩说的那些话,更是气闷难当,猛地挣扎起来。“放手!” “不放。”顾元微只觉乔暮阳又使小性子了,故意更加搂紧了些。可谁知,这么一来,两人的身子便紧紧的贴合在了一起,乔暮阳激/烈的动作,更是让两人的衣衫都乱了起来。 顾元微只觉得一股yu/念蹭地一下冒了出来,怎么摁都摁不下去。心想着,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干脆直接把乔暮阳压/倒得了。当然,她心里也是明白的,乔暮阳怀着孩子呢,这世界里,男儿有身孕是不能行/房的,所以她也没有真打算做什么,不过是借着耳鬓厮磨让乔暮阳消消火罢了。 两人本就在推搡的过程中挤到了chuang边,顾元微便直接搂着人滚到了chuang上,凑过脸颊就往乔暮阳脸上贴去。 乔暮阳此刻与其说是对顾元微发火,还不如说他这是在气自己。他正心烦意乱,想到自己不能伺候她,想到禁/欲对顾元微身体不好,又想到外人的闲言碎语会对顾元微造成重伤,不论怎么说,他都该给顾元微纳个人进来。可这么一想,他心里就闷得喘不过气来了,谁想到这时候顾元微还直接把他压到了榻上,不顾他的挣扎,不顾他怀里的孩子就想……想到孩子,乔暮阳急得一个激灵,抬手便扇了下去。 啪地一声,整个世界都静了。 福新与小良子本是来请两位主子沐浴更衣的,好巧不巧,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两人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呆愣愣地站在珠帘外一动不动,不敢进也不敢退。 这个女子为尊的世界,男子地位低到只能全然看着妻主脸色过日子。哪个男子敢扇妻主的巴掌,何况这个人还是帝王之女,公主之尊?这可是灭顶之祸啊。 乔暮阳这一巴掌下去,自己也蒙了。 直到顾元微面无表情的下了床,站直身体,冷冷地回眸瞧了他一眼,他才惊慌失措的坐了起来。 顾元微一双桃花眼,即使透着彻骨的阴寒之意,依旧是美的,“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福新与小良子呆了呆,但马上就明白了顾元微的意思。快垂到地上的头,立马用力的点了点。 “叫人进来伺候王君沐浴更衣,你们两个亲自伺候我沐浴。” “是,是,是。” 两人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小良子垂着头就往外走,福新转身的瞬间只敢拿余光瞄了顾元微一眼。可这一瞥之下,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一把抓着小良子,软倒在地。 第74章 争执 福新抖着手,指着顾元微的脸,“殿下,您的脸……脸……” 小良子抬头一瞧,顿时急得快哭出来了。 顾元微心头一跳,抬手往脸上一抹,看着手心里的血渍,眼瞳猛地一缩。她赶紧冲到镜子前,见脸上一条长长的血痕,破皮处还在冒着血珠子。 “殿下,恐怕……恐怕瞒不住。”福新颤着声回道。顾元微是十皇女,不可能一直躲着不见人。陛下那里暂且不说,皇贵君那儿,得天天去请安,脸上这么显眼的伤痕,哪里瞒得住。何况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皇贵君过问,他们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隐瞒啊。 “不用瞒,照实说就是。”突然冒出来的低哑嗓音,把顾元微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乔暮阳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脸上却是无所谓的浅淡笑容,刚刚顾元微那又淡又冷的一眼,让乔暮阳霎时清醒了过来。他怎么可以想到独占她,她将来会是谁,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他怎么可能独占她!既然是迟早的事,何必让她煎熬这七个月?何况,他也该习惯习惯了。 “我自会去父君那请罪,而且,殿□份不同往日,为夫也该为殿下张罗纳妾之事。” 顾元微木着脸看着乔暮阳,他居然说要给她纳妾!可顾元微到底还有理智,乔暮阳自有身孕后,脾气就是有点燥,刚才她也确实吓到了他,是以,顾元微压下心里的微怒,找了帕子擦着脸上的血渍,“不准胡闹,这事我……” “我没有胡闹,我想的很清楚。我怀着身子,伺候不了你,早该给你纳妾的,这本就是我的疏忽。刚才那一巴掌,我更是罪无可恕。请殿下容许我去向父君请罪。”乔暮阳说着,就直愣愣的跪了下去。 “都什么时候了?别胡闹了,给我起来。”顾元微一把拉着乔暮阳手臂往上拽。 乔暮阳却又是一挣扎,声音又提了起来,“我说了,我没有胡闹!” 顾元微这一下火气是真的上来了,她最恨别人扇她巴掌,“你没有胡闹?”猛地甩手,松开乔暮阳,“你没有胡闹,却说要给我纳妾?” “我伺候不了殿下,自然要找人来伺候殿下。” 顾元微噎了一下,火气倒是被乔暮阳这话给压了压,“我知道你生气,下回我忍着不再碰你了,这总行了吧,快起来。”说出口的语气却不太好,难免透着股敷衍、烦躁之气。 乔暮阳心里既苦闷,又委屈,出口的话就更加不好听了,“殿下不需如此忍耐,伤了身子,秦氏担待不起。” 那满满的讽刺,成了压垮顾元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咬着牙,拿了帕子重重的在脸上一抹,“说来说去,你就是要给我纳妾是不是?” 乔暮阳仰着头,一双黝黑的眼眸,又黑又沉,彷如筑起了一道屏障,再不让人窥探到更深的东西。 顾元微盯着乔暮阳的眼睛,见他这是生生的把她给隔阂在外了,心头微微一抽。怒极反笑,勾人的桃花眼忽的闪过一抹潋滟之色,直让一室的珠光宝气黯然失色。她翘着唇角,远山眉微微一勾,手中沾了血的帕子,不偏不倚地扔到乔暮阳跟前,“好,那就如你所愿。” 乔暮阳的黑眸猛地一睁,她说,如他所愿。 她说,如他所愿! 乔暮阳垂下眸,入眼的是刺目的血色。就这样吧,总要习惯的。乔暮阳刚刚沉静下来的心,在听到顾元微下一句话时,又是一痛。 “你便是我的夫,我的枕边人也轮不到你安排。”顾元微柔软却没有温度的嗓音,直像一把刀,无情的□□乔暮阳的心头。 乔暮阳想,这些日子,顾元微对自己的宠爱,真是让他昏了头。 顾元微最后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乔暮阳,转过身,眼不见为净,“福新。” “奴……奴才在。” “从今日起,秦氏禁足在侧殿,没有本殿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那……那若是皇贵君……” “陛下与皇贵君那,本殿下自会说明。”如今金天翊忙着处理萧氏之事,自是没空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于沈砚那里……顾元微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挥了挥手,“让人把秦氏扶下去。” 顾元微在温水里泡了许久,才从浴桶里出来。 坐在镜子前,让福新与小良子给她绞干头发。望着那还是看得出红手印的脸颊,顾元微的思绪顿时飘得远了。 那还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母亲出生农村,没读过几天书,找不到好的工作,又还要照顾正在读书的她,便摆起了地摊,卖起了时令果蔬。太阳炙热得能把人烤熟的时候她不肯歇,寒风冷得能把人刮成冰棍的时候她也不舍得歇,就为了给她攒钱,供她上学。 她心疼妈妈,又恨她软弱不肯争。 所以她瞒着妈妈,去找那个名作父亲的男人。她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该给她赡养费的不是吗?何况,那几千几百块,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钱。 可真是不巧,那人不再,她只见到了那个年轻的女人。 她说她跪下求她,就给她钱。 所以她跪了,跪一下而已,又不会缺胳膊少腿。 她以为那个女人要给她钱的时候,那个女人却用她精美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那画着精致妆容的面孔笑盈盈的说道,“你长得真不错,出去卖一定值很多钱。” 她那时候年纪小,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一口唾沫,吐在女人精美的脸上。 而迎接她的,是一个重重的巴掌。长长的指甲,在她脸上划出了长长的血痕。 那一刻,她不觉得疼,她只是觉得屈辱。这个她心底里觉得最肮脏可耻的女人,居然用这样龌龊的话来侮辱她。她气不过,站起来揪着女人的头发,跟她打了起来。 然后,她名为父亲的男人回来了,把她与那女人分开,不由分说地又扇了她两巴掌。 那一刻,她终于感到了疼。她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啊,他怎么可以不由分说地,这么狠狠的打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终是忍着没有掉下来。那时候,她便发誓,她再不会求他们,有朝一日,她会让他们来求她。 而她回去之后,母亲却抱着她哭了一夜,她说她对不起她,让她过这样的苦日子。 其实她不苦,她只是觉得她的妈妈太苦太苦了。 后来,她满十八岁了,有了身份证,她能出去做些零时工,赚点钱。她学习很好,还帮着低年级的孩子补补课,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了。 高考那年,她考了个不错的学校,挑了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她有个太有钱的父亲,办不下贫困补贴,她只能瞒着妈妈,拼命的打零工赚钱,加上奖学金,勉强凑够了学费与生活费。可惜这世间真的没有悲天悯人的菩萨,她满心期盼地等着毕业赚钱,让妈妈过好日子,大一下半学期,妈妈却病倒了。 住院、化疗等等昂贵的医药费,逼得她发疯。她没办法,再次跪着求那个男人。他却说他没钱,经济不景气,周转不灵,他拿不出那么多钱。他“大方”地拿出两万块钱,扔到她眼前,他说,暂时只有那么多。 然后一阵刹车声传来,一辆崭新的奥迪r8刺痛了她的眼。女人笑盈盈的走了过来,盯了地上的钱一眼,拉着他就走了。 那时候她笑了,捡起那叠钱,叫住了他们,用钱砸了他们一脸。 那一晚,她在妈妈的病床前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医生又来向她催款,再不交钱,所有的治疗必须停下。她与妈妈名下还有一套房子,可那房子太旧了,在这高昂的治疗费前,实在不值一提。何况,若卖了,以后妈妈出院,他们住哪儿。于是,她向班里一个对她有那么点意思的富二代借了点钱,把欠费填上。然后她消失了五天,五天之后,她的卡上多了一百万。是的,她把自己卖了一个好价钱。 后来,她不知道消息怎么就传到了那个男人耳朵里。 也许有钱人的世界就是那么小,那个男人当真妈妈的面再次给了她一巴掌,说她贱,说她丢尽了他的脸。 妈妈再不肯配合治疗,病情一直恶化。她没办法,她走了这一步,不能再失去妈妈。她拿着水果刀,抵着自己的喉咙威胁妈妈,她若不肯治病,她就跟着她一起死。她毫不犹豫地割下去,血流了一脖子,妈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的点头,默默流泪。 病情反反复复,拖了半年多。 病痛与化疗的折磨,让妈妈瘦得不成人形。几次心跳停止,又再次抢救过来。 母亲哭着求她,让她走。她知道,妈妈不想拖累她,她也知道,妈妈是真的累,也是真的苦。妈妈再一次深度昏迷之后,连医生都劝她放弃。医生告诉她,这样活着,对病人也是折磨。 那一晚,她又坐了一整夜。 然后亲自拿掉氧气罩,送走了妈妈。 看,她多狠,她最爱的妈妈,她都能下得去手。 嘶―― 头皮忽来的疼,让顾元微抽回了思绪。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顾元微愣愣的看着镜子中,那古装的女子跪在她脚下,不住的磕头。 哦,她穿越来古代了。 顾元微淡静的笑,蕴了水汽的桃花眼更加美得惊心动魄。长睫轻轻一动,泪珠无声的淌下。她微微蜷曲了五指,只食指翘起,反手轻轻的拨了下额前碎发,手背不着痕迹的把那泪痕毁去,柔润的嗓音,因为喉头紧绷,带着涩意,“退下吧。” 福新头都不敢抬,抖着身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她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顾元微偏过脸,轻柔的给那道结痂的血痕上药。这张脸她很喜欢,比上辈子那张脸还好看,她实在不舍得在上面留什么痕迹。 镜中的美人,习惯性地扯着嘴角,即使是笑,也让人觉得冷戾。 她顾元微上辈子,哪怕是卖,也只卖给了一个男人。后来,她选择性的忘记,埋葬这段不堪,洁身自好,即使外出应酬,难免要搂搂抱抱,她却从不与人进一步。 而这一辈子,她既然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几乎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谁人敢对她的枕边人指手画脚,她绝不容忍。 哪怕那个人是乔暮阳,也不可能! 不过她明白,有些事情,她不来点表现,没人会把她的拒绝当回事。 顾元微粉润的唇角高高翘起,桃花眼中隐有血光波动,邪佞而妖娆。 金瑞霖、乔暮轩,我等着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纳妾这词,我自己也便扭,不过还真不知道拿哪个词替换好。 所以,大伙儿自行脑补吧。 第75章 美人 顾元微知道乔暮阳扇她一巴掌的事,沈砚一定会知道,所以她不打算瞒。 沈砚如今在后宫,形同君后,后宫中巴结着的人,举不胜举。顾元微故意错开了时辰,估摸这请安的人都走了,这才去的昭华宫。 沈砚一见到顾元微脸上的伤痕,笑容就立刻不见了。扫了眼伺候在左右的宫人,让他们都退了出去。 沈砚也不问什么,赶紧让沧澜给看看伤得深不深,会不会留疤。古往今来,高位者,哪个不是容貌端美之人?这时候的人相信,容貌与出身、才智一样都是上天的恩赐,越甚者,说明上苍对这人越是厚爱。 而顾元微的容貌,普天之下能出其右者,至少在沈砚眼里,还没有出现过。若这脸上留了疤,哪怕是小小的疤痕,沈砚都是不能容忍的。因此,此时此刻,沈砚对于乔暮阳的不满之情,简直到了能杀了他泄愤的地步。若不是他肚子里怀着孩子,沈砚完全不会在这里静等顾元微的到来。 “他人呢?”这是沈砚第一次端着上位者的威压,冷然的问话。 “女儿已经把他禁足了。父君,这事,女儿想自己处置。” “自己处置?”沈砚眯着一双与沈墨像极了的凤眸,眼露不满地盯上顾元微的脸,“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你想这么轻轻巧巧的揭过?”沈砚冷冷的哼了声,“贬其为侧王君,为父便不追究了。”他的女儿,他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这个秦氏居然敢扇他女儿巴掌,简直胆大包天。 “父亲,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事说出去不好听,女儿的脸面,请父亲为女儿保全。”顾元微跪着说道,重重磕了个头。“至于惩治,父亲放心,女儿也不会容忍他人对女儿如此放肆。” 沈砚细细一想,顾元微说得也极是。这种事情,真的传扬出去,于顾元微名誉有损,确实也不宜闹大。何况如今以顾元微的身份,正夫的废立也绝不是小事。于是,他终于松了口,“起来吧。” 沈砚心疼的拉过顾元微,细细地瞧了瞧伤痕,“昨晚到底怎么回事?”虽然这事不管什么缘由,错的都是乔暮阳,不过如今顾元微铁了心要自己处置,沈砚也不想强自插手坏了父女情分。而且,他观察顾元微虽然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可也极有原则,容不得人撒野,也就放手不管了。所以,他这时候才有心思来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元微此时还对于乔暮阳要给她纳侍,扇她巴掌的事耿耿于怀,所以叙述起来语气十分平直,一副就是论事,不做任何偏袒的样子。 沈砚见这伤口很浅,涂些祛疤的药不会留痕迹,更宽心了。此时,听顾元微说着这事的缘由,又好气又好笑,一指头戳到顾元微脑门,“为父还当什么事儿,居然是为这个?你这长生殿的侍人可都是为父为你精挑细选的,你对他们视而不见,去惹他做什么?也难怪他急了,他肚子还怀着孩子呢,你也真是胡闹。” 顾元微见沈砚一个劲的数落她,不满的瘪瘪嘴,“我就吓唬吓唬他,哪知道他吓成这样,谁让他动不动就嚷着要给女儿纳侍。” 沈砚佯怒地瞪了顾元微一眼,“这事看来还真就不能怪他,你啊,让为父说你什么好。” 顾元微气哼哼地鼓着腮帮子回瞪沈砚,不满地嘟囔,“父亲偏心。” 宫里头的孩子,都不是养在生父身边的,金瑞霖又自小老成持重,沈砚是从没体会过真正的父女天伦。见顾元微这个样子,一时间他便愣住了。沈砚更是想不到这么大的女儿了,还能像个孩子似的跟他撒娇,顿时心软地像要化开了,直把顾元微当成了小孩子,抚她的墨发安慰道,“好,好,为父给咱们的十殿下赔不是了。”说着,自己就噗嗤一声笑了。 顾元微从昭华宫出来,轻轻的吁了口气,把沈砚糊弄过去了,这事也就算是了了。 脸上的伤,涂了沧澜送来的去疤痕药膏,只两日,便只剩下一道浅浅的肉色痕迹。估计再有个三五日便完全看不到了。 如今,朝中的事,轮不到她插手。认祖归宗的事,礼部还在商议章程,也没她什么事儿,她便这么悠闲的看看书,陪着沈砚聊聊天散散步,一切都好像舒心又惬意。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与乔暮阳的关系。 两人自那一晚过后,她真就狠下心把乔暮阳禁了足,也真的再没有去见乔暮阳一面。都天两过去了,她想起这事,还有些闷,铁了心要乔暮阳涨涨记性。 顾元微的态度,令乔暮阳从最初的心凉渐渐变成了心惊。他有时候会恍然的想,她是不是可以这样关他一辈子,死生不相见。 这么一想,乔暮阳就觉得心里头不住的冒冷气。因为他觉得她做得到,这两天来,她的不闻不问足以说明一切。还有那天他扇了她一巴掌之后,她投过来的眼神。那是种冷静、陌生到可怕的眼神,他想他能记一辈子。 乔暮阳浑身打了个激灵,霍地站了起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等下去。他爱上/她了,那种危险的情感,早早在他心里扎根,不知不觉中长成了支撑他整个世界的支柱。他承受不起被她这般放逐的后果,更不愿意承受。何况,她心里也是有他,不然她不会在他掴了她一掌之后,还想着维护他。她生气是因为他说要给她纳侍,乔暮阳想着想着就懊悔起来,他那天也真是疯了,怎么会不停的抓着这件事情不放。 “殿下现在何处?”两个美貌的宫中侍人,自乔暮阳被禁足后,就不离左右的伺候在侧。因为可欣、可卿并不在宫内。 那略瘦些的闻言,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面色有些古怪,“殿下在园中赏花。” “去请殿下来一趟,我要见她。” “这个” 乔暮阳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那侍人期期艾艾的就是不说话,乔暮阳一急,啪地一声在桌案上拍了一下,把屋内两个侍人吓得一齐跪了下去,脱口而出,“九皇女送来了几个美人,殿下现在兴许没空”他刚才出去找人的时候,殿下正跟那几个美人有说有笑的,他哪敢上前去打扰啊。 乔暮阳木愣愣的坐下,他真的慌了。 长生殿外的八角飞檐凉亭中,顾元微正歪歪斜斜坐没坐相地躺在她特意令人搬来的贵妃椅上。 六个美男子正叽叽喳喳的使尽浑身解数讨着顾元微芳心。 奈何顾元微笑着笑着眼神就有些迷离,没睡醒似的朦朦胧胧,耳边吵成这样,她还能瞌睡连连。顾元微一手撑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做小鸡啄米状。 几个兴致勃勃的美男子,渐渐停了话头她也没感觉。 福新杵在边上,看着顾元微的样子,真是服了她了。若不是有个怀着身孕的十王君在,她真的要怀疑眼前这位殿下是不是不喜欢男人了。眼前这六个男子,可真是一等一的美人啊,当然了,前提是不与殿下本人比较。 “嗯,怎么不说了呢?”顾元微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问。 “奴不敢打扰殿下小憩。” 顾元微循声望去,见那说话的男子面若飞霞,一双秋水瞳,脉脉含情的望着她。雾蒙蒙的桃花眼,噙着笑,“本殿下喜欢爽朗的男儿,今晚你侍寝吧。” 那男子似乎对自己极有自信,毫不讶异自己是第一个侍寝的人,施然得体地离了座,跪地谢恩。 乔暮阳坐立难安,让侍人去问了几次,都被人挡了回来,说殿下此时没空,有空了自会禀报。这样的回复,无疑让他紧缩的心,又猛地一缩。因为他明白,若非顾元微授意,这些宫人不敢在这短短两日之内,便如此的见风使舵。 他愣愣的坐着,心乱如麻。 眼看着日暮西垂,眼看着月上柳梢,时间仿佛从没有过得这般迅疾,又好似从没有过得如此慢长,一呼一吸都是煎熬。 一阵悠扬缠绵的琴音,忽的传进了乔暮阳的耳中。 他乱哄哄的脑袋,徒然一清。是启年在弹琴?他屏息,静静的聆听,听着听着清隽的脸倏地一白。这种缠绵悱恻的曲子,启年不爱弹,她若抚琴,必然会弹奏那恢弘大气的,或是清远空灵的。 乔暮阳缓缓站了起来,袖摆把桌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摔得粉碎犹不自知。一脚踩下去,脚底那尖锐的疼才把他六神无主的思绪拉了回来。 两个侍人自乔暮阳摔了茶杯就要过来扶他,哪知还是慢了一步,眼见那露着尖尖一角的白瓷沾上了血迹,已经吓得软到了地上。 可此时,乔暮阳哪里还有闲情去注意他们,踩着只在室内穿着的薄底绵软绣鞋,就往外冲。 他此刻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他不许,他不许她去碰别的人。 她答应过的,一生就他一人,她说她向来说话算话,那她答应过的就应该做到,她不能这样言而无信,她不能的。她怎么能,蛊惑着他,让他爱得不能自拔的时候,又去宠幸别的人? 乔暮阳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长生殿主殿外头。 紧闭的殿门外,福新正与几个小宫人交头接耳,争执着今日六个美人中哪个最漂亮。见到乔暮阳,她先是呆了下,发现他面色不对,一副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模样,着实吓了一跳。正要跪下请安,瞥见那一路蜿蜒来的血印,顿时呆若木鸡。 几个宫人见福新没有下令让他们去拦人,他们也就不敢上前。 乔暮阳自行推门走了进去,轻微的推门声,被那愈发情意绵绵的琴声盖了过去。 重重叠叠的纱幔轻轻飘摇。 两道暗影投射在最里层的纱幔之上,紧紧的贴在一起。 乔暮阳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忽然,那其中一个暗影手臂微微一动,拔剑、刺入,一气呵成。 “启年!” “殿下!” 乔暮阳惊呼着往内殿冲去。 福新等人比乔暮阳更快。 第76章 和好 当――咔嗒―― 血光凛凛的长剑,精美绝伦的剑鞘,同时被顾元微扔到了地上。 众人如梦初醒。 原在抚琴的白衣美人,双手捂上腰侧,指缝之间,涌出汩汩血水。疼痛、恐慌,令他再难支撑坐姿,蜷缩在地上。 顾元微的脸颊带着不正常的晕红,一双美眸却冷若冰霜,扫过僵立在内殿纱帐之内的乔暮阳等人。“本殿下最恶媚香之流。”冰渣子般的字眼,一个一个的从她粉润晶莹的唇中蹦出来。“福新。” “殿……殿下?” “立刻着人去其他美人休憩之处搜查。” “是,是。” “先把这人抬下去,给他止止血,不要死了就成,衣服也不用换了。” 福新一听,赶紧挥手,让宫人把这个可怜的美人抬下去。哎,要说这催情香,男女之事用来助情地多了,宫中虽不能明面上用,可暗里少用些助兴,也是陛下默许的。谁曾想,这么平常的事儿,到十殿下这里,就跟踢到铁板子似的。啧啧啧,看这血流的,小脸白的,她这个没男女之心的人看了都不舍得,真不知道殿下怎么下得去手。 顾元微长袖一拂,背着手就往外走。 走了几步发现乔暮阳没跟上来,回头冷冷道,“一屋子的催情香,你还愣着干什么,出来!” 乔暮阳被顾元微这一喝,那是真的清醒了,提了下摆,就往外逃。哪知脚底下忽然一阵钻心的疼,他脚掌一撇,人就往一侧倒去。 顾元微早就发现了乔暮阳脚下的血印,奈何她现在正是药劲上涌的时候,又不知他这是在闹哪一出,也懒得管他,打算让他吃吃苦头。可到底还是不舍得,关注着乔暮阳,是以乔暮阳身子一歪,她即刻上前拉住了他,往怀里一带,咬着牙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乔暮阳一颗心本就沉沉浮浮,一会儿地底一会儿云端的没个定数,这时候被顾元微再次一喝,眼眶顿时就红了,眼泪毫无预警的掉了下来。 顾元微搂着乔暮阳,肌肤相触的地方,只觉得凉丝丝的,那美好的触感,一瞬间钻进她火烧火燎的心坎儿里,舒服得她想大声喟叹,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受控制的叫嚣着,想要更多更多。理智,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此时,她也管不了乔暮阳哭得怎么委屈,怎么可怜,强硬地把人往外一推,手却没敢放开,还是扶着她,低吼道,“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哭!有本事上演苦肉计,就给我受着。”说着,毫不怜香惜玉地扯着人往外走。 福新正指使着宫人把那个受伤晕了过去的美人抬出去。听着顾元微的话,几人默默的缩了缩脖子,抬着人,尽量靠着边边上走。 几乎同时的,几个宫人都万分同情地往乔暮阳身上瞥了眼。原来十殿下真的不会怜香惜玉啊,看看十王君,怀着孩子呢,还被这么呼来喝去的。还不准男人哭?十殿下真是太不讲理了,男人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搏妻主垂怜,还能干什么啊。 顾元微径直拽了乔暮阳回他禁足的侧殿,赏了那两个没照顾好人的侍从每人十板子,令人去太医院找了个男医者给乔暮阳看伤。也不等那男医者来,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乔暮阳被顾元微刚才那一喝,早就不敢哭了。只是眼里还噙着水光,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想起手腕处滚烫的触感,心里五味陈杂。她到底还是在意他的,她到底还是守着她给他的承诺。 隔日一早,天蒙蒙亮。 九皇女府外大门前,放了六张木板,每张板上都躺着个人。 其中一人雪白的衣袍上,下摆尽是血色,不知死活的躺在那里,看得人触目惊心。另五个亦是穿着淡色衣袍的人,屁股上都是红莹莹一片,显见是被人打了板子,打得屁股都烂了。偶有人路过,惊呼着跑开。不一会儿众多百姓,涌到了九皇女府门前看热闹。 九皇女府的大总管一大清早人还没怎么睡醒就被人请到了大门口,一看到眼前这景象,顿时什么瞌睡都没了,惊呼着跑去向金瑞霖禀告去了。 金瑞霖一听,便让人抬进府,还特意命人去宫里请了御医来给这六人诊治。 福新苦着脸回到长生殿,刚才,她被师父邓忠德叫去问了话。因为是顾元微性情暴虐,虐杀侍君的事,在朝堂上传开了。这事传得也忒快了点,就天不亮她把人送出去的,怎么那么快就传遍了。今日早朝,还专门有御史弹劾起了这事,要不陛下发怒,直接把御史的折子扔了回去,这事还有得闹腾。 福新轻轻吁了口气,好在陛下对十殿下实在偏爱得厉害,不予追究,不然她也有得受了。 顾元微正在拨弄琴弦玩耍,见福新回来了,她头都没抬,“本殿下说过,不会有事。”催情香之流的东西,都是勾栏里头用的下三滥手段,她用这样的名义打罚,金天翊都不会说什么。至于,是不是下手太狠了些,呵,老实说,要不是顾念着那几个男子也是身不由己,她可不会就捅个小窟窿,给几人来几大板子。虽是看起来血肉模糊,实际上就是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 福新继续苦着脸,“殿下,就算陛下不会追究此事,可如今,您残虐之名,可是传遍了整个皇都呢。”这样的名声,怎么争大位啊。 顾元微嗤地一笑,她要的就是这暴虐的名声。金瑞霖不是喜欢装好人嘛,那她就做那个恶人,恶到让人退避三舍。她金瑞霖想再跟她玩阴的,就别怪她直接撕她的脸。更何况……顾元微想到这几日她分析出来的结果,就咯咯咯笑了起来。 萧氏刚刚灭了,金天翊好不容易一手抓权,高枕无忧,她虽然五十岁了,可常年习武,身子骨健朗,估计再活个十年二十年都不成问题,这时候再立太女,成为自己的掣肘,可真不会是金天翊会做出来的事。这样就很好的解释了,当初为什么金天翊会把带兵擒贼这样占功劳的好事情分派给她。毕竟,像她这种半路认回来的女儿,朝中没有根基,功劳再大,也不会威胁到她。 她要是如金天翊似的,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一定会喜欢自己这样的残虐又骄纵跋扈的女儿,因为这样的女儿得不到大臣的喜欢,想要立足,只能靠金天翊的宠爱,相信金天翊会很乐意给她放权,让她去膈应金瑞霖。 今日金天翊对她的袒护,更是印证了顾元微的想法,让她心头大定,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她本就不稀罕那什么皇位,她要的就是随心所欲。顾元微朗声大笑,手指胡乱在琴弦上一挠。别怪她想得阴暗,她就是这么个人,想事情总爱往最可怕的角落琢磨。 福新只觉魔音穿脑,低着头悄悄把眉眼皱成了一团。殿下还真是越活越像个小孩子了,看来,甭管多大的人,宠过头了都是祸啊,看这十殿下被陛下与皇贵君宠得,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早上她陪着殿下去皇贵君那请安,殿下直接对皇贵君说了这事,皇贵君除了说她下手重了些,再没别的话,连重话都没有一句,这真是……真是…… 福新还想再劝几句,见顾元微瞥过头往她身后瞧,也跟着转过头去,原来是昨晚上刚刚被遣去照顾十王君的侍人。 “禀殿下,十王君问,您现在可有空见他?” 顾元微闻言,站了起来,“别跟来了,我总觉得屋子里还有味儿,你再着人开开窗子,熏熏香。” 福新屈膝一应,立刻着人动手。 顾元微到的时候,乔暮阳正跪坐在案几旁,侧着身子取什么东西。 顾元微扫了眼站在两边的侍人,示意他们出去。然后静静的站在那里,打量乔暮阳。 今日的他,长发没有盘起戴冠,而是高高一束,任长长的发尾自然垂下,贴在颈后,衬得那颈间的曲线异常修长优美。 那身象牙白的金银线祥云刺绣袍很适合他,衬得他更加清冷俊雅。 案几上放着煮茶的一应器具。 乔暮阳听到侍人离去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正好与顾元微打量他的视线一触。他原本俊朗沉静的面容,露出一阵狂喜,把他清冷的气质顿时扫得烟消云散。 顾元微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来到他的对面坐下,却是一言不发。 乔暮阳被顾元微笑得心里发毛,从昨晚开始就想着要跟她说的话,忽然一句都记不起来。他有些紧张的避开顾元微的注视,正准备从茶盒中取出一块饼茶。 顾元微抬手,直接从他手里取走了茶盒。 “启年?” 顾元微不应,正襟危坐,长长的睫毛半垂着,专注着手中的动作。 烤茶、碾茶、煮茶,那白玉般的手指,微微曲着,灵活又灵巧,在空中游走,有一种奇异的柔美感。 乔暮阳看得发愣,顾元微的动作有种奇异的魔力,令人一瞧,就被吸引了心神,可那过于柔软的动作,又带了种难言的怪异。 茶水三沸之时,顾元微将二沸时盛出的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量入少许。 静待片刻,茶汤煮成。顾元微均匀的斟入茶碗中,亲手把一杯放到乔暮阳面前,“分茶向来有同分甘苦之说……”清润柔美的嗓音,在满室茶香的殿中缓缓响起,“不过还有种说法,便是雨露均分……” 乔暮阳听到同分甘苦四字,便忍不住想把茶碗捧了起来,尝一口其中的甘与苦。可紧接着那“雨露均分”四字,让他把手猛的缩了回来。他仓惶地绕过案几,膝行到顾元微身旁,握着顾元微的手,低着头不敢看她,只一个劲地急急说道,“启年,我错了,启年,我再不说那样的话了,启年,你不要纳旁的人,求你,求你不要纳旁的人。” 顾元微侧着头,如顿悟般,闲闲的道,“哦,怎么现在不怕我憋出毛病了?” “我……我……”乔暮阳急得发白的俊脸顿时涨红起来,头垂得更低了些,背微微弓着,仿佛要伏到地上去了,“我伺候你,启年,我……会小心的……会很小心的……” 顾元微看那白皙的脖子都跟着红了起来,终于再绷不住那严肃的脸孔,一把拉正了乔暮阳的身子,磨牙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没男人会死还是怎么的?” 乔暮阳眨眨眼,这回答,好像是答应了的意思吧。可他望着顾元微似笑似怒的模样,还是有些不确定,“启年,你不生气了?你答应我了?” 顾元微不满地哼了哼,“我昨晚上刚找了个人侍寝,你就戳了一脚底血地来见我,我要是真纳个人进来,你是不是要给我抹脖子看了?”语气中虽尽是讽刺之意,可那粉唇却渐渐的弯了起来。 乔暮阳羞愧的垂下头,“我……我是不小心踩着的。”说着,又小心翼翼的抬头看顾元微,却是认认真真的问,“若是真有那一天,我抹脖子真能阻止你么?” 顾元微真是要被气笑,决定给这个不开窍的好好上一课,“你抹脖子有什么用?若真有那一天,你一抹脖子,可不是正好给后来者挪了位?” “那我该怎么办?”乔暮阳一脸虚心求教,试探着搂上顾元微腰际,见她任他搂住,便又向着她挪了挪搂得更紧了些,“若是真有那一天,我该怎么办,启年?” 顾元微无奈地叹口气,搂住乔暮阳的肩头,“你不再做这样的蠢事,就不会有那一天。” “恩,我不会了启年。你应了我的,不能反悔。” 顾元微垂眸,凝着那双殷殷期盼的墨瞳,默默点头。还不算太笨,这么轻轻松松的,又讨了她的一句承诺。顾元微抬手,抽走了乔暮阳发间绿中夹了绵白的玉簪,这发簪太次了,她看着碍眼,五指轻轻地梳理着那柔滑的墨发,“往后,少发善心,有些人,你怜悯他,还不如怜悯一条狗。” 乔暮阳乖乖的伏在顾元微怀里,任她把玩自己的头发,嘴里不满的嘀咕,“你知道我如今爱胡思乱想,你还让他来。” 顾元微挑挑眉,她还真是把人宠坏了,这一转眼功夫,又敢来跟她对嘴了,“那我下回再让他来,治治你这心软又爱胡思乱想的毛病。” “启年!”乔暮阳低吼着,直起脖子。奈何被顾元微一眼盯来,刚起来的气势,立马又消失了。 顾元微很满意自己还能管得住他,继续谆谆教导,“往后,你二人对上的时候还多着呢,对敌人多一份仁慈,就是给自己多造一份杀机。也许,到不了那一步,但是,我顾元微做事,从来不给敌人多留半分胜算。所以,收起你的恻隐之心,别蠢得被人利用还不自知。”这也便是她为何会在乔暮阳第一眼见到乔暮轩露出怜悯之时,就让两人直面相对的缘由。乔暮轩还真是不负她所望,一出面就给乔暮阳上了这么深刻的一课,想来这次的事,乔暮阳应该可以记很久了。 “我知道了,启年。”乔暮阳应地很用力,似乎在表决心,但他还是不忘喃喃自语暗暗狡辩,“我哪有那么蠢......”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好龟毛,管的真宽。 0.0不过我还挺喜欢两个人作来作去的。 恶趣味,不想停。 第77章 说客 第二天一早,顾元微刚刚用过早膳,宫内的大总管邓忠德就亲自来到了长生殿。 邓忠德一见到顾元微,便板着脸说道,“十皇女金瑞元接旨。” 顾元微赶紧领了众人跪下接旨。 圣旨中说的,无非是金天翊斥责她任性糊为,要她收身养性,如此洋洋洒洒一大篇,直到末了才来了重点,“叛军首领杨鸣,朕念其一表人才,不忍杀之,望十皇女能好言劝之,令其痛改前非,将功补过,朕必厚待之……” 顾元微讶异的眨眨眼,这事儿怎么摊到她头上了? 终于邓忠德念完了,顾元微叩头谢恩领了旨。 顾元微请邓忠德入殿用茶,邓忠德也不推脱,随着顾元微走入了长生殿。 “那杨鸣真是个烈性子,关了那么多天了,脾气一点不收敛,只嚷嚷着十殿下耍诈她不服,要见十殿下。” 顾元微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要她去当说客,但是,金天翊对萧氏党羽恨不得诛杀殆尽,怎么对这个杨鸣这么宽宏大度?“邓总管,陛下为何要对此人网开一面?” “殿下有所不知,那叛军有3万之众,陛下杀之不忍。是以,大臣便提议陛下宽待杨鸣,说服她归顺,令其好好约束这三万叛军,将功折罪。” 顾元微终于恍然,郑重的点头应道,“请邓总管回禀母皇,儿臣会努力一试。” 邓忠德别有深意地笑对着顾元微,“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此事若成,殿下胡闹而来的不利传闻,也就不足为道了。” 顾元微一副极受教的样子,点着头。暗想着,若非她如今这么个名声,金天翊哪里会给她这样立功的机会。 杨鸣这人,武功好,骂人的功夫更好。 顾元微一入天牢,她就开始骂她,骂了个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顾元微算真是服她了。好在她本来为了套近乎,带了好些佳肴美酒,香茗点心。 杨鸣骂得太起劲,没功夫吃喝,顾元微就独自吃了起来。 杨鸣终于骂得口干了,举起酒杯就干了一大口。 顾元微亲自给她满上,“出完气没,咱们好商量正事。” 杨鸣被顾元微噎得差点内伤,若不是如今她被人喂了药,施展不出内力,两人身边又站满了大内高手,她就算没内力也能把顾元微那白嫩小脖子给拧断了。“屁,没什么好商量的,老娘最讨厌卑鄙小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娘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亏。”她义愤填膺的嚷嚷着。 “好吧。”顾元微双手啪地一声拍在膝盖上,直接站了起来,“那三万叛军杨将军就带了两年多,相信也没什么感情,随将军一起陪葬就是了。” “卑鄙。”杨鸣咬牙,她行事落拓不羁,可为人光明磊落,若不是她着了顾元微的道,她必然能带着那三万精兵把整个皇城都给夺了去。当初,她欠了萧丞相一个人情,是以便应她一件事。而萧丞相便是让她为她带兵三年,练一支铁军出来。这三万强兵,她虽然只带了两年余,可哪一个不是被她磨砺地铮铮铁骨?她怎能因着自己的失算,令他们跟着她陪葬? 顾元微回头,咧着嘴笑,“杨将军愿意商量啦?” 杨鸣不满的哼了哼,“跟你商量有屁用。”转头对着牢门大声嚷嚷,“告诉你们皇帝,我杨某人要见她。” 顾元微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也就准备回去了。 “说说我怎么着了你的道?” 顾元微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转过身,走出牢房。她这保命的方法,她还想用下去呢,所以她才不会告别她,她身上的熏香加上一个人的内力,会成为一种麻醉人神经的药物。至于那手指上的毒,也就是障眼法罢了。 杨鸣自斟自饮,目光深深的目送顾元微离开。哼,得罪了她杨某人,还想高枕无忧? 办完了正事,顾元微终于有时间办私事了,拐个弯,直接去了昭华宫。 她去得可真是时候,九王君秦一凡与乔暮轩正带着孩子陪着沈砚聊天说话。婴儿的咿咿呀呀叫喊声,混着男人们说笑声,还真是热闹得很。 顾元微的到来,让这说到笑顿时一静。 顾元微对着沈砚行了礼,“父君安,九姐夫既然在此,那儿臣先去园中走走,待会儿再来。” “父君,十殿下。”秦一凡忽然站了起来,盈盈一拜,转而对沈砚道,“小婿与乔氏也打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沈砚见秦氏如此说,自然点头应允。 秦一凡带着暮轩及侍从们再次对着沈砚恭敬一拜,往外退去,走到顾元微近前时,他微微一顿,又行了个礼,“十殿下,这几个美人是秦氏帮着九殿下挑的,不想他们行事如此不着调,不止令殿下生了大怒,听说还惊着了十王君,秦氏在此向殿下赔不是了。”说着,再拜。 顾元微淡笑悠然,视线轻轻划过神情淡淡的秦氏,与跟着秦氏一起下拜,头低得极低的乔暮轩,“无妨,本殿下自然明白九皇姐是好意,本殿下也正心生愧意呢,他日定要好好向九皇姐赔不是,白白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 “十殿下客气了。”秦一凡说了该说的,便领着人退了下去。 人一走,顾元微便粘到了沈砚身侧,眼巴巴的望着他,“父君,女儿想求父君一个恩典。” 沈砚对顾元微最是没辙,“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哪有。”顾元微委屈的一瘪嘴,“今早被母皇好好斥责了一顿,女儿不是知道错了嘛,所以想求求父君给个恩典,好让我给九皇姐赔不是嘛。” 沈砚一听是这个,眉头更加舒展了起来,“说说是何事?” 