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往事》 第一章 风起云涌 风,无声地掠过这凄凉的大地,仿佛哀鸣着那些不曾离散的魂魄。那些永不放弃的信仰 斑驳的土壤上,鲜血仿若泉泉的流水,肆意流淌,在人世上蔓延出一道又一道清晰可见的伤痕。 几经破裂的旌旗。遮蔽了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阳光。几经血染的利刃,刺透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胸膛。当心脏停止,血液淌干。替国征战的男儿还是紧紧握着刀剑,不愿闭上覆满征尘的双眸。 血腥、痛苦、死亡 脚下的泥土,就这样被渗的殷红,如同最珍贵的朱砂撒满了最普通的宣纸,一地的触目惊心。 山坡上,年轻的将军,平静地望着远处死尸相撑的战场。嘴角牵起浅淡的笑。他闭上眼,任细密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清风徐来,吹动起淡青色的衣袍,张扬如同鸟翼。 “韩言大人,我军已经打退唐军的冲锋,扎住了西边的口子。“顶盔贯甲的彭士量恭声道:”宋希甫请求出动预备队,立即击溃曾布所部。” “不急。”韩言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一瞬间掠过锋利而深邃的光,却又随即消散地云淡风轻,轻轻笑道“曾布的实力远远高过我们,如今被我们困住,无非是失了地利而已。连日以来,唐军尽管粮食短缺、伤亡惨重,却还不到一战可溃的地步。” “我们已在锁河山围了三日,寿春的唐军怕不会一直坐等城中。”彭士量略有些担忧地看着猎猎飘扬的唐军旗帜“曾布是北唐大将,今日若是放过,怕是遗祸无穷。” “曾布在淮西威望日久,麾下颇多悍勇死忠之士。我们筹划许久方有今日之局面,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韩言缓缓牵起嘴角,慢声说道“曾布之所以没有全线突围,一来不清楚我们的实力,二来也是在等待寿春方面的消息。既然如此,我们便要在这里做文章。让范雨庵抽调两个营队的兵力,从南边挤压唐军的阵地,不能冒进。造成我军已打下寿春,两军会合的假象即可。逼曾布自己攻上来。让宋希甫在西线多多构筑工事。” 年轻的将军张开双臂。似是要将眼前的这一片天地都拥入怀中。凌厉的长风陡然卷来,东吴的战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如雄鹰般翱翔空中“士量,你今日便可拿曾布的人头,去祭奠你家人的在天之灵。” 自赵氏南侵淮泗以来。百年之间,陷唐、蔡,败郭槐。攻光、庐,夺毫、泗占楚州。逼死韩应泰、阵斩齐秉忠、迫杀蔡延锴。数十万东吴军马非望鹿奔北,则闻风先逃,曾不能以一矢相加。以至哭声震野、死亡载途。千万吴人匍匐喘息于北唐横刀铁马之下。 景熙五年,白宪奉命节制淮泗、山东诸军马,曾布副之。南征东吴。只寿春一战便歼灭吴军十七万众。阵斩荣亲王李治、太子少师陈树勋及淮西都督高铭等一干吴东吴要员。 此战之后,长江以北,东吴仅有安庆握于手中。 兵家古训“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窥中原者,必取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当今天下之江汉,襄樊重镇为北唐所掌控。西汉孟氏控制荆襄大半,东吴止有武昌至长沙一线在手。两淮战事更不容乐观,北唐动作频频,安庆等地战火遍地。 因此李泺自继任东吴皇位以来,便锐意革新,大力扩军。北唐景熙十五年,东吴泰宁六年,吴淮西招讨使,条侯方信奉命北伐。 然唐淮西都督曾布大胆诱敌,在麻县地区围歼方信八个军的主力部队,斩首逾五万,并趁势南下,攻占了安庆。 便在曾布回师寿春的第十天。韩言便凭借着一群在麻县战役中被打残的散兵游勇,于安庆起事,全歼了守城唐军。之后点燃城内狼烟,诱歼了来援的三路唐军。史称“安庆起义” 察觉到危险的曾布不敢大意,立即调集了淮西地区的唐军主力推进安庆,准备铁壁合围,三面封堵,一举剿杀韩言所部。 而韩言史诗一般的辉煌战役正是从此开始。他先是趁曾布兵分几路,合围之势未成。主动放弃了寿春坚城,全军奔袭百里之外的曾布北方面军,借助着夜色和地势的掩护,成功突入曾布营帐,令其中军陷入混乱,一战而毁去北方面军的大半主力。之后更是以曾布为饵,逼迫东、西两方面军来救,进而占据主动,从容设伏于锁合山地区,凭着有利地形,将曾布在内的十一个军统统包了饺子。 奔袭、夜战、设伏、封堵。环环相扣,步步惊心。便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第一名将白宪?也不得不在这样的谋略面前,由衷地叹出一句“英雄出少年。” 视线的尽头?那些前一刻还被人牢牢握在手里的锋利兵器。如今?密密麻麻地遗落在此间天地里的各个角落。在阳光下,折射着渗人的寒芒。 “各部弓箭弓弩准备!”俞济深高高挥舞着手中的横刀,大声地下达着命令。一个月前他还是方家军中一名底层的小兵,如今却已经是统领一营的校尉,掌控成百上千人的生死。 一个纷乱的时代,死亡或荣耀,永远都只是一个转身的瞬间。 尽管韩言的部队缺员严重,一个营常常不到整编两千之数的三分之一。可是对于俞济深来说,却已是当初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好事。更何况,韩言的志向,是要将东吴的旗帜再一次插回淮泗的土地,替成千上万在北唐统治下残喘苟活的东吴百姓,争一口尊严!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横刀,此间的东吴子弟,有哪一个,不是和北唐有着血海深仇,国恨家仇! 对面唐军的冲击步伐越来越快,若换做平时,不要说这一点小小兵马,便是再多上一倍,也不会被唐军看在眼里。可是如今吴军占据着地势,居高临下。领兵作战的那人更是多智善战。唐军自被围之后,已是多次突围,却屡次被阻。这一次,便是连督战队都出了。 在北唐和东吴的交手战史上,往回倒三十年,都没再用过督战队。一个精锐唐军大队冲垮一个吴军混协军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两次。 “放!”俞济深一声暴喝,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弓箭手们立即弯弓搭箭,前不久才从唐军武库里缴获而来锋利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寒芒。 连日来的作战,已经渐渐让战力不强的吴军适应了高强度的作战。更何况占据地势、居高临下,总是占了极大的优势。 “不要慌!”前沿的北唐军官们纷纷抽出了腰间的横刀,指着对面的吴军阵地大声喊道:“吴军有什么好怕的!大唐的勇士们!碾碎他们!” 下一刻,密集的羽箭自吴军阵前呼啸而起,如同密集掠过的飞蝗一般,轻松地收割着此间唐军的性命。 前几排的唐军士兵仿佛是被风吹过的稻田一样,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鲜血很快就再次流淌在了这条冲锋的道路上。 “巍巍大唐!“一名唐军军官一刀劈断迎面射来的一支羽箭,厉声道:”死战不休!“ 这句简简单单的口号仿佛替唐军士兵注入了全新的力量,他们不顾密集的箭雨射杀,大声吼叫着,不要性命般地向前冲锋。后排的唐军拉开弓箭展开还击,密集的箭雨在双方的头顶呼啸穿梭,伴随着一声声的惨叫而落在地上。 吴军阵前的俞济深,眉目之间尽是森冷寒意。他是淮泗土生土长的子弟,自小便在吴军一次又一次的溃败中,听了无数次这句北唐耀武扬威的“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这句北唐喊了上百年的誓言啊!它即代表着北唐百多年来的光辉荣耀,却也踏在了千万东吴百姓的血泪白骨之上。 “弓弩!“”俞济深大声喊着。他头顶有个伤口,那是刚才一支唐军羽箭擦过他头皮所致。韩言所部不过是刚刚收编组建,战力并不强。所以韩言对军官的要求极高,他自身就离前沿阵地不到三百步。麾下的这些军官,只能钉在阵地上死战不退。鲜血正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淌下,甚是狰狞可怖。可俞济深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将目光死死地盯着前面汹涌而来的唐军步卒,往日家人惨死的景象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举着刀,对着自己的同伴们厉声喊道:“报仇雪恨!便在今日!“ 一阵密集的弩机扣动声音响起,一支支尖锐的弩箭呼啸而出。正在冲锋的唐军士兵就像是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一样,在数十步以外,被锐利的箭镞凶猛地贯穿身体,身上布满了一个个致命的伤口,仿佛一个个被打穿的筛子一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但此时北唐以武立国的血性暴露无遗,一个个卫队、大队、营队的军官带着士兵一次又一次地冲阵,唐军步兵仿佛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样朝着吴军阵地冲去。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任儒冠误此生。 第二章 末路穷途 终于!在付出了上千名战士牺牲的代价后,趁着吴军一轮弩箭射尽、弓箭不足以封杀的间隙,上百名冲在最前的北唐步兵高高挥舞着手中的长枪横刀,奋力向前。山石陡峭之上,吴军就像是连绵成一线的岩石,阻击着层层而来的北唐步兵。 并不十分宽旷的土地上,不计其数的人头攒动,每个人手中的兵器都在阳光下闪烁着血淋淋的光芒。双方的士兵都像是饥饿的野兽一样,眼睛里透着血红的光。 每一刻,都有无数人失声惨叫着倒在地上,再看不见故乡的月光。 唐军阵中,黑甲佩剑的曾布无声地看着远处的战局。深邃的眼眸里是深埋的痛。轻风吹来,连翻飞的墨发都显得那样落寞萧索。 他的军官和士兵依旧勇悍,可以为大唐战斗至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可惜粮草不继,体力上处在了极大的劣势,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攻击部队已是颓势尽显,督战队的军刀都已砍得血红。 从天堂到地狱,奈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被大唐皇帝赵德昭称赞“此亦古之召虎”倚为东南柱石的曾布曾沅甫痛苦地闭上了眼。十数万纵横东南、独步淮泗的虎贲甲士,今日竟被一群草草成军的乌合之众,困死绝地。 “寿春、舒城方面可有消息?” “启禀都督,已有十三批人马突围,只是至今未有消息。” 曾布沉默不语,恐惧和不安像是在深心里生根发芽了一般,一寸寸地蔓延攀爬而上,几乎要将他吞没。百战余生的将军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在那一刹那变得十分悠远。好似有挣扎,又好似很平静。许久,他低沉着声音,缓缓开口“停止进攻,通知军中将官参与军议。” 轻柔的微风吹过锁河山的峻岭丛林,消融在死尸相撑的战场。望着攻势骤然停止的唐军,韩言的嘴角弧度浅浅,眼睛里有星星一般璀璨的光芒“通知高维部十一军,立即进入作战区域。” 北唐中军阵内,曾布的目光,那样认真地扫过每一位军官的脸庞,像是要把他们的相貌死死地镂刻在心间。这些人中,有的是呆在两淮数十年的元老宿将,有的是当年寿春大战中一起流过血的老兄弟,然而更多的是这些年来,他悉心栽培,亲手提携上来的弟子门生。 他清楚。 这一刻,将别了战鼓,别了所有东南西北征战的荣光。数十载刀山剑林里的传说,就这样落寞成一段苍凉的悲歌。他苦心孤诣的雄关,已被东吴嗒嗒的马蹄所踏破。 “诸位,曾布无能,连累大家了。”坐断东南的北唐大将平静着目光,声音从容而镇定。远处还有战士的**,可曾布的脸上已颓意尽去。短短瞬间,将军的心中已做出了决断。“南线的吴军已开始压迫我们的阵地。” “什么!难道韩言已经打下了舒城!” “林古远的援军到底在哪!” 堂下的军官们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死亡的味道就像是在身边腐烂的尸体一样腥臭浓烈。 韩言是李泺派到方信军中的参赞。当年李源死后,李氏一脉实力大损,不得不退居江南。其中借力江南大族不少,方能在这一片繁华之地建立东吴。而豪门大族乘机向中央渗透,占据了不少要位。东吴军政,若说皇室占了四分,倒有六分被握在以吴、陆、苏、方为首的各大江南士族门阀的手里。同皇室明争暗斗数百年。 方家坐拥淮西数百年,形同割据。麻城之战,吴军虽败,李泺怕也忍不住要抚掌而笑。 可韩言却是皇室的亲信。如今淮西主力被困,雄心壮志的李泺岂甘坐视?吴军围困多日,却在今天突然出兵挤压阵地。不是建业、广陵的吴军主力赶至,便是舒城、寿春的唐军已被扫荡。 譬如蝮蛇在手,壮士若不断臂,焉有活路?他们若不能杀出一条血路生还寿春,北唐在两淮辛苦经营一百年之努力,将尽付流水。而他们,这些一生戎马,刀光剑影的男人,也将输掉所有的尊严荣耀,沦为他人嘲笑鄙夷的对象。 一战而功成名就,一战而身败名裂。 “都督!林古远怕是指望不上了!”一魁梧汉子越众而出,狭长的眸子精光四射。左侧脸颊上,那一条一指来长的伤疤。如同那最锋利的刀锋一般让人触目惊心。一望便知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军中缺粮,越拖下去越不利。我张猛愿率四十军的兄弟替全军打头阵!” 曾布抬起头,深深看了张猛一眼。眸子里掠过些微探询的光。自平定寿春以来,他便以淮西都督之职,节制淮西、淮东诸军事。极大的削弱了徐州大营的权力。因此徐州防御使曹士选和他向来势如冰炭。 张家是徐州的簪缨门第,和曹士选的关系千丝万缕。这十年来,四十军颇有听调不听宣的架势。今日主动请缨,却是大大出乎曾布的意料。 “允绪不愧为张忠献公之后。”曾布微微将身子探前,目光在对方的脸上转了一圈,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待枭首敌酋,本督亲为将军请功!“ “谢都督栽培!“ “把所有的口粮都拿出来。“曾布淡淡一笑,身姿笔挺。目光锐利地仿若刚刚出鞘的剑,缓缓地在众人的身上扫过,夜风吹来,扬起他鬓角的头发,染血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许久,大唐的将军语调轻松,淡淡开口”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愿为将军效死!“ “愿为将军效死!“ 顶盔贯甲的将军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前沿阵地上的血腥味道弥漫散开,将军们低沉的誓言像是西北高地咆哮的狂风。刀剑出鞘的那一瞬,夺去了一个世界的光彩。 数百口行军大锅,已被架在熊熊烈火之上。韩言在围困之初,便切断了唐军粮道,更断绝了水源。如今锅里翻涌的都是暗红色的马血。等到那马血稍稍烧开,士兵们便迫不及待地把一块块零碎的马肉和最后的一点米粮放入锅中,这是曾布军中最后的一批粮食,之前的唐军已经开始了限制粮草,好多人都已经好久没有吃饱肚子了。 往日以横刀铁马纵横淮泗百多年的大唐骑兵,在这绵延山林之间,竟也到了全无用处,不得不宰杀战马解渴充饥。 锅里面发出着难闻的腥臭气味,可是北唐的许多将士们都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团团的火焰,大多数人的喉咙都在轻轻吞咽着什么?其中不乏那些肩膀上载满了荣耀的将军们。 饥饿?可以摧毁多少坦然面对死亡的勇士? 围在锅边的士兵们一动不动地盯着锅内翻滚的食物,就像是健康的男人看着年轻姑娘的裸体一样专注而认真。不时会有人用枪尖去戳那些马肉来验证是否熟透,神态紧张地仿佛等在产房门外不知道老婆生男生女的丈夫。猛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已无法引起一丝一毫的鄙夷和嘲笑。 “大人,您也将就地吃点。“一名亲兵端着一碗小灶煮出来的面条来到曾布身前,里面的马肉已切得极碎,浑然不见半点血腥。汤水清亮,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曾布昂着头,没有说话。看着遍地的残兵败甲,忽然想起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次被围困的模样,脸上尽是回忆交错的影子,仿佛打翻了流年的酒盏。 那还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河北,为了解决常年为患边境的契丹等胡族部落,先帝集结了四十万重兵发动了河北会战。白宪、时隽、韦庄等日后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正是从那一场大战开始,踏上了各自一生的征途。 那一年,他也这样兵败被围,胡人的号角像是夜枭的鸣叫一般连绵不绝。 只是那一年,他还有肝胆相照的兄弟,能在三天之内连破契丹十七重壁垒。 “阿布!你等着我!“ “阿布!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死!“ “阿布!咱们一起冲出去!“ 后来?胜利的号角吹响在耳侧,潮水般的人群在凯旋的军队的面前欢呼雀跃。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那一天连随风飘扬的披风上,都仿佛带着璀璨的荣光。 只是时光流逝的那样急促,像是黑夜里漫上堤坝的潮水,轻而易举的就淹没了所有兵荒马乱的青春,也淹没了所有坚不可摧的誓言。 那个总是搂着自己肩膀,替自己背了十六处刀伤、十一次黑锅的兄弟。在那个下雨的阴天,永远地倒在了自己的剑下。 “大人“亲兵端着已经冷了的面条,轻轻地提醒着自家的将军。 曾布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跟了自己近十年的亲兵,默然地接过了碗筷。士兵们早已吃干抹尽了锅内的食物,为了接下来的战斗,他们开始磨砺自己的兵器或帮对方系好头盔铠甲。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压抑的紧张和盼望。一切都像极了当年河北被围时的样子。 只是,他再等不来那年一样肝胆相照的兄弟!再等不来那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战役。 他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往里扒拉着食物,却仿佛混合着泪水,一起流到了心里。 时光,改变了太多的成长。 第三章 戮力死战 浓浓的血腥气味弥漫着吴军阵地,接替俞济深指挥前线战事的宋希甫靠在甬道上,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对面汹涌而来的唐四十军。曾布被围后也曾多次发动反击,可规模远远及不上这一轮。 是到了生死决战的时候了! 和韩言军中大多数将士一样,他也是土生土长的淮泗吴人。从他记事开始,北唐的兵锋便一次又一次地侵袭着淮泗的土地,当地的东吴百姓像是牛羊猪狗一般任他们欺凌宰割。在他十二岁那年,因为斜着眼睛看了北唐士兵一眼,就被唐军从人群中拖了出来,除了他的父亲外,上百的村民眼睁睁地看着不到十个人的唐军对他和父亲拳打脚踢,不敢有丝毫替他们争辩的胆量。最后,他因为年纪小,只被打断了十一根肋骨,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而把他护在怀里的父亲?被当场活活打死。 被征服的土地上,开不出尊严和自由的花朵。 从那时起,他宋希甫便发誓,血债要用血来偿!悍不畏死又怎样?百多年纵横捭阖又怎样?他宋希甫今天便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让这些北唐的杂碎,付出应有的代价! “放!“粗大的树干和石块暴雨一般不断砸下,唐军的进击道路上响起着一阵阵的惨叫,因为是仰攻,唐军的伤亡十分惨烈。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就丢了近百具的尸体。 “不要慌!“不少北唐军官都已亮出了刀子,带着卫队上去督战。生死一线,终是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弓箭手上前!“ 一排排的吴军弓箭手略有些慌张地踏上了几步,弓箭斜朝着向上,片刻之后,耳边尽是空气被利箭划过的咻咻声响,飞蝗一般的箭矢遮蔽了冲击唐军的上空,像是乌云遮蔽了阳光 “快举盾!快举盾!“冲在前排指挥的唐军军官们大声地喊着,漫天的箭矢打在一面面的唐军盾牌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撞击声。虽然唐军的动作还算敏捷,盾牌举起的很早,可是还是有很多人在猝不及防之间被利箭刺透了身体,在加上这一段的攻击路途十分陡峭,有些士兵甚至在防守时,不小心滑倒,结果被后面的羽箭一下就射穿了脑袋。 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唐军士兵依旧踩着山间泥泞的石土,迅速地向前冲击。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悍勇之气显露无疑。不时有同伴倒在地上。可是他们却毫不在意。 “弓弩集结!“ 上百名的弓弩手端着明晃晃的弩机涌上了阵地前沿。韩言是靠接受方家旧部起的家,在装备上一直处在劣势。虽然有皇室的支援,可是面对急速扩招的队伍,无疑是杯水车薪的。所以像弩机这种山地作战的利器,并没有大批量地在军中配备。如果此时宋希甫的手中有上千架的轻便弩,唐军至少要付出半个军的代价才有可能突破。 只是现在的吴军兵力上到底是不足。张猛的四十军又是淮泗的精锐。吴军的第一道防线显然有些支撑不住,像是坚守在月圆之夜的礁石,随时都有可能被淹灭在那一片滔天海浪之中。 “曾先觉!带第十军冲上去!“曾布马鞭前指,决心不给吴军喘息之机 重甲佩剑的第十军主将沉声道:“定不负都督所望!“说完便大手一挥,带着身后龙马精神的士兵一起冲了上去。 第十军是曾布发家的老本,随他惯战南北数十载,战力强悍。骨干军官清一色门生心腹,是嫡系中的嫡系。这两日虽连番大战,第十军却一直在养精蓄锐,食物虽少,但从无间断。此刻在吴军防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作为利刃使出,效用之强不言而喻。 反观韩言所部,士卒战力较之唐军不及许多。更何况草草成军,编制也不完整。虽然凭借地势与指挥官的能力尚能压制唐军的攻势,但局面已渐渐为北唐所掌控,第一道防线的告破已是时间问题而已。 吴军主阵,看着势如破竹的第十军,胡汉杰轻声叹息:“北狗虽然凶狠残暴,但是其战力当真是了得。二十九军的重甲,第七军的马。时隽麾下西军负天下之盛名,只怕会更强。“ “所以我们的征途,还在远方。“年轻的将军举目远眺,声音那般轻柔,却又显得那样的坚定。 前线战场,唐军的攻势锐利凶猛,各部在攻击配合上也愈发默契。交战厮杀的声音不断传来,但传到曾布耳边却越来越轻。第十军的攻击进程显然相当顺利,必然已攻至阵地核心之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融入了空气之中,一直不曾散去,令人阵阵作呕。 第一防线的吴军在对手犀利的进攻下开始后撤,在伤亡了近三千人的代价下,第十军终于突破了吴军的第一道防线。可曾布眼中的忧虑却愈发的深切。 在接下来的战斗里,唐军多次击破吴军的防线,可是过程却越来越艰难。阵地上的吴军一旦失去坚守的可能,便会有组织地向后退去,由下一道防线的吴军阻击曾布所部,而败退的吴军则会退到更后面的地方,依托有利地形,同早已在那里的同伴一起坚守新的阵地。锁合山的纵深地势及韩言提前构筑的防御工事,提供了这种战术的执行条件。而吴军在淮泗常年战败而积累起来的撤退经验在这样的时刻成为了不可复制的优势。 曾布屡屡想要全歼对手,但一来地形上的限制不利于大兵团展开,二来韩言善于捕捉战机,总是在关键时刻出兵袭击唐军各部之结合地方,屡屡寻得突破点。曾布也多次想要将吴军“放进来打”一口吃掉这一支出击部队。只是吴军并不恋战,而且步兵居多,接着山野地利灵活进退,曾布屡屡不能得手。 唐军此刻好像一头身强力壮的大笨熊,拼命追赶一群蜜蜂,却老是将拳头打在空气之中,反而不时地被蜜蜂蛰上一口。吴军像是一条脱了毛的癞皮狗,死死地赖住了曾布麾下参差不齐的十一个军。不死守、不决战,但坚决抵抗。 山坡上的韩言认真地关注着战局的发展,战事已成胶着,唐军渐渐失去了耐性。虽然阵地还在不断地丢失,但唐军的进攻已不像一开始那样的犀利流畅,再没有了得心应手的节奏,突破防线的战斗对于他们来讲已愈发困难,除了曾布的第十军外,其余各部的战斗力都呈现出了明显的下滑。 而曾布,这位北唐东南大将的用兵手段依旧大家手笔,但难掩那一份急躁。若是放在平时,倒也不甚要紧。但在今日这般顷刻间决定生死成败的关键时刻,就好像在头上悬着一把利刃一般危险。 他转过身,望着身后这一群衣甲鲜明,整装待发的青衣甲士。目光深邃而悠远。江南长于舟师而短于骑兵,因此在野战上常常因此受到西汉、北唐的压制。这也是东吴在两淮同北唐对峙百多年,一直无法占据优势的一个重要原因。方信北伐,整整八个军近十万人马,骑兵却连三个整编营都凑不齐。 自安庆起义以来,他虽然一路收拢溃散骑兵,但是便加上他从建业带出的六百人马,也是不到两千。这一支力量,要么不战。一旦出战,必须杀出一个结果。 “诸位!”韩言缓缓扫视在场诸人,目光中似有无尽回忆在流淌,一字一顿道“到了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愿随大人死战!” “愿随大人死战!” 身后的男人们振臂高呼,声浪席卷风云。 “好!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韩言霍然拔出腰间佩剑,直指长天,昂声道:“血洗两淮百年之耻辱,便从今日始!弟兄们,吼啊!让北唐的杂种们听听!我们吴人,不是孬种!” “杀北狗!“ “杀北狗!“ 横刀长枪如林般竖起,一队又一队的吴军齐声呐喊,响彻天地。这一刻的铮铮誓言,足令群山震荡,江河**。 第四章 一死而已 望着如雪崩一般席卷而来的吴军骑兵,掩护侧翼的四十一军有些措手不及,士卒们像是秋天的稻草一样被人收割着性命。主将夏古仓促地集合起一支骑兵部队奋起抵抗。数个呼吸之后,双方战马交错而过,沙尘中战马嘶鸣,在极短的时间内,无数的身影挥动着兵刃浴血搏杀,往往瞬息之间便决出生死,而下一个瞬息,又是一场生死之战。两军交锋不过短短片刻。吴军便穿透了对方人马。 中军的曾布目光一寒。夏古是骑兵三十四军出身,便放眼天下也是有名有姓的角色,竟也吃了大亏。 刹那时间,吴军已从发起冲阵时的一字雁行阵变成了锋矢阵。骑兵紧紧靠在一起,连战马速度也未渐缓多少。 夏古不顾还在淌血的伤口,大声吆喝着,准备圈回战马再战一个来回,但吴军骑兵已直朝着数万兵马列阵在前的唐军本阵冲去,气势之盛,实非东吴百年之所有。对面唐军兵马一片混乱。刚才夏古出击之后,没有人会想到三十四军出身的军官会败在东吴骑兵的身上。 “骑兵!”曾布眉眼清寒,眼中尽是森森寒意“去砍了南蛮的人头!” 留守中军的骑兵仓促地集合着队伍,只是坐骑还没立稳脚跟,便迎来极为猛烈的战斗,他们慌乱不堪地抽出了横刀,战马还没催动起来,迎面而来的吴军骑兵便已杀到。这些骑兵前排都持着长杆铁矛,铁矛比唐军骑兵常用的横刀、骑矛都要长出一出截。后排的骑兵清一色的轻便弩机。前排铁矛刺透阵形,后排弩机立时补射。 这般专门用于山地的骑兵武器与战法,便如死神的镰刀肆意地掠过北唐的军阵。成百上千的唐军士卒被砍杀,马蹄践踏着肉体。韩言的骑兵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所过之处留下一地尸体,而后又将死亡与灾难带向另一个地方。 慌乱的情绪像是瘟疫一样弥漫开来,唐军大阵已完全溃败,透支体力严重的士兵也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一个个慌乱的像是一群挨宰的兔子。战鼓、盔甲。兵器,丢得到处都是。全军上下都是惊慌、恐惧,绝望的气氛。 兵败,如山倒。 留守本阵的胡汉杰更不迟疑,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对着身边摩拳擦掌的部队,厉声喝道:“跟着爷们杀北狗!” “杀!” “杀!” 重重的战鼓声敲碎了唐军在淮泗最后的希冀。吴军的第七、第五两个军从左右两翼分别杀来。阵形散乱,体力不济的唐军士兵,被往日里他们极度看轻的吴军杂牌,如土鸡瓦狗一样宰杀,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唐军完全失去了抵抗意识,尽管人数上占据优势,但一群已经绝望的士兵已不具备战斗力,什么尊严?什么荣耀?什么军人骨气?统统忘了吧!统统放弃吧!统统不过是天大的笑话! 十数载东南屏障,百多年岁月峥嵘,竟是一朝如烟云散场。 “都督!赶紧退吧!”侍卫长的声音中充满着焦虑,战局已经全线溃败。举目望去,将士们争想逃跑,因被同伴拥挤踩踏而死的人不计其数。漫山遍野都是狼狈的士兵和软弱的将军,无数曾经在这一片土地上叱咤过风云的旗帜,像破烂一样遗弃在地上。 曾布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剑,沉默着没有说话。耻辱啊!举淮泗之精锐而亡于一役。大唐在东南百多年都没有过这样的惨败。数十载惯战东西、权力倾轧。到头来,却成了千里马的饲料,一生心血尽付流水。 “阿荃,我们两个都当不成国公爷了。”东南大将在心底轻轻地默念。 “都督!赶紧退吧!”张猛的四十军已被打散,此刻聚在他身边的兵马剩下不到一个营。“韩言看来兵力不足,还来不及堵住全部出路,末将愿率部拼死抵挡吴军,只要都督到了寿春,局势总不至于到糜烂的地步,淮东、信阳、荆襄皆有重兵,只要坚守一些时日,待援军赶到,韩言必败!都督,赶紧退吧!迟则生变啊。” “将军何须裹尸还,青山处处埋忠骨”曾布微微抬头,看着张猛血汗斑驳的面目,缓缓开口道:“我淮西主力于这一战损失殆尽,已无可能与韩言较一日之长短,舒州等地必不能守。你突围之后,要立即收缩兵力,死守寿春。若连寿春都已失陷。” 曾布微微沉默,轻声叹道:“就退到信阳,等待白循礼的大军吧。” 众人听得几乎泪落,张猛涩声道:“淮西可以死一百个张猛,却不能没有都督啊!“ “韩言,又怎会错过剿杀你我的良机。“曾布轻轻摇头,淡淡笑道“这里我是他最大的目标,只有我留下,你们才有逃出去的可能,这样的牺牲才有价值。如今这个局面守住寿春已是千难万难。活着远比去死要艰难许多。大业,终当执事之人之所为。” 士兵们忍不住偷偷的哭出声来,随即被默默流着泪的军官凶狠的喝斥。 “可惜啊。”曾布晃了晃自己马背上的酒壶,轻轻叹息:“没有新丰酒了。” “都督!”铁塔一般的汉子狼狈地流下泪来,却再也没有回头。而是带着四十军的残部向北突围而去。 成千上万的吴军士卒潮水般席卷而来,脚步声震得大地轻轻颤栗。战斗到了现在,唐军有组织的抵抗已几乎没有。再骁勇的部队一旦开始逃亡,便如同被狼群追击的兔子一样不值一提。到处都是尖叫着奔逃的唐军溃兵,尸体与鲜血漫山遍野,层层叠叠,从山下一直铺到了山上。 只有放弃了逃生可能的第十军,结成了更容易防守的圆阵,借着地形上的掩护,节节抵抗着漫山遍野而来的吴军。替同伴袍泽争取着脱身的时间。 最后的战斗是可怕而值得敬畏的。双方厮杀地十分残酷,到处都是交战的声音,肉搏砍杀清晰可见,战斗进行不到一个时辰,第十军余部就战死了近七成。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那个沿着唐军圆阵展开交战中心地带,吴军与唐军的尸体死死地叠在一起,最高的地方已超过士兵们的腰部,后面的人踩着前面战友的尸体继续战斗,没有丝毫的畏惧。利箭划破空气、盾牌撞击长枪、横刀砍入骨肉。 “曾将军!如今你身陷必死境地,是否也该为你麾下的诸多兄弟想一下前途了!“韩言缓缓策马向前,肃容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将军为北唐淮西之局面血战至今,铁胆忠心,日月为鉴。将军若是肯归顺,皇上必待将军以上宾,将军切莫因一时执念,遗恨此生。” 曾布斜眼看去,随手擦去了唇边的血迹。真正的将军,可以马革裹尸、可以卧薪尝胆。却决不能够生擒被俘,这是军人固有的荣耀与骨气。他环顾众人,原本足以撼动山河的大军,如今只剩下百多人。衣甲破碎、刀剑卷刃。鲜血与汗水模糊了脸庞。每一位将士的眼中都是深深的漠然,仿佛可以随时接受死神的召唤。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将军末路,若还有这样一群至死也愿意为你握紧刀剑的勇士,那么这一生,这一生的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便不算虚度。 “大唐的勇士们!”曾布看着身边这些热血而勇敢的男儿,嘴角弯起淡淡笑容,一字一顿道:“让我们战死吧!” “愿随将军死战!” “愿为将军效死!” 一片雄壮的喝应声,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整齐的长枪顿地之声。一个个神情激奋举臂高呼,喊声顿时响彻了整片锁河山。 景熙十五年,韩言兵起安庆,声名横绝淮泗。公集诸军欲围之。至锁河山,失察陷于伏中。数日之间,粮水断绝。及突围,军中失其力者十之二三。未及,大军溃散。公亲留后,率十军余部出据北山冈鏖战,以为全军争于生机。韩言出面呼降,公凛然,语其下曰“大唐之勇士,当随吾死战”其时军中尚存者百多人,皆振臂曰“愿为将军死战!”移时矢尽力竭,无一人生俘叛国,皆忠烈。帝闻痛悼,赠特进太子太傅,赐祭葬,有司建祠,增世职三级。 ――《北唐书-曾布传》 第五章 指点江山 西汉承德十九年,雨夜。 温柔月光,静静地越过,那回环曲折的走廊,那突起尖耸的檐角。五步见楼,十步阅阁,入目所及,宫殿阁楼皆随地形而建,彼此环抱呼应,宫室结构参差错落,精巧工致。 在西汉皇宫的建章殿内,两名男子正在一副巨大地图上低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名男子,已过知天命的年纪,长相平庸而老实,仿佛一个任谁都可以欺负糊弄的糟老头,只是在那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眸下,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锐利锋芒。身上那一抹明亮颜色昭示着他的身份,西汉第十七任继任者――景帝孟珩。 而他身旁的男子,脸上依稀还有青春的留恋,但太多柔和的线条却早已被无情的岁月细细打磨,只剩下挺直的脊梁与冷峻的的棱角。 “渝儿,如今这天下,风云变幻,怕是真的要变颜色了。”看着地图上原先在淮西一带的黑色箭,头如今一扫而空,孟珩的心中也是五感杂成。 当日锁合山一战,曾布的淮西军主力尽损,十一个军十五、六万人最后只剩下张猛四十军的不到四百人,逃出了韩言的包围圈。在曾布战死的同时,韩言麾下第十一军高维所部利用北唐军服诈开了寿春城门,城中的守备力量被击溃。 之后的淮西成了韩言称霸的舞台,舒城、和州、固阳、庐州相继陷落。至此,韩言不仅光复了八年前寿春大战后东吴丢失的全部地盘,更是几乎肃清了北唐在淮西的全部军事力量。仿佛一夜之间,从细雨江南到中原大地,再到难上青天的西南蜀道,都在呼喊同一个姓名――韩言! 孟渝平静的看着巨大地图上东南方向的一角,眼神中流露出热烈的光芒,东吴在淮泗战场上一向是屡战屡败,使得唐军虽然在东南战场上总体兵力处在劣势,却一直牢牢掌控着主动。如今韩言的孤军大放光彩,未来汉、吴双方在东南战线上的合作,必定要有一番新的天地。轻轻叹道:“韩言虽在两淮替李泺打出了惊天局面,可惜东吴终究是要错过这个难得机会。东吴皇室与世族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这一次方家损失惨重,其亲信嫡系大多死于曾布刀下,其他的边缘人物基本上被韩言整合,实力已然大损,恐怕就此没落。东吴朝堂上必有一番龙争虎斗,李泺决不会放过这一次千载良机,而东吴的几大豪族在这种时候一向荣辱共进,也不会允许方家任其鱼肉。李泺想来是没有余力来管淮西了,否则韩言也不会如此冒险。若是没有李泺的后续支持,仅凭韩言现在的力量,能固守寿春已是万难。而北唐经此一役,淮西百年努力尽付流水,必然痛彻心骨。曾布也是久负盛名,惯经风浪的大将,北唐能胜过他的也不过那一二人,此刻却碧血黄沙,加上淮西的十六个军全部消失殆尽,北唐需要时间来重新构筑两淮防线。既然双方都需要一个停顿,那么谈判必定不远,近期都不会有大动作。” 孟珩望向孟渝的目光满是慈祥与欣赏,仿佛在看一样由自己毕生打造的最满意作品。这一生的幸福与骄傲,亦为这一生制霸天下的最后希望,并无一丝一毫的掩饰。 只是孟渝的神情依旧淡淡,像是对这一切都恍若未见。转过身,看着桌上有关韩言身份,那不过聊聊数字的情报。面色中似有苦笑,似有感慨,更似有无尽明亮色彩于眼中闪耀,慢声道:“韩言凭空出世,但每一步谋划必不至今日始,少说也有数年之功。冷眼方信惨败,之后迅速整合其残部崛起,锁合山一战惊天,力挽东吴淮西百年之颓势,当真是步步精彩。李泺上位不过数年,却已藏下了这一步妙棋,韩言即已在淮西大动干戈,必是李泺嫡系无疑,未来李泺势必要借韩言强横之势,在军中树立绝对威信。由此可见,韩言未来必是左右东吴局面的人物。” “你心中想来已有了些打算” 那似已冰封了千年的脸,于僵硬之中也终于有了一些笑意。那感觉,像是等待了许久的东西终于来到。雄心勃勃的西汉皇子沉声说道:“这世间既是风云际会,我们终究是不能错过。对于竟陵的作战,荆襄大营方面已准备许久。裴度已先行一步,儿臣稍后也会赶往江陵主持大局!” 已不再年轻的皇帝在深心处轻轻感叹。战乱的年代注定了不可救药的惨痛,但不幸的年代也注定会缔造无数的英雄与传奇。这个时代更注定一将功成,万骨枯荣。从老一辈的白宪、陆云、时隽、石立、霍离、吴庆之、曾布,再到如今崭露头角的年轻一辈。纷乱了数百年的格局,或许,就此改变。 只是西汉,真的准备好了吗? 自古西南川蜀便是天下重地,无数枭雄英杰在这一片天地下风云变幻,然而凭借天险蜀道成就的霸业却从未有超过百年。原因非常简单,蜀道艰难,给养行军具有困难。那万重关山,绝天下之险,于敌于我,皆是问题。 一旦进入四川,便几乎失去争霸天下的可能。自当年孟同叛变西吴,割据西南到现在,已整整两百八十年,放眼历代已是异数。但孟氏一族之所以能够占据西南这么多年,一是关中、陇右的大半疆土牢牢掌控于手,得以有窥视天下之机。更为重要的是,之前的中原,群雄争鼎,百年不休,各色人物使尽手段,却依旧不得一统。东吴又是内斗不止,君臣离心。这无暇之下,才有西汉二百八十年的传承。 只是历史不会永远的照顾任何一个人或家族。西汉的温暖阳光在赵氏家族扫清群雄,建立北唐后被遮挡,日子过的渐渐辛苦。若是说之前对北唐的历次大战,西汉还能勉强保持对等态势,不至于像东吴在淮西那样的一败涂地。那么十多年前的第十一次关中大战,则是彻彻底底地摧毁了西汉的一切壮志宏图。 那一年,负天下盛名十年的白宪联手时隽,对阵当时足以令宇内震动的西汉双壁石立、霍离。那一场大战,震烁古今,双方投入兵力多达一百三十多万,在关中的千里疆土上血站连天。最后,铁汉饮恨,白衣翩然。西汉整整损失了三十八个军,四十七万人埋骨黄沙,西汉总制西北诸军事的大将军霍离战死。汉中以北,遍插北唐旗帜,孟氏一族在关中的两百六十年心血,于一战之下,全部风流云散。 之后已完全占据主动的北唐,由时隽在西京建立了关中特别行辕,集结了北唐大半主力,步步蚕食,将西南作为了走向统一的突破口。而大败之后的西汉伤筋动骨,已无余力争一时长短,只能一退再退,收缩兵力,固守要地,忍性吞气。虽然如今实力已有大半恢复,只是天时、地利、人和再无优势。比起北唐的强大,东吴的富庶,西汉实在是少有取得天下的可能。更何况时隽的咄咄逼人,已然亮出军锋,西汉若是再无作为,灭亡必在不远。 “据我们安排在关中的探子回报,时隽的主力并没有东调的迹象。” “如今的北唐,国力强盛,赵德昭又是雄才大略之人,自然想要看到天下在他手中一统,好在史书上浓墨重彩地写上几笔。而当今之势,东吴内斗不止,君臣猜忌。但北唐若是想要夺取江南,东吴内部必定暂时携手,同心同德,又有我们西汉出兵协助,这胜负便难以预料,从前北唐的三次南征便是证明。而若是从西南下手,则大不一样。虽然关山险阻,艰难万分,但北唐只需要对付我们即可,不必担心东吴,这样便可以从容集结他们的优势兵力。” 昔年关中大战,白宪的用兵手段固然是棋高一筹,但是东吴方面的毫无作为,也是北唐能够从容抽调各地精锐前往关中一战的重要原因。不然生死胜负,实难所料。 “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真正的铁板一块,赵德昭可以为了他的大业暂时不顾淮西。但那些升斗小民,朝中显要却得为自己将来的日子做些打算。要让我们在洛阳的人吗?多留心这些声音。我们虽然不能了解北唐的每一个动向,但至少也要清楚北唐内部有多少反对的声音。”孟珩指着地图的中部“荆襄是兵家必争之所,北唐的战略本是守襄樊、战两淮、夺我西南。如今关中主力没有回援东南,两淮又经历如此大败,襄樊分兵淮西势在必行。武昌的吴庆之极负军略,麾下兵强马壮,近二十万人原意为之效死。若是能够和他联手,令襄樊动荡,便可以盘活全局。这一次李泺既然要对世家动手,必定不会让吴信之留在朝中,你要趁机与之联系。” “但东吴内斗在即,吴信之手中的军队是世家的重要一张牌,怕是不能自主。” “那就要看韩言到底有几分手段了。”君王的脸上流露着沧桑的笑意“韩言即敢高呼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其志向决不会止于两淮。他想做的不是功成身退、流芳千古的孙武,而是鞭尸踏骨、对错难说的伍子胥。两淮若是能再闹出动静,吴家也不会白白的看着,谁会不喜欢地盘和荣耀,不喜欢那些名利双收的事。退一步来说,我们至少要保证他们不会干扰我们在荆襄地区的作战计划” 孟渝略有些震惊于自己父亲对于韩言的评价,这样的话,这辈子,便只听了第二次而已。第一次?是对于北唐的第一名将白宪白循礼。 天空中渐渐亮起了温暖的白色,下了一夜的雨也收拾起了脚步。孟渝缓缓的离开,父亲的话在一直耳边萦绕,却只有最后一句扎进心里“我们孟氏一族的基业,总不能这样在我们手中结束。” 第六章 百年京洛 柳丝,春雨,花外漏声迢递。 如烟如雾的雨水,静悄悄地落在野外草木,落在田园瓦砾,落在奔腾远方的溪水河流。滴答的雨水仿若不请自来的歌者,些微冷冽自指尖缓缓涌向心底,穿过肌肤,直抵灵魂深处。 雨水顺着帽沿的边角,轻轻滑落。他抬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嘴角温和,带着几分落拓的沧桑和平静。 出使的团员一个又一个的从他身旁走过,想要躲开这缠绵的雨,他也在走,只是太缓、太慢。缓的让人忘记了他的身份,慢的让他淹没于人群之中。只剩下那一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眸,不时地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洛阳? 自古以来,这座雄伟的城池便虎踞中原。北邻邙山、南系洛水。东压江淮、西控关陇。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通衢十省。山河拱戴,形式甲于天下。每当王朝更替、时局动乱。诸侯无不拼尽全力争夺,以求定鼎中原,雄霸天下。自北唐赵氏建都以来,洛阳迅速取代建业与成都,又一次成为华夏第一大都市。 一代又一代的天才为了心中的理想与坚持,走向这个世上最强实力的殿堂,走向他们内心处的深深期待。洛阳的文治武功成就他们千秋万代的功成名就,而他们则成就了洛阳千秋万代的煌煌声威。 百多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洛阳都如最坚定的岩石那样,屹立在惊涛骇浪之中,并无半分动摇。它的名字同赵庭训、时渊、白鐛、陈述之这些星光一般璀璨的名姓联系在一起,引领百年风骚。 和风细雨里,韩言微微扬唇,半带踌躇,仿佛不经意地说“不知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东吴泰宁六年四月,凭着韩言在淮西战场上的赫赫战功,李泺力压众议,直接提拔韩言为淮西防御使,在寿春建立行营,节制淮西诸路人马,风光一时无两。 虽然韩言此刻手中不过六个混协军,四万余人马。无法同时隽、李继业、石立等手握十几个军,乃至几十个军的一方镇侯相提并论。但哪怕猪一样迟钝的瞎子都看得出来,东吴的一颗将星已在两淮那一片血雨飘摇的土地上冉冉升起。单就权力而言,纵是当初的方信,也没有这般光景,当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同月,李泺决定同北唐进行和谈,吴信之与韩言奉命出使洛阳。自唐吴争夺淮泗以来,东吴的使臣第一次以战胜者的身份踏入敌国的都城。 垂杨紫陌洛城东,游尽芳丛。 洛阳的景致?从来都是醉人的。不同于荆襄洞庭的湖光水色、江南秦淮的春光旖旎、西北塞外的大漠孤烟。洛阳的美丽是沉淀在骨血里的骄傲和雍容。像那承容天下水滴的大海,没有峡间瀑布的奇峰孤绝,没有山涧溪水的清幽雅静,也没有名泽大湖的烟波浩淼,只是那样静静地待在那里,便足以成为不朽的传说。 而洛阳的牡丹,无疑是镶嵌在那一片绮丽风景下的一颗璀璨明珠。历代以来的文人墨客从不吝惜他们对于牡丹的赞赏,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的沉醉、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的叹服、老夫龙钟逾八十,死前犹见几回看的留恋。 无数的锦绣佳句、丹青妙笔在那花香夜露之下,久久传说。洛阳人执着地喜欢牡丹,这喜欢已近乎疯狂。 于是,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宽阔的街道早已被赏花的人们涌成了河流,那河流又被一顶顶轻盈的油纸伞撑成了五彩的斑斓,恰似一场绚烂烟火的绽放,迷途人间。 一片牡丹花前,当今北唐最有权势的两位公侯少爷正在轻声谈笑。 其中一个穿着一身素白的儒生袍子,眼眸里泛着温柔清澈的光,唇角刻着落拓的笑意。像是魏晋水墨画轴上走下来的男子一样孤傲而风流。那样寻常的衣服若是穿在别人的身上,必定会淹没在如山的人海里。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是那样地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地仿若白玉凿刻的杉树在风中招摇,让人望之而心醉。 另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一袭孔雀蓝的锦衣,腰间系着坠着同色玉佩和白玉扣带。身躯高大而沉实。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流淌着凌厉而深远的光芒,像是要承载起一个天下的血腥与杀戮。 “特意挑了下雨的日子,可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穿着素白儒袍的青年伸出手指,轻轻地拭去牡丹花瓣上的露水,动作温柔地仿佛在触碰自己情人的肌肤。他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同伴轻声笑道:“时遁初,这年头,和你一样叶公好龙的混蛋实在是太多了。” “叶公好龙总好过你漠不关心。”时遁初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嘴角勾着一丝浅淡的笑“亏你还是填词作曲的书生,一颗心竟是全在了脂粉堆里,连牡丹花会这样的盛事都愿错过。” 白牧楚哼了一声,指着这一株牡丹花盆前的一串文字,反唇相讥道:“景熙十五年,时铭时遁初到此一游。这字可是刻得浅了,可要白某找人替你刻的深些?” 时铭淡淡扫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那真真是极好的。“ “大半年没见,你这厮脸皮又厚了许多?“白牧楚对着他身上打量了许久,意味深长地笑道:”韦五那小子说过,他那活死人一样的姐姐,最爱的便是牡丹花。你莫不是……“ “宪媖不过是性子有些沉闷而已。“ “还宪媖!你们梁国公府挨着的可是永定侯府“白牧楚啧啧连声,夸张地摇晃着脑袋,一副悲伤不能自己的模样:”你这么薄情寡义,秀儿知道吗?你可是吃了人家十多年的点心。诶,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男子,真该拖出去大刑伺候。“ “秀儿的点心,是人吃的?你不是说那点心连的旺财都不愿吃“时铭鄙夷地瞥了白牧楚一眼,淡淡开口”再说,秀儿不过是借着看我们俩的名义,去调戏魏大人家的小石头罢了。某人还常常替她出谋划策“ “她不是追了十几年也没得手吗!”白牧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脸的叹息“看来魏石头也消化不了她的点心。” “秀儿都是把盐当作糖来用!魏石头口味再重,也没到那么离谱的地步。” “不对!”白牧楚猛然一拍脑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瞬间眸子里掠过无尽的愤怒,指着时铭的鼻子说道:“昨天韦相邀我去看顾恺之的那副女史箴图!那图原本在傅将军手里,我两年前就托你去买都没弄到。我还在想韦相爷哪来的手段,伸的进你爹的军中。今日看来,分明是你这厮为了美人青睐,连咱们十多年的交情都不顾了!” “上次为了琼花馆的那个嫣儿,老子还帮你解决了那个剑客呢!“ “呸!你分明是看那剑客身手不错,又是外地来的,不清楚你身份。手痒了才帮我出头,你一个宗愈亲传弟子怕什么!再说了。那晚你不是就睡在嫣儿房里了!“ “那是你看上了隔壁房的燕儿,硬把我留下的,混蛋!“ “你这厮一贯扮猪吃老虎!有了嫣儿不够,还叫了研儿!最后还把帐算在本大爷的头上!“ “你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隔天就把那两个姑娘买下送来府里,害的老子诶了好大一顿军棍!“ 生在洛阳有四大愿。喝杜康居的酒、品流云袖的菜、搂易水楼的姑娘、睡公侯巷的床。 洛阳的公侯巷?王谢堂前、朱雀桥边也似的地方。能住在这里的无一不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多少英雄在这里崛起,便也多少门第在这里没落。 成国公白府、梁国公时府?向是这公侯巷里的峥嵘门阀。百多年富贵显华,声威不坠。白牧楚和时铭的友谊可以从光屁股的时代算起。 放进别人裤子里的黄泥巴,扔在女孩漂亮鞋子里的绿蚱蜢,泼在家里先生头顶的浓黑墨水和为了躲避读书、躲避科举的装傻充愣,将文章故意背的磕磕巴巴。是白牧楚和时遁初关于童年的所有回忆。 时光,浸染了太多的美好。 “听说你要去襄阳?”时铭扬着眉,笑着开口。 “便如同你要去西京?“白牧楚轻挑着眉,学着时铭一贯的模样,慷慨激昂地说道:”大丈夫生当于世,自当握青锋三尺,立不世功名,替君王解忧。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舍得下令姜?”时铭目光沉沉,认真地问。 “人生亦有命。”白牧楚仰着头,眉心轻蹙,任点点雨水落于脸面。淡淡开口“安能行叹坐复愁。” “去流云袖喝一杯吧。”时铭深深看他,眼眸一瞬间掠过些微陌生和疼痛,随即换了波澜不兴的沉静温和。不顾还停留在原地的白牧楚,大步向前走去,浑厚的声音从前面慢慢飘来“不走快一点的话,便由你付酒钱。” 第七章 老杜的流云袖 洛阳的流云袖是北唐第一大酒楼,但绝不仅仅只是个酒楼那么简单。自从北唐定都洛阳的那一天,流云袖便开始了它的辉煌。一百多年来,无论何种情况,多么动乱,流云袖都始终敞开着它的大门,便是赵德昭上台伊始的那连番血斗政变,也没有让流云袖的生意有一丁点的受损,门外是厮杀惨烈的战场,门内是富贵奢靡的销金窟。生意好的就像是人每天都得吃饭一样理所当然。 这里有冰肌玉骨的娇艳美人、抚琴吹箫的浪荡才子、一字千金的清贵词臣。桌上摆的是从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石斑,下面做的是沉木紫檀雕刻的椅子,挂在墙上的是历代先贤的成名杰作。这里是你上辈子想象过无数次的人间天堂,是你这一生之所以努力奋发,出人头地的重要原因。三教九流,达官贵人,尽在其中。这里从不传递消息,但无数要命的,不要命的消息却在这里传递。这里已是北唐的缩影,一个时代的呈现。 进了门,早有相熟的小二认出了白、时二人的身份,一脸赔笑地带着二人去了三楼他们常做的雅间,手脚麻利的收拾了碗碟,倒上了明前的茶水。看着动作娴熟,眉宇间却分明还是个孩子的伙计,时铭微微有些感慨地说道:“张七,你干这行多少年了?” “小的十岁那年进的流云袖,如今已有六个年头了。”张七目光低沉,态度恭敬,极是显得干练。 “我听说城西的富贵居愿意给你个管事的位子,你怎么还愿意在这里端茶递水?”白牧楚眉头轻挑,带着一脸固有的玩味的笑容“是不是有了相好的姑娘在这里,所以富贵不能移?若是真心实意的,不妨说出来,本公子替你做主就是。” “白少爷又说笑了。”张七的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平静,想来是平日里白牧楚不摆架子,所以人人都愿意真心同他讲上几句“小的不过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小伙计,个人清楚个人事。小的现在是穿着粗布打杂,以后就算是穿上锦袍,也不过是个打杂的。流云袖里虽然有各种人物,干我们这行不免受些委屈。但大家瞧在流云袖这三个字上,总不至于做的太出圈。去了别的地方,生死不过别人的一句话,既然这样,何苦为难自己?再说当年小的流落街头,是东家给了一口饭,才能让小的活到今天,没良心的事,万万不敢干。” “你到也看得通透。”白牧楚大大咧咧的一笑,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心道虽然比不上家中的珍藏,但担上一个“好”字却已是绰绰有余。流云袖能有今日名声,暗底里所蕴含的能量,自然是非同小可的。 “听说你们这里新出的了几个菜,全部点上,再来一坛存在你们这里的新丰酒,其他照旧。今日时铭这个铁公鸡请客,一定要拔光他的鸡毛为止!” 那张七应了一声之后,立马下去吩咐。 “这里的糕点可是不错。”白牧楚拿起一块粉嫩光滑的点心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嘟囔“据说上一次宫里的陈御厨来这里陪人吃饭,不小心见到了这里的糕点师傅,竟是结结实实的叫了一生师父,连皇上都是有些好奇,叫人买了几份回宫。这糕点每日可是限量的,若不是张七那家伙和那糕点师傅住的近,我们未必有这口服。嘿嘿!张七这小子,就没他不熟的师傅。” “那是,否则富贵居怎么可能出那么大的价位请他过去?张七倒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时铭也拿起了一块放进嘴里,味道确实出乎世人意料,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无疑是难得的美味。“流云袖的能量实在是惊人,老杜只闻其声,少见其人。却能让这流云袖一直稳坐业界的第一把交椅,真是了不得。” 老杜并不一定是姓杜的老人,他有的时候是浓眉大眼的英俊后生,有的时候是精明强干的狠辣女子,有的时候也可能是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流云袖的第一位老板是老杜,最后一位老板也必定是老杜,无论他的年纪到底大不大,哪怕嫩得都能掐的出水来。他,也必定是老杜。老杜并不经常露面,也很少有人知道老杜真正住在哪里。像张七这样流露街头、生死由天的孩子,老杜每年都会派手下人带回来几个帮工,给他们一口饭,但这些人恐怕有很大一部分人,到离开流云袖的那天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收养了他们”。多少年来,有无数仗着抱上了粗腿的富商想要同这位北唐酒楼业的龙头。掰一掰手腕,却不幸一一折戟沉沙。洛阳百姓每天茶余饭后都免不了要将这“老杜”评论上一番,这已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皇帝每天都得看奏折一样不可缺少。若是有一天洛阳没了流云袖,没有了“老杜”,便不再是“北唐的洛阳” “老杜的流云袖自然是了不得的,否则当年我们两个怎么会冒着被家人毒打一顿的代价,当了你姨娘的玉簪子,来这里胡吃海喝一顿?”白牧楚尝了一口刚送上来的千里莺啼,脸上少有地露出了几分惆怅,叹息道:“只可惜这道菜自马老爷子走了以后,味道虽热不差,却总是少了一些东西。” 时铭的父亲是北唐少有的名将,亦是北唐少有的风流人物。妾侍虽然不多,但离“少”这个字眼,却是这辈子都不会有关系了。有一次,时隽自出征回来后一直待在了四夫人的院中,大夫人(时铭的亲娘)免不了要偷偷地抹眼泪。当时只有八岁,不比流云袖的的长椅高出多少的时铭,拉着六岁的白牧楚要想一个替母亲“出气的办法”。 一肚子坏水的白牧楚当即就有了主意,找了个合适的机会:“连哄带骗”地和时铭一起偷了四夫人最喜爱的玉簪子,随便找了一家当铺,半送半卖一样地当了八百两,拿着大把银票的两个屁大点孩子,大摇大摆地进了流云袖,就坐在如今他们坐的位子,点了满满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直吃的肚子撑圆为止。 接着又在流云袖大堂定了十桌上好的席面,阔绰地花光了手里的所有银票,让这里的小二去叫城南的难民过来这里吃饭,点明说是梁国公府的四夫人当了玉簪子做的善举。在百姓的感激声中,白牧楚同时隽大大方方地进了梁国公府,事情最终在时隽的摇头苦笑中结束。 至此,时铭与白牧楚的名声算是彻底传遍了洛阳的所有朱门大户,而流云袖则成了他们经常都要坐坐的地方。时光轻轻的一晃,竟已是这么多年华的过去 “是啊!我们当年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点了这道千里莺啼,时间过的好快。”时铭流露出一丝追忆的笑容,无尽的岁月时光,于这一刻细细地流淌。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吗?