顾元微裙摆一提,直接跪坐到了沈砚脚垫子上,趴在沈砚膝头,希冀地望着他,“我想送几个美人给九皇姐赔罪。” “还当何事呢,这有何难。沧澜,你去……” “父亲,您可是把最好的人,都放到我的长生殿去了。”顾元微赶紧打断了沈砚的话,“我昨日就挑好人了,只等着父亲给个恩典,我好把人送过去呢。” 沈砚微微迟疑,这些人他是为了给微儿□□了许久的。霖儿自小就在他的身边,这样的侍君,霖儿可不缺的,若是同意了,那微儿身边一下子又少了好些人了。 “父亲,父亲你就应了吧。”顾元微一张淡扫蛾眉的绝美小脸,微微鼓着,搁在沈砚膝头,双手抱着沈砚的小腿,左摇右晃的,晃得沈砚人都快晕了。 “好了,好了,应你就是了。”沈砚被顾元微磨得没脾性了,除了宠着这个心头宝,他是实在没辙了,“那我过几日再给你送些人去。” 顾元微嘴角暗抽,好不容易送走些人,又要送来?算了,送来就送来再说吧。 “殿下。”乔暮阳一见到顾元微,就令两个侍人扶着他,翘着脚迎了上去。 顾元微桃花眼微微一眯,带刺的话脱口而出,“旁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伤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了?” “过一晚结痂了,伤口也不疼了。”乔暮阳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顾元微亲自扶了他,摆摆手,让两个侍人外头去候着,“刚才去父君那,正好遇到秦氏与乔氏。” “去告你的状了?” “我如今已是恶名昭彰,她哪还需多此一举,是去认错的还差不多。” 乔暮阳淡淡的应了声,他还是更关心那件事啊。 望着乔暮阳眨巴眨巴一脸期待,又不敢直接问出口的样子,顾元微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要办的事儿,还有不成的吗?” “真的?”乔暮阳喜地双眼晶亮。 “没出息,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走了这一批还有下一批,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何况还是些没有地位的宫侍。”顾元微说着,不满的哼了声,“你要是不信我,就可着劲的患得患失吧。” 乔暮阳一听,急忙拽紧了顾元微,“我信我信,启年我信的,就是……”他还有六个月呢不能伺候她呢,六个月,这么长。 顾元微看着乔暮阳急切又不安的神色,实在是有些无力了,孕夫那股子胡思乱想的劲儿,实在强大又可怕。顾元微不说话了,扶着乔暮阳在卧榻边坐下,自己则躺了下去,把头枕在乔暮阳腿上,一侧耳朵正好贴在他微微凸起的腹部。 她正把脑袋动来动去的想找个最舒服的位置,忽然耳边传来轻轻的扑通一声,轻的好像是她的幻觉。她的身体顿时一僵。 乔暮阳刚想开口询问怎么了。 顾元微立马以指按在他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僵着脖子,凝神屏息认真的倾听。 扑通――扑通―― 顾元微讶异地睁大了眼眸,下一瞬就笑眯了眼,“我听到咱们儿子的心跳声啦。”她还没有忘记当初说的,要把儿子培养成大才子的话,她都快等不及培养一个惊世骇俗的儿子,让世人侧目的那一天了。 乔暮阳也是激动了下,然后他又开始不乐意了,“我还是希望给启年生个女儿。”一般来说,男儿怀孕的几率,每生过一个孩子之后就会降低。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好不容易等来这个孩子,他希望能是个女儿,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之后,他能不能再怀上。 “恩,都好,反正是咱们的孩子,都好。” 第78章 归宗 秦一凡与乔暮轩的马车刚驶入九皇女府大门,顾元微送的八个宫中美人也到大门口了。 金瑞霖此刻并不在府中,而这后宅之事,本也是秦一凡做主,下人便直接禀到了他的面前。 他眼露嘲弄地睨了乔暮轩一眼,继而客套的对领着美人而来的福新点了点头,“九殿下不在,本王君便替殿下笑纳了,还请福新管事向十殿下表示谢意。” “九王君客气。”福新笑嘻嘻地一揖到底,“咱们十殿下说,前几日的事是她过了,这几个美人是按着九殿下的喜好选的,相信九殿下一定会喜欢。奴这便告辞了。” 秦一凡端庄的笑着,目送福新离去。“九殿下的喜好?”他笑哼了声,睨着乔暮阳的眼神,嘲弄之色更加鲜明。若不是这个一男二嫁的下贱货色出的好主意,他们府里何至于一瞬间多出这么多尊菩萨。 宫里的宫侍,不是外城的小官宦人家公子,就是本城大家族旁支的庶出男儿,这里头歪来绕去的关系,秦一凡光想想头就疼了。他好不容易,把原先九殿□边带出来的宫侍收拾妥帖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出。 而且如今宫里头就数皇贵君身份最高,可见这事就是他准了的。这也就是说,这些人虽说是十殿下送来的,其实暗里也能说是皇贵君送来的,这样身份的宫侍,对待起来,轻不得重不得,不是菩萨又是什么? “王君,您看这些个侍君该安置在哪儿合适?”大管家弓着身子,等待着秦一凡处置。 乔暮轩自始至终乖巧的低着头,站在秦一凡身后,袖下的手却紧紧捏了起来,这几个美人,虽都轻纱覆面,模样看不真切,可光看那弱柳扶风的身姿,那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睛,便能让人心生垂怜。表姐,不,十殿下真是太可怕了,她怎么能对九殿下的喜好这般清楚? “咱们乔侧君不是刚刚搬了芙蓉苑嘛,那儿屋子多,人又少太冷清了,就安排在那儿吧。”秦一凡笑眯眯的交代了句,便懒懒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旁的事儿,就让乔侧君自己安排吧。” 乔暮轩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委屈的望着秦一凡离去的背影,丰润的唇死死咬着,见大管家向他望来,他仿佛摇摇欲坠倚着蝶意的身子,默默点了点头,然后默默的朝着他的芙蓉苑走去,转身的瞬间,他眼里的怒火仿佛能灼伤人,暗暗发誓,“姓秦的,总有一天我会踩着你的尸体,坐上你的位置!” -------------------------------------------------------- 日子一晃而过,眨眼到了四月十八。 这一日,据说是四月里头最好的黄道吉日。 今日,早朝罢免。 寅时,满朝文武,敕封诰命,便随着帝与皇贵君的车架,一路蜿蜒来到金氏皇族祭祖之地明熙天坛。 明熙天坛位于皇城东郊,有大型的建筑群,均为金氏皇族祭天祭祖所用。 金天翊的车架径直行入斋宫,而沈砚也不能再追随之,与众人一同等候在明熙天坛一片广阔的露天广场上,顾元微与乔暮阳亦在其列。 日出前七刻。 斋宫忽地传出,嗡嗡嗡的钟鸣声,悠远古朴,仿若踏古而来,那是太和钟的钟鸣。 金天翊的车架,在钟鸣身起时,起驾至圜丘坛。 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 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剧院摇红,一股威严神秘之气弥漫在四周。 金天翊便在这座神秘的圜丘坛上,举行了步骤繁琐的祭典。 祭奠末,送帝神之前,金天翊亲自宣读了顾元微的身世来历,继而把这卷圣旨,连同祭品一同送至燎炉焚烧。 至此,顾元微正式成为金瑞元,名讳添入大锦皇朝金氏皇族的族谱之内,为大锦王朝第四代帝王金天翊第十女。 位于诰命最前的沈砚,缓缓地偏过头,望向金瑞霖与顾元微所在。狭长的凤眸,映着太阳炽烈的光芒,闪烁着异样的神彩。 他的一对女儿,终于都回到他的身边了。 上天待他到底不薄。 霖儿自小老成持重,性情温润若水,举止从容儒雅,可堪大任。 微儿,哦,不,该叫元儿了。元儿她,虽然自那一场大难回来,性情变了极多,可是这性子他更是喜欢,明艳张扬,那双像极了某人的桃花眼,贵气天成,顾盼之间,如有睥睨天下之威,天下啊…… 沈砚收回视线,遥望向那自圜丘坛上正拾阶而下的金天翊,笑容温柔缱绻,无论她的背脊挺得多值,她终究是老了。“陛下,您的天下,终会是我的女儿的!” 金天翊如心有所感,威严的视线,瞥向了沈砚所在。 沈砚回之一笑,狭长的凤眸,脉脉含情,遥遥相望。 ------------------------------------------------------------- 顾元微真正的成了名正言顺的十皇女,是以,第二天的早朝,她也必须出席。 还不待众大臣上奏诸事,金天翊便连续发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是封皇贵君沈砚为继任君后。这一道圣旨,没人觉得意外。 第二道圣旨,则是给每一位皇女封了王。贤贵君陈氏所出的三公主金瑞涵封为敏襄王,德贵君林氏所出的七公主金瑞彬为靖悦王,九皇女金瑞霖为宝臻王,十皇女金瑞元为元安王。这道圣旨也很正常,众人也不觉有异。 邓忠德展开第三道圣旨,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读道,“昔平萧氏之乱,元安王慧心独具,有勇有谋,朕甚是欣慰。特拨三万军为其私兵,任其支配调用,任何人不得过问。” 一阵抽气声过后,满殿哗然。 顾元微也是被吓得不轻,三万私兵,金天翊想干什么?不,不对,是金天翊想让她干什么。其实顾元微也不用干什么了,光御史的唾沫,几位皇女的妒火,就能把她压得喘不过气了。 顾元微正想出列推辞,金天翊已经威严的开口道,“这三万私兵原是萧氏叛军,如今归于你,你要好好约束。出了事,朕可是要为你是问的。” 金天翊话音刚落,原本喧闹的殿堂突然静了静。 几个本打算死谏的御史,把跨了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其他三位皇女,原本忍不住的妒忌、艳羡之色,这回都变成了幸灾乐祸。 顾元微知道金天翊圣旨一出,再推辞都不会改变什么,只能苦着脸谢恩,“儿臣谢恩。” 顾元微一脸苦闷地踏出了殿门,身后传来金瑞霖极真诚的感叹声,“十皇妹如此得母皇喜爱,真叫咱们几个姐姐的妒忌呀。” 七公主靖悦王金瑞彬活络地跑到顾元微身侧,自来熟地拍拍顾元微的肩膀,“好妹子,能者多劳,你……就多操心些吧。” 三公主敏襄王金瑞涵视线在金瑞霖与顾元微身上一扫,面无表情的说道,“福祸相依,自求多福吧。”说着自顾自越过顾元微走了。 金瑞彬在顾元微脸上揩了几把油美滋滋的告辞。 金瑞霖一脸关切地走到顾元微身旁,以只有两人的声音轻轻道,“我那乔侧君很是关心妹妹的十王君呢,怎么几番求见,妹妹都不许人相见呢?” 顾元微俏皮的眨眨眼,凑到金瑞霖耳边,“九皇姐真是宽宏雅量之人,只是妹妹怕乔侧君说什么都是我府里出去的,与夫君走得进了与姐姐声誉不好,这才挡了去。哎呀,如果姐姐不在意的话,那就尽管让乔侧君来好了。” 金瑞霖脸上笑容依旧温润,只是面色一下子涨的绯红。 只是顾元微觉得还不够,继续道,“所以说嘛,小妹知道九皇姐最是怜香惜玉了,这才把那六个美人送回了九皇女府,虽不是完璧,想来九皇姐也会好好疼惜他们的。” 顾元微说的非完璧是指她捅了一刀和打了几板子的事儿,可在金瑞霖听起来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再与之前乔暮轩的事联系在一起,金瑞霖一张俏脸气得涨紫,奈何身旁文武百官还未走尽,她向来待人以儒雅温润出名,只能狠狠忍着,发作不得。 顾元微见金瑞霖怒极还只能忍住,笑眯眯的挽起她的手臂,拉着她继续边走边聊,“九皇女,我现在可有三万私兵哦,你往后少惹我,我一个不高兴了,直接带兵冲了你的府邸就不好了。” “你敢!”金瑞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顾元微无辜的眨眨眼,“大家都知道那原是萧氏叛军,我拘不住他们也是正常的嘛。九皇姐,前次你差点设计我,害我死于江中,别以为我不计较,你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什么,尽管光明正大来争,你若再敢对我和我的人下手……”说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晃晃的贝齿,“兔子急了还咬人了,何况,您觉得我是兔子么?” 金瑞霖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笑着拨开顾元微的手,“十皇妹说笑了,妹妹住在宫中,接下来不同路,咱们还是分道而行吧。” “确实不同路。”顾元微拨了拨贴上脸颊的鬓发,“那就请九皇姐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生活太压抑,再加上像咱代入感这么强悍又玻璃心滴,虐什么都不会虐女主。 如果生活中能像女主这么的各种金手指就好了,╮(╯▽╰)╭摊手~~ 0.0有妹纸说,这个“妃”字太恐怖了,我果断回来改了。 第79章 生乱 礼部刚刚承办完十殿下的认祖归宗大典,这隔日又收到了筹备新后册封的命令。 这宫里接二连三的喜事,仿佛把不久前的那场萧氏谋逆之事都给冲淡了。 然而,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萧氏以及其众多党羽,正关在天牢中,等待金天翊最终判决。 顾元微趴在窗台边,伸着手,撩着凉丝丝的雨丝玩,这场雨可下得真久,都五天了。 乔暮阳凝着顾元微玩得出神的侧脸,眸中是道不尽的柔情蜜意,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一曲小调宁静悠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一室的温馨安宁。 “殿下,王君,万安。”福新趴在门口行礼,身上发丝上沾着密密麻麻的小水珠,模样很是狼狈。 琴声止歇,乔暮阳不安的望向顾元微。 “什么事,说吧。”顾元微打量了下福新,镇定地开口问道。 “四皇女在狱中自戕了,这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私兵驻地,那些不知好歹的闹起来了,说陛下……说陛下虎毒不食女……也不会放过她们,正闹得厉害呢。” 乔暮阳听得紧张地站了起来。 “陛下如何说?”顾元微却没什么表情。 “陛下说……” “圣旨到——元安王接旨。”福新的话还没讲明白,圣旨就到了。 顾元微赶紧出去接旨。 “命元安王与莫大将军领莫家军一万众,即刻赶往庆春道,约束手下私兵,有闹事者,即刻就地正法,钦此。” “儿臣接旨。” 邓忠德亲手扶起顾元微,“殿下,莫将军已整装待发,殿下的马车已准备妥帖,请殿下即刻前往,不要耽误了大事。” 顾元微认真的点着头,“请大总管稍等,容本殿下更衣。” “殿下速去。” 乔暮阳忧心忡忡,却还是坚持要亲自为顾元微更衣。“启年,你要多加小心。” “无事,有莫将军呢。”顾元微轻轻搂过乔暮阳,安慰地轻抚他的背脊,悄声道,“是陛下要我背这骂名。”不然,这把天牢中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传到私兵驻地庆春道?原来金天翊一早就打着借她之名,灭了这三万叛军的主意。 “我只要你平安。”骂名也好,那三万人的性命也罢,他都管不着,他只要他的启年好好的,“可莫将军只有一万之众。” “放心。我这一个来回,至少要两日,你照顾好自己。”顾元微说着,在乔暮阳额头轻轻一啄,“顺便照顾好我儿子。” “好。”一说到孩子,乔暮阳就不自觉笑了起来,“尽快回来。” 顾元微与莫将军汇合,之后便冒雨赶路。 雨路泥泞不好走,原本三个时辰的路程,走了四个多时辰了,还剩约莫半里路。 “张泉。” “殿下?” 多日未见的张泉,内伤已然痊愈,这次,还是由她带着六个侍卫保护顾元微。 张泉听到顾元微唤她,即刻打马靠近。 “告诉莫将军,请她缓行,我等先行一步去看看情况。” 张泉稍稍犹豫,便打马向着队伍最前奔去。 不一会儿,顾元微便听到了传令兵重复着“缓行”二字,向着队尾一路奔去。 一辆马车,七匹骏马,在雨路上疾驰。 庆春道近在眼前。 此时已是丑时,可私兵驻扎之地,还是灯火通明,三万之众,集成一列列方阵,站在细密的夜雨中,仿佛是整装待发。 顾元微嘲讽地哼了声,“这杨鸣也太没脑子了,就任这些虾兵蟹将的胡闹?” “殿下,那我们在这等莫将军汇合?” 顾元微抿唇,美眸凛冽一眯,“这些个浑蛋,光这些天,吃了我多少米粮,哼,吃我的还想给我惹事,门都没有。给我冲进去!” 六个侍卫明显不敢苟同的瞥向张泉拿主意,她们功夫再好,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下面是三万之众。 可张泉令她们失望了。 “保护好殿下,听殿下令行事便可。”张泉如今,真真是唯顾元微之命是从的人。 杨鸣此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自从他归顺金天翊,其中一些亲萧氏的兵甲就开始不满他的号令了。他迫于无奈杀鸡儆猴,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昨日原皇太女自尽的消息一传来,就又闹起来了。而这次,几乎人人参与,恐怕杀鸡儆猴这一招都不管用了。 这群小兔崽子,一个个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劝得口都快干了,好不容易说动一批,结果底下有人一鼓动,又来了。 他nnd,杨鸣今日真的火了,干脆撂手不管了,她们想找死,她就随她们。她们死了,她也不用再困在此处,回江湖逍遥去,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蠢货。 杨鸣想到此,顿觉这事情这样发展也挺好,一下子想开了,也就轻松了,干脆直接往床榻上一趟,准备呼呼大睡。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杨鸣腾的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出营帐。 不知哪儿来的六个黑衣人,冲到方阵中,见人就杀。 “住手!”杨鸣大吼一声,正欲冲进去救人,眼角余光忽然瞟到一个化成灰她都认识的“大熟人”。元安王金瑞元,她怎么在这?就在她走神的片刻,又有一个方阵一角沦陷,二三十人被杀。 杨鸣暴睁着双眼,冲入方阵中。 “回来!”一声大喝,那六个黑衣人身形若鬼魅的回到顾元微身旁。 “他nnd,这些是你的兵!”杨鸣朝着顾元微怒吼。 这声怒吼,令四周一静。 “我的兵?”顾元微从张泉身后走了出来,步履闲适,毫无所惧地走向私兵中心,杨鸣所在。张泉等人亦步亦趋的跟在顾元微身后。 很奇怪,那些私兵此时虽恨地顾元微咬牙切齿,却在她一眼望来时,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开去,渐渐的,辟出了一条道。 顾元微与杨鸣之间,再无阻碍。 顾元微在杨鸣十步开外站定,再次提声一问,“我的人?”她讥诮的哼了声,威严凛冽的桃花眼隔着细密朦胧的雨帘,从私兵身上扫过,那股难以言说的狂傲睥睨之气,再次令这些私兵退了一步。 “我的人,会蠢笨到因一逆贼之死,便要迫不及待的要去送死?我的人,会在吃穿用度皆由我所出之后,还不知好歹的,妄图给我惹是生非?”顾元微一连两声铿锵的质问,把人群中的嗡嗡细语声都压了下去。她顿了顿,忽然抬手指着杨鸣,双眸扫过一众兵甲,“她是谁,不需本殿下向你们解释吧?你们以为,她一个江湖宗师,稀罕困守在这寸许之地?呵——她若不是舍不下你们这些蠢货,她何至于陪你们守在这里。” 杨鸣依然大睁着眼睛,那此时,眼里已不是暴怒,而是诧异,是惊诧。这个年轻的元安王才刚刚到此,怎知她约束不了她们?她又怎知,她与她们不是一个鼻孔出气? 在私兵们犹疑不决间,顾元微的话锋再次一转,“你们要造反,要找死是么?行啊,不用大老远跑去宝城,今夜,就在这里。”她背着的手,忽然往前一挥,她身后的六个侍卫立刻举着寒光凛凛的剑,走到顾元微身前,“我金瑞元就在此清理门户了,要找死的,统统给我上来。” 众兵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惭愧地望向杨鸣,又心有余悸的看看地下躺着的数十个伙伴的尸体,最后,他们都把视线定格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这一刻,那一身被雨水打得湿透的美貌女子,她背着手,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她的衣衫,因着湿透紧贴着身躯,尤显得身形纤瘦。 可这人,丝毫不显得狼狈。雨水的冲刷,仿佛让她的肌肤显得更加白皙,让她的美目,更显得深邃不可探。 她一眼扫来,那眼里目空一切的狂妄,好像在说着,你们所有人,都没有资格与她一同站立。 她尊贵,她傲然。 她眼露鄙夷与不屑,令他们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许久之后,当隆隆的马蹄声,有远处传来,众兵甲们才如梦初醒般,向着声音所在望去。 光线所能照达之处,一柄柄朝天竖立的长戟,银光闪耀。 顾元微向着莫珍大将军所在微微点头,继而再次收回视线。“不用看了,这是本殿下带来的一万人马。若你们想战,那今日,本殿下便在此处,陪你们一战!你们丢的,是本殿下的人,你们的生死,便只能由本殿下说了算。怎么样?”顾元微把声音提高到了极致,“战否?” “殿……殿下?”有个近前的士兵,十分没有底气的开口道,“若,若咱们知错领罚,您能护咱们周全吗?” 顾元微冷哼了声,“莫大将军。” “本将在。”莫珍翻身下马,走到顾元微身侧。 “陛下的旨意,请大将军复述。” “是。”莫珍恭敬一应。她曾经小瞧过这个纤瘦的十殿下,可是当日她的守城之智之勇,到今日这雷霆般的手段,一招先声夺人,把这些人憋足的一口气,顿时打得七零八落,真真让她心服。而她整个人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张狂与血性,真是像极了她辈中人。莫珍心里暗叹,陛下有此女,当真是虎父无犬女,大锦之幸啊。 莫珍清了清嗓子,大声道,“陛下曰,十殿下私兵生变一事,乃殿下私事,一切单凭殿下做主。本将,只需听令行事而已。” “还有谁有疑问,尽可站出来。”顾元微继而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窃细语中,兵甲们一个个的缓缓跪了下去,“吾等行事莽撞,愿意受罚,请十殿下宽宥。” “杨将军。” “臣,臣在。”杨鸣答的有些便扭。 “不守上者令,不尊将军令,该当何罚?” “回殿下,杖五十。” “好。今日,所有人,杖责五十。莫将军,带人执行。” “末将领命!”莫珍不由自主的用上了谦称。 顾元微点头,知道又有人要不满了,便开口道,“你们身为兵士,不知保家卫国,只知胡听流言,挑事闹事,蠢钝至极。须知,没有国,何处为家?你们当真是枉为人女,枉为□□,枉为人母!本殿下,也不愿浪费口粮养你们这些蠢货。领罚之后,愿解甲归田的,到各自校尉处登记,待本殿下回都之后,禀明陛下,请陛下批示。” “殿下,我是个孤儿,能不能留下?”有士兵开口问道。 “愿意留下的,自然可。不过,你们可听好了,今日之后,谁再胡乱挑事的,这些地上的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是!”那士兵中气十足的朗朗一应,竟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样开心。 劈里啪啦的廷杖声不绝于耳。 营帐中,顾元微、莫珍、杨鸣三人各坐了一处。 “今日之事,杨某谢殿下大恩。您救了整整三万人。”杨鸣神色有些古怪,有谦卑,又好似有着暗自的恼恨与悔意。明明是感谢的话,不知怎么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您救了整整三万人。” 顾元微懒得分析杨鸣的心思,要不是杨鸣,她相信她也不会拿到这么个烫手山芋。“恩怨相抵吧。” “殿下行事,总是出人意表,莫某佩服。”莫珍说着,举杯干尽。 顾元微亦笑着举杯,不过她只意思意思的抿了一口,“本殿下不胜酒力,莫将军见谅了。” 莫珍仰头大笑,“我大锦女儿,不会饮酒的,实在稀奇啊。” 顾元微笑笑不说话。这里的事,是暂时解决了,回去之后,说服金天翊让这些人解甲归田,应该也不是难事,难就难在,今日这事之后,金天翊不知又会对她生出怎样的看法,毕竟,她没有按着她的意思,把这三万人诛杀了。顾元微有些倦意地揉揉额角,三人中,只有她是个弱不禁风的。 莫、杨两人见她疲惫,便也识趣地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80章 家宴 “解甲归田……” 苍老却有力的手指,轻轻的叩击着紫檀木桌面。 顾元微安安静静的匍匐在地,心说不紧张,却是假的。金天翊能杀死一个女儿,就能杀死第二个。不过,顾元微可不想做这第二个。 她抬起头,适时的露出了一脸的孺慕之情,语气轻快,处处透着股得意劲,“是啊,母皇,儿臣看着他们就生气,什么精兵良将,还不如收了他们的盔甲兵器,让他们乖乖的回去种田去,还对咱们大锦朝多些贡献。母皇,您说女儿的主意是不是很好?” 金天翊木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元微的眼睛。 顾元微只坦然的回视着,好一会儿,才收了脸上的得意之色,惴惴不安的垂眸,小心翼翼的问道,“母皇,儿臣,儿臣是不是做错了?可……可儿臣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说着,惭愧地低下头。 “不,你做得很好。” 顾元微低着头,看不到金天翊的神情,光靠耳朵听,她可不觉得这话是在赞她,但她仿若无知,喜笑颜开地叩头,“儿臣谢母皇赞赏。” “这剩下的一万一千人,你打算如何?” “经此一事,女儿相信这些人再不知好歹,也不敢再生事端,母皇大可以把这些人收编入各位将军旗下。”待有需要之时,让他们为先锋迎敌便可。这后半句话,顾元微没有说出口,她不能再表现地更多了。 “起来回话吧。”金天翊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 顾元微缓缓站起身,双腿跪得发麻,针刺般得疼,却不敢表露丝毫。 “这些人,朕既然给了你,便是你的人,怎可朝令夕改?回去让杨鸣好好约束训练,再有第二次,一律斩立决,明白了吗?” 顾元微听到“斩立决”时,害怕地一抖,双腿一软,立刻跪地称是。 “下去吧,多陪陪你父君。过几日你的王府也可以入住了,出了宫,陪他的时候便少了。” “是,儿臣告退。” 直到顾元微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金天翊才收回视线。“阿德。” “陛下?”邓忠德即刻上前。 “让张泉回到元安身旁当差。” “可张泉是陛下您的隐卫戌这事,十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就是知道,才让她回去。有她在,好提醒提醒元安,朕再宠她,她也不要忘记了,她时刻都在朕的眼皮底下。” “是。” 金天翊见邓忠德动了动嘴皮子,便开口道,“有话就说。” “陛下恕罪,奴才只是有些不解,您似乎特别关注元安王。” 金天翊本在提笔,给顾元微上的奏章写批复。她听了这话,奋笔疾书的手,顿时停了下来,搁下御笔,踱到了窗台边,背手而立,遥望苍穹,“这孩子,让朕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朕不得不防。” 乔暮阳指上沾了化血去淤的药膏,轻轻的给顾元微揉着膝盖。“何必为了那些人,冒这样的险。”眉头紧紧皱着,心有余悸地埋怨顾元微不懂得顾惜自己。 顾元微双腿直接搁在乔暮阳膝上,倾着身子,头靠在乔暮阳肩上。闻言,不悦的皱皱鼻子,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说道,“我虽无意于大位,可也不能成为过街老鼠。屠杀三万人,连陛下都不敢背的罪名,我怎么能背?金瑞霖容不下我,早成事实,这事我若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做了,别说夺位,便是他日想要谋一条生路,也无人会为我卖命。”毕竟,这些人,在外人看来,可都是她的私兵啊。 乔暮阳黑眸一缩,他不想这事的后果会这样严重。“那如今这样……” “如今私兵少了大半,我也表示过愿意把剩余的还给陛下,虽然陛下不接,想来暂时不会有事。” “暂时吗?” “是啊。”顾元微俏皮的一眨眼,扒拉过乔暮阳的俊脸,不停的揩油,“你不是说过,很快,外敌会进犯大锦嘛,到时候,我把这些兵献出去,不就完事儿了?” “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乔暮阳刚刚扯开嘴角露出笑容,又收了回去,“可那时你要亲自带兵出征的。”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知道,我会平安归来的嘛?”顾元微在乔暮阳颈间磨蹭着,轻轻笑开了,知道未来的感觉真好。不过,她既是顾元微,又不是顾元微,她总觉得,她与顾元微的上一世,终究是会有所不同的。 -------------------------------------------------------------------- 拖延了两个月的,萧氏谋逆一案,终于在四月二十七日这天定案。 萧氏一族,及其党羽统统缉拿归案。 萧氏灭九族,连曾经的萧君后都被斩杀。 萧后所出的四皇女在狱中自戕,他所出的另外两位皇子,二皇子与五皇子,因他们妻家都有参与此次叛乱,皆被一同斩首。 其他核心党羽,满门抄斩。 四月二十八日,皇都宝城西城门处的菜市口,从太阳升起的那刻起,喊冤声便不绝于耳,直到日落才堪堪停歇。 五月初,从西城门处飘来的血腥气似乎还没有淡去,整个皇都宝城却到处挂起了红绸,洋溢着喜气。 五月初八,沈砚正是受封为君后。 九皇女宝臻王金瑞霖与十皇女元安王金瑞元,成为嫡皇女,亦成为皇太女的热门人选。不过,顾元微到底是不久前才认祖归宗,朝中根基浅薄,金瑞霖俨然成了众人最为认同的皇太女之选。 因为受封仪式筹备的十分隆重,沈砚百般劝说,才说服金天翊,把本应是群臣同贺的晚宴,改成了普通的家宴。 是以,今日晚宴列席的,只有宫里封位较高的郎君与几位皇女及其家眷和未出嫁的皇子。 金天翊在美色方面,实在不热衷。 到如今,她都五十岁了,后宫高位者,也是寥寥数人。 如今身份最高的,自不用说,非君后沈砚莫属。今日是家宴,没有外臣,是以,帝后两人直接并列坐于一席。 左首第一位的,是沈砚之外后宫中封位最高之人,淑贵君秦氏。秦氏如今已经四十有五,曾经被萧氏害得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是以一直与萧氏水火不容。他出自大锦五大世家的秦氏,背景雄厚,直到沈砚入宫,萧氏都没能除了他。后来萧氏卯足劲对付沈砚,秦氏缓了一口气的同时,还会时不时的帮沈砚一把,是以,秦氏与沈砚两人的关系在后宫中算是不错的。当初沈砚让金瑞霖娶秦氏一凡,除了要拉拢秦氏,也有投桃报李之意。 位列左侧第二位的,是三皇女的生父贤贵君陈氏。陈氏只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子,是当年金天翊还没有即位时,就跟在她身边的,后来金天翊即位,他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为人八面琳珑,就算生了个皇女,也十分安分守己,连萧氏都容忍了他,可见其极会做人。 第三位的是七皇女生父德贵君林氏。林氏出自世家大族林家,早年有传言入宫入得有猫腻,是以他向来不得金天翊喜爱,全是看在他身后的林世家,才给了个贵君的封位。 陈氏与林氏与沈砚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得不好,向来是相安无事。 之后的,是生了六皇子,封了君位的郭氏,与生了十一皇子的选侍于氏。两人身份低,向来是谁得势了就巴结谁。十一皇子是如今宫中,唯一一位没有出嫁的皇子,今年十四岁,他此时正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坐在于氏身旁。 后宫之中,有身份列席的,统共就那么几人。 在帝后的右手边,则分别为几位封了王的皇女与其家室。 皇室之中,嫡庶之分尤其看重。是以,坐在右手第一位的,自然是嫡出的金瑞霖,其身后则做了正君秦一凡与侧君乔暮轩。 右手第二位的,是顾元微,其身后是身怀六甲的乔暮阳。 第三位则是三皇女金瑞涵,其身后是正君与两位侧君。 第四位是七皇女金瑞彬,而她的身后,却是空的。金瑞彬本是娶了萧氏嫡出的萧欣语为正君,因为萧氏谋逆诛九族,萧欣语虽逃过了一劫,却因其是萧氏嫡出子,被废去了正君之位,当日便自缢了。说起来,甚是令人唏嘘。 在场的都是人精,几番寒暄祝酒,各个说得舌灿如花,当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 顾元微这时候,却显得口拙似的,有些腼腆的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然后只顾低头吃喝。 及至歌舞上场,顾元微才抬起头来。却不想,视线一晃,就看到对面的淑贵君秦氏正笑容满面的注视着她。 顾元微心里咯噔一下,这笑容虽然不是恶意的,可这满眼的喜欢,更是让她心生警惕。 一曲舞毕,淑贵君秦氏忽然开口道,“陛下,君后,前几日家中妹夫得陛下恩典入宫,与秦氏说起两位待字闺中的孩子要挑人家,让臣君给打听打听。今日臣君看到七殿下与十殿下都甚是欢喜,不知道能不能向陛下与君后讨个恩典?” 顾元微第一反应却是猛地向后一回头,正对上乔暮阳刷白的脸,沉黑的眸。他正望着她笑,仿佛想告诉她,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能接受。可顾元微只是看了一眼,又瞬时回正了身体。她垂下眸,握了握拳,不能等金天翊开口,她一开口,再拒绝那就是抗旨了。想到此,顾元微紧握的拳突然松开,手掌撑着桌案,正欲站起来…… “母皇,儿臣也想讨一个恩典。”说话的,是七皇女金瑞彬。 顾元微诧异的望向她。 只见金瑞彬向来喜笑颜开的脸上,此刻带着股熏熏然的醉意,身子左摇右晃的离了坐,跪到了金天翊面前,“求母皇恩准,让儿臣自行挑选正君。” “陛下恕罪,彬儿她喝多了。”德贵君林氏匆忙起身请罪,之后赶紧命人把醉醺醺的金瑞彬架了下去。 金瑞彬挣扎着,直嚷嚷,她没醉。 顾元微只看了金瑞彬一瞬,然后又密切的注意起金天翊来,她发现金天翊虽然皱着眉头,可眼中极淡静,还有些沉,看不出喜怒。 顾元微又看向沈砚,发现他在最初的欣喜过后,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眼神还若有似无的扫向了秦氏,似乎还带了些许忧虑。 秦氏原本笑盈盈的脸上,此时有些僵硬,因为他的提议,细细一想,问题太严重了。 顾元微顿时暗暗松了口气,秦世家已有一个儿子嫁给了金瑞霖,若再分别嫁几个儿子到别的皇女身边,那秦家岂不是想在皇太女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问题,太严重了。 气氛安静压抑到了极致。 忽然,一声作呕之声,打破了这股令人不安的宁静。 众人一同望向捂着嘴做呕吐状的九皇女正君秦一凡。 “快传御医。”沈砚满面笑容的望向淑贵君秦氏,“本宫看呐,咱们面前就有件大喜事了,旁的事儿,以后再说吧,陛下以为如何呢?” 金天翊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淑贵君秦氏急忙连连称是,心有余悸的坐了回去。他真是思虑不周,差点出了大事。 ---------------------------------------------------- 九王君秦一凡,果然有孕了,而且已有两个多月了。 这无疑是沈砚听来最好的消息了。 他当下就留了秦一凡在宫中,要亲自看着他,把胎做稳了再放人回去。 金瑞霖身为皇女,早前在宫中自有宫殿,是以,沈砚便直接把人安排到了金瑞霖原先居住的岚欣殿。 有了秦一凡这事,帝后都无心宴席了。 是以,这家宴也就不了了之了。 乔暮阳心有余悸地搂着顾元微,脸孔埋在顾元微颈间,人不停地往顾元微怀里挤,好像要把自己嵌入顾元微的身体里,“启年,我刚才真的怕。怕陛下就这么准了,怕你我之间,平白多了一个人……” 顾元微安抚地回抱着他,“我会拒绝的,你怕什么。” “可我更怕你拒绝,触了帝怒。若是这样,我宁可你应了,我……怕你受苦。” 怕你受苦。这四个字,真好听。顾元微柔柔笑着,黑暗中,哪怕只能看出他的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也不想移开视线,“我也怕你受苦,所以我不会应的。乖,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乔暮阳的禁足令,她早就解了,不过她还是让他睡在了侧殿。老实说,对于旁的人,她还有信心可以忍着,但是面对他,她不敢冒险,分房而睡,是最好的办法。 怀里的人,久久不语,呼吸深沉又低缓。顾元微以为乔暮阳睡了,把身子稍稍挪开了些,怕闷到了他。她轻轻低下头,想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再走。 不想,那颗脑袋忽然动了一下,她的唇上一片柔软。 “启年,能不能留下来,我……我想伺候你。就今天,我……我会很小心的,好不好?” 顾元微的心猛然剧烈跳动了起来,好像一种做坏事的兴奋感,她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忍俊不禁,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乔暮阳被顾元微笑得无地自容,扯了被子就把自己兜头兜脸的罩了起来。感觉身旁的人坐了起来,一股凉凉的空气灌进了被子中。 乔暮阳失落地把脑袋探出了被子,却见顾元微正跪直着身子,把纱帐从钩子上放下来。 一时间,两人被困在了一方小小的空间之中。 这里不会有旁人,这里,永远只有他与她。 乔暮阳顿时没了羞赧之色,爬出了被子,从身后抱住了顾元微,“启年……” “嗯?” “启年……”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81章 西夷 五月中旬,元安王府修缮完毕。 顾元微与乔暮阳搬出了皇宫,住进了王府。 可卿、可欣也终于回到了乔暮阳身旁伺候。 福新跟着出了宫,成为了王府内院总管事。 张泉再次被金天翊分派到了顾元微身旁,成了王府外总管事。王府的护卫事宜,也都由她安排着。 顾元微心知皇帝派张泉来保护与监视之意皆有,但她与张泉之间,有着份心照不宣的主仆情义,是以,金天翊的决定,顾元微还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如今,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上了轨道。 她需要每日按时准点的去上朝,事无巨细地禀报东南三府海上贸易之事。有时候金天翊还会特意留下他们几位皇女,与朝中重臣商议一些机密要事。 顾元微更多的时候,只是作为一个旁听者,除非金天翊点名要她说话,否则她绝不会随意开口。一来,她熟悉商务,可政事方面却不是她的强项。二来,顾元微也没有被这看似繁花似锦的生活给冲昏了头,她可时刻记着,伴君如伴虎这话。她从没有真正的把金天翊看成是她的母亲,她只把她看成一个上司,甚至对于沈砚,顾元微也只是把他看成有血缘的亲人,而不是至亲。 这日,顾元微刚刚下了朝,才入了内院,就见着乔暮阳迎了上来。 还不待他屈膝行礼,她便把他给扶住了,“这么热的天,你出来迎我做什么?”如今快六月了,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 可欣、可卿稍稍落后了几步,把旁的侍从挡在了身后。 乔暮阳在顾元微耳边轻道,“游景来信了。” 顾元微顿时了然,定是什么重要的消息,他才这般急着迎了出来。她一手扶着他,一手揽着他的腰际,“不差这么一时半刻的,回屋慢慢说。”说着,转身交代道,“去备些绿豆糕、乌梅汤,不要跟来伺候了。” 顾元微刚刚把门关上,乔暮阳便一回身,紧紧抱住了她,他的身子在不住的颤抖,“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 “启年,我母亲……她居然……居然……” 他母亲?顾元微被乔暮阳说的一愣,下一刻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乔品言,到底什么事,竟然让他紧张不安的,都忘记了他如今的身份?她安稳的抱着他,扶着他一同坐了下来,“没事的,没事的,你慢慢说。” “她居然私通北真国。” 顾元微听后,虽然惊讶,却忍不住笑了声,她是没想到乔品言还有那么大的胆子,“你与我细说。” “自在临江与你分别之后,我便与游景取得了联系。为了不让外人起疑,游景便易容成你留在了顾府。后来我跟他说起乔府之事,说你怀疑乔府会有大动作,让游景派人好好盯着。直到我离开临江,乔府也是一切正常……” “主子,绿豆糕与乌梅汤送来了。”可欣把东西放下后,顾元微便让他退了出去。 顾元微亲手倒了杯乌梅汤递给乔暮阳,“润润喉,再说。” 有顾元微在身旁,乔暮阳也没之前那般紧张了,总觉得天塌下来,也有他的启年给他顶着。接过汤碗,舀了一口,立时皱了眉头。 “怎么了?不好喝吗?”顾元微赶紧尝了尝,很不错啊,酸甜可口。 “不是冰镇的。”乔暮阳说着就把碗搁下了。 顾元微哭笑不得,“喝了冰镇的,我儿子可要闹腾了。”然后亲手舀了勺,送到乔暮阳嘴边。 乔暮阳见顾元微这般动作,心里甜得不行,还管什么好喝不好喝的,当下张了口,心安理得的接受着顾元微的伺候。 两人共喝了一碗,顾元微才接着问道,“然后呢?” “萧氏被斩杀之前,临江府来了一支外族商队。那商队挨着临江的高门大户推销买卖,旁的人家一般也就光顾一次,可乔府却去了两次,刚来时一次,离开时,又是一次。商队离开时游景便命人跟了几天。因为怕打草惊蛇,跟得不紧。这一跟竟然直接跟到了大锦与北真国边境,然后一夜之间忽然失了踪迹。一打听才知,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商队,只有一支北真国的盗匪队,时常冲入边境城池,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乔暮阳说到此,轻轻舒了口气,“游景来的信上只说了这么多,可是,我想来想去,唯有……” 顾元微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乔暮阳说的不错,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说明乔品言私通北真国,但是结合乔暮阳上一世所知,萧氏伏诛之后,北真国进犯,“顾元微”领兵出征得胜而归,自此,满朝文武心归与她,金天翊虽然依旧没有封顾元微为皇太女,但满朝文武对此心照不宣。后金天翊暴毙,“顾元微”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而这一世,那么巧萧氏伏诛,北真国的盗匪便两次与乔品言联系。顾元微思量了会儿,开口道,“恐怕立马会有北真进犯的消息传入皇都。” 乔暮阳心头一紧,抓住顾元微的手,“那你岂不是要出征了?” “我?”顾元微笑着摇头,“你忘了,如今娶了乔暮轩的人,可是金瑞霖。” 乔暮阳顿时舒了口气,放松地依偎着顾元微的肩头,“不去也好,到时候,你把你的私兵献出去,陛下也该对你放心了。再有四个月,孩子就出世了,我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等孩子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的母亲。” 顾元微笑着应好,却在乔暮阳看不到的地方,紧蹙着眉头,那一双雾蒙蒙的美目中,透着股凛冽肃穆之气。她搂紧了乔暮阳,心思却飘得有些远,瑾瑜他忘记了,这一场出征之后,金瑞霖与她的太女之争,结局便定了。前一世,她娶了乔暮轩,是以,得到乔品言的帮助,她胜过了金瑞霖,可这一世,乔品言显然与金瑞霖才是一条船的人。那么这一世,又会是鹿死谁手?可惜乔暮阳对于前世金瑞霖的事知道得太少了,不过也无妨,她不可能是上一世的“顾元微”,也不可能是金瑞霖。 今日早朝的气氛,与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闷得人喘不过气。 顾元微一本正经的站着,耳朵高高竖着,听着身旁的大臣们都在嘀咕今日凌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 北真国出兵了,因为这仗来得突然,一夜之间,就把大锦靠近北真国的两大城池沸城与封城都给占领了,如今北真军队正在南下攻打蜀城。蜀城向来被称作大锦朝东北方的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可若真是被攻下,那么接下来的局势,可就大为不利了。 早朝的时辰,已超过了约莫两刻钟。向来勤政自持的帝王金天翊,却迟迟没有出现。 众大臣们都不安的交头接耳,探听着消息。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陛下驾到”的高唱声,才飘入众人耳中。 金天翊一改往日的沉稳,步履有些急促,眉头紧锁。 待众人叩拜,三呼万岁之后,她便直接开口道,“相信众爱卿也听闻了北真国入侵之事,然,朕姗姗来迟,却是因为就在刚才,西部边境又传来了一份百八里加急军情文书,西夷诸部落也反了。” “北真国向来野心勃勃,挑衅之事时常有之,他们出兵攻打,倒还在情理之中。可那西夷之地,部落繁多,又向来彼此不服,他们又怎么会突然进犯?还几乎与北真国同一时间,此事恐怕不简单啊。”镇国侯杜士彬向来简在帝心,是以,她稍作思考,便说出了自己所想。 金天翊点了点头,只做沉思状,却不接话。 “敢问陛下,如今我朝西部战况如何?”莫珍出列行礼询问。 “辽、盛、梵三城连成一线防守,三个守城之将做得不错,彼此照应,倒是没让西夷诸部得手。” “如此说来,西夷到底不了气候,为今最紧要的,还是北真国入侵之事。”莫珍说着,双手抱拳,双膝跪地,“末将愿领军出征,北御蛮敌,请陛下恩准。” 顾元微听着几人说话,脑子里飞快的转动着。她老早就派了夏侯流云去西北之地经营,若西夷有这么重要的事情,没道理她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啊。难不成,是夏侯流云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还是说,夏侯氏根本没有忠心为她办事?” “准。不过,朕打算御驾亲征!” “什么!”几位大臣没忍住,惊呼出声。 顾元微诧异抬头,望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见她那双皱纹明显的眼睛,微微眯着,威严冷冽,“朕昔日对北真国进犯之事,一忍再忍,皆是因为内有萧氏为祸,朕□□乏术。如今,萧氏伏诛,朕要一举把北真国赶回北之角去!” “陛下三思啊――”众大臣一同跪下劝谏。 顾元微也跟着跪在地上,余光瞄到身旁的金瑞霖面上,只见她秀长的眉微微抖动着,眼尾一抽一抽的,似激动又似不安?她在怕金天翊御驾亲征? “母皇。”金瑞霖膝行出列,“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中没有您坐镇,便是没了主心骨。还请母皇三思而后行,儿臣愿代母皇亲征,请母皇恩准!”说着,一拜到底,额头抵在地上,久久不起。 顾元微渐渐有些了然,难不成乔品言通北真之事,是金瑞霖知道的?恐怕北真国的来势汹汹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请陛下成全儿臣的一片孝心。”金瑞霖得不到金天翊的应答,再次出言恳请。 “请陛下成全宝臻王的一片孝心。”众大臣纷纷加入劝谏的行列。 在莫珍与杜士彬都劝谏之后,金天翊终于点头应允了。 金天翊当即封莫珍为征北大将军拨了二十万大军,命其即日开拔。而金瑞霖则被加封为宝臻亲王、抚军大将军,代帝出征。当然,对于丝毫没有作战经验的金瑞霖来说,一切战事决策,还是由莫珍说了算的。 顾元微对这个结果自然是比较满意的,这个功劳她不能争也不想争。出征打仗,少则三四月多则几年甚至更多,她大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准备好退路,在金瑞霖旗开得胜回来之前,溜之大吉。 只是顾元微把事情想得太好了,金天翊刚刚把北征之事安排妥当,就直接点了她的名。 顾元微讶异,赶紧收拾起乱七八糟的心思,认认真真的站了出来,“儿臣在。” “元安王加封为元安亲王,朕拨给你五万兵马,西夷那些挑事的,你给朕好好的去收拾收拾。” 顾元微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这算是哪一出啊?她哪里表现过她有军事才能了?何况,她是真没有啊,她虽然不怎么怕死,做事也喜欢火中取栗,但是被人撵着去送死,她还是不乐意的。“母皇,儿臣……” “朕知道你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但是,人总有第一次的,多去历练历练就好了。何况,那辽、盛、梵三城的守城之将都不错,可堪重用,加之你身边那个杨鸣,朕对你有信心。去收拾一下,两日后启程吧。” 那就是没有商量余地了。顾元微别无选择,只得装得惴惴不安又一本正经的跪地领旨谢恩。 --------------------------------------------------- 前朝的事,总是能够以最快的速度传入后宫。 沈砚手里把玩的玉如意,从他手中滑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西夷,怎么会是西夷……” “主子,您……”沧澜心下一紧,赶紧把边上的侍从都赶了出去。 “沧澜,她说过的,只要那东西不出,西夷永远是一盘散沙,谁都会骗我,可她不会,她永远不会。”沈砚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是说不出的温柔与坚定。 “主子,奴知道,奴知道,您冷静点,冷静点。” 沈砚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沧澜,转身奔向寝殿,在化妆台最底下的一个暗格中取出一个一手大小的黑漆盒子。 那盒子乌黑乌黑的,表面没有一丝光泽,也没有任何雕饰。若非细看能看清其上的木纹纹路,实难想象,这其实是一种木材。 沈砚白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么轻柔,仿佛他抚摸的,是情人的脸颊。他小心的,带着难言的不舍,把盒子放到沧澜手中,然后又从梳妆台上捧过一个雕刻精致的红漆描金盒子,“这里头是两块请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玉扣,你赶紧出宫,分别送到霖儿与元儿手中,至于这个盒子……” 沈砚的视线在黑盒子上停驻,不舍又决绝,“悄悄交给元儿,务必叮嘱她,大军到达西部边境前,她必须带着此物,先行去辽城找一个杨姓玉器师。” “主子,您是不是多虑了,这东西一出,可真是……”天下大乱了。 沈砚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眼之时,他向来柔润宁和的眼神,阴冷得犹如地狱来者,“元儿若没能长大也就罢了,可她如今好好的活着。即使她们姐妹将来要争,那也是将来的事,如今,我不会允许旁的人来安排她们的生死” “主子,您三思啊,陛下的意思也未必是……” 沈砚挑着一侧的唇角,冷冷的笑,“毋需多言,听命即是。” “是。”沧澜应着,匆匆退下。 沈砚收了一脸的阴冷之色,神色缓和清润,一如往昔。他缓缓踱到窗边,推开了窗子,望着满天密布的阴云,过于的闷热,令他的额角都渗出了汗水,可他的心却是凉的,阴阴的,带着寒气。这么多年了,他以为他可以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可她再宠他,她的心依旧是这般狠,为了这个皇位,她真的什么都能抛下啊。 可是,她金天翊有什么资格决定他的女儿们的生死? 轰隆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沈砚轻笑着,关上了窗子,身上滴水不沾,雍容又华贵。 第82章 秦氏 乔暮阳一听顾元微要出征西夷,顿时就产生了一股极不好的预感。这时候,天空中又突然雷声隆隆,倾盆大雪稀里哗啦的倒着,他心里只觉得砰砰砰的跳着,忽上忽下,一点着落都没有。 顾元微一看乔暮阳脸色不对,即刻放下手手里黑木盒子过来扶他,“你又多想了,西夷部落根本没攻进城去,那三个守城之将看来也是有能力之人,我亦不是个莽撞的人,身边还有张泉等人相护,你实在不用如此担心。” “你哪里不莽撞了?每次听你行事,我都得好好的捏一把汗,远的不说,就说前几日私兵的事,你带着六七个人就这么冲了进去,你……你……还不莽撞?”乔暮阳说着说着就恼恨地咬起了牙,眼睛渐渐红了起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就是个不怕死的,可你……可你好歹多记着我与我肚子里的孩子,若没了你,你让我如何活下去……” 顾元微本来想安慰乔暮阳,可她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什么叫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不说你还有孩子,就算没有孩子,你活着难道是为了我吗?人生百年,来去匆匆,生与死不都是一个人?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说着不由地懊恼的啧了一声,她这是在说什么话啊,她还不想死呢,什么又死又活的。 乔暮阳完全被顾元微透着冷漠的语气和那话中漠然之意惊得呆了片刻,有些心凉的质问道,“我活着,难道不是因为你吗?我对你的情意,你看不到吗?启年,时至今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顾元微也不想乔暮阳的反应这么激烈,当即放柔了语气,“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更不希望你做什么傻事啊。”说着,捏着乔暮阳的手,轻轻从衣襟上拉下来,“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真有危险,我马上逃还不行吗?来,来,看看父君送什么给我了。” 顾元微献宝似的拿了那黒\木盒子放到乔暮阳眼前,她抓了乔暮阳的手,让他摸摸这木盒,“真是黑沉木,木质坚硬堪比普通铁器,别看这小小的盒子,可是千金不易的宝物。” 乔暮阳如今最是心思敏感,这时候还没从刚才的悲凉之意中缓过来,不过看顾元微说得煞有其事,他才渐渐的好奇了起来,手指一触到那木盒,他就立马缩了回来,六月的天,这黑木盒,却寒得刺骨。“这东西,为什么我总觉得有股阴邪之气?” “怎么会,你不觉得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吗?”顾元微虽有疑惑,不过这不是重点,好奇地拨开那已经生了锈的铜扣,见到里头的东西,不由失望的叹了口气。没道理啊,沧澜郑重交代了要她拿着此物去辽城找一个姓杨的玉器师,说是能保她此次西夷之行平安。她本以为这里头怎么的也应该是一件独特的信物,谁能想,就是一只玉质普通的金包玉镯子?这种玉质镯子,就是前世的她,都看不上,别说如今她都坐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之位。 何况就这样式,这工艺水平,随便找个金匠师就能造出来吧,这样的信物,他们就不怕被人仿制?顾元微失望的把这镯子放回了盒子,点了点盒子道,“父君说,这东西能保我平安,你现在可能放心了?” 乔暮阳负气地哼了声,“你爱如何便如何,反正,我的话你也不会听。”他知道,但凡一个女人,心里不可能只装下一个男人。就算她答应了他,不会再放别的人,但是她的心还会装着别的事。其实他该知足的,他怎能要求她如他一般,把他看成她生命的全部? “哎呀,我的夫君大人,为妻错了还不成吗?”顾元微把乔暮阳的脸拨到她这一侧,乔暮阳又马上负气地把头转回去,如此几次,顾元微便缩回了手,凄凄惨惨的道,“虽是两日后出征,可我明日就要去军营点兵了,怕今晚是最后陪你一晚了,你若不想见我,那我……我出去便是。”说着,真就站了起来,往外走。 乔暮阳急忙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袖。 顾元微见自己又把乔暮阳给骗住了,咯咯咯笑着回身抱住他。 乔暮阳一愣,恨恨的甩开拽在手里的袖摆,咬牙切齿道,“你浑蛋,明知道我就是放不下你,还说这样的话。” “我怎么浑蛋了,都快把你宠上天了,你还对我发脾气。哎,我家夫君生气了,可怎么办呢?要不,让为妻好好伺候你,消消气?” 乔暮阳一听,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上,羞赧之间已经被顾元微推倒在了床榻之上,欲拒还迎地推了几下,便揽住了顾元微的颈项,“你,你轻些。” 回应他的,是更加温柔缱绻的吻。 …… 外头的雨,依旧劈里啪啦的下着,黒\沉若泼墨的天空中,电闪雷鸣。可狂风暴雨带来的凉意,消不去这炽热地犹如可以把人的灵魂一同燃烧的情意。 一室□□,缠绵无尽。 顾元微拥着乔暮阳,稍稍睡了会儿便醒了。披了薄衫,悄悄下了床,不想吵醒乔暮阳。 天气闷热,她直接洗了个凉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衫,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顾元微特意叫来了可卿帮她研磨,提笔快速的写了两封信,分别放入信封内,蜜蜡封口,递给可卿,“一封给秦大公子,一封给游景。”她信任他们,是因为她信任秦流风,那个男人是如此骄傲,他为他们做的,她也全部看在眼里,所以,她可以放心的交给他们做事。“保护好你们如今的主子,记住,紧要关头,可以舍弃任何东西,我只要你们的主子平安。” 任何东西?可卿一思量,默然点头。 大雨依旧如倾倒般下着,顾元微再次回到乔暮阳身旁躺了下去,再休息个把时辰,她就要走了。轻轻的握住乔暮阳放在身侧的手,闭眼浅眠。 她闲着的手,不自觉的往自己的心口按了按,自她拿到那个黑木盒起,就升起了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一般。 顾元微离开的很早,天不亮就带着张泉与六个护卫轻骑而出。 乔暮阳还在睡着,是顾元微特意命人点了安神香,不想他起来送别。 金天翊分派给顾元微的五万兵甲驻扎在前往西夷必经之路的犁城郊外,是以,他们先去庆春道与杨鸣汇合,然后带着一万余私兵向西夷疾奔而去,在途中与之那五万兵甲汇合便可。 乔暮阳伸展着原本枕在脸侧的手,毫无阻挡的伸平,掌心触到的是一片空旷。 有些朦胧睡意的思绪顿时一凛,整个人头清醒了过来。 “启年,启年……” “主子。”可欣、可卿一同拨开纱幔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一行来伺候他洗漱的侍从。 “主子,殿下已经起行了。” 乔暮阳失落的点点头,“伺候本君洗漱吧。”他们不是第一次分离,可是,他不知为何,竟然如此在意这一次。“雨停了么?” “回主子,殿下起行那会儿,正好停了。” 乔暮阳轻轻舒了口气,觉得这该是个好兆头,回身看了眼今日给他准备的衣服,“去挑身庄重些的,今日本君想进宫陪父君说说话。” 乔暮阳来到昭华宫的时候,时辰还早。 宫里几个给沈砚请安的美人还未离开。 乔暮阳自打接了隐郡王这个身份,为人便极是冷傲,不喜与人打交道,何况还是宫里的人。 沈砚也熟知乔暮阳的品性,便让他先去偏殿坐坐,正好九王君秦一凡也在,两人也好做个伴。 秦一凡正拿了个绣绷绣着什么东西,见到乔暮阳小心的起身,互相见了礼,然后笑着挽了乔暮阳的手臂,让他紧挨着他坐下。 乔暮阳有些讶异,他与秦一凡最多也就算是点头之交,怎么几日不见就如此熟稔了?心里虽然这般想着,面上还是如秦一凡一样尽量表现地熟络,“皇姐夫这是在给九皇姐绣荷包吗?” 秦一凡像是听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似的,偏头瞧着乔暮阳,挥了挥手让随侍都退远些,用着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讥诮的笑道,“九殿下的一应用品,自有人操持,那人的手段,妹夫不是应该比我清楚么?” 乔暮阳坐正了身子笑容变得淡而疏离,“皇姐夫如今最紧要的,就是这腹中孩子,旁的事,谁喜欢谁操持就是了。” 秦一凡毫不在意乔暮阳神态亲疏的变化,却是把绣绷往身旁一放,似乎要专心与乔暮阳说话。“十妹夫,你我同是秦氏儿郎,也算得上缘分,说句心里话,我着实羡慕你。”说着,突然伸手抚上乔暮阳凸起的腹部。 乔暮阳没想到秦一凡会如此动作,一瞬之间倒是不知如何反应。他僵硬的笑笑,状似隔着肚子抚摸孩子,轻轻拨开秦一凡的手,“七个多月转眼便过去了,皇姐夫何必羡慕我呢。” 秦一凡听罢,垂了眸,扶着自己平坦的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腰腹,许久之后冷冷的哼了声,“是嫡非长,呵……” 这话中仿佛带了刺与埋怨,乔暮阳越听越不舒服。他状似坐得累了,站起来走动,离秦一凡远些。一转身,没曾想秦一凡也缓缓跟了上来。 两人一同站在窗边,望着不远处绿阴如盖的大树。 “以皇姐夫的出身、才貌,实不该说这样的话。” 秦一凡倒不曾想,这个金海国来的十妹夫,说话如此爽快,不由的笑了声,“是啊,一时气闷,当真是胡言乱语了。” “皇姐夫也不需羡慕我,付出越多,才能得到越多。有朝一日,也许阿珅还需要皇姐夫照应呢。”乔暮阳在意指九皇女荣登大宝,秦一凡得后位。 秦一凡一挑眉,面对乔暮阳这样胆大包天的恭维,他却坦然应了,“借妹夫吉言。不过,我倒好奇,妹夫不想吗?”这天下间的男儿,哪个不期望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两人说着悄悄话,也不用谦称了。 乔暮阳笑着收回视线,抚着腰腹,凝着秦一凡认真道,“我没有姐夫这样的聪慧,也没有这样的大志向,我只愿十殿下一生不负,两人白头偕老就好。所以,若有那一天,请姐夫力所能及之时,成全了我与十殿下。” “如今说这些,仿佛还早了些。” “是早了些。”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你们两个孩子,倒是投契。” 两人回头,见是沈砚笑盈盈的走了进来,急忙屈膝行礼。 沈砚私下里不是个爱摆排场的人,若无外人在,他身边常常沧澜与两个随侍跟着。他虚扶了一把,让两人一同坐下。“你们两个如今都身怀六甲,霖儿、元儿不在身边,自己可要照顾好自己。尤其是阿珅,你如今住在宫外,我也照看不到你,不论什么时候,若有事,尽管派人进宫来找我。”说着,令沧澜取了快内宫玉牌递给乔暮阳。 “儿臣谢父后关心。” 沈砚点点头,又对着秦一凡说道,“这王府里没个男主人也不像话,等胎相稳固,本宫便派人送你回去。该梳理就好好梳理,别没了尊卑。”说着也令沧澜给了块玉牌。 秦一凡郑重接过,“儿臣明白。” 乔暮阳微垂着眸,听沈砚话里的意思,是对暮轩极为不满,他不禁有些好奇起来,今世的暮轩会如何,乔府又会如何,而他与启年,又会如何呢。 “十皇妹夫,回见了。” 乔暮阳抬头,原来他走神的片刻,秦一凡已经准备告退了,他赶紧起来回礼,直到看着秦一凡离开,才再次面向沈砚,“父后,儿臣……” 沈砚摆摆手,“先让沧澜给你把把脉,看看胎相。” 乔暮阳应言。 沧澜把脉之后,说是一切都好。 沈砚笑着站起来,“雨后空气清新凉爽,与为父出去走走。” 乔暮阳赶紧上前,扶了沈砚,缓步而出。 两人立在一簇蔷薇花丛边上。 沈砚让沧澜领了人四散开来,不许旁人打扰他们赏花的雅兴。 沈砚盯着一朵盛开的蔷薇凝思,乔暮阳静静的陪着,不敢打扰。 许久之后,沈砚缓缓收回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乔暮阳,盯得乔暮阳心里头发毛,他淡淡说道,“你对元儿用情至深,这很好,为父很是欣慰。不过,为父更希望你明白,如今对你而言,什么最为重要。”沈砚说着,轻轻盖上乔暮阳放于腹部的手背之上,“你虽然是元儿的夫君,但是为父希望你记得,你也是金海国的隐郡王,好好的用你背后的力量,帮衬着元儿。你如今月份大了,没事,就别往本宫这儿跑了。” 乔暮阳越听越觉得沈砚这些话里头,似乎藏了什么话外之音。“儿臣会看好这个孩子的,但请父后,若有妻主的消息,能及时告知儿臣。” 沈砚不答话,只盯着乔暮阳笑容深深,“你不希望元儿登上那个位置吧?” 乔暮阳唰地抬起头,“父后……您……怎么如此说?” 沈砚摇头轻笑,“在本宫宫中,你以为你们说悄悄话,本宫就听不到了?” 乔暮阳脸色泛白,想跪下请罪,却又听沈砚话中带笑着道,“这便是提醒你,往后在宫中有些话,便是你觉得安全的地方,不该说的也不要说。” “儿臣明白。” “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霖儿与秦氏还有那个乔氏都是有野心的人,若元儿真是没有那个心思,为父也甚是欢喜。你也无需去求旁的人,真有那一日,为父自会让你们全身而退。” “谢父后成全。” “回去吧,好生将养着,元儿会平安回来的。” “是,儿臣告退。” 乔暮阳缓缓走着,仿佛听到沈砚轻轻叹息了什么,他听不真切,像是在说什么要变天了。 可卿、可欣扶着乔暮阳慢慢坐进轿中。 在轿帘放下的刹那,乔暮阳抬头望了眼蔚蓝如洗的天空,心头突的一跳,莫非,父后指的是帝位? 作者有话要说:20号有个法律竞赛,22号有个考证考试。 所以最近两天一更,妹纸们见谅,鞠躬!!! 第83章 提议 每隔十日,北边便送来一份捷报。 金天翊看得喜色连连。 而西边,在第三份情报之后,忽然断了联系。元安亲王再没有派人送来任何奏报,皇都派去的联络兵,也统统在离开距离梵城最近的驿站,前往梵城之后,失去了联系。 一时间,关于元安亲王及其所带领的六万兵马的去向,关于西夷暴动的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而关于顾元微失去联系的消息,因为朝中之人都讳莫如深,沈砚又刻意隐瞒,是以乔暮阳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乔暮阳捏着那张来自宝臻王府的请帖,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还是去吧。”他说着,有些倦怠的站起来。 六月中旬之后,天气愈加闷热。 乔暮阳这几日胃口不好,本来月份大了,睡得不舒服,加之晚上噩梦连连,人便瘦了些,这倒更显得肚子比寻常六个多月的大很多,走起路来显得有些笨拙。 可欣、可卿两人一见乔暮阳那肚子,都不赞成他出门,“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 乔暮阳皱了皱眉,“去那儿走走,说不定会得到些消息。”自半月前,他命福新去打探消息,得知顾元微已经带军入了梵城,这之后,就再没有新的消息了,他实在有些不安。 两人相视一眼,低头不语。其实,有些事,他们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想着主子关心则乱,不敢告诉他罢了。“是。”两人轻轻一应,命人进来帮着乔暮阳梳洗更衣。既然是朝中与君后都下令禁言,估摸着宝臻王府也不一定有消息,非拦着不让去,反而令人起疑。 乔暮阳一行人到达宝臻王府,换乘小轿的时候,正要与另一拨客人撞了个正着。 华贵的马车上,秦氏家族的族徽异常醒目。 乔暮阳回头看了眼已经下了马车,向他望来的中年男子。淡笑着微微颔首,算是见过。那中年男子,若他没有记错,应该是秦一凡的父亲,秦氏家族如今的家主秦观岳的正夫高氏。 高氏温和有礼的屈膝回礼。秦观岳时任兵部尚书,从一品的官职,高氏自然也是从一品的诰命。 而乔暮阳乃是亲王正君,为超品的诰命,足足比高氏高了两阶。是以,这一礼,他可以坦然受下。 乔暮阳坐入轿中,小轿起行。轿外传来隐隐的说话声,“父亲,那人便是五哥说的……”说话声忽然中断,乔暮阳轻轻挑了车帘一角,向着高氏所在望去,才堪堪看到了一个嫩黄色的侧影,一面墙壁挡去了他的视线。 乔暮阳收回视线,懒懒的把背脊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不知秦一凡除了家眷,还邀请了哪些人。他往日实在不喜欢与这种官家夫郎打交道,不过今日,他倒希望多来几个,希望从交谈中,探听些有用的消息。 小轿缓缓停下。 乔暮阳下了轿,抬头一望,却见不远处的屋檐下,秦一凡正笑盈盈的站在那里,显然,是亲自出门来迎他。 乔暮阳心里头讶异,急忙让可欣、可卿扶了自己,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九皇姐夫怎可亲自相迎?” 秦一凡笑若弯月的眼睛,微微一垂,视线在乔暮阳高耸的肚子上一转之后,立刻迎上乔暮阳的眼神,“你如今这情形,还应邀前来,我当然要亲自扫榻相迎了。”说着,亲昵的挽着乔暮阳往屋内走,“你莫非是怀了双生女?可有让太医诊过?” 乔暮阳笑着摇头,“妻主说一切顺其自然,不让太医诊断。” 秦一凡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更深了些,“你的孩子,十殿下说什么都是欢喜的。” 乔暮阳笑而不语,算是应了。旁人又怎么会想到,启年心心念念的,是要一个儿子。而他更希望这一胎是女儿。他也想过,先让太医瞧瞧是女是男,可启年偏不,说不知道性别,等孩子出世的时候,才会有惊喜。启年如此说,他自然是不能坏了她的想头。 一进入室内,冰盆出透出来的丝丝凉爽,让乔暮阳舒爽的舒了口气。 “热了吧?”秦一凡扶着乔暮阳,硬是拉着他,一同坐在了主位之上。 “还好。”乔暮阳环视了一周,诧异的问道,“十皇姐夫今日办小宴,不知都请了谁?” 怎么如今这屋内,除了他,再没旁的客人? “哦,也没旁的人,就是家父与几个弟弟。我想着,你一人在府中也无趣,这才邀了你一同来坐坐,喝喝茶说说话。” 乔暮阳了然的点头,“多谢十皇姐夫惦念了。”脑海中,不由想起沈砚立后那日家宴,淑贵君秦氏所提的,给启年说媒之事。他低头借以品茶的动作,把这种猜测带来的不悦掩去。 “家中喊我姐夫就好,何须如此客套。” “五哥,五哥,我可想你了。”秦一凡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少年变声期音色略尖的嚷嚷声中,一个身着嫩黄色锦袍的纤瘦少年风一样的卷了进来。 “柔儿,不得无礼。”紧接着,高氏板着脸快步走了进来,把正要扑向秦一凡的少年一把拉回了身边,“你太放肆了,还不向九亲王君,十亲王君行礼。” 秦一柔眨巴了下又大又圆的眼睛,看了看为首的秦一凡与乔暮阳,楚楚可怜的向秦一凡求救,却见秦一凡一脸无动于衷的坐着,只得乖乖的跟着高氏一同向两位亲王君行叩拜大礼。 “父亲快快免礼。赐座。”秦一凡说着,向高氏身后另一个自始至终都安静的跟在高氏身后的少年招了招手,“七弟,来。” 那少年一身淡橙色长袍,身量较之秦一柔稍稍高一些,脸蛋也稍微圆润一些,同样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却不见活泼,更多的是恬淡宁静。 少年举止端庄的再次屈膝一礼,这才步履施然走向秦一凡。 秦一凡拉着少年,把他轻轻往乔暮阳身前带,“十妹夫,这是我七弟秦一宁。宁儿,你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见的金海国隐郡王,元安亲王的王君了。” “五哥,五哥,还有我,还有我呢。”秦一柔趁着高是饮茶的功夫松了手,立刻就蹿了过来。 秦一凡无奈一笑,“是,是还有你这个小祖宗。”他偏头对着乔暮阳道,“我这个八弟最是顽皮,妹夫见笑了。” “哪里。两位公子一静一动,煞是可爱。”乔暮阳说着,抬了抬手,令可欣把一早准备好的送给娇客的见面礼拿出来。乔暮阳分别挑了两个荷包送到两人手中。 秦一柔高声道着谢,秦一宁则依旧笑不露齿,余光轻轻的往乔暮阳脸上、腹部扫着。 此刻,乔暮阳要是再觉察不出秦一凡今日的用意,那他也过于愚笨了。 因着知道秦一凡是秉着这样的心思,乔暮阳旁敲侧击了几句,见秦一凡与高氏说得都是些恭维的话,有用的消息,一个没有,也没兴趣再待下去了。 可卿一收到乔暮阳的眼神,立刻以恰到好处的声音,提醒道,“主子,您是时候用安胎药了。”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好再留你了。”秦一凡说着,与乔暮阳一同站了起来,“父亲,你们坐,我去送送十皇妹夫。” 高氏等人恭送乔暮阳立刻。 秦一凡则亲自搀了乔暮阳,一同往外走。在等小轿前来的片刻,他让跟着的侍从退了退,在乔暮阳耳边道,“我这七弟,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你不妨考虑考虑。若成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便多了一层,如此才能真正的互相照应,你说呢?” 早已猜到秦一凡的想法,此刻听来,乔暮阳也不觉讶异了。这幅淡然自若的神态,倒是让秦一凡以为乔暮阳在默认他的提议。 “姐夫是觉得,待你我的妻主归来,有些争端,便不可避免要出现了?” “难道不是吗?” “容我考虑考虑。” “自然,两位殿下凯旋,还有些时日,你大可好好想想。” 乔暮阳直到坐回马车,出了宝臻王府,都没有见到乔暮轩的人,他本还想从乔暮轩那里听几句呢。 乔暮阳倦怠地往身后的软垫靠了靠,轻轻嘀咕,“九王君的母亲,位至兵部尚书,既然秦一凡都认为两人都能凯旋,那应该没错了。” 可欣、可卿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低头不语。 “你们说,那个秦七公子,真的看起来乖巧听话么?”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乔暮阳低低一声冷哼,“我看也不是,可那秦七公子,仿佛真是对启年有心思的。” “奴,看不出。”两人答得很直白。 乔暮阳笑,这两不懂情爱的男子,哪里能看得出那种爱妒的神色。他闭着眼,笑着道,“我看得出。”那个秦七公子一直在悄悄打量他,仿佛在跟他比较着。他送他见面礼时,他也笑得矜持而带了丝暗藏的不悦与不屑。这一切,都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他重生而来之后,再次见到乔暮轩的时候,他总会这样悄悄的打量,暗暗的比较,想着自己有没有可能在哪一方面,把暮轩比了下去,吸引了启年的注意与垂怜。 如今,他做到了,他做得比他原本所想的更好。启年快把他宠上了天,有时候他闹,他发脾气,她也总是让着他。可她越是宠着他,他就越想得寸进尺。他知道,她是把他放在心上的,可是,他总是觉得启年把她自己的心看得太牢。他掏心掏肺的爱着她,也只能换得她心中的一个角落。而他最懊恼的是,他不论怎么努力,都触不到启年心中的其他地方。 他不知道她心里还放了些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些怕,怕这些未知的东西会比他更重要。怕有一天,启年会为了这些未知,轻轻松松的放弃他。 他知道,她做得到。 那晚她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不经意带着的疏离之意,便是最好的证明。 徐徐而行的马车,忽然一个急刹。 好在可欣、可卿及时稳住了还在走神的乔暮阳。 乔暮阳后怕地捂着肚子,他的正前方,可是一张桌案啊。 “怎么行车的?”乔暮阳厉声一问。 “王君恕罪,是一个突然冲了过来。”随行的侍卫回道,“送来了一封信。” “呈上来。” 可欣把车门开了条缝,拿了信,仔细的检查过,发现这封没有署名的信及其中的信笺都没有异常,才递给了乔暮阳。 信笺上寥寥数字:三日后,西郊慈安寺。――轩 第84章 赴约 西郊慈安寺是一座古旧的小寺庙,皇都的达官贵人,都讲究排场,自然不喜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 乔暮阳一行人到达的时候,火红的朝阳才整个跃出了地平线。他今日简装而行,除了可欣、可卿两人不离左右,另外只带了福新挑的六个王府侍卫,六人统统做普通仆从打扮。 乔暮轩以这样的方式相邀,自然是不会希望有过多的人知道两人见面之事。是以,乔暮阳对福新也只说是去寺庙进香给顾元微祈福。 今日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进香的人极少。乔暮阳便以不喜人打扰为由,把侍卫们都打发到了寺庙外头候着。 既然入了山门,就没有不拜佛的道理,何况,乔暮阳是个极信佛之人。 每一处佛像之下,他都三跪九叩,动作一丝不苟。如此一轮跪拜下来,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可欣去捐了香油钱之后,便找主持要了间静休室。 静休室是寺院中,专门供给香客、居士散心静修之处。大一些的寺庙,会辟出一整个院落,建成静修室。可慈安寺本就是座小寺,占地不大,便只在僧侣们居住的院落中,划了一个角落,建了两间。 一间如今住了人,另一间则被可欣要了来。 乔暮阳换下了汗湿了衣裳之后,便在可欣、可卿两人收拾过的木板床上躺了下来。 他最近总是噩梦连连,今日又起得格外早,刚才又如此一番叩拜,现在已经极累了。暮轩虽然与他相约,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是以乔暮阳决定先行闭眼小憩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乔暮阳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他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刚刚还坐在他身旁的可欣、可卿,此刻却不在屋内。他觉得有些不安,背脊阴测测的,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小心的撑着腰部站了起来,趿了鞋子走出了静修室,叫着可欣、可卿的名字。 斜对面的屋子正巧在他望过去的时候,被人从内推了开来。 乔暮阳瞠目结舌,望着正向他一步步走来的人。 那人身量纤纤,一袭明艳张扬的火红裙袍,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绸带,勒地那纤腰,仿佛不盈一握。那人的脸色有些过分的白皙,衬得那双华美的桃花眼格外地黑暗而幽沉。 “启……启年,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是在等你啊。”顾元微执起乔暮阳的手,另一手搂在他的腰际,就像往日里,她做过无数次的姿势。 “你回来了!”乔暮阳惊喜的轻呼,忽的凉风袭来,顿时让他觉得有些冷,“启年,你的手,怎么这般冷?你的衣袍怎么湿漉漉的?” 乔暮阳正在低头查看顾元微的衣袍时,脸颊上突然沾到了几滴水渍。他奇怪的伸手抹了一把,想着,莫非是下雨了。可他往手掌一瞧,竟是一手的鲜血,粘稠的,红中带着黑,“启启年……” 他缓缓的,缓缓的抬起头,凝上那张熟悉的,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的面孔。那张从来都是白皙净美的脸孔,此时沾满了血渍,汩汩的血水,正从顾元微墨黑的发间淌下来。 乔暮阳尖叫着推开顾元微,一边狠狠甩着头,一边喃喃自语,不是,不是,你不是启年,这是梦里,这是梦里…… “顾元微”渐渐目露凶光,狰狞无比的向着他扑过来…… 啊—— 乔暮阳突来的尖叫,吓得可欣、可卿腾一下从座上跳了起来。 “主子,您怎么了?” “主子,您又做噩梦了?” 乔暮阳木愣愣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可欣、可卿,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终于是从梦中出来了,才重重压着心口,狠狠的呼出一口气,“恩,魇着了。” 可欣拧了帕子给乔暮阳擦脸。 乔暮阳擦完脸,晃了晃头,让自己更清醒些,“我睡了多久?” “就两刻钟。”可卿回答。 “还没有暮轩的消息?” “不曾,奴刚刚去看过。” 还没有来?乔暮阳从来不会认为,暮轩会按什么好心,更何况,是如今这种敏感的时刻。可那封信写的很潦草,像是匆匆而就,可见乔暮轩写的时候,很着急很急迫。暮轩在急什么?他那日拿着信,细细一想,便猜着大约是乔暮轩猜到了秦一凡邀他入府的意图。如果,他真与秦一凡达成一种合作的状态,两人互相制约又互相帮助,那么,这种共同发展的状态,对于位卑与他们的暮轩来说,可实在不是好事。所以,尽管暮轩这时候还没有来,乔暮阳倒不急。 “给我更衣吧,我要去拜佛。” 乔暮阳再次在每一座佛前拜了一拜,然后回到主殿,跪到了观音像前,再不起来。 随着一旁的一个沙弥的木鱼声起,乔暮阳也跟着沙弥一起念起了佛经。 可欣、可卿两人都不信这些,便退到了殿外候着。 在一遍又一遍的般若波若波罗密多心经熏陶下,乔暮阳终于缓缓的抚平了心跳,背脊生凉的不安感也渐渐淡了下去。 “大哥,久等了吧。” 乔暮阳睁开眼睛,用余光打量着正在他身旁弯腰拜佛的乔暮轩。 “大师,信男想要求签。” 乔暮轩话音一落,那已经念完佛经的沙弥,便捧着签筒递了过来。 哗啦哗啦的摇签声,令乔暮阳微微皱了皱眉。 啪嗒一下,一支竹签掉了出来。 乔暮轩伸手捡了起来,却不急着看,而是把手中的签筒递给了乔暮阳,“大哥,咱们来比比运气如何?” “乔氏,本郡王家中,只有一位兄长。”乔暮阳淡漠的说着,接过签筒摇了起来,“不过是一支竹签,有何不敢?”话虽如此,可当一支竹签掉下来的时候,他还是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乔暮轩那支是背面朝上,而乔暮阳这支,却是正面在上。 乔暮阳眯着眼睛,冷冷盯着,“下下签”三个赤红的字。 乔暮轩低低笑了一声,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签,然后捂着嘴咯咯咯的笑,把自己的签,正面朝上,送到乔暮阳的视线中,“大哥,哦不,你喜欢我称呼你为十王君,那就十王君好了。”