趁着没人管教,放开了吃。两个人站在椅子上猛吃猛喝。你那个时候连鸡腿都夹不动,直接上手就抓,最后弄得一身都是油渍。” “怎么会忘记。我们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程老夫子一家,我记得当时他们的两个女儿可是瞪大了眼睛,像看一对活宝一样地看着我们。现在还拿这件事取笑我”白牧楚淡淡一笑,目光里尽是深深的回忆,慢声说道:“后来我就穿着那么一身,在你爹面前侃侃而谈,那个四夫人都被我逗笑了,可见得多么狼狈。” 生命中,是否曾有过那样一段简单、无知而快乐的时光。你曾傻傻的给雪人喂过饭而被人笑掉了大牙。你曾被一群女孩围剿而慌张地躲进茅房不敢出来,也常常为了一口蜜糖而在父母面前撒泼打滚,痛哭流涕。 一晃,经年。 当时光的车轮碾过那些斑驳的记忆,一切的一切都苍白成了无奈。 当年,那个和你一起光着屁股长大,总是背着父母偷偷去田间偷瓜摘桃的少年。如今,又肩负了“谁的梦想”?越走越远。 曾经,那个老是缠着你办家家酒,笑起来有两个可爱酒窝的姑娘。如今,又依偎在了谁的胸怀?剪短了长发,剪断了思念。 我们都无法拒绝怀念,正如同我们无法拒绝生命中所有的温暖和美好。那是我们最青涩的记忆,那是我们最纯净的时光。 这时楼下走上来两个极出彩的青年,一个相貌清秀俊雅,气度从容洒脱。另一个剑眉星目,不苟言笑,一看便知是久居上位的重要人物。 三楼人满为患,二人正在小二的陪同下找位置。时铭目光一闪,北唐年轻一代的翘楚又有几个是自己不认识的,更何况是这般气度的才俊。二人的身份不需鉴闻局的密报都想得出来。只是时家子弟向来豪迈,有为喜欢结交英杰,对其他的并不以为意,径直便走了过去,看的一旁的白牧楚微微叹气,这样的性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相逢便是有缘,在下这里有一坛存了十年的新丰酒,不知两位可愿意共饮?” 右首的沉稳男子眉头一挑,轻轻笑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既是美酒,如何能够错过,更何况是与兄台这等人物对饮。” 时铭大笑出声,拉着二人便在自己那桌坐下,那二人也没有半分扭捏,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一旁的小二早已机灵地摆了两套餐具,换上了四个更大的酒杯,送上一把信刀,迅速的离开。时铭像是片刻都不愿意耽搁,拿起信刀便开始启酒坛上的泥封。随着泥封一分分地去掉,酒香也一分分的弥漫开来。时铭脸上的渴望半分掩饰都没有,当真是酒中豪杰。 左首的俊秀少年微微一笑“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好酒,若是闻着这酒香。便是兄台不肯,也得厚颜讨上几杯。” “那今日便是不醉不归。” 此刻白牧楚早已是一杯下肚,长出了一口气后,颇有些放荡不羁的名士风范,高声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人生苦短,今日两位远来是客,白某先干为敬。”说完,便又是一杯酒下肚,但脸上依旧平常如往昔,没有半点反应,显然已是酒道高手。 右首男子目光炯炯,,亦是一饮而尽。“能在这十丈红软中相遇,就是难得缘分,何必在乎姓名?无论主客,今天唯有尽心一醉。他日若是相遇,无论陌路还是战场,再喝上一杯新丰酒即可,也算不负今日这一醉。”之前的冷漠从容一扫而空,眉宇间闪烁飞扬的神采,那是绝对的骄傲与自信,更是披靡天下的气势与纵横。 白牧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如决堤洪水一般的思绪,像是在一瞬间完全淹没了自己的深心。这一刻仿佛千军万马生生在自己面前,奔腾嘶鸣,呼啸山河。深心处的渴望竟是这般没有掩饰。仿佛于一瞬间铁血沙场,黄土掩面。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心竟是愿意这样的炙热燃烧。 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父辈的人生,明白了时铭为什么那样执着地选择。就算不为生前的家族传承,身后的不世功名。但只为了同世上最优秀的男人在沙场上对决生死,一展平生所学,又有多少人可以抗拒?或许,这才是许多军人一生中最愿意去珍藏的记忆。 “天下纷乱数百年,我辈男儿自当是豁出性命去争胜负,以求江山一统。今后战场相逢,生死无恨。” 右首男子击节赞道:“好一个生死无恨,白兄到底不愧担了一个白字。”说完一把拿起桌上酒坛,将酒坛中剩余的大半美酒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直冲胸口,那酒坛虽小,却也足有两斤,此刻他只觉心中豪气顿生,竟无半分醉意,随手将酒坛一掷,举手投足间尽是潇洒,大笑道:“酒来!” 在多少个角落下,又有多少笑容在轻轻绽放? 第八章 赵氏德昭 景熙十五年四月十九,北唐皇帝赵德昭于集贤殿召见东吴、西汉两国使者。 自赵庭训建立北唐至今的一百多年的传承中,唯有赵德昭一人是凭借军队,政变上位。十六年前,当时的北唐最高决策者赵德威宠信容妃高氏,于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帝王从此不早朝。”曾经威震天下的北唐帝国在美酒佳人之下迅速的颓败。在一旁图谋奋力的西汉抓住机会,连续发动了第九、第十两次关中大战,攻陷了大片疆土。势力最盛的时候,汉军甚至一度打到了最北边的延安府。 北唐境内遍地白骨,怨声载道。朝中更是清流隐退、猪狗当道,再无任何客观之人。最后,连赵德威最宠爱的容妃也无情的选择了背叛,连同她的奸夫,当时手握京畿兵权的御林军大将军高怀,一起毒杀了赵德威,发动了“元和政变”迅速控制了朝堂,几个手握兵权的皇室子弟在当天被暗杀。威名赫赫百多年的北唐皇族赵家在那一刻陷入了极大的危难之中。 在北唐皇室再无实权人物,像老鼠一样躲避高怀追铺,几乎要被屠尽的情况下。原本籍籍无名的赵德昭“奋起一搏”,联合了一些御林军内部效忠自己的力量,加上白、时等诸多将门训养的家丁死士。在高怀阅兵之际,突然发力,一举成功。随后以雷霆手段彻底清洗高氏一族,洛阳之血,似水流淌。 作为中兴北唐的伟大人物,赵德昭毫无疑问得逞为了北唐的下一任皇帝。登基之后的赵德昭迅速的显示出了他非凡能力,在他的励精图治之下,北唐的国力稳步提升,白宪等一大批有才之士纷纷入朝为官。 在国力复苏之后,赵德昭不顾朝廷内部滔天的反对声音,大力扩军,积极对外发动战争。数年之内,便取得了关中战役、荆襄会战、寿春战役等一系列意义深远的胜利,再次奠定了北唐霸主的地位。所有反对他上位的声音,在战果辉煌的浪潮中被淹没。赵德昭被北唐的子民疯狂的顶礼膜拜,被誉为是北唐继太祖赵庭训之后最有能力的君主,是北唐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而那个被所有荣誉包围的男人,正带着北唐一步步的走向成功。 清风拂略,天晴日暖。 昨天的细雨还残留着一些痕迹,僻静的角落里还有着一些冷意,带着清冷的述说。只是韩言目光所及,却尽是勃勃生机之下的温暖与阳光,森严壁垒间,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显出颓态的的松柏,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更是显得格外精神。脚下的路,铺着厚重坚实的青白石砖,让一切重量在这里归于平静。旗甲鲜明、执枪肃立的侍卫像是将根深深扎入的大树,死死地钉在这一片土地上。远远望去,道路蜿蜒漫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只剩下寂静的声音在这里触碰。两旁的朱墙红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金碧辉煌的彩画轻舞飞扬,图案大多是昭现赫赫皇家风范的龙凤图案,大气磅礴之下,又不失一份灵动秀美。这是千年古都方才有的积淀。 深心处,有那么一个声音在轻轻的叹。这许多男人鲜血,女人眼泪,藏着不尽寒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让人心动。千年以下,无数英杰豪士,枭雄奇才。拼尽了一生的努力与安定,忍受着漫天的痛苦与艰难,只为了在这一条长长的路上留下只属于他们独有的印记,用一生之代价,只为了那一刻间的撕心怒吼 抬起头,这一生最大的对手,已在少年的眼前。 赵德昭今年已有四十六岁,但因为其自小修炼剑阁秘法的关系,面貌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英俊威武。有着帝王特有的气度与骄傲,有一种奇特的人格魅力,让人如沐春风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目光从已打过无数次交道的吴信之,再到显露锋芒已久,但却初次见面的孟渝、裴度,只是最终,终究还是落到了韩言的身上。 这个从容淡定,做出惊天大事的少年,这个在淮泗慷慨高歌,一举斩杀自己心腹爱将的少年,这个即将卷动天下风云的年轻东吴将军。 当初自己攻打皇宫,消灭高氏一族时,曾布便已是自己的嫡系心腹。细算起来,曾布追随自己的时间甚至远远超过了白宪和时隽。后来的南征北战,曾布功勋彪炳。虽然生前不过侯爵,不及白、时二人地位显赫,但是督军两淮,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更何况原本不过二流世家的曾家已跻身一线。当曾布击败方信,夺取安庆,自己原打算召他会朝,封他公爵。只是信使还没有出洛阳,韩言便用曾布的人头,让整个天下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当消息传入洛阳的时候,自己内心深处有真实的伤痛,曾经追随自己出生入死,亲如兄弟的臣子,曾经那一段永远都不愿老去的岁月见证,就这样,宣告了结束。从那一刻起,自己便不得不记住了这个将要改变天下的少年。 那双肩似是还有一些稚嫩,但眉宇间却已尽是从容淡定的名将风姿。举手投足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净利落。虽然礼仪周全的,挑不出任何差错的站在那里,但一股舍我其谁的桀骜之气几乎扑面而来,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这是唯有年轻才有的可贵,却更是融入于骨血的骄傲 轻轻的,这笑容属于更精彩的年代。 “子昂果然人才风流。”虽然赵德昭心中思绪万千流转,但面上却没有半分显露,亲切的像是一个长辈见到了许多年未见的自家子侄,尽显慈祥与关怀。“真是人中龙凤,不愧是孟公最为属意之人,风采更胜孟公当年。” 那是二十九年前,那时候还是西汉皇太子的孟珩督军关中,联手霍离,发动了第八次关中大战,声势之盛,实关中四十年之未有。当时的北唐皇帝还是赵德昭的父亲赵瞻莫,一个并不容易动怒的仁厚天子,却在那一次,不顾群臣反对,亲率十一万天子禁军赶赴西京,会同西北各路军马,对阵孟珩。 那一年,十七岁的赵德昭被安排在较前的十九军。在一次遭遇战中,十九军被孟珩的亲卫军击溃,各自逃命。孟珩那时候远远地看到仓皇逃窜的赵德昭,但并没有派兵追赶,而是集中主力追击十九军的高层将领。那一场大战最终不了了之,西汉虽然占了一些便宜,却未能挫动北唐在关中的根本。十年前孟珩在第十一次关中大战结束后得知,当年的错过,竟是这样一个心腹大患后,唯有一声叹息。 孟渝的态度谦和而疏远,浅浅地笑着“陛下谬赞,北唐地大广博,人才辈出,孟渝不过末流人物,实不足道。” “子昂自谦太过了,当今天下又有几人不知你的名声。”赵德昭像是陷入了无限回忆之中,连眼角边的皱纹都似乎舒展了开来,只是却并不像是开心的表情。目光忽然变得平静,带着一些郑重的意味,缓缓说道;“这个世道终归是太乱了些,每个人要想在这样的世道里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一个人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好像并不能责怪别人太多,因为这个世道是这样的。” 西汉在荆襄一直是做着准备的,当日曾布兵败淮西,韩言孤军直入,千里追杀,所过之处只剩下一片焦土与蓝天。兵锋更是窥略徐州及信阳。赵德昭震惊之下急调襄樊一带的部分主力精锐增援淮西,更令军机大臣白宪督军南下。 而一直磨刀霍霍的孟渝便在这个当口亮出寒芒。四月初的时候,他遥控荆襄一带的汉军,由裴度为将,夜袭北唐重镇竟陵,击溃整编六十六军、混协八十三军及一众团防。斩首一万七,俘虏近六千,声震襄樊。随后孟渝亲到荆襄,在随州城郊击溃混编八十二军,抓获了还没有来得及进城的北唐楚王、赵德昭嫡亲子侄赵恪,兵围随州城。不过暂编十八军的萧元借着八十二军抵挡的那一阵时间,及时地调整了城防。之后任凭汉军攻势如潮,山呼海啸,萧元也守的稳如泰山。数日之间,孟渝极难有所突破,而这个时候,白宪十余万南下部队已到信阳,不想进退失据的孟渝退回了竟陵,而赵恪一家则彻底成了阶下囚。 此次孟渝入洛的一大目的便是用赵恪一家换取随州,尽管连孟渝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说起来北唐的诚意不可谓不大,已致仕的荣城侯(赵德昭一生惟一的老师)亲自出马主持大局,赵德昭使用了北唐开国以来的的最高规格接待西汉使团。只可惜双方的条件相差太大,风牛马不能相及,西汉对于随州的渴望不能割舍,可北唐最大的让步却只能是用钱把赵恪一家赎回,顶多再搭上一些精良的马匹。凭心而论,像赵德昭这样从政变上台开始便一直动用雷霆手段的君主,能做出这些已是难得。只可惜这个世上的野心家,能钻进他们眼里的只有真真切切的利益。西汉同北唐的谈判就像是一场雪花与夏天的约会,注定没有结果。 只是事关家国利益,不努力至最后一刻,孟渝终归不愿放弃。 “军队是保护百姓的所在,不该让百姓替军队的无能付出代价。”孟渝语气淡淡,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一切,究竟是谁替谁付出了代价。“让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走向死亡而不管不顾,将会是上苍都不愿宽恕的罪过,陛下以为如何?” 赵德昭很自如地笑着,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孟渝话中的刻骨锋利。“如今这天下,举目望去,无一不是焦土战场,那里又分的清真正的军人百姓。苍天的所想我们从来都无法知道,就好像它看了数千年的人间,也不过每天变换着那些相同的面孔而已。北唐自太祖开创基业以来,无数人血洒疆场才有今日的江山万里,谁都不可以拿着那些被祖先鲜血浇灌过的土地去换一个人的安全,无论他如何尊贵。” 从头到尾,赵德昭只是那样随意地说着,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却没有人会去怀疑它的真实。 第九章 夜问 这已是对于西汉,最后的答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于赵恪命运的最后答复。 一旁的韩言安静的待立在旁边,就像是打马走过的路人因眼前的繁华大戏而深深的看了一眼。虽然不过是片刻,却已然了熟于心中。 他有刺入心底的担忧,赵德昭手段强硬,目标明确,对于疆土有着不加丝毫掩饰的执着,世上已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争霸天下的野心。北唐国力强盛,幅员广阔,光是整编军就有**十个之多,加上各方的混协军及一些极具战斗力的混编军,兵力已达一百六十万,这还仅仅只是北唐的常备力量。唐人好武,那些不计其数的民协团防只要稍加训练便可以投入战斗。一旦爆发全国性的战斗,只要北唐不顾一切,赵德昭随时都可以拥有超过两百万以上的军队。 韩言痛苦地想着,那是足以把山河大地都踏成粉末的力量啊!到了那时节,东吴又可以凭借什么?去守住那些繁花锦秀呢?江南总是多了一些在雨中一步三叹的斯文书生,少了一些慷慨激烈“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豪杰志士。富贵繁华之下的数百年偏安一隅,让大多数的吴人都不再拥有争霸天下的梦想。少数一些才华人物,又一直内斗于朝堂。这样一只随时都要担心后背的猎狗,如何去同硕大的狗熊拼命? 而更让韩言感到担忧的是吴信之的才华,对着赵德昭不卑不亢,据理力争,进退得宜,死守着底线,替东吴争取着利益的最大化,却不会让人生出一丝厌恶。世人常说当今之世不过数人可效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学苏秦、张仪纵横天下,吴信之已是其中之一。皇室与世家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李泺与吴家迟早都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这就好像日月的交替那样不可避免。现在吴庆之节制武昌至长沙一线的十八个军,二十余万人马,是东吴的第一大藩镇,实力强横,这还不包括吴家在京畿一带蓄养的私兵。在内,有吴信之在朝堂上为之张目,在外,吴庆之统领大军,占据存亡要地。 韩言的脑海里不可遏制地闪过一个念头“心腹大患!” 战场上无法得到的东西,极少能在桌子上谈回,但如果是已将东西得到,不过是借别人的笔来画上一笔,无疑要轻松的多。很多事在见赵德昭之前其实已有了结果。 东吴得到了他们最初想要得到的东西,韩言的沉默也一直保持到了最后。西汉与东吴的使节在皇宫内得到了最好的招待,热闹的气氛直到夜色彻底的的黑下才渐渐停止,可谓是“宾主尽欢” 隐藏在黑幕中的身影终于显现出来,那人看着那些已经不能看见的身影,不发一语,只是在嘴角停留着不可探究的笑意。那是一个极儒雅的男子,岁月的沉淀使他更加具有成熟的魅力,只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洒脱,隐约还能看到当初的不羁与放荡。 “西汉与东吴的年轻一代中都有极出色的人物,孟渝成名已久,但他身边的那个裴度之前却是隐藏在暗处,上一次替孟渝攻下竟陵,大放光彩,用兵老道,只怕不会输给孟渝。而东吴的那个韩言更不用说,年纪虽轻,却已能担得起名将二字。” “那个裴度与韩言,从头到尾也没说几句,却一刻也没有走神,这种人了不得啊。”赵德昭的声音里透着少有的沉重,缓缓说道:“那个韩言自进了洛阳以后,不曾逛过风景名胜,却终日混迹于酒楼茶肆,他这是在打探我们的根本啊!想要了解百姓对于我们的看法,了解我们可以挖掘的潜力,了解我们到底有多少实力去争霸天下。这样的人是可怕的,在那样的胜利之下,没有狂热了头脑,做着真真切切的事,心腹大患啊!” “韩言确实不错,不过东吴皇室与世家数百年争斗不休。任何大事都不可能仅凭一人便可以做成,以韩言现在的兵力,纵然有惊天手段,也不敢窥视中原。而这一次方家同李泺之间已成你死我活的局面,淮西之未来便不可预料。”白宪略微一顿,在赵德昭的身旁轻声说了几句,后者的神情立刻为之一变。 赵德昭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这个自己委托信任了数十年的第一重臣,这个从来都没有辜负过自己的洒脱男子,他离权力看似很远,不像时隽常年统领大军在外,也不像韦庄领袖群伦,为百官之首,也几乎不曾有什么门生弟子。却在民间拥有着超过所有人的赞誉,永远会在困难时替自己打开局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既白衣了天下,也耀眼了时光。 “若是事成,循礼可是立下大功了。” 白宪随意的笑了笑,礼仪周全的答道:“这一次李泺借力毁去方家大半战力,又有铁大人的鉴闻局多年渗透努力,臣不过是做些水道渠陈的事情罢了,不敢贪天之功。” 站在白宪左侧的鉴闻局主事铁毅竟是一句也没说,只是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 鉴闻局不同于其它的要害部门,鉴闻局主事虽然不过从三品的职衔,却拥有极大的权力。鉴闻局拥有自己独立的抓捕、审讯及裁决的权力,耳目遍布天下,掌管着无数躲在黑暗里的眼睛和耳朵,所有被雨淋过的地方都必定有鉴闻局的足迹,在洛阳京畿一带还有一支不知数额的武装力量由历任鉴闻局主事直接掌管。单就权力而言,就连昔日总督两淮的曾布也略有不如。这样的部门无疑要交在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手中。铁毅会做事,却从不学做人,换了任何一个部堂高官,在这种时候都绝不会只是站着而已。 “循礼要抓紧办妥这件事,淮西的事不能拖,迟一刻都是危险。”赵德昭转过身吩咐铁毅“鉴闻局要全力配合循礼在淮西的行动,不准有失。” 铁毅生硬地回答道:“皇上,上几次对韩言的行动都失败了,鉴闻局是不是暂停一下,把人力投入到淮西?” “皇上不能留下韩言。”白宪郑重说道:“韩言此人不同于裴度或者其他俊杰,他在淮西大开杀戒,像是对于我们北唐有不可挽回的仇恨,这样的人本身已是危险,更何况才华出众,是李泺亲信之人。这一次如果不除韩言,就算再得淮西,也是遗祸无穷。” 赵德昭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白宪,记忆中似乎只有当初高氏政变的时候,白宪才偶尔的郑重其事,对自己献上诸多计策,最终定鼎乾坤。其他的时候,画面里全部都是那随意的笑容,那个总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却总是可以将事情做得十分出色,穿着白色衣衫的军机大臣,早已深深的印在了北唐千千万万人的心中――也包括他自己。原以为剩下的日子都会这样的云淡风轻了,却也逃不过这样的纠缠。 “那淮西的事……” 白宪认真回答道:“淮西方面的情报,鉴闻局给了不少,已经足够。” “既然这样,铁毅你全力对付韩言即可,一定要将事办成。” “韩言的身边可能有隐世高手,若是算上曾督之前派过的几批杀手,前后已有近百名高手身死。韩言又防范极深,也很少有让我们接近的机会。微臣想调几名剑阁的子弟,在要道上截杀韩言,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赵德昭点点头,对着一直在自己身旁十步之内的内侍卫总领越山说道:“你明天去一趟剑阁,替朕问好宗先生,请他挑选一批剑阁弟子,要尽快办妥。人手全部交由铁毅,这一次由他全权负责。” 越山出身剑宗,是当代剑阁阁主无云子的师弟,剑阁第一高手宗愈的亲传弟子。剑阁的历史由来已久,在西吴时期便已有了极大的规模,到慕容长锋杀入关内的时候,剑宗在江湖上已是泰斗一般的地位,无数剑宗子弟为了抵抗胡人,投身军旅,军中便渐渐有了剑阁这一脉。 到了后来,胡人虽然被驱逐,但是天下却陷入了更大的动乱,剑宗弟子的光芒在乱世中却更加耀眼,在太祖赵庭训建立北唐的时候,出身剑阁的大将竟有三十一位之多,光是一镇都督以上级别的就有八人。剑阁因此成了北唐的第一门派,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推移。剑阁子弟更多地充当了侍卫与刺客的角色,文武全器之人已是凤毛麟角。都督一级以上几乎没有一个是剑阁出身。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剑阁百多年来高手辈出,也成了西汉、东吴高官要员的索命无常。也才能稳稳当当地成为北唐第一门派。 夜已经很深了,该确定事都有了结果,他一向是不喜欢拖拉的,看着白宪刚刚告退离开的背影。赵德昭不仅有一些感慨,父与子,最后还是要踏上同一条路吗? 这个天下,真不知何时才有个尽头。 第十章 惟有泪千行 月色凄冷,下了一天的雨水顺着青色的屋檐,一圈圈地滴落下来。在悠长而寂寞的巷子里,泛出一朵朵无声的水花。 油纸伞下,静静地站立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娥眉,皓齿,眼眸清澈,恰似西域沉睡千年不醒的冰,还不曾遇见,人间烟火。 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对面的男人,穿着一身雪白的儒衫,在墨水一样的夜色里显得愈加地纯白干净,眼眸温暖明亮,恰似点点,璀璨的星光。 “你一定要去襄阳吗?”女孩语气幽幽,静静地看着身前才华横溢的男人,抬起头,轻轻地说“就不能为了我,不要去了吗?” 自古以来,佳人如玉、祸水红颜?多少须眉丈夫,放弃了富贵荣华,忘却了江山梦想,抛弃了糟妻幼子,只为了那些柔柔眼波之中的一世沉醉。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惊艳、“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的留恋、“一代倾城花,吴宫空忆儿家”的追忆 只是那些在文人笔下流转了千年,极尽风采的如玉佳人啊!是否在心中,也有永远的求不得呢? 玉炉焚香,红烛垂泪。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自我白家先辈追随太祖以来。百多年间,多少白家子弟踏上战场,马革裹尸,生死度外。在旌旗横倒,死尸相撑之间,一刀一枪地拼出百多年煌煌声威。“白牧楚深沉的眼眸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像是最虔诚的占卜师,看见了自己无法逃离的宿命。缓缓地说”我是白家的长房嫡子,更没有逃脱的道理。“ “可你要去的可是襄阳啊!”女人的眼眸里满是悲伤和痛苦,咬着清晨朝露般馨香的唇瓣,鼻子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大唐在淮泗耀武扬威百多年,可锁河山一战,曾布照样兵败身死,将淮西十几个军的精锐力量输的干干净净。西孟东韩,孟渝手握重兵,军锋更胜韩言。荆襄四战之地,百多年干戈不休!而大唐精兵尽在关中,李继业不过勉力维持,自保且难。” “北傅南李,金城汤池。“白牧楚伸手拭去女子眼角的湿润,淡淡笑道:”再说,圣上已恢复江南行辕,十数万大军南下集结信阳。只要同心同德,何惧西孟东韩?“ “曾布再不才,也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将军!当年和你爹并称大唐三杰!可又如何?“女子一把推开白牧楚温暖宽厚的手掌,清脆的声音里难掩愤怒和焦虑”赵德昭一心要做名垂春秋的千古一帝,西南时隽掌军近百万,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南下的十数万大军中,可称精锐的能占几何?循礼公卸下兵权、入主军机近十载。急切之间,要用这样东拼西凑的部队去稳固南方战场。去和竟陵孟渝、淮西韩言、武昌吴庆之这样多谋善断的野心家们拼斗。其中艰险,不问可知。你是要做张巡那样的英雄,还是想学王正臣那般的忠烈!” 很多年后,你终于成为你所喜欢成为的人,做着你真正喜欢的事,将想要拥有的一切都握在了手中。甚至更好,更成功。只是那时,你是否会在偶然的时候,怀念起年少时的生活?绚烂的晚霞、皎洁的月光。还有那份,比星光璀璨的爱。 白牧楚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眼神温暖而明亮,像一颗流窜的星。缓缓开口“一场战役动摇不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王朝。我们不是被安史之乱颠覆了社稷的西京李唐,更不会是做看江山易手的靖康乱局。大唐的军队依旧是最强大的武力所在。 年轻人的眼中掠过些微不能掩埋的骄傲和自信,继续说道:“西汉对于襄樊的垂涎何止百年?可襄阳坚城依旧在我们手中。仅凭孟渝一人,独木难撑将倾广厦。东吴皇室和世家之间的内斗在即,韩言和吴家分属敌对。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北上?” “巍巍大唐!世家将门何止千百!多了你一个,天下还是三分。少了你一个,洛阳还是洛阳!可我只有你,只有你啊!“女孩清秀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笼罩着一层层的悲凉与痛心。让人望之而心伤。”你答应过的,要陪我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还记得,当初像金子般闪着光芒的诺言。为何?敌不过岁月沧桑的变换。 白牧楚沉默地像是一颗被雪覆盖的松柏,平日里看来是那么不羁、那么英俊的男人,现在是如此的忧伤,明亮的眼眸里浮上一层层的悲切。慢慢开口“令姜,像我这样的世家子,除非身死族灭,否则永不可能披发入山,做那闲云野鹤。若淮西战事不起,大唐在未来数十载之内,便足以扫清六合,一统八荒。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太平盛世不需要那么多能征惯战的将军,更容不下那些永载史册的赫赫军功……“ “所以你当初要退。”令姜望着他,自嘲地笑道:“做官那么艰难的活当,自然要三思而行。眼看危险近在眼前,做个放荡不羁的文人,躲在深山秀水,躲在大家都不会注意的地方,躲过那一场浩劫和清洗。然后再浮出来,靠在白家的百多年底蕴和躲在深山的偌大声名,浮出来执掌新一轮的权柄。我的牧楚,从来都是聪明呢。” “令姜……” “可惜,可惜”令姜着迷地用手摩挲着白牧楚的脸,手指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一路走到脖子,泪水不自觉地便流了下来,笑着说“锁河山一战,韩言成为最不可预知的变数,孟渝又在荆襄大动干戈。天下一统似乎又变得遥遥无期。这样的乱世,枪杆子永远比笔杆子要更有地位。时隽坐镇西京十数载,期间从不曾为了时遁初谋一个职位。当真是公私分明。如今曾布兵败,立即安排儿子赶赴西南。司马昭之心,不问可知。而你爹?甚至比他还要更快一步,竟能把你派去襄阳,在李继业那样的狠角色手下熬资历,攒军功。” 令姜微微抬头,静静看他,一直看到眼睛里是满满的泪水“当将军的人,要娶的是世家门阀里的大家闺秀,不是恃才傲物的令姜。我爹只有一身的风骨和偌大被赵德昭嫌弃的名声,只会让你走的艰难。我的牧楚,怎么办?我配不上你了呢?” “对不起,令姜。”白牧楚语气悲凉,眉梢的失落和哀切肆意流淌。“我负了你。” “你坦诚地真无耻,牧楚“她脸上蜿蜒着泪水,大滴大滴地打湿在地面上,混合了雨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伤离。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认真地笑着说:”我若是学过剑,一定将你一剑刺死。“ 世上有一种幸福,一见如故。 世上有一种悲伤,再见陌路。 白牧楚低下头,看着满脸悲伤的令姜,自己的鼻尖轻轻地碰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说“现在去学吧!若是能死在你的手上,也是人间一段佳话。” “你...”白牧楚不让令姜说完话,就伸开双手抱住了令姜,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在了她的肩上。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的芬芳,一如当初相遇的温暖。只是往昔乃是真切的幸福,如今?却已是沉沦的绝望。 重过闾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世上最残忍的,不是你最终没有在你所爱的人的心间留下痕迹。而是留下了,却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 忘了是谁荡漾在谁如歌的青春,也忘了是谁为了谁的笑颜而深埋了心扉。只记得阳光下永远开满了花的那天,绯红的晚霞渲染着广袤的天空,清雅的花香溢满了整整的一座城池。有个男孩,遇见了,他所爱的女孩。 只一眼的遇见,便注定了此生的万劫不复。 后来,发生了什么? 氤氲着春色离殇的疏雨,淋洒在绵延流长的江边柳树叶片上,潺潺流流。一圈圈滴落下来的温暖,铺满了一路又一路青石白瓦间的水色烟云。围炉煎茶,看断桥上纷落相思经年的雪,落寞在消瘦的指间,化为袅袅的叹息。泛舟江心,听远山寒寺里传来悠扬的钟声,一阵阵地荡涤心中的阴霾。等希望的朝阳,慢慢地在江面升起,绚烂整整一个天空的绯红。他和她携手并肩,看尽俗世红尘里一场场花开,一场场花落。 只可惜,物是人非。往昔的种种美好,尽皆化为今日,挣扎在胸膛的悲伤。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女孩努力收拾着眼中的悲哀,倔强地抬着头,瓷白细腻的脸颊上印着一道道清晰的泪痕,恰如寒风凄雨里,寂静开放的格桑花。那样的单薄,那样的美丽。凄凉的雨遮住了动人的容颜,却盖不住缠绵的思恋,。 “去襄阳,记得带上大先生。”令姜漂亮的黑眼睛,显得更黑了,却没有光泽,像黑洞一样幽幽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开口“和汉军作战要当心,不要受伤。不要和李继业走的太近,你知道原因。以后,你若还能活着回洛阳?不要找我,不要联系我。见了面也不要扭扭捏捏地感慨万千,擦肩而过就好。就好像我们从不曾在彼此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她踮起脚,闭眼,忍不住满心的失落,将唇印在他的唇上。他的唇很冰凉,如同今夜的雨水一样感受不到温暖,抽离着记忆里所有的甜蜜。耳边是寒风轻微的呼呼声,雨水打湿在地上的滴答声,还有他,压抑在心底的叹息声。 “我很喜欢,那个爱过白牧楚的陈令姜。“令姜抬着头,目光虔诚而清澈,淡淡地说:”好好保重,我爱的男孩。“ 白牧楚的嘴唇悄悄的动了动,但是最终,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第十一章 父与子 黑暗的巷子里,在视线的尽头,有看透了世事苍凉的感叹,也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哀,却终究是静静的等在了角落。 “父亲”白牧楚低低地叫了一声,淡淡说道:“父亲什么时候也学起了铁大人的鉴闻局,收集掌握第一手情报?” 挺拔消瘦的身影在灯火的闪耀下渐渐浮现,北唐军方朝堂的第一人温和的笑着。看着那娇媚的身影在儿子手下的暗中保护中远远离开,白宪不由得在心底小小的感慨万千,当年那个老是拉着自己衣角,哭着喊着要骑大马的小男孩,怎么一下就……就成了这么高高大大的大男人了,有了自己的欢乐与痛苦,也有了自己的独自的安排。时光啊……总是这么地…… “是陈家的那个女孩吧。花待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比起时铭,你的确过得更洒脱。陈寅先生可是海内名士啊。”目光流转,白宪的声音里略带着一些低沉“随我走走,我们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说上几句话了。” 心里面有说不出的感觉在萦绕,在慢慢的融化着缄默,白牧楚的眼角突然有不知道为什么的湿润。 在那些被阳光暖暖照着,永远都会感觉到温暖的日子里,父亲的身影会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宽厚的脊背和慈爱的笑容是那个年华里上天最大的恩赐。那时候的父亲同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父亲一样,是孩子害怕时最先想到的依靠,是拉着自己当时小手快乐的过着每一天,等待着天黑时母亲可口的饭菜,是赖在他们被窝里耍赖顽皮时,会讲那些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给我听的父亲。 那时候的日子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无忧无虑。 只是可惜,开心和幸福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生的全部,这样的日子终究是要有个结束。忘了是什么时候的发生,只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热,父亲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自己和母亲去乡下避暑。纷乱的政局逼着父亲要做出一个抉择。那个时候的父亲早已是名满天下的当时奇才,各方人马都想将父亲网罗至帐下,求得斗争道路上的更大保障。而现在高高在上的皇上,在当时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皇子,几乎要被北唐高层所遗忘的微末人物。但是父亲最终还是做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惊天举动。 那是一个注定不会被淹没的日子。 后来的北唐硝烟四起,各方争斗。父亲关起了门,做起了一直都没有机会做的读书人,只是再没有了当年的那一分闲适。 再后来,不知是上苍眷顾了当今圣上?还是父亲的谋划卷动了北唐的风云?皇上最终在千万人的顶礼膜拜中以一种最英雄的方式:“顺理成章”地登顶大宝。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那个时候开始,家门口的马车渐渐堵塞了道路,渐渐变得不可想象的奢华豪气。尽管父亲见的也不过是当初的那些人。 后来的岁月里,是天子制霸天下的野心和北唐开疆拓土的烽火狼烟。父亲理所当然的入主军机,为着天子那不世功名南征北战,终年奔波。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每年都会偷偷的坐上许多饭菜,然后……默默的流着泪,再偷偷的倒掉。 一个男人太过成功的背后,从来都是一个女人太过深沉的眼泪。 那些年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云。成就了父亲无可争议的北唐军方第一地位,成就了北唐军旗猎猎飘扬的丰功伟绩,更成就了天子一统天下的万里志向。 决定西汉与北唐日后命运的第十一次关中大战终于是不可避免的爆发。父亲成了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带着北唐千万百姓的寄托和天子对于西北的梦想,踏上了最艰难的征途。 那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去流传千年的的战役赢得无比艰辛。流血的战斗永远不可能像酒楼说书的那样简单。父亲多了一些实力,多了一些智谋。也多了一些无法把握却不可或缺的运气。于是……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终于飘尽天下。父亲成就了天子的梦想,也成就了未来今时的不败名声。只是母亲嫡亲的弟弟,那个还不到二十,总是分给自己糖吃的少年,连同那数十万马革裹尸的少年一起埋葬在了呼啸的风沙中,再也不能回来。 母亲终究是不能忍住这样的伤痛,大病了一场,本就不好的身体愈发的虚弱,几个月后,安静的去了。 那时候他虽然还小,却也知道、他再也没有妈了,再也不会有人就算身子不舒服,也要硬撑着讲故事逗他开心,再也不会有人记着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却渐渐忘了自己爱吃些什么。再也不会有人顶着刺骨的风寒,满大街的去找那些怎么也找不到的小玩意,再也没有了。 他并不是不怨,并不是不讨厌,只是日子终究是一天天的过去。父亲一如既往的忙碌,而他也慢慢的长大。稍大一些的时候,他已背起行囊,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看尽了白山黑水的风光。只是同父亲……却是见的越来越少,少的几乎都快忘记。上一次一起吃饭究竟是在了什么时候。 “好啊”白牧楚轻轻一笑,眸子里依旧是往昔放荡随意的风采,不流露出半分悲伤。 当年那个总是要在父亲陪同下才敢走过黑暗幽长小巷的男孩,小手紧紧拉着大手。如今,已是并肩行走。 时光,真的是太过深刻的东西。 “从有了南北之分的那个时候开始,襄阳就无可避免的注定成为要被战火无情燃烧的土地。至关重要的地理位置,是无论哪方势力都不会放弃的目标。那些从城楼下到城楼上的故事,是一段段的血泪。永远不可能有说完的那一天。”白宪沉声道:“你马上就要赶赴襄阳,心中可有什么准备?” 白牧楚随意的笑道:“不过是尽心尽力而已。”抬头看见父亲有些认真的摸样,知道这次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应付的了。缓缓说道“现在韩言在淮西开创出那般局面,喊出振聋发聩的誓言,其志向绝不会只是凭着这些去换取高官厚禄那样简单。日后必然要借战事磨砺兵锋,以求在漫漫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方才甘心。皇上自然是看得出其人野心,万不能让其有窥略中原之机。今后两淮投注的兵力势必要增加,但是我们的主力都在关中,皇上的计划不会轻易发生改变。毕竟西北的局面现在已是占尽优势。虽然西汉一路关山险阻,艰难万分。但是如果没有东吴的倾力支持,数十年内必定会有一个结果。” 看着白宪眼中的波澜不惊,白牧楚郑重说道:“这一次孟渝出兵竟陵,攻略荆襄。侵城夺地不过是其目的之一,打草惊蛇才是重中之重。西汉无非是在逼皇上从西北抽调兵力回援,稳固东南防线。一旦时伯父部分主力东进,我们同西北的局面极有可能退回到十年以前,孟氏便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三足鼎立的局面又将持续下去。皇上显然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不到家国存亡的生死关头,西线的兵力连一个混协军都不会向东抽调。在襄樊、西北都需要全力以赴的局面的情况下,荆襄一线的兵力必然要进一步收缩,最后极有可能到固守襄樊天险固守自保。大局已经规划完整,剩下的不过是尽心尽力而已。” 白宪轻轻一笑,没有去在意儿子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只是云淡风轻的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和感慨的意思。淡淡说道:“皇上努力了这么多年才有如今的局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只因为韩言一人而放弃现有计划,让一切回到十年以前。襄樊之险,毕竟是天下少有。之前的百多年,我们在襄樊城头挡住了西汉的滔天野心和东吴的漫天兵群,用血肉铸就辉煌。襄樊替我们争取到了很多的时间与利益,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对于襄樊已有了不可理喻的疯狂信任。过分的怀疑与信任都将成为可怕的灾难,一旦襄樊出现问题,引发的恐慌和危机将会是空前的。” 白牧楚有些吃惊于父亲对于北唐未来局面的担心。“我们目前虽然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整体的实力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耗。我们依旧拥有这个史上最为强大的军队,百姓仍然信任我们。襄樊金城汤池。粮草充足,情况不至于糟糕到那般地步。” “当堤坝出现裂痕的时候,修补已经很难解决什么问题。”白宪缓缓说道:“曾布历尽战阵无数,更坐镇东南数载。在大唐军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然而在占尽优势之下,却依旧兵败身死,为天下所叹息。淮西一战不仅仅是让我们损失了上十万精锐和数百里疆土那样简单。它打乱了我们原有的布局,当初的十拿九稳的局面已不复存在。而这些只是因为一个韩言的出现。” “父亲”白牧楚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对一个人有如此大的评价。手握北唐七成以上精锐兵力的梁国公在父亲的口中也不过是个“没有被酒色迷乱心智的将军”而已…… “拥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可以拼上生命中的一切去赌一个可能。”白宪像是陷入在无尽回忆之中“韩言的眼中深深掩藏却狂热燃烧着的战意让人无法忘记。对于北唐看来是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在淮西大开杀戒,白骨千里。这样的人绝不会只是要在青史上留名那么简单。大家都把他当成了要求闻达于皇家的奇才,如陈平、吴起一般的人物。但他却是一个要做伍子胥一样的疯子。他若是不死,两淮不出五年便是一片尸山血海,修罗炼狱。而关中方面数年内不可能再取得决定性的进展。” “儿子一定用心战事,稳固襄樊。” 白宪点了点头,道“荆襄的事情你已料到了七八分。剩下的那几分危险你也猜到了一些。你已经长大,不得不承担一些责任。襄阳李继业悍勇果敢,是北唐有名的战将,为皇上看重的一方督抚。我和他也算是有旧,你去了之后,好好历练,好好保重吧。”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的心里面溢满了苦涩,父亲不得不让他踏上战场,这是时代的选择,父亲无法改变。但在他的能力允许范围之内,他同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父母一样,替自己谋求着最大的安全。在这一刻,他只能想起一句古老的话语“可怜天下父母心” 在生命的路途上,我们注定会遇见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明白着你的悲伤,分担着你的苦难,让你的欢笑和泪水都沾染幸福。将你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直至这个世界的黑暗与末日。他们常常会指着你的鼻子大声痛骂,不留一丝一毫情面,却也常常为了你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有时候,你可能行走在世界角落里的阴霾,在漆黑如墨的冰冷岁月里,你面对着无处不在的嘲笑和讥讽,在最温暖的阳光下被寒冷蔓延心扉,被整个世界遗弃。只有他们,依旧相信你,依旧向你敞开家门,依旧“毫无道理”地给予你最温暖的拥抱。在漫长的的生命旅途上,他们从不曾真正向我们提及那些因为我们而承受的苦难和辛酸。却默默地替我们付出了他们可以付出的一切,纵然是牺牲了一生的代价。 直到有一天,他们白发苍苍,病倒在床上,眼中含着热切的泪。请你相信,那并不是对于生命的眷恋和不舍。他们只是担忧着你,担忧着失去了他们以后的你,要怎样度过一个个没有温暖的冬天? 他们……是被我们称之为父母的的人。在这个被冷漠深深包裹的世界里,或许,只有他们,是毫无目的地爱着你。 汹涌的情绪像是浪潮拍案一样连续不断。忘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忘记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自己的父亲。忘记了父亲孤寂的身影是如何挨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温暖的冬天。终于,曾经风华无限的两鬓青丝沾染了微白的沧桑,那一双意气风发的眼眸看过了人间太多的痛苦与艰难后变得深沉内敛。曾经那个谈笑风声的男人,也终于,被无情的岁月抽离了年华。 原来……他也开始苍老。 光阴也不会因为你的不珍惜而停止流走,他们都在无法停止的老去 白牧楚低低地叫了一声“父亲” 白宪有近乎于明显一下子的不知所措,在袖口处徘徊的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显得苍白。但是最终,还是很好的掩饰了下来。轻轻笑道:“人常说时铭有誓,一誓画影凌烟不负平生之志;二誓山河永定不负家国之望;三誓骨洒边疆,不负心中所系。而你却只有一愿……” 白牧楚淡淡一笑道“惟愿醉卧秦淮,看万千少女于月光下迎风轻舞,不负浪子轻薄名声。” “没什么不好,自古以来江山折腰,功名误人。可惜千载以下,贪一世英明,追权贵烟云,竟是成了男儿宿命。谁都知道这条路走到最后是些什么。却少有人效范公、留侯故事。若是可能,不妨随性去做。“ 漫天的雨渐渐停止了喧嚣,白宪看着儿子宽厚挺拔的身形,淡淡笑道:“我在信阳,坐等你的捷报。” 第十二章 索命勾魂 上 夜色倾城,残月如钩。微微几点的繁星照亮着如墨一般的漆黑苍茫,寂静的驿道上,一群青衫男子策骑飞驰,卷起了一道道烟尘在夜色里飘忽不定,完全没有在乎胯下马匹早已疲惫不堪的粗重喘息。 “噗”地一声闷响,从道路两旁飞来的利箭,很轻易的变扎在了最后一人的胸口。嘴角才刚刚长出细微绒毛的少年,惊恐的瞪大了双眼,从未有过的痛苦感受在他的身体里迅速蔓延开来,无力的想要挣扎,却轰然地倒在了地上。只有他的战马发出呜呜的悲鸣,替他做人世间的最后送别。而他的同伴,却不曾停留下片刻 随即? 金属划破夜空的声音再一次敲打起耳膜,密集而迅猛的箭羽像是雨点般扑面打来。身穿青衫的男人们动作熟练地在利箭刺入身体之前跳下马背,随即弯身从马革里掏出军中极少数部队才能配备的弩机。对着那些在风中微微摇曳的角落进行了短促而有效的连射。金属摩擦肉体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前面的林子里的响动渐渐大了起来,不容易分辨的身影从那些角落里迅速的逼近。 铺天盖地般的箭雨再一次袭来,从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汇聚成了一股可怕的金属风暴。利箭带起的风,吹断了路边不知名,却顽强生长的野草。 而马匹中的男人们同之前不知演练过多少次所做的那样,几乎下意识的按住了惊慌失措的马匹。生生用前一刻还在为他们奔波到几乎活活累死的战马做了肉盾。一阵箭雨过后,那些充当了盾牌角色的战马几乎全部被射成了刺猬,满满当当地扎满了寒光奕奕的狼牙羽箭。 几乎在箭雨落下的同时,埋伏在林子里的刺客蜂拥而出,动作干练敏捷。不过短短片刻功夫,便将所有逃生去路全部封锁。一看便知是一场暗中谋划许久的截杀。地点选择恰当,一步步环环相扣,人手比之对方更是几乎多出近十倍,显然是要以泰山压顶之势而求毕功于一役。 “韩大人好厉害的手段,连日来可是不曾输过一次,实在是后生可畏。”从黑暗角落里走出来的男人,脸色一如往昔的难看。冷得像是霜冻了千年从来没有被阳光照过的冰山一样寒冷。 “铁某既是忝掌鉴闻局,自然是没有坐在洛阳喝茶的道理。”抬头看了一眼已在自己手下团团包围中的韩言等人,铁毅沉声道:“如今的局面,,以大人的见识自然是看得分明。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对于大人一直赞誉颇多。如此青春年少,前途无限。浪费在这里,岂不是太过可惜?” 韩言不出声地看着眼前的局面,地上有着明显鉴闻局标志的弩箭,对方大部分手中拿的是北唐军方的制式武器,还有几个长剑在手,神情倨傲的男子一直冷冷地打量着自己。这一战,对方已然是倾尽全力,不惜代价。白宪军中的死士、鉴闻局精心培养的刺客、剑阁里面不常出山的内院高手,甚至连北唐鉴闻局的当家主事都亲到淮西主持大局。规格之高,只怕已是北唐历史上少有之数。韩言自嘲的想着,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铁毅的手下慢慢地收缩着围剿的圈子,像是饥渴的群狼一步步地包围着追剿了多日的羔羊,虎视眈眈,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和大意。 韩言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这样的老手身上获得拖延时间的机会。果断下令,让自己的侍卫射击那些已入弩机射程范围之内的刺客。面对着身掌重权,威名赫赫十数载的鉴闻局第一人,年轻将军的脸上依旧是一派的云淡风轻,轻轻地笑道:“韩某亦觉得北唐颇多人杰,不如请唐皇暂等些时日。来日韩言一定督军会猎于洛阳,再见唐皇。如今……“年轻的将军浅浅一笑,道:“不妨割了韩言的头颅去洛阳换酒。” 大丈夫者,生死之间,不改心中志向! 铁毅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张被韩冰覆盖了千年的脸,像是也有了一些暖意。紧紧眯着的瞳孔在一瞬间睁大,他细细地看着身前含笑而立的东吴将军,沧桑的目光里是深深的赞叹和尊敬,和每一个真正的北唐子民一样,他们尊敬所有敢于牺牲生命战斗的将军。 当今天下最大的情报头子毫无顾忌地大声笑道:“好!不愧是惊天动地的淮西韩言,如此人物,方当得起这一场千里布局。方才当得起我们的煞费苦心!” 英雄与英雄,在狭路相逢。 鉴闻局监察四方,掌控至关重要权力,身份特殊。自北唐建国以来,鉴闻局一向独立一方,极少同其他机构部门进行合作,和剑阁弟子更是百多年来形同陌路。但是这一次,军部、地方、剑阁、内廷鼎力支持,可谓不遗余力。 既然如此,就断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更何况,是面对如此的心腹大患。 “上!” 最前面的北唐杀手们快速地向前跑了上去,既然铁毅没有要把韩言活着带回去的意思,那么割下韩言的脑袋,就已经是天大的功劳。锁合山一战后,韩言的脑袋已经涨到了三十五万两,那可是一笔天大的财富,足够一个普通百姓好几辈子吃喝不完。 “投!“在弩机之后的士兵纷纷抡圆了手臂,将手中的短枪向着前方的北唐杀手刺去,在韩言力挫曾布,将东吴旗帜重新插回淮西之后,他们这些亲兵就没天没夜地防范着随时随地的刺客,其中尤以方家的死士为最。鲁莽蛮横,不择手段,只为了韩言的性命。在这样的锻炼下,韩言的这些亲卫,或许算不上是天下无双,倒也挤得进去亲兵中的前十之数。 淋漓的战场上,无法活下弱者。 弩箭杀敌,短枪破阵,横刀在前,弓弩在后。这几乎是面对刺客袭击,教科书一般的防守。纵然北唐这边高手云集,可是寿春城已是近在眼前,韩言在中伏的那一刻就已经发出了讯号,城内驻扎着十一军,上千的骑兵。这些北唐的刺客杀手再厉害,也敌不过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刀剑。 “再投!”韩言神色从容,再次下令。第二排的亲兵随即跑着向前,再一次掷出手中的短枪,与此同时,第一排的亲兵已拔出腰间的横刀,站在了弓弩手的前面。不到五六个呼吸的瞬间,一个简单实用的防御阵型已经完成。到底是被韩言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队伍,面对着突然而至,鼎鼎大名的北唐鉴闻局,这些数十天前还是籍籍无名的亲兵,竟也没有显出丝毫的慌乱。 世上,总是先有伯乐,后有千里马。 铁毅负手而立,目光如刀一般。之前曾布兵败淮泗,世人将韩言说的如神如明,铁毅却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曾布虽是大才,但毕竟不如白宪、时隽那样谋略深远。当年并称三杰的时候,就惹下了不小的非议。而淮泗那块地方,积怨太深,如果利用得当,本就是一个生产野心家的地方。直到那夜集贤殿议事,白宪执意要求除去韩言,铁毅才第一次将眼前这个少年真真切切地记入脑海。 谁家麒麟子,拔剑立于天?一路而来的追杀,铁毅才终于明白那日的白宪为何会那么地执意。韩言,真的是一个,不能留在世上的天纵奇才。 此时,原本平静的地面忽然抖动起来,铺盖在地面上的泥土猛地被掀起,十数名身穿土黄色衣服,和此间泥土几乎融为一体的汉子,从地上跃身而起,身在空中,手已扬起,无数点星光四面八方打向身在中央的韩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外围的敌人身上,没有人想到脚下竟然还藏着刺客情急之下,韩言身边的亲卫纷纷用身体去挡那些淬了毒的暗器,一阵“噗噗“声之后,离韩言最近的七八名亲兵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碰上北唐鉴闻局的刺杀,死亡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杀啊!”十数名北唐的刺客眼看暗器没有得手,随手就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把寒光闪闪的短刃,纵身扑入韩言的亲兵之中,他们本就是在韩言亲兵的脚下暴起,和亲兵之间的距离非常之近。短刃正是用武争锋之所在。手腕上下起落,北唐的刺客们冲进了亲兵之中,如鱼入水,用于千里搏杀韩言的短刃自然不是凡品,而韩言的亲兵为了赶速度,身上也都没有穿着重甲,而以韩言如今的身份实力,也不可能让随行的护卫全部穿上软甲。毕竟韩言带去洛阳的卫队足有八百,只不过在鉴闻局等势力的连续追杀下,只有一百出头的人,到了这寿春城外。也不知这一战之后,又能活的下几个。 韩言亲兵的身体在他们的短刃面前,便如同刚做出来的豆腐一般不堪一击,这十数名刺客于行动之间结成军阵,进退自如,显然是早已在之前练过千次万次。韩言的亲兵在他们的面前迅速地溃败下来。刚刚组成的防线立刻不稳。 一直待在韩言身边的护卫相互看了一眼,身形一动,人已经像猎豹般掠了出去,一人拳如疾风,狠狠揍在了冲在最前一名刺客的肚子上,那刺客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而后身子迅速向下倾倒,堪堪躲过两把横扫而来的短刃,贴地之后,双脚一撑,身子游鱼一般掠至了那两名刺客的身后,双拳齐出,击在刺客的背上,对方当即吐出鲜血,倒在了地上,显然已是不活。 另外一人和刺客一样都是用一把短刃,面对迎面刺来的一把短刃,身子一低,双腿一曲,一路滑行过去,快的如光如电。手中短刃对着那名刺客身体一抬一收,一大蓬的鲜血便从对方的身体中如喷泉般喷了出来。之后身子标枪般立了起来,对着身边的一名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刺客,旋风般地捅出了数刀。被捅的刺客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便已经倒在了地上。之后他一刀,不过一手大小的刀身竟然一下将身后一名刺客的脑袋整个削去。 第十三章 索命勾魂 下 这两人都是百里挑一的近战高手,往日也是行走宫中贴身保护李泺的人物。