他讥诮的哼了哼,“十王君,你瞧,我是上上签。” 乔暮阳冷冷淡淡的瞥了乔暮轩一眼,在可欣、可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俯视着还跪在蒲团上笑得好不开心的乔暮轩,“你今日若是约我来求签的,那么此事已了,回见了,乔氏。” 乔暮轩纳闷的盯着毫不受影响的乔暮阳,见他闲庭散步般越走越远,恨恨的站了起来,“真是怪了,这种时候,他抽了这样的签,居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难道,他真不是我大哥?蝶意,你说呢?” “奴,不知。”蝶意一如既往的垂着头,恭谨又安静,“看着像,又好似不像。”人像,可这份尊贵之气,这份从容气度,她实在难以把这个人与记忆中的乔暮阳重合起来。 乔暮轩咬了咬牙,“算了,不论如何,一定要说动他,走。”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他必须说动这个人,帮他赶在金瑞霖回来之前,除了秦氏。 沙弥见两位施主都走了,这才从地上把那两支被人随意扔着的竹签捡了起来,平和的视线,掠过两支竹签的正面。嘟的一下,那上上签落进了一众竹签中,而那下下签,依旧被他捏在手中。 下下签:水没古荆乌龙出,大凶。 沙弥盯着下下签上黑漆漆的蝇头小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把这支签放了回去。他对着刚刚进入大殿的年长沙弥一揖,“师兄,水没古荆中的古荆,可是古荆州?” “是。” “那为何会是下下签?” “哦?有人抽到那支签了?” “是啊。水没古荆乌龙出,说得不就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典故,何为会是大凶,还是下下签?” “阿弥陀佛。”年长沙弥念了句佛偈,才再次说道,“万物众生自有造化,经得住烈火焚烧之苦的,方能涅槃而来。然,红尘之中,能经得住这等煎熬苦难的,何其鲜少?多是粉身碎骨了吧,不是大凶是什么?” 沙弥受教般点点头,“师兄所言甚是。” “是你天真,还是我愚笨?”乔暮阳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乔暮轩,“就算你做得不露痕迹,人在我府上出的事,我就能全身而退了?”乔暮阳慢悠悠起身,干净利落的拒绝道,“今日,我们没有见过面。”这慈安寺一行,让他很不舒服,他不想再呆下去了。 乔暮轩猛然出手,拽着乔暮阳的胳膊,“十王君,你要知道,秦氏那肚子里的孩子,存在一日,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就多一日危险。若你生了女儿,而秦氏亦然,那么他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你的女儿。这样,偏爱十殿下的陛下,才会别无选择的把太女之位,交到我家殿下手中。他日我家殿下即位,他秦氏的女儿,才能名正言顺的成为皇位继承人。” “危言耸听。”乔暮阳厌恶的甩开乔暮轩,“我家殿下,自会保护我与孩子,用不着你操心。” 乔暮轩微微一愣,继而一脸可笑之极的嘲弄之色,盯着乔暮阳,“敢情你还以为十殿下回得来?”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哈,那你以为,十殿下为何会进入梵城之后就没了踪影?”看着乔暮阳一脸迷茫又强装镇定的样子,乔暮轩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倾了身子,在乔暮阳耳边轻轻说道,“我告诉你吧,从一开始,陛下收到的西夷的消息就是假的。那三个城池,早就是西夷人的了。十殿下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的,这样说,你懂了么?” 乔暮轩伸手,轻轻柔柔的抚着乔暮阳瞬间惨白的脸颊,“你要知道,我可不是在求着你帮我,你虽是在帮我,更是在自救。若不然,十殿下死亡的消息一传回来,你的孩子可是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啪地一声脆响。 乔暮轩捂着自己的脸颊,尖声惊叫,“你打我!” “打你?你敢诅咒我家殿下,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乔暮阳话音一落,在乔暮轩尖叫的时候就破门而入的可卿,便已经把乔暮轩双手反剪在他的背后,坚硬如铁的手指紧紧掐在乔暮轩的喉间。 与两人一同冲进来的蝶意,则被可欣点了穴,木桩子一样,不能动不能言语的站在门边上。 因为不能正常呼吸,乔暮轩的脸色开始涨红,眼中尽是惊骇恐慌,他没有想到,这两个看着简简单单的侍从,竟然是身怀武艺的高手。 乔暮阳阴测测的哼了声,“放开他,你们出去。” 眨眼间,静修室内,又只剩下了乔暮阳与乔暮轩两人。 乔暮轩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乔暮阳再次如在佛殿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本王君说过,本王君不是那个没用的乔氏,你总是不长记性。你若再有下一次,哼……旁的不说,收拾你,本王君易如反掌。” “是,是,乔氏……乔氏谨记十王君教诲。”乔暮轩一颗心吓得七上八下的,赶紧换上极受教的样子,认真应承着。 “起来吧。”乔暮阳不屑的睨了他一眼,重新坐了下来,“既然是找本君商量事情,就拿出商量的语气来。若是求本君帮忙,就拿出相应的价码来。” 乔暮轩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再不敢与乔暮阳同坐,“十王君恕罪,乔氏之前语气是不佳,可所言秦氏之事,真是不假。” 乔暮阳眉头一皱,“你不需多言,你那点心思,我岂会不知?不就是想弄走了秦氏那孩子,最好把秦氏也弄走了,你可以攀上那正君之位。哼,关于这一点,本王君真是佩服你,你是什么身份,身嫁二妇的贱子,竟然有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面对乔暮阳极尽难听的奚落之语,乔暮轩只能咬牙死死忍着,心里轴道,“你就得意吧,我就不相信了,你就算真的是金海国的什么郡王又如何,十殿下一死,敢来拿捏你小命的人,那就多了,看你还怎么得意。”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也没错,那秦氏与他的孩子,对本王君而言,实在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何况,那秦氏,还想把他的好弟弟送到我家殿□边,哼,真是可笑。” 乔暮轩越听眼睛越亮,“这么说,十王君您答应了?” “本王君要对付秦氏,实在不急于一时。至于你……要是等得了,就等着吧。” 乔暮轩被噎地差点气绝,忍气吞声问道,“敢问十王君,您要如何才能帮我?” “西夷的具体情况,还有相应的凭证。” 乔暮轩愣了下,不想乔暮阳提出的价码,竟然是这些东西。“十殿下失去联络,便是最好的证据,您……” 乔暮阳不给乔暮轩说话的机会,站起来就往外走,“有了凭证在约本王君吧,反正对付秦氏,本王君不急。”回头,微微一勾唇,仿佛在嘲笑乔暮轩的不自量力与危言耸听。 可乔暮轩便是被气得要发疯,都再不敢拦着乔暮阳,眼睁睁的看着他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慢慢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我好想多写点给大家看,不想让大家等。 但是最近实在忙。 本来这章应该礼拜天发的,但是我想着反正写好了,先给大家看吧。不过请原谅我,明天生日+备考,实在抽不出时间写了,下一章会在礼拜一更新。 大家见谅哈。 0.0你们一给我留言我就感动,尤其是每章给都给撒花的season,太谢谢了。 还有,乔大公子有时候是傻逼,我就是忍不住让他发傻,我去,咳,你们要原谅我啊~~~ 第85章 去向 乔暮阳安静的听着可欣、可卿回报最近打探到的关于顾元微的消息。 因为手抖得厉害,乔暮阳不得不把手从桌上收回,交叠在膝上,藏于袖中,双手紧紧的捏着,压制着心头的惊惧。“你们是觉得我没用,觉得我知道了,只会添乱,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是么?” 可欣、可卿垂着头,不敢回答。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两人依旧不语。 乔暮阳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他往日太软弱,万事都想着有启年在,导致连他们都看扁了他。他会让他们明白,他不是经不得一点风浪的人。 这念头一出,乔暮阳整个人也淡定了许多,他再次伸出手,稳稳的捧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思绪百转千回,最终一定,语气铿锵有力,“可欣你速速联系我大哥,让他速到临江府,我会想办法去见他。可卿,你给我通知游景,西夷之事有异,启殿下也许有难,让他速速去查探,小心行事。” 两人应声而出。 乔暮阳撑着腰站了起来,他压抑着自己急迫担忧的心绪,缓缓走动了几步。他得找个借口回临江府去,那里有游景他们的人,还有秦流风的人,虽然他们都各有目的,可总比在这里,举目无亲、暗敌不少的情况好一些。退一万步说,在不妨碍他们的利益的前提下,他们总是会给他留一条生路的。 对了,沈砚不是不想让他知道启年的情况嘛,那他若提出回临江府看望沈墨,沈砚应该会促成才对。是,他得去试试。 乔暮阳刚准备喊人去寻福新来,将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不行,在离开皇都之前,他必须从暮轩那里探听些更准确的消息。连陛下都瞒在谷里的事,为何暮轩会知道?是乔品言处得来的消息,还是这一切又是金瑞霖的设计?或者是,他们一起? 乔暮阳想着想着,心里越来越害怕,会不会……西夷之事与北真国一样,都是他们私通敌国布置的,为的就是引了启年前去,最终除去启年?可这一切最终决定的是金天翊,他们又是如何能揣测到金天翊的心思? 乔暮阳只觉得这事情,越想越浑,一个又一个的可能,却一个比一个可怖。可,不论如何,若真是他们设计的,为的是陷害启年,那么他与肚子里的孩子,绝不会幸免。 乔暮阳咬咬牙,他得尽快逼暮轩把证据拿出来,若是真的……黒沉的眼中,渐渐透出一股阴狠之气,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先下手为强了。 “醒了么?” “回少主,醒了。” 顾元微睁开眼睛,望了眼站在牢门外的杨鸣,又把视线收了回来。 “出去吧,让本少主与她单独谈谈。” “是。” 见那侍卫走了出去,顾元微才有气无力的问道,“那杨玉匠是你什么人?”声音嘶哑地听不出本来的音色。她轻轻撑起身体,向着墙壁微微挪动了下,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了开来。 “我给你带了干净的衣服,先上点药。” 顾元微轻轻的笑了声,风水轮流转这话还真是不错。两三月前,还是她拿着酒水去牢中看杨鸣,这一转眼,她就成了她的阶下囚。 却说二十八天前,她带兵来到了梵城郊外。因着想起沈砚的交代,她便带了张泉与六个侍卫,先行去了辽城找那杨姓的玉匠师。几经辗转,在一家玉器行找到了那个妇人。那妇人看起来很年轻,年约三四十岁,古铜色的皮肤,身材高壮圆润。妇人的眼睛很细,一笑起来,便只留出了一条缝,让顾元微完全无法从她的眼中观察到任何东西。 当她拿出那只黒木盒,拿出那只金包玉的镯子,妇人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下,给她那满脸笑容的脸上,带上了一股狰狞感。 顾元微心里打了个突,照理说,沈砚不应该会害她。可顾元微为着小心起见,还是示意张泉多多留意,小心些。 妇人请顾元微与张泉进屋内小坐,她需要验证这只镯子的真伪。顾元微等人,便随着妇人进入了这家玉器行的第二进小院。只是,顾元微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竟然是一场不由分说的杀戮。 妇人就用了两个杂役模样的下人,便把她带来的六个侍卫一刀毙命。张泉为了保护她,受了不少刀伤,好在不重。她当机立断,立刻让张泉独自离开,再想办法救她。张泉走后,那妇人便一掌劈在了她的后颈,她再次醒来,便是在这座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了。只是,令她意外的是,那妇人除了每日送她几鞭子,倒不取她的命。而今天,她终于看到了一个熟人——杨鸣。 顾元微拨开杨鸣的手,“放下,我自己会抹。” 杨鸣也不勉强顾元微,把衣物、伤药放到了顾元微的身侧,“她是我母亲。” 顾元微不信的皱皱眉,那妇人看着就三十来岁,而杨鸣也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了,他们怎么会是母女? 杨鸣解释道,“我母亲今年六十了。”她说着,叹了口气,盘腿坐到顾元微身旁的草堆上,“你不该拿那个东西给她看,这会害死你自己的。” “那东西有什么意义在其中?” 杨鸣讥笑了声,“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竟然就这么拿了出来?” 顾元微仰头,闭着眼靠着坚硬的石砖,是啊,她这回错得离谱,她太相信沈砚了,“说说,是什么东西。” “那只镯子,是属于梁王的。这镯子,若是梁王之后所持,便能用它颠覆大锦朝,可你……作为金天翊的女儿,你拿了它来,呵……简直就是送死!” 不对!顾元微猛地睁开眼睛,这么说,这镯子的作用是号令曾经属于梁王的所有势力。那么沈砚给她,应该是给她自保用的。可沈砚却不想,物是死的,人心却是活的。这些本可以用这镯子号令的人,因为对金天翊的恨,让他们选择忽视这只镯子的意义,而直接囚禁了她! 杨鸣见着顾元微苍白的面色,晴晴不定,以为她终于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了危机,宽慰般说道,“我母亲最是固执,我救不了你,但我会尽力保下你的性命。” 顾元微扯了嘴角笑,“看你出现在这里,我便不指望你会救我了。张泉呢,你杀了她?” “没有,我没有见到她。” 顾元微终于微微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她还能寄希望与张泉。这几天来心里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顾元微倒稍稍感觉轻松了些,人也更精神了,“今日,多谢你来看我,往后就不用了。只要我活着出去,他日,我必定找你母亲报今日之仇……”她说着,咧着嘴,露出森森白牙,“还有你,若非当日你提议要带领那三万叛军,做我的私兵,想来我母皇,也不会这么急着把我派到西夷来。” 杨鸣被顾元微说得哈哈大笑,“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刻,你还这么记仇。好!”她双手一击,霍然起身,“不愧是我杨鸣看中的人,有胆识。我便翘首以盼你逃出生天,来寻我母女报仇的那一日。” 杨鸣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走到牢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眸中暗藏了几分悲悯,“但愿您不会让我失望,元安亲王殿下。” 第86章 被卖 顾元微被蒙上了眼睛,双手被人反剪于身后捆绑着,押出了牢房。 她被人推上了一辆马车,几经辗转,马车停了下来。她被人从马车中拖了出来,黑色眼罩透进来的光线已经暗了,马车带着她,近乎跑了整整一天。 “这个人?”这声音十分粗粝,虽然说的是大锦的言语,可口音极重。 “是的,主人吩咐,除非死,不能让她离开。”押着她的人道。 “明白。” 就这样,顾元微被人转手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她被推进马车的时候,压到了别人,那人闷哼了一声,踢了她一脚,用力的推开了她。她撞到了马车壁横木,背上没有痊愈的伤害,火烧一般的疼着。 顾元微歪倒在马车中,没有双手借力,她现在又太虚弱,根本坐不起来。 马车中的酸臭气,比那阴暗潮湿发着霉味的牢房更加难闻。加上马车的颠簸,让顾元微几次干呕。 马车再次快速的奔跑起来,风声与车轮咕噜声中,还夹杂了顾元微听不太懂的语言,只能勉强听得出几个字:花,女。 顾元微皱着眉头,言语不通,真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但是,她可以肯定的事,她必然已经离开了辽城,而她们现在,应该是出了大锦的边境,正在前往西夷的某个部落。只是她不明白的事,杨鸣的母亲,到底想把如何处置她。按着杨鸣的话可以推测,她母亲至少没有杀了她,给她个痛快的意思,她大约是想折磨她? 好在顾元微马上就得到了答案。一双粗糙的,带着难闻气味的手,摸上了她的脸,“真滑啊,这个是男人吗?”那手的主人与马车里另外的人说着话。 “不会吧,咱们马车里都是女人,怎么可能扔个男人进来。”另一人说着。 然后一只手在她胸上捏了一把,“真的是女人啊。” 顾元微抿着唇,忍着怒喝的冲动。 下一秒,她的眼罩就被人摘了去,在她身上上下起手的女人,还把她扶着坐了起来。 “帮我把手上的绳子解开。” “哦。”她身旁的人应了一声,然后顾元微的手,终于得到了解放。 “多谢。” 马车里黑漆漆的,有没有带着眼罩差别还真不大。 顾元微挪到窗边,拨开车帘,月光照亮了她的半张脸。在一柄明晃晃的的剑刺来时,顾元微猛地缩了回来。 一阵抽气声后,那紧挨着顾元微的女人,抓住顾元微的手,惊叹道,“你……你太好看了。你到了那里,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顾元微扭着手腕,把手从那女人手里抽了回来,“你们知道这是要去哪儿?” “当然,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被选上的。到了那里,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的干活,还吃不饱穿不暖的。在那里只要你够漂亮,有高位者喜欢你,你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不用担心,你那么漂亮,肯定有很多人抢你的。” 在那女人越说越激动的言语中,顾元微秀美的眉,越皱越紧,她终于知道他们这是去哪儿了。西夷之地的花灵部落,顾元微想到那本西夷游记中记载的关于花灵部落的奇闻异事,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要知道,她那时候在顾府,直接把这部分当小黄书看了的。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会亲身去经历一番。一想到,那部落的开放荒/淫之度,顾元微就有些坐不住了,但她不得不压下烦躁的心绪,与马车中的人谈说起来,希望能知道一些关于近些年西夷部落与大锦边城关系的事情。 算上顾元微,马车中一共挤了五个人。如今坐在顾元微身边的女人名作陆小妹,原是梵城人,在城中一家小馆子做小二。因为听多了关于花灵部落的事情,总想着可以轻轻松松过上富贵日子,便通过一个做人贩子生意的食客,联系到了花灵部落在外选美的族人,她模样还过得去,胜在口才好,这才了说动他们带她走。 另一个开口说过话的,是辽城郊外村子里的人叫做邱溪,长得太纤瘦秀气,家里又穷得揭不开锅了,干脆把自己卖了,换了些银子,给家里的妹妹弟弟们过好日子。 其他两个没有出声的,顾元微便也没有开口问。 “欸,那你叫啥,你是不是长得漂亮,被他们抢来的?”陆小妹捅了捅顾元微,悄悄说道,“我可听说,他们花灵部落的人,看到美人就出手抢,从不会失手。” “鄙人姓顾,得罪了些人,就被弄来了。”顾元微语意模糊的回了句,就再次躺下去休息了。从陆小妹的字里行间,顾元微已经大致猜到了她想知道的事情。 “听你说话一点中气也没有,是病了啊?” “恩。” “哦,那你休息吧,到了我叫你啊。这一路上有事你尽管叫我,我看你往后肯定有大富贵,到时候拉小妹一把啊。” “恩。”顾元微再次低低应了一声,马车里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马车颠簸得很不舒服,好在还垫了软垫,顾元微稍稍动了动身体,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闭眼想事情。 顾元微集中精神整理着从陆小妹与邱溪那儿听到的事情。 原来,这靠近西夷边境的三座城池,早在几年前就发生过大动荡。可奇怪的是朝廷似乎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至少,表面上朝廷是不知的。那次动荡,一夜之间死了不少人,而天一亮,攻入三座城池的西夷众部就立刻退走了。自此之后,西夷诸部落仿佛修身养性般,极少再出现大规模的烧杀抢掠行径,反而与城中商贩互通有无起来。 直到一月多前,一直犹如散沙的西夷众部,突然达成了某种联盟,兵至城下。可他们却也只是高声嚷嚷,并没有真正的开打。而传到大锦皇都金天翊的耳中,就变成了三城将领,抵御住了西夷的攻击。 顾元微顿时想到金瑞霖在早朝时听到金天翊御驾亲征的紧张,想到她竭力自荐要代金天翊出征,很大的可能上,这次西夷的事,也许与北真入侵一样,和乔品言与金瑞霖脱不开关系。 顾元微袖中的手,紧紧一捏,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局。就是不知,这个局,金天翊是被蒙在谷里,还是想做那个鹬蚌相争中的渔夫? 顾元微再次一深思,眉头一皱,是后者,不然,沈砚又怎么会让她拿着梁王的信物,来找梁王旧部,从而自保?可沈砚又怎么会有梁王的信物?越想越觉得这里面犹如老树之根,扎根之深,事情之复杂,实在不是她根据只言片语能够推测的。 但有一点,顾元微可以确定,如今的辽、盛、梵三城,早在多年前的暴乱之时,已经落入了梁王旧部的手里,而西夷部落显然与这些梁王的部下,关系不错。掌控三城之后,他们按兵不动,大约是在等待时机。而这次,乔品言与金瑞霖私通北真国,又不知她们如何联系到了西夷这边,说服他们配合北真国一同暴乱。而梁王旧部,大抵会想着大捞一笔好处吧。 是的,顾元微想到的是好处,而不是给那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梁王报仇。她可不相信,一个人死了那么久,还能让曾经的部下为她买卖。 想通了这些,顾元微反而能松口气了。是梁王的部下,兴许不是什么坏事。她坚持一段时日,等到张泉把游景等人带来,就好办了。毕竟,那些人虽说是金鸿的人,可说到底,也是梁王的旧部。 顾元微被关了那么久,隔三差五的就被杨鸣的母亲命人鞭刑伺候,身子自然虚弱地厉害。尽管这马车能颠得人骨头都散架,她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直到被人一阵剧烈的晃动,她才醒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车帘被人哗啦一声揭开,几个三大五粗,脸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异族女人,重手重脚,连拖带拽的把她给抬下了马车,径直把她抬进了一个帐篷里。然后又被一个老年妇女野蛮地扒拉光衣服,推进了浴桶里。 还没来得及坐稳,肩头被那老妇人重重一压,整个脸都没进了水里,呛得顾元微眼泪直冒,加上身上的伤口,浸水之后传来的刺痛感,令她整张脸都变得扭曲。 顾元微双手死死扣着木桶的边缘,杨鸣的话,犹言在耳,等着她的,绝不是什么好事,若这些小痛楚她都受不住,她又怎么等到游景他们来救她? 老妇人仿佛完全看不到顾元微身上条条红肿破裂的鞭痕,重手重脚的给顾元微清洗着。 好在老妇人动作粗鲁,却十分利落,不一会儿,便把顾元微拉出了浴桶,给她穿戴起来。 顾元微瞧着身上这身窄袖束腰短裙灯笼裤的异服,各种艳丽的撞色,看得她眼花缭乱,眼中阵阵晕眩。 终于,那老妇人走了。 顾元微几近虚脱地软倒在一张虎皮毯子上,闭着眼睛,静静的等待痛楚渐渐减弱。 虽然闭着眼睛,她还是能感到,视线一亮。 她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嫣红的皮靴。 在一阵清脆的击掌声中,传来一道雌雄莫辩的声音,“果真是我见犹怜,难怪杨鸣那女人这么上心。” 那人步子跨得极大,几步就走到了顾元微面前,蹲下了身子,低头道,“嘿,美人,跟了我,如何?” “不可能......” “欸,你说什么?”那人再次低了低头,凑近顾元微。却是许久都听不到答复,定睛一瞧,原来是美人晕过去了。 那人哈地大笑了一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帐篷外有个正在往里走,差点与这抱着顾元微的人撞个满怀。“族长?” “这美人归我了。” “可是族长这人是......” 留给这愣在帐篷门口的中年女人的,是一个策马而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急着更新完了好睡觉,刷了好久才把页面刷新出来,好捉急。 ps:过几天要入v,恩,还得过几天,先告诉大家一声。要倒v很多,若是想看的,还没看完的,赶紧下载了。到时候能给积分的,我会多多给分。 喜欢这文的妹纸们,谢谢你们的喜欢。 第87章 下饵 花千兰讶异的眨眨眼睛,这个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小美人,竟然趁着她分心的时候,拔走了她的金钗。 “把手拿开。” 嘶哑沉冷的怒喝一落,颈间便是一阵刺痛。花千兰不舍的把手从那滑腻如脂的雪肤上收了回来,“美人,跟了我,是你如今最好的选择。”她说着,伸手往脖子上刺痛的地方摸了下, 心里暗暗啧了一声,美人下手真狠,她都出血了。 花千兰身为族长,在花灵族的地位不言而喻。她身形高挑健美,模样也不差,多得是美人投怀送抱,何时有人敢对她动手。可她倒不生气,眼中神采熠熠,好久没有碰到这么辣的美人了。 花千兰把沾了血的手指,放入口中,轻轻吮了一下,“美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模样,更让人血脉贲张?”此时骑在她身上的美人,衣衫半退,香肩微露,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衬得那肌肤白胜雪,闪着寒光的浅色眸瞳,冷清得摄人心魄。 花千兰嘿地一声笑,出手如闪电,一手扣住顾元微捏着金钗的手腕,一手搂着顾元微的细腰,身子一动,就把顾元微压到了身下。“我怜惜你身上有伤,小意轻柔,不过如今看你这般勇猛,那咱们来些更激烈的,如何?” 顾元微刚才挟持花千兰,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此时被她一个翻身,反压制在身上,已经完全用不出力。眼睁睁看着,身上的人,向着她贴来,顾元微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她想吐。 “我要成为角斗者。” 花千兰欺近那雪白面庞的动作,徒然一顿,“你说什么?” 顾元微直视花千兰透着无比嘲弄的眼神,一字一顿清楚的说道,“我要成为角斗者。” 花千兰嗤地一声轻笑,“就凭你?” “是,请族长尊重我的决定。”顾元微回答的很认真,毫无对死亡的恐惧。 花千兰眯着眼睛,从顾元微身上离开,翻身下了榻。 花灵族重武,每月都会举行一场比武赛。比武赛分两类,一类是族人之间的武艺切磋,这种点到即止,不伤对方性命的比武,被花灵族称作文斗赛。而另一种,则是本族人与外族人都可参加的角斗赛,这种比武赛,必须要有一方死亡,才能结束。在花灵族,当有人提出要成为角斗者,参加角斗赛,不论这人原是什么身份,花灵族人必须尊重她,直到角斗赛结束。 “你赢不了任何人,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顾元微试了几次,才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的离开床榻,站了起来,低头整理衣袍。她长睫低垂,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青影。许久之后,当她把衣袍整理地一丝不苟,她才缓缓抬起头,直视花千灵。 花千兰被这双美眸中透出来的冷意惊了一下,她不自然的别开视线,又即刻挪了回来,恼怒地与顾元微对视。 顾元微轻轻的笑了下,拨了拨散乱的长发,她声音沙哑轻柔,说出来的话,却冷得刻骨,“士可杀,不可辱。请族长为鄙人安排医者与住处。” 那一笑,若艳阳夺目,若星光璀璨。 那一笑,令百花蒙羞,黯然失色。 花千兰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噗通一声跳了跳,她不由自主的放柔了语气,“你当真意已诀?” 顾元微挑了挑眉,眸中凝上一股讽刺之意,仿佛在嘲笑花千兰的优柔,“鄙人身为女子,自当一言九鼎。” 花千兰气恼地哼了声,“如此,我成全你。”转身对着帐外吼道,“来人,送这位小姐去客帐休息,七日后参加角斗赛。” ---------------------------------------------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一道黑影快如鬼魅,悄无声息的跃进元安亲王府。 乔暮阳在床上躺了许久,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入睡。当他把身子,从面朝床内侧翻到床外的时候,一阵劲风袭来,吹开了床帐,随之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他的口鼻。 “别喊,是我。” “游景,怎么是你?”乔暮阳被游景吓得心跳如雷,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事关重大,接下来的话,王君请务必记好。” “你说。” “十五日后,金海国会出兵控制东南三府,王君务必在此之前,回到临江府。” “金海国按捺不住了?” “不是金海国,是主子有难。我要调走全部人手,去营救主子。” 主子有难? 启年有难! 乔暮阳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炸了开来,做不出任何反应,“启年,她……” “主子被梁王旧部抓了,阿鸿的人虽也是梁王旧部,但是与蛰伏在西夷边境的人并无联系,是以此事有些棘手,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心,主子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凭顾元微走之前就把如今的情形料中了大半,游景有理由相信,他跟随的人,必然能够想办法自保,直到他带人去营救。 乔暮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此时,他再如何慌乱都是于事无补,“我明白了,请务必救回启年。” “放心。”游景说着,从胸口摸出两封信,“这是乔品言私通北真与西夷部落的信件,我令人仿了假信放回了乔府。这两封原件你收好,如何使用,你自己决定。”又从腰间摸出两个黑色小瓷瓶,“白色塞子的是清毒丹,可解百毒,只此一颗,你放着防身。黑色塞子的,是无形草的毒汁,无色无味,毒发症状若风寒,你也许用得到。不过切忌,不可与茶汁相触,一触即会发黑,易被人察觉。” 乔暮阳捏着信件,青筋爆出,若启年有任何损伤,他要他们不得好死! 游景最后看了乔暮阳一眼,跃出窗外。老实说,给乔暮阳这瓶毒汁,他是有私心的。他希望乔暮阳可以利用这瓶毒汁,给金氏皇族好好的添添乱,死上几个金天翊的后人,那就更好了。 乔暮阳下了床,关上那半开的窗子。 “主子,刚才莫非有人?”今日守夜的,是可欣。他向来平静刻板的面容,难得露了丝惊慌,他向来对自己的武艺自信,不曾想,在他的看守之下,竟然有人能来去自如。 乔暮阳不答,只吩咐了句“点灯”。 就着烛火,乔暮阳把手心里捏得皱巴巴的信,轻轻的展开,一字不漏的看了下来。他捏着信纸的手,不住的抖动,不是因为害怕惊惧,而是因为愤怒,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愤怒 好,很好,真是好得很! 乔品言,他的母亲,不仅曾是萧氏的门生,竟然也曾是梁王旧臣。她利用萧氏余孽的门路与北真国合谋,约定一旦金瑞霖上位,就许北真五座城池及金银珠玉无数。她还利用在西夷边境的梁王旧部与西夷部落制造假象,引了启年前去。他们不仅要启年死,还要启年受尽折磨。 乔暮阳冷酷地勾着唇笑,把信纸平展着压在桌上,抚平那些褶皱,然后把信纸原原本本的折起,放回信封之内。 母亲、金瑞霖,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你们已经孤注一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么他就奉陪了。新仇旧恨,如今便一起算!若是……若是启年有个万一,那么大家就一起死! “可欣。” “奴,在。”可欣低着头,此时此刻,乔暮阳的视线竟然让他感觉到一阵胆寒。 乔暮阳把黑色瓶塞的药瓶递到可欣面前,黒\沉的眼睛,令人心中发毛,“想办法,让这东西到达乔暮轩的手里,并告诉他,这东西由无形草提炼而来,无色无味,毒发症状若风寒,在这后宅争斗中,是杀人于无形的良药。”他弯着唇,似笑非笑,“务必要让他觉得,是走了狗屎运,才能得到这杀人的好东西。” “是。” 得知了顾元微有难,乔暮阳哪里还能睡得着。不安至极,却不得不恼恨自己的无用,除了干着急,默默祈祷,什么都帮不上忙。 他睁着眼睛,等天亮。 天一亮就进宫求见了沈砚。 ----------------------------------------------------- 沈砚本就有些担忧乔暮阳,怕顾元微失去联络的消息,惊了他的胎。如今听说他进宫来,是为了得他准许,回临江府看望沈墨,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沈砚不知乔暮阳的提议是有心还是无意,可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让乔暮阳回临江府,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乔暮阳如今月份大了,这一去,势必要待生产之后才能回来了。沈砚想,如此倒也好,就算真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也还能多瞒一阵子,而且在临江有大哥沈墨照看着着,他也能安心。如此,沈砚当下就应了下来。 乔暮阳从宫里回来之后,便命人开始收拾东西,打算三日后出发去临江府。他故意弄得声势浩大,因为乔暮阳相信,多得是人盯着他元安王府。 而乔暮阳确实猜得不错,他这边一有动静,乔暮轩与秦一凡便都收到了消息。 乔暮轩顿时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本来想得好好的,除了秦一凡的孩子或者干脆杀了秦一凡,嫁祸给乔暮阳。谋害亲王正夫,哪怕是同样身为亲王王君的乔暮阳,也轻易脱不了身,他可以趁机再使些手段,一并除了乔暮阳的孩子,如此便能一箭双雕了。他把一切都想好了,可乔暮阳这一走,他还怎么一箭双雕?甚至于,他都找不出另一个比乔暮阳更合适的替罪羊。这怎么行! 秦一凡听到消息的时候,眉头也蹙了起来。十王君如今月份这么大了,不可能来回折腾,估计这一去要等孩子生下来才能回来了。他这么一想,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管将来事情如何发展,这个孩子,总是生不下来的好啊。 就在两人愁眉不展,午膳都食不知味的时候,元安亲王府的福新管事,登门来访,各送了一张请帖到乔暮轩与秦一凡的手上,邀请两人后日到元安亲王府小坐、饯别。 两人心里的小九九,顿时又劈里啪啦地打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盗盗飘】妹纸的地雷!!!鞠躬致谢! 另外紫亞妹纸,咱的q是353186989,验证就写你自己的大名哟,不然咱不认得是不加滴。还有,咱是软妹纸,勾搭请轻柔,嘤嘤嘤~~~ 再次友情提示,这几日要入v,若是喜欢看的妹纸,还没看完的,赶紧下载。0.0话说,现在没入v,下载应该不用钱吧,咱木有下过诶。 入v之后能送分的咱会尽量送滴。 第88章 下毒 一直极少开门宴客的元安亲王府,今日却是中门大开,数辆华贵的马车,先后驶入府内。 乔暮阳今日这宴席可算得上是大办,来客除了宝臻王府两位有诰命的王夫与乔侧君,乔暮阳还请了三皇女的正君吴氏与两位侧君,辅国侯顾楷的正夫佟氏,镇国侯杜士彬的正夫王氏及朝中其他几位大臣的家眷。 待客食谱,用的皆是金海国贵族宴客的食谱,另辅以大锦朝的食物。宴会中的管弦丝竹,歌舞唱曲,一应是金海国的艺人所献。 众位贵夫贵子,虽不是特别吃得惯,可胜在新奇,宴会其乐融融,算得上热闹。 乔暮阳借着喝安胎药的功夫,暂时退出了宴会厅。 秦一凡以同样的理由,退了出去,紧随乔暮阳而去。 “十妹夫。” 乔暮阳听到秦一凡的声音,停下步子,微笑着回头,等着秦一凡赶上来,“九皇姐夫,怎么也出来了?” “我也该用安胎药了,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十妹夫可否陪我一同去坐坐。” 乔暮阳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人带到了宴客厅外不远处的一处凉亭下,回身吩咐可欣,让人把安胎药送来此处。 秦一凡的安胎药是自家府中按着时间炖好了,送入元安王府的,是以,他也回头,命令侍从去接了安胎药,送到这边来。 秦一凡顺着乔暮阳的视线,清楚的看到了人头攒动的宴客厅,几位小贵客,还在跑来跑去的嬉闹,心想着,这个十王君倒是谨慎,挑的地方虽然离了喧闹,却可以令人一眼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九王府与十王府如今明里暗里的较量,朝中的有心人都明白,这十王君挑这个地方,看来是在避嫌啊。不过,他再小心谨慎又如何?这害人的招数,又不是非得动手动脚。 秦一凡的肚子虽然还不太显,但是他还是小心的撑着腰,坐到了乔暮阳身旁,状似随意的拨了拨腰间挂着银丝镂空香珠。 乔暮阳鼻子微微一动,收回远眺的视线,落在秦一凡腰侧,“九皇姐夫这香珠看着真别致,香味也极特别,不过咱们怀着身孕的人,这种带香之物,九皇姐夫还是少用的好。” “十妹夫放心便是,这香珠乃是安孕香凝练所制,是我前些日子出宫之时,父后送我安胎所用。” 乔暮阳讶异地惊叹,“原来是父后所赐的安胎之物,那真是我多嘴了。” 秦一凡笑着从侍从手里接过一个小巧锦盒,打了开来,露出一颗与他腰间的银丝镂空香珠一模一样的香珠,“这香珠是一对的,我特意拿了另一个来送给十妹夫,只当是饯别礼了,十妹夫别嫌弃我借花献佛就好了。” “这怎么好……” 乔暮阳刚一开口,秦一凡又把话头接了过去,“父后最看重的就是你我肚子里的孩子,若知道我把这个送你了,必然高兴的,你就收下吧,来,我给你戴上。”他说着,径直从盒中取下珠子,亲手给乔暮阳戴了上去。 乔暮阳不能推脱,便顺势接下了。 就在此时,两人的安胎药先后送到。 “这药怎么洒了些出来?”乔暮阳看着托盘上些许药渍,不悦的皱皱眉。 “主子恕罪。”可欣与那送药的侍从一同跪了下来,“奴过来的时候,九王府乔侧君与小郡主在玩耍,那抱着小郡主的侍人与咱们撞了下,药盅差点倒了,倒是乔侧君伸手扶了下。” “这般不小心,幸好没伤着贵客。”乔暮阳怒斥了声,便端起可卿倒好的药碗,把安胎药给喝了下去。他喝药的时候,衣襟上不小心沾上了药汁,便先告了罪,暂离片刻,回屋换衣袍去了。 “快给我倒杯茶过来。”乔暮阳一进屋,便急忙吩咐道。 可卿急忙倒了杯茶递上来。 乔暮阳接过茶杯,就往刚刚换下来,沾了药渍的衣襟上倒去。 可欣、可卿心知有异,紧紧盯着那衣袍,当见到那衣襟发黑的时候,两个人面色一紧,“主子,这安胎药有问题。”他们府里煎出来的安胎药,怎么会?“去喊大夫……” “不用。”乔暮阳无奈的轻轻叹了一声,“倒杯清水来,我有解药。”他从枕边,摸出一个黑瓶白塞的瓷瓶,倒出其中唯一的一颗药丸,就着水吞了下去。“是乔暮轩下的手。”这无形草毒汁可就在乔暮轩手里。他就知道,乔暮轩除了想害秦一凡,还想一并除了他。 乔暮阳服了解毒丸,便躺到了卧榻上,撑着脑袋懒懒的问道,“你们可懂些药理?” “略懂些。”可欣、可卿异口同声道,可欣又补充道,“我们身为死士,多多少少要懂些自救之道,一般毒物还是有所了解的。” “恩,那你们看看那个香珠有什么异常。” 两人研究了许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乔暮阳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养养神,再次坐了起来,“去把前日父后送我的香珠取来。把那东西好好收着,等游景回来,让他瞧瞧。” 可欣跪在乔暮阳跟前,给他佩戴香珠。 “秦一凡到底是没有想到,这香珠其实不止一对,而是两对呢。” 乔暮阳等人刚刚走到宴客厅外的花丛间,就被人叫住了。 “呵呵,原来是乔侧君啊。” 乔暮轩亲自抱着小郡主金厚珍,过来向他行礼。 小郡主玉雪可爱,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咿咿呀呀的伸着手,向着乔暮阳扑来。 乔暮阳往后退了退,离乔暮轩远些。 小郡主抓不到乔暮阳,啊啊啊的乱叫着。 “十王君看,小郡主很喜欢您呢。”乔暮轩睁着一双水润的杏眸,讨好地望着乔暮阳。 “是啊,长得很可爱。”乔暮阳真心的夸了句,可那满眼戒备疏离之态,还是令乔暮轩尴尬极了。 “今日多谢十王君了。” 小郡主因为张着嘴不停地叫喊着,口水顺着红润润的小嘴流了下来。乔暮轩满脸爱怜地捏着帕子给她擦拭。 乔暮阳看着满脸慈爱的乔暮轩,心头的冷意稍稍淡了许,当他看到乔暮轩的指尖,不经意的划过小郡主的唇畔,眼眸猛地一缩,别开眼,望着依旧热闹的宴客厅,“我理解你为小郡主的心思,但愿你不会后悔。” 乔暮轩把孩子递给身后的蝶意,郑重的一拜,极尽心诚地谢道,“乔氏谢十王君成全。”低垂的眸中,一闪而逝的却是嘲讽与幸灾乐祸。他才不会后悔,要后悔的,是十王君你啊。不该给他这么好的机会,一箭双雕。既然他不能得到表姐的爱,既然他不能为表姐生下孩子,那么谁都别想延续表姐的血脉。他得不到的人,谁都别想得到!表姐再也回不来了,这回是真的回不来了。而你们的孩子,也很快会随表姐而去的。真好啊,他真开心。 乔暮阳瞥过乔暮轩不由自主翘起的唇角,暗暗叹了口气,暮轩,还能笑的时候,你就笑吧。别怪我见死不救,是你自己,逼得我把那唯一的一颗解毒丹给吞了的。他最后看了眼依旧在瞎嚷嚷的小郡主,把那浅浅的一丝罪恶感压了回去,领着可欣等人向着宴客厅走去。 孩子,要怪就怪你父亲,他不该一而再的害我的孩子,是他,绝了你的生路。 乔暮阳第二日天一亮就带着人,出了皇都宝城,向着临江府赶去。 “昨夜,九王府如何?” “那秦氏暂时无恙,小郡主反而得了风寒。”可卿昨夜去九王府探了探。 “稚女无辜,可惜,她是乔暮轩的女儿。”想起那个孩子,乔暮阳始终还是有那么些愧疚,但也仅仅是那么一些而已。 “是那乔氏愚蠢,不熟悉药性的毒药,他也敢直接沾染在肌肤之上,以此来害主子。他哪里知晓,那无形草的毒汁轻易无法洗去,就算他手上残留不多,可婴孩稚嫩,剂量再少,也能致命。倒是那秦氏,竟然会无恙?” “恐怕是那安孕香之故。”可卿淡淡开口插了句。 “哦?这东西有如此奇效?”乔暮阳捏着腰间的香珠,好奇的问道。 “主子想岔了,安孕香只有安胎之效,没有解毒之功。想来是那乔氏下得分量不重,药性还没有发作罢了。而那安孕香,也只是暂时稳住了腹中胎儿。其实,若没有这安孕香,兴许毒性发作,孩子一落,秦氏也能保命,可若毒汁在人体之内残留太久,后果反而难料。” 乔暮阳听着可欣的解说,淡淡一笑,“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我觉得,以恶制恶,才是最好的方法。启年说得对,仁慈,对于有些人,是不需要的。”说罢,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他不会再心慈手软,对谁都不会。 若启年无事便罢,若有事,他就拿了那两封信件送到金天翊手中,让乔氏一门,让九王府为启年陪葬! 乔暮阳不安地按着突然抽痛的心口,若没有了启年,让所有人陪葬又如何? 启年,启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与孩子在临江府等你。 第89章 魂蛊 顾元微的手里,捏了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匕首是花千兰给她的,据说削铁如泥。 她的对面,站了今日角斗赛的胜利者。 那是个如庞然大物般的女人,令顾元微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相扑选手。可笑的是,如今,她可不是在那个科技发达的世界,看着电视中的庞然大物相扑比赛,而是在进行一场生死角斗。 对手看着顾元微纤弱的,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走的小身板,哈哈哈的大声嘲笑了起来,“小姑娘,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我怕我杀了你,会让咱们族长惦记咱一辈子啊。” 擂台下,一阵哄笑声。 花千兰沉着脸,顾元微的不知道好歹与一意孤行着实令她恼怒。 顾元微经过这六七天的休养,身体已经痊愈,她也趁着这几天,活动过筋骨,练习握刀与出刀的手法。当然,顾元微不会天真的认为,就这样六七天的时间,与非专业的训练,能让她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是以,她刚才一直很认真的看着这个人与旁的对手角斗,她也分析了这人的出手套路。 这个人的特点是力气极大,而且巧妙的运用了其身上的铠甲,挡开了旁人的攻击。不过,这人因为体积庞大,身体的灵活度不高,而这,就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了。但是就算如此,顾元微也明白,她其实毫无胜算。 有那些断手断脚,骨骼碎裂的尸体作为前车之鉴,顾元微想,她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如果她能一击毙命,那么她能赢,若不然,她只有死路一条。纵观这人,一身青铜铠甲,她唯一可以攻击的要害部位,只有这人的头部与颈部。但是这人的颈部太矮短,横肉从生,顾元微觉得她这小匕首刺下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够到颈动脉。是以,她真正可以攻击的地方,唯有那人的眼睛。而她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身形纤瘦轻灵。 顾元微对于对手的嘲笑充耳不闻,她只凝神盯着对方。 擂鼓起,生死之斗开启。 一道又一道的掌风擦着顾元微的脸颊、身体吹过。 顾元微全神贯注的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得益于她往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她总能提前猜出对方的意图。 一炷香,两柱香…… 时间在不断流失,擂台上,猫捉老鼠般的游戏,看得好勇斗狠、热衷于快意生死的人们心生厌烦。 “没胆量的臭丫头。”对手恼羞成怒地咒骂了起来,一跺脚,提着大刀横冲直撞而来。 顾元微也是汗流浃背,大口喘着气。她的体力本就不好,拖延实在不是上上之策。 扑通扑通—— 如雷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的响在顾元微耳边。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一瞬,那人急冲而来的动作,刹那定格,然后那人的动作变得缓慢起来。 顾元微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是,这是个机会。眼看着那人在她的眼缓慢的一步步的靠近,顾元微捏着匕首,准备致命一击。 可是…… 她动不了,她居然动不了了! 而那人,满目狰狞,一脸愤然的杀意,向她靠近着。血迹斑斑的大刀,缓缓举到她的头顶,耳边充斥着清晰到不可思议的嘲笑声。 “看,小美人吓傻了。” “真是没用的垃圾。” “乖乖以色事人就好了,逞什么强。” …… 一息之间,顾元微眼中的一切突然染上了血色,仿佛漫天血雨,淋了她满面满身。 耳边的喧嚣声,突然一停,然后再次沸腾。 “怎么可能!” “她竟然一刀插进了阿虎的心脏!” “天啊,你们看,她在干什么?” 是啊,她在干什么?不止是围观的人疑惑,顾元微自己也疑惑,她在干什么。 从刚才起,她的手脚便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完全不听她的使唤。 而此刻,她正蹲在那具轰然倒地的尸体旁。她解开了那人的盔甲,用匕首在已经有一个血窟窿的心脏处再次加了一刀。 然后,顾元微惊愕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扒开那人的伤口,挖出了那人的心脏。她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仿佛饥饿许久的人,终于发现了美食。然后她举起了那还在滴血的心脏,张开嘴,接住了那些滴下来的血液。 好喝。谁在她体内说话? 心口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顾元微仿佛能感觉到,那东西现在十分的欢快,欢快到忘记了去控制她的身体。 顾元微愣愣的望着手里还带着体温的心脏,下一秒她立刻意识到,她现在没有时间去分析刚才发生了什么,她也没有时间去想她身体里有着什么东西,她需要借此机会,让自己变成一个无人可欺、生人勿近的人,或者怪物。 顾元微遏制着自己想要甩手扔掉那颗人心的冲动,猛地收紧五指,冷冷的眯起了眼睛,慢慢站起身,环视着周围的人,血迹斑斑的脸上,扬起奇异的笑容,“谁还想来挑战?”她的声音微哑带了蛊魅惑人心的靡荡之色,她说着,也不再看地下的人,专心地拿起匕首,滑开那颗心脏,然后把匕首送到唇边,伸出舌头轻轻的舔了一下,“你们知道吗,心头血的滋味,最是鲜美。” 擂台之下的人,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他们花灵族好战是不错,可好战并不代表变态。那擂台上的人是人吗?想想她刚才杀人的方式,看看她舔血那享受的样子,再瞧她可怖又妖美的模样以及那蛊惑人心的嗓音……不,这不该是人啊…… 她像是妖鬼,花灵族传说中的噬人肉饮人血的妖鬼。 是夜,顾元微清洗去了那一身几乎令她自己作呕的血腥气,穿着一身靛青色花灵族勇士服,站在帐篷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花千兰眼中有着戒备,又带着疑惑,向她靠近,“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 顾元微回头,淡淡的瞥了眼来人,继续凝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你那把匕首很好用,多谢了。” “你刚才身上带着一股死气,你身体里一定有什么邪肆的东西,这是不是就是杨大人要把你困在此处的原因?”杨大人是梁王手下第一大将,她素来是个爽利人,她对这个美人的处置,现在想来,实在是不像她往日的作风。 “如果你怕了,趁早放我走。” “呵,我若放你走,杨大人会惩罚我们花灵族。” 顾元微被花千兰话中的意思惊了下,“原来梁王旧部才是西夷的真正掌控人?” “不,西夷部落受过梁王大恩,我们只是忠于她。而杨大人是梁王亲自任命的人,是以,我们才会听从她的吩咐。”花千兰之所以敢对顾元微此如和盘托出,是因为她觉得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逃出自己的掌心。 “原来如此。”顾元微皱着眉,撇开脸。又是梁王,这个明明已经死了十多年的女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如今发生的这许多事情里,仿佛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可若她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为何,她又会死在金天翊的手上?等等,梁王?西夷这里的一切都被梁王手下控制着,会不会,会不会金天翊是有了察觉?是以,让她来试探一番?可为什么要她来,难道她身为她的女儿,她的命,还没有她手下一员将士来得重要? 没有事实证据的猜测,令顾元微想到脑袋发疼。“夜深了,族长,在下先告退了。” “你的事,我已经事无巨细的汇报给杨大人,明日应该就会有回复。” 花千兰的话,只是让顾元微脚步微微一顿,然后她弯腰进了自己的帐篷。 顾元微一进入帐中,便捂着心口跪了下来,那东西又在动了。 “身体,这身体我要了。” 顾元微脸色惨白,眼中惊慌不定。随着那鬼魅般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她的四肢变得麻木而不听使唤。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藏在她的身体里? “身体……身体……” 那个东西,在她心口处动得更剧烈了。 不行,她不能让这个东西掌控住她的身体!顾元微咬着牙,艰难地挪动着手臂,从腰间拔出那把匕首,“住口!你再不安分,我就把你从我身体里挑出来!” 那东西仿佛听得懂顾元微的话,静止了一瞬,继而动的更加厉害,幽灵般幽幽说道,“你会死……” “会死也比被你控制着好!”顾元微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匕首锋利的银尖照着那东西动弹的位置刺了进去,却因为顾元微四肢麻木,刺得有些偏了,并没有刺到那东西。 随着剧痛的传来,顾元微身体的麻木与重压感顿时消失了。她威慑住了那鬼东西。可这个结果,并不能让顾元微感动丝毫的喜悦。这东西懂得畏惧,说明它有自我意识,体内存在着这么一个东西,任谁都难以释怀。 顾元微压着伤口,把匕首扒了出来。不知是她手上本没有力气,还是那东西的反抗,总之,这伤口并不深,但依然流了很多血。顾元微翻出治鞭伤剩余的金疮药倒在了伤口上,扯了快干净的布片压在了上头。 “你最好安分点,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得到我的身体。”顾元微不管那东西是不是听得到,恶狠狠的出言警告。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这章的画风有点怪。 第90章 入V公告 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没内容谢谢,现在 第91章 告状 昭华宫内,乔暮轩一大早就来求见沈砚。 乔暮轩也不管此时还有众多宫中贵人小主在请安,一见到沈砚就跪倒在沈砚跟前哭诉,“父后,您要给小郡主做主啊……小郡主才七个多月,十王君怎能如此恶毒,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这样的毒手……”说着,径自哭得伤心欲绝。 “够了!”沈砚怒拍桌案,“哭什么哭,有事说事。”他从来就不喜欢不知检点的乔暮轩,若非想着那是霖儿的血脉,孩子长得也算乖巧顺眼,他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着。 乔暮轩本来哭得快接不上气了,眼看就要晕过去了,被沈砚这一喝,浑身一凛,倒是精神了些。 “小郡主风邪入体导致高烧不退,怎么又扯到十王君秦氏身上去了,你倒是给本宫说说。” 沈砚这般神态,乔暮轩不敢再造次,抽噎着老老实实的回道,“回父后,昨夜小郡主浑身抽搐,进宫请太医,正巧是回乡探家归来的谢老太医轮值。老太医医术精湛,这才发现,小郡主根本不是什么邪风入体,而是……而是中了无形草的毒……”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沈砚紧紧皱了眉头,瞥了眼一旁的沧澜,让他速速去前朝打探。如此重大的事,早朝必有所奏。 众位贵人小主对这事儿极为感兴趣,但是在沈砚面前,他们到底不敢造次。这事,又牵扯到沈砚两个亲出的女儿,就算他们想看热闹也不敢了,纷纷起身告退。 这种时候,沈砚自然不会留他们。 待人一走,沈砚那双威严的凤眸顿时如利刃般射向乔暮轩,“如此大事,无凭无据,你一口一个十王君,你没有脑子吗?” 乔暮轩被沈砚这一声质问吓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瑟瑟发抖。可他低垂的眸中,却是说不尽的恼恨,他的珍儿生死未卜,沈砚毫不关心,居然只知道偏袒乔暮阳!虽然恨,可他此时的身份,却只能如此低微的趴在地上,装着伤心过度。 沈砚见乔暮轩这模样,想起珍儿那个孩子,也不由地起了丝恻隐之心,“扶乔侧君起来。” 乔暮轩仿若伤心地站不住脚,倚着蝶意嘤嘤哭泣。 “珍儿如今情形如何了?” 乔暮轩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回道,“好在中毒不深,谢太医又医术高明,烧已经退了。” 沈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沧澜急匆匆的从殿外小跑着进来,“回君后,谢太医已经呈上了折子,中毒的不止小郡主,还有九王君。” “什么!如今人怎么样了?” “九王君所食毒汁量大,却迟迟没有发作,是安孕香之顾。如今唯有把毒汁逼入婴孩体内,然后落子方能保命。” “能查出是何时所中的毒么?” “谢太医推断,约有七八天了。” “父后,八日前正是十王君宴客之日啊。”乔暮轩顿时哀嚎着跪了下来,“而且小郡主从元安王府回来之后,就病倒了。若不是……若不是十王君还能有谁有那个胆子……父后请一定要给秦哥哥与珍儿做主啊……” “你就那么确定?” “父后!”乔暮轩膝行到沈砚脚边,抬起脸,不躲不闪的望着他,“父后,十王君素来不喜与人交往,为何他在离开宝城前突然大肆宴客?而秦哥哥与珍儿都是从元安王府回来之后出事的,这一切的巧合,难道真的就仅仅是巧合吗?” 沈砚盯了乔暮轩许久,见他就是不躲不闪,一副悲伤不已又痛恨之极的样子,不由放软了语气,“好了,此事既然已经上达天听,自有陛下做主。待一切查明,自然会还你公道,你先回府吧。如今秦氏怕是要好好休养一阵子,王府内的事,你多多操劳。” “是,乔氏明白。” 直到望不到乔暮轩的身影了,沈砚才开口问道,“沧澜,你怎么看?” “十王君此次宴客却有可疑,回临江府的请求也来得突然。” “确实啊。” “只是,奴觉得,这一切对十王君太不利,反而像是有人嫁祸。毕竟,以十王君的身份背景,他大有法子做得更加隐秘,怎会留下如此诸多把柄?” “那你觉得谁最可疑?” “自然是得利最多的人。” “若真是他……”沈砚冷冷的笑了声,“虎毒不食子,他倒是心狠,敢用自己的孩子做饵,野心真是不小啊。” “主子,还有一事。” “恩?” “无形草的毒性对幼儿伤害极大,就算小郡主救回来了,怕是……会落下残疾。”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且看着吧。” 沈砚扶着沧澜的手,踱到窗台边上。 沧澜见沈砚望着天空出神,又把窗子往外推了推。 “天开始阴了。” “钦天监说,近日会有几场暴雨。” “是么,看来风雨真的要来了。” ―― 连日暴雨,大锦朝最重要的三江之一的云江决堤,水患祸及云江以南半数平原地区,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数以万计。 北真国趁机大举进犯,北方边境连连告急,金天翊不得不再次增兵二十万。 与此同时,素来安分守己的金海国,悄无声息的地占领了东南三府,几乎垄断了大锦朝的东南门户。 西夷边境的辽、盛、梵三城依旧无法联系,元安亲王及其率领的兵马,彷如在人间蒸发,毫无音信。金天翊此时依旧焦头烂额,也只得暂时把此事搁置在了一旁。 临江府,顾府。 乔暮阳合起今早送到的圣旨,递给可欣让他收了起来。 “这破东西,你留着做什么?”秦流风不屑的嗤了声,“还写了奏章自辩,照我说,就该把那些传旨之人一并打杀了,居然还放他们回去。” “启年音讯全无,她与大锦皇帝的关系最终会如何走向不得而知,我必须留有一线后路。” 秦流风对乔暮阳这般小心谨慎的做法不以为然,“她如何,我是不知,但你既然在我夺东南三府的时候回来了,那你也就别想再回到大锦皇帝治下的疆域了。” 乔暮阳垂下眸,眼露慈祥的抚着自己的肚子,然后真诚地笑对着秦流风,“大哥,多谢你收留我们。” 秦流风闷闷的哼了声,“我真心当你们是我亲弟、弟媳,可你那妻主倒是好样的,把她收买的朝中之人的名单,藏得比天书还深。哼,我若不收留你,如何得到那份名单,掌握大锦朝堂动向。” 乔暮阳无可奈何的摇头一笑,让可卿把前天她到临江府时如宝送来的盒子拿来。乔暮阳接过盒子,递给了秦流风,“名单就在这里,启年是过分小心谨慎了些。只是,大哥也不要气恼,启年若真防着你,又怎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手无缚鸡之力还行动如此不便的我?她不过是想要我亲自送到大哥手中,令大哥看在这份名单的份上,多顾念我与腹中孩儿一二。” 秦流风听罢哈哈哈一笑,“她那些弯弯绕绕的行事方式,也就你能解读得这般好听。算了,谁有心思跟你们计较这些。”打开盒子,大致翻了翻其中记载着的大锦朝中官员,秦流风的眼神越来越亮,这份名单几乎涵盖了大锦王朝命脉部门,可真是大有用处啊,如此,他总算能对国主与父亲有个交代了。他满意地收起名册,“对了,那个乔府只抓到了几个侧室与侍人,详细拷问了,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你欲如何处置他们?” 乔暮阳失望的垂了眸,“那便放了吧,身作男儿,多是身不由己的,就不必徒增杀孽了,当是为我腹中孩儿积德了。不过,乔府等人走得如此时机,大哥必要小心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是有奸细,透露了风声。” “嗯,我明白。我还有诸多事务处理,今日先走了。你真不与我住进郡王府去?如今临江虽然在我控制之下,可郡王府那才有我的亲兵把守。” 乔暮阳环视了恒元居内熟悉的摆设,摇了摇头,“多谢大哥关心,我喜欢这里。”原本游景安插入顾府的人,有大半跟着游景去西夷边境寻找启年了。不过,如今东南三府都在秦流风掌控之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游景留下的小部分人,也足够保护他们了。 小心起见,秦流风还是给乔暮阳留了一队亲卫。顾元微把人托付给他,他势必不能让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任何差错。想起顾元微临走前送来的那封信,秦流风还是有种背脊生凉的恐怖感。这人心思之深,当真可怕,如今发生的桩桩件件,仿佛都在她的预见之内,是以,他无论如何,都得在顾元微归来之前,保乔暮阳与他腹中孩儿安全无虞,他可不想多一个顾元微这样可怕的敌人。而且这个乔暮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非他知道他的来历,谁能想到,他心心念念对付的,竟然是他血缘至亲。而他刚才一提到人提前走了,乔暮阳就能联想到奸细之事,可见乔暮阳也不是毫无见识之人。倘若顾元微有野心,登上大锦帝位也不是不能,那君后之位,恐怕非眼前之人莫属了。是以,不论是出于私情还是利益,他都得好好地保护他们。 第92章 反噬 “刺客――有刺客!” 浅眠的乔暮阳,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窗外火光闪耀。 “主子!”可欣、可卿一同冲入了内室,手中的剑鲜血淋漓,浅色的里衣血迹斑斑。 “怎么回事?”乔暮阳迅疾地套着衣服,神情倒是镇定。 “府内闯入了三四十个刺客,武功不弱,好在有大公子留下的亲卫,如今已经诛杀了大半,还剩几个漏网之鱼。” “伯父那边如何,可有人照应着?”乔暮阳所指的伯父,自然是沈墨。 “主子放心,沈老爷那无恙,这些刺客,是冲着咱们这儿来的。” “哼,看来是冲着我来的,留几个活口,好好的问一问。” “是。” 秦流风在顾府里留了人照应,乔暮阳这儿出了事情,他立刻便收到了消息,亲自带兵前来。 “主子!”留在顾府的亲卫队长一见到秦流风,立刻赶上前来行礼。 “怎么样,人没事吧?”秦流风紧张的询问。 “主子放心,二公子无恙。” “恩,人在何处,速速带路。” 亲卫队长一边给秦流风带路,一边解释道,“逃走了几个,捉了两个活口,二公子正在亲自审问。” 秦流风皱了皱眉,他那么大的肚子,去做这些事情干什么。 “啊――” 一道凄厉的叫喊声传来,秦流风心下一惊,顿时提了下摆,快步向着声音所在跑了去。 砰的一声破门而入,里头的景象,令闻声赶来的人惊骇在门口。 乔暮阳回头看了眼来人,笑盈盈的道,“大哥。”撑着腰站了起来,手里还捏着一块雪白的帕子,擦拭着脸上飞溅到的血渍。 “你……”秦流风看着面前谈笑自如的乔暮阳有些发怔,见他走过来,不由地伸手扶住了他。 “大哥,前日的邀请还算数么?我这屋子,可住不得人了。” “自然,我本就是来接你去郡王府的。”秦流风自然不是因为这屋内的两具尸体而失态了,他只是讶异,乔暮阳这个一直被顾元微保护在身后的男人,竟然也能如此面不改色。 “可欣、可卿你们处理一下,把这两人的头颅送去给宝臻亲王的乔侧君。” “是。”两人也是被今日的乔暮阳给震撼了下,他们跟了他也有些日子了,还从没见过这样心狠毒辣的他。 秦流风与乔暮阳同乘了一辆马车。 秦流风看着脸色沉郁的乔暮阳,忍不住开口道,“你今日怎么……” 乔暮阳后怕地抚着高凸的腹部,“大哥……今夜若没有你留下来的亲卫……”说着抿了抿唇,脸色苍白,神色却异常坚定,“启年不在,我要自己保护好孩子。人敬我一尺,我必敬人一丈。” “既然你确定了主使,那我派人……” “不用了大哥。”乔暮阳放松地往身后的软垫靠去,闭着眼睛轻轻的笑,“人爬得越高,摔得才会越重。现在,还早。”暮轩,对你的亏欠,从今日起,再不会存在了。 秦流风挑着眉,一起跟着笑了,“我金海国的隐郡王,秦流风的幼弟,就该是如此,哈哈哈好!” ---------------------------------------------------------------------------- 秦流风收到北方来的密信,气得当场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北真就是一群废物,枉费我金海国给他们提供了如此多的金银钱帛,连半年都支持不住!”他不甘心啊,“为了这东南三府,我们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好不容易把这块肥肉给咬了下来,难道就这样吐还给他们?”秦流风越说越是被气得胸闷气短,他如今习惯了与乔暮阳说话,两人虽没有血缘,却仿佛有着比血缘带来的关系更加亲厚。 乔暮阳即将临盆,肚子大的不像话,他艰难的半蹲□子,捡起那封信件,匆匆一瞥,低哑的嗓音,缓缓的说道,“大哥,你忘记了西夷边境吗?” “西夷?”秦流风神色怪异地瞥了眼乔暮阳,自游景也失去消息之后,他怕影响乔暮阳的身子,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西部边境之事。此时,乔暮阳突然说起,见他神色无恙,才安下心来问道,“你是觉得西夷要有动作了?”他虽然也派了人过去打探消息,可那里真像海上漩涡,仿佛有吞噬一切的力量,每一个人都是有去无回。 “东南三府,金天翊知道在我们金海国手中,她要随时都能拿回去。可西夷……”乔暮阳黑眸低沉,“我想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疆域,这样莫名其妙的失去掌控。再者,就算他们现在先收回东南三府,接下来再整顿西夷,那我们岂不是又可趁乱卷土重来?是以,我认为,金天翊必是先夺回西部边境掌控权,最后,才会是我们。” 秦流风仿若醍醐灌顶,惊喜地拉住乔暮阳,“我真是关心则乱,你分析得真是在理。” “不过,我们也应做好撤退的准备,以防万一。” “那是自然,我这就去与九娘商议。” 乔暮阳点了点头,目送秦流风风风火火的出门。他捏着信,再次坐了回去。他之所以会对秦流风这样说,却是因为金瑞霖如今人心所向,该是到了谋夺帝位的时候了,可是前世,启年如她这样得胜而归之后,先是与金瑞霖一番争夺,然后金瑞霖败于启年之下,这才逼宫夺位的。 乔暮阳紧抿着唇,却止不住轻轻颤抖,启年,启年,你到底在哪里?若是因为我,使得你与金瑞霖换了个个儿,可你好歹让我见一面啊,哪怕最后是输,是死,我都想陪着你一起。 九月中旬,北方战事终于传来了大获全胜的消息。北真国派使臣前来大锦皇城宝城求和。朝中大臣几番争执之后,终于是主和派占了上风。 宝臻亲王金瑞霖与大将军莫珍班师回朝,然大将军在此役中受了重伤,回朝之后便在府中精心调养。宝臻亲王在此战中军功卓著,军心大归,一时风头无二。 -------------------------------------------------------- 还是那座辽城府衙下的牢房,只不过如今关着的人,却是换了一拨。 “游公子。” “施湛、吴骏!你们居然背弃阿鸿的遗命!”游景双手死死扣着铁质的牢门,蜈蚣一样的疤痕,在脸上不停的抖动,看着无比狰狞。 两人低着头不答,向着两边一让。 一个面容清雅与游景有着三四分相似的中年妇人,越过施湛、吴骏走到游景面前,慈爱的叹息道,“景儿,你啊,还是这般固执。” 游景微微张着唇,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个妇人,“阿娘,你……” “知子莫若母,你的倔脾气,阿娘还能不知道?”游梅向着旁边狱卒递了个眼色,那人赶紧把牢门打了开来“阿娘说服了杨大人,准许你去见那位十殿下。” 游景心里惊疑不定,他母亲是什么人,他还能不清楚吗?若没有足够的好处,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盗走了密宗镇门之宝魂蛊,阿娘抓了他,必不会轻饶,又怎么会如此好言好语的说话?她与杨大人,到底想干什么! 游梅在一座房门紧闭的屋外站定。 屋外如铁柱子般守着的侍卫,看到游梅低头唤了一声,“游宗主。”然后一人上前,把房门打了开来。 游梅带着游景跨入房门,施湛、吴骏则等在了外头。 浓重的药物混着血腥与腐臭之气,令游景眉头紧锁。 一个青衣侍女捧着一盆血水,从内室出来,“宗主,人快不行了。” “恩,出去吧。” 游景猛地侧头,怒瞪了游梅一眼,快步走了进去,却在看到床上那人的一刹那,倒吸了一口凉气,回头怒吼道,“阿娘,你太过分了!” 游梅瞥了眼床上,满身伤痕,腐臭溃烂的人,依然满目慈祥的望着游景,“阿娘过分?呵呵,景儿,你私盗我门至宝,未经我的允许,用于他人之身。阿娘都还不曾追究,你还说阿娘过分?” 游景别开眼,冷喝道,“你不用说得这般好听,你若真当我是你儿子,当初就不会逼得阿鸿到那般境地。”想到金鸿为了他所受的那些苦楚,他的眼中不由地凝上了泪光,“你想要我做什么才愿意救她,你不妨直说了。” 游梅弯着眼微微的笑,对于游景的指责,毫不在意,“你啊,还是这般心直口快。好了,既然如此,阿娘就直说了。”说着望向床上的人,笑容深深,“她如今这样,可不是阿娘做的手脚。此人意志力之坚,阿娘还真是生平仅见。她在花灵族受了伤,魂蛊威慑于她的意识,不敢控制她,这才会引得魂蛊反噬,意图毁去此个肉身。你若想救她,就说服她,让魂蛊控制她的身体。” 游景猛地瞪向游梅,“你要她做活死人!” “景儿,不要这样看着阿娘,给她魂蛊的人是你。人死不能复生,是为天道。凡是逆天而行之事,必会遭受天谴,你以为区区药物可以压制魂蛊反噬?” 游景眼瞳猛地一缩,都是他的错!他的脑海里,闪过乔暮阳对他殷殷期盼的眼神,他闭着眼,心中万般无奈。“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等她醒来。”若她终究要死,他也希望能令他们夫妻团圆,见一面再走。 游梅转过身,唇角悄悄勾起,一脸诡谲笑意。景儿,你可知,若没有你,此人熬过这一关,便能令魂蛊归伏,自此融为一体,再无反噬之苦。呵呵,可惜,你令她错过了这一次,便永远只能做一个任她差遣的傀儡了。 第93章 帝崩 沧澜听了下人回报之后,面上透着股少见的慌乱,匆匆回到沈砚身边,伏身低语,“主子,十殿下有消息了。”。 沈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十殿下在辽城拥兵自重,七日前,举兵谋反了。陛下震怒。九殿下自请出征,大义灭亲。” 这个消息,沈砚并不意外,唯一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霖儿会自请出战。“陛下准了么?” “准了。”沧澜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给了九殿下五十万大军。” 沈砚猛的抬头,不可置信,“五十万?”他深吸了一口气,“下朝后,让霖儿来一趟。” “是。” “父后。”金瑞霖跪在沈砚面前请安,声音冷硬,透着浓浓的疏离。如今对于沈砚,她心中怨气十足。若不是父亲处处袒护十王君秦珅,她府内如今又怎会是这幅光景? 秦一凡的孩子没了,思女成狂的他,妒忌轩儿的女儿,害死了她那不满一岁的长女。若非此时,她需要借助秦氏之力,她早就休了秦一凡,怎会只做软禁了事。可怜轩儿,伤心欲绝卧床许久,还得为了她操劳府中事物,为她诸多谋划。 沈砚上前亲自扶起金瑞霖,让一干宫人都退了出去,他要单独与她说话。 金瑞霖抽回手,“父后有何事要吩咐,直说吧。” “若是元儿败了,你会杀了她吗?” “一切自有母皇定夺。”金瑞霖漠然回着,向后退了一步,弯腰一拜,“父后,若无事,女儿先行告退。” 还不待沈砚答复,金瑞霖便广袖一拂,转身离去。 沈砚望着金瑞霖的背影,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霖儿看我竟如陌路。”叹息着摇了摇头,“乔暮轩真是好本事,令得霖儿与我生疏至此。” “主子,事情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会么?沈砚再次向着空荡荡的殿门望了一眼,他实在不明白,那个心狠手辣连亲生女儿都下得去手的乔暮轩,到底有什么本事令得霖儿对其宠爱至此。罢了,目前也不是忧心此事的时候。沈砚招手,令沧澜靠近些,在沧澜耳边悄声道,“令他们待命,随时准备动手。” 沧澜讶然,“主子?” “西部三座城池,驻兵不过六七万,加上元儿带去的人,统共也不会超过十五万。她却出动五十万大军?这说明她早就对西边有所了然,派出元儿去西部边境多是藏有试探之心。我怕她对我也起疑,早作准备为上。” 沧澜听着沈砚徐徐道来,面色更加凝重,认真的一点头,“奴会安排好的。” 是夜,许久没有出现在昭华宫的金天翊宿在了沈砚殿中。 寝殿中的琉璃灯大部分都熄了,只在一角留了一盏,一灯如豆。 金天翊被下的手握住了沈砚的,含情脉脉的问道,“阿砚,你可会怪朕?” 沈砚神色黯然地伏在金天翊肩旁,“是元儿野心太甚,臣君又怎么会怪陛下?” “你明白就好。实则,早在临江府时,元安就与梁王遗女金鸿相识。只是,朕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与梁王旧部勾结,元安着实令朕太失望了。” “这个孩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沈砚恨铁不成钢地怒斥声,令金天翊满意地勾起了唇。她低笑着,搂过沈砚,“你明白就好,这孩子从小也不是养在你的身边,你只当她自小夭折了罢。” “臣君明白。” “夜深了,睡吧。” 沈砚挪了挪身子,向着金天翊怀里靠去,埋首在她胸膛。这亲昵爱恋的举止之下,那半垂的眸中,却毫无情绪。她今晚特意留在他宫中,与他说这些,是告诉他,她没有怀疑他? 沈砚闭上眼睛,呼吸轻缓,恍若熟睡。黑暗中,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盯了他许久。他压抑着自己,不做任何动作,那压迫感强烈的视线,才终于消失。揽着他的手臂,轻轻松开,一阵窸窣声后,脚步声越行越远。 终于还是怀疑他了啊。 ----------------------------------------------------------------------- 九月二十九,宝臻亲王率领五十万大军,向西部进发。 十月十七,大军攻陷了盛、梵二城,来到了地势最为险峻的辽城之外。 金瑞霖策马而来,望着辽城城门之上的顾元微,抬手向前一推,“陛下有令,十皇女金瑞元勾结梁王余孽,拥兵自重,其罪当诛!城中百姓知情不报,同罪!进攻,屠城!” 顾元微自始至终立在城门之上,不退不避。她神情木然,眼神说不出的呆滞诡异。当她与金瑞霖视线相接的时候,她顿时浑身一凛,脸色在一番狰狞的变幻之后,没有焦距的眼中,终于有了神彩,“金瑞霖……”杀我令你如此兴奋么?可惜,你我皆是他人的棋子。 冲天的喊杀声,一瞬的清晰之后,再次从顾元微的意识中远去。 迎接她的又是一场冗长的沉睡。 攻城结束,金瑞霖在众将的簇拥下,踏上城楼。 看着脚下那具被流矢射得如刺猬似的尸体,金瑞霖终于志得意满地勾起了唇,蹲□,拨了下顾元微鲜血满面的脸孔,确认人已经死了,才笑盈盈道,“十妹,你终于还是死在我的手上。”说着,站起身,“把人吊在城门口,以儆效尤。” 金瑞霖走到城楼内侧,遥望乱哄哄的辽城城内,对着身旁人吩咐道,“阿大,你亲自去看着,城中之人,无论男女老幼,一律诛杀干净。” “是。” 金瑞霖大获全胜,以最快的速度,传入金天翊耳中。 金天翊大声笑着,以前所未有的松懈之态,倚进龙椅之内,“阿德啊,朕终于把梁王的人清理干净了。” 邓忠德满目崇敬,以极尽恭敬之态跪了下去,“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金天翊自顾自笑着,因为太过高兴,有些话不自主的就说了出来,“霖儿这孩子,当真是听话得很,可她实在算不得聪明。屠城,她还真敢做,呵呵呵……” 邓忠德弯着的腰,再次向低处伏了伏。 金天翊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朕身体康健,再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成问题,朕还可以多生几个孩子,再好好挑一挑啊……其实,阿砚的两个孩子确实好,只是,朕自从见到元儿之后,就老是梦到梁王,你说奇怪不奇怪?恩……元安死了,阿砚知道之后一定很伤心,朕今晚便去陪他用膳。” “奴才这就去传令。” “去吧,去吧。” 一席晚膳,吃得静悄悄的。 金天翊摆了摆手,令人把饭菜都撤了下去,拉过沈砚坐到她身旁,“你若难过,便伏在朕的肩头哭上一哭。” 沈砚擎着泪光,盯着金天翊凄苦的笑,“臣君固然难过元儿身死,可臣君更难过,陛下竟然令霖儿屠城。”民心一失,霖儿这太女之位恐怕再无可能了。 金天翊挑了挑眉,勾起沈砚的下巴,轻轻摩挲着他的唇,“朕扪心自问,一直待你很好很好,你为何不知足?” 沈砚笑弯了眼,泪水终于划出眼眶,“臣君从未不知足。” 金天翊猛地把手掌往下一移,掐紧沈砚的脖颈,“那你告诉朕,元安到底是如何与蛰伏在西边的梁王逆贼勾结到一块儿的?” 沈砚因着呼吸不畅,而涨红了脸,眼中却毫无畏惧,他因被金天翊扼着喉咙说不了话,只能艰难的摇摇头。 金天翊皱着眉,松开了沈砚,难道他真的不知?她疑惑着起身,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陛下?”沈砚焦急的扶着她。 金天翊晃了晃脑袋,晕眩感更加强烈,四肢软软的,用不出力。她怒睁着眼睛,瞪着沈砚,想开口质问,一声大喊突然由殿外传来。 “护驾!护驾!有刺客!” 清脆的刀剑触碰声中,夹杂着数不清的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数道的黑影,防守的宫廷侍卫,逼向了金天翊所在。 沈砚扶着手脚无力的金天翊,被黑衣人团团包围。 正对着沈砚的黑衣人,犹豫着与沈砚视线一触,然后双眼一眯,不再犹豫,举着剑,向着沈砚刺去。 噗噗两声。 这一剑,直接穿透了沈砚的身体,没入金天翊的腰部。几乎同时,其他黑衣人也举剑,刺进了金天翊的身体。 当浑身浴血的邓忠德与沧澜冲进来的时候,金天翊与沈砚已经一同倒在血泊里。 那些黑衣人仿佛根本没有逃跑的欲望,抽回剑,在自己颈间一划,鲜血四溅。 “陛下!” “君后!” 邓忠德与沧澜冲过去坚持两人的脉息。 金天翊身重数剑,已无气息。 沈砚却只中了腹部一剑,一息尚存。 沧澜摸出一个瓶子,倒了粒药丸就往沈砚口中塞去。 沈砚虚弱的睁开眼睛,撇开脸,“沧澜,我累了。”他说着,望向邓忠德,“邓总管,霖儿交给你了。” 邓忠德老泪纵横,哽咽地点着头,“君后,放心。” “沧澜,元安的孩子,我托付给你了,保护好那孩子……等……”沈砚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了没了声响。 “君后——” 邓忠德抹干净脸上的泪痕,走到殿外,大声嚷道,“陛下驾崩——君后殡天——” 那一声声尖利的高嚷,在本该寂静的皇宫中,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暗潮。 邓忠德带泪的目光,望着那繁星闪耀的夜幕。 这一天,很多人,等了很久很久了。 第94章 五年 金天翊遇刺,帝后一同归天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金瑞霖日夜兼程的赶回皇都宝城,也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三皇女生父出身低微,想要夺位也是有心无力。 