要不是韩言在东吴军中火速崛起,被李家依为国之屏障,根本请不到这样的高手。 远处观战的铁毅眉头一挑,若是论到高手,剑阁的子弟若是称了第二。便是大昭寺也不敢说自己是第一。这两人虽然武功高强,近战了得。但是他这一次,可是带了剑阁的高手过来,又岂会将眼前的两人看在眼里? “诸位师傅。“对着身边数名一身宽大道袍,背负长剑的剑阁高手,一向冷言冷语的铁毅也难得和颜悦色了一会,这些都是和当代剑阁阁主同辈分的高手,这一次为了诛杀韩言,千里随行,一路上也是出力不少,有五六名二代优秀弟子甚至还为之付出了生命、这在剑阁以往的刺杀活动中,虽不是没有,但也是极少的了。毕竟今日的韩言,还只是东吴一个连镇侯都不算的年轻将军。 其中一名领队模样的道士看向铁毅,微微点了点头。之后一把解开背上的长剑,高高地抛起。身子如大鸟一般一跃而起,在半空中一把抽出鞘内的长剑,雪白光芒在那一瞬间仿佛足以遮盖此间墨水一样粘稠的黑暗。 人,是握剑的人。剑,是杀人的剑。 面对着从半空中一剑杀来的剑阁高手,对于死亡的恐惧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了韩言的亲卫的眼中,可是这些男人依旧在最短的时间内,高举了盾牌,替韩言挡在了前面。 他们害怕死亡,但是他们更加害怕再一次回到,那个任人欺凌,像是猪狗一般没有尊严和将来的日子。没有谁,生下来就该是被统治的。更没有谁,生下来就是为了被奴役的! 可是剑阁的高手岂是等闲,之前他们一直等着不出手,是为了让那批刺客混乱对方的阵形,如今时机已到,怎么可能会被轻易阻挡。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亲卫高举的盾牌在那名剑阁高手的面前,像是用纸片糊成一样地不堪一击。士兵像是被分开的潮水一样,在对方的剑势面前,迅速地倒下。那两名刚刚还势不可挡,连杀数人的近战高手,在这样的剑客面前,也不禁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叮”地一声,长剑击在了其中一人的短刃上,剑势未停,那名剑阁弟子微一用力,雪白锐芒一下子就击碎了那把削铁如泥短刃,一把没入了那名亲兵的身体。手腕子一番,硕大的汉子竟被活生生地裂成了两半。 就在这一片血雨之中,那名剑阁高手直如九幽炼狱走出来的杀神一般,所有上前的韩言亲兵都在那一剑寒光之下,血流成河。可是这些普通而执着的男人没有一个因为害怕而后退,他们握紧刀剑,前赴后继地扑了上去,鲜血在那么剑阁弟子走过的地方迅速地蔓延开来。 就在这一刻,一直沉默的韩言突然发力,身形如同流星划过天际,在寸阴尺璧之间,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青色的光芒像是亘古而来的召唤,成为此间夜色里最灿烂的流星划过天际。 风,在轻轻地吹。吹动了人心,吹断了人命。 那名纵横无匹的剑阁高手只觉得身子一震,之后便觉得整个人飘飞了起来,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在迅速地麻痹着他的神经,向下望去,一具身穿道袍,满身血色的无头身体在下面直直而立,他怒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曾经杀人无数,纵横四海天地的剑阁高手,竟然会因为一时的大意,被一个武道上从不知名的少年,一剑砍下了头来,一阵黑暗袭来。他依旧睁着眼,可是人头,已经跌落在了地上。 如此惊人的一幕,几乎让所有在场的北唐杀手,都在一瞬间忘记了呼吸。那可是堂堂剑阁的顶尖高手,剑术之精足以排进天下前十的成名大家。 而后的韩言去势未绝,眉目轻扬,于风中狂笑,那青色剑芒奔腾而去,如蛟龙出海一般势不可挡,在地面激射出深深沟痕。便是剑阁嫡系出身的子弟,在这等年纪,怕也不能有如此锐利的剑势。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不曾想到战局到这里会如此急转而下。在以往的战斗中,韩言虽然也曾动手,但那只不过是粗通拳脚的水平而已。就像是北唐军中无数的悍将一样,在战场上骁勇善战,摧城拔寨。可是在江湖刺杀上? 一直深藏不露的韩言终于在最后的时刻露出了他锋利的獠牙。他想的,不仅是要保住自己的命,更要拿下铁毅的人头。 护在铁毅身边的数名亲卫都是立即出手去挡,这些人或许不像那些剑阁弟子一样武功高强,但也是在江湖上能叫得出声名的人。若是没有一点真材实料,又怎么可能被铁毅看在,千里随行? 耳边尽是尖锐的破空之声,韩言长笑不语,青色剑芒狂涌如潮,仿佛惊涛拍岸,势不可挡。 “噗噗”青色剑芒已然撞到了众人的兵器之上,韩言这一剑竟是势如破竹,纵横无匹,数把精心打造,杀人无算的兵器在这一剑之下被击得粉碎,断刃四溅,而韩言剑势更无稍减半分,攻势反而更厉,如怒龙狂吼,张牙舞爪地冲向铁毅。 铁毅脸色铁青,自他主掌鉴闻局以来,虽也有失手的时候,可是哪里会遇到眼前这样的情形,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竟被对方逼迫到这般地步。他暗运内力,上身衣衫尽皆碎裂,如蝴蝶纷飞,肤色之中更是隐隐带着金色,一看便知是外家功夫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便在这千钧一刻,一点寒光在十丈之外闪现,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一道人影已经掠至了两人之前,生生在韩言剑芒杀至铁毅眼前,生死立判之际,一剑荡开韩言之剑,而后手腕一翻,白色剑芒如山,其势排山倒海,锐利无匹,转瞬之间,便已经完全遮盖了之前韩言势如破竹的剑势。其功力之深厚绵长,当真是到了可怖的地步。 寸阴尺璧之间,韩言已看出此人功力决非他所能抵挡。当机立断,手腕一转,长剑化为一道青光闪电般刺向那名突然杀至的高手。同时身子飞燕一般向后退去。骑兵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寿春城内的骑兵已然出动。只要躲开对方势如雷霆的一剑,再厉害的高手,要在千军万马之中取韩言这样的名将首级,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名高手想来也知道若拖延下去,对于自己一方十分不利。白色剑芒瞬间爆发,此间天地刹那间仿佛被这一剑白光完全笼罩,卷天席地而来。锐啸声中,那人影如鬼魅一般,一下掠至韩言身前,长剑刺出,如锐利闪电,疾冲而出。 韩言眸中尽是凛冽寒意,却依旧放声长笑,双手瞬间护在胸前,青筋暴起,不过片刻时间,根根手指通体金黄,周遭空气都像是为之凝结:“噗”地一声,竟是用双手生生挡下了那人纵横无匹的一剑。 “大昭寺?”那人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丝惊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韩言等的便是此刻。往下一低,身子已如游鱼一般退至了那人的身后。 上千的骑兵终于赶到了此处的战场,留在后面抵挡的北唐刺客们在骑兵的横刀长矛下,如同秋天里的稻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在农夫的镰刀下。成建制组织有效的正规军队,永远胜过等数量武功高强的一盘散沙。这是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过时的真理。 “咻……咻咻” 手握轻便弩机的骑兵在马上对着远方向的那名北唐高手一阵连射,密集的弩箭飞蝗一般射去,逼的高手不得不挥剑抵挡。 而韩言便乘着这一刻间隙,迅速地向后退去。只要他进了骑兵的保护之中。眼前的这些北唐刺客,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洛阳。 “啊!”那么北唐高手一声长啸,运尽全身功力,手中白芒激射而出,如同九天降落的闪电,带着一身不可阻挡的气势,刺破着眼前的层层阻碍。竟是在转瞬之间,一把没入了韩言的身体。 不曾体会过的冰冷疼痛在少年的身体里迅速地蔓延。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露出在自己胸前的剑尖,转过身,视线里的北唐刺客们已经渐渐模糊,终于,一阵难以抵挡的疲倦袭来,摔倒在了地上。 “这厮杀了大人!不要走了他!” 眼见韩言倒下的吴军骑兵个个赤红了双眼,弩箭在前,横刀随后就砍,像是一台被开足了马力的杀人机器,迅速地席卷而来。 连同铁毅在内的北唐众人没有丝毫犹豫,北唐虽然在淮西威风凛凛百多年,可那已经成了过去。这里现在是东吴的地盘,没有部队接应的他们若是不及时撤退,都得死在吴军的骑兵手上。再强的高手也挡不住一队骑兵的合力冲刺,这是无数成名大家用鲜血述说的故事。 而此夜的月色,直到这一刻,还是那样温柔地悬挂在高空上。照耀着此间鲜血淋漓的土地。 第十四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 明媚干净的湖面下涌动不为人知的阴霾,即使是晴空万里,阳光地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温暖的天气里,也总有着一些经年不能让人触碰的阴寒角落,在散着寒气那些流毒无穷的谋划。在这些不会平静的日子里一路磨挲,看不到该有的尽头。 这是乱世,乱世?自古都是干戈不休、谋断天下。 毛竹别院,如水夜色将青竹黑瓦,白墙小院都染上了三分寂静,茶香袅袅,,清越幽长的声音在极远处静静敲响, "东吴富贵繁华,一切应有尽有,洞庭碧螺春天下一绝,不过信阳的毛峰在这个时侯,确实值得一品。"白宪浅笑吟吟,仿佛同相交好友于月光下品茗论道一般悠然自得。那些让人烦心的世俗故事,像是在这一刻都化作烟云散去。 "先生客气了。"对面的男子神色冷淡,语气里带着几乎可以算作伤害的凌厉,没有一丝一毫的友善,冷冷道:"在下今日不过是来向先生确定一个消息。今日之后?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陌路相逢也不过是个杀字。” 白宪全然没有在乎对方的刻薄无礼,轻轻地品了一口杯中的香茗,一派清隽出尘的名士风范。淡淡说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带着轻轻感慨,对着身前男子缓缓说道:"有一些风景若是无力支持,便会颓败,曾经多少流光溢采,满目琳琅。到如今只剩下杂草丛生,遍地疮疫,实在是可惜。“ 对面男人的身子轻轻地一颤,月光照耀下,藏在暗处的面目逐渐浮现。这是一个伟岸高旷的男子,乌黑鬓间夹杂着一两缕银白。极端正的相貌,只是眉间怎么也化不开的凌厉破坏了原本的平和宁静,让人望而却步。 "这些日子以来风动云变,韩言强势崛起淮西,方大人认为如今的方家还能如往昔一般权柄在手,一呼百诺吗?“ 从韩言清除了北唐在淮西的势力,据守安庆以后。李泺褪去了曾经的所有和善宽厚,对世家亮起了磨砺许久的利剑,在朝堂上公布了方家所谓的"十大罪"毫无顾及地打压方家一系官员,方信被打入天牢,不等方恒联系其他几大世家作出反应原本忠于方家的一批中下层官员纷纷倒戈,就像是一户富贵人家在暴风雨夜里被吹碎了窗门,原本寄望它能替自己遮风挡雨的那些人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当船要沉的时候,老鼠总是要拔腿跑掉的。 失去了大量班底力量的方家在同李泺的争斗中落在了绝对的下风。除方恒被降级留任工部尚书外,其他方家一系的核心人物全部遭到贬谪,再无一人留在权力中心,风光无限了数百年的豪门方家就此"没落" 方恒在那一刻有痛彻心扉的悔恨,当初李泺继位的时候,他没有太大的在意,只认为那是个有些才华又有些运气的皇室子弟罢了,纵然他多了些许谋略,些许精明,但这并不能改变世家与皇室之间长久以来的格局,或许他在位的时候会有一些政事清明,民间声誉,有一些气吞万里如虎的金戈铁马,有一些史官妙笔之下的丰功伟绩.但也仅仅只能是这样而已,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缓缓流淌的溪流一样,会有水花的溅起,但是这条河流却不可能因为它而改变流淌的方向。 数百年间,东吴不是没有出过这样优秀而富有梦想的帝王,只是最终都不过一声长叹而已。大势之下,又有几人可以力挽狂澜,独木支起将倾广厦? 当数月前李泺提出要北伐寿春的时候,方恒更加确定了这样的想法,这是一个太渴望成功的君王。 东吴历代不知投注了多少精力在那一片总是收获着痛苦的土地,十年前的寿春惨败依稀还在眼前,东吴虽然早已恢复了实力,但还没有把握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曾布经营两淮多年,据守各处险要,是天下少有的名将。 虽然有一些暗波汹涌,但远远还不到推翻北唐在两淮霸业的地步。朝中部堂心中各有打算,区区十数人之间尚且不能统一思想,徨论其他?而军中统军大将之中,陆云久病在床,吴庆之镇守武昌重地,李德生牧守广南威震满意,皆是不可轻离。其余苏子廉、史浩之辈,不过碌碌。在如此将帅乏人的情况下,这一次的北伐的前景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地出来危险。 北伐统帅的位置最终落在了自己弟弟的身上,方恒并没有做出阻拦,不是因为他对收复故土有多大的渴望,只是在不在触碰绝对利益的情况下,没有必要撕破难得的平和,更何况还有李泺那些源源不断的给养。 虽然李泺往方信军中派了一批随军参赞,但并不会让自己那个浸淫斗争之道多年的弟弟感觉到有太大的麻烦,安庆方面会有声势浩大的誓师出征,而后在边缘地区打上漂亮的几仗,赚些许声隆名誉,最后雄兵列于寿春城下."费尽心力"攻打。 数日之后,因为对方强援赶到而不得不退。这样的一场战役,任是谁都无法挑出一点错处。如此一来,方家既堵了东吴千万百姓的悠悠之口,也得了李泺一批可观的军需物品,更保存了方家赖以生存的精锐实力。就像数百年来无数世家豪门所做过的那样一举多得。 在这方面,世家一直是专家级别的表现。 诚然,这十分的无耻。可是对于世家来说,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除了李泺。 方信的八万余人马遭受到了曾布主力的伏击拦截。嫡系精锐损失殆尽。赖以立于朝堂之间的武力根本于一夕之间风流云散,韩言趁势崛,接手了方家在淮西的一切,也彻底改变了东吴内部原本的局面。 方恒知道皇室与世家维持了数百年的平和将成为历史。 这么多年来,世家之所以能够在朝堂上和皇室的争斗中一直不落下风的一大重要原因,便是淮西与武昌一直掌控在世家手中,也正是因为这等存亡要地在手皇室才会投鼠忌器,不敢过分相逼,否则一拍两散,北唐的大军数日之间便可抵达建业城下,尽管这些年来东吴在淮西屡战屡败,方家的实力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是安庆、九江依然在控制之中,这就遏制了建业的咽喉。 而如今,韩言的军队已进驻各个要地,牢牢地占据了地利,凭借着寿春、安庆,向北可以挡住白宪的北唐大军,向西能够抗衡武昌的吴家私兵,使李泺可以安心去做图谋多年的大事,不再有任何制肘。 皇室一旦得到安全,对于世家就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宽容,方家的前景一片惨淡 "大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家族做些打算的。"白宪语气平静,带着丝丝温暖,真诚地像是对自己最好的挚友做着最贴心的的打算,认真地说道:"洛阳的风景秀丽,不妨看上一看。” 方恒眉头一挑,略带嘲讽地笑道:“先生的好意恐怕是出不了这个院门了,方家无论将来如何,都是东吴的望族。眼前的片刻困难终究会过去,到也没有沦落到叛国投敌的地步,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忍耐与坚持从来都是让人恐惧的武器,大人痛定思痛之下,决定让时间去抚平那些不堪回首的伤痕,以安庆为基础慢慢恢复气力,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稳妥的办法,或许时间会有一些久,,可能需要两三代人,甚至更久,但无疑是最有可能的。"白宪缓缓地往方恒的杯中倾注着茶水,嘴角边挂着随意的笑容,慢声道:“只是大人可曾想过,这一次事情若是成功,淮西是我北唐和吴家,若是失败,淮西是韩言和李家的。留给大人家族的余地又能够有多少?徨论如安庆一般关乎生死的要地。退一步来讲,就算淮西日后局面如大人心中所想,但是这天下局面,怕也不会再给大人家族太多的时间了。” "先生未免自信太过了,如今北唐尽管实力出众。可西汉与我东吴却也有超过百万的精锐战甲为国效力,血染疆场。军中更不乏功勋彪柄的悍将名帅,关山险阻,铁索横江之下,这纷乱了数百年的结果不会来的如此轻易。" “哦,是吗?”白宪眉头轻扬,带着些许过分直率的锋利,淡然一笑道:“不知是身在局中,当局者迷?还是抱着一些幻想,不愿看透,天下的大势从西汉彻底失去关中,退守西南的那一刻起便有了结果。东吴朝廷上的那些争斗,大人应该是十分清楚的,皇室与世家的精力怕是放不到西汉的,而没有外力支持的孟氏,在我百万大军狂潮攻势下,又能拖到几时?本来韩言的出现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只是可惜,他却是李泺的心腹,摧毁你们世家的屠刀。" 方恒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喝完了杯中的茶水。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心中已是思绪万千。白宪所说的一切,他并非没有想过,北唐如日中天,已对各方露出獠牙,自己的家族又是这般地步。 可是“叛国”二字实在是不同一般的沉重,一旦做出,便是割绝所有回头道路,丢掉方家数百年名门望族的风光荣誉。百多年来,东吴与北唐在两淮血战连城,不计其数的方氏子弟倒在北唐明晃刀光下。他虽然是一个以家族利益为首的男人,但是身体里流淌的依旧是带有严重东吴烙印的血液,要对着自己曾经的父老同宗……不到万不得已,这样疯狂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脑子里出现。 "千载以来,无数惊才绝艳的英豪俊杰,拼尽一生努力想要揽月于九天,行不能之事。到头来,跌得粉身碎骨,为天下笑。既然如此,不如对月观赏,身沐月华之中。” 方恒只是自顾自地喝着杯中已有了一些凉意的茶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白宪所说的一切。 "皇上对于大人一直颇多赞赏,大人若是能够仿效陈平故事,前途比之于东吴必定好上许多。尽管方家不可能像往昔一般风光无限,一诺百应。但是同样是数十年的忍性吞气,发愤图强。方氏子弟若是在背唐的军中效力,凭着那些真刀实枪的沙场功勋,未必不能恢复当年光景。”白宪的神色依旧平和,并没有因为方恒的态度冷淡而有丝毫改变,沉声道:"有些机会,一旦错过,怕是今生都不会再有把握的机会,大人如果不愿做出选择,只怕空费了那许多年的心血努力,到最后仍旧免不了白衣出降的局面,大人又如何面对九泉下的祖辈先烈?" 月光忽然照耀下,已带了风尘沧桑的男人脸上闪过三分犹豫,三分叹息,三分决绝和一丝无奈,凑成了一段注定地结局。 第十五章 我打江南走过 静谧地晨,灿烂的天。轻盈的风,柔柔地摩挲着温暖的土地。柳条儿懒散地在空中飘舞,溪水静静东流。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和安静。 茫茫天地之间,那些如墨一般深沉凝重的黑色,慢慢地出现在地平线上。不曾被残酷铁血杀伐,磨去丝毫锐气的厚厚铠甲下面,隐藏着那些撼动了天下的腥风血雨。躲在昔时往日的似水流年按着自己的曲调一路流淌,嗒嗒的马蹄声再次踏响在这一片故久的土地。他们不是姗姗来迟的归人,却也从来不是那个看尽浮花浪蕊的悠闲过客。 北唐景熙十五年五月初,总督两淮、荆襄军务的成国公白宪出动了其辖下江南大营的大部分军力,越过了北唐与东吴刚刚划定的边境线,冒天下之大不韪,兵犯淮西。 那一份停站协议还在空中散发着可笑的墨香,湿湿地再也没有干透的那一天。 连绵蜿蜒的大军像是一条巨龙盘踞了苍茫。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淹没在其中,静静的思考。 极普通的相貌,极普通的气质。壮实的身体里还留着那些奢侈而可笑的天真与善良。或许被岁月雕刻过的脸上已经历了沧桑,长满了茧子的双手会有不错的身手,但远远不够让这个世界记住他的名字。 白宪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这个还没有被时光磨滑打光的男人,目光里有着宽厚的温暖,像是看着自己嫡亲的后辈,记忆的深处有着当初的似曾相识。 那一日,他奉旨督军南下支援荆襄、两淮战事。洛阳百姓夹道相送,盛况空前。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拦在大军之前,跪在自己马下,想要随自己增援东南,当着千万百姓的众目葵葵,当着朝臣显要的探究目光,生生地跪了下来。 他是曾家的子弟,纵然已是极其偏远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同门庭若市,颐气指使沾不上半点关系的贫苦百姓,但终究是姓了一个"曾"的。 而自己?却是白家的家主。不需要太过敏感的脑袋都会感觉到不妥。更何况曾家最重要的实权性人物曾布刚刚战死沙场,正是最艰难的时候。 当时的少年像是沉默的顽石,只是静静地吐露着自己的心愿。没有任何一点慷慨激昂的豪情壮语。但是自己看的见,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尽管,他已经竭力控制。 那不是兴奋,只是恐惧。可他,终究是跪了下来。 白宪有一瞬间的失神。恍惚间,像是多少年前那个"带着羞涩"的男人再一次站在了自己的身前。没有那些绚丽地让人妒忌的天分与身份,只凭着那份不可思议的执着与努力,依然值得起别人的尊敬。在意着世人的看法,但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坚持,对未来有着恐惧,却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坚实地走着脚下的每一步。 即使是到了现在,白宪都常常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的那个人还能够活着?未必不能像韦庄一般领袖群伦,执掌中枢。未必不能如时隽一样镇抚一方,燕然勒功。可惜啊!站错了队,就什么都是错了。 尽管早已过了不惑的年纪,却也免不了偶尔的一次轻狂与放纵。从那一刻起,那个叫做曾华的“幸运儿”成了白宪的贴身亲卫。 "我既然选了你作亲卫,你有什么疑惑尽可问我,不必顾虑。年轻时所有的错误或者幼稚,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你们年轻啊” "大人既然图谋淮西,那为什么还要动作频频,有意散出消息?韩言手段非常,是极难对付的人物。"曾华的声音里还有着一时无法消磨的拘谨和犹豫,慢声道:"一旦被他看破,以以待劳,恐怕会变得非常麻烦。” “韩言既然能在诸般不利的形势下依旧能在锁河山一战成名,其胆略才识自不必说。这么大的动作要完全瞒天过海根本不可能。"白宪有些感慨地笑道:"从韩言崛起的轨迹来看,这绝不是一时的偶然,而是彻彻底底多年筹谋之下的结果。东吴既然可以预判当初曾布在淮西的应对,也同样可以预判皇上在失去淮西之后会做出那些调整。所有近期可供我们选择的动作早早地不知在他们的脑海中演练过了多少次,汹涌的洪水如果光靠截堵?收获的只有失败。必须要加以疏通。所以我散发消息,几乎让两淮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江南大营的磨刀霍霍,让那些难以分辨的流言来掩护我们的这一次行动。毕竟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超过十万的精兵悍将战死疆场,竞陵、寿春等诸多要地丧失,东南地区最高职衔的将军战死报国,军队的士气跌落到了谷点,荆襄两淮对手都在力求突破。驻扎在西北关中的主力没有东调,单凭江南大营的兵力无法改变我们现在的局面,占据优势。一旦出兵淮西,荆襄那边势必无法兼顾,孟渝又是开山拓河的一代枭雄,手里掌控了足够一场大规模战役的兵力,那绝对是能够在午夜将你惊醒的危险。韩言或许会做些准备,但心里一定不会料到我们会走这一步,因为北唐没到这一步,我也没到这一步。" 看得出来,这个叫做曾华的年轻人还是有一些紧张,下意识地握紧着手中的配刀,如同那些第一次踏上战场的男人一样,他们不清楚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样的艰难,付出怎样的代价。每一次的战斗对于他们而言都是致命的新鲜,但是匆匆的行囊仍旧收起,血汗撒向土壤,每一个人牢牢握住手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利剑,然后……迈向死亡与毁灭。 "那大人为什么不集中力量攻打寿春和安庆?而是兵分三路,除了我们这一路,庐州与安庆方面都没有形成足够的优势兵力,行动极有可能失败。安庆是建业的咽喉,若是能够夺下,便能死死按住东吴命脉,那将成为比当年关中大战更加辉煌的胜利,大人为什么连想一想都不曾。" 白宪宽厚地笑了笑,像是大人总是会无条件地原谅,孩子们那些可笑而幼稚的顽皮,也像见识了太多风霜的成功,体谅着年轻对于自己无知而疯狂的追求。缓缓说道:“安庆是东吴在两淮最重要的地方,可寿春才是联系淮西各处地中枢.只要我们攻下寿春,庐州也就坚持不了太长的时间,所以我集中了近七成兵力围攻。沙子从来都无法握在手中,只能在对的时间里飞扬空中。否则反而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安庆很重要,重要到了关乎东吴生死存亡的地步,这样的地方,东吴绝没有拱手让给我们的道理。就算这一次兵不血刃夺下安庆,随即而来的吴军也会让我们陷入万难的境地,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发生改变。西线的大军不会回援,北唐也没有做好在淮西打一场举国战争的准备。安庆的失落却会使东吴形成空前的团结,江南的世家会倾尽全力支持李泺,我们极有可能在安庆面对超过百万的东吴倾国之力,覆灭不过片刻。而荆襄两淮原本就不多的兵力会因此而更加薄弱,孟渝和吴庆之不会错失良机,关中主力的回援稍有迟缓,襄樊重镇便可能易手,北唐努力了百多年的局面将一下子回到最开始的阶段,东吴会成为最大的赢家.那时节,便是尽九州之铁都不能为一错字。" 被战场上风沙打磨的已有些粗糙的脸,微微地泛红,显得有些尴尬。对于任何一个渴望成功的男人来说,自己深思熟虑的东西存在着那么多的空想和漏洞,都不会是太好的消息。原以为自己只是差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原来,还离地还远,还远。 白宪拍了拍他的肩膀,北唐军方第一人的话语里满是认真的味道,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逼迫到了墙角的男人,认真地说道“"我不清楚你曾经遭受过怎样的事情,可对于过去太多的探究只会束缚住你的明天。不要轻易地走向极端,更不要把剑走偏峰当成是人间正道。任何的冒险都势必存在极大的危险,只要有一次的错误,便是一辈子的不能回头。没有人可以真正把握下一刻,就好象没有能赢到死的赌徒。这数十年间,我见过无数曾经满腹锦绣,家世显赫的子弟在应该的年华里沉沦于十丈红软之中而泯然众人,也看到许多十年寒窗,半生艰辛的寒门士子苦苦等不来一个机会而孤注一掷,去撞那明知要撞上的南墙,输掉了最后的可能,亘古以来,世间确实太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故事。可这不能成为疯狂的理由。我们不能让执拗蒙蔽了自己的目光,一个将军如果迷恋于赌博,将是国家和军队的噩梦。" 深心里,有什么坚硬了许久的东西。在那一刹那,轻轻地碎裂。在看过了太多太多冷漠的东西之后,这个世界,终归还是有一些温暖的东西,支撑着我们,一路走下去。 第十六章 知遇之恩 曾华的父亲曾经是曾布的一名亲卫,忘了是那一年的连天烽火,夺走了他父亲"不值一提"的性命。只记得从记事的时候开始,他便在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只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只有母亲和自己相依为命。被邻居家的小孩骂做没爹的野孩子。曾布给了一笔还过得去的抚恤费用,但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了,毕竟因为一个将军而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没有父亲的童年里,注定是要承受一些心酸和眼泪。无声的风雨会狠狠地敲打羸弱的身躯,在那些从不停止的流言蜚语、讥讽嘲笑中学会忍受。 十六岁的那年,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的他,不得不紧握刀剑成为了随时都会被这乱世淹没的浮尘,站在淮西战场的最前沿等候着命运的宣判。离开家的那天,只有母亲来送自己,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光。塞了两个她一直不舍得吃的鸡蛋在自己的衣服里。那是一个贫困的母亲,可以替孩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与贫困相伴的,永远少不了,泪水的叹息。 那些年,东吴虽然不曾大举北伐,但是对于寿春等地的炙热渴望却没有半分的消退,战乱和死亡永远不会在这样的世道里沉寂。 忘了有多少次,敌人的刀锋贴着自己的脸颊狠狠劈下,生死一线。孤军待援、粮食用尽,只能从那些已经长虫的尸体上割下肉来,清洗吃掉。独自坚守在凄凉的雨夜,没有一个人的关心与温暖。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生生地被敌人的马刀砍成肉酱。身受重伤,痛彻心骨,只能死咬被角默默流泪。 他从来不曾放弃过努力与坚持,只是结果却是上峰一次次的视而不见。那时候的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就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待遇。或许过程会有些艰难,或许时间会有些久远。可是他可以等待。 围剿方信的那一场大战,算得上是自曾布入主淮西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曾华所在的营被安排了第一线,面对这作最后努力,极度渴望突围求生的方信军主力。不到一个钟头,一个整编营足足两千人,剩下的不到区区二十,曾华身上负伤七处,依旧拼死在前,一步不退。最后还亲手杀了两名方家的高层将领。 事情的结局,曾布全歼了方家的数万主力精锐,功劳甚大。几乎是其在淮西的最后高光时刻。要不是后来遇到韩言那样的天纵奇才。如今的曾布,早已经成为节制淮西、淮东诸军事的功勋大将。成为继时家之后,第二个以国公爵位常年镇抚一方的北唐重将。 这其中,许多像曾华这样默默无闻的普通士兵可谓是劳苦功高。 可惜,事情的结局一如之前所发生的那样。他身受重伤,被扔在军医处生死凭天。而他浴血拼搏的军功,则理所当然地成为曾家嫡系子弟晋身的阶梯。他再一次,豁出了性命,替别人做了嫁衣裳。 这真是一件,连听起来都觉得悲伤的事。 那一日,他拖着伤残的身体跪在第十军的营门,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次次豁出命去拼斗,立下的功劳虽不能够青史留名,千秋景仰。但要一个小小的官衔早已绰绰有余。可他?依旧是风雪夜里执枪戍立,可有可无的一个小兵。在漆黑如墨的黑暗里寂静行走,看不到一点光明。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姓了一个"曾"字。可他!和他们,为什么会活得那么的不一样?那么的不一样! 后来?他终于是见到了"他们曾家大名鼎鼎、实权在握的两淮曾督。只可惜,大人物的脸上写着没有丝毫保留掩饰的厌恶和轻视。在这位曾督的眼中,身前这个艰辛困苦、不知进退的曾家旁系?并不比路边的一砣狗屎好上太多。 可能……更差,毕竟狗屎,不会赶上门来发臭。毕竟狗屎,不会当面拆穿他用心唯亲的肮脏心思。 最后的一点可笑幻想终于破灭,曾华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和这座大帐里面高歌谈笑,却并不比自己高明很多的那些人,活得这样的天差地别。帐子里那些被誉为军中新锐的国之干才?那些所谓的悍不畏死的铁血男儿?哪一个没有用过自己拼命打下来的军功去博前程?哪一个不是靠着自己这样默默无名的小兵,才拿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军功!稳稳当当地把自己养到了脑满肠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片土地上所付出的一切都成了可笑的悲哀。无论他怎样努力!立下何等功劳!都不可能在这片他用血汗拼搏的土地上实现他的梦想!那一次,眼角终究是湿润了面容。 第二天,曾华被曾布乱棍赶走,革除了军籍,离开了他无数次用生命去捍卫的土地. 理由?是临阵脱逃。 世上,总是有那么多可笑的悲哀。无论,在哪一个年代。 因为伤势没有很好地得到治疗,回家后的他旧伤复发。亲朋街邻中没有一个人上门嘘寒问暖,更不用想雪中送碳的帮助。 只剩下他体弱多病,年纪老迈的母亲。拿着替死者家属背尸体的微薄薪金替他抓药看病。甚至不时要在药店里跪下来求得一些宽限。 他终于是活下来了,可他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奖励,还是一种惩罚。因"怯战逃跑"被革除了军籍的男人,是很难在北唐这样的国度里生存。哪怕他只是要在最底层的行当里求一口打杂跑堂的苦饭,都是一种极大的奢望。 在一个极度崇拜热血和英雄的地方,不会允许一个"懦夫"的存在。尽管,当真正面临艰险和苦难的时候,这里其实活着许多名副其实的懦夫。 日子过得愈发地艰难,街邻势利的目光和发丑的口水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伤痛,母亲极力掩饰不愿让自己看到的痛苦绝望,像是一把温柔的匕首扎在了他最后的坚强。 他跪在了那个白衣翩然,被北唐百姓顶礼膜拜的男人马前,想要再上战场。尽管他知道希望其实很渺茫。不说白宪和曾布还算不错的交情,单就曾家实力大减的这个当口,以他的这个尴尬身份,白宪也极有可能为了避嫌而婉拒了他。他不是不清楚这样做的代价,曾家是不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丝毫软弱的,他们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活在世上,一旦白宪选择拒绝,曾华下一刻就会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只是他早已没了选择的余地。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他苦上二十年都未必凑得起孝敬兵役署的那笔费用,若是无法消除这个记录,北唐虽大,却无一处地方会留他效用。年迈的母亲等不起这样的挫陀,他渴望成功,因为他不希望替自己担心艰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在闭上眼的那一刻,生命里的回忆只是一汪苦得发涩的泪水。 他想过最差的结果,走投无路的他只能带着自己的老母落草为寇,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或者远走荆襄,背叛故国,去投靠竞陵孟渝,赌最后的一个可能。但是无论是那一种,他都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上。 一个曾经为这个国家豁出性命去战斗的男人,却在这个他誓死捍卫的国家里,像是一只过街地老鼠一样,找不到一点点阳光下的生存空间。 这真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然而,那个随意笑着的男人最终成全了自己。直到现在他还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刻的真实。尽管他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白丁,可再也不会有人无故抹去他的辛劳,温暖的阳光开始照进他的人生。 "大人"这一刻的凝重是生命中从来不曾有过的严肃,曾华缓缓说道:"曾华不过是个乡下匹夫,飘零江湖与草木同朽.当日如果没有大人收留,曾华今天不知身在何方.大人日后但有吩咐,曾华必竭尽心力,死且不悔。” 白宪淡然一笑,轻声道:"凭我今时地位名声,肯豁出性命替我效力的人绝不会少.我只所以留你,是因为你本身拥有可以期望的东西.只要你将来在北唐效力,无论在那个军镇或者自己独成一系,都没有关系.人的一生非常漫长,有些事情对你而言,或许是匆匆,或许是悠悠.可这些都不会成为你的主要,因为你才是你自己最重要的一个.勇敢而仔细地去活,相信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等着你去经历。你可以成为北唐值得期待的英雄.” 当你年轻的时候可曾遇到过这样的真诚?那样真心地替你筹谋,考虑一切却不图任何回报。是前世就注定的缘分?是今生士为知己者死的执念,当流年过往,光华流失,曾经的人早已同青山白云,一地黄泥化为烟云流散在那些悠悠岁月。你是否还会在他的坟前,泪流满面,一如当年的轻狂与热烈? 第十七章 余生自负澄清志 (上) 数里之外的山林内,一双如狼锐利的眼眸中闪现出浓厚的杀机.就好象一头在草原上流落的孤狼忽然看见了连绵不绝的羊群一般兴奋.身后是战马粗重的喘气声和那些刚刚习惯了凶猛的男人略有些紧张的呼吸.眼看敌军的先头部队已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为首男人没有片刻的犹豫和迟疑,利剑果决地露出了锋芒。身后将士紧随其后,冲向敌阵。 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歇斯底里的喊杀声在一瞬间直冲云霄。没有谁会去无视这一刻的勇敢和自信。 白宪略有些吃惊地望着远处扬起的烟尘。凭他多年累积的经验,自己的先头部队一定是遭受到了骑兵的攻击。然而东吴地处江南,向来缺乏大规模建制的骑兵,更何况是在才刚刚创立了局面的淮西? 整个淮西地区的吴军恐怕也凑不出两千骑兵,这可是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东西。在如今这个关头,竟然还会主动出击?白宪在这一刻实在是无法预料对手的意图,仅凭着一支骑兵的一次突袭实在难以对自身造成太多的损害。 这里不是两千年前的彭城!他不是统军无能,抛子弃女,,只求一命的刘邦。而那只刚刚拥有荣誉的军队?也不是力拔山兮的千古英豪。前面的地形虽不是一马平川,但已经没有适合伏击的地段。更何况淮西吴军总共不过四万,还要分兵安庆、庐州。尽管韩言集中了两个兵力最多的混协军固守寿春,那也不过万六千人马。自己的兵力近十倍于敌,就算有伏兵,如果不借天地难测之力。任何形式的出城战斗都是极其愚蠢的自寻死路。 "有没有弄清楚敌军的番号?“ "吴军打的是十一军高维所部的旗号。动作很快,并不恋战,和李将军所部稍一接触便退,人数不到一千。" "人数极少,并不恋战。"白宪轻轻地念着这几个字,脸上的凝重又多了一些,连远处的寿春城也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起来。 "让李安白调集精锐骑兵追击,狠狠地敲打吴军的这支宝贝骑兵,看看他们到底什么反应。" 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兴奋与激动涌上心头。身体里的热血如当初关中大战时候一样热烈流动。这些年朝堂上的尔愚我诈、勾心斗角,没有磨去年少时乘风破浪的志向,他终究还是在金戈铁马中执着的男儿。,如同千百年间在江湖间永远流传的那些孤决剑客一样,期待胜利,更害怕孤独。 "韩言,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他这样,轻轻地在心底念着。 原先北唐两淮都督府的议事厅内,过去那些附庸风雅的千金花草,丹青妙笔被早早地搬走。没有什么装饰之下的厅堂显得宽敞而肃穆,不时会有手拿军报的军官在这里进进出出。 在中间的一个巨型沙盘四周,人们根据着探子不时递进来的消息和站在右首少年的指示,正迅速地进行着推演,标清着各方势力。 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几乎没有一点血色。身上剧烈的疼痛无声地提醒着他在这一刻的存活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那天夜里的一场截杀,实在是惊险万分。如果不是贴身侍卫的拼死用命,不是他深藏武功拖延了时间,不是他提前在软甲上做了准备,不是他的骑兵在最后关头的"恰好"赶到? 或许上苍愿意让那些年轻时候的疯狂,都有一个值得回忆的结局。 他最终是活下来了,尽管身受重伤。而他甘冒巨险之下的代价终究没有白费。 当初方信尚未北伐之前,韩言就同李泺讨论过锁合山一战后可能面临的困难。在当时看来好象是两个光头讨论着梳子的作用一样不可理喻。可是在今天,当时所想的一切便显得极为重要。 没有哪个人或者家族在遭受到这么损失之后,并且在面临家族没落甚至消亡的情况下还选择沉默。纵然是力有不逮,纵然是明知是死。都势必要掀起一场狂风暴雨。世家若是只会忍受,早两百年就已经被皇室吞的连渣子都不剩了。 以皇室现在的实力,尽管几大世族会同气连枝,可最后的胜利依然会落在李泺的手上。可是这胜利是自损八百,两败俱伤的胜利。而一旁的北唐一刻不曾忘记一统天下的梦想。 两条猎狗若不能同心协力,那么到最后,只能便宜一边虎视眈眈的棕熊。 韩言的建议是以雷霆手段,在最快的时间内打乱方家内部原有的高层结构。扶持没有根基的方家偏系子弟,出任方恒等人的职位。以李泺手中掌控的方家一系官员帮助其站稳脚跟,争取从世家内部寻找分裂的可能。用世家去推倒世家。最好能形成模式,在日后同世家的争斗,凭借这个方法取得最后的胜利。数十年后,世家仍然会站在朝堂,但绝不会再有今天领袖群论,一诺百应的风光。 只是李泺并不愿意再给方家喘息恢复的可,,更不愿意忍耐漫长的数十年光阴.他选择了更简单,也更直接的办法,要彻底消除方家在决策中枢的影响,正面对抗几大世族的联合发难。 被逼入绝境的方家,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室将自己家族数百年的荣誉,踩在脚下,剥夺他们一切的希望和可能,让他们像乞丐一样流落在街头。 在家族生死存亡的面前,个人的喜恶微不足道。就算方恒再怎么留恋故土,心系东吴。再怎么憎恨北唐在淮西犯下的磬竹罪行,都无法阻止他在这一刻选择更符合他们家族利益的团体。 上苍让极少的一部分人,从一生下来就拥有了常人一辈子都难以期望的财富和地位。站在了最强的舞台,接受着最艰难的挑战,也同样接受千万人的顶礼膜拜,声震天下。作为每个时代重要的人物载入史册。因此,他们必须背负别人不能理解的骂名和家族延续的压力,使他们抛弃做人最起码的道德伦理,只看重沉甸甸的利益。 投靠北唐?并不是没有可能。 赵德昭是北唐少有的名君,励精图志,狼子野心。对于江山一统的企图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掩饰。关中的主力一时间难以取得重要进展。两淮又生事端。这个时候如果有方家的投靠,两淮立马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自己怎样清洗方家的势力,都不可能在短短月余时间里清除扎根在淮西数百年势力。 一旦北唐真正得到方家的效忠,自己坚守淮西的可能几乎为零。作为李泺麾下的心腹和新任淮西的最高军事长官,韩言决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 稳住方家成了当务之急,要把一个人彻底地托入黑暗,最好是先给他一点温暖的阳光。 他破坏了北唐在淮西的大好局面,更打破了世家与皇室数百年以来的平衡。将来还有可能作为李泺手中屠灭世家的利刃。如今想要他项上人头的人绝不会少,而方家一定是最想的一个。 不到万不得已,方恒不会走最后一步。任何背叛的臣子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信任。这是放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过时的真理。过往那些引以为豪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丢进历史的长河,那是极大的痛苦与折磨,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出了意外,方恒必定会重新考虑。 出使洛阳期间,吴信之的下属行踪诡异,其间动作不言而喻。在如今这个局面下,北唐和世家都面临着相同的危险和共同希望取得的利益,他们的合作必是一拍即合.自己的人头成了他们唯一的目标 从离开洛阳开始,鉴闻局就开始了动作,派出探子紧紧跟随.吴家和方家安排在自己卫队里的棋子也不断地泄漏着讯息.尽管他们做得十分谨慎,但对于心知肚明的韩言来说简直就像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样清楚.危险从他踏入淮西的这一刻开始,因为这里的势力分布非常复杂.韩言虽然占据了这里,可是根基不稳.北唐的势力-方家的势力以及那些因为韩言铁血手段而损失惨重的地方势力都在这里渗透。在这里出了事,是说不清楚的。 尽管早有预料,可北唐这一次出动的暗杀力量仍是让他遭受到了极大的困难.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可喜的.只要这一次能够守住寿春,击溃白宪的主力,就能够腾出手来收拾方家.在北唐东南兵力薄弱,无暇顾及的情况下,方家必死无疑,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反扑。 因此淮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龙虎争锋的战场. “大人,高维那边传来消息,已经把事做成.” "让他按计划等候我的命令."韩言云淡风轻地笑道“是到了该挺直腰板,争回尊严的时候了.” 曾几何时,寿春乃是两淮地区甚至于东南富庶之中数得着的繁华地方.那些年的寿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过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流动不息.挥汗如雨,磨肩擦肘.一派锦绣热闹气象. 只是可惜,自当初的一剑寒光之后,曾经的一切过往都已化为烟云散去.城市里到处都是惶恐与担忧的蔓延,人们大多放弃了对于明天的希望,苟且地活着 只剩下头顶上数千年来一直深深注视人间,却任其厮杀的苍茫一如当年. 第十八章 余生自负澄清志(下) 韩言站在千百年来无数次修补又无数次千疮百空的城楼上,身形孤决而坚强。就这样,一个人面对了整整百多年的质疑和屈辱。 城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涌动。 没有任何的信任与宽容,只有这许多年来深深伤害之下的怀疑和冷漠。 “白宪的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赶到。我想大家应该已经从各种渠道探知了一些消息,这场战役,北唐已是势在必得。"韩言语速缓慢,声音里如同世上最平静的湖水一样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像是一把沉入水底多年的折戟,被曾经刻骨的时光无情地打捞,透着固有的阴冷质感。慢声道:“大家或多或少的做着准备,有些人往家中的地窖搬送着清水食物,有些人收拾着家里面金银细软,想要投奔它处的亲友,远离这是非之地。更有一些人多了一些方法和能力,千方百计地跟北唐搭上了关系,想要在这个乱世里左右逢源屹立不倒。一切都在忙碌地进行着,一如十年前所做过的那样准备着。” 韩言的语气愈发松快,嘴角轻扬,流露着轻轻的笑意。缓缓说道:"只是你们可能已经忘记当初的唐军在破城后,是怎么样用泥土堵死地窖的出路,让你们的先辈活活饿死在里面,腐烂的尸骨至今都没有被完全清除。忘了他们是如何用横刀和铁蹄屠杀了一个又一个村庄,那些逃亡在路途上的百姓又有多少逃出生天?那些痛苦的泪水到现在都还没有干透。忘了他们是怎样肆无忌惮地抢掠你们一生的积蓄,欺凌你们娇媚动人的妻女,强占你们世世代代居住的房屋.是的,你们统统地忘记了。" 年轻的将军语调轻松,一语一字都如刀一般刻在寿春百姓心头。"这记忆终究是太痛太苦。所以你们习惯于遗忘,苟且于不愿想起。不去想起那一年眼看亲人受辱而不敢动作的懦弱无能,不愿想起当初唐军在你们身上留下的刻骨伤痕,不愿想起这么多年来,你们需要怎样的恬不知耻才能像狗一样地活在这里。不愿去想你们的子孙后代是否要同你们一样,生生世世作为北唐最低贱的奴隶,任他们肆意折磨不敢有半分不满。” 城下有沉闷的尴尬,仿佛所有的时光都在这一刻凝结。不愿想起的痛苦过往全部清晰地印上心头。 “军队要是打败仗!我们怎么办!“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出来,一时间,群情激奋。 “哪一次不是军队跑的最快,我们这些老百姓能怎么样!“ “是啊!我们也得活啊!“ “是地。你的说法很对,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财富。珍惜生命是每个人的责任。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自由!那就是尊严!”年轻的将军缓缓地踏前一步,面对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人潮,昂声道:“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承载了太多泪水和故事的土地上!站在寿春,这块我们祖先用鲜血和尊严浇灌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有我们所有可以豁出性命去守候的东西,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根基坟茔所在!“ “而我的面前,站着的是你们,在屈辱中不断地吞咽苦水的你们!”韩言站在城楼上,年轻的眼眸中尽是飞扬的战意,厉声道:“自十年前的那场寿春大战结束后,寿春这座屹立在淮泗上千年的城池,褪去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那些北唐的杂碎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曾经在寿春这座城池里流传的所有的勇气,都已经消失殆尽!曾经在寿春这座城池里流传的所有的文明。都毁灭在北唐的战刀下!我们在不断地被掠夺,不断地被丢失!你们告诉我,难道真的愿意像个奴隶一样?活在自己的故乡!” “是的,曾经的军队一次次地逃离,一次次地溃败!但是今天!我在这里向你们发誓!只要寿春城郊的上空一日还飘扬着属于北唐的军旗,我们的军队便誓死不退!只要那些北唐的杂碎还肆无忌惮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霸道,我们的军队便誓死不退!只要在北唐那些军官们的眼中,淮西仍旧是一块可以随意切割的西瓜。我们的军队便誓死不退!只要其他国家的人,在聊天的时候说到淮西这个字眼的时候,会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我们的军队,便誓死不退!” 那一字一句之间,都是一个少年,对于这片故旧的土地,满满的深情。 那一字一句之间,都是一个少年,对于这段悲伤的记忆,满满地心伤! “我们所需要的,不是一块发臭的馒头和一个随时会被别人敲破房门的家!而是一个生存空间!一个子子孙孙无忧无虑的生存空间!这生存空间,不是靠乞求和背地里的咒骂来实现的,而是靠铁和血来实现的!当别人欺辱我们,哪怕是最低职衔的北狗士兵也来践踏我们,我们如果只会在背地里咒骂,只会在喝醉了酒的时候表示强烈的愤慨和抗议,那么我们,注定永远被人骑在头上,永远任人欺凌!我们应该用锋利的刀剑让北狗颤抖!我们应该碾压他们的尊严、生命,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一群只知道在背地里抗议的懦夫!” 城下的人群中,逐渐地多了倾听的耳朵。 将军的声音越发地激昂,沉声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便是替淮泗这片土地上所有正在被奴役的东吴人而战!让所有渴望自由的人们团结在一起!为一个新的、不再有压迫的淮泗而战斗!我们为人人都能有有尊严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呼吸而战!为了将那些带给我们无数伤害的北狗赶出我们的土地而战!为我们的尊严而战!为我们的梦想而战!” “今天的淮西!今天的寿春!或许没有所谓的王牌精锐!或许没有所谓的关山险阻!但是我们有不屈的血液。这血液,曾经在我们祖先的血管里面流淌过,哪怕是面对着刀山火海都没有屈服!很不幸,在十年前的那一场战役里,我们将它丢掉了,像是丢弃了废物一样将我们最宝贵的,不屈的血液给丢弃了!但是现在,它们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再一次汩汩奔涌,最骄傲的人们!你们告诉我。你们愿意让它再次丢失吗!最骄傲的人们,你们告诉我。你们是愿意向猪狗一样让人随意宰杀,还是拿起手中的刀剑,哪怕是家中缺了口的菜刀,去和北狗拼命?你们是要做八十万的奴隶,还是八十万坚贞不屈的淮泗勇士!“ 多少的男儿在一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当然,过程必定是艰难的。期间会不断地有人倒下。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亲密无间的同伴倒在对方的刀下。我们会为了我们的梦想,在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前仍旧战斗不息。在死亡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倒在了战场上,我也会微笑着去往地府!我会告诉那些曾经为了这一片土地无数次付出生命战斗的英雄们,今日的寿春,仍旧有许多勇敢的男人,像他们一样,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尊严战斗到了最后的一刻!我可以骄傲地对他们说,如果能够选择,我还是会为了捍卫这座城池的尊严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年轻的将军一把站上城垛,徐徐而来的风吹动了他青色的衣衫,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层薄薄的光晕里,深邃的眼眸里涌动着热烈的战意。像是那北极的光,在一瞬间成为全场的瞩目。他厉声道:“寿春已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我们已没有后退的余地!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家园和妻儿都无法保!,还为什么要活着?我愿意带着勇敢的男人捍卫这座承载了你们一切的城市!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决心一战!死且不悔!" 嗒嗒的马蹄声,清脆地在人满为患的大道上静静回响.。乎所有对百姓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不过一两百人的小股骑兵部队缓缓进入众人的视线,每匹马上都披着五六壶射完了的箭壶。粘在上面的浓稠血液悄悄滴落。马头两旁悬挂着那些刚刚割下的人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可怖力量。像是刚从修罗炼狱满载血液归来。 没有人会忘记,仅仅几个月前,甚至于更久远之前。此刻铁血沙场的悍勇将士,甚至还不是方信军中的主力。在历年的战斗中,被曾布的大军死死压制。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逃蹿,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了军人所有的荣誉。 但同样是这群人,在短短月余之内。浴血舒城一战成名,锁合山力挽狂澜,覆灭曾布主力,接下来连环出击光复东吴丧失百年之故土震动四方。到了这一刻,已没有人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 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同一个念头"既然他们可以,我为什么就不行?没有不败的军队!只有不败的名将!" 没有哪个人生来就愿意任人欺辱。 “大人!拼了吧!拼了吧!"一个看着上了年纪,连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老人用尽气力嘶声呐喊。几年前,他的儿媳妇被北唐的士兵奸淫而死,他的儿子因为反抗被活活打死。前一阵子,他唯一的孙子,因为在路上躲避北唐的骑兵不及,被马踢断了好几根肋骨,现在还躺在床上。若不是韩言的军队驱赶了北唐,又开了府库赈济百姓。老人世上唯一的亲人恐怕也要不在了。 他们要求的不多,只是想艰难地在这片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了上千年的土地上存活。长久以为,他们饱受欺凌,任打任骂。对于大多数不公平的待遇默默忍受。像是田里耕种的老牛一样,把自己的所有都交代了出来。他们一直都十分的温顺。可是当他们连一头牛一样活着都成了可笑的奢望时?你又凭什么?阻止他们拿起刀剑? “对!干他娘的,这日子活着还不如死了!" ”大人!您就带着我们干吧!“ 压抑在心中太多年的刻骨仇恨,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汹涌澎湃。原本卑微的声音汇集成足以变动天地的铮铮誓言呼啸苍茫。 韩言看了一眼前方还不曾出现的旌旗招展,嘴角勾勒出最完美的弧度,昂声道:“就让我们为自由而战!为我们的祖先的荣耀而战!为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骄傲地大声告诉别人,他们的父辈是从来不屈服的淮泗勇士而战!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 余生,自负澄清志。 第十九章 我生国死 我死国存(上) 清晨的阳光,似乎比以往更早地让这个大地暖了起来。 白宪平静地望着前方戒备森严的寿春坚城。仔细地想想,第一次来的时候,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自己正值青春,为了天子日后的雄图霸业,更为了家族赫赫威名的传承。走遍了天下的各处险关重镇。 那一年?寿春还被方家牢牢地握在手中,作为两淮地区最坚实的战盾阻挡着北唐的兵锋。同襄樊、西京并称当世三大绞肉场,埋藏着无数军人地光荣梦想,也吞噬着无数鲜活的生命。 那一年,城中的宝马雕车、鱼龙夜舞。繁华地让人不敢相信,这里和前方流血樯撸的连天烽火。相距,只有区区不足百里。 后来,日子一天又一天平静地过去。他也再没有踏入过两淮的土地,直到…… 在关中大战之后,北唐已在西北确立了不可动摇的绝对优势。雄心勃勃的天子把目光投向了纠缠了百年的淮西战场。而他,这个当时已身负盛名的北唐重臣,成了当仁不让的南征主帅。 十年的岁月就这样悄然地流失在了指尖,只是那一日的情景,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当时的一场血战,东吴竭尽全力。只是北唐依旧在没有付出很大代价的情况下,牢牢占据了优势。不是东吴的将士不够英勇善战,也不是他们的将军不通军法战阵。只是军旅战事,令出多门、指挥不一。实是必死必亡之道。 更何况,东吴面对的是历经烽火淬练的百战王师。 寿春还不曾攻下,城内的一些豪门大族为了自身的利益和家族的延续。就已经偷偷联系上了自己。 当一支军队,失去了他们守候了数百年的百姓的信任的时候。击倒他们,不会比推倒一堵快倒了的墙难上多少。尽管,他们的军队还在进行着最坚决的抵抗。 很多东吴的男人用最勇敢的方式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惜,结局没有丝毫的不同。 那时候在前线督战的是他的副手曾布,一个善于战阵,被皇上看重提携的大将。对方不死不休的战斗磨损着曾布的耐性。在一个不错的机会下,曾布利用城内世家和自己谈判的当口,派兵混进了城内。凭借着一场异常艰苦的战斗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阻挡北唐在两淮摧枯拉朽的百年坚堡轰然倒塌。 等他再次敲开城门的时候? 这里不再有花街柳巷、落樱斌纷。不再有歌舞倾城、满目琉璃。不再有文章锦绣、妙言如玉。 曾经那个连提起都觉得繁华如梦的寿春?只剩下满目疮夷几如人间地狱。 所有的百姓都没有逃过入城唐军的野蛮兽行,包括提前已表明态度并且对破城做出极大贡献的那些豪门大族。 那些本该供在厅堂高宇之内的丹青妙笔,像杂草一样被扔在脚下踩踏。巧夺天功让人赞叹的水榭歌台,在散发着恶臭的空气中炽热燃烧。原本繁华锦绣,花遮柳护街道,随目可见断壁残瓦。士兵光天化日下毫无顾忌地拉扯着女人的身体。并不陌生的杀人、强奸、掠夺在这一刻鲜活上演。 诚然,背信弃义,大开杀戒的曾布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白宪并不喜欢这样的行为。但是同样的,却从不认为这是一种过分。 战争本身就是粗暴和冷酷。军队每天都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一场大战之后,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去阻止他们发泄。 第二天,寿春城内凡是有树的地方都吊满了死尸,水井里不知道填了多少人的冤魂。那些一辈子没碰过锋刃的女人用剪刀活活扎死了自己。一眼望去,满城皆是触目惊心,支离破碎。 白宪知道,自今日之后,寿春再不负当初荣光,也再无尊严二字。他没有过多的停留,有些将军的使命中只有开疆拓土,从无镇守四方。 后来的岁月里?曾布威震两淮,锐意进取。牢牢占据着优势,令东吴饱受哭楚。 在那个时候,即使在最疯狂的梦里,怕是都不会想到如今的局面。 北唐军方的第一大将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远处被阳光照耀的寿春城,轻轻地呢喃“韩言,我来了!” 被阳光暖暖照耀的城楼上,憨厚的士兵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从手心处传递出来的温暖,湿润了才刚刚从武库里搬出来不久的枪杆。 士兵叫做阿木,是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平民百姓。和许许多多淮泗的东吴百姓一样,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便从长辈们担忧犯愁的语气中知道了北唐的强大和凶残。他亲眼看到这座城市的军队一次次的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也亲眼看到因为战乱逃入寿春的难民流离失所,冻饿街头。和许许多多的两淮百姓一样,对于北唐的军威有着深深扎在骨子里的恐惧。这种恐惧不会随着岁月的流失而归于平静,只会在唐军的兵锋下更加深刻。 十二岁那年,最后的屏障也终于挡不住北唐的铁甲洪流。不曾积落起灰尘的城门化为木屑飞扬空中。 他的父亲,一个手无缚鸡的瘦弱教书先生。拿着一把并不锋利的菜刀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然而当军队都已经放弃抵抗的时候,一个人已很难再保护他的家人,尽管他已豁出性命去战斗。 一个北唐最普通的兵卒只一刀,阿木的父亲便已经身首异处,血光横溅。那时候的阿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疯了似地咬住了对方的大腿.却被别人像踢皮球一样一脚踢向了墙角。对方随即举起了刀。 在母亲的流泪乞求中,阿木的生命才得到了延续。然后…… 曙光微露的时候,母亲裸露的身体在房梁上轻轻晃荡,阿木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儿。 迫于生计,阿木和很多的当地同样失去了父母的半大小孩一起,进了唐人开的店铺里当了言轻卑微的学徒伙计,像狗一样抛弃尊严活在这个乱世。 有一次,阿木的同伴只因为在大街上多看了一眼巡逻的唐军士兵。就被人像畜生一样从人群里拖出,活活打死在了街头。路途上有数不尽的围观吴人,却没有一个敢于上前阻止。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的鲜血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间。 他们理所当然于苟且偷生。像是一群被抽断了脊椎的软体动物,再也不曾直起腰板。 于是,当唐军榨干他们家中最后的一点米粮时,他们陪着笑脸。当唐军无故找茬,拳脚相加的时候,他们委屈求全。当唐军在他们面前,毫无忌惮地调戏欺凌他们妻女的时候,他们吞泪肚中。 这样的日子过得像是千年的束缚一样漫长痛苦。他们不敢有一星半点的不满和怨恨,否则就是世上最不可理喻的狂妄和最丧心病狂的“忘恩负义”。 你们这些东吴的贱民,能在北唐大爷的手下有一根骨头吃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怎么可以还有丝毫的不满? 当他们自己都已放弃了未来的时候,血勇的反抗却从安庆刮起风暴。 寿春的百姓永远不能忘记!不久前的那个晚上,那些从不曾被赋予“精锐悍勇“、”军中骁勇“、”国之功勋“这样华丽名声的旁系杂牌!如火一般照亮了这里。东吴的旗帜第一次出现在光复的土地上!所有在这一片土地上作威作福,肆意欺凌东吴百姓的北唐军民,在韩言的手下,像是一条条失去了主人庇佑的丧家之犬,从最安逸的暖床里被拉下,一个不落地砍下了脑袋。这支曾经被他们无数次看轻,无数次放弃的军队,以一种最英勇的姿态,重新站在了失陷了十年的土地上! 那一刻?死了的心重新燃起着不屈的火焰,他们深深渴望,那样不被别人看轻,肆意**的日子。 在昨天,无数从不曾奢望过尊严如他一样的男儿。为了尊严,豁出了性命来守卫这座流过了太多眼泪的地方。 脚下,是他们不能放弃的家园。 他听见那个站在城楼上的男人慷慨激昂,用尽生命中的所有力量在呐喊"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 他会感到紧张和害怕,但是在这座城市里面随处可见和他绑着同样标识布条的男人,忙碌地在城里各处奔波。使他得到了极大的安心和勇气,他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大家都在坚持同一个信念。那个年纪轻轻,自信张扬,嘴角总是挂着无尽笑意的少年,会让他们赢得最后的胜利 在一片模糊中,久久期待的尘土飞扬最终还是出现。阿木仔细的看了看远方奔驰而来如同磨点一样渺小的敌军。 他马上背过了身,像昨天不知练习过多少次所做的那样,想要敲响垂挂在身后并不太远的禁钟。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间,一股剧烈的疼痛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刺透了他的胸膛。陌生的感觉在片刻之间抽走了阿木浑身的气力,丝毫动弹不得。冰冷的箭尖在就在他的身前,亮着刺眼的寒光。 不知何处而来的利箭,在寸阴尺壁间,让一个满是青涩的男孩那么近地面对了残酷的死亡。 第二十章 我生国死 我死国存(中) 阿木倒在地上,吃力地呼吸着最后的空气。目光所及,站在第一线的新兵超过一大半都已中箭身亡。剩下的一些也基本和他一样离死不远。 唐军在迅速地逼近,但是警钟却还不曾敲响。原本温暖的阳光变得火烫。看着头顶从来都只是一个模样的蓝天,阿木忽然想到了当年板着脸的父亲总是慈祥地摸着自己的头,母亲为了自己所放弃的尊严,还有那个被活活打死,老是吃不饱饭和自己一起去厨房偷剩菜剩饭的小唐…… 一生?原来,这么短,这么短…… 他还来不及攒钱去给父母修一个上好的坟头,来不及给小唐的弟弟买一件没有破的新衣服,来不及和隔壁李大爷家的阿花说我喜欢你。 是啊!他还来不及……永远地来不及了。 阿木深深地看了一眼城内为着战斗做着准备的男男女女,努力鼓起了最后的力气,奔向后面的警钟。 也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连续不断的利箭划破长空,洞穿了他已经流血不止的身躯。 然而,对于自由和尊严最虔诚的鲜血,终究还是沾染在了那个注定要千古流传的警钟之上。浑厚刺耳的钟声在这个安静的城市久久回荡。 阿木无奈的闭上了双眼,可是脸上却绽放着如春花一般灿烂的笑容。留给人间最后的话语,轻地已听不清楚。只是微微颤动的嘴角,分明勾勒出一个足以撼动山河的誓言“死且不悔!” 随军出征的曾华脸上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作为第一波攻击部队的随行人员,他很清楚地见到了城头上所发生的事情。说实话,城楼上那些新兵虽然不差,但要走上战场还显得太过稚嫩。 他吃惊的是韩言的勇气.很少有人敢把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兵放在这样紧要的位置,尤其是在这种关系生死的重大战役当中 要知道,韩言将要面对的并非是一名不闻,随波逐流的一般保安部队。更不是东拼西凑草草成军的地方武装。而是有着部分从京畿一带抽调而出并配合河南地方驻军的精锐勇士。其中不乏历史悠久,声威显赫的王牌功勋部队。部队里的将军们,肩膀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荣誉。这支军队的统帅东征西讨,历尽各大战役,一战不败。是当今这个世上最富盛名的将军。 可是韩言像是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那些士兵仍旧出现在战线的最前沿。 当然,那些被寄予了希望的男儿大多用一腔热血回报了这一份信任。曾华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初他第一次踏上战场时的紧张与害怕。更加不会忘记。当年偶尔几次进入寿春时,东吴百姓对于北唐那种发自骨子里的畏惧和服从。 他无法想象韩言是动用了怎样的手段,让一群绵羊一夜之间成了刚刚学会奔跑的野狼。手中的谍报文书因为手掌太长时间的触碰微微变了些样子,那些长满了刺的言辞在他的眼前张扬跳跃。“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凝重的声音在曾华的唇间轻轻呢喃。这几个月来,那句原本不过一句梦幻般的玩笑?已成了真真切切的誓言呐喊。那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已然做成东吴百多年间多少君王重臣一辈子期望的大事 “是在感慨对面那个男人的成功吗?"不知何时,白宪已出现在曾华的身后。精神弈弈的一身戎装充分表明了他对这一场战役的看重“不管你有多么地全神贯注都一定要留心你身边的一切,因为刺客,总是趁着你疏忽大意的时候把钱赚进他的口袋。” 看着远处战火弥漫的寿春城头,白宪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赞赏和担忧。韩言在城楼上的布置十分特别,那些指导新兵的老兵不同于传统意义上久经沙场的战士。更像是一些有能力单独指挥小团体战斗的预备役军官。这样的编制在任何一场战役中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源源不断的军官,是一支军队在经历过大战后快速凝聚战力的捷径,在这样战役中更是可以起到关键作用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他到底是时刻不忘这刻骨仇恨。”白宪淡淡一笑“没想到鉴闻局苦心筹谋,剑阁倾尽全力之下仍旧不得成功。曾华你在淮西待了那么久.觉得这一战,我们有几分胜算?" “我们和东吴争夺淮西百年双方积怨已久。当年曾督虽然努力平复,但是效果却并不明显。往日城中将士随意欺辱百姓,杀人而不犯法。多年仇恨埋在心中一旦爆发,实在难以想象。" 极力压抑下的勉强平静,和那些不愿说得太多的罪恶。很清楚地被白宪看着眼里却假装视而不见“你觉得次战我们最大的优势在哪里?" “是大人战无不胜的名声和麾下这支如狼似虎的军队." “是胜利”罕有的严肃与认真出现在将军的脸上,沉声道:“我们最大的优势不是寿春的兵力薄弱、不是我们拥有多么强大的军队、更不是我的那些世间虚名。而是北唐历代先贤衔胆栖冰,刀枪剑林里打下的那一场场胜利。两淮的东吴百姓,从他们爷爷的爷爷的那个时候开始。便不断看到吴军一败再败,尽失胆勇锐气。每一次大战结束,从来都是壮士卸甲、儒冠屈膝,更无一男儿慷慨死节。对于吴军他们早已从心里面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痛恨,对于我们已是不得不感到畏惧。韩言刮起的这一场风暴或许能给他们一些希望,却绝不可能改变原有的畏惧。就好象干枯了千年的土壤,不会因为一场倾盆大雨,而重新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当一个集体连他内部都无法真正得到一致,你还能指望他做成什么大事?" 曾华大着胆子问道:“韩言既然敢孤军死守寿春,手里一定会有些凭借。如果民心不可用,他还能借助什么?又为什么要守这一场?" “民心不是不可用,只是不可能成为韩言最大的依靠。淮西战役结束后,方家和东吴皇室必有一番较量。我不清楚李泺为什么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是结果是方家几乎被逼到了绝境。作为李泺的绝对心腹,韩言必须设法稳住方家。避免其投向我们,令淮西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之前传出假死消息调出我们在江南大营的机动部队.只要他坚守住寿春,李泺便可以从容应对方氏家族最后的反扑.更何况还有荆襄的暗流汹涌.我们在准备远远少于吴军的情况下面对坚城尽管兵力上占据优势,胜负也不过是四六局面." “大人已经明白了韩言的布局为什么依然不准备退兵?" "从军征战,最重要的是根据不同的局面因势利导.任何一场战斗都不可能完全按照我们的想法走完所有的路.我们需要能力去克服中间出现的问题.要清楚我们这一退就是要眼睁睁看着韩言完全整合淮西各处力量,立下根基.韩言此人雄心壮志又惊才绝艳,一旦给了他图谋发展的机会,后果不堪想象.我们对他一定要赶尽杀绝不留一丝机会.除掉韩言便可以消除北唐统一天下的阻碍.荆襄方面虽然有一些艰难,但只要能够守住襄阳便是胜利,此役的关键在于寿春.如果韩言头脑发热地相信百姓的力量,恐怕今天便可以进城吃上晚饭." 远处的寿春城垛上,一个手臂上绑着青色布条的吴军士兵,正在和八个刚刚踏上战场的新兵耐心地教导着什么。面对寿春这样大型的城市,上万人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那么宽广的攻击面,更何况还有伤亡消耗和日夜倒班的存在。所以征召青年民壮的作战势在必行。 早在锁河山战役进行之前,韩言便已经在军中开始组建教导队性质的编制,替日后淮西战场上的诸多场战役做准备。这些教导队里的士兵都是相对经验较多,作战思路较为清晰的一批人,也是韩言着力培养的一批人。 “我们都明白,既然反抗,就不会再有退路!“年轻的教导队士兵薛虎,看着同样年轻的民兵们,认真地说道:”今天之后,我们可能都会死去。可是今天之后,我们的子孙,一定会挺起胸膛做人!再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从一出生就低人一等。“ 他身前的八名民兵都是下意思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紧紧地握住了手里刚刚领到的兵器。 “咚……咚咚……咚咚咚!“如若惊雷一般的战鼓声,瞬间击破了寿春城楼上数以万计的民兵,刚刚聚集起来的安定。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犹如狂风骤雨一样滚滚回荡在天际,纵然是连北唐一线战力都还算不上的地方、京畿混编而成的部队。都拥有如此赫赫军威。 薛虎的眼中流露出一抹凌厉寒芒,和无数韩言军中的士兵一样,这些所谓北唐精锐的赫赫威名,有多少次,是拿着他们亲人的人头去请的功劳?淮西的曾布大军是覆灭在了锁河山,可是整个北唐,手上沾了他们亲人鲜血的,又何止是一个淮西军?东吴、北唐相争百多年,该为之付出代价,当是整个北唐! 第二十一章 我生国死 我死国存(下) 伴随着战鼓声的催动,唐军士卒们昂首向天发出震天的充满肃杀的咆哮。这些士兵或许不能称之为百战勇士,可是面对着东吴的军队,他们却有着从骨子里坚定的优越感,尽管眼前的韩言才刚刚在锁河山地区,以不到两万人的兵力几乎全歼了曾布的十数万淮西军。可是相比于唐吴双方在淮泗百多年的恩怨里,这一场还不到二十万人规模的战役,还并不能够被北唐的这些骄兵悍将放在眼里。 对于他们而言,曾布终究是不能和白宪这样的泰斗相提并论的。北唐是看重军功的地方,一旦身着铠甲,手握横刀和弓箭,站在了令人血脉喷张的战场之上,哪怕只是这样一批普通的北唐士卒,都会爆发出让东吴感到害怕的战力。 百年之积弱,纵然是以韩言这等大才,也终究不能在一朝逆转。 远处的寿春城头上,在薛虎的督促下,那几名民兵有些恐慌地开始举起弓箭和长枪,还有两名民兵兵急着往他们自己防守地城垛口位置上,搬运檑木滚石和羽箭。虽然不曾守过城池,但是在昨日韩言动员大会的最后和刚才薛虎的讲述中,他们不难明白。对于他们这些刚刚踏上战场的人来说。檑木滚石这些防守锐器,可以在很多时候,让他们活的更长久,乃至于活到击退北唐,赢得胜利的那一天。 担任这个城垛口指挥的薛虎面色沉重,不发一语。手中的横刀牢牢地握在手里。对于这支几乎靠缴获装备起来的部队来说,他们手里的兵器几乎和对面的唐军一模一样。 有微风轻轻地吹来,吹在锐利的横刀,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嗡嗡的轻响。 薛虎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老兵了。看着对面唐军的阵势,他便知道这是一场恶战。他虽然痛恨北唐。却也不得不承认,在白宪指挥下的唐军,实在是非同寻常。他转身看了一眼此间刚刚踏上战场的八个人。待会北唐的第一轮攻击之后,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个? 在前军督战的李安白,骑在马上回身来向中军阵中的白宪示意。白宪点了点头,骑在马上的李安白猛然下令,厉声道:“投石机群!放!” “快靠前!“薛虎一把拉住一名反应稍有些迟钝的民兵,生生将他拖到了城垛口附近。剩下的几名民兵纷纷有样学样,躲到了城垛口附近。对于这种投石打击城防的手段,在薛虎早年的军旅生涯中,已不知见识过多少次。在北唐投石机的打击下,普通的盾牌防具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作用。躲过对方前几轮的攻击至关重要。因为投石机的瞄准和持久都是软肋,在经历过最初的几轮之后,对方一般都会借助弓箭和箭塔来压制城楼守军的火力。毕竟一旦军队开始冲锋,瞄准不佳的投石机也有可能误伤自己这一方的士兵。 一块块冬瓜大小的石块像是雨点般砸在了寿春的城楼上。有一些躲避不及的士兵被砸中了身体,殷红的鲜血开始汇聚流淌,痛苦的惨叫声随着微微吹来的风,一起飘向更深的远方。那些第一次踏上战场的民兵苍白着嘴唇,身体在止不住轻轻地颤栗。 真正的战争,永远都是残酷的,无论是在哪一个时代。 在阵前指挥的李安白“霍“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大喝道:”步兵冲锋!“ 怒号声排山倒海一般袭来,黑压压的一片人潮向城楼下狂奔冲去。 薛虎咬了咬牙,厉声道:“拿弓箭的几个,上来射死这帮北唐的狗仔!” 几名手拿弓箭的民兵颤颤巍巍地走了上来,这几个并不是猎户出身的标准箭手,只是常年在北唐的军械局里做工,勉强也算是对弓箭接触较多的人。在当年吴军丢失寿春之后,北唐在武器等方面对于东吴的控制几乎到了买一把菜刀都要申请的地步。在这样的严苛控制下,寿春也极难像北唐那样在民间拥有一只数量客观的预备役军队。 对于这一刻的东吴军民来说,他们除了那个惊才绝艳的韩言和这一座城池的勇气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有力的筹码。 成千上百的民兵在教导队成员的指挥下靠上了城垛。虽然箭术很差,但是人数上毕竟还是不落下风。一排排的冰冷箭头斜指向上,右手轻轻一松。一支支羽箭便激射而出,在半空中汇聚成零零散散的黑色铁潮,猛然落下。瞬间众多冲在前面的北唐士兵中箭倒地,一声声惨呼开始在唐军的冲击群中蔓延开来。然而唐军的冲锋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后面的士兵往往只带着一把横刀,连木盾都不配备就直接冲了上来。在他们的眼中。寿春城内的吴军,还未必比得上北唐境内的寻常土匪。在后面,是一批只披着轻甲的北唐弓箭手急速赶上。因为白宪是轻兵简行,唐军并没有带太多的攻城器械。弓箭手的主动靠前压上,成了唐军不多的选择之一。其实若是换了西汉的军队,北唐虽然免不了托大,却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然而,他们面对着的吴军。 当一支军队,或者是一个人,没有确定自己的地位和价值的时候。他们无法赢得任何的尊重。也正因为如此,尊严,是我们一生的追求。 “咻咻“声连续在城楼上响起,薛虎刚用刀劈断从城楼下飞来的一支羽箭,却被另外一个方向射来的羽箭噗地一声穿透了他的肩窝,身子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的不由得往后踉跄了两步。薛虎大吼了一声,左手奋力一把将羽箭从肩窝处拔了出来,带起一道飞溅而出的血光。 与此同时,冲击的北唐兵群已经越发地接近城墙,战鼓声擂得更加密集,咚咚咚地战鼓声震撼天地,让那些不畏箭雨拼死前冲的北唐士兵热血沸腾。 他们是北唐的士兵!是百年纵横披靡的北唐悍卒! “杀进城去,拿下韩言的人头吃晚饭!”阵前的李安白怒吼着,骑着战马,在阵前不断地来回奔跑。 一群群的士兵像是大片大片的黑色墨点,在快速移动,脚下的泥土变得泥泞,士兵们没有空闲去在乎那些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同伴,只是疯了一样地向前涌去。血迹斑斑的城墙上,是停不下来的喧嚣吵闹. “登城!“带队冲锋的北唐军官们扯着嗓子高声呐喊。 一座座高耸如云的梯子再一次勾住了城墙上的空隙,士兵像是无穷无尽的黑色蚂蚁涂满了青白色的墙砖,寿春的四个方向几乎在同一时间面对了同样艰辛的困难.草草成军的新兵在这样的时刻充分暴露了他们的没有经验的缺点,尽管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依旧像钉子一样扎在原本的位置上镇定指挥战斗,但是慌乱的情绪像是瘟疫一样在快速的蔓延. 唐军的动作很快,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各个攻城部队的衔接配合都十分到位,每个步骤里都有着不容置疑的干净利落. 仿佛是验证了白宪先前所讲的那样。整齐划一的踏地声响出现在城头,脸上带着严肃与铁血模样的男人们冲入了混乱的战场.作为城中预备队的第十一军像是一盆清水一下子冲散了那些黑色的污秽,止住了吴军的颓势.那些刚刚踏上战场的民兵也随机在教导队员的指挥下,挺着长枪对准冲上来的北唐士兵一阵猛突。稚嫩的双手也终于开始捍卫自己的家园。面对着面目狰狞的北唐士兵,城楼上的民兵狂嚎着,激烈地和对手绞杀在一起。往往一个北唐士兵刚刚砍倒一名城楼上的民兵,就会被随机赶来的好几名吴军民兵一起用力刺下城楼。韩言一早安排下来的教导队员们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巨大的能量。 在阳光下慢慢浮现了身影的少年轻扬着嘴角,看向前方战场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一切的艰险困难都不能摧毁他心中的自信,从容地指挥着部队实施反击,逐渐压制了唐军的攻势 这一次白宪为求雷霆迅猛之势,尽量轻装上阵.大批的攻城器械要两天后才能到达.使得唐军很难压制完全接收了曾布军装备的吴军城防火力,在韩言派出预备队以后,唐军已很难再有进展.士兵还在浴血拼杀,却徒劳地被摔得粉身碎骨. 而吴军尽管稳固了防线,但是伤亡同样惨重.十一军投入战斗不到一刻钟就伤亡了五个大队.对于原本兵力就并不充足的韩言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今日一战,只是寿春这座龙虎相争战场上的一次小小交锋,双方各有胜负,但唐军在局面上略占优势.开战的第一天韩言就几乎亮出了自己手中所有的大牌且只博了个平分秋色.可是白宪还有大把的手段没有使出.等到那些攻城器械到来后,吴军的城防将面临更大的挑战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消失在西方的天际,战斗终于结束.唐军丝毫没有因为这一刻的退却而感到任何沮丧.就好象一个厨师留下了案板上的肥肉,不是因为放弃,而是为了明天烹饪出更好的佳肴. 凄迷的夜色开始弥漫,淮西的天地得到了暂时的平静。 第二十二章 城楼浴血 上 很明媚的天气,墙角的的爪叶菊懒洋洋地不愿睁开眼睛,轻柔的风很是舒服地吹。天空中的云朵勾勒出极漂亮的模样,一切都显得那样地平和安静. 房间里,一个粉琢玉砌、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正无聊地趴在大大的书卓上,嫩嫩的小手懒懒地扳着窗框,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窗外那些从来都不曾变过的蓝天白云. "若若在干什么呀."随着这温和慈祥的声音响起,一位已经满头华发的老人出现女孩的身前.低调而奢华的衣服很合身地穿在他的身上,没有一点点张扬的味道,原本应该蕴含着雷霆一般威严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最平常最珍贵的关爱。 这是一个老人,来看他喜爱的小孙女,如此而已。 小女孩像是一下子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站了起来.嘟着粉嫩粉嫩的小嘴一下子扑到了老人的怀里. "爷爷,小姑姑出去的时候又没有带若若一起。" 老人宠溺地摸着女孩的头发,故作生气地说:“那等姑姑回来,我们罚她喝一大碗药水好不好啊." 女孩偏着头,十分认真地想了想.脆生生地说道:“苦药水苦,姑姑要是喝了,就不给若若糖吃了。." 老人大笑出声,仿佛这个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值得他高兴的事情了.轻笑道:“那爷爷带若若去街上吃馄饨好不好啊。看看今天会不会拉肚子?" 小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月牙一样的漂亮,手脚熟练地拉住了老人的手臂. 连墙角的爪叶菊都仿佛在这一瞬笑得睁开了眼,幸福和快乐原本是可以这样简单的。 只是这些,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又是何等的难得和奢望。 在淮西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巅峰对决的时候,荆襄一带也已是风起云涌。 五月十四,竞陵孟渝集结了西汉在荆襄地区的所有精锐力量突击北唐 在白宪调集主力图谋淮西以后,荆襄一带的唐军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收缩兵力.除了以襄阳为中心的几大军镇以外,其他地方全部选择了放弃.使得孟渝在推进至随州之前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抵抗.十五日便抵达随州城下。 这个天下,拥有雄心和壮志的,又何止韩言一个? 白牧楚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头顶上的阳光这些日子以来愈发地刺眼。孟渝对于荆襄图谋良久,这一次数十万大军不遗余力,显然是要拼尽全力。 汉军在昨天夜里赶到后竟是一刻不曾休息,直接发起了攻势。凭借着其手中的强横兵力,使得各个部队都能够得到轮回休息,但对于随州的攻击却一刻不曾停止,直到今天的太阳冉冉升起才结束了一个晚上的疯狂攻势. 他很清楚父亲留他在襄阳的用意.淮西的麻烦越快解决越好.在荆襄一带兵力空虚的情况下,如果有自己这个成国公独子镇守襄樊,无论能力如何,都能够极大地安抚城中动乱的人心.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威名赫赫的大唐名将,会将自己独子的生死置之不顾,而一心去取淮泗韩言的性命。 如果民心可用,襄阳兵备城坚,粮草充足,,将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他还是选择了随州,这座在父亲的宏图战略下可能注定要牺牲的城市. 而一旦踏上战场,那些平日让人羡慕的一切荣耀身份都成了可笑的羁绊.战场之上,只有活着和倒下的分别. 没有停歇太久的战鼓重重地发出声响,一面又一面西汉的军旗在随州城外猎猎飘扬,远远看去,仿佛是一片荆棘的海洋。 西汉的皇子一身火红盔甲,如漆黑深夜里炙热燃烧的火焰一样,染红了此间如画的江山。深邃的眼眸像是被冰雪覆盖了千年的岩石,透着冷冽的寒芒。久经沙场的孟渝很清楚经历过一场恶战后的人们,在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的重新站起会感到更严重的疲惫. 年轻的皇子缓缓地抬起手臂,猛然向下一劈,厉声道:“擂鼓!进攻!” 上百面的大鼓在阵前一路排开,雄浑激昂的鼓声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刺破层层云翳的阻隔,直达天堂。一个又一个前沿指挥的西汉军官们骑在马上,不停地在各个方阵之间来回奔跑,大声地说着什么。只见一队队的士卒振臂高呼,吼声如雷。无数的军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火红的浪潮缓缓地向前推进,大批身披重甲举着盾牌的西汉士卒推着攻城锤、箭塔等一大批攻城器械向前移动。一队接着一队的弓箭手随即跟进。在后面是一排排扛着云梯的士兵。通过之前的几次的攻击,西汉已经基本肃清了守军在城外的路障,对于随州这座城池的守军来说,坚守也显得愈发地艰难。 之前才在随州大放异彩的镇守将军萧元,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传令兵忙碌地把他的命令传递给各个方面的守军。没有人知道,在刚才的激战中,这位将军的身上受了三处刀伤,只让亲兵隐秘地包扎了一下伤口,到现在伤口还在不时地往外滴血。 可是在这位将军的脸上,终究是不能找到任何一点的痛苦和软弱。萧元很清楚地知道,论及军略战法,自己远不及当今天下最杰出的皇室子弟孟渝。而西汉纵然比不上北唐那样兵精将勇,但是孟渝亲自统帅下的军队,也绝不是随州这样地方的守军所可以比较的。当一个北唐的将军几乎在处处都输给了对手的时候,坚强和勇敢是他再也不能放弃的东西。 “弓箭手!”萧元一声长啸,手中的利剑直指已进入射程范围之内的西汉步卒,城楼上的弓箭手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齐踏上一步.锐利的金属风暴,割破了空气,铺天盖地一般袭去.随着一声声痛苦的闷哼.前沿的汉军士兵一个个地倒在地上. 然而后面的汉军根本无视这样的危险,扛着云梯的士兵加快着脚步,顶着漫天箭雨靠向了城墙.许许多多平常的士兵就这样为了那些家国霸业付出了生命. 而轻装前进的西汉弓箭手们此时也纷纷从重甲步兵的掩护下露出身来,手中弓箭斜着向上,一阵阵密集的箭羽带着锐利的啸声落在城楼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北唐弓箭手不出声地倒下。 “西汉无敌!西汉万岁!”冲在前沿充当奋勇队队长的军官们高举着手中的战刀,扯着嗓子大喊,仿佛这样的口号能带给自己无穷的力量一般。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下,最前面的几批士兵终于冲过了弓箭手们的密集射杀.高高的梯子一座又一座地竖了起来.士兵们用嘴叼着横刀,手脚麻利地向上攀爬. 城楼上的弓箭手们默契地向后一退,后面的守军熟练地向城下的敌军狠狠地砸去雷木滚石.密集而持续的痛苦声开始在这个城头上飘荡. “攻城锤!”军官们血红着眼睛,厉声大喊。巨大的攻城锤在士兵的缓慢推移下终于赶到,开始不断地撞击厚重的城门. 双方在这片不大的地方上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汉军伤亡惨重却不敢有一刻懈怠,木色的梯子被鲜血斑驳了原有的色彩,城下堆满了尸骨残骸.可是汉军的将士还在发起冲锋.守军士兵在城上城下忙碌地奔波.一锅锅的沸油被端上城楼,对着那些就快要爬上来的敌军当头就泼.眼看就要成功登顶的士兵被痛彻心骨的炙热烫的跌落城下,粉身碎骨,鲜血四溅. 只是西汉根本没有在意这“一点点”的伤亡,更多的军队投入到了前线的战斗.西汉和北唐在荆襄地区缠斗了百年,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不计血本. 萧元依旧把镇定保持在自己的脸上,眉梢眼角处却已经有了藏不住的焦虑.。 他本是书香门地出身,却不愿读书,执意学剑.纵然是在北唐这样崇拜沙场男儿的国度里,他的父母仍旧选择了反对.从最遥远的时代开始,书香门第和髻鹰世家本就是水与火一样的存在。 乱世的武将尽管风光无限,可天堂地狱也不过是一步之间.朝堂上的文官虽然升迁缓慢,也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但是比起战场,却无疑要风平浪静地太多太多. 好像江边的岩石,从不曾波涛汹涌让人敬畏,也不曾静静流淌令人羡慕.文人墨客在它的身上吝惜于他们不可胜数的丹青绝句.它长久以来都受到冷漠.可是一直都坚守在那里,任凭身旁如何风云变幻,刀光剑影.依旧可以延续它们的生存. 而战场,终究是太过难以预料的地方。更何况,是这样的一个乱世。当年的萧元可是少时便通经史,得大儒赞叹的读书种子,萧家是要他做韦庄那样领袖群伦,执宰天下的文臣,如何去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将军?北唐真正出阁入相的将军,不是出身将门就是出身寒门,从不可能让书香世家得到出镇一方的机会。理由简单地好像做菜不能把盐放两遍一样。如果有一个家族,既有人当到了一方镇督乃至于大将军这样的职位,又有人在朝中担任着部堂高官乃至宰相之职。那赵家的皇位还想不想坐稳了? 一个人要是既当了裁判又当了运动员,哪还有他不赢的道理? 第二十三章 城楼浴血 下 可是萧元到底是投身军旅,做了家中的另类。几乎是和父母决裂。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做过许许多多略有些冲动的决定。只不过有些能回的去,有些永远回不去了。有些会后悔,有些却永远不会后悔。 近三十载的硝烟弥漫,刀山剑林里.萧元曾经突破过东吴皇室无难军的防线,踏碎过西汉冰魄兵团的军阵.和河西的各部蕃兵交过手,去草原和胡人拼过刀子。也曾被那些没有名气的二线军队追得丢盔弃甲.细说起来也是天南地北打过仗的将军了,历次经历过的战役里不是没有比这一场更凶险.只是荆襄地区…… 白宪并没有向他隐瞒随州所面临的危险.所以他很清楚西汉的决心和他所承担的责任.襄樊是必须要守住的地方,随州却在可有可无之间.白宪给了他十五天的必守期限.留随州在这里,便是保证襄阳可以有足够反应的时间。 他从心底里不愿放弃这座他驻守了超过十年的城市只是对方势在必得的犀利进攻让他很清楚地知道,纵然他发动城中一切可用战力,也决计撑不过一个月.尽管他才刚刚在这座城市的守卫战中赢得了声誉. “将军?将军?”旁边的护卫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家大人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着. “让预备队调出三个大队去增援城西,那里的敌军现在虽然攻势不强,但绝不能够懈怠."声音里是一如往昔的威严和镇定。一个将军在一旦部署面前流露出软弱和怀疑,这支军队将走向死亡. 日头渐渐地西沉,汉军的各个部队凭借着轮换的机会依旧保持着充沛的体力.而守军因为兵力上的不足,尽管也有轮换,但是除了几支必要的预备军队以外,其他的将士几乎已经战斗了整整一天一夜.防线上渐渐出现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漏洞. 汉军的攻势比之前更加地猛烈,各个方面都出现由中高层军官亲自带队组建的奋勇队.名声显赫的督战队更是在后面闪耀着明晃晃的刀光,驱赶那些懦弱的灵魂. 也就在这一瞬间,萧元挥舞着利剑,带着身边的几十个护卫冲了上去.在这样的关口,他需要他的士兵看到他和他们一起战斗在最危险的地方,一步不退. 刚不可久,孟渝的兵力就算再怎么雄厚,也不可能一刻不停地向随州发动进攻.长时间没有结果的战斗会使士兵们感到厌倦,到时候就算是督战队逼着他们拼死作战,也不过是在随州城下徒增伤亡而已.所以只要顶住了这一波进攻.他手下疲惫不堪的将士便可以得到休息,准备明天的战斗. 战斗进行地异常激烈,在萧元亲自坐镇的北面城楼上,战斗尤为惨烈,双方在狭长的空间里反复进行争夺.汉军一度攻占了北城头,但在萧元奋不顾身的浴血搏斗下.士气大振的唐军逐渐收复了阵地.鲜血因为堵塞的尸体而无法流通,渐渐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水谭,溅得人到处都是.因为没能建立城楼阵地使得城上很难得到后方有效的支持,本就不多的兵力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在远处默默注视着战局的男子终于扬起了他的手臂.在他的身前,是等待了一天一夜的精锐力量. 原本金城汤池的坚固城防像是在一瞬间变得像是一张茅厕的草纸一样不堪一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在寸阴尺壁之间传遍了这座他们的对手坚守了一天的城池. 萧元不用去看都能够知晓他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尽管他并不知道孟渝或者裴度是如何做到了这一点.刚刚派去的三个大队为什么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但他清楚城西的情况十分糟糕.一把拉住了身旁最近的两个亲卫,大声道“你去通知何副指挥,让他立刻抽调精干力量增援城西.之后立即转身对着另外一个说道:”“你去城西告诉汤进,让他拼死守住,要是丢了阵地,他也给老子死在上面换个烈士当当吧” 这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撒开退,跑向各自的目的地。 一支长矛斜刺里刺向萧元,原本紧紧护在萧元身边的亲兵早已因为萧元的太过靠前而被冲散,而脑子里在不断计算此间态势的萧元显然也没有足够的警觉,竟然被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一矛刺穿了左腹,刚好再次刺在原先受伤的地方。巨大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萧元一个踉跄向后倒去。那名西汉士兵随即跟上想要再补一下,好拿下这第一等的功劳。 在剧烈疼痛下恢复清醒的萧元大吼了一声,双手握剑用力向前一劈,刺来的矛尖一下子便抛了起来,萧元剑势未尽,一路直劈,竟将那名西汉士兵拦腰劈成了两段。厉声喝道:“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原本已明显丧失战力的北面唐军,在萧元这个书生将军如此悍勇的激励下,信心重新在血液里流淌,纷纷冒不顾死地扑向对手,向着登上城楼的西汉士卒发起着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地平线上的夕阳总是飞舞着一抹透明的绚丽深红.显得格外的安静祥和.被照耀的晚云,霞光悠悠,露出让人陶醉的光亮.那些黄昏残留下来的影子在夕阳下交辉相映,格外美丽. 只是天空下的那些男人却无暇顾及这样的美丽.唐军的局面愈发艰难,除了城北的局面得到了暂时的控制以外,其他几个方面都面临着或大或小的麻烦.其中城西的形势最为恶劣,第一守将汤进战死,第二任和第三任守将重伤昏迷,生死难料.现在由原先暂十八军的一个校尉指挥大局,士兵的伤亡超过了三分之二,已经到了及其危险的边缘.城东和城南的情况虽然略好一些,但也不容乐观.军队都到了极需要修整补充,可是萧元现在手上甚至凑不出一支完好的千人队伍,城内堆满了极需要救治的士兵和被布遮住了面庞的尸体. 眼看危险的发生却没有力量阻止,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疲惫不堪的士兵终于无法挡住汹涌的汉军,对手在城南最先取得了进展,大批大批的敌军像河水一样冲破了破裂的堤坝.失败已经在萧元的身边轻轻呼吸,近在咫尺. 忽然的一刻,期盼已久的陌生身影终于出现.全身披甲的白牧楚身子如青燕一般飞转,手中光华如舞,竟是一刀直劈下四个人头,浑身浴血,直如修罗炼狱地方走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也就在汉军感到震惊的须與之间.近两千名城中的年轻力壮拿着白牧楚刚刚发给他们的制式武器开始冲击汉军,虽然这些人的战斗意识极差,但是白牧楚到底是白宪的独子,其父一身本事才华至少也学了六成。凭着高超的指挥和他们充沛的体力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缺点.在白家几名护卫带领突刺下,很巧妙地迂回到了汉军的身后贴近了城垛.一面抵挡着反扑的敌军,一面迅速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浸泡过烈酒的棉布,裹在云梯上点燃,之前已经被沸油泼过无数次,又被太阳热烈炽烤的梯子在如血夕阳下熊熊燃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南城楼上的汉军有一下子的不知所措.而其他三个城楼上也不断涌现出百姓的身影,守军纷纷效仿白牧楚迂回突击,烧掉了云梯,暂时截断了汉军的支援道路. “殿下”身旁的裴度神情略有些凝重,只是嘴角还分明挂着笑意。看着远处的战局,轻声叹息道“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今天怕是拿不下随州了.” 一脸肃穆的孟渝无声地点头,像是被冰山覆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深邃的眼眸深处,依旧涌动着锐利的锋芒。淡淡说道“当初陌路相逢,一见如故.倒真是一语成谶,再见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他毕竟是世家子弟."身旁的裴度带着些许轻扬笑意,指着远方的战局,慢声道:“看其用兵手段真是将门虎子,白宪的一身军略阵法,至少也学了六成.若是能去淮泗前线,便是当个一军主将也是寻常。可是白宪却把他放在这里” 襄阳毕竟是北唐的重中之重,李继业又是出了名铁面无情的主。当年当校尉时就敢对着索要贿赂的内侍直接拔了刀子,这些年在襄阳也没少得罪人。否则以他的本事,当初怎么论也不可能把三杰之名让给曾布去做,更何况是那都督两淮的位置。白牧楚既然来了这里,一切都得拿远远超过别人的实力来说话。 “李继业是打出来的将军,自然是不比其他。”孟渝的脸上亦流露出极难得笑意,手指抚在剑柄上细细地摩挲,许久,淡然笑道:“淮泗、荆襄烽火漫天,各方势力齐动,那便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 第二十四章 兵败如山 今天的夜如墨一般的漆黑,没有一点的璀璨星芒.也没有细碎的月光在地上轻舞跳跃.只有那清凉如水的夜色一阵阵地弥漫开来,一寸寸地摩挲着这座故旧的城池。. “将军叫牧楚过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白天要不是小公爷,随州恐怕已经陷落。”看着远处井然有序的灯火通明,不再年轻的将军并没有掩饰他心中的担忧,声音安静地像是黑夜里缓缓流过的河流,慢声说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孟渝集结大军数十万,壮志图谋。小公爷实在是不应该继续留在随州这个朝不保夕的地方。今天汉军久战疲惫,除了一些防止我们偷袭的守夜军队外,不会再有太多监察的兵力。小公爷收拾一下,末将待会派兵护送您回襄阳。战场之上,总归是没有重来的机会的。" “将军这是在赶牧楚走啊”白牧楚大大咧咧地笑着,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精光闪耀。像是对于萧元的话语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上前一步,看着萧元历经沧桑的面容和满身征尘的盔甲,年轻的白牧楚认真地问道:“为什么白天随州几乎城破的情况下,将军都没有想过把城中的青壮力量投入战场?凭将军在随州的声望,振臂之下,随时都可以招募到上万人的队伍。牧楚以为将军是不会不想到这一点的." “是的”萧元没有任何的否认,年老的将军看着身前少年的目光灼灼,缓缓说道“军队的责任是无条件地去保护国家的尊严和百姓的存亡。没有什么道理是可以让百姓放弃所有来保护军队。世界上所有的战争都不是小孩子玩耍时的骑马打仗.那是最残酷,最血腥的东西。生命只有一次,谁都无法重来.尽管孟渝不像韩言在淮西那样地大开杀戒寸草不留,可是也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善良君子.他绝不会对阻挠过他夺城的百姓有什么仁慈."苍老的将军坦然得面对了身前的探究目光“末将想不出有任何的理由可以将一群对我们充满信任的百姓推向万丈悬崖.这里不是淮泗,没有那么多的冲天战意。” 或许,这才是北唐之所以能够在百多年间,一直牢牢地把握着优势的最重要原因。许许多多和萧元同样想法的将士,遵守着亘古以来最朴素,最庄重的诺言,他们用生命中最后一滴鲜血去替他们的百姓和国家战斗,他们勇敢地面对着所有的困难和艰险。使得百姓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护,而不是像东吴一样地一次次遗弃。 一支能被人深深的信赖的军队,永远拥有着不可估量的战斗力。 “如果城破,失败的人又能有什么未来."白牧楚尴尬地吸了一口冷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像是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能在这样的时刻说出如此自私而无耻的话语。 “就算是倾尽全城民力,又能够改变什么?"萧元宽厚地原谅了身前这个年轻人的“功利”,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观点,缓缓说道:“襄樊,永远不会成为淮泗。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仇恨,西汉也没有那么多的屈辱。杀戮只是一种手段,当有比杀戮更适合的手段可供选择时,孟渝不会选择那么简单而粗暴的方式。 “在今天,西汉的决心已是显而易见,孟渝出动了二十余万精锐攻打随州,另有十余万人马集结在竞陵。西汉在荆襄地区的兵力几乎被全部抽空。狮子搏兔,势不可挡。而循礼公在淮西用兵脱不了身,梁国公的西军又不可能从汉中战场抽点出来。外无救援之兵,则内无可守之城。随州只能替襄樊争取准备的时间,却不可能是决定关键的地方。”将军的眼中闪过悲凉的光,轻轻叹道:“今天城南的陷落尽管有多方面的原因,可是如果没有内应,就算汉军再怎么骁勇善战都没有机会在第一天就品尝成功.西汉或者说是东吴,对于随州的图谋必不是从今日始,而他们既然可以在随州按插眼线,襄阳自不用说.李督或许也少不了大意,这里既然已是不可改变的局面,那就应该更快地通知襄樊方面做出反应." “但是将军好像并没有要撤退的意思."白牧楚生生截断了萧元最后一句劝告的出口,目光深深,一字一句道:“这里依旧是誓死保卫的布置." “萧某是随州的主将,捍卫疆土责无旁代.这一次循礼公下令十五日必守。可是以目前的情况,末将还真是不敢保证能在看到几次随州的日出。军人不可以逃避自己的责任,萧某理应战死到底." “将军---" 萧元伸手挡去了那些“酸朽”的话语和狂热的誓言,身子如标枪般直直地站立在朝不保夕的随州城楼上,身影孤寂而悲壮。将军颇有些萧索地叹道:“萧某一死以谢家国实不足惜,只是终究不忍家中的**淹没在这乱世烟尘之内.希望小公爷能够带其一起出城,萧某在襄阳还有一处宅子,希望能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过了今夜,恐怕再无出城的机会.小公爷应该明白白公留您在襄樊的用意,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 “杀”突兀的战鼓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响起.焉红的火光在随州的几大城门口蜿蜒绵长,仿佛死神在轻笑张扬.原本清凉如水的夜色在这一刻,寒彻心骨. 一眼望去,竟然已是城破兵败,无力回天的局面. 萧元睁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城门处的守卫他已经做过安排,因为城里的不安定因素,他全部换上了跟随其多年的亲信心腹.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万无一失”之下.白天那么多性命的牺牲终究还是白费. “将军不好了,敌军杀进来了! 一脸血汗模糊不清的士兵,就这样无情地告诉了他们主将,一个残酷的现实。白天费尽心力才守下来的随州城,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 萧元一阵目眩,他用手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强自镇定。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将军在哪里." “何将军被杀了”士兵忍不住哭出声来,彷徨地像是风雪夜里迷失了路途的羔羊,脸上挂满了悲伤的痕迹。不由地踏上一步“城西……"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直待在一旁不发一语的白牧楚突然出手,动作迅猛如电,直接一刀砍向那士兵下腹要害.谁知那士兵竟是完全没有在意近在咫尺的致命危险,露出狰狞面目,狂笑向前,拼着一死的代价,刺向身前之人. 萧元虽然料到危险极力闪躲.但在寸阴尺壁之间终是被锋利的匕首刺入了身体.在爆裂寒芒之下,那么士兵已是一刀两段,残不忍睹.然而至死之际,口中仍是“天佑大汉,一统天下”心志之坚,实在让人惊叹. “将军,您怎么样!” 鲜血殷红了胸前的大片衣甲,萧元的脸色几如白纸一样惨败,生命的迹象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的身上消失。 “西汉既然能向我下手,老何恐怕是真的不在了." “让牧楚帮您处理一下伤势 “不必了”萧元惨然一笑“不要浪费时间了,赶紧出城.孟渝极有可能用我们的军服去诈开襄樊城防,后果不堪想象,迟一刻都是危险." 白牧楚深深地看了一眼在一众卫兵保护下,简单处理伤势的萧元。斑白的两鬓在如水夜色下显得那样凄凉。许久,他一字一顿道”请将军借牧楚一名护卫." “谢谢” 将军只留下了这轻轻重重的两个字,在勉强能够站立后,萧元开始在城楼慢慢聚拢溃败的部队,抗击汉军,吸引其注意替白牧楚争取逃出去的可能。 白牧楚朝着萧元站立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下城去。不过是短短的片刻时间,随州城里已乱成一团.身穿北唐军服的男人尸体七零八落地被遗弃在地上,局面成一边倒的形势在发展.无辜的百姓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些狂暴的声音都不允许他们在这样的夜里安然入睡. 火光耀如白昼,进了城的西汉军队开始迅速地占据城中的各个主要街道,在军队迅速溃败的情况下,像白天那样一呼百应的事情,已经再没有发生的可能。 北唐?这个曾经占据随州将近五十年的国家,终于在今天,结束了对于这座城池的掌控。 乱世,从来都是一把利剑折断的诉说。 在那名护卫的带领下,白牧楚一行艰难地一面躲避着汉军的大股部队,一面斩杀着小股的散兵游勇.路途之上,到处都是让人无法忘记的痛苦惨叫。 原本气势辉宏的将军府,现在已是火光冲天。萧元留在家中的几十个家将在一名劲装女子的带领下艰难地抗击着百十个汉军散兵。 白牧楚手臂轻轻一挥,两名白府侍卫飞骑上前,左手拿弓,右手熟练从箭囊里抽出由粹练精钢打造的箭矢,不断地连环出箭.当年关中大战,白宪麾下的“疾羽”扬威天下,不到三百人的编制,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在千里疆土上往来驰射,难有其匹.世人曾言“若是马上负箭囊百革,当射尽天下敌酋.” 只不过这些年白宪留京任职,进入内阁以后,这支当年声震四方的王牌部队渐渐消声密迹,其中大部分在白宪的举荐下前往各大军镇任职,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就留在了洛阳白府.这一次白牧楚出镇襄樊,白宪亲选了六名疾羽相随,其中更有当年一手数箭的天下第一箭相随,寻常军兵,自然是不在话下。 利箭划过天际如璀璨流星,箭箭刺透敌人心肺. 后面的白牧楚乘对方慌乱的一刹那间带着白府护卫蜂拥而上,马蹄很轻易地就将那些士兵踏碎在脚下,眼见形势不利的汉军不得不暂时仓皇逃窜,去召集更多的军队前来应付。 “你们是什么人?"女子紧紧地握着刀,眉梢眼角更是冷冽如刀,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友善冷得像是结成的冰块,能把人活活砸死.。 “小姐!”随同的那么亲兵站上跟前,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挫泣“将军让您随小公爷一起去襄阳." “那父亲他怎么办!" “将军,将军他……" “萧小姐"白牧楚语气平静却没有丝毫温度.