七皇女虽然生父出身极好,可她本身无心帝位,任凭生父如何怂恿,她都充耳不闻。 金瑞霖在朝中根基最深,加之沈砚生前的种种安排,得继帝位,朝中无人敢有异议。在帝后停灵期间,金瑞霖便以皇太女之身,主持朝政。 直到一月之后,帝后分别葬入帝、后陵墓,金瑞霖正是登基为帝,彼时已经是十二月初。 次年元月一日,金瑞霖正氏改年号为康平,该年便为康平元年。 金瑞霖即位,其正君秦氏封为君后,其侧君乔氏封为皇贵君。然,秦氏自流产之后一直养病在床,形同虚设,后宫之中,由皇贵君一手把持。 此事惹地秦氏大族十分不满,秦氏连同四大世族一同给金瑞霖施压。金瑞霖初登帝位,正是要肃清二心之辈。顿时以此为由头,把当初秦氏谋害乔氏所出的小郡主之事挑了出去。秦一凡抵死不认,最后自戕而亡,以证清白。 秦一凡之母,兵部尚书秦大人怒而辞官隐退。 金瑞霖当下应允,并擢升了乔品言为兵部尚书。 金瑞霖对乔氏的偏宠之态,满朝哗然,却无人再敢在此时触霉头。 ---------------------------------------------------------- 乔暮阳抱着出生三个多月的儿子,来回踱着步子。 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垂下的鬓发拉扯着。 乔暮阳吃痛,坐了下来,小心轻柔的把头发从儿子的小手中解救出来。 秦流风念完了信,瞧着乔暮阳那样子,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正无趣地往外走,乔暮阳低哑冷冽的声音缓缓传来,“五大家族,不过如此,连一个没有根基的乔氏都斗不过,废物。” 秦流风点了点头,咧着嘴笑道,“金氏情种是不是遗传的,怎么一个个,都载在男人身上?”这话一出口,秦流风就面色一紧,想再收回来就来不及了。 乔暮阳逗弄孩子的手,在空中一僵。 “咳,这个,我,我去找九娘商量些事儿……” “大哥,让人再加把劲。乔氏如今这风头,还不够劲。” “恩恩,我知道了。”秦流风应着,逃似地跑了出去。 乔暮阳伸着手指,拨弄着儿子肉乎乎的脸颊,“祈儿,别人不信没关系,阿爹相信,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 五年之后,大锦朝边境辽城。 游景有些怔然的望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景象,这一切与五年前的那一幕,是何等的相似,可又是如此的不同。他的视线,划过那刚刚竖立在城头的旗帜,金色的“梁”字,粹着初升的朝阳之光,金光夺目。 “主上到!跪――” 城下密密麻麻的铁甲将士,整齐划一的跪倒在地,铠甲相撞的铿然声,汇成一声巨响,伴着震天的高呼,“主上!”他们恭迎的,是梁王遗孤金鸿。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驼着一名红衣银甲身形高挑的女子,背着朝阳之光,穿过众将士,来到游景面前。女子翻身下马,金橙的阳光,照得她玉色的半面面具,斑斓绚丽。 此女,正是被所有梁王旧臣承认的梁王之女金鸿。 金鸿白玉般的细长手指,压在腰侧那柄乌黑古朴长剑之上,步履沉稳地走到游景面前,削尖的下巴上,苍白的唇微微一动,“阿景,你怎一个人先来了。” “我......先来看看。”游景说着,执起她向他递来的手。那手腕之上,套着一只翠玉镂金镯子,镂空之处露出的碧色之间,夹杂着密密的红丝,阳光之下,那红丝恍如有生命般浮动。 “走吧,登城。” “嗯。” 玉色面具之下,那双浅褐色,琉璃般清透的眼瞳,正越过城下一众士卒敬仰的视线,凝在天地相交之处。 “一将功成万骨枯,当真如是啊。”金鸿感叹着,清朗平静的嗓音,却没有太多情绪的。 游景侧过头,望着那双清冷的没有感情的眸子,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 “主上,共有俘虏三万七千人,该如何处置?” 金鸿骤然松开与游景相握的手,拨了拨鬓边一缕碎发,“五年前,他们屠尽辽、盛、梵三城百姓;五年间,他们更是屡犯我西金领地;五年后,他们顽固抵抗害我等将士伤亡过万。”说到此,金鸿终于顿了顿,仰头望着高升的太阳,眯起了褐瞳,眸中一片肃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杀!” “是!”那将士朗声一应,精神抖擞地告退离去。 游景抿了抿唇,还是开口劝道,“阿鸿这三万多人......为何不分配到西金各部,令他们充作奴隶,以补其罪?” “冬日将至,哪有闲粮养这些人?” 两人才刚刚说了两句,又有人禀报道,“主上,夏侯大人到了。” 金鸿转过身,便随那人而去,走了几步发现游景没有跟来,这才回头道,“要去听听么?” 若是的事情,游景甚少关心,可是这回是夏侯流云,他很想知道,这回她会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于是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夏侯流云刚听说了金鸿对三万多俘虏的处置,心惊之余,不知自己是该庆幸听从梁王旧臣杨大人的安排,还是该担心说错了话做错了,害了夏侯一门。 她有些坐立不安,直到金鸿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她立刻压下那些不安的情绪,恭敬地站起来迎接,“主上。” 金鸿与游景一道走了进来,她对着夏侯流云轻轻一颔首,便直奔主题道,“粮食采买如何了?” “主上恕罪,我们的采购数量太大,分人分批进行采买,还是被金海国发现了端倪。” 游景听到金海国三字,眼露讶异地瞄了金鸿一眼,见她眸中除了冷意,毫无其他又收回了视线继续听夏侯流云说道,“金海国琉郡王说,他要与我们做一笔交易,要主上亲自去谈。” 金鸿冷冷的哼了声,“真是废物。” 夏侯流云伏地请罪,“下臣知罪。” “主上,杨大人的信。”一个侍卫在门口跪禀道。 金鸿冷然的眸斜睨了夏侯流云一眼,却是不叫他起来,向着门口侍卫一抬手,示意人把信送进来。她一目十行把信扫了一眼,朗笑道,“杨大人不愧是我母王手下第一大将,竟比我们更快地拿下了渭江城。” 渭江城西至梵城,东接云江,而通过云江又能直达东南三府,如今渭江源头在杨大人控制之下,也就是说,从梵城出发,可以通过水路,直接到达物产丰富的东南三府。 “恭喜主上,如此我们若在东南三府买了粮草,可通过船只,直接运抵梵城。” 夏侯流云这话说到了金鸿心坎儿上,是以金鸿便暂时把她办事不利的事搁到了一边,“起来吧。龙口、丹东、临江,金海国吞了这一大块肥肉,真是令人眼馋。也罢,他们要本王去谈,本王亲自去便是。不过,他们不知有没有想过,本王这尊大佛,可是易请难送。” “主上,此事可要与杨大人见面一谈?”跟在金鸿身后,至始至终没有说话的谋士许方开口问道。 金鸿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必了。杨大人刚刚攻下渭江城,接下来的事情多着呢,此事便不需说了。传施湛、吴峻。” 许方看向游景,示意让他劝一劝,可游景却向她微微摇头。收到游景的意思,许方只得把再劝的念头压了下去。 金鸿自大病初愈,执事之后,向来是雷厉风行。 她命令施湛、吴峻来安置将士兵甲,以及安排辽城等被战火蔓延的城市的重建之事,自己则带了十个近身侍卫,协同游景、夏侯流云一同赶往梵城,然后从梵城水路出发,直达金海国控制下的东南三府之一临江府。 即使是使用飞鸽传书,金海国琉郡王秦流风得到辽城城破的消息,也是三日后的事情。 “她竟然杀光了所有的大锦俘虏!你……你真的确定,那个金鸿就是启年?” 乔暮阳慈爱柔和的视线,从正在园中玩耍的儿子身上收了回来,干脆的答道,“是。” 秦流风看看乔暮阳,眉头紧蹙,他不想在他伤口上撒盐,只是,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他到现在还在后悔答应乔暮阳,进而对夏侯流云说那样的话。“事到如今,你就爽快点告诉我,当年启年的尸体,你都看到了,为何你就觉得那个人不是启年?” 乔暮阳嗤地一声轻笑,“尸体?就凭金瑞霖的部下带回来的那具烂得看不清模样的尸体?”他说着,被儿子咯咯咯的清笑声吸引了视线,“游景的存在,是最好的证据。” “你就那么信他?若他真那么可信,若那什么金鸿真的是启年,为什么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来联系你?” 乔暮阳笑弯的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凝着秦流风,慢慢站起身,“他?呵,我不会再信了。所以,我不是让你引他们过来,我会亲自去寻找我要的答案?” 秦流风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你要时刻记着你如今的身份!没有了这个身份,你与祈儿……” “我知道,我不会牺牲金海国的利益……”除非万不得已。乔暮阳轻轻的勾着唇,走过去抱起玩得气喘吁吁的儿子,“祈儿,不玩了,去洗个澡,咱们陪伯父一起用晚膳去。” 祈儿趴在乔暮阳肩头,回身对着秦流风挥手,“伯父,伯父,你等我,我与阿爹马上回来陪你吃饭。” 对上那双天真透亮的浅褐色眼瞳,秦流风不由自主地笑开了,点着头道好。 第95章 祈儿 金鸿从船上下来,踏上临江府码头。 她双手背与身后,人虽削瘦,却是异常挺拔,一袭月色银线波纹刺绣广袖长裙,穿在她身上,当真是尊贵难言。 玉色面具下的褐瞳,仿若好奇似地左右一瞧,然后回头,对着刚刚走到她身旁的游景,有些迟疑的问道,“阿景,本王......我可有来过这里?” 游景视线从正在下船的谋士许方身上划过,看着金鸿,点头,温柔地道,“嗯,你来过。那时你病了,我带你来求过医。” 金鸿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苍白的唇微微一抿,“想来也是个庸医,我这病就没好过。” “是啊,庸医。如今天色还早,你要去走走吗?” “你很熟悉这里吗?” “还好。” “那去走走吧。” “主上、郎君――”许方一下了船就急忙跟了上来。 金鸿的唇再次一抿,几乎呈一线,可以想见此时那张半面玉色面具之下的眉头,是如何紧紧相蹙,“你与夏侯大人先行回夏侯府,本王与阿景出去走走就回。”金鸿亲自来临江府的决定来得突然,下人来不及备下府邸,住客栈又委实不方便,夏侯流云便提议众人住进了夏侯府旧宅。 “可是......” “嗯?”金鸿声音一提,猛然转身,“本王敬你是杨大人第一幕僚,对你甚是礼遇,但你......也需适可而止!” 这话说得何其严厉。 许方一听,脸色聚变,赶紧跪地告罪。、 金鸿依然十分不满的冷冷一哼,带着游景向着一条人头攒动的街头走去。四个普通仆人装扮的的侍卫,安静的跟随在后。 “阿鸿你可还记得我上次焚的绿生香?” “绿生......”金鸿沉吟道,“我闻着总是心头莫名烦躁,不喜。” “可是那香不错。” “嗯,单说味道,还可以。” “你瞧。”游景抬手,向着前方拐角处的店铺一指,“那绿生便是这间香坊所制,我们去看看如何?” 金鸿凝眸望去,只见那香坊与旁边商铺并不相连,独栋的三层高楼,挑梁飞檐,门楣窗棱雕花古朴,雍容沉稳。这座小楼立在此处,仿若一位大家置于市井之间,如鹤立鸡群一般格格不入。 她正欲点头应下,忽见那小楼中一高挑男子身着紫金长袍,匆忙而出,坐上马车,与他们方向疾奔而去。他身后跟着十来个家丁,分别四散开来,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阿鸿,你等等,我去去就来。”游景匆忙道了一句,便撇下金鸿,追着那男子而去。 金鸿眼中微露讶异,望着游景已经消失在拐角处,开口道,“我们先回夏侯府吧。”她一个人也不知该逛去哪里,日头即将西斜,便决定直接回去了。 “主子稍等,马车即刻就到。” “恩。”金鸿四处一瞧,一条纵向的小巷子之后是一座小亭,便踱步走了过去。她刚走到小亭之外,四位侍卫忽然前后左右把金鸿团团保护了起来。 金鸿褐瞳一冷,为怕招惹太多人注意,压着声音淡淡道,“什么人,出来!” 四大侍卫一齐按着腰间软剑,蓄势待发。 一阵悉簌声后,一个黑漆漆的发顶露了出来,紧接着是几根短短的,胖胖的,却白如玉瓷的手指。 “出来!”这人的动作太慢,慢的金鸿都失了耐心。 金鸿话音一落,那个只露了头顶的脑袋,才再次向上抬了抬,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随之一声孩童哭嚎声而穿耳而来。 金鸿嘴角微微一抽,竟然是一个孩童,听这声音,便知年岁极小。 “主上,马车来了。” 金鸿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跟她无关的人,她向来不作关心。哪知,她刚走了几步,便觉衣摆被人拉扯住,身后便传来一个楚楚可怜的声音,“呜呜呜…..姨,姨,别走,祈儿怕…..” 下一刻,一条腿便被人抱了住。 金鸿眼露指责地瞥了四大侍卫一眼,似在责备他们随意让人近她的身。她驻足回头,本欲把那孩子拨开的手,却顿在了半空。那是个男孩儿,到她腰际这般高,此刻正死死抱着她的一条腿,仰着脑袋,睁着一双满是泪意的黑瞳,憋着粉嘟嘟的小嘴,可怜巴巴的望着她,“你……为何这样抱着我不放?” 祈儿瘪着嘴,糯糯的童音,“祈儿怕。” 乞儿?金鸿打量了下这孩子的衣服,看着不起眼,却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似乎跟乞儿没什么关系。“你怕你抱着我作甚?” “姨姨漂亮。” 金鸿无奈的一皱眉,跟个孩子说话,实在是累的慌。何况……漂亮?她带着面具,这孩子是从哪儿看出她漂亮的? “阿爹说,娘亲是最漂亮,最好的人。姨姨漂亮,也是好人。姨姨,祈儿怕……”他说着,更加紧紧地抱住金鸿的腿,末了,还把胖嘟嘟的小脸在金鸿裙摆上一蹭。 金鸿想到这孩子脸上纵横着的鼻涕眼泪,闷闷的抿了抿唇,“你要跟我走?” “嗯嗯嗯。”祈儿用力的点着头,一连嗯了好几声。 “莫大,抱着他,上车。” “不要不要,姨姨,她不好看,祈儿要姨姨抱。” 莫大黑黝黝的脸,仿佛更黑了些。 金鸿环视了另三个侍卫,常年生活在西金风沙地带,他们的皮肤确实是黑中带红,算不得好看。她低下头,望着正对着她殷殷期盼的黑瞳,抓着那自称“乞儿”的孩子的衣领,就往外一扯,然后提了起来。 祈儿双足腾空,有些害怕的挣扎了下,下一瞬,就落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他赶紧双手环住金鸿的脖颈,“姨姨吓到祈儿了。”说着,泪渍犹存肥嘟嘟的小脸,就往金鸿脸侧靠去。 金鸿赶忙那手隔开了他,“再动,把你扔下去。” 祈儿一听,顿时大气也不敢喘,只眨巴了眼睛看着金鸿。 金鸿被这双纯真的大眼睛看得心里头慌慌的,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她赶紧别开眼,抱着祈儿坐进了马车。 金鸿沐浴更衣,换掉了那一身粘着鼻涕眼泪的衣服。 祈儿也被下人收拾了一番,换掉了那一身粘满灰尘的小袍子。因他一个劲的闹着要见金鸿,下人们也暂时猜不准金鸿会如何安置这个孩子,便把他送了来。 此时,面具下的褐瞳微微一凝,“不是给你备了房间了吗?” 祈儿站在金鸿面前,仰着头,跟她小眼瞪大眼,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不安地搓着新换上的衣服,“姨姨……” “主上该喝药了。”莫大捧着药碗走了进来。 “郎君回来了吗?” “不曾。” 金鸿接过药碗,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饮而尽,拿着帕子擦了嘴,才看向正低头在解腰间小荷包的祈儿,“饿吗?给你备点糕点?” “姨姨给。”祈儿突然把手从荷包里伸了出来,手指上捏了什么东西,直接送到金鸿嘴边,“姨姨吃药好乖,给糖糖吃。” 噗――莫大没憋住笑,被金鸿冷冷的瞪了眼,急忙退了出去。 金鸿皱着眉头,想推开的,不知怎么的,就张开了嘴,就着那胖乎乎的小指头,把那颗糖送进了口中。 祈儿十分高兴金鸿吃了自己的糖,也不再如刚才这样不安,自来熟地依进金鸿怀里,“姨姨,好吃吗?” 对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金鸿只得违心的点了点头,天知道,她可真不爱吃这种甜得发腻的糖。 “那姨姨把我藏起来,不要给阿爹找到好不好?” “你……阿爹对你不好么?” 祈儿苦着脸,可怜巴巴的道,“阿爹对祈儿很好的,大家都对祈儿很好很好的,可是祈儿不要读书,旁的男孩子都不用读书的,呜呜呜……祈儿也不要读书。” 金鸿默了默,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导开导这个孩子,忽听外头一阵吵闹声,“何事?” “回主上,金海国郡王府亲兵把夏侯府包围了。” 金鸿扶开祈儿,“他们发现本王的行踪了?” “回主上,他们说他们的世子在咱们府上。” 众人不约而同的一齐看向,正在金鸿身后探着半个脑袋,好奇地望着他们的小男孩儿。 “世子?”金鸿讶异的回头,瞧了满脸懵懂无辜的祈儿,“那琉郡王不是一直未曾婚配么?” 莫大垂着头,“属下不知。” 正巧一个夏侯府送糕点的奴才还不曾退出,金鸿便对着她一指,“你知道吗?” “回……回大人,琉郡王是不曾,但隐郡王嫁过大锦朝的元安亲王,他育有一子。” 隐郡王?这金海国有两位郡王在此?这事,怎的没人告诉她?金鸿思索间,袖子被人悄悄一拉。 “姨姨,隐郡王是阿爹,琉郡王是伯伯。” 祈儿话音刚落,一阵兵甲行进的铿铿声急速靠近。 金鸿顿时眉头紧锁,愠怒地瞪着身后的小三寸丁,真是个添乱的家伙,可事已至此,躲着不见人,真不是她的做风。 “梁王,请把本郡王的儿子交出来。” 第96章 相邀 “梁王,请把本郡王的儿子交出来。” 这一声冷喝,端得是气势磅礴。金鸿自有记忆以来,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何况,这还是个男人。金鸿顿时心生不悦,回头便瞥了眼罪魁祸首。 “阿爹……”祈儿此时正忽而高兴又忽而紧张的看着金鸿,“姨姨,阿爹好像很生气,姨姨,祈儿可以躲起来吗?” 金鸿简直要被这个小子气笑了,直接提着他的衣领,拎小鸡仔似地把人拎了出去。 火光之下,银甲熠熠,把她暂住的这院落,围得铁桶一般。当先的男子,面容冷峻,一双黑眸,沉不见底。一袭紫金长袍,贵气非常,俨然就是之前阿景紧追而去的那个男人。 “阿爹......”祈儿糯糯的童音,夹着求饶的意味。 金鸿直接提着人,走到了乔暮阳身前,把祈儿往他面前一放,“隐郡王,耳目如此灵通,便该知道,你的儿子,是自己求着我带他回府的。” 金鸿以为,她这话一出,必然会令对方极度不快。哪只这位隐郡王只用那黑不见底的眸子,意味不明的瞧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他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抱起了祈儿,紧随其后。 祈儿趴在那中年男子背上,恋恋不舍地回头瞧着金鸿,“姨姨,祈儿过几天再来啊。” 金鸿差点没把脸绷住,这小子真是......可一想到那隐郡王,把她所居之地,如市井般来去自如,顿时怒意又起,“隐郡王,这便是你们金海国的待客之道?不问缘由,带兵私闯民宅?” 乔暮阳猛的站定,袖下的手,紧紧捏着,颤抖不已。可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他的面容威严冷峻,只有那双眼眸,正有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不断翻腾着。所以他不能回头,他只能背对着她,竭力压稳声音,低哑地道,“梁王若谨守为客之道,秦某与兄长,必当大开中门,以贵礼相迎。今日多有得罪,告辞。” “怎么隐郡王说话,喜欢背对于人?” 乔暮阳充耳不闻,携了他带来的人,头也不回地退出了夏侯府。 金鸿站在屋外许久,带着面具的她,令身旁伺候的人,都无从知晓她神色如何。 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郎君回来了吗?”她话音刚落,就见游景自院外施然而来。 “阿鸿。” 金鸿微微点头,示意她听到了,转身进了屋,游景也跟了进去。 “你认识他?” “嗯。”游景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中透着丝落寞与歉疚,“我......失约与他,答应了他的事,我没能做到。”想到他追上乔暮阳之后,千言万语,他不知从何说起。而乔暮阳也已经不需要他的解释,他用冰冷漠然的语气告诉他,他的妻主他自己会找回来,再不会假手他人。那时候,游景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狼狈,不仅仅是因为他失约于乔暮阳,而是......游景抬头,凝着身旁的人,眼神失了焦距,迷离又恍惚,他被母亲胁迫配合着制造了另一个阿鸿,可有时候,午夜梦回,他总是恍然觉得他的阿鸿真的回来了,一样的眼睛,一样病态苍白的唇,一样削尖的下巴...... “嗯,你见到了他,所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阿景,阿景!” “啊?阿鸿你说什么?” 金鸿讶异的看了游景一眼,今日的他,很奇怪,“你与他见面了么?” “嗯。” “难怪,我还以为我们的人里头出了奸细。我前脚刚到临江,这隐郡王后脚就带兵堵门了。原来是你之故。” “抱歉,我是不是打乱了你的计划?” “无事,如此,直接商谈粮草之事便是了。” “你真的确定那就是她?她不是带着面具么,你连脸都没有看清,你就能确定?”秦流风不想泼乔暮阳冷水,可是,如果一旦确定这个梁王就是顾元微,那他完全相信,当他们与梁王之间的利益相左时,乔暮阳会毫不犹豫的站在梁王一边。若是过去,一个乔暮阳实在不打紧,可如今,这东南三府近三成的钱粮都掌控在乔暮阳的手里。他总算是有种养虎为患的感觉了。 乔暮阳不答,只专心的安抚着祈儿入睡。见孩子睡得沉了,他才站起来,示意秦流风与他一起出去。 乔暮阳披上大氅,又亲手给秦流风披上,“大哥,我送你回屋,我们边走边说。” 晚秋的夜风,已经有了些微寒。 两人静静的走了一段,乔暮阳才开口道,“大哥,这五年来,我与祈儿若没有的照应,恐怕,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在这世间,等到启年回来。”他说着,微凉发颤的手,执住秦流风的。 “你......”秦流风讶异,他的手居然颤抖地如此厉害。 乔暮阳垂眸一笑,收回了手,“是,我到现在,还无法从见到启年的激动中平复过来。大哥,不要问我如何认出了那是启年,总有一天,你也会发现,就有那么一个人,即使是埋没在千万人之中,你依然可以一眼认出她。”他忽然仰头,望着空中明月,今日这月色也格外的迷人,“大哥,就算我知道,照顾我们父子,是你当初与启年的交易,可我更明白,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交易做得如你这般尽心竭力。大哥,别说我今天这一切都是有你帮助之故,便为了当日的收留,为了你待我们父子的这番心意,只要不危及阿鸿的性命,我绝不会背叛你。” 秦流风终于释然一笑,这样的承诺,足够了,“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他们显然是想隐匿了身份来试探我们,如今被祈儿闹了这一出,他们的身份也瞒不住,想来马上就会来找我们谈粮草的事情。” “旁的事情,我也不懂,我只知,咱们在此地立足三年,是大哥你与闵大人竭尽心力周旋而来。金瑞霖当政的大锦,一盘散沙不足畏惧,可梁王旧部势如破竹,如今购买如此多的粮草,野心昭然若揭。北真国又是虎视眈眈,我只怕这笔粮草若谈不成,梁王旧部极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对我们极其不利。” 秦流风深深一叹,“这些我与九娘都想到了。可不论是梁王旧部还是北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与他们合作,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乔暮阳收回视线,目视着前方,温柔浅笑,“所以,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把启年找回来。” “你有办法了?” “我得先确定启年因何会变成这样。” “你欲如何?” “都说母子连心,这话当真不假。”乔暮阳答非所问,转了话题,“我相信,老天依旧愿意站在我这边。” 这里便是来因寺? 金鸿背手而立,仰头望了眼这落漆斑驳的寺门,然后打量着四周。视线所及,参天古树华华如盖,虽已至深秋,依然郁郁葱葱。 几道衣袂翩飞的飒飒声,打断了她对四周景致的欣赏。 “回主上,没有任何异常。”莫大听了几个侍卫的回报,向金鸿禀报道。 金鸿点了点头,“这山门虽然落魄,却也是佛门净地,你们在此等候吧。” “是。” 金鸿从袖中摸出那封出自孩童之手的信笺,唇角微微扯起了柔和的弧度,推开这兀自半开,无人看守的寺门,举步踏入寺中。 她拾阶而上,向着最醒目之处的那座佛殿走去。刚走了几步,一道小小的身影,便欢快地从佛殿里飞了出来,“漂亮姨姨……” 祈儿便这么如一只小鸟一样,扑入了金鸿的怀里。 金鸿微微一愣,还是半蹲□把小家伙抱了起来,把手中的信在祈儿眼前一晃,“老实告诉姨,这东西,是谁教你写的?” 祈儿一听,抓过信,不满的皱了皱鼻子,“祈儿想姨姨,可是阿爹说,只有祈儿自己写了信送给姨姨,姨姨高兴来赴约,才能见着。”他说着,又换了上了欢快之极的表情,开心的搂着金鸿,“祈儿天不亮就来了,好担心姨姨不来,但是姨姨来了,祈儿好开心。” 金鸿听着听着不由的温柔一笑,伸手揉了揉祈儿的小脑袋。她以为她不喜欢孩子,她病愈至今,时而会与阿景同塌而眠,可他们从无任何亲昵的举止。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很奇怪,似乎很习惯旁边睡着阿景,可又不愿与他亲近。好在,阿景与她一样,对于他们这样的相处处之泰然。她的下臣们,不止一次催促着她与阿景诞下孩儿,甚至有人还建议她多纳侧君、侍君。可最终,她都以大业未定推脱了去。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的玄妙,这个活泼好动的男孩儿,竟是让她这般亲近。 乔暮阳与空空大师一同从佛殿走了出来,他的视线在那一大一小亲密无间的身影上微微一凝,又转过身向殿内走了进去,唇角微扬。 空空大师原本宁静淡泊的神色,在见到金鸿的刹那,骤然一变。他赶紧垂眸,念了数声“阿弥陀佛”,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游梅怎敢,怎敢在她身上用上此等禁忌之术! 第97章 秘密 祈儿跟着乔暮阳来过来因寺多次,是以,当乔暮阳准许他独自带着金鸿游寺时,他便很自觉的当起了小导游。 只是他走了没几步,就软磨硬泡地非得让金鸿背他。 祈儿趴在金鸿背上,欢快地晃荡着小脚丫。他带着金鸿在寺庙的角角落落都逛了一圈,每到一处,总有一段属于他的“刻骨铭心”的回忆。于是他兴致勃勃的拿出来与金鸿分享。 比如他爬过禅房门外的那棵树,被阿爹看到,罚站了一下午。比如他在东角的草丛里抓了一只蛐蛐儿,打败了郡王府里门房家小女儿苗苗的大将军。比如他在西角的梧桐树下踩死了很多条毛毛虫,被空空大师抓着念了一整天的往生咒。再比如,他在北角柴房边发现了一窝蚂蚁,对着蚁窝尿尿,把蚂蚁都冲了出来...... 金鸿听得忍俊不禁,但同时也暗暗咋舌,这隐郡王养儿子,还真是别具一格,养得简直比山野村夫的孩子还粗俗,可她也不知怎么的,不但不觉得这男孩子粗鄙,反而觉得他活泼可爱得紧。 好一会儿都听不到祈儿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金鸿回头一瞧,原来这小子已经趴在她肩上睡着了,口水都快流到她脖颈里去了。她左右看了看,想找个人把这个小家伙从她背上抱下来,却根本没有人。这寺庙真是不止香客稀少,连沙弥都少得可怜。那隐郡王就更是奇怪了,就那么放心她带着这个小子四处乱走? 她无法,只得转个身,往前头佛殿走。 乔暮阳在金鸿转身的刹那,便把身子缩回去,藏在了墙角之后。他其实并不想跟来,可是双脚好像不听使唤,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跟到了这里。他深呼了口气,藏起了所有情绪,才带着沧澜、可欣,从墙后走了出来,与刚刚拐了个弯的金鸿碰上了面。 “隐郡王来得巧,祈儿睡着了,本王正想寻人把他抱下去。” “小儿不懂事,麻烦梁王了。”乔暮阳神态自若地侧着脸,吩咐沧澜把祈儿抱走,然后他才继续道,“梁王可否赏脸与在下小坐片刻?” 乔暮阳请金鸿来到一颗菩提树下小坐。 那树下的桌椅,皆是树干的截取而成,没有任何额外的雕饰。 可欣给两人倒了茶,便安安静静的退到了一旁。 “梁王今日能够赏脸前来,在下感激不尽。” 金鸿此时全无与祈儿相处时的温润柔和,苍白的唇,威严冷冽地抿成一条直线。她讥诮地勾唇浅笑,“隐郡王想与本王商议何事,直说便是,不需要用这样的方法引本王前来。” 她这话里,是直指他利用祈儿来接近她啊。乔暮阳只抬眸看了看对面的人,继而把视线定在面前的茶盏中,丝毫没有被人指摘的难堪,只是平静的说道,“祈儿很少与人这样投缘,他性子执拗,若不顺了他的意,恐怕他还会偷跑出来。梁王信也好,不信也罢,祈儿比我的命更重要,我不会利用他来接近任何人,更不会拿他去冒险。”他说着,深不见底的眸终于抬起来,看向了金鸿,“这世上,我只在意一个人的想法,至于旁人,本郡王不会在意分毫。梁王爱做何想,都随意。”他忽然释然一笑,撇开眼,望向晴朗无云的天际。以为面对她会有多难,可是,望着这恍如在这皮囊里住了另一个陌生灵魂的启年,心痛到麻木之后,他竟然能这样平静的与她说话。 金鸿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对面这人的这些话,而是这人看她的眼神,竟然令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仿佛有时候阿景目光游离时,也是这般,明明是望着她,又好像通过她看着另一个人。这种感觉,很不好! 金鸿霍然起身,“既然如此,那祈儿之约,本王已经赴约,旁的事,改日再谈。” 乔暮阳站起来,微微一福身,“如此梁王自便,在下不远送了。” 金鸿漠然颔首,提步便走。 “施主请留步。” 金鸿堪堪走到佛殿旁的小路上,便被空空大师给喊住了,“大师,何事?” 空空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偈,才慢吞吞开口道,“老衲法号空空,观施主面色,似有顽疾在身,老衲略通医术,不知施主可愿让老衲一探?” “已有良医,多谢大师好意。” 空空大师也不强人所难,只点头道,“如此,老衲也不强求。他日若施主改了主意,大可再登山门。” “多谢。” 乔暮阳在菩提树下坐了许久,终于等来了空空大师。 空空大师在他对面一坐,叹息道,“顾施主身中傀儡术无疑,不过庆幸的是,这傀儡术并不成功,不然,便是知道这解法,时隔五年之久,也已回天无力。” 乔暮阳只觉得背脊生凉,颤着声道,“大师,可否与我细说?” 空空大师再次轻叹,“你既然求老衲救人,想必也知道老衲出自密宗一事。可你,不,不只是你,恐怕这世间,知道老衲真正身份的人,都已入黄土了。” 空空大师松开合十的双手,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老衲原是密宗第三十二代宗主的蛊奴。施主不必讶异,所谓蛊奴,并不是以身养蛊。密宗虽是个充满邪性的门派,可她并不是邪教。相反,密宗的宗门主旨是匡明君,安天下。而密宗第三十二代宗主,正是高祖皇帝的君后,闵氏魅生。” “高祖君后?” 那空空大师得多少岁了? 不止是乔暮阳讶异的合不拢嘴,连素来面无表情的可欣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可欣虽原是金海国的人,可练武之人,谁人不知密宗那个神秘莫测,武功诡谲难言的神秘门派。 空空大师目视远方,似怀念着什么。 乔暮阳不好出言打扰,只能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空空大师才接着说道,“老衲一百多岁的人了。”久得连他自己都记不得多少岁了,“密宗直到第三十二代宗主,都是男儿执掌宗门。直到闵君后被其兄俊英所杀,来不及安排宗门之事,这才导致宗门内讧,之后被门下一个女弟子夺了宗主之位,这之后,宗门之位便成了这女弟子后人囊中之物。” 空空大师说出来的事,一件比一件震惊。可是,空空大师仿佛嫌这些还不够骇人,继续道,“顾施主今日腕上的镯子,施主看到了吗?” 乔暮阳点头。 “这其实是历任宗主的信物,可惜,自那女弟子夺位之后,这信物便再无此用了。俊英为了取信高祖皇帝,才把宗主之物保留了下来,传给了宗主唯一的后人曾祖皇帝。之后,这镯子便传到了梁王手中。老衲曾经见过梁王,助她令此镯认她为主。” “这镯子还能认主?”可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自然,这镯中封印了一只血蛊王,此镯在身,万邪不侵。” “血蛊王,这不是传说蛊虫之王至邪之物?” 可欣此话一出,乔暮阳便想到了顾元微苍白的唇色,“至邪之物?那启年她……” “放心,血蛊王一旦认主,是不会伤及其主的。只是,老衲不解的是,血蛊王认梁王为主,那除非梁王之后,否则无密宗驯蛊秘法,它是不会再认主的。而这秘法,那夺位的女弟子根本不知道,游梅作为这女弟子的后人更加不会知道,是以,这血蛊王怎会认主?” “因为元安王,本就是梁王之女。” 三人齐齐望向那说话之人,只见沧澜面无表情的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沧澜本是沈砚的贴身随侍,他的话,乔暮阳自然信,可问题是,这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些? 沧澜走到近前,目露寒意地凝着空空大师,“那杨戎、游梅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殿下做此等事情。这傀儡术,到底如何才能解?” “可以。” “如何解?” “原来,若只是傀儡术,那杀了施术的游梅,傀儡术自然解开。只是,如今她是通过魂蛊下的傀儡术,那么不止要杀了游梅,还得杀了养出魂蛊的人。”别看空空大师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说起杀人之事来,还是随意的彷如在说天气一样。 “那有什么不好办的,我去杀。”沧澜一脸杀意的说着,她比乔暮阳更恨杨戎这些人,要不是他们蠢,猜不到元安王真正的身份,自以为是的做如今这些安排,主子也不会因着元安王的死讯,对金天翊恨之入骨。为了不给金瑞霖的登基留下诟病,主子才不得已以护驾之名,陪着金天翊一起死。 空空大师又叹息道,“哪是如此简单?魂蛊是极有灵性之物,养蛊之人若是被杀,这人死前的怨气会激发魂蛊嗜杀之性,同样会令顾施主失去理智。” “那到底要怎么样?” “必须让养蛊之人心甘情愿的死,还要用他的心头血,令魂蛊饱食,这样魂贵虽不能解,但是会陷入沉睡,没有养蛊人的召唤,永不再醒。” 让游景心甘情愿的去死?乔暮阳的脸色白了又白,他不是顾惜游景的命,对于他来说,从没有任何人与事比启年更重要,何况是如今那居心难测的游景?可问题是,哪个人愿意心甘情愿的为另一个人去死?何况在他看来,还是对目前状况颇为满意的游景?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乔暮阳望向沧澜,“把祈儿抱上,咱们先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咳,这画风有点歪,会歪回来的。 第98章 夜谈 “你总算愿意见我了。” 夜深人静,忽然听到人声,若是五年前,乔暮阳想自己一定会吓得不轻,可如今,他却再也不怕了。这五年里,他真的成长了,不惊不惧,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从床上下来,披了大氅,亲自点起了烛台。“白日里得不到你的回信,我想你会晚上来吧。” “是,我如今行事,也是诸多不便。” 乔暮阳笑而不语,眼中是明显的嘲讽。 两人沉默了许久,还是游景打破了寂静,“我知道你一见到她,就会认出来,哪怕她变了很多,哪怕她带着面具。” “那你怎么不阻止她?”乔暮阳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游景只觉得被乔暮阳这双暗沉若深渊的眼眸,看得心虚无比,仿佛他藏了什么秘密,正要被他看破。 乔暮阳缓缓垂下眸,为什么他见到游景,心里总有着股不太舒服的念头,可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你来了,那便知道我想问什么,你说吧,我听着。” “五年前,主子拿了梁王的信物找到了杨戎杨大人。杨大人是梁王身边的第一大将,对梁王忠心耿耿,她对金天翊害死了梁王之事耿耿于怀。是以,就算主子是拿了梁王的信物来找她,依旧被她给关了起来。后来,杨大人把主子送到了花灵族,她本想羞辱主子,倒不想主子宁死不受辱,成了花灵族的角斗士。至于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甚清楚。我只知道,当我见到主子的时候,她浑身是伤,加之魂蛊反噬,伤口不能愈合,日渐溃烂,生命垂危。当时的她,我救不了,能救她的,只有我阿娘。我想,即便死,主子也会愿意死在你身边,所以我答应了我阿娘,说服主子,让她自我意识沉睡,成为我阿娘的傀儡人......” “你继续说。” 游景看着面无情绪的乔暮阳,苦涩的笑道,“你真的不一样了。” “为父则刚,我必须坚强。你继续。” 游景点了点头,目露赞赏,继续道,“主子听了我的话,放弃了对魂蛊的抵抗,之后,魂蛊便控制了她的身体。她身子刚刚痊愈,金瑞霖便带兵打了过来。杨大人一早便与我母亲商议,重新创造一个完全听命于他们的‘金鸿’。是以,他们安排主子上城楼,让她重伤昏迷,之后再用另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死人代替她,让金瑞霖以为主子死了。所以,你们看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主子。”说到这里,游景再次停了下来,看向乔暮阳,“我有些好奇,那具尸体我见过,几乎以假乱真,当时天气虽然寒冷,可你们见到时,那尸体必然已经腐烂,你是如何确定,这不是主子的?” 因为上辈子,启年就没有死,他坚信,虽然因为他很多事情便了,可那结局不会变!当然,乔暮阳不会告诉游景这些,于是他说道,“因为我相信启年。” 游景笑了笑,这夫妻两个固执起来,倒是不相上下。“金瑞霖攻下城池之后,下令屠城,她却不知,她屠杀的那些,都是主子带去的大锦兵马,梁王旧部几乎没有损伤。之后,杨大人带兵退到了关外,人员分散到各个部落,这才使得大锦朝一直以为梁王旧部被尽数诛杀了。而主子重伤之后,就被我阿娘带回了密宗之内,企图借助魂蛊,令主子完全变成听命于他们的傀儡人。而然,这傀儡术并不是非常成功,主子虽然变成了‘阿鸿’,她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奈何,她依旧有她自己的想法。而且,主子自苏醒之后,并没有对作为施术之人,也就是我阿娘言听计从,反而对其诸多戒备,倒是对我极为信任。于是,杨大人与我阿娘便要我以夫郎的身份,待在主子身边,替杨大人他们监督主子。而他们也另安排了人,监视着我。”游景一口气说道此,终于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所以,你如今该明白了,为何我行动也是诸多不便的。” “他们,为何要选择启年?”既然有傀儡术造人,他们尽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人,为何是启年? “我想,杨大人会如此安排,大约是因为主子眉宇间有些像当年的梁王,还有很多梁王旧部知道梁王有一女逃过那灭门一难,却几乎无人知道,阿鸿早在数年前就去了。而且阿鸿她……”游景的眼神有些迷离,似在怀念,“长得很像梁王,而主子戴上面具之后,眼与唇,都与阿鸿如出一辙。梁王与金天翊是双生女,主子与阿鸿有些相似,也不足为奇。于是,杨大人便想要把主子变成阿鸿,令金天翊的这对女儿,也自相残杀,以报梁王之仇。” “相像?呵呵呵……”乔暮阳看着游景低低的笑了起来,原来奇怪在这里,原来,启年与金鸿有几分相似,难怪他总觉得游景看启年的眼神很奇怪。 “你笑什么?” “你可知启年与金鸿为何相像吗?因为启年就是梁王的女儿,是金鸿的亲妹妹!” “你说什么?”游景脸色唰地一变,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启年手上的镯子中封了一只血蛊王,我想作为密宗之人,你该听说过。你母亲的傀儡术之所以出了问题,估计也与此物有关。至于你母亲与那杨大人知不知道其中的秘密,我并不知道。但是,倘若他们知道其中的秘密,还对启年做这些事情,或者是知道之后,没有停下来做任何的弥补,那么可见,那杨大人所谓的忠心,也不过尔尔。