缓缓说道:“汉军的大部队不久将至,将军不会希望看到你留在这里。" “是你怕留在这里吧”女子眉角眼梢流露着没有保留的嘲讽愤怒,清秀的面容此刻布满了杀机厉声道:“自己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逃掉,却要我父亲留下来死战到底.名震天下的白府将门原来只是这副样子吗?" “放肆!你什么身份!竟然敢跟我们少爷这么说话!" 让她说”白牧楚面容依旧平静,尖酸刻薄的话语并没有让他有丝毫不满,他一场平静地看着眼前狰狞狂笑的女子,淡淡道:“活着离开这里才能替你父亲报仇。你也可以留下,做个愚孝的女儿。但是……" 白牧楚缓缓地逼近女子的身边,星空一般璀璨的眼眸在凉薄的光晕里,笼罩着一层雾一样难言的迷蒙。目光有些低垂,看起来仿佛在佛祖山前虔诚叩拜的信徒。只是言语,却是如刀一般残酷锋利。冷冷道:“人走茶凉,你若死在这里,真不知要等到谁家的儿郎,来替你爹报仇。” 那样平静,地告诉你,连死?都是一种奢求 是谁?迎在那风中,颤抖着双肩。强忍着,却可惜,眼角的那一抹残红,分明。泪水终究大滴大滴地流淌下来,里面是深切的愤怒与痛恨。伤心着于父亲的别离。 当有一天,你为了你的父亲而泪流满面?从此以后,不再有坚实的依靠,终于彻底地,被裹挟着,无可奈何地,在一夜之间,成长为,别人的依靠。 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都在父亲的离开之后。 “姓白的---" “事情总是由活人来做的”清冷的声音从远处幽幽传来,马背上的白牧楚淡淡道:“我在襄樊,等着你来索命。” 几乎在这一刻,大地完全地颤栗起来。那是西汉的骑兵,踏入了随州的城门。 第二十五章 襄阳,梦想的开始(一) 西汉旦夕而破随州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大江南北的所有地方。单就这短短的数日之间,西汉、北唐、东吴三方在江汉、两淮间的局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安庆城下突然冒出的数万“北唐”精锐,在守军尚未及时反应,且有其内应接应的情况下迅速突破了城外的所有关卡,逼至城下.而宋希甫的能力显然不能和韩言相提并论.城中的民力没有得到很好的运用.百姓对于城内城外的得失似乎没有一丁点的在意,对于宋希甫的防守更没有太大的信心.对于城外的敌人,或许也没有丝毫的敌意. 对于替自己在淮西开创出未来的绝对心腹战将,李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就在白宪兵逼寿春的第二天,离寿春距离最近的太平府便派出一个混协军北上增援.只是在出城的当天晚上,便被白宪派往安庆的两个混协骑兵军,一个突袭砍成了碎肉。 也几乎在此同时,久病在床的一代名将陆云突然身体好转,出现在了住扎着陆家半数兵力的杭州,兵马调动,意态不明。 在从建业抽调了八万禁军精锐赶往安庆稳定局面之后,李泺手中可以立刻动作的兵力已然不多,而其他的地方部队则需要更多的一些时间到达. 寿春成了韩言和白宪龙争虎斗的战场,亦成了天下瞩目的焦点.代表着两大不同利益的集团,亦代表着两个不同时代的两大名将,你来我往,缠斗不休。 自韩言守城以来,每天夜里战鼓雷动,震耳欲聋.却按兵不动,稳如泰山.而白宪充耳不闻,唐军大营也只有少数一些将士守夜巡逻而已. 可当高维率军夜袭的时候,面对他们的却是严阵以待的北唐主力,若不是留后的韩言及时接应,那支辛苦建立的骑兵部队倾刻间便要毁于一旦. 而后白宪在大批攻城器械的辅助下日夜强攻,并混穿了太平府吴军的军服想要诈开寿春城门.冷眼看穿的韩言将计就计放部分唐军入城,随后立即关下城门,城楼万箭齐发,第六军堵死各个出口,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时间.瓮中捉鳖之下,数千唐军眨眼间化为碎肉. 双方使尽浑身解数,在寿春演绎着一场华丽的攻防争夺.两位身负盛名,自信满满的天纵奇才都不敢有一丝大意. “韩言可是在寿春大出风头”数百里外的襄樊战场,裴度看着远处城楼上严整以待,状态明显超过地方部队的襄阳守军。微微笑道:“白宪亲临两淮,各方势力齐动,真是期待韩言到底留有何种后手,能够坦然以孤城弱旅面对当世第一名将." “奇谋运险和引火自焚本就只是一着所差."孟渝淡淡地说着,平静的目光里只剩下了旌旗挥舞之上的一片蓝天。 随州的胜利既是意料之中,更在意料之外。孟渝明白随州必定会在极短的时间里陷落,却终究料不到是那样的方式,那样的结果。随州一战对胜利于西汉意义是重大的.从此以后,襄樊和西汉再无任何缓冲余地.萧元的“突然”失败更是让西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先机与优势.那些辉煌的梦想像是近得同孟渝只隔了一张宣纸般触手可及. 襄阳上流门户,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览吴越。南船北马往来其中,通衢七省。以天下而言,重中所重。历朝历代,无论是群雄并起还是南北对峙,襄阳无一不在扮演着重要角色,为各方势力看重。 西汉历史上,那些永远不会被忘记的身影曾经先后七次站在熟悉的襄樊城下踌躇满志,用他们的努力和实力去祈祷,祈祷着胜利的光辉能够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希望能有一天,站在布满了检痕的城楼上去感谢苍天的眷顾。期待着一个永远属于他们的时刻。无数的英雄在这里振臂高喊,挥洒血泪。却只是等来了更长时间的等待,娇艳的鲜花终究是开在了布满荆棘的道路上. 那些叱诧了风云的男人,在无数西汉子民的泪水和世人的唏嘘中,渐渐黯淡了光芒。把一生的心与梦都融化在了伫立了千年的襄樊城下。 一个个身影在先辈们的讲述中离去又回来,一张张面容在那些固定的时刻浮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孟渝总是免不了要想起一个古老的痛苦。 一个杀人盈野,磬竹难书的罪人一旦放下屠刀,便是立地成佛,万众景仰。而一个弘扬佛法半生,慈悲为怀的大师只因为吃了一碗猪油炒的冷饭,便是十恶不赦,万节不复的千夫所指。 有时候,一个将军只需要一场战役,就可以名扬天下,四海敬仰。同样,也只需要一场战役,便身败名裂,遗笑天下。 “裴度,依你来看,那淮西最终会是何人称霸,何人天下?" “这一次东吴内部势力倾轧,白宪虽然是冒险一搏,但是时机看得极准,和东吴世家可谓是同舟共济,死死拖着李泺手中的兵力.韩言但凡能有半分机会余地,也不会将数年积累力量拱手送与我们.不过……"年少得志的将军带着些许无奈,些许感慨,轻轻笑道“韩言实在是最特别的一个,未来的事恐怕只有老天才能看得明白." “白宪到底不愧是天下名将,目光如炬,这一次江南大营不过出兵十数万,却成功调动了东吴的几大世家力量.陆家聚兵吴越,虎视眈眈.方家余力进取安庆,吴家在武昌一线四个军的兵力东调,阻挡建业禁军西援,苏家在京中策应三方并牵制李泺手中军力,又有淮东唐军兵锋微露,令扬州,泰州吴军不能轻动.超过四十万的人马做了白宪的同盟,策应他打决定两淮未来走向的重要一战.不过这也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机会."冷冷的眉梢眼角也开始有了一些融化的温暖笑意,西汉雄心壮志的皇子昂声道:“李泺与韩言的孤立迫使他们必须与我们合作,他们需要我们牵制吴家和荆襄唐军,更要保证赵德昭的最先关注点是在襄樊.而我们也顺理成章地捡起天大的便宜." “可是安庆的情况不容乐观,方家这些年虽然在两淮一败涂地,声誉极差.但是对于安庆百姓还是照顾颇多,数百年根基终是不可能被一朝清洗.宋希甫的能力尽管不错,可要面对如此大的场面终归是稍显稚嫩." “安庆对于东吴太过重要,谁能够占据安庆,谁就能轻松赢得主动.世家为了安庆不惜与虎谋皮,同盟北唐.将吴庆之托在武昌已是最大极限,韩言应该想过了一切的可能,他既然留宋希甫独力支撑,必是有所安排."孟渝微微地张开双臂,感受着身后大军带给自己强烈的安定与信心,深深地呼吸,像是在驱逐着心中最后的那一点犹豫和担心.沉声道:“裴度!这可能是我们今生夺下襄樊的最大机会,亦为西汉彻底据有荆襄窥视中原的最大可能,我们不可以错过!" 裴度正色道“愿随殿下开创家国千年基业." 身后大片大片的铁潮振臂呐喊,高高举起闪烁着森冷寒光的刀山剑林仿佛一片森然可怖的钢铁森林笼罩在金城汤池的襄樊上空 时光沿着熟悉的轨迹一路磨砂,平缓而有规律,一刻不曾停留. 记忆中的重镇襄阳,便注定是因战乱而繁华,因战乱而重要的地方. 赵庭训建立北唐之初,国内根基不稳,叛乱频发,敌对的势力没有得到彻底的清除.在民间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声誉,而西汉孟家却也从来不缺趁火打劫、雄才大略的君王。 在关中北唐主力的严防死守之下,荆襄成了雄心勃勃的西汉最好的突破口.在兵力不足,民心不稳的艰难局面下,襄阳成了赵氏家族最后的信心,抗击着数不尽的鲜血淹没人间.死死扼守着阻挡西汉窥略中原的门户 西汉的将士并不是不够英勇善战,只是襄阳,一直牢牢地被北唐握在手中. 这一场轮回纠缠,竟也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叹息。 战鼓声重重敲响,仿照白家疾羽建制而组建的神臂队纷纷踏前一步。早有士兵上前点燃缠在箭头上浸过了沸油的棉布。下一刻,熊熊燃烧的火箭掠空而起,划过灿烂华丽的轨迹向着襄阳城头呼啸而去 “杀阿!” 山蹦地裂般的喊杀声像是惊淘骇浪一样迅速而张狂地席卷了这一片天地.早就严阵以待的八个步兵方阵,整整两个军的精锐步卒像是终于冲破堤坝的汹涌洪水,激活了全身的力量向襄阳蜂拥而去.零零散散的火红的衣甲仿佛滴落在草间的零星火点,誓要将眼前的如墨漆黑都燃成彻彻底底的灰烬和毁灭 也就在八个步兵方阵发起冲锋的那一个瞬间,汉军的后阵响起了整齐而厚重的巨大声响,数十座体型硕大的投石机缓缓挪动身躯靠向城墙. 第二十六章 襄阳,梦想的开始(二) 裴度悠然回首,年轻将军的目光从那些投石机的身上匆匆掠过,看了一眼前方冒死不顾,前赴后继的士兵。眸子里有些不清不楚的笑意和淡淡掩饰下的狰狞杀机。 此战的重要一如孟渝所言,然而此战的准备,又何止只在今天? 裴家朱门大户,出将入相的人物比比皆是,出任各种要职,替西汉开疆拓土、稳定民生,留下数之不尽的千古美谈。其中裴暮市井相遇成祖,阔论时事,天下格局。最后蒙成祖青眼,布衣入相,拓土西北攻取西京,虽经两百年之岁月剥蚀,却仍然是人间一段不朽佳话 可襄阳? 一百三十八年前,裴度先祖督军近三十万攻略襄樊,双方血战五十日,西汉战死人数超过十万。却依旧拿不下当时只有十五万人镇守的北唐襄阳。最后粮草断绝,北唐强援赶至,不得不退.年老的将军在归途中含恨而死。 七十四年前,裴度的太叔公对阵北唐皇室五十年来第一名将赵焕。裴家为了这场战役,披肝沥胆,费尽心力。可是横极一时的"铁骑重甲,步战无敌”终究没能叩关破门,终究没能将裴家的威名刻上襄阳的城头,一圆心中念想。 那一场血战,战得西汉痛彻心扉,血液染红了山野,染红了烽火,更染红了天下的格局.赵焕踏在裴家宿命般的叹息之上,成就了自己无可争议的百年名声。令西汉十年不敢正视襄樊,无限风光荣耀。 三十五年前,裴度大伯自江陵出兵,在竟陵一战中全歼十万北唐大军,以强横军威再一次踏上这个梦破碎的地方.挑战由时空明督军十二万驻守的襄阳.只是结局一如往昔般令人叹息。裴度大伯战死沙场,引恨九泉。 一直深切渴望的梦想,在这片故旧的土地上支离破碎,里面盛着满满的伤心和痛苦。百多年来一直未曾改变的执着与努力,但在坚城襄阳之下,却没有任何值得称道,哪怕是豆丁般大小的一场胜利。而襄阳?从白景、任靖恒、赵焕……一直到了李继业。 对于裴家来说,拿下襄樊从某种意义上甚至比西汉一统天下更为重要。他们需要在这个“梦开始”的地方,开始不再记起遗,,开始绽放真正的梦想。 襄阳城楼上,李继业不动如山,目光炯炯地盯着称下蜂拥而来的汉军。他守了襄樊上十年了,又有哪一刻?是轻松的?襄樊这块地方,无论什么年代,只要刀剑响起。便注定是血流成河。 右手紧紧地握着挂在腰间的配剑剑柄,数千名弓箭手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汉军的身上,只待主将剑露寒芒,便要挽弓出箭,用一场普天盖地的金属风暴好好教训眼前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无知后辈”。好好教训这些妄图颠覆百多年格局的西川匹夫。 在襄樊的兵,又能有几个是没打过仗的? 再等一下,李继业耐心地告诉着自己,再等一下。 明亮的阳光,照在这位襄阳主将略有些凹陷的脸颊上,清亮的眸底,有一种疯狂的炙热和镇定。一瞬间,在他出剑的那一瞬间。对面数十万的西汉勇士们的心中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微弱坚定的银白光芒,居然遮蔽了日当正午的“灼热”阳光。 那是一个将军,在捍卫他的尊严和信仰! 守在城楼上的士兵随即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他们松开弓弦,将一批批冰冷锐利的箭矢像雨点般狠狠刺穿了汉军的身体,利箭闪过的瞬间,大篷大篷的血珠像是一阵激烈的暴风雨,滋润着注定是湿润的土地. 死亡在这一刻,是那样地正常和轻易。 城下的汉军一面用轻便木盾抵挡着密集的箭雨,一面飞快地靠近城墙.八个步兵方阵已损其三,可汉军的攻势丝毫没有停滞的味道,士兵仍旧嗷嗷叫地向前扑上,一批一批的新生力量投入战斗,铺平着前进的道路. 一炷香之后,大队大队的汉军士兵终于冲到了襄阳城下,上百架的云梯在第一时间重重地靠上了襄阳城头,几乎与此同时,百余名头顶巨盾,全身重甲的北唐士兵护卫着数座明显改良过的攻城锤,凭着尖锐沉重的撞角重重地撞击着襄阳的几大城门.原本坚实厚重的城门也仿佛在这一刻**颤抖,不敢想象未来。 孟渝?这个西汉历史上最杰出的皇子,这个当今西汉军方最强的领袖之一,终于在今天,踏上了他期待了许久的战场。 如他所言,西汉拥有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 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潮涌动,唐军的弓箭手几乎不要瞄准,只要将弓拉满,向下狠狠射出就能了结对手性命.连绵不断的哀嚎惨叫立时多了起来.上百架的云梯上很快就爬满了汉军士兵,嘴咬兵器,手脚并用地飞快向上攀爬. 城楼上的弓箭手迅速地一步后退,一直待命身后的长枪兵立即突前,对着将要爬上城头的敌军凌空直刺,锋利的枪尖毫不费力地扎破了坚硬的头颅.随即旋风般收回,带出了星星点点瓷白色**.失去了支撑的士兵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摔落下来.十几座厚重的云梯被安排在长枪兵两翼的数人一组的巨矛手直直地顶了起来,顺直之后不可挽回地向后倒去,轰然倒塌. 云梯上的士兵像是被突然抽走了重力,伴随着凄凌惨叫纷纷坠落,筋断骨折. 被铁甲重卫保护的攻城锤再一次撞上了无比坚实的城门.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李继业分明觉得自己的脚下一阵阵剧烈地晃动. “把油给老子端上来”李继业的眼中闪现着浓重的杀机,大吼道“弄死这帮兔宰子!" 早有城中的民壮把一锅锅的沸油端上城头,交给了城上的守军.向着拥挤在城下的汉军倾泻而下,当滚烫的油汁透过厚重的铁甲,从缝隙中灼烧着粗糙肌肤的时候,那一份痛苦的炙热足以吞噬最坚强士兵的意志. 上千支火箭紧随而来,溅得到处都是的沸油立刻燃烧起来,几座攻城锤周近很快就陷入了熊熊烈焰之中,一时间来不及反应的士兵在灼热的火焰中撕心裂肺地痛苦哀嚎,极力挣扎. 火光之中,李继业的身影显得愈发高大.一批一批的擂木滚石像冰雹般狠狠砸下城头,城下汉军死尸跌及,伤亡惨重,疯狂的第一轮攻势在经验老道的李继业的连续打击下,终于被压制.龟缩在城下的汉军残部潮水般向后退去,由后面的新生团队继续发起冲锋. 汉军前营,在众多亲兵护卫簇拥保护下的孟渝神色平静,脸上未有一丝波澜涟漪. 襄阳毕竟不是随州,镇守襄樊十年,大名鼎鼎的荆襄都督李继业也不是萧元所能够比较的。若不是当年赵德昭偏心,今日并称三杰,总督东南战区各军事的位置,早就该落到他李某人的身上了。他一直知道,李继业是个不容忽视的对手。眼前的这些伤亡虽然让人痛心,却远远不到孟渝的心中底线. 手臂高高地举起,整齐响亮的号角声再次吹响.缓步推进的投石机终于进入了适合自己的射程距离.数百名身壮力强的大汉奋力拉动机械上的缆索,将投石车的近端死死地下拉.須乎之间,近百块几乎和铁锅一般大小的石块,借着反弹之力,裹挟着凄厉尖啸,翻翻滚滚地砸向襄阳城头. "轰,轰,轰……" 一时间,城楼上尽是巨石捶城的巨大声响连绵不断.雄伟坚实历尽战火粹练的襄阳城也终于在这一刻轻轻颤抖起来. 一些士兵躲闪不及,被巨石砸中,骨碎筋裂,死在当场.也有一些因为躲闪撞在一起失重跌落城楼.堆放在城楼上的军械被砸地稀烂,盛满了沸油的铁锅被砸地到处乱飞,滚烫的沸油烫地唐军惨叫连连.守军立时陷入了极狼狈的局面. “慌什么!"李继业大声叫喊道“石头没长眼,盯不着你们,都给老子稳住!" “轰” 一块巨石几乎是贴着李继业的身子重重地砸在了襄阳城楼,锋利的棱角甚至划破了李继业耳边的皮肤.在完全由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砸碎了好几层的青石,露出了更为坚硬的下层石砖. 而李继业神情冷漠,一眼未看身后与之擦肩而过,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那一块巨石.反而大声笑道:“看见没有,石头果然没长眼,这么大的活人在这都砸不死,给老子狠狠揍那帮子龟孙子!" 眼看主将的豪气干云,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气开始回升,总算是挡住了这一轮汉军的狂轰乱炸. 可是襄阳主将的心里,却并不如表面上的那般平静从容.这一次西汉所出动的攻城器械无一不做过精心设计.其威力比之吴-唐两国现有军械虽不能说是整整高出一个时代,但已是远远地摔在了身后.随州一战,若是孟渝出动这些器械,就算没有那些阴谋诡计,内应接应.以随州守军之力,也撑不过五天. 李继业并不担心那些威力巨大的投石机可以轰开襄阳的城门.在历超历代的修砌建筑下,襄阳已经足够厚实,足够坚固.其坚其险,已足够面对一切风雨.就算城外的投石车精妙绝伦,就算它们的石块取用不竭,就算他们能够推至城下,一刻不停地对襄阳狂轰乱炸.都不可能凭投石之力就获得成功. 李继业担心的是汉军会借投石机的威力,缩短他们的冲锋距离.若是让他们取得了从城下直接进攻的机会,襄阳会面对空前的麻烦. 第二十七 襄阳,梦想的开始(三) 西汉对于襄樊的梦想从来未曾放弃,百多年间的七场大战,仗仗伏尸十万,流血千里.西汉从未品尝过胜利的滋味.那七任襄阳主将将襄阳带上神坛,也带给了历任襄阳主将无限风光.如果徐州、南阳、太原、燕京等诸多名城重镇的主将一起走在路上,绝对是襄阳主将最为受人尊敬,原因无他,只因为百多年间的襄阳,孤城独守之下,仍是一战不败。几乎是以一城之力,力保中原之地不受战火侵袭。 然而世上最难捍卫的便是荣誉,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在刀山剑林里摸爬滚打半生,可以慷慨赴死,却不能坦然面对一场失利. 人们总是记得曾经的那些风光繁华是在谁的手中生生结束,再不复有.很多时候,失败往往比死亡更加可怕. 也就在这一刻,将军的眼中闪过了前所未有的爆虐杀机. “殿下,襄阳怕是忍不住要有所动作了."裴度脸上浮现了然笑意,自追随孟渝以来,这一刻的情形在心中演练了又何止千百之数。面对如此攻城利器的打击,李继业绝不会坐以待毙。 “公孙先生的机械能力实在出众,这一刻李继业已是不得不动."孟渝神色平淡,显然未将眼前的些许优势放在眼里。慢声道:“襄樊铁骑名动天下,马匹大多都从关中,河西的几大马场挑选.李继业虽然是以重甲步兵起家,但是骑兵指挥能力更是出众.当年关中大战,便是此人血战我冰魄铁骑。我们若是不能拿下这一场,今天所做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我们要赢!" “再凶猛的狮子也敌不过无情的岁月.李继业的骑兵固然出色,又如何敌得过殿下麾下如狼似虎的亲军铁骑."裴度面上虽然是轻轻地笑着,可是心里,在这一刻却是没有轻松。 西汉为什么要不惜代价拿下襄阳?就是为了窥视中原,争夺天下。而在中原,过硬的骑兵是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因素之一。没有骑兵,再厉害的将军都不可能拿下中原。自打骑兵出现开始,便没有光靠纯步兵拿下中原的政权。 襄阳城门忽然大开,全身如墨黑甲的北唐骑兵像是一股滂薄雨夜的山体崩塌一样不可遏制.放在城下的千余步兵倾刻间就被踏碎在铁甲洪流之下. 列阵中军的一众西汉军官们,都能听得到自己的胸膛在这一刻是如何地剧烈起伏。 检验多年效果的时刻?到了。 “陈济!"孟渝高声喝道“今日就看看你十年磨剑,到底练出几成锋利!" 身后一名精干男子越众而出,黝黑的脸上满是坚毅果决,一双眸子里燃烧着冲天战意.昂声道:“定不负殿下所托!"转身面对严整以待的万余精锐骑兵,一把抽出腰间横刀,大吼道“都给老子冲,碾碎他们!" 襄阳城外的孟渝阵中随即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火红衣甲之下都是生机勃勃的朝阳力量. 自当年关中一战后,西汉不仅彻底失去西北的所有战略要地,更丧失了再次组建大规模骑兵军团的可能.蜀地马匹比之关中塞外实在相差远甚.直接导致了汉军在野战中愈发不利的局面. 这十多年来,孟珩卧薪尝胆多次派人前往各大马场买马.可是北唐对于马匹管制极严.买马之人九死一生,用尽各种手段也不过弄来两万匹骏马.其中艰险困难不言而喻.除去部分已丧失战力的军马,剩下超过一多半的战马已全部集中在这里. 这支骑兵已是西汉最强的野战力量. 对面的唐军骑兵没有过多地纠缠城下的汉军步兵,他们的目标只在那些威力巨大的投石机.在李继业的亲自带队下成锥形快速突进紫黑色的铁戟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着异样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世人,这些马上男儿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沙场勇士,是活在修罗血池里的可怖生物. 下一刻,浓重的黑与炽热的红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最前面的长矛穿透了互相的身体,鲜血像是从地表缝隙里喷涌出来的泉水一样洒了一地.江汉地区最为强大的两支骑兵队伍进行着最直接的较量.一个冲锋之下,就有上千具尸体被丢弃在坚硬的土地上踩踏.双方像是两条蛟龙死死地缠绕在一起.马背上的男儿在这片宽阔而狭窄的天空下灵敏地躲闪,凌厉地搏杀.旋风一般旋转,迎接着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挑战. 在苍茫的大地上,只见铁蹄滚滚。此间的泥土都仿佛随之深深地颤栗。吼叫声和兵器的撞击声响成一片。漫天的烟尘飞舞,从广阔的天空往下看去,就如同两道不同颜色的汹涌波涛,激烈地纠缠在一起。每一名骑兵都高举着兵刃,面目狰狞,像是九幽炼狱里缓缓走出的修罗。 这一场骑兵间的对决显得尤为的壮烈和残酷。两支同样功勋彪炳,威名远扬的王牌部队在襄阳这片古老的战场上,殊死拼杀。他们挥舞着战刀,凶猛地砍向对方的身体,不断地有人从战马上跌落。许多栽落马下,还未死去的骑兵,被受伤狂奔的战马,拖着向远方跑去。然后,活活被拖死。 一名西汉士兵才刚刚将一名北唐骑兵砍落马下,就被后面赶来的一名北唐骑兵一矛子捅穿了身体。随即又有数名西汉士兵拍马而至,将那名还未将长矛从对方身体里拔出的骑兵,砍成了数段。 没有退路,决不妥协,只剩下生与死的区别。 而城楼守军则紧紧把握着这难得机会,修缮城防,补充军械. “去死!"一声惊雷爆喝,陈济反手一刀削断三支如毒蛇吐信般刺来的长枪,紧接着回旋爆砍,将对手连人带马劈成两截.浑身染血,引着身旁亲卫狂杀怒砍,一路厮杀不止. 李继业不出声地带着一营骑兵迎了上去,剩下的五个营暗暗各自成阵,向着投石机阵地方向,企图突破渗透. 成片成片的黑甲骑兵迅速地撞上了布置在投石机阵地前的步兵方阵。一名北唐骑兵驱动战马,不顾一切地撞上了像豪猪一样浑身炸开了刺的步兵方阵。巨大的马匹冲击力瞬时将面前几名刚刚结成阵形的步兵撞飞了出去,可是同时,那名骑兵的身体也被数把刺枪同时刺穿,身体像是一个血葫芦一样软软倒了下去。 “投枪队!”一名冲在阵前指挥的北唐军官大声嘶喊,一队队原本藏在中间的黑甲骑兵纷纷冲了上来,不同于其他骑兵部队的轻便弩冲锋编制,李继业对于投枪的使用,更为频繁。骑兵们猛然将他们手中的投枪向对面的西汉方阵投去。温暖的阳光像是被一瞬间呼啸而至的乌黑铁潮所遮挡,那些躲在盾牌阵后的西汉步兵们一下子苍白了脸色。 李继业并不是靠骑兵起家的将军,当人们谈论起他的时候,更多的是在重甲步兵这方面的泰斗地位。可是襄樊的骑兵十五军,却是实打实打出来的王牌,和所有北唐有名有姓的王牌精锐一样,这支部队历经战阵无数。 最为出彩的一次,便是当年的关中会战。李继业亲率十五军北上参战,随军正面击溃西汉的左翼兵团,当西汉最为精锐的冰魄军团奔袭至其百步之前,李继业仅带着不到五百人的十五军骑兵,硬是坚持到援军赶到。也就是那一战,真正确立了李继业在一镇都督级别的功勋地位。也逼得赵德昭不得不确认了他李继业的牢牢地位。 叮叮当当的一阵巨响,阵地前沿的西汉步卒,被疾射而来的投枪一个接着一个地掀翻在地。痛苦的惨叫声响成一片,整个防线顿时乱成了一团。 远处的孟渝依旧神色平静,清亮的眸底依旧是波澜不惊。可是苍白的指尖却有些不自然的微小动作。达到了预期的一切,却终究没有出现奇迹。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北唐的骑兵军官们高高挥舞着战刀,响应他们的是如雷一般响彻云霄的吼叫声。滚滚的黑色铁甲终于撞破了前段混乱不堪的西汉防线,一对接着一队的北唐骑兵从缺口处杀入,横刀长矛肆意地砍入刺穿一个又一个西汉士兵的胸膛,裹挟着溃乱的西汉步兵不断地往里渗透。快速移动的北唐骑兵像是一把巨大地镰刀,像闪电一样迅猛地收割着这片土地上鲜红色的生命。不计其数的西汉士兵在十五军的铁蹄下被踏成碎肉。 令旗挥动,一直在身后待命的神臂队再次上前.密密麻麻的箭雨一下子穿透了骑兵的身体和战马.可是北唐骑兵并不在乎伤亡,不断操做马匹腾转挪移,用刀格挡除了最前面的几排骑兵损失惨重,其余各部都已顺利冲入投石机阵前八十步之距.之前退下来结成阵形的盾牌手被狼狈地撞飞起来。 孟渝神色微动,黑曜石一般漆黑深邃的眼眸深处,是无数如刀一般锐利的光芒在轻轻地闪动。他背负双手,有微微而至的风,轻轻地吹动了他的衣诀,猎猎地飘着。 投石机阵地周围,各部按先前安排渐渐靠近。这一场筹谋,远不止在今日。 然而就在这一刻,城楼上忽然响起了清脆悠扬的鸣嘀声.李继业在一怔之下,转身看了一眼远处调动频繁的投石机阵地。立时看清了足以瞬间摧毁襄樊百年基业的巨大危险.紫黑铁戟在空中用力划出一个半圆.出城的骑兵潮水般向后退去。早有在城门口随时待命的士兵打开城门接应.陈济的骑兵被留后的小部分唐军死死托住,终究是错过了最后的拦截机会. 这一场较量,唐军未能如愿毁去西汉的投石机,本就珍贵的骑兵部队更是伤亡超过三分之一.可汉军失去了围歼对方精骑的最好机会,磨练许久的骑兵也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锐不可当. 双方勉强打了个平局.北唐战力最强的三支骑兵军,一是河北的五十二军,而是河东的三十四军,三是关中时隽直辖的第七军。李继业手中的十五军,实力虽强,却也只是北唐骑兵军中的一线战力,算不上顶尖。而陈济的这支骑兵部队,却是自孟渝掌控兵权开始便着手组建,日夜苦练将近十年之久,几乎已和西汉最强的冰魄骑兵并驾齐驱。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却也只能和十五军平分秋色,甚至于还隐隐有些不足。一个政权和王朝,若是想要走向成功和伟大,交战的场所又何止是在襄阳? 阳光从西边的方向斜斜地射来,地面上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残红中变得朦胧.这一刻的阳光不再那样的耀人眼目,渐渐地柔和明亮起来.向着西边更远的地方迈动着脚步. 远远看去,这里充满了恬静温暖的气息.可那残阳如血之下,是数之不尽的旌旗破败,尸山血海。 第二十八章 不眠之夜(一) 第一天的战斗已经结束,无论孟渝是多么信心满满,多么想要登顶城楼,一尝心愿。都不会疯狂的认为,仅凭着一天战斗。就能拿下数百年求之不得的坚城大邑。襄阳不同于随州。虽然在韩言崛起淮泗以后,兵力一再被抽减,但此刻李继业手中依然掌控了三个整编军,六个混协军,八万多人马。同样是孤城困守,襄阳却远不是寿春可以比较的。 过去的百多年间,东吴在淮泗战场上一败再败,而北唐却是凭借着襄阳坚城,稳如泰山。 连续不断的昼夜作战,长途奔袭。尽管有着轮休的机会,汉军的大部分军队仍旧感到了疲惫,他们需要休息。 在随身护卫的陪同下,孟渝仔细巡视着军营的警戒防务。特别是在一些伤亡惨重的兵团,孟渝总是要多留一些时间去看伤员。西汉在荆襄已经超过十年没有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会战,很多新兵都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危险的战斗。彷徨和不安必定会在他们的心里产生,在这样的关头,孟渝需要让他的士兵知道他的存在。让他的士兵感到安心。 当孟渝面对那些还保留着稚嫩和天真的眼睛,当他面对那些断臂惨叫的痛苦**。冷漠如他,也免不了下意识的感慨,这世道,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淮泗那边有什么消息?”孟渝走在营门外的空地上,随意地问着身旁的裴度。 “安庆的情况很差。“裴度神色凝重,手中握着的是从淮泗那边刚刚得来的情报。缓缓说道:”宋希甫没能压制住方家的攻势,城中百姓大多已经暗中倒向了世家。宋希甫军中不少军官遭到暗杀,军队里面也开始出现动摇的迹象.照这样下去,四天内安庆就要再一次改名换姓了。” “东吴皇室的无难军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李泺有什么动作?" “李泺的禁军被死死地托在了池州.吴家这一次下了血本,是要不计代价相助方家了.建业城内不少大人物都遭到了暗杀,李泺和苏家一触即发,看来是不会再发兵增援淮泗了." 孟渝看着渐渐变得灰暗的天空.也不禁有些看不透韩言的布局.安庆襟带吴楚,北界清淮、南临江表.分疆则锁阴南北、坐镇则呼吸东西.向为四塞之国而兼五达之衢.上控洞庭、方州,下控京口、石城。是长江中下游的重要军事要塞,建业的西方门户.一个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地方. 东吴皇室曾经因为安庆的丧失而放弃了许多唾手可得的难得机会,更被迫作出了许多痛彻心骨的妥协.如今好不容易握在了手中,就算代价再怎么沉痛,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的尽人事而听天命. “殿下,我们也该有个决断了.“裴度认真地说道:“安庆一旦有了结果,淮西的战斗也差不多到了结束.到时无论韩言如何动作,准备了何种旷世奇谋.也无法再挽回败局.为了分散李泺的精力,世家也会乐于寿春被北唐拿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你认为韩言败局已定?"孟渝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为倚重的世家子弟,淡淡说道:”事情怕是不会这么简单,韩言应该是要有大动作了." “不管如何,安庆一旦有了结果,便是双方图穷匕现的时候.韩言若败,白宪将以狂潮之势席卷淮泗.不出十天,就可以回援襄樊.韩言若胜,也无余力袭扰河南.一旦白宪收缩兵力,坚壁清野.我们怕是没有机会夺取襄樊了." 心中近乎于病态的渴望,让裴度拥有了异常敏锐的眼睛和耳朵.所有的事情在他的脑海里进行着高速而清晰的分析.把握着每一个细微的关键.如他所言,一旦淮泗的战事有了结果,襄樊战场上的局势会立时发生改变。 孟渝在心底轻轻一叹,终究是要提前作出一个决断了. “将军”侍卫轻轻地叫醒了睡觉一向很轻的李继业.“白小公爷说今晚的汉军动作怪异,请将军过去看一看." “恩,你前面带路.”李继业从床上一跃而起,尽管白天率军出击耗费了他大半精力,后来又一直巡视到深夜,才刚刚不脱衣甲地睡下不到两个时辰.可是多年战场磨砺下来的反应和敏锐,使他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前时,没有半分的疲惫,依旧是那个精神奕奕的襄樊都督。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再睡过一个踏踏实实的安稳觉。 在外面待命的除了李继业的亲信以外,还有刚刚战死在随州的萧元独女。 李继业身出寒门,性格孤僻。向来以杀伐决断闻名北唐军中。部属下官中多有畏惧,昔年赵德昭下令白宪攻略淮泗,白宪本有意调李继业入淮西,只是当时赵德昭正在着力培养曾布,这件事只能是不了了之。加上襄阳本身就是至关重要的军镇,李继业也就在襄阳继续待了下去。 可是十多年的时间里,堂堂的一方镇侯,与之相交的也不过是萧元等一二之人。性格之孤僻,不言自明。这一次随州惨败,虽出乎意料,可结局并无不同。李继业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无丝毫办法。 当年萧元弃笔从戎,实际上已和萧氏一族彻底决裂。这些年萧家不过是看重萧元手中权柄,相互尊重,维系着那一份面子上的尊重而已。 如今萧元身死兵败,大宅门里的那些明枪暗箭不想可知。当萧嫣然哭着求自己让她上阵杀敌,替父报仇的时候。李继业并没有阻止,只是把她编入了自己的亲卫之中,眼下自己督军襄樊还能照拂她的日子,但是刀口上求生死的军人,又能料到多少的日后?北唐看重军功,萧嫣然若是在这一战里立下功劳,再由他上书,赵德昭悯其情,必定会替其寻一户好人家,保一生平安荣华。 毕竟一个将军替国战死,其女若是孤苦无依,凄惨度日,会让军方的大小将军们心中生寒的。当然,李继业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这些了。 “白牧楚那边什么情况?"李继业认真检查着自己的城防布属,脚下却一步不慢. “那家伙没说."萧嫣然恨声道:“只说让您过去,嚣张地很。“ 随州城破当夜,萧元在汉军重重包围之下力战而死.被打乱了编制的守军或突围向襄樊,或从萧元赴义.或弃甲投降.但最终都没能有一个活着离开,只有白牧楚历尽险阻之下带着不到十人的队伍先裴度的骑兵一步进入了襄阳.告知了李继业随州陷落的消息,使得西汉奇袭计划落空.李继业清楚白牧楚在襄阳的作用,所以也不时让他负责城防要务.今天激战中看破孟渝布置,鸣嘀示警便是白牧楚的手笔. “不要乱说."李继业低低地呵斥了一声,却没有过多的严肃和凌厉.虽然穿着军装但毕竟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唯一亲人,无依无靠的女孩.终究是不可能这么快地坦然面对. 一路上一队队执勤巡逻的士兵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任务,对白牧楚圈中的城内几大危险地段进行着拉网式的搜查.这让李继业感到极大的安心,凭心而论,就是他亲自安排任务也不过是这样,或许能在一些细节上凭着经验做到更加的完美,却不可能对最后的结果产生太大的影响. 世家能在如此动荡不安的局势下保持百多年的风光无限,圣宠不倦.自然是有他的独到之处.他李继业虽然性格孤傲,可是对于白宪这个北唐第一名将,却从来都是服气的。 漆黑的路途上,只有昏黄的火光照耀着前方的未知. 当李继业踏上城头的那一刻,莹莹寒芒出现在他的眼前,凭着多年的沙场经验,这一刻最起码有超过五把强弓将箭头对准着自己的脑袋.“山河动荡”黑暗中传出了男子低沉的声音. “坚守”李继业从容回答,自从随州城破以后,襄阳城内的盘查询问比以前更加地严厉.若是有人回答不出,便只剩下一条……格杀勿论! 在值班军官的带领下,李继业见到了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笑容的白牧楚. “将军."白牧楚手指着远方的一片苍茫.火红的光亮像是一条舞动的长龙,从汉军大营的方向渐渐向襄阳逼近.仿佛连空气中都已弥漫了浓重的肃杀味道 “多久了”将军的脸上也布满了寒霜,当一件事情划出了奇怪轨迹的时候,你不是离成功不远,便是已离灭亡很近.而襄阳的情况怎么看都是更接近第二种的样子. “从发现到现在差不多一柱香的样子." 李继业看了一眼远处的火把,如刀子一般锐利的眼睛里倒映着熊熊的烈火。他直接了当地说道“你怎么看?" 白牧楚稍稍皱了下眉,似乎并不曾料到这突然的提问.毕竟李继业在北唐军中是出了名的冷眼寡语。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自己。思虑片刻后,认真回答道:“恐怕是西汉的声东击西,再一次地里应外合." 周围都有了些许竭力控制下的轻轻笑声.北唐是看重军功的地方,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哪怕是白家嫡子这样的身份,都不能让一帮子的骄兵悍将稍稍尊重一些。 第二十九章 不眠之夜(二) 随州之战,萧元力战身死,自然是被这些同为荆襄战区的将军们所敬重。而白牧楚却轻骑逃回。虽然让西汉奇袭的计划落空,可是在一众北唐军官的眼中,这只是给一个人的贪生怕死找了一个应当应分的借口罢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时代,在你还没有替自己确立地位和价值之前,是不可能获得别人真心实意的尊重。古今如此,概不能改。 要说这几日,这几日白牧楚用兵倒也得力,只是弃城而走的形象终究是先入为主。这些军官对于白牧楚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好感。而这一次如其所说的“声东击西”是简单到连刚刚入门的书生都能轻易看破的伎俩.可白牧楚却说这是西汉名将孟渝的构想.无论从那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并不可笑的玩笑.更何况在随州陷落之后,襄阳城内的盘查更为仔细,这几日的搜查更是由白牧楚亲自负责。如果对方轻易就能混入城中,那白牧楚这几天都是在澡堂子里泡澡? 当然,李继业并不这样认为. 数十年的刀山剑林,沙场戎马,让他清楚了一个最原始的道理.无论是那些精心设计的奇思妙想,还是那些气势滂礡的军阵厮杀.最后都只以胜负而定成败.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诸葛武侯的运筹帷握,决胜千里.不经意间去忽视那些平凡普通的胜利. 只是,军阵再出色,计策再奇妙的将军一旦从高高安稳的马背上跌落,被践踏在最肮脏的泥土下,同样是可耻而失败的.再不起眼再平凡的普通人如果能够赢得关键胜利,同样可以站在最高的地方横刀自立,仰头狂笑. 孟渝是个很有能力的军人,数之不尽的白骨与鲜血早早地替他做了证明. 随州一战虽然势如摧枯拉朽,但也让内应这张王牌过早地晒在了太过明亮的阳光下.这一次拖拖拉拉,掩饰成分太过明显的行动几乎不会让人产生丝毫的畏惧.可是,平凡到极致的简单就是最可怕的高明. “将军.以末将来看,汉军连日作战早已疲惫,孟渝再张狂.也不敢在今夜袭击,企图里应外合.这不过是孟渝的疲兵之计,想让我们无法得到休息而已.若是在这个时候集合部队,恐怕很难保证他们明天的战斗力."一旁职位不低,身边也有亲兵保护的将军给出了他的理解. 很显然,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意思.襄阳毕竟不是随州. 李继业疲惫地抹了一把脸,作为荆襄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不知已经面对过多少次这样的选择。沉默片刻后.坚定地说道“集结部队,出城作战!" "什么!"吃惊诧异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只剩下少数的几个站在李继业的身边静静地思考。 “你带十五军出城."李继业看着脸上汗水流淌,目光坚定的白牧楚,微微笑了笑,道“避开孟渝,去袭击他的大营。" 这次汉军的投石机实力巨大,是不得不面对的威胁。现在孟渝主动出击,李继业干脆不按章法地反手一击,彻底打乱他的布置.十五军是北唐在荆襄地区的王牌功勋部队.骁勇善战.其直属长官一直由历任襄樊都督亲自担任,自古就有“镇十五军者镇襄阳”的说法。是江汉地区少有的几支骑兵军.机动作战能力极强,在赵德昭不支持李继业组建大规模重甲步兵的情况下,十五军一向是李继业手中看家的老本. 白牧楚低头不语,他自然十分清楚出城袭击的任务,却更清楚出城所要面临的风险.十五军是城中不多的尖刀力量……这样的时刻,容不下一瞬间的疏忽大意. “将军……” “不要担心城中”李继业微微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在最残酷的战场.孟渝敢在今夜便动手,除了西汉年复一年不曾停歇的准备以外,更多地是看准了我们的求稳,看准了我们的害怕.我们忧患于襄阳的得失,变得犹豫,变得懦弱.大家把希望寄托在遥远的白公身上,只盼着能守到大军回援.而却不去想我们已然拥有足够的军队和粮草,城中百姓愿倾尽全力支持.这本身已是一种失败,顾忌太多的人总是最早地倒在地上.若是不能放下襄阳这个包袱,再不可想象的事情都会以一种最糟糕的方式发生."环顾身旁将领,沉声道“我们之前怎么打,现在也是怎么打!" 清凉如水的寂静夜色下,只剩下襄阳主将切冰断玉一般的掷地语声. 他是李继业,或许他比不上白宪的谋略全局,比不上时隽的锐利凶猛,也比不上傅文召的金城汤池。但他敢战,但他敢死,敢于直面所有的艰难和困苦。他是悍勇果敢,决死阵前的将军。他值得起所有的尊重。 清冷的月色下,今夜躲藏在暗处的黑暗显得是那样固执的漫长,固执地煎熬.似一片清冷的月色拂过脸庞的萧索。 大批大批在马蹄上包裹着棉布,马背上携带着大量硫磺火石等一干引火物品的骑兵在苍茫夜色中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年轻的统领眼中倒映着远处清晰可见的汉军大营。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渐渐发白。西汉的布防极其严密,巡逻查岗的哨兵随处可见。整座大营的布局很好地借助了地势。一览无余的坦途上很难造成奇袭的效果。 不过…… 白牧楚慢慢地擦去了掌心处细微的汗水,像是一点一点地擦去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嘴角露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西汉既是如此阵仗,孟渝主力必不在此.恐怕纵以孟渝这般老辣人物,也断不会想到李继业在如此重担在身之下,依旧不惧风险,敢出兵反击. 如此,自己这边的动作极有可能便是此战的关键.随州城破当天,萧元决绝的身影再一次浮现脑海.那一夜的火连同今天的战意一起炙热燃烧.北唐是看着军功的地方,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自然要向着更深的地方去走。 这一局,不到最后,又怎么知道是谁落在了谁的瓮中,由谁来笑道最后? 一声令下,最前面的骑兵纷纷催动战马开始冲杀.后面射术精湛的士兵从容地点燃了早已预备的利箭,下一刻,成百上千支熊熊燃烧的火箭穿越了茫茫苍野,准确无误地在汉军大营内闪起了灼热光芒. “敌袭!" "出击!”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同一片天地下呐喊,一种是略带些慌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努力保持的镇定.而另一种,是充满了自信和希望.要旗卷天下的气魄. 汉军的军官在大声地呵斥,刚刚从营帐中爬起的士兵来不及穿上盔甲,穿着单衣就匆忙地跟随着自己的直属长官站上岗位. 十五军的骑兵已经在冲击西汉大营的外围屏障.白牧楚不敢在这个时候有任何的拖沓和犹豫.此间的一分一秒像金子般珍贵。孟渝筹划经年,带出来的军队必然不会是凡品,一旦给了他们反应的机会? 这里,便是白家连同北唐襄樊百多年荣光埋葬的地狱。军人的胜负荣辱,只在片刻之间。 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像汹涌的海潮一样连续不断地拍击着屹立在夜色中的汉营外围屏障. 手握长矛的步兵在坚硬的木栅保护下很轻易地戳穿了骑兵的身体.很多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几支乃至几十支长矛扎中了身体.殷红的血液像喷涌的泉水一样流淌不止.痛苦的惨叫声在上空盘旋.跌落的尸体瞬间被黄沙淹没,被马蹄践踏。 可后面的人不会有丝毫畏惧,骑兵高速的冲锋,厚实的盔甲和悍不畏死的血肉之躯在生生地撕开对方的防线.反应过来的汉军开始用弓箭手进行阻击,但是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昏黄火光照耀的夜晚,弓箭几乎碰不到高速移动的骑兵. “杀”军人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在用鲜血涂染栅栏后,骑兵终于取得了突破.在外围出现缺口后,唐军像水银泻地般攻了进去,在短短的转瞬之间,爆闪的寒芒像是一阵呼啸的狂风一下子卷走了数百人的性命 绵长的栅栏线上,泥土里残留着鲜血,清凉的寒风夹杂着潮湿而粘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断了腿的士兵,无主的战马,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惨叫**填满了人们可以看见的所有画面. 白牧楚的脸色有些发白,手上指挥着部队迅速推进,但心头却心思千转.刚才骑兵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冲锋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在明知是死的情况下,十五军的士兵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前赴后继,冒死不顾.若是换做其他军队,胜负已在刚才决出. 他当年从不曾想过要从军征战,但也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像他这样的身份,未来本就是最不可预料的事情.可这些日子亲眼见识了战场以后.让他的想法得到了很大的改变.张良,陈平谋断天下,可刘邦终究是有了汉中的困局,彭城脚下,泗水河边五十六万大军灰飞烟灭下的抛女弃子.虽九败却苦无一胜的尴尬. 注定载入史册的骇下一战开创了刘氏一族四百年的基业,让大汉的旗帜猎猎飘扬于四海.却是成就了另一个人的神话与奇迹. 军队,才是立足一切的关键,而且是必须直接地掌控. 第三十章 不眠之夜(三) 汉军的反应同样迅速,在外围不可避免地丢失情况下,大批的盾牌手已经早早地列成阵型,大量的步兵从两翼迅速包抄过来.一片片的森冷寒光和无数的昏黄亮度交相辉映,跳耀着最残酷而诡异的色彩.仿佛一座能够移动的钢铁森林凶猛来袭.片刻间便阻挡了骑兵前进的脚步. 在这般时刻,骑兵一旦驰骋纵横起来……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此间便是汉军埋葬尸体的修罗场. 他们需要时间,只要各级军官有效的掌控了军队,消灭这一支万余人骑兵军不过是在覆手之间. “死!"白牧楚一声爆喝,横刀在空中划出诡异弧线.挡在身前的汉军步卒立时被砍作两半,鲜血飞溅十几步之远.附近的汉军无不骇然,但却没有一人敢后退一步,反而奋勇反击堵上了缺口. 十五军的攻势也一浪高过一浪.由白牧楚亲自带头,十几名白家死士及数百唐军骑兵组成的凌厉的突击箭头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深深地扎进了汉军的阵中. 而其身后的万余骑兵形成了更为强大的攻击箭头.汇聚成了一股恐怖的铁甲洪流。在白牧楚的灵活指挥下,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而去。 汉军的防御阵形愈发显得吃力与颓败。越来越多的部队被唐军骑兵击溃,打败,冲散被狠狠地践踏在脚下.最初的盾牌方阵被冲击地千创百孔,上千名士兵魂归九天.若不是汉军拥有绝对的优势兵力,若不是督战队那些明晃晃的刀光逼着前沿士兵再一次组成防线--- 如狼一般的尖锐啸声响彻四野,十五军的骑兵狂吼着蜂拥而上,一下子就突破了汉军中部混乱的防线.整支军队一点点地想两旁撤退,最后几乎已是溃乱般地四散逃跑.中间的士兵更是一下子被冲垮,丢下了一地的旗帜与盔甲各自逃命.唐军像是一支烧得通红的烙铁刺入了一块刚刚做出来的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突破.集中了力量突向了汉军屯放粮草的后营. “顶住!" “死战!" “跟老子杀啊1" 混乱,不安,糟糕的味道充斥着汉军大营内的每一个角落.明晃晃的督战队横刀和将军严厉的呵斥都不能阻止这狂潮一般的颓势.孟渝费尽心力训练筹集的军队似乎已在唐军的铁蹄像惶恐喘息,下一刻就要风流云散. 身上穿着严密铠甲,腰间挂着锋利佩剑的将军们慌乱地在后营组织着最后的防线.大批的军队已经溃败,无法有效指挥.此刻只剩下各大留守将军直属的亲兵聚在后营前方奋力反抗.还有来一些自于两翼的零星袭扰.但是更多汉军却摄于十五军的武力只敢远远地观望,不敢上前. 豆大的汗珠从白牧楚的额头缓缓滴落在潮湿的土地.对方堆放粮草的后营已然在望,自己从突入大营到现在,不知击溃了多少路人马,不知多少次突破汉军的防线.可是胜利和成功却还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间.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汉军越来越多,他们披挂整齐带着磨砺许久的兵器蜂拥而来。整座汉军大营在顷刻之间,灯火涌动,耀如白昼。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奇异的念头突然深深地钻入脑海.白牧楚抬头看了一眼在夜色中强自镇定的将军,竭力死战的士兵,痛苦悲鸣的无主战马.还有那许许多多慌乱无神的汉军将士. 彻骨的冰寒在短短一瞬间涌遍全身.太拙劣的计谋吗?太大意的自己吗?太长久的准备吗? 白牧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只是嘴角却流露出狼一般的锐利锋芒,在这样深沉的黑夜闪烁光芒.用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呢喃“既然风虎云龙,那便好好看看.到底是谁,笑到了最后关头." 下一刻,成千上百支火箭呼啸着射向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汉军大营立时陷入一片火海。 数十里外的襄阳城下,昏黄的灯火像是连绵舞动的巨龙,通明了整个漆黑的苍茫. 城楼上的李继业眉头深锁,疑问在心间一点一点地堆积.城下的汉军从数里之外一直延续到箭失怒射的地方,目光所及到处都是高举火把的西汉甲士.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海洋,军威之盛,甚至超过了白天攻城时的阵容.大批大批的敌军冒着箭雨雷木疯狂涌来.从开始至今,一刻不停. 同白牧楚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李继业自信清楚于白牧楚的能力绝对担得起这次的任务.十五军更是他带了上十年的王牌部队,军中的大部分将士更是由他一手训练出来.就算孟渝有惊天手段,也不可能在无声无息间覆灭上万人的精锐骑兵. 远远的方向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和若有若无的浓烟.隐藏在黑暗中,不愿意被世人发现.凭着多年的从军经验,李继业几乎可以断定汉军大营已然遭受到攻击.而且程度绝不会轻.在这种时候,孟渝却依旧从容攻城,丝毫没有调兵回援的意思.这是极大地不合常理,粮草的得失关系重大,孟渝绝没有放手不管的道理.而仅凭这样的攻击更不可能在今夜叩关破门. 暴风雨前的宁静是这样地平静不起波澜,却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担忧.李继业看了一眼城内千家万户的灯火通明,恐怕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时候安然入睡.他断定西汉的内应已经混入城中.却不知数额,不知地点.躲藏在暗处的利器永远都是血腥的可怕,极少有人可以躲过那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危险. 而城下,孟渝麾下的汉军再一次呼啸着踏着同伴的尸体潮水般涌来.李继业在心底轻轻一叹,无论如何,总得挡住了眼前的对手才是关键.成千上万支透着寒芒的锋锐羽箭像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随即响起一阵阵的痛苦惨叫 那些混淆在明亮火光下的阴霾角落里,仿佛生出无尽的叹息,无尽的幽怨.叹息着那些无法改变的面对,幽怨着那些不可兼得的美好 无数的院落的房门大开,一个个臂膀上绑着红色稠布的男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身后的留恋与期盼.决绝而倔强地踏出了脚步.割断了愁绪,更割断了思念. 一时之间,襄阳街头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臂绑红布的男人.这些人不论是遇见巡逻戒严的值夜守军,还是看到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只要没有绑着红布,便会出手截杀.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寒风中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播四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痛苦地倒在血泊中再也无法起来.不论是雕栏玉砌的朱们大户,还是青砖白瓦的穷门小院.都被那些已算不得陌生的男人碾碎了阻挡风雨的大门.肮脏且潮湿的脚步无耻地踏上了干净而整洁的细石黄泥之间.女人保护着孩子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瑟瑟发抖,感受着那些深切刺骨的恐惧.脚下是怒目圆睁,鲜血流淌,他们的丈夫头颅.熊熊燃烧,炙热狰狞的火光在寸阴尺壁间盖过了襄阳城头的耀如白昼,城下连绵不断的巍峨火把,远端烽火连天的火光冲天.盖过了这一片苍茫天地下的所有光明存在.肆意狂笑着吞噬了一切. 襄阳这座历尽了数千年风雨的城市在漫天的火光下轻吟喘息,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危险在这一瞬悄悄上演.所有的光荣岁月都仿佛要融化在这一片炙热火焰之下,再不复有. 在火光照耀下,孟渝的脸色显得那样明亮而晦暗,愈发显得模糊不清,更有了一些不可琢磨的高深莫策.随意挂在肩上的披风在斑驳的夜色中拉长诡异的弧线.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发出细碎的声响. 孟渝抬头,一百多年来未曾改变的襄阳坚城在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深深倒影.有细微流出的汗水停留在微笑轻扬的弧度中折射晶莹. 这一天――原来已经等了这么久,这么久了吗? “出击!"并不响亮的声音却带着撕裂天地般的力度震撼了一切不愿相信的怀疑,鼎沸了多少年来一直习惯了失望的期盼. “杀”大批大批的汉军锐卒声嘶力竭地在襄阳城外大声呐喊,排山倒海一样的锐猛冲锋让矗立了千年的城池也仿佛在轻轻颤抖. “孟渝,这就是你的手段吗?"城楼上的李继业淡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消瘦的脸颊上有着病态的红晕.握剑的手又不觉地加上了几分力道. “将军” “不要慌."李继业看着城下攻势如潮的汉军,眼中的寒冷愈发浓烈.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一旁粗重喘息,神色慌张的卫兵.冷冷道:“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是”卫兵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道“城南的大部分街道民宅都已陷入火海,火势正在向城中其他地方蔓延." "陈明的人去了哪里,整整一个营的兵力还保不住城南?" 卫兵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陈将军下落不明,十九军第六营伤亡惨重,正在八道街一带坚守." 第三十一章 不眠之夜(四) 襄阳都督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陈明虽然不过是一个中下层军官,头脑也不算十分出众。但是胜在沉着勇敢,从军多年,经验老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让他担任城中警戒的职位,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没想到在如今这个生死关头,短短的一瞬间,局面竟会崩溃到如此地步!西汉在襄樊投注的精力又是何等地让人心惊胆颤? 八道街以后就是大部分军中将士家眷居住的地方。孟渝的每一步计划都切中着要害,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李继业无法想象当他的士兵得知他们的家属正在遭受敌人无情屠杀的同时,是否还能够公而忘私地守城作战。这是要瓦解军心的四面楚歌啊!如果自己不能及时扑灭城中的动乱,襄阳下一刻就会陷入无法挽救的劫难! 到底是行家手笔,一出手就点在了自己的命门之上。 “通知路亭,迅速调集第七军主力赶赴八道街一线,阻敌推进。"李继业心中思绪千转,无数个方案在他的脑海里进行着计算,可是声音里却依旧镇定自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转过身,对着身前一直待命的传令兵们沉声道:“你们立刻赶赴各个军指挥部,抽调四十六军两个步兵营,四十九军两个营,八十八军一个骑兵营,务必把西汉的细作控制在城南。另外,再从预备总队抽出六个弓箭大队。和一千骑兵作为支援.各路人马统一交由路亭指挥,争取在最快的时间内解决战斗。“ 多少个阴影下,又有多少声音在轻轻发笑,轻轻喘息。 “吱嘎"“吱嘎”古老却积不起任何灰尘的鎏铜城门缓缓地发出着声音.细碎而微弱却被所有的人牢牢地铭记在了心间. 城中的火势渐渐变大,一面又一面的旗帜在摇弋的大火中出现在城门前面.在寒夜的冷风中若隐若现,变幻不定. 在夜色掩护下坚持忍耐,伏卧多时的汉军精锐.争先恐后地爬了起来,立即冲向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关上,再也不可能打开的城门. 身手敏捷,箭术高超的千余神臂队军士迅速踏前一步.冰冷凄凉的寒芒像是在一瞬间彻底压制了城楼上的斑驳火光,紧随而来的是成千上万支的汉军羽箭,狠狠刺痛了死守城楼的襄阳唐军. 也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埋伏的士兵终于触碰到了真实到不敢相信的城门. 激烈的打斗声清晰可闻,为数不多手臂上绑着红布的男人艰难地阻挡着守军的反扑.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他们同伴的尸体,显然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换来这一刻的成功. 大批大批的汉军部队争先恐后地城门口涌入城内.原本十分明朗的局势一下子急转直下.因为城南叛乱而抽离的薄弱兵力几乎要在红色的海洋中被淹没. 百多年来,西汉的军队第一次踏入襄阳城内的土地。 唐军将士纵然用心拼死,却也无法抵挡面目狰狞,悍不畏死的汉军精锐.连续的几次冲锋都不能取得收获,源源不断地汉军彻底压制了对方的攻势.守军伤亡惨重,薄弱的兵力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不得已之下只能选择撤退,固守城中的几条主要街道.慌乱在城中迅速地蔓延开来. 没有人知道,曾经有多少西汉的男儿,把性命留在了襄阳这片土地上。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西汉的男人可以为了拿下襄阳不惜一切。 李继业远远地看清着这一切,那些不连串的画面诡异地在电光火石间连在一起.露出狰狞面目.遥远的方向,不清不楚的火光还在炙热燃烧,杀伐果断的将军却从头至尾地感受着彻骨寒意.多年沙场征战,野兽一般的直觉让他明白白牧楚这一刻显然是遇到了不容忽视的困难 李继业有些不敢想象白牧楚战死沙场的后果.不是他不敢承受百年世家,北唐第一重臣的怒火。战场上就是填人命的地方,既然想要捞军功,想要镀金,风险总是难免的。当初为了防止襄阳主力在随州地区被西汉重创,李继业连赵德昭最亲的侄子都没有去救,白牧楚的身份虽然显赫,但也不比皇室子弟高出多少。李继业只是担心在失去最精锐骑兵部队,国公独子已死的情况下,襄阳军民还是否能在风雨飘摇中拥有抵抗西汉狂潮攻势的信念. 要知道,当人们不再相信有希望的时候,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将军,赶紧从路亭哪里抽调兵力进行反击吧,不然局面恐怕会失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啊."刻意压低的话语掩饰不住其中深深的担忧和焦虑. ”不行!"李继业沉声道“路亭那边决不能动,否则今天一战便是彻底失败,襄阳也必定无法守住." “可是城门口那边兵力薄弱,如果没有支援,恐怕无法驱逐进城的汉军." “难道路亭去了就能驱逐汉军了?"李继业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跟随自己戎马半生,早已生了华发的副将.淡淡道"孟渝用城中的内应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城南,如果我们现在调路亭去反击.便是再次落在了形势的后面被孟渝牵着鼻子走.西汉准备了多年自然有些力量,但是绝不可能太过强大.路亭那里必须集中兵力以便速战速决,士兵们如果都在担心家人又怎么可能握紧刀剑?让城门口的部队收缩固守萧家口,雨石台,十八街.只要能守住这几个地方.汉军就无法建立有效的工事和阵地.我亲自带预备队去增援,你留在这里主持大局. “将军,是否再抽调一些兵力?” 原本已经要走的李继业脚步不由地一顿,慢慢地回过了身,看着周围有些浮动和慌乱的人心。看着这些南征北战数十载的军官们脸上浮现不可抑制的忧虑。凌厉的眼神缓缓地看遍了众人,最终停留在了自己的副将身上,一字一顿道:“陈安,你是什么人!” 浴血厮,,跟随在李继业身旁多年的陈安还不明白怎么回答的时候。凌厉的声音已再一次响起“二十八年前你投在燕京朱大将军麾下,一年二十七战,斩首过百。嘉宁十九年,随军两百里奔袭北胡王庭,生擒北胡左贤王及一干北胡要人。嘉宁二十三年随已故时老公爷坐镇两淮,大败北上吴军,斩首十六万。杀得两淮江河血染。十多年前白公节制诸部,本将和你共赴西北,最终率我襄樊铁军突破西汉左翼兵团。那一战,西汉四十七万大军埋骨黄沙,此后再不敢北望关中半步。" 那些留在过往流年里绝不会逝去,只会随着记忆偶尔浮现的美好.那些辉煌到足以让每一片衣甲都承载起荣誉的骄傲,在这样的时刻,是那样地振奋人心。 一个将军,若是没有这样骄傲的故事,又如何配得上沉甸甸的”将军“二字。一个将军的价值,必须要用无情的刀剑来诉说。 “当年你与胡人迎面搏杀的时候不曾犹豫怯懦。当年你孤军死守固阳,面对连天满地的吴军精锐的时候,不曾犹豫怯懦。当年我们携手同进,冠绝西汉的冰魄铁骑奔袭至中军不足百步的时候,你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利剑不曾犹豫怯懦。但是为什么到了今天,西汉的军队不过是打开了襄阳的城门。你的心为什么开始怯懦颤抖?难道岁月已经让最勇敢的男儿都不能握住刀剑了吗!" 锋利的声音深深地敲响在每个人的心间。 李继业环顾众人,锐利的眼眸像是被埋葬了十年的利剑终于路出锋芒,厉声道:“你们每个人都是凭着勇敢和坚韧,凭着手中利剑浑身浴血才走到了今天。你们不曾拉着女人的裙角,不曾沐浴过父母家族的光辉,你们是这个世上最勇敢最优秀的男人,敢于碾碎一切敢于侵犯北唐,挑战你们尊严的势力。却为何因为一个孟渝?变得像是最无能的懦夫一样开始怀疑和害怕。"李继业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回响在了城楼上的每一个角落“记住!你们是襄阳的军人,这里是一百多年来永远承载着光辉和荣耀的地方。而你们!是被皇上和北唐千万子民深深期待的英雄,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的忠诚和勇敢。" 周遭是寂静的可怕,襄阳不是没有碰到过比现在更危险的境地,不是没有过比现在更薄弱的兵力,不是没有遇到过比现在更现在更强大的敌人.但也没有人会怀疑襄阳在这一刻面临着最大的危险.唯一能够出兵增援的白公独子出城作战,生死不明.孟渝的大军已破门而入.他们在刚才不由得有一瞬间的彷徨和犹豫,但是李继业震聋发溃的一番话却驱逐了徘徊在身旁一切的“懦弱”. 北唐之所以能在群雄争鼎,沧海横流的年头里占据席位。凭的就是果敢勇毅,悍不畏死的一代又一代铁血军人。无畏艰难,不言放弃!多少的青葱年少踏成了白发迟暮?多少的娇艳鲜活换做了干涩黄泥?多少的曾经美好留下了唏嘘叹息? 纵然是牺牲了生命中所有的一切,他们也永远不会放弃手中象征着勇敢和坚强的利剑。那是他们用生命替北唐磨砺出来的剑锋,是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信仰,不容亵渎。 第三十二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一) 慷慨激昂的声音迅速地传遍了城楼,所有的怀疑和不安都仿佛在这短短一瞬间烟消云散.孟渝远远地看了一眼城楼上发生的一切,心里面却生出异样的感觉.对于北唐,他一直有很清楚的认知.不言放弃,至死拼搏的精神几乎融入在骨血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视死如归,但是只要主将镇定勇敢,北唐军队的战力往往要远远地超出西汉和东吴.李继业或许比不上白宪的多谋善断,时隽的兵多将广,甚至于是往昔坐镇两淮的曾布也未必能全盘胜过.但对襄阳而言,他无疑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十年的时光足以让这座城市的人们信任这个杀伐决断,勇敢果毅的男人. 耳畔边愈发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眼前繁乱的战局.西汉为了襄阳一直在做着准备,一批又一批的细作内应像钉子般深深扎在了这座城市.其中大部分已在这里生活超过了十年,娶妻生子.几乎已成为地地道道的襄樊百姓.但是更多的却是在一次又一次严厉的盘查中倒在了北唐的刀锋下. 北唐的君王们哪怕是在冰肌玉骨的扑鼻香风中,也闻得到西汉和东吴对于襄樊一刻不曾改变的野心和欲望.历任的襄樊都督无一不是刀山剑林,尸山血海.一步步踩着白骨上来的出色军人.在这样严厉的监控下,能够生存的不过数百人,远远不到决定一场战役的地步. 但是襄阳守军家眷过度的集中却给了孟渝天大的机会.几百人的力量虽然渺小,但是刺杀一个营级的指挥官已是绰绰有余.城南的动乱必定会让李继业有所顾及.很少有人可以眼睁睁看着家人受死而无动于衷.在成功吸引了守军注意的情况下,才有了这金子般珍贵的机会. 上天既然给了你机会,不用,就是对天的不敬. 汉军士兵在沉亢悠长的号角声中正不断向唐军仅有的几个阵地发起攻击. 战场上火光弥漫,满目所望一片狼籍.各种攻防武器的残骸堆得到处都是.瘡夷残破,双方战士的断肢残体和血红的颜色随处可见,触目惊心 簇拥在孟渝身旁的将军们眉头紧缩,汉军的攻击进程极不顺利,军队伤亡惨重,却迟迟不能拿下守军的阵地.为数不多的唐军巧妙地利用了襄阳城内错纵复杂到街道民巷,集中了兵力在关键的几个地方严密防守,使得汉军一直无法建立有效的城门阵地,更是无法寸进一步. “殿下,是不是把神臂队掉过来加强一下攻势." "我们在这里有数万兵马,难道还拿不下北唐的一个营?" 孟渝淡淡道“其他三个方面不能减缓攻势.这里地形狭长,我们兵力上的优势很难发挥出来.如果李继业集中了力量固守此处,形势对于我们反而不利.让十九军的张勋亲自组建奋勇队,从两翼迂回侧击.二十五军的重甲营正面推进.如果拿不下,他们就把这一身军装脱掉在这里." 周围的气氛都有些沉闷和压抑.无论是十九军还是二十五军,都是西汉在荆襄地区的历经多场大战的王牌精锐.其中张勋的十九军更是荆襄地区少有的几支混编军,足足有十一个营的满员兵力.几乎是一般整编军的两倍.如此强军若还拿不下区区的一个前营阵地,他们这些肩膀是挂满了荣誉的将军们也确实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远远的前面,腰际悬挂着利剑的守军指挥官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就在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内,原先将近两千人的兵力在汉军不惜代价的连番攻击下,剩下的不到区区四百.雨石台和十八街等阵地相继失守,此刻只剩下残破不堪的萧家口还在手中. “大人,都督怎么还不派援兵过来?"很年轻的士兵,清秀的面容上有着被战火涂染的污黑,显得格外的消瘦和憔悴. 指挥官心中微微一叹,有些不忍去看少年天真的眼神.这里地形狭长,只要不丢掉萧家口这个最后的阵地,汉军就不可能寸进一步.过多兵力的投入未必会达成心中所愿.他们的都督必定要等他们迟缓汉军的锐利攻势后才能够出兵救援,最大限度上的去接近成功. 而这个时间,便是必须用他们的血肉躯体去换得.他相信他的都督不会放弃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但却不知道究竟要坚持到怎样的地步. 可是这些,又如何去和一个脑子里还保留着天真和稚嫩去告诉呢? “看!是二十五军的重甲营!" 对于这些常年在荆襄地区作战的士兵来说,二十五军的重甲营绝不只是一个部队番号那么简单.在历次大战中,汉军的重甲营常常在两军僵持不下的情况下用作尖刀利器使用.全营都是身材高大的强壮勇士,全身覆盖重甲,三十步以外一般弓箭根本无法对其造成任何伤害.攻城陷阵无往不利.一直以来都是唐军阵地战的噩梦.焦急不安的情绪迅速地在这个仅有的汉军阵地上蔓延开来.在援军迟迟未到的情况下,独力面对这样的强军无疑是极大的危险 "不要慌乱!"镇定和勇敢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这位指挥官的眼中,在他的身上再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疲惫和不安.他就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在风雨飘摇的最中心,给了他的士兵最后的信任和寄托. “都督的援兵马上便可以赶到,收拾汉军只在倾刻."凌厉的眼神,在一瞬间扫过了所有心存怀疑的不安和软弱。浑厚的声音像是金石般掷地有声.“不要忘记,你们是捍卫家国尊严的军人,每一处大唐旗帜飘扬的地方都有着你们拼尽最后一口气去战斗的责任.更何况是在今天!你们的妻父母,你们的妻儿,你们的兄弟姐妹就在你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等待着胜利号角的吹响,等待着你们用一场史诗般的胜利来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去替你们骄傲呐喊!难道我们可以像狗一样地狼狈逃蹿,留下我们的亲人让别人来屠杀吗!" 残破的阵地上,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和情绪。被汗水疲惫了面容的士兵们,只是熟练地进入了属于自己的岗位,全神贯注地盯着一步步逼近的重甲营等待着合适的机会. 远远的孟渝不禁流露出赞叹与担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出色的军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得到充分的肯定。一个小小的营级军官,能在数万汉军精锐的狂潮攻势下指挥若定,面不改色。实在是难能可贵。如果给他一些时间和机会,只要历尽大战不死,必是北唐又一独当一面的大将无疑.孟渝不得不承认北唐有着明显更适合乱世争霸的国家体制.英雄的事迹在这个国家从来都不是以单个的形式出现,也从来都不会缺乏. 北唐对于军功的高度重视,使得优秀的军人在这个国家往往会得到近乎于不可理喻的尊敬.而在战场上逃跑的男人几乎没有在北唐活下去的可能,会受到所有人鄙夷和唾弃.哪怕是街边三四岁的幼童都会向他扔个石头。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大批大批的青年义无反顾地投身军旅,任岁月搓拓数十载乃至一生一世而没有怨言. 这样的国家无疑将拥有毋庸置疑的强大军事力量,而支撑起这个国家的体制更是深深地令人赞叹.孟渝一向以为优秀的体制要远远重要过优秀的人才,后者只能横刀立马于一时,前者却能匡抚社稷于长久.对于西汉,这无疑是致命的危险 “一大队注意两翼!二大队、四大队弓箭手掩护.投枪手全部上前!" 眼看重甲营进入攻击范围之内,指挥官没有片刻迟疑.早早埋伏好的投枪手纷纷用尽气力舞动手臂.一支支通身漆黑投枪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随即响起一片片金铁相撞的声音.在数十步内的近短距离内,专门替西汉重甲营而打造的投枪锐利地在重甲包裹下的血肉中摩擦出妖艳的血花.但是痛苦的**声随即被一阵阵承重的脚步声所淹没 如此细微的损失根本没有被孟渝看在眼里的必要. 在投枪手退下的一刹那间,已准备了许久的弓箭手们立即出手,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般席卷而去.绕是以重甲营这等几乎防护到了牙齿的精锐部队,面对着不到三十步的劲射,也决然没有抵挡的可能.最前面的几排重甲兵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乘着对方队形略微有些散乱的空档,数十名身高体壮的唐军士兵端着几乎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身子的长茅向着滚滚而来的铁甲洪流直接冲了上去,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在这个狭长的街道上有效迟缓了对方的攻势. 而刚刚退下来准备的弓箭手们再次上前,凌厉的羽箭在空中汇聚成最可怕的寒芒带着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从空中坠落下来,星星点点的光亮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充溢了西汉重甲兵所有的目光所及,痛苦的**声和激烈的搏斗声统统淹没在了这条狭长的街道. 第三十三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二) 孟渝的眉头轻轻地皱在一起,心里面突然有了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或许今天的大好局面就要因为眼前这个名不见经转的小人物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其实对面的指挥手段相当普通,刚才的防守正如同襄樊唐军之前许多次战斗中所做的那样.是再一般不过的对付重甲步兵的标准流程.几乎是所有营级指挥以上军官都能够熟支的手段.没有一丝一毫的华丽和新奇.但是他足够冷静足够镇定,就凭着那些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手段和区区数百残兵硬是挡住了自己麾下引以为豪的王牌重甲,养精蓄锐下的雷霆一击. 而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下,李继业敢留他这一支孤军坚守至今寻找战机. 千万个念头在孟渝的脑海中飘忽跳跃. 就在此刻! 惊雷一般的声音从数条街道距离的地方清晰传来.几乎要和这鬼魅夜色混为一体的厚重黑甲,踏着让人不敢生出半分轻视的整齐步伐,向着那些在黑夜里狰狞狂笑,燃烧到已是极致妖艳的血红亮光.不留下一分一毫的拖沓和犹豫,直如一把在暗中磨练等待了经年的利剑,刺向了对手的胸膛. “殿下!汉军从西街口方向攻击萧将军左翼." “十八街右后方向出现敌军. “二十七军遭到攻击!" "老街方向出现大量敌军,六十一军伤亡惨重." 短短一瞬之间,前一刻还是占尽优势的局面.如今,竟仿佛四面楚歌,落入瓮中. 只是停留在孟渝嘴角的浅淡笑意,却越发地自如,舒展.眉梢眼角之间更仿佛留下着轻轻的侥幸与叹息.仿佛一个在雪地里等了一个晚上的猎人,终于等到了他所要的猎物。 “通知各部,按计划行动." 话语清冷,如平静湖面般波澜不起.只是这底下,又汹涌着何样的风云? 巨大刺耳的撞击声在前面拥挤狭长的街道上轰鸣作响,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迅速地蔓延开来.锋利的刀剑长枪在厚重的铠甲上划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像是无边无数的萤火虫跳耀在噪闹的黑夜.那些狰狞的面目在灯火通明中如罪恶魔鬼吞噬鲜活生命. 在最前一批唐军的掩护下,由李继业亲自训练组建的千余破甲精锐终于迎上了锐不可挡的汉军重甲.这些身高臂长,同样身披重甲的勇士握着重逾数十斤的巨型战斧.如伐木工人一样悍勇向前,所有敢于阻挡他们前进的力量都仿佛要在那重甲战斧下灰飞湮灭。 西汉同北唐相争百年,为了荆襄得失更是征伐不知凡几。和西汉的各大精锐部队缠斗不休.在两军交锋的历史上,唐军对阵汉军重甲的战绩并不尽如人意。毕竟川蜀多是山地,无法像北唐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拥有十五个军以上的骑兵力量。所以训练重甲成为西汉的一大利器。 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唐针对重甲兵行动缓慢的致命弱点也想出了不少的办法。例如之前那位军官的战术指挥,也取得过一些胜利,但是所有的胜利都建立在唐军必须同样拥有重甲的基础上。 李继业本身就是靠重甲兵起的家,便是放眼当世,也足有资格说是重甲步兵的第一人,自其督军襄樊以来,对于重甲步兵尤为重视,每年都会从军中挑选精干进入破甲营。多兵种凭借地利死守消耗,再由破甲营看准时机突击决死。虽不能说是百战不殆,稳操胜卷,但已是李继业时代对付西汉重甲的最稳妥战术。 要不是赵德昭一味偏袒时隽,将举国精锐调往西部战区。以李继业在重甲步兵上的造诣,早已练重甲十万,何惧孟渝?可是如今吗? 刺耳清脆的鸣嘀声远远地在汉军阵中响起,重剑无锋的铁甲战士如潮水般迅速地向后退去.在唐军强援赶至的情况下,西汉的重甲步兵已很难取得进展. 唐军的强弩硬弓下,移动缓慢的重甲营将会同那些挨宰的羔羊一样羸弱变得不堪一击. 刺骨寒风的静静地吹着,襄樊最高将军的脸色异常地难看。像是沉入湖底千年才被打捞而上的短刃,浑身都透着阴冷潮湿的质感。 狭长的街道上,早已堆满双方士兵的尸体,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士兵这一刻已是血肉模糊,辨别不清.浓稠的血液纠缠出千疮百空的痛苦哀嚎.在士兵的脚下踩踏出最让人害怕的声音.逝去的生命更仿佛没有远去,连那轻轻的风中都似乎已带着不可思议的嘶鸣和怒吼 残酷的现实如同冬夜彻骨的雨水一般不停侵袭。纵然上位为将多年,早已练就该有的决断。但当区区阵地上血战连城,仿佛修罗炼狱一般狰狞可怕的时候。当数千北唐子弟战得只剩下数十条衣衫藍缕,断臂残肢的活命,几乎已是全军覆没的时候。当那名年轻军官看到援军赶到。痛恨、无奈、欣喜交织出现在还不懂得如何巧妙掩饰的眼眸,最终昏厥倒地不起的时候。 胸口间还是忍不住地一阵气血翻滚。这些都是大唐帝国最勇敢最忠诚的战士。 其实他尽可以更早地赶到,使得这里的局面不至于艰辛残酷到如此境地.每一寸的辛苦他都真切地看在眼里,但为了最后的胜利,他终究是选择了躲在暗中观望最好的时机.毕竟襄樊实在是太过重要,容不得半点疏忽.重甲营乃是西汉鼎鼎有名的王牌功勋部队,摧城拔寨最是骁勇.李继业手中的破甲营固然精锐,但人数上远不及西汉重甲.这一利器极有可能将决定今夜一场血战最后的胜利归属. 他苦等多时,便是为了围歼这一支劲旅.如果能够成功接下来的防守成功可能无疑将大大提高。 可惜,只是可惜. 如果?从来都没有如果. 侧翼迂回的十九军在最关键的时刻拼着尸山血海不顾,硬是阻击了破甲营片刻时间。就在这金子般珍贵的短短时间,伤亡惨重的十九军生生扼杀了李继业围歼重甲骁勇的全部可能。也让苦苦支撑下的血流成河,成了在风中摇摆的卑微可。. "都督,张将军部行动失败!" “七十六营突击失败!" "老街方向我军先头部队对阵地已彻底失去控制." 李继业神色不变,消瘦的脸颊上透着一固的苍凉与沉重,如灯塔般巍峨矗立.他看向远方,目光里倒映着如火明亮的连绵铁甲。 “让各出击部队执行第二套作战方案,另外告诉路亭,不要在意这边情形,务必彻底肃清城南所有西汉叛逆. 本想以突然一击造成西汉中军的混乱,继而借着破甲营的锐利凶狠在汉军前沿撕开一个口子,全军发起一次集团冲锋,趁势夺回雨化台和十八街,以便能够更好地庇护萧家口这个咽喉之地.但是孟渝明显早早做了准备,唐军根本无法在西汉的重重拦截之下占得丝毫便宜.一旦西汉突破李继业重兵把守的萧家口 一百年来经历无数风雨,沐浴无数荣光的襄樊坚城便真的要褪去一切光华,沦为北唐最可耻的痛苦? 阵地的前方又开始发出不规则的响动,略做调整之后的西汉随即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孟渝显然不想在这样危险的时间里过多的停留。 李继业站在阵地核心处,最容易让他的士兵感受到他存在的地方。随身的亲卫熟练地进入着属于自己的位置,提防着来自于对面随时随地的冷箭。在必要的时刻,他们随时都会为了主将的安全,付出一切的代价,包括生命。 看着前面密密麻麻涌来的西汉锐卒,李继业知道今夜一战中最关键的时刻已经来到。这个决定他这一生,究竟是留在史书上被千古传扬。还是刻在耻辱柱上,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时刻。 真正的将军,一生的成败荣辱,便只在战场。 “弓箭手全部准备!"从各个部队抽调过来的老兵迅速地行动起来.自赵家立国以来,荆襄一地便常年处于守势,所以弓箭兵中尤其盛行。只是由于要支援时隽的西部战区,真正能留在荆襄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兵。他们是如今这个城市里最值得被信任的一支军队,是北唐帝国在襄樊地区引以为豪的精锐力量。 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出现在那些简易却坚固的工事后方。冰冷的箭簇,即使在这样没有太多月光照耀的夜晚。也能够十分轻易地在对手的心中,聚集那些致命的恐惧。 他们是出色的军人!身上那些形状可怖,大大小小的狰狞伤口,和那些仿佛连最宽广巨人的肩膀,都承受不起的功勋和战绩!都足以使他们坚定胜利的信念,即使危险的味道,已是可以这样地轻易地嗅到。 大片大片的汉军顶着轻便木盾,飞快地逼近萧家口阵地。威严的声音在二百五十步之后立刻响起。不可胜数的利箭破空嘶鸣,像是一股急速涌动的钢铁洪流,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在那些张扬跳跃的灯火照耀下,经验丰富的老兵们所射出的第一轮箭雨,准确地截击了汉军冲锋集群中的箭头部队。 在如此犀利且强劲的箭矢冲击下,轻便的木盾根本无法提供给汉军士兵真正的安全.很多箭矢都穿透木盾射进他们的手臂或胸膛。更多地是射穿了那些没有木盾保护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三) 汉军阵地方向的战鼓声愈发急促激烈,将那些"软弱"的**和惨叫瞬间淹没。冲锋集群依旧在急速推进,残酷的杀戮并没有使汉军造成太大的混乱。在军官们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中,汉军士兵依旧毫无顾及地向前冲锋。同伴的尸体被无情地在脚下踩踏,冲锋的号角声一浪高过了一浪。 最前面一排的弓箭手们丝毫不为所动。这样血肉模糊的生死场面自他们从军以来,实在已记不得经历了多少次?奋战了多少次?又赢得了多少次?这些冒死不顾,强力冲锋的汉军士兵。于他们眼中,和那些挨宰待死的土鸡瓦狗,并无有太大多区别。这是唯有百战余生之下的王牌精锐,才可以拥有的骄傲和自信。 因为,他们百战不死! 因为,他们纵横江淮!. "放箭!"浑厚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早已准备完毕的弓箭手们纷纷抬起手臂,黑色的箭雨再一次同这冰冷的黑夜混为一体。如同来自九幽地域的毁灭与凌厉,惩罚人间。带着无尽的锐利,和那些不可遏制让人从心间生出的丝丝寒意,滂泼侵袭! 大批的汉军士兵应声倒下,在如此凌厉精准的箭雨攻击下,最前面冲锋的士兵们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存活下来。这些西汉军中久负盛名的精锐勇士,仿佛如轻薄的宣纸一样不堪一击。远远看去,最前的几个冲锋集群好像被生生地从土地上被剔除。 这是一场死亡的盛宴,更是一场鲜血的狂欢。 犹豫和胆怯开始在这个绞肉场的空间里慢慢滋生。西汉阵中的督战队士兵开始一步步地向前逼近,锋利的战刀也终于微微露出了它的锋刃。 已经没有了退路的士兵,拿着并不坚固的盾牌,发疯似的向前狂涌。部分行动较快的弓箭手已进入破败的掩体,对着北唐阵地进行着逐步压制。汉军的利箭越过了那些鹿角和拒马,狠狠地刺透了北唐精锐弓箭手们的身体.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几乎可以看见那些鲜艳的血花在土地上浇灌. “杀!”汉军的阵鼓声和喊杀声在这一刻汇聚成不可思议的高点.像是狂吼的飓风完全震撼了这一片土地. 坚毅勇敢的将军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有炙热燃烧的光芒,仿佛完全没有在意眼前的这片声浪滔天,却又像是深深沉浸其中. 这里是北唐,脚下是生他养他,不容亵渎的土地。这里是襄阳,脚下是他誓死捍卫,一步也不能后退的地方。 "弓弩手!出击!" 一直隐藏等待的弓弩手熟练地一步向前,前排的弓箭手们迅速地从两旁后撤至纵深位置。残酷的屠杀于这一刻真正开始。 弓驽手们组成的攻击线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连射.在这种中短距离内,弩机的力量远不是弓箭所可以比拟的。像是一片又一片漆黑的铁潮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炽热火红。那些被西汉给予了厚望的士兵们,一批又一批地倒在地上。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结束了年轻躯体的利箭。 后撤至纵深的弓箭手们,更是屡次生生截断了汉军原本流畅的攻击,替弓驽手们争取着一些重要的填充时间。收割性命的镰刀就这样地不停滚动。 原本轻柔的风也终于在这一刻,开始催折,开始动魄。李继业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属于将军的位置上。那些金子般珍贵的流年光华,在宽厚的指间细碎流淌。空气里弥漫了浓重的血腥味道,无数的汉军士兵踏着同伴们的尸体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然后一批又一批地倒在萧家口的前沿阵地.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孟渝不计代价地投入军队发起攻击,汉军不止一次地突入了北唐阵地.但在唐军的强势反击下,终究是片刻也未曾停留. 小小的一个萧家口几乎要淹没在尸山血海之中.上万名的汉军步卒战死沙场.而北唐也为之付出了超过四千人阵亡的代价. 阵地还牢牢地握在唐军的手中,却早已被尸体填平了那些仓促间所挖掘的工事,残破到了无法想像的地步。 襄樊箭阵,终究是不负盛名。 孟渝的双手静静地背负在身后,眉梢眼角处有着陡峭而孤寒的笑意。如同这深夜里,最致命的寒意。是如此的锐利,又是如此的平静。 襄阳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赵氏自建立北唐以来便以襄樊为基础图略江汉,固守中原。城中的街道无一不做了精心布置。因而襄樊的巷战,远比其他地方要来得艰难。也正因为如此,萧家口的得失才变得异常的关键。 有一些热切的东西在孟渝的眼眸里跳耀。纵然北唐箭阵冠绝天下,纵然襄樊武库里的箭矢取用不竭,但在自己不计代价的凶猛进攻下,再精锐的军队,都会有不容忽视的伤亡和不可避免的疲惫。 哪怕是街边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正值壮年的那些弓箭手都去了关中,留在荆襄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兵。纵然他们的经验十分丰富,可是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终究是会带走他们太多的东西。 激昂悠扬的声音再一次从汉军阵中缓缓飘扬向苍茫空际。那些还没有投入过战斗的军队迅速地移动起来,和着鼓声,一队又一队的汉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踏入了战场.凝结的空气里到处都是盔甲摩擦,武器碰撞的声音.坚固的盔甲鲜明整齐,火红的颜色寂静地照耀了漆黑如墨的苍穹,近在咫尺的尸山血海没有使他们感受到任何的害怕与恐惧. 迎在风中的襄樊都督依旧如钢铁一般矗立,巍峨不动。只是当微风细碎地吹动已有了灰白的鬓发和穿戴了超过十年的战甲,原本高大的身躯下也仿佛流动了淡淡的消瘦与憔悴.深邃坚定的眼眸此刻已是布满血丝,但属于北唐军方的那一份不屈不挠,永不放弃的铁血精神却不曾丝毫黯淡. 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孟渝忍耐了许久的,准备了许久的雷霆总攻.要以万钧之力毁灭一切敢于阻挡之力量.他同样知道身边这些经历过轮番激战后的士兵已感到了疲惫并有了伤亡. 城南的大火还在继续燃烧,像是丝毫没有会被扑灭的样子.那些炙热的火光清晰地倒映在将军的眼中. “接战!” 数千支利箭在同一刻齐射向敌军,像飞蝗一般蔽满了天空,也遮掩了月光最后的微芒.这一次唐军已是全力出击,所有的弓箭手都压了上来.第一轮箭雨还在空中停留,后面一批的弓箭手随即跟上施射,紧接着就是唐军最后一轮的爆射. 唐军的箭阵一如之前那般犀利劲霸,箭雨落下的那一刻,即使在这样看不得分明的夜里,也能清楚地看到在汉军阵中升起的蕴蕴腦腦的血雾,刚刚还充满着无限生机和年轻的士兵就这样无奈而直接地倒在了地上.被后面一个又一个的同伴踩踏成了这条死亡进攻道路上的堆砌泥土,被掩埋,被遗忘. 连番大战后的街道早已满目疮夷,斑驳了一切过往记忆,变得愈发艰难泥泞.可是汉军的推进速度却比以往更加地快速有效,在北唐的箭阵毁灭中,每时每刻都有成百上千的勇士死于箭下.但是这些汉军却没有因为同伴的离去流行一滴痛苦的泪水,更没有生出那些卑微可笑的怯懦和软弱. 留在手中最后展出的刀锋必定是致命的锋利与残酷.这些经年累月徘徊挣扎在死亡与生存之间,穿梭与毁灭与建立边缘的钢铁战士. 脑海里只剩下最应该,最真切的念头.“进攻,破敌!" "弓弩手准备!" 阵地前沿的低级将官们纷纷指挥着自己标下的士兵跑动集结.孟渝此刻已将主力调集发起总攻,冲锋在前的更是其麾下苦练多年的王牌尖刀,悍勇狡猾.西汉密集持续的箭雨虽然杀敌无算,却并没有起到太大的截击效果.体能不足的缺点更是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 战斗越到了后面,团队之间的协作配合愈发显得重要. 弓弩射程虽不及弓箭,但是在中短距离内的杀伤力与操作性却无疑更为强大.只是造价太过昂贵,纵然是以襄樊这等险要重地.也不过千余数额. 但是当所有弓弩手连续试射的时候,短短不到百步的距离内仿佛下起了不容抗拒的钢铁暴雨.那些西汉引以为傲的精锐步卒在密集的箭雨下像是在一群群在凄凉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野草. 就像蝴蝶永远飞不过沧海,就像蜡烛永远照亮不到最灿烂的黎明. 在这短短的距离内,一队又一队的士兵前赴后继,冒死不顾.鲜红的血液像是最廉价的油漆,一遍又一遍地涂染着脚下越来越泥泞的道路.尸体叠起来最高的地方已到了人的腰际,冲在最前的士兵直挺挺地倒在弓弩手眼前不到五步的地方.身上插满了致命的伤害. “出击!” 第三十五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四) 随着李继业的一声令下,萧家口方向响起了整片整片的踩踏声响.配置在阵地两翼的数千近战士兵像是两把锐利的尖刀瞬间刺入了急速涌动的人潮.最前面的几批唐军快速地挺枪直刺.刺猬一样的密集枪阵瞬间洞穿年轻的躯体,成为收割人命的镰刀. 悍不畏死的西汉步卒在森寒的督战刀光下,如同那月圆晚上不断侵袭的海潮,一遍又一遍地冲击锋利的岩石与棱角.飞奔而来的西汉步卒狠狠地撞在了枪阵之上.一个又一个躯体仿佛是串在一根竹签上的一个个冰糖葫芦.这样近距离的拼刺,既没有逃避的可能,更没有躲闪的余地.真正的军人从他握住刀剑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在刀剑上绽放他生命的全部. 两军阵前的厮杀声愈发激烈,每时每刻都有成百上十的士兵倒在地上.越来越多的西汉步卒不断挤压着唐军的阵地空间. 在如此凶猛的攻势下,唐军的枪阵渐渐地出现缝隙.眼看成功在望的汉军更是疯了一般呼啸涌来.前一刻看上去仿佛比堤坝还要坚固的军阵,此刻已出现星星点点的漏洞.在汉军的猛攻下愈发显出颓势. "战刀手上前!"几乎就在李继业下达命令的同时,汉军也终于突破了密集的枪阵.不计其数的士兵从各个缺口处不断涌入,刀劈斧砍,血雨飘摇.大批的长枪手和那些还来不及转移的弓箭手一下子就砍翻在了地上,不再起来.如此不计代价的迅猛攻势,纵然是以李继业这般贯经风浪的沙场宿将,数十年来也不过见识了一二之数而已. 片刻之后,溃乱的长枪手退到了严密的军阵侧后方向.数千名身披战甲,手握横刀盾牌的精锐甲士.组成了好几个灵活自如的方阵,如一堵缓缓移动的铜墙铁璧,一步步地将攻进来的汉军士兵碾压在脚下,将失陷的阵地一寸寸地夺回. 北唐首重军功,历代先贤奇才多有投身军旅.百余年间,各种攻防体系,战术,器械,无一不被推敲研究.这一盾牌刀阵并不像普通横刀方阵那样威力巨大.如果放在平原野战上对阵骑兵,极有可能在半个时辰被对手全部踩踏成肉酱.但若是放在襄阳城内结构特异的巷战上使用,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近三十年来在荆襄地区的数次大战中,它也曾屡次扮演过至关重要的角色,用累累白骨加冕了辉煌. 被挤压的汉军在层层刀光的步步紧逼下没有丝毫畏惧的意思,源源不断的后续部队随即投入战斗.在尸骸累累的阵地上反复争夺.唐军后撤的弓箭手在阵地掩体上再次集结施射.密集的箭雨越过正在前方厮杀的双方士兵,狠狠地扎透了源源不断的汉军进攻道路.身强力壮的近战唐兵从阵地上各个民房小巷里不断涌现,像是一根根细不可见的银针,深深地陷入汉军的肉中.每一寸土地都因为太过反复的踩踏而完全改变了原本的模样. 战斗到了现在,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可是漆黑的子夜进行到极致的那一刻.光明已在一步前方. "替我去问问张重贤,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一箭,还记不记得卧薪尝胆的十年岁月!"西汉皇子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仿佛雪藏了千年的冰川,触摸不及半分温暖。眉眼处那些连靠近都成为危险的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和霸道,撕裂最后的抵抗. 汉军前沿阵地上,西汉大将张重贤望着前方密密麻麻厮杀在一起的将士,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凝重。 原本以为攻破城门之后,就算不能势如破竹也是十拿九稳。可是战斗的艰难远远超过了那个最乐观的估计。在这个注定会被记住的晚上,李继业再一次证明了他的当之无愧.如果异地而处,张重贤相信此刻自己的头颅已经落在了对方的手中。 不过,襄阳城内或许有能征惯战的将军?却还未迎来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严阵以待的北唐军阵依旧杀机撼动山河,却显得愈发薄弱。赵德昭几乎把天下的精兵都抽往了关中,一个靠重甲步兵起家的一镇都督手上居然凑不出一个整编的重甲军。简直是一个笑话。 "张将军,都督问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的那一箭...”传令兵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毕竟他面对的是西汉军中资历极老的宿将。 "放肆,居然..." 张重贤轻抬了下手,挡住了下属下一刻将要出口的责骂与傲慢.淡淡地看了一眼身前竭力保持着笔挺站姿,双腿却在止不住打颤的传令军官. 如果放在十年前,他早就一拳揍倒了这个传令军官,然后抓住他的衣服大声吼骂"去告诉孟渝那个混蛋!老子还没死呢!" 但是如今? 十多年前的张重贤便已是统兵过万的一军主将.是西汉朝野共同看好的军中新锐,镇守巴中险要,手中执掌的更是汉军一向誉为国之精锐的白耳二十二军、冰魄第二骑兵军。其地位超然可见一斑。就是用上年少得志这四个字,都略有几分谦逊的味道. 但是十多年前的那一场关中大战,西汉在西北倾尽所有却输得痛彻心肺。四十余万大军埋骨黄沙,军级以上将领十不存二三,往日引以为傲的各大王牌精锐伤亡殆尽,几乎全部葬送在了那里。十余年间,朝野上下再不敢北望长安。 那是一场,除了鲜血便是眼泪的战役。 在最后的对决当中,张重贤率部为全军锋矢。身披十数创,尤自死战不退.最后被一支利箭贯穿胸膛,当场昏死过去,是一众亲卫不计生死之下才在鬼门关前捡了一条性命. 昔日的放荡与不羁,终于被信念和执着彻底地磨碎在了那一场惨败之中。伤势好转之后的张重贤日以继业的磨练兵马,不曾片刻相忘那些因他而苍白的面容。记忆里的画面,就算是在最温暖的夏天都能轻易地冻彻人心。十年的岁月又是怎样地艰难和心酸? 永远不能忘记,当初他们兵败回城的时候,多少西川的父老,在城门口哭断了肝肠。又有多少人发了疯一样在败退的军队中一遍又一遍不死心地寻找着已经葬在西北的亲人。 那一战,他们终究是输的太惨,太惨。 慢慢地转过了身.张重贤看着聚拢在身边带着满肩荣耀却早已没有了年轻的男人们.能从十多年前那一战活着到如今的老兄弟.也就只有这区区的二三十人了.漫长的等待中.很多人甚至连这样站着想象的机会都不能拥有了. 时光,不会给所有人重来的机会。 “很多人都把梦想交给了我们”很平淡的话语,很平淡的神情.只是从将军眼中流露出来的光芒却是那样的坚定不可动摇.利剑离鞘,仿佛周遭空气凝结于那一瞬间,刺眼的光黯淡了触目可及的血腥和杀戮. 张重贤昂起头,微风吹动了他已染上岁月灰白的头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突围前的那一个晚上,有太多的故事留在了那里,又有太多的故事从那里开始。他昂声道:"我们要带着所有人的梦,重新发起一次冲锋." “天佑大汉,必奏凯歌!" "天佑大汉,必奏凯歌!" 西汉军前一片片的火红衣潮振臂高呼,那些斑驳了两鬓的军官激动地仿佛十六七岁毛头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喊得声嘶力竭.脚下的泥土都仿佛在这样的誓言下碎裂崩塌. 记忆就这样不可理喻地重叠在了一起,只是当年突围前那许多年轻而熟悉的面孔,终究是败给了岁月。 不可胜数的西汉步卒倒在了唐军层层叠叠的盾牌刀阵下面.黝黑的盾牌凹槽上流淌着极为艳丽的颜色.萧家口阵前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破碎的衣甲和崩裂的兵器. 唐军已不知粉碎了多少次西汉志在必得的进攻.只是自身的伤亡同样到了惊心的地步.只在刚才的那一轮抗击便整整损失了四个整编的步兵大队。 而这却并不是汉军投入最大的一次进攻.西汉的攻势在张重贤部全线出击后更加凌厉,放眼望去,鲜红的颜色几乎淹没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在一瞬间决堤的洪流,带着毁灭天地的冲击力,一次次地撞击唐军残破的阵形。 冲在最前的一批西汉步卒再一次被那些从各个盾牌间隙电光般闪现的长枪狠狠地刺透,还有一些被迎面冲锋的唐军砍成了两段.而几乎就在他们到底的一瞬间,后面赶到的身材高大精锐步兵挥舞着超过三十斤的狼牙铁棒重重地砸在了密集的盾牌上面. 耳边弥漫的那些腥臭的空气都仿佛被巨大的撞击成无数的碎片.原本密集的阵型出现了零零散散的动荡.右翼方向更是出现了一个超过两米的漏洞.准备在方阵内侧的北唐步兵随即发起了反冲锋.嘈杂的金属撞击声震裂耳膜. 第三十六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五) 那些手握狼牙大棒或是沉重短斧,身材高大的汉军因为转身太慢而几乎遭到单方面的屠杀.但是他们像是没有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并不改变方向准备接战,而是继续不停地撞击北唐的军阵.一面又一面的盾牌在他们不计生死的情况下分崩离析.从后面不断赶来的西汉援兵则替他们挡住了汉军来自于两翼的疯狂的反扑,可就是在那寸阴尺壁之间,那批步兵的伤亡就超过了四分之三.战斗到了现在,双方都已经打红了眼. 北唐阵地中央令旗挥动,疲惫的传令兵奔波在各个方阵之间.眼看盾牌方阵溃败在即,李继业立刻调动了一个营的兵力进行突击.并安排人手重新组织防线.不断后撤的大批弓箭手迅速集结发起箭阵攻击,只是在连续的高强度的战斗过后,这些箭矢无论在准确度还是在贯穿力上都有了一些下降.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对汉军的推进部队进行强有力的拦截.这使得最前线兵士的压力骤然上升. 汉军的前军已狠狠地撞在了北唐刚刚组建完成的防线前面,一名西汉步卒侧身躲过了迎面砍来的横刀,反手一刀砍翻了对手.只是还没等他仔细欣赏头颅在空中旋转飘舞的姿态,就已经被斜次里刺来的两支长枪旋风般地捅穿了身体.但是这两名唐军随即淹没在炫耀夺目的刀山剑林之中变得血肉模糊. 这样的画面频繁地出现在每时每刻.鲜艳的红色像是无穷无尽的烟波豪淼,不挺地冲击着被沉重漆黑所深深包裹起来的孤岛岩石.两种最原始的颜色就这样不留余地地碰撞在了一起.西汉引以为傲的步兵重甲更是再一次作为全军锋矢带着毁灭一切力量的震撼和霸道,冲杀在前.后续跟进的其他汉军像是雷霆暴雨般倾泻过来.一遍又一遍的撕裂着北唐的生命. 那些黑色的衣甲上沾染着斑斑点点的暗红血点.原本要和那苍茫大地连成一起的颜色在逐渐地消失.但是那些用生命磨砺出来的剑锋,却始终未曾放下. 这是一场最野蛮最原始的战斗.无关对错,无关愤怒,甚至于无关政治.但却关乎生死,关乎荣誉,更关乎家国. 这就是真正的战场,这就是真正的军人。 护卫在李继业身边的亲随领卫神情凝重.在汉军连续反复不计代价的冲击下.自身的阵地空间被不断挤压.萧家口缺乏必要纵深的缺点显露无疑.手中没有大量兵力的将军更是不具备大规模反冲锋的条件.只所以能坚持到现在还不显颓势.无非是靠李继业镇守襄樊上十年的军中威望和高超的战阵指挥而已.只是跟随李继业半生戎马的他哪里看不出来,现在的北唐防线就像是一只全身硬壳的螃蟹,在西汉的猛烈攻势下看似坚固可靠,其实极有可能在下一刻就碎成一地的残渣. 他甚至可以依稀看见对面的寒光尖锐上涂满着北唐子弟的鲜血.之前汉军也曾突破至李继业身边,但那时只是一些零星不成建制的突击小队,留在纵深的预备队随时可以将其消灭.但是如今已是大规模成建制的队伍.士兵们尽管拼力死战,但是汉军离李继业所处的阵地核心已是越来越近. 哪怕是瞎子都能够看的出来,这是要败了啊. "都督,咱们是不是后撤..."话还没有说完.李继业已是一拳打在了那名说话的年轻侍卫的脸上,揍得他鼻血横流.狼狈不堪。 襄樊最高将军的眼中是不容半点质疑的严厉和坚决.厉声道:“懦弱和逃跑永远不能和北唐的将军联系在一起."将军环顾众人,触目所及满是疲惫不堪却不敢有半刻松懈的士兵军官.困难和艰险永远不能成为北唐军人放弃的理由.李继业大声吼道"我们的脚下,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大唐最勇敢的男儿,告诉我,你们会因为那些不如流的西汉杂碎而感到害怕,而放弃你们的家园吗!" “怕他个屁,干他娘的!" "老子十年前在关中都不知道砍翻了多少杂碎." “碾碎这些不知死活的垃圾! 这世上从没有一支军队会对北唐的军人发出轻蔑的笑声……因为他们,当得起一个世界的赞誉。 "宣抚使盛世才何在!" 一精壮男子越众而出,昻声道"末将在!” 李继业昂生道:“我若战死!你就是此间最高军事长官!” 盛世才深深地看了李继业一眼,眼眸的底处涌动着太多的情感,沉声道:“除死方休!” 李继业点了点头,转身面对着身后密密麻麻的北唐士卒。一字一顿道:“诸君!随我厮杀!” 堂堂一方镇侯,三军统帅.圣上亲封的一等侯爵.不顾矢石箭雨.戮力阵前.决死不退.聚拢在李继业身边的士兵都感到极大的振奋.豪气丛生.挥舞着手中兵刃随着将旗一路前移. 从古至今,不是没有不计生死冲锋陷阵的敢死勇士.也不缺身先士卒,戮力死战的书生文臣。在大街小巷里我们也总能听到一些老者的评说和赞叹。但是就算翻烂了史书,听完了全天下的稗官野史。也在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铮铮北唐!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规矩,成就一代又一代的坚守! 亲随领卫静静地看着眼前慷慨激烈的将军,那些灼热地仿佛要燃烧成灰烬的誓言和执着,一遍遍地在耳边呼啸穿梭. 二十年前那个在北疆振臂疾呼,戮力死战的少年这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光里的零乱美好安静的一路摩挲.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岁月过往,曾经的少年终究不再年少,只是那些刻录在骨骼里的骄傲与坚持,却依旧守候在那里!未曾,片刻远离。 随着西汉步军的不断深入,遭受到的阻击也越发坚决.大批被敌军突进压迫的唐军回撤以后使得李继业手中的反击力量得到了增强.加上主将不顾生死,更是让唐军杀得如疯如狂.往往一枪刺破敌人胸膛的那一瞬间,数把利刃也斩断了头颅.被逼入绝境的唐军爆发着不可想象的巨大战力.这些将军人的尊严和荣誉视为人生全部意义的男人,在血光重重中激烈搏杀,流尽了他们生命里的每一分力量. 也就在这一刻,期盼了许久,等待了许久的号角声终于嘹亮地回荡在这一片沉默的天地! 一支衣甲鲜明,斗志昂扬的唐军从西汉本阵的左翼迅速杀来,部署外围警戒的汉军几乎是在一个回合被击成了碎片.唐军士卒高举横刀长枪一路砍杀,势不可挡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筋骨断裂.部署外围的汉军虽然不是经由孟渝亲手**的嫡系王牌,但是养精蓄锐多时.居然挡不住这一支唐军的一击之力. 冲在最前的几排早已是杀得浑身浴血,终将有人倒下,无非是自己或对手.要想活命,就必须杀人.没有退缩,没有防备,只有最简单最凌厉的进攻.不断地有人重伤倒地,不断地有人身死落马,不断地有人淹没在不可胜数的刀枪剑戟当中. 但是这支唐军奇兵的攻势不仅未见停顿,反而愈发凶猛.像是一把无坚不摧开山巨斧,生生地在密集的西汉军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迅速地逼近了以孟渝为中心的西汉阵核. 时间,慢慢停留脚步.孟渝淡淡地看了聚拢在身边凝神警戒的卫士.面对的不过是北唐的一般主力部队,但是追随他多年的将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这些年争锋襄樊,血战连城.表面上看看是输输赢赢各领风骚.但其实,西汉太久太久未将真正的胜利和辉煌带回自己期待的故乡. 一支军队如果没有一场铭心刻骨的胜利,又如何坚持在最艰难的时刻,度过漫长的痛苦挣扎,在铜墙铁壁的重重拦截下相信自己? 终于 不惜一切代价的北唐奇兵撕裂了部署在西汉阵内的重重防线,狠狠地撞上了严阵以待的孟渝护卫营. 孟渝并没有一丁点的担忧和紧张.从李继业死守萧家口的那一刻起,如野兽一般敏锐的直觉便让他明白.北唐方面必定安排了出乎意料的一击杀招.否则萧家口纵然如何重要,其它几门如何危急.李继业都断然不会如此龟缩死守,几乎完全放弃主动.刚不可久,死不可守.襄樊是北唐战略宏图上重中重点.西汉虽然苦心孤意经营多年.但累积的实力并没有到惊人地步.城南的大火却炙热燃烧到了现在? 这是李继业最后可以施展的手段.兵锋锐利可想而知.但是自己数十万大军严阵以待,如果连这点力量都无法阻击,所有的争霸和野心都不过是最可笑的愚蠢. 锋利的长剑缓缓地抽离风霜的剑鞘.熟悉的磨砂声响起在被一直期待的战场. "全军出击!" 第三十七章 那一箭的惊心 幽静的城外荒野,明亮的眼眸也轻轻地有了叹息.看着身边衣甲残破,狼狈不堪的勇士。纵然不羁豁达如白牧楚者,也不免感到极度的恐慌和担忧. 今夜血战连城,西汉凭借内应攻入城中,却被李继业牢牢抵住。看起来是平分秋色互有千秋。其实北唐方面已是败得彻彻底底。裴度留守大营,十面埋伏。孟渝主动出击里应外合。尽管白牧楚反应及时,将计就计,一路冲杀,不至于全军覆没。但是在裴度大军的围追堵截下依旧损失惨重.往西威震天下的襄樊王牌,损失大半,中高层军官十不存二三,几无一战之力。而襄阳城内情况更是不容乐关,从旗号上看,那支势不可挡的奇兵,应是北唐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路亭无疑。此人尽管大才,但在如此狂澜局势下,怕也是不能力挽狂澜的。 转身看了一眼一直护卫自己左右,眉目清奇的中年男子,心中微微一叹。留下阻击的人马挡不住裴度多少时间,留给自己和北唐的便只剩下这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失败,从今而后,重镇襄樊,江汉以南,再不插北唐旗帜。但就算是成功……也是九死一生的结局。 "先生,牧楚怕是要对你不起了……" "少爷不必说了."中年男子慢慢地滑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波澜。缓缓说道"白大身受老爷大恩,自当粉身以报,更何况是这等家国大事。"精致厚实的硬弓被握在手中细细的磨挲,带着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平静,细细的凝视。许久,男人轻轻笑道“今生无几,来世再随少爷痛饮美酒,走马章台。" 有轻微的泪,顺着已渐渐消瘦的脸颊,缓缓地滴落。白牧楚使劲地看了那人两眼,仿佛怕他要凭空消失一般,眼里有着清清楚楚的不舍。. 那真的,是很多年前的故事。 “先生,牧楚要学箭!“ 男人细细地擦拭着弓箭,好看的眉毛轻轻地扬起“哦?少爷学箭干嘛?“ “哼哼,徐家那两个混蛋好高,我和时铭都打不过他们,爹常说不能力敌,只能智取。“男孩扬了扬自己细小的手臂,狡黠地笑道:”我准备学了箭法,在箭头上涂上辣椒油,射他们屁股!“ “学箭很苦的,少爷不怕吗?“ “只要能射徐家那两个大个子,我就不怕不怕了。“ “那好。“男人伸出手,眉目轻扬,轻轻地抚摸着男孩的头顶,淡淡地笑”我教你。“ 时光,一下子过去了很久,很久。 “先生,你又偷喝我酒了!“ “没有啊?“男人慵懒地靠在围栏上,地上,还留着刚刚拆开的封泥。他缓缓地,从酒坛子里,倒出了最后的一杯酒 “你现在喝的就是!太无耻了!太无耻了!“ “诶,不过是一坛子酒,何必呢?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男人惬意地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抿了抿嘴巴,像是在回忆之前的美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声道:”魏家的那个姑娘,喜欢酿酒而已,又不是喝酒。难得有这么好喝的葡萄酒,给她研究就浪费了。“ “你这是毁人姻缘。“ 男人的眼角微微地向上一瞥,满是鄙夷地说道:“昨天,我们还一起在风影居过的夜!“ 身前的少年脸色一点红的迹象也没有,显然不是一般的无耻,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那是和流玉姑娘研究吹箫的技巧,她向我讲解了许多音乐上的难题。“ “吹箫?“男人促狭地笑”不知是上面还是下面?“ “先生,你的想法实在是太龌龊了。“少年微微摇着头,一脸痛惜的样子,沉声道:”我和流玉姑娘,是十分纯粹的精神交流,只可惜世风日下,大家无法理解这么纯粹的关系。“ “牧楚,你的箭法和你的脸皮以同样的速度在增长。“男人玩味地笑道:”老爷那么正派一人,怎么能出你这么个浪子。“ “先生,请不要转移话题。“少年一脸的嫌弃,大有一副千万不要想随便混过去的样子 “酒呢?我是没有了,不过……“男人站起身,在少年的耳边,轻声呢喃了几句,最后,笑着说道:”应该可以一亲美人芳泽。“ “太无耻!太无耻!太无耻!“少年连骂了三声,一副岂有此理的样子,显然是对这样的想法恨入骨髓,大为不耻。只不过瞬间展颜一笑,更加无耻地说道:”不过,我和喜欢这样的无耻。“ 男人翻了个白眼过去,转身欲走。却听见少年在后面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声音“先生若留在军中,不说一镇都督,但是一方宣抚使这等职衔不过是手到擒来。“ “太麻烦了。“男人挠了挠头发,指着自己,真诚地笑道:”这样,挺好。“ 那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永远流淌在心间,不会被岁月腐蚀,但终于,还是狠下了心肠,转身面对身后的残存的数千将士昂声道“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有一些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声音震惊着世界。原本疲惫的将士像是在这一刻被注入生命全新的意义。这才是百多年间纵横无匹的泱泱北唐吧!这才是襄樊王牌应有的胆气吧! 黑甲骑兵迅速熟练地形成一把锐利的尖刀。在城内战况刻不容缓的情况下,骄傲的男人们不再从两侧游走迂回.而是直接冲向了部署在城外的西汉军阵。 顶着漫天而来的箭雨,前排长矛冲刺后排马刀跟上就砍。整支军队活活是一只浑身炸开了刺的壕猪,到处都是不可触碰的坚硬和锐利.