你一定要提醒启年,好好提防他们。” 游景脸色几经变幻,他强压着自己纷乱的思绪,好好的听乔暮阳把话说完。 “至于旁的,我也不想与你计较,说来说去,一直都是你在帮着我们,我铭记于心。当时之所以不想见你,一来是祈儿走失了我六神无主,二来我对你如此与启年相处无法释怀,还请你谅解。” “我与主子虽以夫妻身份相处,从无夫妻之实,请你相信。” 乔暮阳点头,心中最介意的事也终于落了地,终于真心的展颜一笑。“你这么说,我便信。”他说着,站了起来,忽然就对着游景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 游景抓着乔暮阳的手臂,就要把人往上拉,却听乔暮阳真诚说道,“大恩无以为报,这一跪,请你受下。” 游景愣了下,终于松开了手。 乔暮阳弯腰,额头触地,深深一拜。 “好了,快起来吧。” 乔暮阳就着游景伸来的手,缓缓站了起来。 “我出来够久了,必须回去了。” 乔暮阳点头,“你小心。我想这些事暂时也不宜让启年知道。” “我明白。”游景动了动唇,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与主子相处时,你也要小心,切记她如今还是金鸿,为人异常冷酷无情,接下来相谈粮草之事,你最好还是与琉郡王好好商议,切不可把主子得罪狠了,不然……也许她会真的直接率兵来此。”说罢,身形轻灵的往大开的窗口一跃,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黑夜里。 望着黑黝黝的夜幕,乔暮阳再次深深的舒了一口气,还好游景为人率直,他对金鸿的心,也从未有过动摇,这样,他知道启年是金鸿的亲妹妹,应该更会更好的保护启年了,也再不会把启年当成金鸿的替身了。 “主子信他?”沧澜从侧屋走了出来。 “没吵醒祈儿吧?”祈儿一直是乔暮阳亲手带着,从未假手于人。是以,祈儿向来与他睡在一屋内。 “主子放心。” “恩。启年说过,游景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虽然行事有着江湖人的毒辣,却极为率直。何况,他为金鸿一夜白头,此情不需质疑。所以,我相信,他会好好保护作为金鸿亲妹妹的启年的。” “倒也是个颇为传奇的男子。那接下来,买粮之事,主子打算如何?” “自然是与梁王合作。” “琉郡王那里……” “无妨,就算不为这份私心,梁王也是我们最好的合作对象。我想我大哥会明白,只要把条件谈好便是。” “那杨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日我必让她生不如死。” “恐怕,启年更愿意亲自了结她。” 早膳之时,乔暮阳便告秦流风,他决定与梁王一方合作的想法。 秦流风皱了皱眉,倒没多说什么,只提醒乔暮阳要秉公办事。 乔暮阳点头应下,然后监督着祈儿吃饭,再亲自把他送到先生那读书。 祈儿如今虽只有五岁,但是乔暮阳还是把他的课目安排的满满的。上午跟着先生学习诗书,下午则学琴棋书画中的一科,四日一个轮回。 秦流风时常打趣乔暮阳,这是要把祈儿培养成大才子。 而乔暮阳却会一本正经的告诉秦流风,他就是要把祈儿培养成大才子。 祈儿虽然顽皮,学起来也是不情不愿的,倒是十分聪颖,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透。连几个原本来得不情不愿的先生,都教得起了兴趣。 乔暮阳把祈儿送到先生这里,也不急着走,站在门外静静聆听教书先生授课。偶尔夹杂着祈儿询问声与读书声,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想着等启年回来了,看到这么乖巧懂事的祈儿该有多高兴。 “主子。”可卿双手托着一份拜帖,送到乔暮阳面前。 乔暮阳看到那金粉写就的梁字,轻轻一笑,把帖子接过,一目十行的看过,然后又把帖子阖上,“告诉我大哥,明日梁王来访。” “是。” 第99章 危机 大锦皇宫。 昭华宫昭阳殿,若非这与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匾额,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座金碧辉煌,富丽到晃人眼的宫殿,就是那座以古韵典雅、雍容大气著称的昭阳殿。 “臣君告退——” 一道异口同声、故作娇柔的告退声后,一众环肥燕瘦的华服美人,纷纷退出了昭阳殿。 这些信手低眉的美人,出了宫殿之后,顾盼生情的美眸中,都渐渐流露出一丝艳羡,一丝幸灾乐祸。这皇贵君乔氏就算想走仙逝的沈君后之路,那也得看看他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 乔暮轩那双在康平帝金瑞霖面前,永远温柔缱绻、脉脉含情的杏眸,此时是说不出的阴寒狠辣。 他双眸恶狠狠的半眯着,尖锐修长涂着蔻丹的手指,紧紧的扣着金椅扶手,“那个秦氏真是比他哥哥厉害啊,这才进宫几天,就把陛下迷得……”连他这里都顾不上了!想到此,乔暮轩啪得一声,重重的拍在雕花扶手上。 “主子息怒。”蝶意赶紧端了茶过来,给乔暮轩息火,他弯着腰,倾身在乔暮轩耳边,细声细语地说道,“陛下对主子的心意,旁人不知,主子还不知么?若不是梁王逆戝来势汹汹,陛下为了拢络秦大氏族,也不会如此宠信那个贱蹄子。主子切不可真动了气,伤了陛下的心。” 乔暮轩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他怎么不知,不然,他岂会容忍到这到这时?那秦氏一入宫便封了正三品的侧君,承宠之后直接越过君位封了贵君,虽没有给予正式的封号,可看陛下那意思,若他有了身子,怕是封后都有可能。 他也不是不知道,陛下为了梁王反贼入侵之事殚精竭虑,若非万不得已,陛下也不会去笼络有着宿怨的秦氏大族,可……知道归知道,他就是说不出的堵心。更何况,这君后之位,一直被他视为囊中之物,他怎么可以容忍有人抢走他的东西! “哼,他身子不是不适吗?蝶意,你去库房里挑些东西送过去,再找个御医,一起去看看他。” “是。” “等等,让人传话去,让我父亲挑个空,入宫来见本君。” “是。” “这样的条约你也签!”秦流风一声厉喝,把乔暮阳刚刚送来的与梁王所签的合作文书兜头兜脸的往乔暮阳脸上扔去。 乔暮阳微微一侧头,那文书便擦着他的脸,飞落到了地上,他弯着腰,把那文书捡起来,折叠整齐,放回秦流风面前的书案,“大哥——” “你闭嘴!”秦流风再次一喝,冷冷笑哼道,“哼,大哥?别再用你那些好听的话搪塞我,我就是太信任你了,给你那么多权利,可你做了什么回报我?回报金海国?”他说着,愤怒的点着那文书道,“什么叫只保留东南三府,什么叫一切粮草均由我方供应?这样的条约,我找谁签不行,要找那如豺狼一般的梁王?你怎么不说,直接把这东南三府送给他们得了?乔暮阳,我告诉你,就算你手中钱财无数,富可敌国,可你也不要忘记,这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我若不想给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给我滚出去,好好带你的孩子,我金海国的事,再不用你插手!” 乔暮阳墨黑的眸,静静的盯着秦流风。话已至此,真是多说无益。他轻勾唇角,认真颔首,“既然琉郡王如此说,乔氏领命便是。”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另择府邸居住吧。” “好。” 乔暮阳一走,闵九娘就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流风,我始终有些犹豫,这样是不是……” 秦流风揉着眉心,叹着气,“有得选么?只有让大锦一直乱下去,我们才有立足之地。至于乔暮阳……我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他说着,无奈地嗤笑了声,“要怪也只能怪顾元微自己吧,不该对我们如此步步紧逼,就算她如今身为金鸿,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国家面前,何来个人私利,我也只能对不起他们了。” “这么说,你决定要把这一切推给乔暮阳去承受了?” 秦流风闭了眼,深深叹了口气,“他们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顾元微中了旁人的道,护不了她的夫郎与稚儿。你命人去把消息放给金瑞霖他们吧。” “是。” “看什么看!” “我只是可惜,你若是个女子,必会令我金海国成天下霸主!”如此心狠手辣,连她都办不到。 秦流风哈哈一笑,“我是男子又如何,我若想要,一样可以称王称帝。” “臣必当追随!” “好!” 金瑞霖收到密保,得知金海国隐郡王已经与梁王签立盟约,愿意倾囊相助时,拿着密报的手一抖,直接把手边的茶杯碰倒,在地上摔地粉碎。 乔暮轩带着蝶意给金瑞霖送宵夜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金瑞霖神色僵硬的坐在龙椅上,御书房的下人们,跪了一地。 “陛下,陛下?” 乔暮轩叫了好几声,才把怔然的金瑞霖叫醒。 “哦,轩儿你来了。” 乔暮轩令蝶意把宵夜放下,然后示意御书房的一众下人都退了出去。 乔暮轩轻轻的从金瑞霖手中抽下那封密保,看也不看就放到了书案上,然后绕到金瑞霖身后,伸出手,给她轻轻的按压太阳穴醒神,“陛下,可是碰到什么难题了?臣君不是想干涉朝政,只希望陛下心里有事,可以说出来,心里头兴许能舒服些。” 金瑞霖僵硬紧绷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闭着眼,放松地倚进龙椅中,叹息道,“几天不见你,你就对朕这般生疏了?说这样的话,难道朕还会疑心你不成?”她说着,握住乔暮轩的手,原本轻柔小意的动作,却是突然一紧,“轩儿,朕许你的,怕是暂时不能给你了。” 乔暮轩眼中一抹怨色一闪而过,他温柔的笑道,“这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陛下已经给了臣君。” “哦?”金瑞霖忽然睁开眼睛,笑盈盈的看着乔暮轩,拉着他坐进自己怀中,“是什么东西,朕怎么不知道?” 乔暮轩掌心贴在金瑞霖心口,娇笑着倚进她的怀里,“不就是在这里吗?” “轩儿,你能如此想朕便放心了。你记住,终有一日,朕会让你坐上君后之位。” “嗯……”乔暮轩状似娇羞的贴在金瑞霖怀里笑,半垂的眸中,是再难掩饰的涩意。曾经,他多么羡慕萧氏,多么羡慕沈氏,可如今,他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才终于明白,这高高在上,令天下男人艳羡的位置,坐着是多么的难。尤其是,他真的爱上了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女子,那种入骨的酸涩,锥心的苦痛,真的,真的不好受。 “轩儿,五年了,你怎么还没有动静?朕再加把劲,有了孩子,你也能跟安稳些。” “多谢陛下时时刻刻总想着臣君。” 金鸿等人离开临江府后,便直接到杨戎刚刚打下的丰城,与之汇合了。 金海国隐郡王答应提供所有粮草的消息,令将士们倍感鼓舞,金鸿在众人心中的地位,更是一提再提。仿佛这拼死拼活打下丰城的功劳都是她的了,气得杨戎满脸涨红,却只能陪着笑。 时至子夜,杨戎的军帐中依旧烛火未熄灭。 “游宗主,你的手段实在言过其实,太令本将军失望了!我们的梁王不但丝毫不听你我之言,甚至还自作主张谈妥了军粮之事,军中威望一升再升,快把本将军都给挤下去了,你是不是该给本将军一个解释?” 面对杨戎的责问,游梅讷讷的说不出话,“在下马上去想办法,马上去。” “那就‘好好’地去想办法。” “是是是。”游梅卑躬屈膝地退出了军帐,直到走出很远,才沉着脸,哼了声,“什么东西,还真当本宗主是你跟前的一条狗,哼!” “母亲。”军帐外响起杨鸣的声音。 杨戎沉郁的面色终于缓了缓,淡笑着道,“鸣儿啊,进来吧。与许方谈过了吗?” 杨鸣点了点头,“母亲放心,主上没有丝毫异样,完全记不得以前的事。” “恩,让她盯紧些,该进言的时候,给本将军好好的进言。” “母亲,女儿有些话……” “有话便说。” “那游梅精通邪术,母亲与她合作,还是小心为上,切勿着了她的道。” “就凭她?”杨戎蔑视的笑了声,“一条野心勃勃的狗罢了,鸣儿放心。” “还有……” “啧,你今日怎么回事,这般扭扭捏捏的,有话快说!” “母亲,女儿一直在令花灵族族长打听血蛊王之事,今日刚刚收到花族长的飞鸽传书,那血蛊王只认其主血亲之人。” 啪——杨戎握在在手中的毛笔应声而断,“你说什么?” 第100章 求助 杨戎沉着脸,认真听着杨鸣讲述血蛊王的事情。当他听到血蛊王认主之后,主人死去,血蛊王便会沉睡,除非主人至亲,方能重新令其复苏之时,眼色猛地一沉,目中寒光毕露,“这事除了花千兰,你还对谁说过?” “此事关系重大,女儿未曾禀报母亲,又怎会告诉旁人?” “很好。派人,杀了花千兰。” “母亲?”杨鸣讶异,若元安王真是梁王的血脉,那不是很好吗,母亲怎么…… “傻孩子。”杨戎慈祥的笑着,招手让杨鸣坐到身旁,“你想想,元安王与宝臻王是双生女,那么元安王是梁王之后,就是说,如今的大锦康平帝也是梁王之后,这消息若传出去,。我们这些对梁王忠心耿耿的部下要如何抉择?而那康平帝呢?她自小被金天翊养在身旁,如今又名正言顺的即位,她绝对不可能放弃如今这一切,为梁王正名,是以,我们必须让一切都按着我们的计划进行……”她说着,目光深深,“打入宝城,杀了康平帝,立金鸿为帝。”而她,却是这天下真正的执掌者! “还是母亲想的周道,女儿即刻去办。” “恩,去吧。” 杨戎目送杨鸣离开,静坐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双手一击。 一个黑衣人霎时出现在杨戎面前,“主上有何吩咐?” “派人盯着大小姐,她若下不了手,便帮她下手。” “小人领命。” “恩。” -------------------------------------------- 十二月初八,入宫才一月余的秦氏一宁传出了身孕。 康平帝大喜过望,她登基至今,统共就得了两位小王子,还都是几个地位低下的侍君生的。当即便金口玉言,要封秦氏为后。 只一盏茶的功夫,这消息便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皇宫。 乔暮轩只觉眼前一黑,要不是蝶意扶着他,恐怕就摔倒在地上了。 “主子您……”蝶意欲言又止,这种时候,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立后也就罢,了,恐怕主子最在意的还是这怀孕之事。 乔暮轩哑着声音道,“让他们都出去。” 蝶意赶紧挥手,众侍从立刻鱼贯而出,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都出去了?” “是的,主子。” 乔暮轩忽然双手捂着脸,就地蹲了下去,不久便从他指缝中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蝶意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却不由地露出丝怜悯,主子啊主子,既然有这样的野心,怎么可以还把心落在陛□上。哎……他心里暗暗叹息,却不由地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与乔大公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元安王君。听说元安王去后,那人生了个儿子,把持着无数财富,过得很好。有个孩子就是好啊,他知道,主子虽然从来不说,可他必定也后悔着当日要一并除去那元安王君的事。若不是那样,主子手上残留的毒也不会进了小公主的体内,如今主子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五年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若是还能再得女早就得了,恐怕是……报应来了,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乔暮轩只稍稍发泄了一会儿,便收了泪,站了起来,“给本君梳洗,如此大事,怎么也得去恭贺一声。” “是。” 半人高的水银镜中,这花容月貌的美人,眼中水润含情,柔顺乖巧的抿唇浅笑。乔暮轩左右侧了侧脸,细细观察着妆容有无任何不妥之处,笑容有无任何虚假之意,直到他满意了,才伸出一手,令侍从扶他起来。 雍容华美,貌能倾国,笑若暖阳,无一可挑剔之处。 他对着镜子,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学会带面具了,没什么能难倒他,只要陛下的心在,他的一切就都在。 “摆驾。” “是——” --------------------------------------------- 金鸿看着从宝城传来的消息,淡淡一笑,“康平帝动作倒挺快,这么快就把秦大氏族,还有另四大家族都给笼络了回来。可那又如何?他们的兵马,如何比得过本王手下的铁蹄!” 如今,又有金海国的粮草为后盾,她稳操胜券。 “主上,大事不好了。” “何事这般慌张?” “金海国隐郡王与其子失踪,琉郡王直指是我等扣了人,撕毁了盟约,如今与大锦朝合作了!大锦朝皇帝正式昭告天下,承认东南三府及周边两城为金海国属地。” 砰——金鸿一掌击在面前案桌上,咬牙道,“卑鄙,他们竟敢如此愚弄本王。” “去请杨大人。” “回主上,杨大人昨日回业城巡防去了。” “杨小将军呢?” “杨小将军有事出关了。” 金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又突然咯咯笑了出来,把在座的几位笑得一脸迷茫。 “主上如今……” “各位稍安勿躁,三日后,本王会令金海国乖乖的求本王合作的。”金鸿说罢,也不管底下人是什么反应,如何好奇,直接拂袖而出。 游景也不解的跟了上去,“阿鸿,你准备如何?” 金鸿冷冷勾唇一笑,“我看这隐郡王与他的儿子,十有八九是被康平帝请走了,你立刻派死士多方打听,寻到人就……”金鸿说着,忽然眉头一皱,嘴唇紧抿。 游景久久听不到下面的话,自己猜测道,“把他们救出来?” “不。杀了,嫁祸给康平帝。” “杀了!?”游景喃喃地复述了一遍,才把这两个字给消化了,他失声喊道,“不行!你不可以杀他们!” 金鸿面具下的褐瞳冷冷眯起,毫无感情的质问道,“怎么,他们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你也不把本王之令当一回事?”她说着,唰地一拂袖,转身便走。 “不是的,阿鸿,你听我说……”游景急忙拉住金鸿的衣袖,想要解释,可看看左右那些人如影随形的人,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金鸿冷漠的抽回衣袖,大步离去。 这晚上,从不曾吵过嘴的两人,竟然破天荒地吵得翻天覆地。 游景向来是个直爽的性子,他明明知道真相,却不能说,又说不出个说一来,只能一口咬着不让金鸿动乔暮阳与祈儿。 金鸿虽然一直在提醒自己,做大事者不能男人之仁,可她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盛怒之下摔门而去。 金鸿命人备了酒,一个人在书房外的石凳上喝起酒来。 直到三声清脆的打更声想起,她才惊觉已经三更天了。 正准备去休息,莫大忽然禀报说外头有个自称金海国隐郡王侍卫的女子求见,同时奉上了一枚卯兔玉佩。 金鸿有些醉意的眼眸忽然一凛,接过玉佩,触手沁寒,这是她离开临江时,作为礼物送给那小家伙的,“把人带过来。” 金鸿着人泡了醒茶汤,喝了几口。 那人被莫大带来之后,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言语。 金鸿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隐郡王侍卫,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 “梁王,请救救祈儿。” 那声音嘶哑的,仿佛垂暮的老人,带着股撕心裂肺的痛意。 “是你?” 金鸿这话一出,那地上的人蓦然抬首,满脸的污浊,只有那双黑黝的眼眸,与往日一样的特别。 乔暮阳抖着唇,说不出话,他自己都快辨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她怎么能一听就知道是他? 金鸿默了黙,看向莫大,“去请夫郎过来。”她说着,就站了起来,竟是往外走。 乔暮阳顿时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抱住金鸿的腿。 铿——地一声,寒光一闪。 乔暮阳只觉颈间冰凉刺痛,再一瞧,竟是金鸿正执着剑架在他脖颈上。他一惊之下,眼眶顿时红了,泪无声无息的落下。 金鸿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她讶异的收回手中的剑,奇怪,她最恨陌生人近她的身,尤其是男人,可她今日却没有砍下去。 “你松手,别随意近我的身,刀剑无眼。”见这人只抱着她的腿,哭得泪如雨下,她闷闷的抿了抿唇,语气却有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软,“阿景来了,让他先带你去洗漱,有事梳洗过后再说。” 乔暮阳终于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金鸿不解的摇着头,一手按压着心口之处,好像有些奇怪的感觉,但是,又不是病发的样子。 第101章 名分 游景亲自帮着乔暮阳洗漱,帮他腿上、手臂上划伤的地方上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弄成这样,孩子呢?” 乔暮阳随意地拿着干棉布把头发擦了擦,就挽了起来,“游景……我……不能再等了。” 游景沉默着,收起金疮药瓶子,给乔暮阳披上亵衣,“阿鸿……不,主子她有着关于阿鸿的完整记忆,若没有我母亲解术,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而且,如今对于主子来说,你是一个陌生人,她不会信你的。” 乔暮阳垂着眸,认真地扣着衣扣。原来,游景也不知道这傀儡术的真正解法。“你误会了。” 游景不解的望着乔暮阳,他的意思,不是要与主子说明一切吗?“那你的意思是?” 乔暮阳束好腰带,整理好衣袍,抬头认真的凝着游景,“我要在梁王身边求一席之地……我要以一男儿之身,留在她的身侧!” 以男儿之身?游景沉吟了一会儿才明白乔暮阳的意思,这倒是个两全之策,只要主子能对乔暮阳有意,那么善待乔暮阳与祈儿便在情理之中,只是……“从没有男子能近她的身,你……” “只要你赞成,我会想办法接近她。” 游景失笑,“我自然赞成。”他们本是夫妻,他有什么资格反对? “多谢。带我去见她吧。” “等等……”游景有些犹疑,他该不该把主子本要杀了他乔暮阳与祈儿的事说出来?面对乔暮阳黒\沉的眼眸,游景终于笑着摇了摇头,决定把这事瞒下来。乔暮阳的样子,显然是被人设计了,也许听了他的来意,主子会改主意吧,他何必说出来让乔暮阳心伤呢。“没什么,就是提醒你,别轻易靠近主子,她十分不喜旁人的触碰。” 乔暮阳愁容的面色稍稍一霁,手指轻轻划过刚刚被启年划伤的脖颈,“我已经领教过了,你放心。” 游景讶异地盯着那道剑伤,原来,这是主子划的?原来,主子就算失去了所有关于顾元微的记忆,就算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没舍得下手杀他?“那就好。”这三字中,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乔暮阳望了游景一眼,才跟上他的脚步。 金鸿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剑,之所以没有砍下去,之所以对这个算得上陌生人的男子,心生怜悯之意,大约是她醉意熏然之故。是以,她在等着游景带人过来的时候,又喝了几口醒酒茶,如今,倒是真正清醒了。 “主子,人来了。”莫大听到了脚步声,便提醒道。 金鸿点了点头,“你出去候着吧,若有鬼祟者,格杀勿论。”她对杨戎对她的监视,已经不满到了极致。 “是。” “梁王。”门外传来那道嘶哑的声音。 金鸿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皱眉,忍不住想,他是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叫喊,才把这嗓子折腾成这样?“进。” 门,应声而开。 进来的,却只有乔暮阳一人。 游景站在门外,笑望着金鸿道,“阿鸿,我想有些事,隐郡王更想单独与你相谈,时候也不早了,我先歇下了。”他说着,便转身离去了。 乔暮阳入门之后,转身,便把门给关上了,然后回过来面对金鸿,微微一福身,行了个半礼,“梁王。” 金鸿皱了皱眉,显然对于乔暮阳自作主张关上门的举动不太满意,却没有出声阻止。她眼中微露了一丝赞赏,这个男人,刚才这般慌乱狼狈,这会儿倒是镇定自若的端起架子来了。 “坐吧。”这屋内也没下人伺候着,金鸿干脆连上茶的规矩都省了,直接道,“你金海国毁约之事,我已知晓,你深夜来访是何意,就直说了吧。” 乔暮阳端庄半垂的眸静静抬起,“与梁王做笔交易。” 金鸿低低一笑,微带嘲讽,“什么交易?” 乔暮阳面不改色,他知道,刚才他这狼狈哭闹的模样,实在是令人看不起。可正因为面对的是她,他刚才才会如此的失态。她是他的天,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惭愧的,是以,面对她的嘲讽,他丝毫不觉得难堪,“琉郡王不愿与梁王做的交易,我与梁王做。” “哦?”金鸿讶异地上下打量了对面的男子,不信的摇着头,“你连自身都难保,令我如何信你?何况,我早有应对之策。” 这下轮到乔暮阳惊诧了,“你有对策?” 金鸿冷漠的勾唇一笑,“秦流风敢污蔑本王挟持了你与小世子,与康平帝合作,那本王便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你们嫁祸给康平帝,本王倒要看看,他秦流风要如何与杀弟的仇人合作!” “你……”乔暮阳瞪着眼睛,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金鸿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望着惊愕到做不出反应的男人,唇角的笑意变得真实了起来。奇怪,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挺喜欢打破这男人镇定的模样,“好了,既然知道了本王的想法,那你就拿出足够的好处,让本王打消这个念头吧。” 乔暮阳愣愣的站起来,不可置信的再次确认,“若我今日不来,你真的,真的会这样做?你真的……会杀了我与祈儿吗?” 金鸿想,大约每个人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不太开心,所以对于乔暮阳仿佛要天塌下来的神态,自认为能够理解。不过,她还是收起了玩笑的样子,坐正了身子,“用两条命,打破金海国与大锦朝的合作,难道你觉得不值吗?” 乔暮阳怒极反笑,“对,很值。”他深吸口气,压下差点就爆发的怒意。 金鸿挑了挑眉,对着凝视着自己的那双沉若深渊的黑眸很感兴趣,她第一次发觉,一个人的眼中可以藏着如此复杂到难以描述清楚的情绪,令她有种好奇到想去探索的欲/望。“说吧,用什么与本王交易?想清楚了再说,要知道,若没能打动本王,那么,一切就按本王刚才说的办。”她好心的提醒,话一出口,就觉得酒的余劲大约还没有过,自己恁得多话。 乔暮阳调整了心绪,平静说道,“我的妻子曾说过,人心难测,让我万事不要轻信于人。是以,这几年来,我所有的经营具是一明一暗。如今,我大哥与我决裂,明面上的一切,都被他夺走,可那暗中的部分......”他说着,黑眸一转,“梁王知道被誉为粮仓之称的黍州吧?” 金鸿听到黍州之时,眼瞳顿时一亮,“如何?” “启字商号为我所有。” 金鸿讶异,启字商号是近几年在黍州崛起的一家商号,几乎控制了黍州近半的米粮供应。他们本也是想着与此人合作,但此人身份神秘,从未现过身,这才会想着与关系更加复杂的金海国合作。“证据?” 乔暮阳笑着摇摇头,“梁王,我来此,岂会不知是羊入虎口,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咱们还是先把交易谈妥吧。”、 “你说。” 乔暮阳缓缓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袖,“我本对梁王没有如此戒备,是您之前的提议,让我不得不多考虑一层保障。” “你欲如何?” 乔暮阳踏着步子,向着金鸿靠近。 金鸿顿时眉头一皱,“站住!刚才那一剑,没有让你长记性么?” “不怎么痛,确实没记住。”乔暮阳说着,双手撑在金鸿所座的座椅扶手上,弯着腰,脸庞一寸寸的向着她靠近。银光一闪,他的颈间又被架上了那把长剑,乔暮阳抿着唇笑,黑眸中闪烁着神秘的光泽,语带诱惑的说道,“梁王,杀了我,你就得不到黍州那数之不尽的粮食了。” 金鸿苍白的唇,紧紧抿成一线,陌生温热的气息,直扑她的面门,呼吸交/缠的感觉,令她不悦之余,心头升起一股奇异感觉。“本王说话,一言九鼎,你若交出商号,我必保你与你的儿子安全无虞。” “不够。” “那你要如何?” “听说梁王只游景一夫?” 金鸿沉着脸不说话。 “我要一个名分,一个足以保全我与孩子的名分。” 金鸿冷冷一哼,想也不想就拒绝,“本王身边,从不缺男人。” “不过一个名分而已,梁王好像很怕?” 金鸿只觉得心不安分的胡乱跳动着,那种陌生的感觉,还真的令她有点怕,可她又不懂自己这是在怕什么。她微微走神的刹那,温热的手指就抚上了她的唇。她猛地伸手擒住,想用力的掰断,可在听到那人吃痛的抽气声后,又猛的松了开来。可她的心软,竟是放纵了这人,这回,这个男人竟然胆大包天的双手贴在了她的脸颊之上,轻轻的捧起了她的脸。 她冷酷无情的视线,在对上那双充满虔诚的祈求的黑眸时,竟然不由自主的软和了下来。 乔暮阳当然明白自己如今在做多么危险的事,这不是他熟悉的启年,这就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一声令下,能屠尽数万俘虏,冷酷残虐的上位者。可是他不得不赌一把,他实在无法容忍,她这样毫无负担的说出要杀他与祈儿这样的话。“梁王,你这是在怕我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求你的保护的男人?” “企图靠近我的男人都得死!” “为什么?” “我答应过......”金鸿眼神微微一晃,她好像答应过阿景的,可那是什么时候? “游景么?你确定你答应的是他?”乔暮阳倏然一笑,“这也无妨,我只是在寻求一个足矣保护我与孩子的名分,只是名分而已,梁王不觉得这样的交易很划算么?” 金鸿想了想,若只是名分,也许也不是不可以。她伸手,重重的推开乔暮阳。 乔暮阳被她突来的大力推得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撞到身后的桌角。 金鸿伸了手,终于还是没有去拉他,眼睁睁的看着他撞得桌椅哗啦一响。看着他吃痛的摸样,她皱着眉,“我会与阿景商议。” 乔暮阳压着被桌角撞到的腰际,痛楚令他泪意朦胧,他紧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不让委屈的泪水落下来。 “你便在这里休息吧。”金鸿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这个男人,莫名的吸引着她的注意,令她觉得危险。她边走边晃了晃头,把刚才他泪眼婆娑,又倔强的样子从脑海里挥扫出去。 第102章 同意 金鸿走到她所居住的主院之外,发现屋内的灯已经熄了,估摸着游景早已睡下,便直接回了书房,却不休息,而是对着大锦朝的地域版图发愣。 每一个被他们占据的州府,她都用朱砂细细勾勒过,如今加上杨戎新打下的州府,大锦疆域,他们占据了近四分之一。若再加上众多西部部落,归属于她的地域,相当于康平帝治下的半壁江山。 金鸿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划过黍州之地,从这地方运粮,虽然较之东南三府远些,可是若从水路走,所经之地都非大锦的防守要地,且一路都是顺流直下,倒也方便。可是想到那隐郡王的交易条件,她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莫大……” “主上?” “你听到了吧。” “是的,主上。” “恩……”金鸿轻轻一应,犹如自言自语,“任何一个人,居于本王之位,都不该放弃如此交易。” “主上,心若明镜。” 金鸿瞥了眼莫大抿唇浅笑,若说除了游景,她还信任谁,那这人非莫氏四姐妹莫属,尤其是莫大,胆大心细,深得她心。她袖下的手交握在一起,一手摩挲着另一手晚上的镯子,轻轻转着圈。莫大说,他们姐妹是这只镯子召唤而来,这样奇怪的言辞,她竟然深信不疑。 金鸿踟蹰了片刻,念叨了句夜长梦多,便又出了书房。 自金鸿离开之后,乔暮阳便独坐在椅中,睁着眼等天亮,也在等金鸿的答复。 他睡不着,尽管他整个人疲倦地仿佛可以一睡不起,可是他还是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那一晚的事情,就一遍遍的在他脑海里回旋。启年不止一次说过,人心难测,他也时刻谨记着,没有启年在身旁,他做事总是给自己留个余地,对谁都留一个心眼。 可是纵然他再提防,终究比不过秦流风的翻脸无情、心狠手辣。他搬离郡王府后,怕出事连累沈墨,便去了顾家别院梅园居住。他本觉得这也不过是他多心了,他与秦流风虽非真正的兄弟,可这几年的相处,总还有那么些情宜在。 可谁想,第三天晚上,就出了事。一拨黑衣人闯入了梅园,梅园中虽还有些他自己的侍卫,可这些人碰到训练有素的杀手,抵挡不了几招便纷纷被杀。沧澜武艺高强,可若护着他与祈儿也无法周全。于是,他便让沧澜带着祈儿逃离来找游景,他自己则带着可欣、可卿还有一些幸存的侍卫,引着黑衣人逃向另一方。 可欣、可卿堪堪带他脱离黑衣人的追杀,空中便传来一阵厉啸。 “小公子被抓了。” 他不解的看着可欣,两人却忽然跪到他的面前,“主子,自古忠义不能两全,请恕我等不能再护你左右。”说罢,两人便饮剑自刎了。 那一刻,他浑身发寒,原来这一切都是秦流风与闵九娘的安排。可欣、可卿虽已认他为主,可到底,他们仍是金海国的人。 祈儿被抓,他又怎能独自逃命?他暗藏在城外林间,本想找个机会进城,用最后的筹码,换回祈儿,可谁想,他等来的,竟是作为大锦使臣的乔品言!然后就传出秦流风与金瑞霖合作的消息,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又衔接的这般天衣无缝。可想而知,这一切早就在秦流风的计划之内。人心叵测至此,他除了自嘲自己以为的兄弟情谊,还能说什么呢? 乔品言离开的时候,多了一辆马车。都说父子连心,他分明能感觉得到祈儿就在那辆马车之中。那马车车帘被人从内掀起,虽只一闪而逝的露出半张面孔,但是他能确定,那是沧澜。看到沧澜,他更能确定祈儿也在。原来秦流风竟然用祈儿为筹码,与金瑞霖合作! 想到此,他便打消了去见秦流风的念头。秦流风既然用祈儿为筹码,那么他必然也早已把梁王金鸿就是启年的事,透露给了金瑞霖。所以,他一路辗转,直奔启年而来。他已无法相信任何人,只有启年……可他又怎么才能令她如他一般信任他?即使暂时无法解开傀儡术与魂蛊的束缚,至少要令她相信他,令她愿意帮他救回祈儿。 在这寂静的黎明前夕,突来的叩门声直接把乔暮阳惊得站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问道,“谁?” “是我。” 乔暮阳不知道,为何他听到这样简短的一句答复,干涸的眼睛会突然决堤一样,泪如泉涌。 金鸿站在门外,久久听不到回答,心想着,也许他已经睡下了,不便相见,便直接在门口说道,“我答应你的条件,孩子本王已命莫大连夜带人前去营救,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日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商议。” “梁王。” “嗯?” 乔暮阳不敢开门,不敢在自己如此脆弱无助又喜极而泣的时候,去见她。他怕他会忍不住想扑到她的坏里,想与她紧紧相拥。他到底还有理智,到底还记得,这时候是她,还不是他的启年,而是高高在上的梁王。他不想让她轻看了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如此随便又不自爱的男人。他背抵着房门,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头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梁王,即使所有人都不可信,可我愿意信你。我现在衣衫不整,不便相见,明日一早,我便把商号信物双手奉上。” 金鸿抿着唇,望着门上的背影微微一笑,“必不负君所望。” -------------------------------------------------------------- 见过乔暮阳的人不多,但是,杨戎的心腹之一许方便是其一。 杨戎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纳侧君之礼已经结束,一切已成定局。她就算有再多不满,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对着金鸿这个名义上的主上大发脾气。一口气憋在心里,难受得厉害。好不容易等到大部分恭贺之人离去,她便直接开口道,“主上,您是何等身份,侧君之位,何其重要,如此大事,您怎能如此儿戏?” 金鸿一袭喜服,嫣红的眼色,衬得她肌肤苍白胜雪,点了唇脂的红唇,轻轻扬起。她亲自执酒给杨戎满上一杯,“杨大人,难道你不想一举扫平整个大锦,令天下入你我之手么?” 令天下入你我之手?杨戎脸色微微一变,“末将惶恐。”她以忠义之名,才赢得所有梁王旧部的拥护。如今大事未成,她就算有再大的野心,也不是现在可以暴露的。再者,自从得知这人真是梁王之女后,她总觉得心里少了以往的底气,顿时把心里头的不满之情压了下去,语气也变得更加恭敬有加。 “冬日将至,粮草才是我方心腹大患。如今,只用这侧君虚位,便可换得,何乐而不为?对了,杨小将军好似有事出关了?”金鸿忽然话锋一转,问到了杨鸣。 “是。末将让小女去关外看看众部的情况,以防有人生变。” “恩。粮草之事,关系重大,杨小将军不在,旁人本王也不放心,就要麻烦杨大人亲自督促了。” “主上放心。” “如此,你我便先饮上一杯,祝早日平定天下。” ---------------------------------------------------------- “这事干系重大,阿鸿怎么交给杨大人去办?你不是说,杨大人野心勃勃吗?”游景对于金鸿的安排,实在有些不解。这么多年来的经营,还是有不少部下对金鸿忠心可鉴,她大可以把这事交给旁人去办。 “你放心。”金鸿想到刚刚她的一句话,引得杨戎脸色大变,不管杨戎这变化是真是假,总之,天下未定之前,杨戎还是需要她这个梁王的存在,令她出师有名,“天下未定之前,她不敢背叛本王。何况,一旦粮草准备妥当,新一轮的战事又将开启,行军打仗,她杨戎确是人才,本王还真却不了她。既然本王与她,还同在一条船,也不怕她不尽心办事。” 游景想了想,点头称是。老实说,这些事情上,他实在没有顾元微的头脑,虽时常是火中取栗,却次次有惊无险。想到此,他轻松的一叹,“阿鸿心中清明,那我也放心了。今日是你与乔氏大喜,虽只是表面之事,可总要给他足够的尊重,否则没有你的看中,他日在你身侧,他更加立足艰难了。”乔暮阳隐郡王的身份,他们商议着决定不对外言明,是以,乔暮阳又重新用了乔氏之名。 金鸿点头,这本也是她的意思。虽本只是场交易,可是昨晚那隐郡王的一句话,却真是令她想把人纳入羽翼之下。金鸿刚想离去,忽然想起了一事,回头问道,“对了,倘若他日我真的纳了旁人,你可会怪我?” 游景讶异的看了金鸿一眼,看她问得这般认真,他却只觉得眼前这个心机深沉的女子,忽然可爱得紧,“阿鸿,世间哪个女子不是三夫四郎的,何况是你?他日三宫六院美人无数,我又怎会在这种事上责怪于你?” 金鸿看游景说得轻松又轻巧,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不过转眼,她又笑着道,“瞧我,怎把你想成那般心胸狭窄之人了。” “快去吧,别旁人看着,以为我拖着你,你让你见新人。” 眼看着金鸿的背影,被门扉阻挡了去,游景脸上的笑意才渐渐隐去。独占阿鸿?不说他没有资格,就算真有,他也明白,自己不过是众多男子中的一人罢了。想当年,阿鸿重伤,他带着她远走天涯,四处求医。虽然凄苦,也觉得甜蜜,因为这样的阿鸿,他才能永远不需与旁人分享。如今想来,当初,不愿同意阿娘,怂恿金鸿夺这天下,大约也多少存了私心的吧。 ------------------------------------------------------------------- 乔暮阳一身喜袍,不安又忐忑的在房中走动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之前觉得这样的提议再好不过,可一想到面对把他当成陌生人的启年,他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不由自主的想与她亲近,又怕她觉得自己轻浮,他心中烦躁不安,与人说话就不免拿起了当日身为隐郡王的厉色。 天色将暗,一对红烛即将燃尽,被乔暮阳厉声赶了出去的下人,战战兢兢的进来换上了新的红烛,然后又乖乖的退了出去。 金鸿远远走来,看到这些侍从的模样,一个个委屈的泪眼汪汪,顿觉好笑。绷着脸,目不斜视的踏进了屋,心里头倒是好奇,她这位新侧君可真是厉害,一来就把这些老是对着她暗送秋波的侍从整治地这般服帖。 乔暮阳本来忐忑,不过左等右等不见金鸿到来,再细细一想,两人本就是场交易,她应该不会今晚还来陪他做戏,倒镇定了下来。坐到镜前,解下喜冠,松开头发,刚侧了头,想叫人进来伺候他洗浴,没曾想,启年……不,金鸿正静静的站在珠帘外看着他。他顿时双颊绯红,僵着身子站了起来,手足无措的唤了声梁王。 金鸿静静的凝了他一瞬,提声道,“来人,伺候乔侧君沐浴更衣。” 第103章 消息 这样的画面,已是恍如隔世。 乔暮阳不由的停下步子,黝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灯火阑珊处,之前的尴尬与忐忑不安,统统变得无足轻重。 那烛光明亮处,一袭红衣的女子,斜倚在榻上,黑发自由倾斜落地。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执着书,苍白胜雪的皓腕上,一只金玉相间的镯子隐有红光闪动,恍若血光妖娆。 乔暮阳看着看着,就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仿佛那五年的等待是一场噩梦,又仿佛眼前的一切才是他梦中的幻境。他不由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那兀自低头看书的女子,又怕惊醒了他自己,又是一场美梦成空。 乔暮阳不知,他再怎么小心翼翼,屏息凝神,他的视线却太过胶着,太过认真,很难令人忽视。 金鸿突然撇过头,满满的不悦,透过她面具后冷冽的视线,抿成一线的薄唇宣泄着。她身份尊贵,被多少男子倾心注视,被多少男子自荐枕席,她厌烦之极。是以,她毫不犹豫的,以盛怒之态回头,她要明明白白告诉他,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要他不要有非分之想。 而然......她突然捕捉到的眼神,竟完全超乎她的意料。 那与她匆匆一对就狼狈的闪躲开去的黑眸,仿佛藏了千言万语,又不能宣之于口,那种深沉的悲戚,那种无奈的苦痛,又令她心头升起一抹奇异的情绪。 金鸿坐正了身子,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一摆手,令下人们统统离开。“过来坐。”她指了指斜对面的床榻。 乔暮阳心虚的垂着眸,刚才他看得入了神,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被她突然回头逮了个正着,他不知道他毫无防备而流露出来的深沉爱意,看在她的眼中,她会如何看待与他。他心跳如雷,又委屈的想哭,明明她是他的妻,明明他爱她胜过生命,却得装成陌生人,明明他求她救的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却必须把这一切谈成一场利益满满的交易......他低着头,按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眼中不受自己控制地落着泪。 金鸿看着那突然从他眼中掉落下来的水滴,眉头不由地紧紧一蹙,这个男人还真是令人琢磨不透,她烦恼的低低一喝,“你哭什么?”她自认为,她对这人已经够好的了。 乔暮阳屁股刚刚黏到床沿,被金鸿忽然这么一喝,一惊之下再次立了起来,眼泪掉的更凶了。 “啧,你到底哭什么!不准哭!”昨晚上逼得她差点落荒而逃的男人,那气势都去哪儿了。金鸿忍不住讽刺道,“你昨夜不是很能耐么?今天这又是哪一出?” 乔暮阳被金鸿这么一讽刺,倒真是不哭了,恼羞成怒地怒瞪着金鸿,“梁王,不过是交易,您出现在此,又是何意?” 金鸿抿了抿唇,简直要被这男人气得背过气去。临江府的多次谈判,她曾还暗暗欣赏过这男人,觉得他虽为男子,倒眼光长远,为人处事,也进退有度,堪称难得。哪晓得,这时候,他又蠢笨到这等程度。难不成是鳏夫做久了,他就忘记了这后宅之争了么?她冷冷的哼了声,实在不想跟这么个蠢货多费口舌,漠然一眼,撇过脸,冷冷道,“莫三。” 金鸿话音一落,便有人在房门外回道,“属下在。” “老规矩,鬼祟者,杀无赦。” “是。” 金鸿说罢,冷漠的瞥了眼乔暮阳,“不要轻易靠近本王,本王醒着,兴许还能收住剑势,本王睡着的时候......”唇角邪气的一勾,“近者即死。”她说着就扯起卧榻上的虎皮往身上一兜,“睡觉。” 乔暮阳顺着那突来的叮当声一瞧,原是她那把佩剑被她卸下放在了身侧。他脸色微微一白,启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她过去何曾会把一柄利剑放在手边才能入睡,她……乔暮阳眼神复杂的凝着她盖了兽皮毯子,依然削瘦得厉害的背脊瞧了一会儿,才把视线移到那对熊熊燃烧着的龙凤烛上。他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把这对烛火熄了。启年睡觉的时候,有了光便难以入睡,何况这对红烛,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金鸿虽闭着眼睛,还是能感觉到烛光闪动,她翻过身,见他在拨弄烛心,冷漠中带了丝薄怒,“你在干什么?” “你睡觉畏光,我把蜡烛灭了。”乔暮阳说得顺口,话音一落,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猛的回头看她,见她早已背过了身躺着,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金鸿只是奇怪,这种事情游景怎么会告诉他,却也没有多想。 月光透过月笼纱透进屋里的光线已经十分微落,朦朦胧胧的,让屋子里更显得静谧无比。 可这样的静谧,依旧无法令乔暮阳入睡。他仔细的倾听,觉得启年的呼吸清浅的犹如往日她熟睡的样子,才轻轻的翻了个身,让自己面向着她。 虽然这是一个倾斜的角度,虽然黑暗中,他只能朦朦胧胧的看着她的背影,可他还是觉得那般满足与不可置信。等了五年,他终于可以回到她身边了,虽然还差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了。如今,只要祈儿平安回来,他们就可以一家团圆了。黑暗中,他傻傻的笑,泪湿枕畔。 金鸿闭着眼睛,却根本没有入睡。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又缠到了她身上。她不用回头,就能想像,那漆黑若夜的眼眸,又是如何复杂莫名的注视着她。她不解,十分的不解,想开口问一问,又觉得对于游景之外的男子,连询问都是多余。“我已派人去救祈儿了。” 金鸿突然出声,可真是把乔暮阳吓得不轻,仿佛又是被她抓个正着一样,他轻轻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平躺睡着,眼睛望着床顶,“多谢梁王。” “往后叫本王妻主吧,另外,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本王,本王不喜。”那样的眼神,会让她觉得好奇,而好奇会让这场简单的交易变得危险。 乔暮阳愣了下,这样直白的话,令他狼狈得无地自容,许久之后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妻主。” “恩,睡吧。过几日,就能与你孩子团聚了。” 军备物资得以解决,停歇了没几日的战事,又被提上了日程。 大锦朝自开国皇帝金凰之后,皆是碌碌无为的守城之君,直到皇位传到金天翊的手里,才又把以武兴国的念头摆了出来。而然,大锦朝的官员百姓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安稳平静的日子,谁还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 而金鸿麾下的将士们则不然。当年梁王的惨败就像一场悬案,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一搏的他们,会突然收到梁王的命令,全军退走。他们接到梁王之命,隐居到关外,与西部的部落混居。关外艰苦的生活条件,把他们磨砺地更加锋芒夺目,只等着有朝一日,梁王后人,能带着他们打回大锦国都去。这一兴一衰的对比,直让梁王部队,所向披靡。而且只要粮草充足,这大锦朝的冬季,对于在关外的严寒中磨砺过的将士来说,真是不值一提。 金鸿与杨戎等将士商量了接下来的作战路线之后,手里握着杨戎安排此次运粮之事的详细记录,便准备去找乔暮阳。 她边走着,边细细思索着。这粮食的数目之巨,令她咂舌,可细细一想,就觉得不对味了。这么多的粮食,绝不可能是近期采购的,如此巨大的数目,绝对会令大锦朝廷起疑。也就是说,这些粮食,是那商号的主人,几年前就开始命人准备的。而这主人,如今正是刚刚成为她侧君的乔氏。 为什么他要存那么多的粮食,仿佛他根本就知道,有朝一日要用得上一般。这样的想法一出,一种细密的恐怖感油然而生。金鸿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她很想知道答案。 “主上!” 是莫大! 金鸿听到莫大的声音,顿时心头一喜,且不说这乔氏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可到底他是好好的帮了她一把,能早日帮他把儿子救回来,自然是极好。可金鸿一回头,见到莫大的模样,刚刚微微一翘的唇角,立时往下一拉。她抿着唇,显示着她此时的不悦,淡淡道,“回书房再说。” 莫大在金鸿洞若观火般明了的眼神下,低下了头,“是。” 莫三与莫四还看不太明白怎么回事,直觉好像莫大去办的事情不太顺利,令主上不高兴了,而且……她们奇怪的望了眼莫大,用眼神询问着莫二在何处。 莫大跟在金鸿身后,接到两个妹妹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先不要多问。 莫三、莫四乖觉地没有跟着金鸿与莫大入内,只站在门外把手。 金鸿见莫大一关上门,就往地上一跪,面具下眉头几乎快蹙到一起了,“你伤得不轻,莫二可还好?” 主上虽然对他们办事不利感到不悦,可她却不先问事情如何,而问了他们姐妹的情况,莫大心中顿觉温暖。同时,她对主上细致入微的观察敬佩不已,她其实昨夜就回了,调息了一夜,确定别人看不出异样,才出现在此的。只一想到他们去大锦皇宫所得,顿时又觉得通体生凉,“属下没有寻到小公子。” 金鸿默不作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属下与莫二还有十位侍卫一同摸入大锦皇宫寻人,人没有找到,却听到一个消息,属下顿觉蹊跷,这才匆忙赶回来禀报主上,令莫二留下继续探查。” “什么消息?” “属下当夜亲耳听康平帝说倘若主上敢攻城,她就用您亲生儿子的命,令您后悔莫及。” 金鸿原本紧皱的眉头霎时一展,忽然噗嗤一笑,“那康平帝是吓疯了么,本王何来儿子?” 可回答她的,却是莫大垂得更低的头,她顿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她还说什么?” “她还说……”莫大稍稍犹豫,最后一咬牙,一股脑儿道,“还说,您可笑,连自己是谁都不分不清,被人当成傀儡箭靶也不自知。” 金鸿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道,“你被发现了,所以受伤了?” “不,是同去的侍卫中,有人行迹可以,属下怀疑是杨戎安排的人,是以,把他们全杀了。截杀中,不慎中了招,才…...” 金鸿微微颔首,手中的文书被她紧紧一握,“你办得很好。”不论真假,康平帝那两句话,在她还没有想明白之前,决不能透露出去。“莫二一人恐怕不行,你速回去,务必在开战之前,把孩子救出来。” “是。” 莫大离开之后,金鸿在屋内独坐了一会儿。她再次展开手里的这卷文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把文书收好,放入袖中,开门出去。 “让厨房多备些酒菜,本王要与阿景饮酒。” 第104章 试探 游景看看下人们送来的酒菜,笑着道,“阿鸿今日心情格外的好?” 金鸿笑应了一声,把那关于粮草的文书递给游景,“实难想象粮草数量如此之巨,没有军粮之忧,我自然欣喜万分。” 游景匆匆看了眼,就把文书递还给金鸿,虽是惊讶于乔暮阳准备了如此多的粮食,但是欣喜更多一些,“乔氏果真了得。” 金鸿看着像在喝酒,却是紧紧注视着游景的神色,“你不觉得他可疑么?” 游景不解,因为他清楚所有的事,所以乔暮阳做任何事情,他都不会产生丝毫怀疑他的想法,可是这样的笃定,他却忘记了掩饰,直接问道,“阿鸿这是何意?那乔氏不可能害你的。” “为何?” 游景一愣,惊觉说漏了嘴,匆忙解释道,“他如今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他的儿子还等着你去救,自然不会害你。” 金鸿微笑着点了点头,“也是。看来是我多心了,来,咱们喝酒。” 推杯换盏间,两人皆有了熏熏醉意。 金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到游景身后,伏到他的肩头。 温热的气息,混着酒气喷在耳侧脖颈间,游景虽然微醉,却还相当清醒,稍微侧了侧头,拉开两人的距离,“阿鸿,你醉了。”他说着,借以站起来的动作挣脱了金鸿的束缚,“我命人送醒酒茶来。” 金鸿却伸手一捞,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人往怀里一带。 游景被金鸿这举动吓了一跳,她往日不是这样的,他们从不会有过分亲昵的举止,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挣扎着,“阿鸿,你醉了。” “嗯,稍微有点。” “阿鸿,你,你先放手......” “阿景,这冬天一过,一切都将结束。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有个孩子了?” 游景被惊地说不出话,他呆愣愣抬头看着眼神异常认真又带点期盼的金鸿,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手上一用力,直接把人推了开去,“阿鸿,你真的醉了。” 金鸿退了几步才站稳,晃了晃头,轻轻笑道,“好像真的有点。” “是啊,我......我去给你拿醒酒茶......” “嗯,让人送去乔氏那吧,粮草的事,我还得亲自去道声谢。”金鸿说着出了屋子,十二月的寒风一吹,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乔暮阳虽知要从金瑞霖手中把祈儿救回来不是简单的事情,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而他自那晚见过启年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她。他心里没有底,他也去找过游景,可游景也不知这事到底如何了,只让他放心,启年就算变成了金鸿,她说一不二的性子却没有变,答应的事一定会去办。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可是他如何放心得了。 今日他本想直接差人去寻启年,告诉她他要见他,可那侍从回来之后就告诉他,启年与众位将军商量战事,他不敢打扰。于是,也就没有了然后。 “乔侧君,您不再用些吗?”侍从小心翼翼的问道。 乔暮阳拉回了思绪叹了口气,“撤下去吧,不用了。” “可是......”侍从看了看桌上的三菜一汤,除了饭动了一口,别的什么都没用。夫郎交代过要好好照顾这位侧君,可这几日来,这位侧君用膳一日少过一日,他都不知道若夫郎问起,要如何回复。 “撤下去。”乔暮阳心里烦恼,哪有心思应付这个小小侍从,语气自然不好。 小侍从惊了惊,这位侧君虽然进门仓促,可主上与夫郎待其都极好,他自然不敢得罪,立刻屈膝一应,匆匆跑到门口,欲喊人进来收拾。 “何事?”金鸿一过来,就瞧见分派给乔氏的贴身侍从匆匆忙忙的往外跑,便开口问道。 小侍从如惊弓之鸟般抖了抖,随众人跪迎,高呼“主上”。 乔暮阳听到金鸿的声音,自然也得出来迎接。 金鸿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虚扶了一把,待乔暮阳起身,便指了指那小侍从,“他匆匆忙忙的,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让他把饭菜撤走罢了。” 金鸿冷冽的视线,在那小侍从头上一扫,“如此小事这般惊慌不定,让阿景给你换个人伺候着。” 小侍从听着自己正被主子如此嫌弃,委屈的趴在地上嘤嘤哭泣求饶,“主上开恩,奴下回不敢了,求主上开恩。” 金鸿丝毫不为所动,摆了摆手,莫三立刻会意,吩咐两个侍卫把这个小侍从拖下去。 小侍从哭得几近晕厥,被主上嫌弃的侍从,从此后就再没有资格入内院伺候,往后只能做个粗使奴役了。 乔暮阳对眼前的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还体会不到“换个人来伺候”这话有何深意,也不知这小侍从被换走之后会如何,只是看他哭得这般凄凉,想来不会太好过。他听游景说过,如今的启年极是冷酷无情,可是这小侍从若说犯错,也是没有的,却不想,只是毛躁了些,就会被如此严厉处置。 “慢着。” 乔暮阳话音一落,正在往屋内走的金鸿,就回过头来,冷冷的视线盯到了他的身上。 乔暮阳知道,他如今实在没什么说话的权利,可那小侍从不过十七八岁,做事虽然有些毛躁对他却也上心,何况今日还是被他连累的,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妻主,可否.....饶过他这一次?” 金鸿冷冷一笑,“你倒是好心。”对这侍从的处置,却一字不提。 乔暮阳不解的望着金鸿的背影,直觉告诉他,她现在似乎心情很差。他回头,看到刚架着那小侍从的两个侍卫已经放了手,站到莫三身后,那小侍哭着磕头谢恩。乔暮阳心虚地避开那侍从的叩谢,急忙追着金鸿进了屋。 金鸿路过餐桌的时候,往桌上的饭菜瞧了眼,然后径直走进内屋。 她刚坐定,懂眼色的侍从便已泡了晚间喝的凝神茶送了上来。 乔暮阳接过茶盏,亲自送到金鸿面前,“刚才多谢妻主的好意,只是那侍从平日做事确实周道,所以我......” “你用过饭了?”金鸿忽然开口打断了乔暮阳的话。 “用过了。” “饭菜不合主子的口味,还敢送上来,这也算得上周道?” 乔暮阳被问得一噎,启年成了金鸿,这性子真是......何止吹毛求疵四个字可以形容。 “好了,既然是你的人,你觉得周道那就周道吧。”金鸿说着把那份粮草文书递给乔暮阳,然后垂眸静静喝茶。 乔暮阳不知是什么东西,接过之后看了,才发现是记录着此次运送他赠予她的粮食之事,以为启年这是要他核实,是否有人贪墨,于是看得更加仔细,不错漏一字。他甚至令人取了纸笔,详细算了一算,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抬起头来,把文书递还给,“这些事,虽是我安排的,可我身在临江府,不能亲力亲为,是以我不知具体数量,但是我可以确信,大体上数量无误,” 金鸿把一直捧在手上,凉透了的茶盏放了回去。她一直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一皱眉一抿唇都不曾放过。正因为看得仔细,察觉这人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如此地用心专注,丝毫不存私心。这样的信任与尽心,令她觉得可笑又完全笑不出来。 “你可曾想过,你把粮食送到本王手上的那天起,你儿子才真正是朝不保夕。”莫大带回的话,她再三思索,第一句显然是直指祈儿。可她娶的侧君乔氏是那失踪的隐郡王之事,知道的人,就算不是她可信任的人,但天下未定之前,那些人绝不会先与她为敌,尤如杨戎。所以,这件事,金瑞霖不会从她这方得到消息。是以,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金瑞霖早有此算计,知晓隐郡王会来向她求救。那么,这件事就有两种可能,要么,隐郡王本身就是这计划者之一,可她看人向来眼光毒辣,她相信她不会看错,他完全没有算计她的心思。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隐郡王本身就是被人利用。可这说法也说不通,他们是如何断定他会来向她求救,又是如何笃定,她会为了他的儿子,而放弃这个天下大计?至于,那金瑞霖的第二句话,便是直指她的身份有问题,可这一点就更可笑了。难道她自己还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么,难道她脑子里的这些记忆都是假的不成? 金鸿无法从这只言片语中得到答案,只是疑心一起,很多事情再次想来就变得扑朔迷离,比如她与游景的关系,亲近却从无过密之举;比如杨戎对她的态度,敬重之下总是带着股不服的傲然;比如这个乔氏,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金鸿的思绪千回百转,而乔暮阳却在听了这句话之后,惨白着脸,跌坐在在地。他真的没有想过会这样,祈儿出事之后,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来向她求救。但是,纵然他想到了,难道,他会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启年,因为粮草之缺,而举步维艰?何况,这些年来,他暗中准备这些,就是为她准备的。 乔暮阳苍凉又无可奈何的摇着头,“若有朝一日,金瑞霖拿祈儿威胁你放弃攻城,你会如她所愿么?” 金鸿看着他的模样,颓然地令人不忍,但她还是诚实又冷硬的回道,“本王会尽力不让这样的局面出现。” 她这是在告诉他,若真有那一日,她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而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天下。乔暮阳沉默的低着头,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他静静的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来,起来。”金鸿双手捏着乔暮阳的手臂,把他从地上连扶带拽地拉了起来。 乔暮阳走着神,想着祈儿,心头闷得抽痛,眼前阵阵发黑,刚一站起,就双腿一软,跌进金鸿的怀里。 金鸿脸色微微一变,却终是忍着没有推开怀里的人,“十二月二十八,大军开拔,你……若愿意,可以随本王同去。” 乔暮阳红着眼眶,双手在她腰间一揽,蓦然收紧,脸颊紧紧贴在她的颈弯,“我去。”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鼻尖钻入的陌生气息,霸道地直往她的心底里钻。金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惧意,她犹豫了下,终于缓缓推开了他,“好,本王带你去。” 第105章 出发 金瑞霖陪着秦氏用了晚膳,又说了几句关怀之语,就摆驾去了皇贵君乔氏之处。 秦一宁从母家带来的贴身侍从见左右都是信得过的人,便小声嘀咕道,“那不会下蛋的,也不知怎么就如此得陛下喜欢。君后可得小心提防着。” 秦一宁抚着还不太显怀的小腹,冷冷哼了声,“那么多废话,伺候本宫沐浴更衣。”若不是为了秦氏,若不是为了死去的哥哥,他何须把自己的一生断送在此。 昭阳殿门前,乔暮轩笑盈盈的握住金瑞霖伸来的手,站起身,微微错后一步,随着她入了殿。自秦氏封后以来,后宫大权旁落,莫名就传出了他要失宠的消息。好在近些日子,陛下要么就歇在自己宫中,未招人侍寝,要么就宿在他这里,这才让那居心叵测的谣言不攻自破。 “陛下模样疲累,臣君先令人伺候陛下沐浴,可好?”乔暮轩温温柔柔的问道。 金瑞霖微蹙着眉头点了点头。 乔暮轩立刻使了眼色,令人先去准备。 金瑞霖泡在温暖宜人的温泉水中,背抵着池壁,双手舒展着搁在池子边缘。自梁王旧部卷土重来,朝中之事,真是令她焦头烂额。好在如今,五大世家重回朝堂,令她得以稍稍舒口气。只是,梁王旧部,一日不除,她永远寝食难安啊。 金瑞霖闭着眼睛思索着,忽觉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的缠了上来。她顿时把朝中的事抛之脑后,薄唇一勾,一把拽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然后用力把人一拉。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阿——陛下.......”乔暮轩吓得惊呼一声。 金瑞霖诧异的睁眼,“轩儿?”赶紧把缠在她腰间的人往上一拉,“怎么是你?” 乔暮轩吓得紧紧抱着金瑞霖,趴在她胸口喘气,他一脸水渍,睁着水汪汪的杏眸,委委屈屈的凝着金瑞霖,“陛下不希望是轩儿么?”为什么他听着,总觉得那语气好像有点失望。 “怎么会。”金瑞霖急忙否认,心里倒还真有些小小失望,她原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又懂情/趣的侍从呢。 乔暮轩心里发堵,这么多年了,他时时关注她,揣摩她,怎么会看不出她这是言不由衷。只是,他就算知,却也只能装作不知,使尽浑身解数,勾起她的兴趣。 金瑞霖一直喜欢乔暮轩的温柔纯净,如今却发现他也有如此风韵媚人的时刻,顿觉别有一番风味。 不一会儿,这浴池殿中,就传出了阵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 金瑞霖拥着乔暮轩,沉浮在温泉中。 “轩儿,你今日特别不同。” “陛下喜欢吗?”乔暮轩仰着头,一脸天真纯洁的望着金瑞霖,满眼的爱慕,仿佛都快要从眼中溢出来。 金瑞霖满足的喟叹,“朕自然喜欢。”轩儿都双十年华了,却还是如此纯真无暇的模样,她如何能不喜欢呢?“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被人传了闲话不好,往后还是让宫人进来伺候就行了。” 乔暮轩紧了紧拥着金瑞霖的手,乖巧的点头,“轩儿听陛下的。”半垂的眸中,却苦涩难当。 “嗯,对了,朕那小侄子如何了?” “陛下放心,臣君父亲会好好照看着的。” “嗯,这事,多亏你母亲,说动了秦流风与我们合作。朕也真是想不到,那什么隐郡王,居然就是你大哥乔暮阳。朕这个妹妹,可真是不简单啊。” 乔暮轩的眼中瞬间被戾气与怨毒占据,他大哥用着那隐郡王的身份,可没少给他气受,还有他那逝去的孩子.......“是啊,谁能想到......”他那个卑贱的大哥,竟然能够成为隐郡王,谁又能想到,五年前陛下带回来的金瑞元的尸体,居然是李代桃僵的假货。如今的金瑞元,摇身一变,成了把他们逼上悬崖的梁王金鸿。 “可惜让乔暮阳跑了。” 乔暮轩笑盈盈的抬头,“不跑怎么行,不是说元安王失忆了吗,没有我大哥,怎么帮他记起来,又怎么用这孩子威胁她呢?” 金瑞霖听罢顿觉茅塞顿开,搂着乔暮轩哈哈大笑,“你啊,真是鬼精鬼精的......” 乔暮轩亦笑着,眷恋的在金瑞霖胸膛微微一蹭,“陛下,您说过,不会负了轩儿的。” “自然,你放心。” “嗯。”乔暮轩乖巧点头,退出金瑞霖的怀抱,先爬上浴池,更衣去了。他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放心?他如何放心?要不是母亲办成了这件大事,他还真不知道,陛下为了笼络秦氏,要把他冷落到何种境地。 十二月二十八。 这一日的天色,格外的阴沉。 乔暮阳与游景并肩站在大军驻地的军帐之外,隔着人山人海,望着那誓师台上,一袭银甲红袍的女子。 寒风呼啸,军旗烈烈。 随着那立于最高位的女子,拔出腰间佩剑执,高举着直指天际,如闷雷般的战鼓声隆隆而起。 杀! 杀! 杀! 将士们的高呼声,混着战鼓声,震天动地。 乔暮阳的视线慢慢的从那女子身上收回,划过不远处举着武器,同样疯狂高呼着的将士们,看着他们眼中的狂热与膜拜,他忽然发现,原来她的启年,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神祇。 游景神色亦是复杂,他一瞬不瞬的看着远在人群中的她,仿佛自己看到的,是真正的金鸿。他有些迷茫,无法控制自己想要眼前那人的冲动。 “下雪了。” 乔暮阳低哑的话语,把游景从那如深渊一般可怕的想法中抽了回来,他匆忙的垂下眸,随意的应了一声,就逃跑似的钻入了军帐中。 这一瞬的变化,是如此的悄然无息,乔暮阳没有察觉。他再次抬眸,透过点点白雪,望着他的妻主,如神祇一般尊贵的女子。 他激动到热泪盈眶,他知道,这一战,她一定会赢,这个天下终究还是她的,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可是,他又心痛到仿佛要皲裂开来,他的祈儿,他们的孩子,难道还是无法存在吗? 金鸿站在高处,不经意的扫过底下的人群,她的下巴微微一抬,让视线扫向更远的地方。 于是,她看到了他。高瘦的乔氏,独自站在军帐外,墨色渲染的袍子,彷如水墨丹青一般,宁静悠远。她突然想起了三日前莫大传回的消息,苍白的唇,微微一抿,那孩子不在宫中,也不在宝城,莫大还在寻找,而战争却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而搁浅下来。她没有隐瞒他,昨夜就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这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她看着他悲伤的摇摇欲坠,却不能出手相扶。他没有她想象中的哭闹,他只是默默的垂泪,然后跪求她尽力而为。她沉默的点头离开,她心中有愧。 金鸿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向更远处的将士们望去。震天的呐喊声,把她心底的愧疚挤压到了令人忽视的角落。 这些狂热又兴奋着的将士,是她的追随者,她不能因为一个孩子,令他们失望。这也是她的责任,她必须代替她的母亲梁王,把这些为了母亲远走他乡的将士们,夺回家乡,让他们过上更加安慰舒适的日子。 莫三同样的一身戎装,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走到金鸿面前。她跪地高呼,“请主上上马。” 一声整齐的铠甲触碰声,众人一齐跪地齐呼,“请主上上马,领吾等直抵宝城!” 金鸿收剑入鞘,踩着莫三匍匐在地的背脊,跨上马背。她居高临下的,威严天成的望向自始至终不置一言,表情异常肃穆的杨戎,“杨将军也请上马吧。” “是。”杨戎毫不推辞,众目睽睽之下,亦跨上马背,仅仅落后金鸿半步,几乎与之平行。 金鸿回过头,别有深意的抿唇浅笑,望着众将士抬手一挥,朗声道,“出发!” 106 离去 “陛下,急报!” 金瑞霖睡得正沉,忽的被人推醒,本是一脸恼意,谁知一听到这四个字,猛地弹坐了起来,直接掀被下床,“速速呈上来。【风云阅读网.】” 宫人们动作麻利的给金瑞霖穿衣。 金瑞霖拿过奏折,翻开一扫,顿时脸色大变,“邓忠德,立刻召集文武大臣入宫议事。” 那正给金瑞霖扣下颔处领扣的宫人听到这话,手蓦然一抖,手背轻轻碰到了金瑞霖的下颔。 金瑞霖暴怒地把人挥开,“没用的东西,拖下去。” 金瑞霖让邓忠德当着满朝文武,把这份急奏一字不落的读了一遍。 听着这份急奏,满朝文武都变了色。众大臣低着头,尽可能的与周围的同僚打着眼色,在询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五日前梁王反贼谋反,大举入侵云江地区,怎么这时候急报中竟是说,那反军都打到距宝城不过两百里的顺州了。这哪是打战,完全就是急行军的速度啊,他们难道就没有遇到大锦军队的反抗? 此时此刻,金瑞霖暴怒的心中,亦是存着这样的疑问。奈何,莫将军与几位有能耐的将军都带兵在外,她一时半会儿也无从得到答案。 “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调集京畿重地的军队,严加防守,另外,应立刻与几位将军取得联系,问明情况。”开口的,是重回朝堂,如今位至相国的秦氏族长秦君后之母秦观岳。 金瑞霖点头,当下令人起草文书,立刻发向各位将军驻军之地。 “陛下,军情如此急迫,兵部却一无所知,这乔尚书的失职之罪,不可不察啊。” 秦观岳话音刚落,乔品言急忙跪地回道,“陛下明鉴,所有军情臣都及时上禀,从未拖延。” “陛下,秦相国所言甚是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 刚刚还鸦雀无声的朝堂,这时候,倒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 “够了!”金瑞霖厉声一喝,“此事,朕会详查,但当务之急察明军情,调兵遣将方是大事。秦爱卿。” “臣在。” “皇都的安全之责,朕就全权托付予你与李将军了。” 秦观岳与皇都侍卫统领李博一同跪地领命。 秦观岳满眼挑衅的瞥了眼依旧跪在地上的乔品言,领着李博与几个皇都武将,先行退了下去。 金瑞霖再次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不痛不痒的训斥了乔品言几句,然后令众大臣各司其职,并约束好府中下人,这才令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独留下乔品言。 乔品言随着金瑞霖来到御书房,一入门就一边表着忠心,一边哭诉秦观岳的鸡蛋里挑骨头。 金瑞霖皱着眉,把人扶了起来,“朕知道委屈了爱卿,但非常时期,爱卿且多忍一忍吧。” 如果她不授命由秦观岳来全权安排护卫皇城之事,那秦氏又怎么会舍得把他们的私兵拿出来 乔品言一脸委屈又肝脑涂地的模样,拭着泪信誓旦旦道,“只要陛下明白臣的忠心不二,臣就心满意足了。” 金瑞霖点了点,她这时候哪有闲心管他们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当下岔开了话题,“那孩子你可藏好了?” “陛下放心,这可是金瑞元那反贼的穿心箭,下官绝不会误事的。” “恩,朕这个妹妹真是诡计多端,防不胜防,但她这古往今来都少见的痴心,倒真是能够救了朕的大好江山啊。”金瑞霖说着,拍了拍乔品言的肩膀,“你这些年替朕办的事,朕不会忘记的。” “臣不敢,为陛下办事,乃是为人臣下的本分。” 金瑞霖弯唇而笑,轩儿与乔品言这对母子倒是一个品信,她就喜欢这样听话的人。 隔日夜间,金鸿的军帐内,许久不曾路面的莫大终于再次出现在金鸿的面前。 “主上,属下幸不辱命。” “好!”自开战以来,金鸿面具下从未松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莫二是留下作照应?” “是的,主上。” “好,你暂时不要露面,只在暗处护我左右便可。” “属下遵命。” 金鸿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传来,便即刻令莫大退了下去。 来人是游景,他手里还捧了只药盅,“阿鸿,你这几日头疼犯得厉害,我特意给你多加了一贴药。” “恩,这几日军务繁多,大约过于疲劳了。” “那你多加休息。” “恩。” “祈儿还没有消息吗?” 金鸿一仰头把药一口气喝了下去,拿过游景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冷冷哼了声,“那康平帝真以为拿一个孩子就能威胁到本王,当真可笑。别说那孩子不是本王亲子,即便是,本王又岂能为了一己之私,令这么些年为本王东征西讨的将士失望。” 游景垂着眸,叹了口气,“阿鸿所言甚是,只是那乔氏也可怜。” 金鸿抿唇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道,“若真是那般,本王会补偿他的。” “补偿?” “恩。” 金鸿不欲多言,似乎不想多提此事,游景也不好再详问下去。 “看你这般忙碌,我也不打扰你了,早些休息。” “阿景。” 游景刚刚走到军帐门边,听到金鸿唤他,马上回过头去。 “本王的意思你婉转的传给他吧,至于孩子的事,让他早作心理准备。” 游景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金鸿看了眼那还在轻轻摆动的门帐,浅褐色的瞳凛冽一眯,冷声道,“来人,换茶。” 一个垂首立在帐外的小兵,即刻走了进来。 金鸿抬眸扫了那小兵一眼,把手边的茶杯中的残余的茶往地上一倒,运功逼出刚刚喝下的药汁,吐进茶杯中,搁在桌上向着小兵方向一推,“花千兰,看你的本事了。” 那小兵仿若畏缩般低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身子随之挺直而站,只一个站姿的转变,那不起眼的小兵,顿时就变得修长挺拔,气势徒然增强。只是,她依旧恭敬至极的往地上一跪,“主上信任在下之言,在下感激万分,毕当肝脑涂地以报明主之恩。” 金鸿搁在膝上的手叠放在了一起,手指轻轻摩挲着另一手腕上隐泛着红光的镯子。虽然花千兰所说的事情不可思议,但是,在她的叙述中关于杨戎的一切,却是十分可信的。不管她是金鸿,还是花千兰所说的元安王,总之,有这镯子中的血蛊王为证,她是梁王之女这一点是确定无疑。 金鸿想到此,苍白的唇角一侧斜斜扬起,仿佛带了丝嗜血的味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想再把她弄下去,就要看看她杨戎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恩,这药你好好去查查吧。” 花千兰捧着茶碗,弯着腰退了出去,一走到门帐边,她又微驼了背,畏畏缩缩的,像个胆小无用的小人物,“主上,小人告退。” 金鸿撑着额头,闭着眼睛,轻轻的晃动隐隐作痛的头。这药不喝还好,一喝下去,再吞出来,总要这般隐隐痛上一阵,仿佛她的脑中,有什么东西在骚动一般。 她就这般闭着眼睛休憩了一会儿,然后帐外传来了乔暮阳的声音。 她紧闭的眼睛,蓦然一睁,又缓缓闭上,不等莫三进来询问,她已经开口道,“让乔侧君进来。” 乔暮阳听到金鸿的声音,想到刚刚游景对他说的话,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眼睛不由地染上了湿意,又被他强压下去。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然后走了进去。 金鸿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睛向他望来。 两人默默的对望了几息,乔暮阳率先避开了视线,低下头,上前给金鸿行礼,“妻主。” 金鸿轻轻的应了一声,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左下手第一个座位,“坐吧,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乔暮阳乖顺的,按着她所指坐了下去,听她这般说,点了点头以作答复。 金鸿仿若漫不经心的再次看了他几眼,才收回视线。如果她真的是元安王,那么,这个人才是他的夫?她如此一想,头疼霎时又剧烈了起来,仿佛是她头脑深处,正在极力的抗拒这种想法。“说吧,何事。” “你,不太舒服吗?”乔暮阳听到她的声音忽然艰涩,这才仔细向她瞧去,只见她向来苍白的唇,虽然紧紧抿着,依然微微的颤动,而她撑着头的手腕上的镯子,好像比往日红光更甚。 “没事,一会儿就好。” 乔暮阳听着,只觉心疼的说不出话。他站了起来,想靠近她,帮她揉揉额角,刚走了一步,忽然又想起来,她十分不喜欢与他亲近,然后又坐了回去。他静静的凝望着她,思绪百转千回,最后终于见她的唇不再颤抖,这才缓慢低哑的说道,“刚才夫郎把话带给我了。” “恩。这事,本王对你有愧,但请你理解,本王不能为了一个孩子,令这千千万万的将士失望。”她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般深沉的愧疚。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多谢。” “你明日就要率军直奔宝城了,是吗?” “恩。” 乔暮阳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低低说道,“请妻主送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