安排在最前的两个汉军步兵方阵,促不急防之下成了一块毫无阻挡能力的水嫩豆腐,被彻底地踏成了碎片。等到他们调集大批长矛手赶来支援的时候。白牧楚已带着部队在电光火石之间穿过了城门,杀往了汉军纵深处.不过短短片刻,唐军便在此地丢下了上千具的尸体。. 坐镇中军的孟渝的神色微微一变,来自于身后的喊杀声愈发清晰可闻。城内的各部兵力早已在他心中计算分析过无数次,李继业在出动城南的那支奇兵后已无任何后续杀招可用。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来自于城外. 深黑色的瞳孔在慢慢地缩小,孟渝的眼中闪烁着这一生都在寻找的杀机与战意. "殿下,是不是移动一下中军暂避一下敌军锋芒?" 孟渝冷冷看了那人一眼,断然道“围歼那支唐军只在片刻.叫黄宗方带人去挡住城外敌军.本督今夜便要在此处,坐看我大汉诸君,成不世功名." 这一战,西汉已占尽了优势。年轻的皇子需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让所有的汉军都看到,西汉的旗帜,再不会在荆襄这片土地上感到畏惧。这一战之后,孟渝要带着数十万的西汉甲兵,真正地走向战场。 远处的白牧楚此刻已杀得双目尽赤。越是深入汉军阵中,所遇到的抵抗便愈发坚决。不少地方,常常要用两三条唐军的性命才换的来一个汉军士兵。十五军本是新败在即,断然是无法长时间如此的。 “中间的准备!"白牧楚大声喝道,左手上扬,显然是要决一生死了。 话音刚落,被两翼长矛手尽量保护的骑兵们纷纷换掉手中横刀,摘下随身硬弓。一片片尖锐铁雨随即洒向汉军中军阵地。早有机敏的亲卫用盾牌护卫在孟渝身前,只是射程实在过远,射得最近的也离孟渝有着四五十步之遥,根本够不成威胁。 倒是苦了拦截的黄宗方部人马,箭雨落在盾牌上咄咄直响.防护不周的纷纷中箭倒地,耳边响起着永远都不会感到陌生的惨叫声.但是阵形却丝毫不能松散.数百支长矛顶着热烈地让人感到恐慌的火光整齐地前出直刺. 狂奔数十里,激战连番,身披伤痕无数.当西汉的长矛艰难地刺入北唐男儿胸膛的时候。那在矛尖流淌着鲜血的生命,竟是如同睡着了一般安静轻松。 “取孟渝首级者,赏万金!" 刚才被白牧楚击溃的外围汉军此刻已收拢兵力迅速包围过来.孟渝是何等贵重身份?若有不测,这些人的脑袋怕是要做一次不会结束的长途旅行了。因而如今汉军爆发出来的战力实在是不容小觑. 此刻白牧楚身陷万难境地,襄樊朝不保夕。自是用尽一切手段。 战士的鲜血随着头颅的割断而洒地到处都是,在炙热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地妖娆刺眼.不起眼的一个暗处,在七八骑兵的保护中,那一名中年男子在火光下默契地和白牧楚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地拉弓、搭箭、瞄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沉稳淡然。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试射,不曾是射人擒王,一战乾坤。也不曾关乎北唐的宏图伟业。如同三十年前第一次握住弓箭那样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和抖动.当真如羚羊挂角一般无懈可击,当真是不可替代的当今第一神射手. 多年沙场征战过后,野兽一般敏锐的直觉让孟渝的内心有着片刻难以磨灭的战栗. 孟渝几乎本能地向后退去,数道锐利地让人心惊胆颤的白光像是来自九天玄刹一般凶狠和准确,在孟渝后退的同时疾射而来,封住了孟渝所有的后退可能,直冲向咽喉要门。 身边的几名护卫奋力向前一扑,堪堪护住了孟渝的周身要害.只听见空气被切割成碎片的嘈杂声响,数支利箭从护卫们的头颅处串入,带出一飚的红白相间,那几名护卫连哼都没哼一下便直直地倒在地上. 从未感受过的剧烈痛苦在孟渝的身体里蔓延开来,盔甲内的衣服迅速变红,意识在渐渐地模糊。孟渝低头看了一眼贯穿了侍卫们头颅的五支利箭.像是有一些无奈和苦笑.白牧楚带着残兵败旅孤注一掷,竟是为了让那位一手五箭,白家客卿,昔日间隙杀人的天下第一箭手一展神技的机会。盛名之下,确实难负。白家的力量真的是到了可怕的地步啊!连这等人物竟也网罗帐下。 耳边响起着无数焦急的声响“殿下!""大都督!"慌乱的情绪在原本已经要摘得胜利的军队里飞快地散开。 远远地,他甚至能够听见"孟渝死了!孟渝死了!"的声音。那一定是白牧楚的手笔无疑了。这个不羁放荡的成国公独子终究是成了他的一生大敌。 他有心想要阻止,却连一丝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看了一眼前方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萧家口阵地。他不甘心,一万个不甘心.不甘心在触手可及百年梦想的这一刻,因为这个愚蠢到十分可笑的疏忽,因为一个渺小到可以忽略的危险.就要葬送一切的心血和努力. 因为你不在西汉,所以你不会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川蜀的汉子,要拿下这座高不可攀的城墙。 因为你不在西汉,所以你不会知道,他们对于襄樊的梦想,到底延续了多少代人的努力,还不愿放弃。 因为你不在西汉,所以你不会知道,什么叫做触手可及之下的痛彻心扉。 视线尽头,一片天昏地暗. 第三十八章 谁家年少(上) 深深的城楼里,很寂静的夜,暗淡的星光不曾陪伴片刻月色温柔。 城墙外,远远看去,方圆数里的土地像是被踏平了所有的凹凸。已忘了曾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这里无声埋葬。密密麻麻的断剑残枪遗落在广阔天地间的各个角落,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处。这些时刻让人感受锋刃的断枪断刀在清冷的月光下,折射着幽幽的寒意。 韩言静静的靠在城楼立柱下,精致耐用的盔甲沾染了血污和锋痕,有了残酷的滑稽和可笑。目光中,依旧是是今生都不允许改变的自信和坚持。 自白宪围攻寿春以来,每一天的战斗都显得那样的艰难漫长。那个白衣胜雪,温润如玉的北唐军方朝堂的第一人。带给吴军的是无时无刻的恐怖和警惕。许许多多优秀且勇敢的男人为了这座城池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来自于老弱妇孺哭泣的声音,是那样能够在一个个难棉的夜晚轻易的动摇着人心。在这场没有了退路的战役里,生存的代价和努力,是那么地让人感叹。 捍卫尊严的战斗,永远都是残酷的。 “大人,部队的伤亡很大,两个军剩下的不到四成。城中的青壮今天死伤了三四千,东城门那边工事毁坏严重。“高维是舒城起兵时就跟着韩言的心腹了,艰难的战役也不是没有经历,可是白宪对于寿春的压迫,确实是太过凌厉。就在今天,东城墙出现坍塌,是他亲自带着卫队全部冲上去,才挡住了唐军的攻击。那可是真正的血肉山河,生生用人命填出来的胜利。”弟兄们在抢修,但是天亮前不一定修得好。” 韩言看着远方那连绵在一起的璀璨烽火,眼睛里是不起一丝波澜的平静“你觉得寿春还有几日可守。” 高维微微皱眉,沉声道:“唐军攻势很猛,陛下那边要是再不派兵过来。紧靠我们手中的这点人马,估计守不过半个月。” “半个月吗?”韩言转头看了城内到这一刻还不曾熄灭的灯火.淡淡笑道:“陛下的援军永远不可能赶到寿春,而离城破大概只剩下两天左右了。 话语里满是轻松淡然的味道,全然没有在意叙述的可能是怎么样地残忍和可怕,没有在意忠诚的部下几乎在一瞬间面如白纸,全无血色。 难道,当真要孤城困守?便是如高维这样全心全意追随韩言的死忠,也不禁在这一刻感到极大的心惊。他们的对手,毕竟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名将。对面的军队虽然不是西部战区,可也要远远胜过城内的民兵。如今寿春确实多了敢死的勇士,但却还没有到可以和十万白宪大军一较高低的地步。 他略有些苦涩地说道:“白宪虽然手段惊天,但是城中自大人一番话后众志成城,军民一心.断不至于如此. “失败了百余年,被北唐铁骑狠狠踏碎了尊严的人.怎么可能因为我的一番话而真正地拥有坚强和勇敢.”韩言静静地看着被自己倚为臂膀的属下,话语里是不带一丝嘲讽的冰冷.缓缓说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他们会因为我的话去沸腾从不敢沸腾的热血.但再炙热的东西也终归会有平静的那一刻.随着战事的深入,对于死亡的恐惧会再一次吞噬掉他们的勇敢.曾布固然是大将大才,昔日威势冠于两淮未有其匹.但终究难以比肩白宪这位军方重臣.那一个名姓之后的是不可胜数的军功荣誉和碾碎一切险阻挑战的信念.在如今实力悬殊,久战无援的情况下.你认为,他们会把信任投注在哪一边?" “但是当年的惨痛历历在目.城中百姓双手已沾染北唐鲜血,他们纵然有心也未必敢于动作.大人之于东吴意义非凡,陛下断然没有袖手的道理." "白宪虽然称不上什么善良仁义.却也不是血杀四方的屠夫.法难及众是每个人都会闪过的念头.只要想投降,他们会有一千种理由去相信放弃刀剑以后的存活.朝堂上同世家的争斗何止百年?陛下手中实力固然是最强,但是很多时候,能笑到最后的往往不是最强的那个.此役世家手段尽出,风起云涌.陛下那里能援安庆便是万难,断然没有余力北上寿春的.坐守此地本就是死局困局." “那大人当初..."高维不可置信地看着此刻的韩言,如果没有援军?那寿春可就成了必死的局面!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坚守."年轻将军的眼中,是隐埋在心底从不曾轻易流露的郑重和果决,像是最虔诚的叩拜,在山寺佛前述说着参悟了一生的佛经典意.“淮西耻辱百年,我们离光明和骄傲实在太过久远,久远地让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获取最后的胜利.许多年来,东吴不是没有获取过胜利,但是那些肮脏的政客和野心家在赚取了晋升的资本和军功后,狼狈地逃蹿在北唐主力的铁蹄下.将倾尽一切去相信他们的百姓一次次地出卖给明晃晃的屠刀.寿春的百姓能信任我们至今日,已是奇迹.如果我们撤退突围?或许可以保有安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也在咫尺间隙.但是从今而后,再无中原之志.东吴将失去最后一次将旗帜插满天下的机会.这是最坏的年代,这也是最好的年代.我们必须面对最艰难的挑战.让整个世界都看得到我们的决心.我们需要一场彻彻底底惊天动地的胜利,一场无论何时,提起来都能沸腾一个时代的战役.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在一次次地在困难面前坚定自己的信念,在最寒冷的冬天感受温暖.才能真正地站立起来,不再被别人奴役.我们说过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年轻将军的目光穿过层层阴懿,灼热地光明燃烧在未出鞘的剑尖.昂声道:“准备好吧,我们要去揭开一个新的时代." 淡蓝色的天空里飘荡着一朵朵极富变化的云,柔软的风轻轻地吹着路边尚未参天高大的小树,有一些清脆的鸟鸣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明媚的阳光慢慢地温暖着坚实的土地.一切都是那样地安详和欢乐. 北唐重臣的目光静静地停留在尺寸方前的断剑残枪,血腥战场.燃烧着触目惊心的凌厉战意.淮西的战事一如先前预料般艰难,甚至是更糟.他不得不真心地赞叹那个才刚刚暂露头角少年.这个世界并不缺敢死的勇士和善战的将军.但是敢于凭借如此微弱力量在寿春这座被失败和耻辱深深掩埋的城市抗击超过自己十倍的敌人,实在是劈裂天地的勇气和执着.他至今都无法了解韩言究竟是留了怎样的后手敢于如此堵上全部身家前途.而现实是他未必有可能在十天内结束这场矿日持久的战役. 襄樊的情况前所未有的糟糕.如果不是上天垂怜的一次幸运?家中客卿冒死不顾的致命一搏?如果不是孟渝身受重伤使得汉军阵脚大乱?曾经金城汤池,屹立江汉百年不败的襄樊重镇早已插上了西汉孟家的旗帜. 如今的襄樊,城中可战兵马已不足四万,精锐死伤殆尽.赖以反击的王牌十五军更是几乎全军覆没,除名北唐战斗序列.城防器械损失不计其数.换句话说,如今的襄阳,朝不保夕。 西汉虽然在那场战役里同样损失惨重,但是孟渝倾荆襄全力而博一隅,自然是耗得起.既定的宏图战略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开而停止,国家的利益才是永恒的重点.就算孟渝真的战死沙场,汉军也绝不可能退却.裴度久在军中,威望资历足够统御三军.在手握数十万虎狼大军,经历过漫长的等待后,身为裴家子弟的裴度,是死也不会放过这个千栽良机的. 整个天下都清楚,西汉的裴家,对于襄阳到底渴望到了何种的境地。 一旦失去襄樊,对于北唐而言绝不是在幅原辽阔的版图上失去一小块土地那么简单.那是将会改变天下格局的历史转折.襄樊是北唐江汉地区最后的坚堡,襄樊不守则江汉尽失.而失去江汉屏护的中原腹地,恐怕将会在熊的战火中燃烧成一地的灰烬.更为重要的是,自当年西汉惨败关中,孟家在北唐的严密封堵下已是龟缩西南,苟延残喘,失去了问鼎争雄的资本.但如果让其占据襄樊,得到窥略中原的机会? 不得不承认,那个横空出世的少年纵横庳阖,下了一手恰到好处的生死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愈发密集激烈的战鼓声响起,一面又一面沾染着鲜血的旗帜在温暖的阳光下猎猎飘扬.远远看去,仿佛遮挡住了整整的一片天空.前面的士兵迅速地汇聚,迈着统一的步伐,踏过了一片狼籍的战场.向着前方布满尖锐和严密的寿春城门发起了今天的第一轮进攻. 第三十九章 谁家年少(下) 北唐重臣深邃的目光在这一刻,像是穿透了层层阻隔的千万人群,静静地看到了那个傲然迎立在风中的男人,用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地呢喃"让人期待和恐惧的年轻啊,新的时代是否拉开序幕,就在今天了吧." 军旗飘荡,鼓声雷动。一队又一队的北唐士卒在阵前一边又一遍用横刀敲击着盾牌,猛虎仿佛的咆哮声,足以令群山震荡,江河**。 寿春城楼上的韩言瞳孔一阵收缩,冷然道:“弓箭手!自由漫射!” 明亮地刺痛着人心的尖锐像是一阵阵永不停歇的钢铁风暴,冰冷的箭矢刺透炙热的胸膛.轻微的弓弦声响吹奏起通往死亡炼狱的亡魂乐章.生命就这样告别了战场.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一名北唐军官在浑身被羽箭插满,身上像是漏洞一样流淌鲜血的情况下,依旧努力向前冲去,大声地吼着这句无数北唐子弟整整喊了百多年都还没有厌倦的口号。 一个信仰的坚持,永远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这支军队毕竟是贴上深深北唐烙印的精锐,或许他们未曾像西北劲旅那样受训听命时隽帐下十年.或许他们比不得往昔白宪亲自统训的嫡系王牌骁勇善战.却也不是草草成军的土鸡瓦狗.其中更是不乏出身禁军的天子门生.如同高山雪崩一般席卷汹涌而来的唐军像是一场暴雨过后的蚂蚁飞快地爬满了一块洁白方糖.成百上十的云梯仿佛是在一瞬之间矗立起来的无数高楼玉宇,偌大的寿春坚城,就在这寸阴尺壁间,轻轻地颤抖起来. “不要乱!""长枪手上前!""滚油准备!"各个城剁之间响起着各种各样急促却并不慌乱的指令.在这些日子里的连番血战中,韩言军中特殊的个体指挥编制起到了几乎力挽狂澜的作用.在寿春守军兵力明显不足的情况下,这些富有经验的士兵可以最大限度地让那些只有热血的男人成为军人. 在最残酷的战役中,其实无所谓强壮或者羸弱,因为只有胜者生,败者却不一定弱。为了可以拥有一个不再粗重喘息的明天,数之不尽的淮西百姓踏上了没有再一次机会的游戏场. 尊严的捍卫,从来都是艰辛的。 "集结,刺!"锋利的长矛透着渗人的寒光,像是一排排飞快移动的金属壁垒,在漫天喧闹的战鼓声中毫不费力地刺透了明亮的眼眸,刺透了微微张望的头颅,也刺透了唐军的第一次进攻.随后赶上的弓箭手集群纷纷张弓急射.空气在一瞬间像是被那尖锐的声响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一批又一批想要登上城楼的唐军士兵死在巍峨的寿春城下 许许多多的云梯被摧毁,许许多多的士兵摔得粉身碎骨.可随即便有更多更多的云梯靠近城楼,会有更多更多的士兵冒死不顾.攀爬向上. 一锅锅滚烫的沸油,一根根布满尖刺的滚木,一块块坚硬的巨石.击退着北唐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骑令兵们在各个军团方阵之间来回奔跑传递信息.白宪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战局,大脑里进行着高速地分析计算,搜索着寿春城楼的各处漏洞. 中军阵中令旗斜后方向挥动.一队队头顶重盔,身披战甲的的精壮汉子推着一辆辆连夜赶制的投石车缓缓地进入攻击阵地.那些巨大厚实的石块和熊熊燃烧的艾草火团迅速地席卷了整整的一片天空,放眼望去,整个寿春城楼都陷入在凌乱和火海当中 "啊!我的腿" "痛死我了!" ”鬼叫什么!“凄厉的惨叫和老兵们严厉地斥责在每个人的耳边呼啸穿梭.在职业军人损失惨重的情况下,于寿春而言,每一刻的战斗都显得格外重要艰难. “结阵,突击队准备,弓箭手向左右两翼及纵深方向无目的自由漫射!" 几乎是在韩言下达命令的同时,大部分云梯上的北唐步兵已爬过了城墙的一半甚至更多.这样的速度就是相比时隽麾下的黑云、铁林、骁果等王牌,西汉孟渝的嫡系精锐和东吴皇室的禁卫序列.也是不惶多让的. 韩言的眼眸深处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在这些日子的大战之中,取得长足进步的除了城内无数刚刚踏上战场的新兵之外。白宪麾下的诸部唐军,也得到了明显的进步。最起码这样的冲击速度,是在第一次的攻防中所没有的。毫无疑问,白宪是接着战争,更全面地了解了部队,从中抽出更具特点的作战部队。当世第一名将的声名,到底是当之无愧。 无目的的箭失漫射却形成了巨大的打击效果.正准备形成集团冲锋的四个步兵方阵完全覆盖在了这一片箭雨之内.城墙下到处都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完全截击了唐军源源不断的攻击力量. 一直严阵以待的突击队在锋利的箭矢离开视线的那一刻瞬间启动,在北唐步兵们雄心勃勃地想要登上城楼的那一刻.金属切割撞击肉体的声音完全淹没了城头. 城外的北唐中军阵中令旗挥动,一个个的攻击方阵熟练地根据命令移动方位,尽在眼前的尸山血海并不会使勇士的双手放松刀剑.有一些身披重甲,腰间悬挂着数把兵刃的士兵被最前列的盾牌手死死地护在身后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城门方向涌去.城上的士兵眼见他们穿着特别,纷纷集中了火力狠狠打击下来.城墙下面顿时响起了一阵阵丁丁当当的声响.有些利箭从盾牌间距的缝隙口呼啸而至,像是毒蛇一般拼命咬碎了重甲勇士的胸膛,有些撞击在厚实的盾牌上,巨大的冲击力一次次地击倒着前面的队列.在失去盾牌掩护的那一瞬间,许多的盾牌手就此丧生.而后面的盾牌手随即就会填补上空缺,保护着披甲勇士前移. “快快快!把油端上来" 在城下随时待命的一群群百姓立即把一锅锅煮沸的热油端上城头,连续地倾倒在城下的攻击方阵当中.紧跟其后的弓箭手默契们地快速地射出了所有的火箭. 今天的空气虽然还不是很干燥,但是大量的沸油浇灌在密集的人群中的时候.依旧可以燃烧起最炽热的火焰. 原本严密齐列的阵形终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溃败.耐不住烈火焚烧的士兵四散离开,好几个攻击方阵的最前列都毁于一旦. 眼看攻击有效,城下的百姓们开始拿着各种各样的容器舀了沸油就往下面浇,被沸油烫伤的士兵们痛地嗷嗷直叫,紧接着就被城楼上的弓箭手们无情射杀. 这个时候,北唐军中的战鼓声明显急促了起来.投石机阵地和弓箭手方阵倾尽全力发动反击,在无数石块和利箭一刻不停地火力压制下,冲在前列的北唐步兵们终于靠近了云梯. 那些身披重甲的士兵接过盾牌手手里的铁盾,一边吃力地用一只手平衡身体,攀爬云梯.一边用另一只手灵活地格挡各种擂石滚木和沸油箭矢. 这些披甲战士乃是北唐各大行辕战区皆不可少的精锐编制.常在攻城拔寨的关键时刻使用.之前的交战中,北唐已经派出了三批这样的陷阵勇士,这是北唐在淮西战场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就算是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寿春会战,北唐也不过是在第二次就功成破城,直如摧枯拉朽.所以这次,白宪这次自然是尽出军中精锐,志在必得. 冲在最前的一批勇士很快就爬到了城楼的顶端.城垛口的吴军纷纷用大刀长矛去斜刺横劈.但是因为这些人身披了好几层重甲的关系,虽然会受到一些伤害,却远远不到丧命的地步.这批披甲战士足有一二百人,若是能够站稳城头,破城便在今朝. 城下的北唐步卒士气高涨,发了疯一样地向着城门口方向涌去.替那些登上城楼披甲战士喝彩的声音一边一边地在耳边震撼. 城上的突击队在第一时间就集体向着那些披甲士兵冲刺.一些立足未稳的唐兵被巨大的冲击力生生地冲下了城楼,但还是有超过一半的人挡住了吴军的第一轮攻击.其中一个尤为悍勇,全身悬挂了足足八把横刀,一路砍杀,普通兵士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刀口起卷,已是换到第四把.剩下的披甲士兵默契地努力聚拢在他的身边,不顾生死全力反击着一波波涌过来的吴军,死死地护住城墙不退.后面的唐军纷纷加快脚步,乘着这个千载机会登上城楼. 守在城上的吴军都看得出来寿春此刻的危险,那些分散布置开来的老兵带着身边的青壮不停地发起冲锋.有一些后面登上来和十几个披甲战士死在从各个方面刺来的兵刃,只是城墙口依旧牢牢地被控制在北唐手中. 城外中军阵内的战鼓释放着它们所有的声音和力量.上百面北唐军旗迎风招展,猎猎飘扬! 第四十章 你最好全神贯注!(上) 北唐的军官们纷纷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带着各自的士兵发起了最强的进攻. 而城楼上,年轻的将军眼中终于也闪过了炙热燃烧,不再有一丝一毫掩饰的熊熊战意.幽冷的青芒在一瞬间划过那些厚重的盔甲,视线尽处,是支离破碎的铁块和血肉模糊的躯体.锋利的长剑带着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冲入了那个像是刺猬一样被伤害和尖锐深深包裹的战团.手中的锋芒舞出狠辣逼人的剑痕 为首的那名甲士显然感受到了身前不远处的威胁.立即拔出了腰间的第七把横刀,和其他几个唐兵,乘着韩言被三四个披甲士阻挡的关口冲了上去. 但是韩言的动作显然更快,一剑隔开那几名甲士后,并无一丝一毫的停顿,身子微微一晃便已略至那人身前.长剑划裂坚硬的盔甲,在星星点点的火花声里,割断勇士们的咽喉. 巍巍重甲!一剑破之! 失去为首甲士指挥的唐军战团,虽然依旧作战勇敢,但是各人的衔接配合明显有所下降.随即被潮水般涌来的吴军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几乎每一个城上的唐军此时都面对着数倍乃至十数倍于自己的对手,想要夺去他们性命的兵刃.从四面八方的各个方向一刻不停地攻击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处要害.像是狂风暴雨一样席卷着所有的抵抗. 当城上的最后一名唐兵死于刀剑.火烫的血液在冰冷雪白的剑尖上缓缓滴落.年轻的将军看着城下绵绵不尽的北唐大军,看着一百年来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无尽伤害和屈辱的军队,更仿佛穿透了层层阻隔,看着那个从容淡定,碾碎着所有妄想和反抗的男人. “东吴的土地,再不允许你们这些北唐的杂碎,踏前半步!”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年轻的战场,飘向了比天空还远的地方. 突然地有一刹那间的寂静,凝结着细碎的时间. 然后...... 寿春的城楼上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喝彩声,而这种声音像是插上了快速挥动的翅膀,迅速地传播了寿春的街道,民巷.在花草树木,在一砖一瓦...整整地一座城池都在喝彩,都在欢呼,都在骄傲! 十数万衣甲鲜明,淹没着天空和陆地的北唐勇士们有一瞬间的失神.那些绚烂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记忆曾经那样深深地烙刻在脑海里,度过了一场场花开花落. 清楚地记得,是多少年前?紧张而期待的目光第一次踏上这片注定流传着不朽传说的土地,锐利的兵锋摧毁腐朽的城门. 是多少年前?虞姬墓里纷落相思经年的雪,凝固了那场宿州雪夜里,如溪水一般细细流淌的腥红血液.飘扬起北唐千创百孔的战旗. 是多少年前?栀子花刚刚开出了一幕纯白的季节里.幼主临位,朝局动荡,漫山遍野的吴军带着勃勃野心和收复故土的渴望敲响战鼓.卸甲归田的将军重新拿起刀剑,带着微弱到渺茫的兵力守在破裂的孤城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决定战局胜败的关键两天一夜. 是多少年前?衣甲鲜明的如林刀剑在黄昏的暮色里溃败苍山.遗弃了漫山遍野的尸骸和旌旗.为了卑微可笑的性命,懦弱地抛弃了给予了他们最深沉期望的百姓.像是一群被狼群驱赶的野狗,狼狈地在自家的田地里逃蹿. 是多少年前?胜雪白衣磨砺最后的锋锐,响亮的步伐终于踏碎阻挡了一代代北唐梦想的绞肉场,也打碎了东吴在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希望稻草. 又是,多少年前?在这片土地上,纵然面对刀山火海一般的艰难困苦,他们也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失去过雄心和壮志. 然而这一刻,他们那样真实地听见,那整整一座城池的呐喊!像是束缚了千年的奴隶终于砍断沉重的锁链,勇敢而执着的年轻站立在城楼上说出震耳欲聋的誓言。 他们听见他说“泱泱东吴,岂曰无人!" 他们听见他说"决心赴难,死且不悔!" 他们听见他说"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 这是,整整一座城池的勇气! 北唐的战鼓声像是九天落下的玄雷在平地上炸开,几乎要将战鼓敲破.投石机阵地上咕噜咕噜地忙碌运转着,巨大的石块划碎凝结的空气,在城楼上溅起一阵阵的飞沙碎石.成片成片的箭雨像是要淹没了这整整的一座城池.最炙热最鲜艳的血液一次次地洒在路上,没有结局. 白色的衣衫迎在风中猎猎飘扬,白宪无声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将士前赴后继地倒在金城汤池一般寿春城下.眼眸里隐约的痛苦和叹息被决绝的坚持残忍地淹没.北唐可以接受一场失败,却绝不可以对必胜的信念产生动摇.他知道,原本志在必得的士气在韩言的一剑寒光下支离破碎.几乎跌入谷底.但他更知道这一刻如果退去...淮河以南,终不复家国所有 城楼上,在贴身近卫重重保护下的韩言同样目光炯炯.在如今这块淮西的土地上,留给北唐的时间已不会太多.他知道今天会很危险,经过多日的激战,白宪已是可以触摸到那个图穷匕现的机会.而北唐在久攻不利,士气低落的情况下依旧没有退兵.除了那些必需要坚持的理由以外.留在对面那中年男子手中的又何止是区区的一二手段. 但是,北唐称雄淮泗的岁月终将逝去! 韩言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前方那些为了尊严和梦想付出着一切的人们.看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再一次挺直了脊梁,孕育着充满希冀和执着的目光.看着这一辈子都不会允许改变的信仰慢慢地握在了手中. 转过身,城中颇有声望的几户名门家主在士兵们的邀请下都已经恭敬地站在了城楼上.纵然是他们这些惯经了风浪的家族族长,直面如此血肉模糊的战场,仍是有一些触目惊心的感觉在心头蔓延. 北唐的士兵们迅速地在云梯上攀爬着,连日来连续的攻击,使得城下堆积了密集的尸体,许多地方都已形成了厚实的小坡.而那些小坡上则布满了大大小小被云梯插过的凹口. 韩言的目光静静地在身前的人群当中停留下来.尽管此刻的他们看起来卑微而恭顺.却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导向是可以成为决定战局胜败的重要力量. 其中的一名男人身材胖大,甚至于略嫌臃肿.沧桑的岁月仿佛才刚刚在他的额头上细细描绘着痕迹.他那双几乎将天空快要看成蓝蓝的一条线的眼睛.随时流露着和气的笑意.像是下一刻就能和你搭着肩膀,大口喝酒吃肉,成为相见恨晚的朋友.他的身上有一种商人固有的圆滑善意.他穿着十分名贵奢华的衣服,那种一眼看去就觉得与众不同,价格不菲的衣服.寻常百姓节俭一辈子都未必能买的起他的一只袖子.他是个商人,一眼就可以看的出来极为富有却“树矮房新画不古”的那种富贵豪商. "胡掌柜不愧是寿春商界的执牛耳者,出手阔绰.寿春城能有今日这般坚固,抗击北狗,胡掌柜可谓劳苦公高." “将军过奖了,替朝廷出力本是我辈份属应当的事情.些许小事如何值得将军夸赞."胡掌控的脸上露出着真心实意的敬佩笑容,由衷地说道"北唐肆虐两淮近百年,每见壮士卸甲,儒冠降地.多少名士清流,统兵大将屈膝相事,只为性命之苟全.北唐兵锋所指,诸城诸镇无不望风奔溃.今幸有将军振臂独呼,转战四方.固守寿春,令唐军不能寸进.适才将军一番豪言壮语,吾辈无不热血沸腾使知江南终有人.此刻纵使赵德昭亲至,也再不能生半分轻视之心." 说完竟是撩开袍子,一辑到地。可谓是礼仪周全,挑不出半分差错。奸猾圆润,本是一个商人天生的本事。 围在一起的人群中有嫉恨的目光,有惋惜的目光,还有追随的目光.但是这些目光的主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说出着对于韩言的赞美与敬佩言词.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在这座城市实际主宰者的心里留下一些些的不好影响.华美的夸奖在任何时候都会比残酷的抨击更具占有力 韩言的嘴角有一些微寒的笑意.他并不是对这些虚伪的嘴脸感到厌恶.在那些被放逐在悠远天空的岁月里.他见过了太多这样的画面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世上可以忽视这种规则的人毕竟不多.大部分的人只能选择接受.就好象一辆装满牛粪的马车从你身边开过的时候,你可以因为它的恶臭而选择不去乘坐那辆马车,但绝不可以挡在它的前面...它会从你的身上狠狠地踩踏过去.韩言的寒意,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那个几乎快睁不开眼了的胡掌柜. 第四十一章 你最好全神贯注!(下) "胡掌柜的生意遍布两淮,富可敌国.想来便是以鉴闻局主事这等高位,也是不免有些羡慕胡掌柜的.“韩言眉目轻扬,淡淡地笑道:”不知胡掌柜每次入洛阳述职的时候,铁毅这个冷面神,可有找胡掌柜你打秋风啊" 原本热闹的环境突然地安静下来.城中的豪门大族们在凝结的空气中一寸寸地忍受窒息的煎熬.在漫天烽火的短短时间里,他们都已十分了解眼前这位少年将军的狠辣手段.韩言的这几句话,几乎就是宣判了胡老板甚至于他一家老小的死刑. 慌张和一头雾水的表情在第一时间出现在胡掌柜的脸上.一向保养地很好的皮肤在这一刻一片死灰,看不出一点生机.前一刻圆润温厚的声音已是带着微微挫泣的哭腔"将军明鉴,小人在这几年虽然同北唐做着一些生意,但那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小人的心里同寿春的诸位贤达一样是日夜以待王师啊.将军可千万不要听信北唐奸细散布的谣言." 在场的这些名门家主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偷偷地看向韩言.能躲过当年那场浩劫,并在北唐完全控制淮西的这几年迅速崛起,成功挤掉城内原先的一众名门大族成为寿春新一代权贵的这些人.哪个人不曾“尽心竭力”地替北唐朝廷做过些事情?哪个人手上没有沾上自己人的血? 如果是非黑即白,那么在场的这些人都逃不脱午门口外的一刀痛快.谁都希望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活得更有些尊严,没有任何一个征服者会给予被征服者足够的尊重.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替尊严赌上性命.纵然是此刻同城外唐军杀得不共带天,可悄悄和北唐联系的家族又岂止是一二之数.鸡蛋总是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家族的延续永远是他们最重要的信仰.其他的,都是可以放弃的.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大约便是如此。 韩言自然清楚此间众人的心中顾虑.团结是弱者战胜强者首先要做到的事.面对着在场众人的探究目光和字字诛心的棉里藏针.韩言不曾多说一句,只是随手接过了身旁亲卫递过来的一把短剑. 微微露出于剑鞘的一抹光亮像是午夜里的幽光,让在场的豪族名门一阵阵地背脊发凉.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极为上品的短刃。 很少有两淮的东吴百姓可以对这把短剑视而不见.倒不是因为它的做工精细,锐利无双.东南富甲天下,巧夺天工的物件不可胜数.这些人权重一方,又有什么是没有见过的?他们只是在害怕,害怕那做工精良的剑鞘上凝重雕刻的字迹---忠魂 北唐以武立国.自其太祖赵庭训时起,便常以随身武器赏赐作战得力的将领以为恩宠.其中又以短剑为最.至北唐中宗时期,朝廷正式在短剑剑鞘上刻录忠魂二字作为对有功朝臣最高规格的奖励之一.北唐上下,莫不以拥有忠魂短剑为崇高荣誉. 昔年白宪集结了北唐半数以上的精锐攻略关中.烽火漫天,白骨千里.替国战死,黄沙盖脸者不知凡几.但死后追赏忠魂短剑者也不过一十三人.其中便是以白宪嫡亲妻弟及宗正令次子这等贵重身份,力战而死后也未得短剑追封.忠魂短剑获赠之难得,不言而喻. 百多年来,世上也曾出现过一些巧夺天工的能匠模仿打造忠魂短剑,真假相同,几不能辨.可是北唐法令严苛,一经发现,无论何种身份目的,那些仿冒的名家任你如何名震天下也逃不过一个斩字.因而世间虽常有巧匠,却已难有忠魂赝品. 在场的这些名门家主更是对这短剑感慨良多.自曾布驻节寿春,经略两淮以来.南来北往的北唐军官不可胜数,但是能把这忠魂短剑配在腰间的人物,却是屈指可数.民间曾有戏言“腰间一把忠魂,吃遍玩遍淮西不用钱。”虽说这短剑通常赏赐武将,执掌中枢的几位部堂高官里也有不曾获赠的.但是胡掌柜能得到,他在北唐军中的地位,或者说是使命,已然不言而喻. 很多时候,确凿的证据总是会比滔滔不绝的废话更具有说服力. 几乎是在韩言拿起短剑的那一瞬间,一直唯唯诺诺的胡老板突然身形一动.略有臃肿的肥胖身体像是猎豹一般敏捷地扑向了韩言.指节微微前凸,凶狠地攻向他的咽喉. 韩言微微向后一倾,双手同时上扬一错.只听见清脆的关节移位声响,胡掌柜的手臂已软软地挂在了他的身上,而韩言的手指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脖子.你很难想象一个少年竟然可以拥有如此精准的力度,纵然是大昭寺里经年累修的苦行僧者,也未必能够胜出他太多. "何必徒劳?"韩言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大口喘着粗气的男人。缓缓说道"你拨了这么多年的算盘,怎么还能干得了这拿刀的活?" 密集的汗珠不断地出现在胡掌柜的额头,面色苍白地骇人.整个人好像刚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只是他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和处境.反而嘿嘿地笑"反正也是死了,不干岂不是可惜。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年纪,居然还去过大昭寺和那帮秃驴学武。死在你手上也倒不冤.不过你也不用得意,白公破城必在这几日,我且去泉台温一壶黄酒,恭候你的大驾." 他心知必死,此刻哪里还有圆滑小心的商人样子.尽显慷慨激昂的燕赵豪侠风范. 面对如此大言不惭的诅咒,早有那些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的人出言责骂.一副人格尊严受到极大侮辱的义愤模样,像是片刻都无法容忍这人对于他们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的言语侮辱。要不是顾及到韩言的在场,怕是早已冲了上去。 墙倒众人推,自古而来的道理。 "我守在这里,就是要带着这整整一座城池的人,碾碎你们最强的军队.韩言认真地说道"明天以后,整个天下都会为了这座城池的勇敢而震惊.淮泗,再不允许北唐踏前半步.” “什么?”胡掌柜先是一愣,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了这个世上最愚不可及的笑话,冷声道:"韩言你是个厉害的,这么少的人就敢守在寿春,我佩服你!可是……"胡老板不屑地用余光瞄了一眼那些惶惶不安,义愤填膺的城中富贵.轻蔑地笑道"可是你要凭这些各顾身家的庸碌之辈来抵挡我北唐兵锋,简直是自取灭亡.你何必装聋做哑,城里面但凡有点门路的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和城外搭好了线.纵然孙吴从古墓里爬起来,也无法守住这么一座没有骨气的城." "我在舒城起兵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的信赖.在锁河山决战曾布的时候同样不被别人信赖."韩言淡淡地笑道"可是我们已经用曾布的人头,让淮西再一次插回了东吴的旗帜.信赖是自己给予自己.要靠别人给予才有信心的是懦夫." "循礼公绝不是曾布所可以相提并论的.''胡掌柜看着眼前慷慨激昂的热血少年,平静地说"东吴,注定成为北唐一统天下的祭品." "那你最好在黄泉路上全神贯注."韩言缓缓地抽出了短剑.目光坚定"因为我,连同这一座城池的人.都会全力以赴." 妖艳的鲜血像是决堤的水汹涌地在韩言的身上肆虐.眼眶里盛着满满的粘稠液体.一寸寸地在青石的城墙上蔓延开来.专注的目光终究停留在了那些豪门家主的身上.韩言轻轻地笑“诸公,可愿随我一战?" 这是最后的邀请,也是最后的压注.他可以忽略此刻以前所有的卑鄙和软弱,却不可以允许再有一丝丝现在的胆怯.无论这些富贵如何选择,这都将会成为开启一个时代的邀请.因为这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战役. 在这场关乎家族生死的选择中.富贵们的双手终是握紧了鼓槌重重地擂响了战鼓.有来自于胸膛心底的声音在城头萦绕"大丈夫,何惜一死." 唐军阵中的白宪脸色铁青.城楼上发生的一切虽看不得十分清楚.可那些铮铮言辞在韩言的内功下却让城下的所有唐军听得明明白白.原本就已是勉强支撑的士气在这一刻丧失殆尽,他也失去了在今天扣开城门的最大可能. 你最好全神贯注!因为,我会全力以赴。 中军传来清脆的鸣嘀声,城楼下的唐军劲卒潮水般地向后退去.他们听得见那座城池里的欢呼.在以往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也常常听见城内欢呼雀跃的声音.只是那时候,更多地是能为多活一天而开心.而今天,却是完完全全因为胜利而高呼.他们有些不甘,他们有些愤怒.但是最后?他们,只能无可奈何地向后退去. 第四十二章 残酷月光 此夜,无声。 月光如水洗过一样.静静地等待着青石板上哒哒的马蹄声.谁家妇人?隔着高楼窗台,细细地凝望. 那时月下,谁与谁心心相印,十指紧扣.说要坐着世间最破烂的小船,流浪到传说中的天涯海角,山穷水尽?让蹒跚的脚步直至岁月的尽头,不离不弃? 那时月下,谁的眼泪在谁的心间流淌?看萤火微光一点点地在指间离散,划落一声声萧索的叹息.在各自的耳边,呢喃着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情话. 那时月下,又是谁为了谁,一个人面对了整个家族反对,放弃到手权位,只是为了沉醉在那一双柔柔的眼波之中,轰轰烈烈地爱她一场,不离不弃。 如今,月下? 男人如松柏一样身躯挺直地站在房门前的地方.早过而立的年纪,清秀的脸庞上却没有丝毫岁月的悲伤痕迹,反而有种男人岁月沉淀以后的独特气质.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是一双如朝露般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身前的女子,温柔地笑着. 一如当年,人生初见。 一头如墨玉般柔顺的长发懒懒地散落在她消瘦的肩上.皮肤光滑细致,如玉一般温润.巴掌大的脸上是深深的痛苦和惋惜. 白玉雕琢一般的纤纤玉手上,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牢牢地指在了男人胸前. 时间的沙漏沉淀着太多无法逃离的过往,曾经的记忆翻涌起那些明媚的悲伤。总有一些画面触动着岁月的棱角,总有一段故事在心间缠绕,也总有一指年华,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时间像是过了一生那般漫长.女子终于开了口,低低地说"如果,你能假装糊涂一点,该有多好." 生命中,你可曾遇到对你幽幽诉说这心伤的女子?又可曾,把她深深拥入怀中? 男人沉默不语.俊秀的眉眼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阴霾里,许久。淡淡说道:"我是清醒地太迟,糊涂地太早.也难为你这颗棋子了,没用在当年的血战连城,倒用在了今天的孤城困守." "你总是那么固执."女子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北唐或是东吴,又有什么区别?“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柔媚的双眸紧紧地盯在男人的身上。认真地说道:”循礼公军略无双,此番已是事在必得.一个人的选择,改变不了结局.你又何必去替韩言陪葬?" "一样的血液?区别?"男人的脸上生平第一次对女子流露出微微的嘲讽,语气却依旧平静。淡淡说道:"亘古以来,所有的征服者都不可能给予被征服者以尊严.唐吴淮西血战百多年,双方仇深似海.当年寿春城破,北唐十数万悍卒不封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做尽所有能做之恶事.若不是你那恰到好处的一场病,估计我也早已死在了当年.所谓相同,只不过是那些没有骨头的懦夫替自己的软弱找的借口罢了。“ 女子紧紧地咬着娇艳欲滴的嘴唇.目光里的杀意,却愈发坚定. 夫妻多年,尽管她是带着满身的目的和阴谋和他相遇在最美好的年纪,然后深深地掩埋着自己.但是他,那个顾氏家族曾今最被期望的家族继承者.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却早已在某个陌生的时间,在她的心间扎下了深深的根. 这个世上,有着那么多的冷漠和残酷。一个没有父母,孤独长大的女子?一个人走,一个人睡,一个人悲伤,一个人沉醉。一个人痛,一个人笑,一个人心伤,一个人体会。 直到她的生命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明白着她的悲伤,分担着她的苦难。在她所有伤心难过的时候,默默的守候,给予安慰。将她当成青春年岁里最唯美的那朵花开,直至这个世间,最后一抹阳光的落下。 人,拥有情感.真是一件值得偷偷高兴,却又深切悲伤的事. "这些年你幕后操控,我原以为是你不甘平静,要替伯钊他们开创一番基业.却没有想到是你未雨绸缪,替北唐尽心做着准备.经年类月,如今整个顾家,你虽然还不能完全掌握,却足以做成你想做的事了."男人平静地说"你真的很出色.可惜,我们的信仰不同." 一刹那间,有突然涌现的泪水,如同亘古而来的枯藤.细细地缠绕了心间.大滴大滴地敲碎在地上.流淌出一段无法弥补的悲伤. 那年初见时,略显稚嫩的柔和线条.已被流逝的时光,如最锋利的刀,细细雕刻.举手投足间已是岁月沉淀过后的温厚和自信.如那挺拔的松,屹立在黄昏月落的寂寞雪夜. 如果?你不曾奢望被最英俊的皇子亲吻额间.生活在永不落幕的鲜花和掌声中.那么,他?真的是再出色不过的人了.他精通经史,学贯古今.却从不自命不凡.他致心学问,淡泊名利.却能够体贴地照顾到她生活的一切. 在这个世上,我们注定会走过一段又一段的路途,结识一个又一个的路人,看尽一村又一村的风景。遇到一颗又一颗,或纯净烂漫或无良狠毒的心灵。听到那么多句的“我永远爱你。”可是只有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句,会让我们掩面而泣,流下幸福的眼泪。不要怀疑,那是真的爱情。 她一直觉得,他是值得她托付一生的良人,不曾怀疑。只是要在今天,取了他的性命。 世上有一种悲伤,不是你没有遇见你所爱的人.而是遇见了,却最终错成一段支离破碎的叹息.世上有一种残忍,不是你最终没有牵手你所爱的人.而是她曾那样甜蜜地依偎在你的胸膛,却在最后,要取了你的性命. 微微一用力,冰冷的剑锋刺透了坚实的胸膛,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尖缓缓滴落,染红了昔日的洞房。 这一刻,桃花死于颜色,埋葬流年月光。 世上有一种人.他们迂腐,固执.尽管兢兢业业,能力出众.却不懂得世故圆滑,进退得宜.长久以来,他们不曾坦然地面对过一次山呼海啸的掌声.不曾得到世人真心实意的称赞。却在所有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冒死不顾!他们坚韧,勇敢.在明知前景渺茫,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依然前赴后继,生死度外. 有人说这是愚不可及。 有人说这是不自量力 有人说这是飞蛾扑火. 但是,一个民族能在数千年的浮沉变幻中屹立不倒。却正是靠着千千万万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丈夫,豁出了性命,一次次地在亡国灭种的悬崖上,拉住了最后的希望!这是一个民族的魂魄! 当一个民族,开始把胆怯当成稳重.把麻木当作深沉.把无耻当成智慧.离完全地消亡!还会远吗? 女子伏下身,缓缓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她不曾败给似水流年,不曾败给如花美眷。 他不曾败给家族压力.不曾败给此间少年。 然而他们的爱情终究不是平静如水的相伴到老,有了太多的金戈铁马、动荡不安。有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荒草满坡 于是…… 就这样,败给了信仰,败给了家国。 在一个动乱的时代里,个人的情感,永远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屋子外面,早已站满了或在淮西潜伏多年的鉴闻局密谍.或在这些年被她牢牢绑在了北唐战车上的心腹手下. "大人,韩言的直属卫队一直在城中巡逻.计划需不需要推迟?"在这些年的潜伏生涯里,女子已经逐步成为鉴闻局在寿春一地的首脑人物,今日胡掌柜被韩言击杀之后。女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此间诸人的领袖。 "不需要."女人的脸上还流淌着两道清晰的泪痕,可是声音却沉稳自若,听不出半分异样。淡淡道"韩言如果完全获悉我们的行动.依他的手段,我们岂能活到现在.他不过是凭着自己的直觉推断到了一些东西罢了。但是城内的世家何止一家,我们蛰伏多年。纵然韩言惊才绝艳,又能怎样?不过,我们的动作要快。"她转身看向右手边的男人.这是随她在寿春潜伏多年的心腹,替她处理着许多不方便出面的事情."西城门今晚当值的几个民团军官有没有处置妥当." "民团那几个人的家小都在控制之中不会出错.而韩言安排在那里的教导队军官,我们也派了刺客,会随同民团在军议中发难.不过韩言的卫队一直这么巡逻下去.困难会比较大." "韩言在城南那个囤积粮草器械的库房原先是顾家的产业,半个时辰后我们的人会在库内放火.调开韩言的卫队不是问题."她略一沉吟,看着身边一精壮汉子,这是曾布兵败淮泗后鉴闻局空降过来的武官,掌握着城中最值得信赖的一支力量."城中执勤的预备总队人数虽多,但是真正的士兵已经剩下不了多少.一旦城门有变,他们立刻就会增援.而清秋路是他们必然要过的地方.你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挡住.直到循礼公的部队进城控制城门口." 那武官神色庄重,沉声道"他们只能从我们的尸体踏过去." "好,果然豪气干云."女子缓缓地环视在场诸人"家国大事,不容有失.望来日,大家富贵相见 而在今夜如此温柔的月光下,又有多少人怀揣着利器,杀人心起? 第四十三章 血战到黎明(一) 初更时分,白宪军中左营督护安海带着千挑万选的两千敢死营精锐.借着夜色,悄悄地埋伏在城外. 一柱香以后.北城楼上便有人轻轻地晃动着一面白旗.正是今夜城中内应所发的信号.韩言虽然壮志雄才,如今寿春城内也有成千上万愿意付出性命一战的男儿。可是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势力内,都可以找出一个又一个的败类。如果没有?那只是你的势力还不够强悍,价码还不够诱惑。 安海不做迟疑,当即率领部队入城.城中早有七十余名内应打开了城门.并且控制了城门口.这些日子以来,韩言的军队伤亡惨重,使得城门防务不得不更加地借助民间力量。这也使得城内的一些潜伏分子,得到了足够多的机会。两千敢死营士兵全部入城以后,安海便让人点起了三个灯笼.月光下,三个冉冉上升的白色小点隐约可见.这是他向白宪发出北门得手的信号. "留下五百人守在这里接应后面的大军."骑在马上的安海神色间一片昂然,韩言孤守寿春多日,期间唐军多少次强攻被击退?今天自己却已经领兵进了城,若是再拿下韩言这个东吴大将,那富贵权位还不是唾手而来?,对着领头的那名内应沉声道:"由你前面带路,杀向韩言的将军府." 那人自是连连称是,不敢有丝毫违逆。立马走在了全军最前,替其领路. 谁知行至第五条街道时,异变突起.大批的盾牌上握着一人多高的巨型盾牌迅速地推进,如同一面坚不可摧的金属铁壁一寸寸压迫过来。在这些巨盾之后,是一队队身材高大,全身重甲覆盖的长矛手,这些人手上都握着比一般长矛长枪长出近一倍的长矛。一根根锐利的长枪长矛平空此处,一下子便组成了密集的长枪方阵,就在狭长的街道上堵死了唐军前后两个出路. 不计其数的弓箭手出现在长枪方阵的身后.漫天的箭雨铺面而来,街道上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而两边的围墙顶端更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和投枪手,居高临下,收割人命. 这条街道两边都是城中富贵们的别园,材质坚固,易守难攻. 安海的脸色一片惨白。他在军中多年,能征惯战,见识过太多的场面。看吴军的布置便知对方是早有准备,在如此狭长的街道上,面对着教科书一般的阻击兵种,便是从黑云第七军里挑出两千精锐来,也得全死在这里!此时来不及多想,在这样狭长的地形里陷入对方的围堵.尽可能早地突围就是最大的胜利 "第六.第七大队掩护.后队改前队,奋力突围."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人从声音判别到了他的位置,数支弩箭破空而来.逼得安海左右腾挪才堪堪用刀挡下.而那些"内应"趁着唐军遇袭的混乱间隙快速地潜行到了他的身边.两名内应挥刀砍向安海座下战马马腿,那馬重伤跌倒,把安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数支长枪随即刺来.安海忍着巨痛贴地滚开,躲过了攻击.唐军眼见主将受刺纷纷靠拢过来.但是那些内应早已默契地在安海附近形成了一个圈,暂时抵挡着倾尽全力碾压过来的唐军.显然之前早已演练了不知多少遍,已熟悉到几乎条件反射的地步 而这边安海刚刚躲开枪击的就有十余名手持横刀的大汉贴身迎上.他下意识地举刀相抗,而四面八方涌来的长枪就在这一刹那间,将他的身体捅成了无数的窟窿。 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属或许是马革裹尸.但最悲哀的,一定就是这样默默无名地死在一群默默无名的人手上.不是每一个将军都可以死在将军的剑下. "你们的将军死了!"一名内应身上溅满着安海的血液.在月光下高举着安海的头颅.面对着四周成百上千的北唐精锐却丝毫没有惧怕,厉声道"命是自己的,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现在还出的去吗!" 唐军士兵面面相觑,在主将已死且陷入绝境的情况下.能够全然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毕竟不多 "放下武器!"一名叫做沈桂庭的年轻军人,适时地出现在弓箭方阵后面,对着数千穷图末路的北唐悍卒发出了最后的警告,昂声道:"我是第五军的郑桂庭,我以军人的名义起誓.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可以不死.不然..."沈桂庭的眼里流露凶光,如同猛虎紧紧地盯着还不愿放弃抵抗的猎物,狠狠道:"一个不留." 慌乱和犹豫开始在这支两千人的队伍里出现.一些军官大声呵斥的声音已完全淹没在了这片恐慌当中 年轻的军人显然没有太多的耐心,他缓缓地举起了右手,平静的话语传递着死亡的力量 "三" "二" 没有人会怀疑当沈桂庭数到一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在前后重甲围堵,四面八方弓箭手伺候的情况下.纵然突围成功,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其中的绝大部分,都难以见到明天的日出.世上有很多的勇士或许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却无法接受没有一丁点希望的绝望.他们确实是这十万唐军中的佼佼者,可是比起黑云第七军、燕京五十二军这样功勋彪柄的王牌部队。这些士兵却还是缺了一种有敌无我,一死而已的气质。如果白宪能够亲自整训这支部队三五年,那么他们必定会脱胎换骨成为名符其实的精锐。可是现在? 一个唐军士兵黯然低头,脸上也仿佛带着微微的羞红。手中横刀坠落下来,雪白锋利的长刀被灰尘泥垢变得面目全非.如同多米诺牌一样,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开始放下了手中兵器.少数的几个死忠派眼见大势已去.也无奈地闭上了双眼,痛苦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毕竟大势之下,终究不是他们几个人能够力挽狂澜的。 沈桂庭的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嗜血寒光.和千千万万韩言麾下的军官士卒一样,他也是双亲死在北唐手上的孤儿。曾几何时,也曾为了一口冷饭在那些北唐的酒楼里苦苦挣扎。曾几何时,也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被北唐的“贵人”们拳打脚踢,肆意欺凌。国仇家恨,不过如是。如果能有亲手复仇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原本被围在中间的内应开始接收唐军的装备.而密密麻麻的唐军士兵在无数弓箭强弩的严密监视下不敢有丝毫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陷他们如绝境的人从他们身下收起武器,鱼贯而过. 军人一旦投降,便意味着和以往的一切光辉荣耀宣告结束。 沈桂庭眼中的寒意愈发浓烈,像是在水底苦苦挣扎了千年的奴隶,终于一朝透出水底,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气。在士兵收走了唐军的全部兵器以后.一直停顿在空中的手带着不可阻挡的决心狠狠劈下.像是在一瞬间,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劈斩开盛满悲伤眼泪的过往流年。无数支划裂了空气刺向街道上手无寸铁的唐军士兵.明白过来的唐军士兵们愤怒地大骂起来,随即向着后方整齐排列的长枪阵发起了绝望的冲锋. 巨大的冲击力让长矛毫不费力地洞穿了唐军士兵们的胸膛.大批的弓箭手又从各个方向轻松地收割着对手的性命.盾牌手们死死地靠着己方的巨型盾牌.尽管唐军像一群沙丁鱼一样前赴后继地向着前后两个方阵发起了疯狂的冲锋.但是失去了武器的他们除了用身体让盾牌手们稍稍退后以外对守军形成不了任何伤害.近两人高度的长矛不停地直刺收缩.就像是重复杂着世上最简单的工作一样在那些盾牌前轻松地留下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沈桂庭平静地接受着唐军士兵地域般的目光和恶毒的诅咒.杀俘不详,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无论是伏尸百万,天下缟素的杀神白起.还是力拔山兮,破斧沉舟的西楚霸王.都落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但是作为军人!当你决定放下刀剑的那一刻,你已然失去了被人真正尊重的资格.一个没有尊严和骨气的军人?又凭什么在这样的世道里生存?你又凭什么去要求别人给与你尊严?百姓们拿出血汗所得来供养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天天踢几个正步,练几个转身!而是要你们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他们的身边,替他们捍卫家园的。一个军人一生中最值得向别人讲述的,不是他这辈子在阅兵典礼上踢了多少次的正步,而是他曾多少次为了这个国家在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 整个战斗进行地异处地顺利,从开始合围这支唐军到完全将它歼灭,只用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而除了顶在最前沿的盾牌手和长矛手以外.大部分的弓箭手都是刚刚在这场战役里被征招的民壮.这些人浑身上下,也只有他们的武器和盔甲能够算得上是正规.如果安海不死?他们发起死命冲锋?鹿死谁手真未可知.可惜,战场最残酷的地方,就是从来都不需要"如果"的出现. 第四十四章 血战到黎明(二) 西城区一户富贵人家的庄园已经被守军改造成了一个简单却不失坚固的前沿指挥阵地.城内守军的最高军事长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血肉模糊的战场. 战斗进行到现在,守军在第一阶段的作战任务可以说是非常成功.从韩言第一天入主寿春的时候就清楚,无论他如何努力,在没有战胜过白宪的情况下,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城内那些世家的真正支持。一个人或者一支军队在没有确立自己的价值和实力的情况下,所能得到的,更多的是不信任。 襄阳的危在旦夕必须要白宪做出一个选择了。既然如此,韩言决定引蛇出洞,放手一搏。在洞察了北唐在城内的绝大部分布置以后,韩言暗中对那些投靠了北唐的世家进行了高层的软禁或清洗.并且將计就计,成功歼灭了数支攻入城内的唐军. 白宪此战,除了要重新夺回寿春,确定北唐在淮泗的绝对地位以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韩言的项上人头.所以他采用了铁壁合围,分进合击的策略. 如果韩言此刻手中能有超过四个整编军的实力?白宪此举无疑自取灭亡.但是双方的实力实在是相差过大,韩言虽然有大批民力可以调动.却无法对唐军形成有效打击. 所以今夜对于白宪来说,失败并不可怕,他只需要一次胜利,便可以将韩言费尽心力组建起来的淮西军打入深渊.而这个契机,出现在了西城门. 顾家!成为了韩言整个精密计划里唯一不可预料的漏洞.并且,形成了致命. 布置在前面的一线反攻部队进展并不顺利.对面的指挥官在入城之后并没有并没有像其他部队一样,贪天之功袭击将军府.而是步步推进,牢牢地控制着城门地区.而原先这一地区的戍卫部队不是被迟缓增援,就是军官遇刺身亡,部队陷入瘫痪.使得守军错过了最佳的反击时间.显然,对方早已在暗中筹谋了无数次。 "真是教科书一样的防御."韩言看着对面在极短时间内构筑出来的工事掩体,眼睛里闪烁着不能停息的光芒。今夜的战局已经出现了转折的契机。如果不能迅速地夺回,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必然会出现极大的变数。年轻的将军用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要成为一场战役的关键了吗?" 城门口的地形相对开阔,并不十分拥挤.这使得守军可以一次性地投入极大的兵力.月色下大批的守军士兵连同那些刚刚踏上战场不久的民兵像海浪一样侵袭着唐军的阵地. 此刻的曾华,手心里是满满的汗水,后背的衣衫像是刚被雨水冲洗过一样.他曾无数次在漆黑的夜晚期待着自己独领一军,决死阵前的模样.却从来都不曾料到,自己会在最初的战役里被委以如此的重任.虽然他和对面的韩言的年纪相仿,但是此刻两人的声名和成就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在淮泗威名赫赫,卷动了天下风云的东吴大将。一个却是刚刚才被白宪点拨的尾流人物。 曾华很清楚地知道,像他这样没有后台背景的小角色。一旦错过机会,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机会! "弓箭手掩护!第一,第二,第三队列出击."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守军,曾华并没有一味地退让.寿春这座城池,已再不是那个一队弓箭手就可以让一座城池瑟瑟发抖的时代了.太多的退让和软弱,只会激发他们掩埋在心底多年的愤怒和骄傲。越是虚弱的时候,越是要展现出自己的决心和战力。如今白宪麾下的军队虽然大多都是地方的守备部队,战力无法去和第七军、五十二军这样的队伍相比较。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从洛阳走出来的天子禁军。那可不是光会踢正步的样子货。 深沉的黑甲洪流像是从高山顶端突然坠落的瀑布.生硬地撕裂了一切的阻挡. 很快,两个不同阵营的士兵混战在了一起.空气里到处都是金属撞击和尸体倒地的声音.守军尽管在人数上占据优势,却成员复杂.而白宪调给曾华的这个整编营却是实实在在的京畿禁军。 "弓箭手两翼集结!"数百名手持强弓的弓箭手迅速集结,一顿攒射.那些正准备从两翼包抄唐军的守军死伤了大片,只有少量的士兵杀到了出击唐军的身后. 常年在一线作战的好处显露无。遗刚一接触,双方的士兵就密密麻麻地倒下了一片.每个人都已然杀红了眼.残骸断肢,血肉模糊.守军尽管战力稍逊一筹.却几乎个个戮力死战,冒死不顾.纵然身受重伤,鲜血横流.纵然步步艰难,伤痕累累.也没有一个后退半步.战场上最残酷的莫过于此,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变成最平常最不值得关心的消耗品 曾华的脸色一点点地发白.他很清楚这支军队是什么样的出身,更清楚他们在整个大唐军中排在什么样的地位.但是现在却被一群普通士兵和刚拿起枪的农民逼得占不到丝毫上风.韩言曾经说过“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整整的一座城池,都在努力做到从他们嘴巴里说出来的誓言。 有一种人,你觉得自己一直清楚着他的可怕.却在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才了解他真正的恐怖.毫无疑问,韩言的可怕,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弓弩手集结上前.出击队列后撤" 第一线的弓弩手随即冲上了最前沿,半蹲下了身子.第二线紧跟而上排成了宽松的阵型,最后一列的弓弩手交错地站在第二列的身后.这本是西汉步兵用于克制北唐轻骑的最常见阵法.时至今日,已然成为各大军镇所熟练的阵法. 它山之石,本可攻玉。 后退的唐军看见令旗挥动后默契地在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突然向两翼散开.一个又一个的守军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身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后面的士兵完全无视近在眼前的致命伤害.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行.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役。 前线的弓弩手毫不慌乱的步步后退.而在他们的唐军早已牢牢地占据着工事严阵以待. 唐军在最前沿的工事是由街道两边的数十个民宅组成.曾华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通了这些房屋.道路的中央堆满了一人多高的厚重木材和一些敲落下来的坚硬石料.在高处看去,整条防线像极了围成了半个圈的绳子.而左右的两个住宅区更像是顶在最前的一对牛角.如果不能首先拿下这些民宅,单单攻向中间的话,将不得不面临三面夹击的危险.这些民宅虽然不像那些豪门大院一样坚固高耸,却也颇有些举高临下的意思。 作为一个第一次指挥作战的新人军官来说,曾华已经足够出色。 一阵阵的鼓声从那个简易的指挥所里不断传出.定眼看去,竟是韩言这个一军主将连同数十名军官护卫在亲自擂鼓助威. 前沿的守军几乎是疯了一样地向着两翼的民宅攀爬攻击.一队队的倒下,一队队地前赴后继.鲜血像是最廉价最平常不过的漆料一遍遍地涂染着墙壁.在片刻之间,墙上墙下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凹凸裂痕. 民宅的顶部,唐军的长枪手往往捅穿一名守军身体后如果不能及时收回,就有可能被那个重伤将死的守军连人带枪拉下墙去.不是撞上锐器就是被底下的守军剁成杂碎,一命换一命. 纵然是当日方信军舍命突围的那一战,狠烈程度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对于北唐?寿春可谓是倾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当初韩言赖以成名的锁河山一战,曾华并没有参加。他是在曾布麾下呆过的。虽然遭受到不公的待遇,可是曾布本人的能力却是独挡一面的大将之才。当他听说韩言凭着不到两万人马围歼了十数万淮西军时。还以为是东吴方面的夸大之词。可是在亲身领教了韩言犀利的用兵手段之后。曾华只能说,曾布死的一点都不冤。当今世上,能够和韩言一较高低的。怕也只有那寥寥数人了。 "第五,第六阵列去左翼."此时的民宅顶部已经有守军不断地攀爬而上,几乎人满为患."冲上去,挤也要把吴军挤下去" 曾华所属不过两千兵卒,尽管战斗时间不长,但在守军排山倒海一般的迅猛攻势下兵力耗损严重.这两个阵列的士兵已是曾华手上为数不多的机动力量,前面四个阵列的编制几乎已经打残. 民宅顶部回旋的余地本就不大,唐军登上自然比守军容易很多.手持轻便木盾的士兵不顾长枪在身体内凶狠转圈的剧烈疼痛.和身后的同伴一起生生地将攀爬上来的守军一个个地挤了下去.虽然也有不少唐兵被一起拉了下去,但终归是重新稳住了局面. 谁知还没等唐军缓过来庆幸,就听见轰然地一声巨响.原来是数十个泥瓦匠出身的民兵在不断地凿裂民宅的土墙.冒着被上面坠落的士兵砸伤的危险,终于在这一刻成功.近六十名左右的士兵在促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活活地砸死在了石料和木材地下。 大批的守军随即涌入民宅当中.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同唐军展开了短兵相接.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争夺开来,战斗最惨烈的地方,一具具的尸体完全覆盖了地面,看不到一点泥土的模样.一些地势稍低的地方更是成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血泊. 守军阵中军旗挥动,密密麻麻的士兵终于开始冲击防线正面.此时的两翼民宅早已陷入一片混战,每个院子都在反复拉锯,自然是不能像以往一样对冲锋的守军构成的威胁. 唐军的弓箭手此刻已全部集结在了第一线.随着曾华的一声令下.密密麻麻地羽箭从夜空里呼啸而至.寿春虽然是两淮重镇,城中军械粮草极多,却也不可能给每个人都配上军方的轻便木盾.因而民兵之中也不乏自带防御类武器者,比如锅盖…… 中箭身亡者不在少数,守军还没来得及伤心,第二轮箭雨又铺天盖地般袭来. 如此情况下不进便死,北唐的弓箭虽利,却也不能阻挡人们对于自由和尊严的渴望. 曾华此刻面沉如水.吴军士气如虹,若只是一味依托地势,阵地迟早易手.心中血气翻涌,他在两淮从军多年,虽然一直戮力死战,却始终不得升迁.如今能率千军决死阵前,夫复何求! 他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利剑.清澈的寒光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夜里更加夺人心魄. 此战曾华被委以重责,白宪怕他根基尚无,压不住这一些天子禁军,特意赐了自己的配剑给他.此剑本是当今北唐天子从军时的数把配剑之一.后来白宪一举攻破关中,尽挫蜀中精锐.赵德昭为彰显其劳苦功高,特赏此剑. 莫看如今时家驻节西京,经略河东、关中、陇右等诸多军镇,俨然为北唐镇侯之执牛耳者.但是这"天子剑"却从来都是没有的.有了此剑,便表明了白宪对于曾华的坚决态度.纵然是簪缨世家的弟子或出身皇族,也不得不尽心竭力. "诸位都是千挑万选的天子禁军."曾华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淡淡道"可要是我们连一群刚拿起刀的农民都挡不住..." 第一次指挥作战的年轻军官微微摇了摇头,后面的话虽然没有再说,但是此间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历史很难记得住细节,如果他们今夜守不住这个阵地?人们不会记得他们在战场上曾今是很等地浴血奋战,生死度外.更不愿意去了解在这一刻双方的差距有多大.他们只会记得,某年某日,天子禁军败给了土鸡瓦狗.然后在茶余饭后的闲聊时光里常常提及. 诸人纷纷沉默不语.他们本不过是先遣之军,白宪的主力增援在即.却不想吴军攻势如此强悍.若不是眼前这人指挥还算镇定,这个阵地早就丢了.此刻曾华的身边连同那些身上带着轻伤的,也不过只剩下两三百人.若是放弃阵地出城去寻主力,未免有些可惜.但要是一战... 而曾华的一番话,显然是已做好决死阵前的准备.他们倒也能不顾这个没有后台背景的小军官独自撤离。可是这样一来,这辈子的仕途算是断了。北唐这个地方,怕死的军人比贪钱的官吏更容易遭受到臭鸡蛋的近距离招待。 "愿随将军死战" "愿随将军死战" 已剩下不多的唐军纷纷高举着兵刃.眼睛里是满满的狂热而无畏的火光.如曾华所说,既然决定一战,那边让今天,成为不朽! 第四十五章 血战到黎明(三) 波浪般涌来的守军已狠狠地撞在了唐军的防线上.原本一勇而前的攻势不由为之一滞,伤亡变得更加频繁.唐军的阵线虽出现了几处缺口,却始终有人填补上来,牢牢守住. 金属切割肉体的声音愈发清晰频繁,惨叫声和喊杀声不停地在每个人的两个耳朵间来回穿梭.吴军尸体已满满地堆满了交战的地方,差不多已和唐军的工事齐平,却只是让人们更方便地通往地狱. 一个唐兵刚刚倒下,曾华就一步踏前顶替了他的位置,手中寒光闪耀,一下结果了一个上去的民兵.作为多年时刻冲击在第一线的作战士兵.能活下来便已证明许多东西. 没有退路的人,只能向前! 曾华一步步地向前,锋利的长剑在他手里灵活地运转开来,在他的身后是十余名白宪指派的军中骁勇.一场场地腥风血雨就在这群凶魔的身前不断发生. 冲过来的吴军几乎都是被曾华一剑刺死或劈成两截.恰到好处的力量和时机,使得长剑所向,几近披糜.而他身后的十余名骁勇更是结成了军阵,牢牢护住了曾华的两翼. 突然,吴军阵中传出了一阵阵十分急促的鸣嘀声音.大批冲击在前线的吴军士兵不得不退了下来,放弃了脱手可得的胜利.在其弓箭编队的掩护下迅速地撤往了后方阵地. 劫后余生的曾华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大片大片和他穿着同样衣服的士兵正不断地涌进城内.不过片刻之间,形势立变.一些后撤不及的守军纷纷死在唐军的强弓之下. 过不多久,一员大将在数十名顶盔贯甲的将校簇拥下驱马来到曾布的身边.正是北唐军方的第一人物白宪. "这把剑终究是没有丢的."白宪在马上缓缓地看着刚刚浴血而还的曾华,目光里满是长者提携后辈的宽厚“你做的很好。” 年少时,或许所有的黑暗时光。都只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加的坚强和勇敢。然后?站在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场,绽放所有的光。 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在些艰难之后,静静地等候着我们。 太多的思绪在曾华的脑海里浮涌.太多的情感在曾华的心间徘徊。他知道,从今天之后,自己的征途一如星光晨海一样浩瀚,所谓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他单膝跪地,沉声道:"幸不辱命." 马上的白宪淡淡一笑.此子看似木讷愚笨,实则坚韧果敢.此役北唐联结东吴诸多门阀,放任四十万汉军强攻襄樊不顾.自然是要在寿春这一战上竟上全功.而韩言的人头无疑是重中所重.之前监闻局的布置虽然推敲无算,但还是被韩言破坏大半,中伏身死不知凡几.自己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方才牢牢控制了各个城门. 乱世军功本就是要拿命去搏的.他虽有心提携曾华,但一切却最终都是要靠他自己.若是方才他后退半步,纵然才比天高?在他这里也是永不重用的. 军队不是朝堂,谋士可以怕死,文臣可以怕死,皇帝可以怕死.但将军不可以!将军若是不敢死,何以统帅千军决死天下? "年纪大了,自然是要有一些看人的眼光的."白宪呵呵地笑着,眼睛却一直牢牢地盯着守军败退的方向. 孤城困守?诸门陷落? 此刻的韩言莫不要说力挽狂澜,反败为胜.若是迟上一刻,身死城中便成板上订钉再无生还可能. 英雄陌路也不过是这般模样了.可是韩言却没有半分要突围的意思,反而收缩兵力占据起了城中的主要街道.一步步都透着从容不迫的味道.让人看不明白到底是想决死城中的故布疑阵,还是心有所持的静待时机. "胡有功、谢安祖、李安白、陈奇时" "属下在" "紧守诸城门,约束部众,绝不可以纵兵抢掠百姓.违令者杀无赦." "紧遵将令" "其余诸将整理本部兵马,随老夫一起上前战上一场."白宪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众人,沉声道"韩言豪情壮语!一寸杀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今夜便看看,到底是谁家鲜血,染红此间山河. 短短数语,已说的唐军诸人鲜血沸腾,豪情万丈.破城杀敌,马革裹尸.大丈夫当如是矣. 然而城中百姓却是惶惶不安,纵然是紧闭家门不曾出去一步,他们却仍然清楚地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便是一些和北唐暧昧许久的豪门大族在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也是百感交集. 当年的那一场血洗实在是太多惨烈.曾布破城以后十余日不封刀,杀人盈野,遍地尸骸.多少赫赫威名的簪缨世家就此灰飞烟灭.此生此世都已是难以忘记那一日的情景.虽说白宪的名声比之当年曾布好上许多.可是当年城内的百姓却没有上下一心,抵御外敌的. 更要命的是,为了将他们这些世家牢牢地绑在战车上.韩言入夜之后就强行把一些态度暧昧的世家家主请去了将军府.其意味自然是不言而喻.尽管家族存亡这等大事上绝不可以因一人生死而有所顾及. 但是唐军虽然进了城,韩言却还是没有退出城外.短短时间里的连城血战使得这些世家对于韩言的能力也不由得深深信服起来.几乎所有的世家都在心中认为,韩言必是留有后手,方敢如此临危不惧. 寿春自古就是淮泗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城墙坚固自不必说,便是城内也少不了一些角楼坚堡.尤其是韩言的将军府一线,更是堡垒林立,大有鱼死网破的意思. 不过北唐中军的战鼓声自入城以来却不曾听过一刻.虽然城内的工事算的上是坚固.可比起寿春那坚不可摧的城墙来,无疑是泥造仿佛.自北唐立国以来,还没有一场战役在牢牢控制了所有城门口的情况下还惨遭失败的. 守军的抵抗虽然十分坚决,但是双方士兵素质的差距毕竟太大.这些军队虽然不是北唐最具战斗力的几支强兵之一.但是放眼当今天下,却已勉强能担得起精锐二字。 被安排在最前线的北唐步兵们整齐划一地竖起了各自手中的长矛。唐军的阵前随即闪起了一片冰冷的寒光。一排排高举的长矛明亮如雪,仿佛九天上闪现的银河。温柔的月光静静地照耀在士兵的身上。 而北唐中军,早已将上百面大鼓搬了上来。百多名擂鼓都脱了上身,露着一身钢筋一般的肌肉。双手抡着粗大的鼓槌,一下下地敲击在巨大的鼓面上。 那些越来越急促的鼓声,仿佛是敲打在了每一个寿春百姓的心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寿春!就快要再换一个主人了。 密集的箭雨向着冲锋的人群不断的袭来,一阵阵金属撞击盾牌的声音在阵前响起。守军的弓箭兵虽然人数上并不处于绝对劣势。但是一个弓箭兵的训练养成,却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完成,就算是在战场上留下来的男儿。 不少的唐兵倒在了地上,但是更多的却凭借着自身的经验,轻松地躲过了第一拨的箭雨。 守军阵地上,令旗挥动。黑暗中两翼人头涌动,纷纷搭上了弓箭。天空中像是一下子下起了豆大一般的钢铁箭雨,哗哗啦啦地不能停歇,阵前惨叫声不绝于耳。 之前守军竟是故意没有使用强弓,放松对方的警惕。他们的箭术虽然不是很好,但是一来唐军的一线部队几乎全部压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肯本不用瞄准。二来距离已经拉近,更换上了强弓,杀伤力自然加强了不少。 “吴家簪缨门第。”白宪看了一眼在前线指挥的九十六军指挥官吴镇池,微微摇头“怎么能中如此浅显的诱敌之计。” “各部分准备!” 面对着不计伤亡急速涌来的唐军。被韩言安排在最前沿的指挥官们没有任何的慌乱。上千名弓箭手在射出了最后一轮的箭后,迅速地向后退去。十余名军中老兵连同数百名民兵端着弩机,冲上了阵地前沿。 “放!” 就在上千支利箭从唐军士兵的头顶急速坠落的时候。前沿的弓弩手也一起发力。让人眼花缭乱的箭矢,一阵阵地在唐军阵前穿梭,轻松地收割着人命。 “弟兄们”一名军官模样的守军一把抽出腰间横刀,大喝道“跟老子去杀北狗了!? “杀北狗!” “杀北狗!” 数千名守军齐声呐喊,最前沿的士兵纷纷冲出了阵地,三三两两地结成了军阵,冲入了唐军群中。身上穿着五花八门的军队,像是一把用了多年,刀口已经卷刃的菜刀。却一下子,深深地砍入了北唐的冲锋集群。 吼叫声和兵器撞击的声音响成一片。刀山剑林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寸寸地淹没着血液。每时每刻都有成十上百的士兵倒在对手的脚下。 战斗持续了一刻钟左右,训练有素的唐军竟开始渐渐显露颓势。 “鸣金!”白宪转身看向左手边一员顶盔贯甲的战将,淡淡道:“张木生,你去替下九十六军,把北唐的军旗插上去!” “定不让将军失望!”那位唐军军官狠狠地朝着对面阵地的吴军吐了一口痰,一字一顿道:“一定砍下韩言的头颅做酒盏!” 第四十六章 血战到黎明(四) 就在城西地区战火如荼的时候,其它几个城区却在悄悄地发生着一些变化。 一队的士兵强行闯入了城中一户富商的院子。这家主人虽然在城中有些根基,同北唐也有着一些联系。但是并不想那些世家拥有坚固的堡垒高院和动辄上千的家丁护院。仅凭着几十个端茶递水的下人,又如何能够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兵丁? 一场血腥的抢劫就这样直白地开始上演,很多院子里女人在睡梦中被强行脱了出来,而敢于反抗的男人全部被一拥而上的士兵,乱刀分尸,砍成了肉酱。鲜血顺着门阶缓缓地流了出来,染红了洁白如雪的玉石地面。 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小姐夫人如何见过这等场面,纷纷啼哭不止。可那些粗鲁的军汉如何管你这些?抓住一个就是当场脱去她的衣服压在身下,敢于反抗的不是暴打就是直接杀掉! 那名富商已被人割破了喉管,却还没有立即死去。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横遭此祸。想要大声喊些什么?却发现不过都是徒劳。他到死了也在悔恨,早知唐军这么不讲道理,他又何苦在这些日子里摇摆不定,又何苦在那么多年里献出家财无数。恨呐!恨呐! “你们那部分的!”又一队唐军跑了过来,为首一名军官骑在马上,大声呵斥道:“循礼公明令不准劫掠百姓,你们有几个脑袋,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大人,我们是四十八军第六营的。”一名队正打扮的军汉恭敬地立在马上,稍稍地舔了下嘴唇,低声道“循礼公的命令小的们怎敢不尊,只是这些日子攻城死伤的大……” “放屁!”马上的军官不等那军汉把话说完,就骂道“要是十几万大军都这么来,那些吴军残余还管不管了!” “大人,这次淮西打的苦啊。”那军汉哭丧着脸“咱们京城出来的弟兄,每五个人里就要在寿春倒下一个。当年和十几万吴军打的时候也没伤亡这么大过。这些百姓心里向着韩言那狗日的,没少祸害咱们的人。循礼公大人大量,可小的是个粗人,这口气怎么也是咽不下去的!” “你还有理了!”马上的军官虽是骂着的,可是脸色却已缓和了不少。这次白宪攻略淮泗,军队里大部分都是河南一地的士兵,其中包括了三支来自京城的天子禁军。这次韩言决死守城,唐军伤亡颇多。所谓兔死狐悲,这些人对于城内的这些百姓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感。 本来破城之后,杀人抢掠也算是题中应有之意。可白宪居然下了封刀令,这让许多军官士兵都感到不满。在北唐当兵,其中发财的最重要一条就是抢劫对方的百姓。 北唐立国百年,倒也不是没有放过那些相助对手守城的百姓。可是加起来的次数,还不到破城以后毁约屠城的一半! 这时,入室搜刮的士兵开始将一箱箱的黄白之物、古玩字画搬了出来。而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人?在承受完这些士兵的野蛮和粗暴后,都已死在了他们的手上。 那马上的军官显然也被眼前的繁华景象所震惊。他虽然也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出身,说道家底也未必会输给眼前这些景象。可是看这个院子就知道,这里不过是一户发迹不超过十年的人家,城内那些真正的世家,里面有些什么?不想可知。要知道,寿春虽富,但在东南这些城市里,也算不得顶尖。 “大人,前面不远处好像是姓陈的一户大家。”那军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嘿嘿笑道“那院子好像还比较难啃,里面养着好几百的护院。小的这点人……” “你倒是还惦记上我了”马上的军官语气虽然依旧淡淡,可心里却是已起了念想,轻笑道:“难不成是想拉个人一起受罚。” “大人说笑了。循礼公一向大度,怎么可能因为几个寿春的贱民,要了我们这些替国厮杀汉子的性命。最多挨一顿板子,到时候请那执法的兄弟喝顿酒,还怕个什么!” 同马上军官一起的那些人纷纷笑出声来。这汉子话虽然粗俗,但是道理却就是这么个道理。寿春的贱民杀了就杀了,此刻所有的城门口都已经控制,韩言更是被逼的节节败退。只要赢了这一仗,这些的抢掠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几声训斥罢了。训斥吗?又有什么大不了? 马上的军官看着身边众人的样子,知道都已是动了心了,昂声道:“那好,我们就去把那些护院的人头砍下来” “砍下来!” “砍下来!” 就像一粒火种燃烧在了枯燥的草丛里,越来越多的队伍加入到了对这些百姓的抢掠当中。在抢掠开始的时候,李安白等人曾想过阻止,但是等到他们派人去联络各部队的时候,除了少数一些部队以外,几乎全部的士兵和军官都投入了其中。 他们没有权利,更不可能,处罚这些将士。破城掠财,本是应当应分。 最后,他们只是带着各自的卫队和少数一些士兵,共同守卫城门。对于他们来说,今夜的战斗其实已经结束。城西的白宪集结了五万余主力,要对付韩言麾下的一群民兵,自然是绰绰有余。南边的吴军还被死死地托在太平和池州。他们实在是难以想象,韩言还能凭什么?来击败他们的十余万大军和白宪的赫赫威名? 世上,常常有随着微风在古道昂扬的小草。请你相信,那只是在人间流浪,还没有沾染颜色的花朵。 城西的战斗进行地异常残酷。作为寿春最后坚守的阵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之间都仿佛沾满了粘稠的血液。 “盾牌手,结阵!” “把枪端稳!弓箭手,漫射!” 随着守军阵地一个接着一个的丢失,白宪已逐步往城中调入重甲骑兵,在其不可抵挡的冲击力面前。战到筋疲力尽的守军一次次溃不成军。 在严重缺乏实战经验丰富的军官情况下。许多才刚刚从尸体上摘下军官身份的士兵,不得不凭着他们自己在这些日子的经验和韩言平时的讲授,指挥着自己的士兵结成防御阵列。长枪手突前,弓箭手拖后,尽最大可能阻挡敌军前进的步伐。 对面的唐军在白宪的严令之下也是没有半点退缩的余地,只能一个劲地向前进攻,根本不在乎明晃晃的长枪。一边挥舞着横刀遮挡漫天而来的羽箭,一边拼命磕打马背。许多人中了羽箭,在途中落马,随即被自家队伍踩成了肉酱。整个队伍却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般,不停地向前,向前!即便浑身上下都插满了羽箭,亦毫无停顿。 面对越来越近的枪尖,甚至连战马的眼里都出现了深深的恐惧。但是它们无法主动停下来,来自背后的威胁,远胜于前。它们亦无法向两侧闪避,寿春的街道虽然很宽,却也没有让上千骑兵做迂回的可能。 冲在最前方的上百名骑兵,胸甲被射得像刺猬般,摇摇欲坠。可是他们却强撑着自己不从马背上掉下来,双腿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地向前。以便替后面的部队杀出一条血路,可怜的坐骑被马刺扎得痛不欲生,大声咆哮着冲向了对面的长枪,连同自家主人,当场被捅成了筛子。人和马的尸体借着惯性继续先前冲,深入守军军队伍半丈,将拦路者撞得筋断骨折。 冲在最前方的骑兵无一幸免,全部死亡。长枪组成的丛林也在重压下,瞬间开裂。后面的骑兵趁着枪林来不及合拢的刹那,冲了进去。横刀挥舞,马蹄四下乱踏,在守军方阵深处,犁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巍巍北唐,死战不休!”北唐的骑兵们,挥舞着横刀,厉声呼喝。面目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们这些该死的北狗!”不计其数的守军步卒一涌上前,死死地堵住了被骑兵撕裂的缺口。老老少少的守军挥舞着长矛短刃,高声怒吼。没有一点点退让的意思。 双方都使出了全身解数,双方都欲以最快速度致对方于死地。数千人在一百五十步长的街道上对面厮杀。其惨烈程度?令人不忍细看。一名骑兵被拉下战马,乱刃分尸。紧跟着,两匹战马并络而至,将躲避不及的守军步卒撞翻在地。下一个瞬间,数杆长枪四面八方捅来,将战马和战马上的骑兵捅成筛子。再然后是一阵箭雨,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将街道上的骑兵兜头射程刺猬。 这样惨烈的厮杀,在今夜的寿春却是随处可见,几乎上演在每时每刻。 “韩言……”白宪远远地看着前方厮杀不止的兵卒,眼睛里,是深深的感慨。作为一个将军,注定欣赏任何一个把尊严看做生命的人。尽管是对手,可他不得不敬佩韩言。敬佩一个带给一座城池勇气的人。 曾华的脸色一阵阵地发青,右手一直紧紧地按在刀上,竟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尽管,他此时就在重重铁甲护卫之中的一军主帅身边。 不止是他,那些征南伐北的京畿精锐,那些手中累满了尸骸和血液的将军们。也在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剑。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轻视整整一座城池的勇气。没有人可以 第四十七章 血战到黎明(五) 而其他的城区,入城之后大肆抢掠的各部唐军。显然已经忘记要突袭韩言身后的任务。大大小小的军头都在忙着扩大“胜利果实”。 财富?在任何时候都会具有无法想象的诱惑力。累世以来,除非是镇督麾下直接掌控的军队。否则?永远都是阴奉阳违的应对。因为很少有将军在胜利之后,会因为这一点点的小事,而对有功的将士举起屠刀。 在攻破了又一个院子之后。已经失去束缚的士兵开始了新一轮的“搜刮”家丁、护院、丫鬟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 几个身上穿着华贵衣服的年轻人,手里握着削铁如泥的宝剑。光是剑柄上镶嵌的明珠,就已足够淮西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生活之所需。在他们的身后,是一群瑟瑟发抖,这个院子里最后的女人和孩子。 他们有热血,他们有一价千金的宝剑 可是?他们不是百战余生的勇士。尽管闯进来的唐兵并不能算是精锐。可不到十个回合,就统统死在了刀下 “哥哥!” “父亲!” “夫君!” 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在替他们的男人哭泣。在这样的时刻,一群老弱妇孺,除了哭泣? 然后?年轻的女人被这些北唐的士兵扑到在地上,就在他们刚刚死去的亲人面前――上演最残酷的春宫图。这个城市在走向疯狂和毁灭,空气里是满满人间炼狱的味道 “爷爷!北狗在外面杀我们的人啊!”一名脸上满是青涩的少年对着他身边的老人大声喊道:“北狗已经杀红了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老人的脸上满是风霜,深陷的眼睛里透着坚韧明亮的目光,身子像是石塔一样伫立在院子里。 他是淮泗数百年顾家如今最有威势的老者,他在当年那场寿春血战之后就已退了家主的位置。但是对于顾家的掌控力,却从来不曾减弱。 世家是这个世上最懂的生存的一些人。顾家在李氏建立西吴的时候,就已经是寿春数得着的名门。漫长的岁月里,顾家出过马革裹尸的将军,出过宁死不屈的铮臣,出过执掌中枢的宰辅,出过笔大如椽的名家,出过奸诈阴险的弄臣,出过遗臭万年的贪官。 一个世家就是这样,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有的时候会站在最高的顶点去接受万众瞩目,有的时候要低调隐忍,等待东山再起。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机会再重来。 但是北唐?但是今天这个局面? 老人不得不想起当年城破时的样子。当年寿春的曹家、马家,可是暗中联络了曾布许久,连内应都是混在这两家的队伍里。可是结果? 今天,他听得见外面绝望的声音。让人垂涎的蛋糕永远只能是那么大,为了让自己人吃上一口。北唐必定要把原先坐在椅子上的人拉下马来,杀干屠尽。这无关对错,只是一场权力的角逐。 从那个少年站在城头嘶声呐喊的那一刻起,这座城市,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顾城!把大门打开,让父老乡亲们全部躲进来!”老人面沉如水,转身看着身前的这一众顾家子弟,大声道:“顾家祖上也是出过武襄公的,把家里所有的武器都发下去,每个男人都去保护女人和孩子!今夜要么活!要么,大家一起死!” “杀北狗!” “杀北狗!” 所有属于这座城市的声音都在用生命里所有的力量在吼叫。象征着尊贵和荣耀地大门缓缓地打开,大批大批衣衫破烂,神色慌张的百姓疯一样地涌了进来。一件又一件的兵器,递到了每一个可以被称作男人的手上。 留南巷?这个平日富贵云集,等闲百姓从不敢靠近的地方。 如今?成了风雨飘摇里最后的依靠。 一户,又一户的大门敞开。当所有的幻想破灭,这些蓄养死士朱门大户,也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数百年间,为了防止战乱时流贼的侵袭而不断加高巩固的院墙堡楼,阻挡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北唐兵卒。 那个叫做顾城的少年此刻带着家中的死士,登在堡楼上。一面用弓箭阻击着成千上万的唐军,一面指挥着底下人安顿着涌入门内的百姓。 入城的唐军并没有携带攻城器械,面对着十余人高的坚固壁垒,一时间也无法攻入,只能在底下放箭,死命地撞击着大门。 眼见攻击不利,越来越多的唐军都汇聚到了顾家门外。从下而上的箭矢像是雨点一样,不断地打在堡楼上顾家死士的身上。痛苦的惨叫声在这个名门的高楼上经久不息。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倒在顾城的身边。 底下的唐军不断地运来石块木材,层层叠叠。那些来不及躲进顾家的百姓,统统被人一刀砍了做了垫脚石。原本宽阔的街道已是变得拥挤不堪。厚重的大门发出着“嗒嗒”的声响,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化成灰烬。 一个又一个地东吴男人冲上堡楼,手里拿着刚刚发下来的武器。长枪、短刀、长棍……然后,一个又一个地死在了上面。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堡楼下已堆满了双方的尸体。唐军已经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就可以发起对顾家堡楼的仰攻。 顾城带着一波又一波新生的面孔,站在最前面。身上挂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手中那把祖传下来的宝剑已是杀的周身暗红。 身后,是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是这个世上他们所在乎的一切! 一名唐军士兵轻松的一刀格去对手的兵器,反手就是一刀砍在了那人的肩膀上。可是男人像是全然没有在乎这剧烈的疼痛,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对手的脖子,拼着生命里最后的力量把他推了下去。 一眼望去,这条昔日花街柳巷的地方,到处都在战斗。成片成片的人倒在地上,然后被成片成片的人肆意地来回踩踏。 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名面容削瘦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的战局。眸子里闪烁着熊熊的怒火。他的身边,聚集着数百名悍勇高大的汉子,手上是清一色的军中制式横刀。显然,这是一群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士兵 许久,渐渐迷蒙的天空中缓缓升起了数盏洁白的孔明灯。像是寄托了最真挚的愿望,飘向遥远的天空。 “我们可能都活不下来。”消瘦的男人缓缓的抽出腰间的横刀,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将要和他共赴战场,甚至于共赴黄泉的勇士。淡淡说道:“万一有活下来的,记得每年给我们上香。死了的,不要背朝着天。背后的伤痕,是战士的耻辱!” “死且不悔!” “死且不悔!” 消瘦的男人稳稳地将刀向前一指,大喝道“杀!” 数百勇士掀开头顶上的遮盖物,紧紧地跟在他淡淡身后,冲向了数以万计的北唐大军。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丈夫!当如是也! 城西将军府的阵地前,韩言牢牢地站在最前沿的地方。一身的铠甲早已被血水染得分别不出原有的样子,手上缠着了厚厚的布条,被血水染得暗红。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将士,看着一张张疲惫不堪,强打着精神的面孔。他们之中,有的嘴角才长出细细的绒毛,有的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有的已是发线开始泛白的老者。他们有的是酒楼的伙计,有的是粮行的账房,有的是造房子的木工…… 他们,是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老百姓。他们,是连史书都值得赞叹的勇士。他们是把性命和希望交托给了自己的人们。 “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嘴角在凉薄的光晕里,勾勒着一层狡黠的光芒,目光低垂而坚定,看向远方。“知道前面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吗?是胜利!是骄傲!是不容亵渎的尊严!”年轻的将军霍然抬头,看着渐渐迷蒙的天空,大声笑道“今夜之后,我们注定成为传奇,永垂不朽!” “泱泱东吴!岂曰无人!” “泱泱东吴,岂曰无人!” 上万条嗓子齐声呐喊,骄傲的声音足令群山震荡,江河**!韩言带着最后的成建制守军,如同狂暴的海风,迅猛地卷击向北唐军阵。 远端的一众北唐将官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那些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平民百姓,在经历过连番大战后,早已是疲惫不堪。如果韩言能够固守将军府,或许还能多撑一会儿,可如今这样子不惜一切代价的冲锋。和插标卖首、羊入虎口,又有什么不同? 只是白宪的脸上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表情。他知道,这是韩言最后一拼的力量。而韩言既然出手,也就意味着韩言已等到了这个时机。 可是他,却全然没有头绪。 战局到了此刻这样图穷匕见的地步,他实在是想不出韩言到底是凭借着什么?敢战到如今!李泺的援军被死死地挡在江南,自己还特意抽出了八个营的兵力在外围戒备,绝对不会给吴军两面夹击的可能。可是韩言,依旧带着他最后的力量冲了上来。 无数的脚步在残破的土地上奔驰,烟尘漫天飞舞。远远看去看就如同一道汹涌的海浪一般。守军高举着兵刃,嘶声吼叫,每一个人都亢奋到了极点。 像是海浪猛然撞在了坚固的岩石上,兵器的碰撞声和喊杀声骤然响起,有些杂乱的味道。北唐在兵力上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依然没有在第一回的较量里占据稳稳的上风。 狭路相逢的战斗,永远都是那样地壮烈和残酷。双方士兵怒吼着挥舞着横刀、长矛,一个接着一个地栽落泥土。无数的脚步在这些躯体上来回地碾压,尽管,这些脚下的生命其实在那一刻,还不曾放弃呼吸。一名唐军士兵才一刀将面前的守军砍翻,就被从后面赶来的另一名守军一枪洞穿了胸膛。 第四十八章 血战到黎明(六) “骑兵从两翼包抄过去,冲散他们的队形!”阵中的白宪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战局。他之前已派曾华带着一队精锐去增强外围的警戒。就算此刻吴军强援赶至。两个时辰内也无法突破外围的警戒。而这边在骑兵的强力突击下,半个时辰内便可尘埃落定。 “取韩言首级者,赏千金!” 上千的北唐骑兵纷纷拔出腰间长刀,一片片明亮的光芒在这个黑暗的时光里,悄悄地聚集着渗人的寒意。这些骑兵都是正经京城禁军出身。虽然比不上燕京、西京等地常年和异域胡族搏命的精兵。但是用来横扫江南淮泗,却是绰绰有余。 不过七八个呼吸的瞬间,冲在前面的骑兵就已经冲到了守军面前。数十名高壮汉子被马匹强大的冲击力撞得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后面的守军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样子。手中横刀长矛掀起一片金属光芒,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唐军骑兵立时连人带马被斩翻在地,血水狂涌。 骑兵手中的马刀,迅速落在守军厚重的铠甲和身体上。金属的敲击和切割肉体的声音,满满地在每个人的耳畔奔跑。火星和着人们的鲜血漫天飞舞。唐军骑兵的冲击力迅猛强悍,却终究在在守军前赴后继的冲锋下血流成河。 忽然的,白宪用力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眼前模糊的景象让他一阵眼睛发涩。一团团微带寒意的浓雾不时扑在脸上,掠过身旁。 北唐重臣惊恐地再次睁开双眼,浓重的大雾弥漫在天地之间,好象从天上降下了一个极厚而又极宽大的白色窗帘。视线已完全被遮挡,好象在空间里就只有眼前这么大。 就这样,漫天的雾。来的这般漫不经心,悄然而至。隔绝了众人之间的相视相笑,隔绝了残不容睹的刀光剑影。或许?也隔绝了胜利的曙光。 “所有的火把都向这边靠……” 话还没有说完。白宪猛然把身子向后一倾,顺势滚落马下,迅速后退。兵器断裂的声音就在身前清晰地响起。在雾气弥漫的这个瞬间,青色的光芒像是如同划过天际的璀璨星光,汹涌袭来。 其身边的贴身亲卫在这个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当了上来。数名身手了得的侍卫在这一击之下,竟是如同稻草一般被人在马上活活拦腰截成了两半。 那人见一击不能得手,更没有半分迟疑。趁着众人用心护卫白宪安全的间隙,迅速向前,锋利的长剑划碎寂静的空气。身子轻盈地在半空中翻转,堪堪躲过六把刺来的长剑。 “拦住他!护住中军大旗!”白宪不顾危险,大声疾呼。 于千军万马之中斩将夺旗,白宪原先只当做野史笑话来听。剑阁的宗愈何等雷霆手段,若论剑术之精,当世不做第二人想。但便是以宗愈之能,也是不曾做过这等惊天大事。 战机,终究是稍纵即逝的。 “白宪已死!降者可生!”婴儿臂膀一般粗壮的旗杆竟是被他一剑削断。得手之后更是接着迷蒙雾气立即纵身后退,端的是干脆利落。 “白宪已死!降者可生!” “白宪已死!降者可生!” 原本兵力上处在绝对劣势的守军,此刻的这片天地间却已完全被他们呐喊的声音所淹没。 此刻的白宪哪里还不明白,韩言苦心孤诣,冒死不顾。竟是要效肥水故事,来博那万分之一的险胜契机。 大地在这一刻轻轻地颤抖起来,远处的嘈杂的声音愈发地清晰起来。 “把火把集中起来,稳住士兵,往这边靠拢!”“让李安白紧守城门,约束部队!”“派骑兵回去,让韦清稳守大营粮草,不可轻动。” 白宪一口气连下了好几道命令,动作不可谓不快。只是在大势之下,终非人力所能挽救。 此刻的唐军已是显出颓势。成千上万的北唐溃兵从其他几个城区不断地涌向城西。几个时辰前才刚刚从别人手中抢来的金银财器散落了一地。有些不知死活地士兵还想要重新捡起这些泼天的财富,无一例外,统统被后继涌来的溃兵生生地踩在脚底,任绝望的惨叫淹没在无尽的人潮当中。前一刻还高高在上,想要将这座城池都吃干抹尽的数万北唐大军。如今?像是一群土狗被猎人狼狈地追逐。 不计其数的东吴百姓,从雕梁画栋的朱门大户,从青瓦白墙的平民院落,从古刹千年下的阴凉雨檐,从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锅铲、棒槌、铁锹。镰刀…… 是的,这是一座城池拼尽力量的最后一搏。 换做平时,这般不按章法的抗争。只需五千精锐,一个时辰内足可荡平。但是现在?世家暗养的死士耗尽了唐军的士气,而韩言最后的安排,则成了战局扭转的关键。当人们愈发接近胜利,也愈发地失去耐心和理智。 而军队一旦开始逃亡,失败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追亡逐北?任何人都可以驱赶这些成千上万的北唐士卒。 所有的坚持与等待,都是为了在黎明之前的那一刻,完成绝杀,造就一个世纪的奇迹。 显然,韩言的力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在这场所有人都看不到希望的战役里,他勇敢地高举着利剑,不曾一刻,背弃他的誓言与梦想。一步一步地,触摸真实的尊严。 随着溃军的冲击,原本井然有序的白宪中军,也开始出现了溃乱的迹象。浓密的大雾断绝了所有旗号指挥的可能。数万大军成了目不能辨的瞎子,被疯狂涌来的守军和百姓,迅速地消耗着。 “点火把,全军后撤!”“护住西城门!”“督战队上前,抵住溃兵!” 眼见战局崩溃到如此地步,白宪当机立断,争取带走更多的有生力量。征战多年,白宪不是没有遇到过比现在更危险的局面,在草原、在陇右、在关中。对手从西汉、东吴、勃勃、吐蕃到契丹。 可是这一次?白宪暗暗地叹息了一声,今夜北唐固然损失惨重,战死城中者不知凡几。但是守军同样不会好到哪里去,此刻韩言手中估计连完整的一个营都凑不出来,各处城墙更是千疮百孔。只要自己及时抽身,整合剩余力量,等雾散之后,大局尤有可为之处。 只是,那个年轻的将军,应该不会再给自己,翻盘的机会。 “外无救援之兵,则内无可守之城。”兵家上千年的古训,当所有人都认为李泺突然而至的援兵会成为这场战局的关键的时候。韩言,真的就仅仅只凭着上万的新军和一城的百姓,做成了最不思议的大事。 在死亡与恐惧的驱赶下,这些同宗同源的北唐子弟,为了能够今早脱身,甚至不惜大打出手。绝望的吼叫声迅速地淹没了一切。 此刻的白宪已经退到城外,一面指挥着城外的溃兵徐徐后撤,一面继续派人去大营和韦清取得联系。尽管周遭浓雾弥漫,但是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还是稍稍能够看清一些。只不过,无一例外,映入白宪眼帘的,都是疲惫和沮丧的面容。而一些熟悉的面孔。如今,却还不曾看到。 “城内到底是为什么乱起来的!”白宪看着一名身上满是伤痕的的军官,一字一顿道:“李安白和谢安祖,如今何在!” 那军官脸上一阵发白,许久,颤声道:“弟兄们在留南巷遭到了吴军的偷袭,那一群牛的身上都倒满了烈酒,点着火就往上冲,弟兄们一下子就给冲散了。城内的刁民趁机杀出,谢将军挡在了后面……” 白宪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留南巷是何种地方他岂会不知。必定是大军眼见胜利在即,开始纵兵抢掠。寿春虽然久经战火,但毕竟是淮泗有数的大邑。城中世家门阀众多,财富堆积如山。这数万大军挤在留南巷上,自然是水泄不通。这时再有一支自杀性的奇兵偷袭,自然是一击得手。而那些世家蓄养的死士再趁机杀出,更是是没有不胜的道理。而后退的溃兵再不断地冲击保持完整的自方军阵,直至冲到中军,冲出城门。数万大军就此,一溃千里。 看似偶然,其实一步一步,早已在他人瓮中。名将?当如是! “大人!大营的粮草被烧了!” 白宪猛然睁开双眼,死死地看着眼前这个血污满脸的士兵,沉声道:“韦清数万兵马,难道还护不住粮草。” “吴军混穿了咱们的衣服,人和马都浇上了烈酒,韦将军猝不及防之下……” 败了,就这样,彻彻底底地败了。 “曾华,整理部队!”白宪的眉目间尽是化不开的愁绪,在黎明即将来到的光线里,一圈圈地荡漾,声音像是在喉咙里轻轻地颤栗,许久,平静说道:“全军准备,开赴襄阳。” “大人,城内已然空虚。此时放弃……” 白宪轻轻一叹,道“韩言手中兵力确实消耗殆尽,但是城内那些世家的死士家丁加起来,足有万数。经此一战,城内已是真正的铁板一块。我军粮草又被其烧毁。若不是韩言兵力不足,怕是连这些人马,我们都未必带的出来。等其他地方物质赶到,襄樊估计已经换了旗帜。” 将军的目光,最后落在即将迎来黎明的寿春城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已慢慢地褪去了踪影,在微露的曙光下,斑驳的城墙模糊地在眼前呈现。白宪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悲凉,他用极低的声音,缓缓地在曾华身边说道:“牢牢记住,如果老夫不能重回这里,就由你。”白宪目光炯炯,一字一顿道:“完成今日未尽之事。” 第四十九章 陌路 北唐景熙十二年的这场淮泗之战,白宪不惜撕毁协议,集结重兵南下,任襄樊遭受四十万汉军围攻而不顾。结果在寿春城下折兵四万余人,徒劳无功,尽管在庐州一线成功收复城池,但是仍不能掩饰其败绩,可谓惨败。而韩言虽然力保城池不破,可是手中上万兵力一战之后仅剩六百,城中青壮更是死伤不计其数。尤其是唐军入城之后,城中百姓如遭浩劫。也只能算作惨胜。 此役规模在淮泗历场战役中规模并不大,但其意义却极其深远。 襄阳、安庆、池州等诸多战场几乎都是围绕寿春所展开的角逐。在韩言锁定寿春胜局后不久,方家的军队终于攻入安庆,然而就在其大摆庆功宴的时候。李泺安插在方家内部的棋子联合了刘执的残余力量,从地道里杀出,在庆功酒宴上一举歼灭以方恒为首的一众方家中高层军官,重新占据安庆。而隶属东吴皇室的第二军、六十军及四十七军也在同时突破了池州防线,进驻安庆。这场李泺同东吴世家的博弈最终以李泺的完胜而告终。数百年根深蒂固的方家,就此除名东吴。 而襄樊方面,重伤之后的孟渝不得不把军务完全托给了裴度。淮泗方面对于寿春的作战失败反而加快了唐军援助襄阳的脚步。赶到襄阳的白宪并没有被寿春的失利影响判断,他并没有急于入城,而是指挥部队截断了四十万汉军的粮道,与裴度在城外形成对峙,在等候从江南行辕赶来的援军。 一个月间,裴度与白宪交战数十次,双方互有胜负,却终究不能恢复粮道。无以为继之下,不得不再次迎恨襄阳。 而一个新生的时代,也随着这场三方混战的落寞,而开始。 今天的天气略有些沉闷,从镇江通往建业的官道上,正缓缓地走过来一队兵马。江南富庶,修建的官道大多都是十分的平整,极方便人们行走。只是这批兵马却是显露出一丝疲惫神态,显然是一路舟车劳顿,十分的辛苦。不过所有的士兵都是气度沉凝,一丝不苟。最外围的一队士兵甚至全身披着重甲,完全是行军状态。 在这支队伍的中间,有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被士兵们紧紧地围着,直如铁桶一般,从两侧看过去,除了马车顶,四面都被身骑战马,手举横刀的士兵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时节路上的行人本就不多,偶尔路过一两个,看到这队杀气腾腾的人马,也是赶紧远远避开。如今的东吴不太平,淮西打成了一锅粥,方家的残余兵马不少都逃入了山林,作了大口喝酒吃肉的土匪。而皇室的部队也有不少借着剿匪的名号祸害百姓。这是个乱世啊!杀个平头老百姓比杀只鸡复杂不了多少。一定要和这些个丘八保持距离,万一要是惹到了他们,随便给你按个私通土匪的名号,你就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 五辆马车的正前方,一名年轻军官面如寒霜,正是在之前寿春大战中表现抢眼的郑桂庭。寿春一战,韩言几乎是在绝境之下拿到了一场真真切切的辉煌胜利,直接保证了皇室对于方家动手的顺利进行。如此大的功劳,自然免不得要班师回朝,大肆封赏一番。一来好让天下人都看看,东吴皇室对于有功之臣是何等的恩宠。二来也是借此机会炫耀武力,好让那些还在摇摆的潜在方家势力,看清楚眼前的形势。 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凯旋班师无疑是极高的荣光。可是如今韩言的人头在江湖上已经涨到了六十万两银子。北唐剑阁、军方、鉴闻局、内廷。东吴各大世家以及江湖上那些成名的赏金杀手,全部盯上了韩言的脑袋。光是从镇江下船到现在,前前后后就已经来了五批探子。而且是分属不同的阵营。山雨欲来也不过就是这样了。郑桂庭可以想到不久之后他所要面对的艰险,当初韩言从洛阳回寿春,数百护卫最后十不存一。如今去建业,情势一点都不比当初好上多少。 他麾下的这支兵马虽然刚刚经历过寿春血战,几乎人人都是百战余生的勇士。可是要对付层出不穷的暗杀手段,却还是显得稚嫩了一点。有清爽的风,徐徐吹来。吹动着官道另一侧那大片大片的树林,树叶发出簌簌响声。 蓝天、古道、树木、清风?这本应是文人骚客最羡慕不过的田园生活。可是在郑桂庭眼中,却是致命一般的危险。年轻军官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他的目光投向那一片苍翠欲滴的树林,偌大的地方,自己这一路走来,竟是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听到。如此安静?他的眼皮一阵子猛跳,转身看向头顶,只见天空中不时会有几道极快的身影掠过,那分明是大势力之下才会驯养的鹰隼,从镇江下船开始到现在,这些东西牢牢地盯着自己,显然是在给后面的杀手不断地传递消息。既然掌握了自己的行踪,那么提前做好布置,也不是什么难事。 “弓弩手!”骑在马上的郑桂庭昂声道:“目标树林!密集齐射!” 原本走在队伍中央的弓弩手们迅速踏前一步,朝着树叶轻轻摇动的地方一阵齐射,只是在一阵弓弩“咻咻咻”的连绵不绝的声音之后,那片树林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在无声地告诉着郑桂庭,他的判断很有问题。 便在此时,官道边原本平静的湖水突然泛起巨大的涟漪,浮在水面的一片片荷叶猛地被人掀开,上百名身穿潜水服的刺客从水里跃身而起,身子还在空中,手却已经扬起,星星点点的寒芒雨点般打去。其中甚至还有军方弩机的发射声音。郑桂庭面沉如水,自韩言入主淮西以来,方家的人对刺杀最是卖力,而不少能使暗器的名家高手都和韩言的卫队交过手,眼前这批刺客显然是方家的残余势力。而听刚才对方弩机扣动的声音,分明是建业禁军才能使用的装备,皇室不会杀自己人,那么答案只能是解烦苏家也搀和了进来。方家和苏家都已经动了手,那么陆家和吴家,难道还能在路边看风景吗? 似乎是为了验证郑桂庭的心中所想,原来寂静无声,才刚刚被弩箭扫射过一轮的树林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一排排的羽箭自树林深处向卫队士兵疾射而来。 根本不需要郑桂庭的指挥,在被韩言选入卫队之后,这些士兵多多少少都已经有了些经验,安排在外围的重甲步兵纷纷举起手中的盾牌,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排列成了密集的盾牌阵形。羽箭打在一面又一面的盾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却没有多少刺入盾牌之后的方阵中。 此时先前潜入水中的那批刺客已经杀到了卫队的身前,这些江湖刺客显然是极其善于刺杀之道,皆是手持一把把寒光闪闪的短刃,在近身作战上,这样短小的兵器无疑可以占据极大的便利。而且这些短刃都是十分的锐利,甚至能够轻易地在盾牌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其中几个武功特别高强的人,在连续用力刺出几下之后,甚至能刺破被重甲层层包裹的士兵身体。对方对于韩言的项上人头,显然是想了不止一天。 而树林那边大批的黑衣刺客也是悍不畏死,前赴后继。相比与水中那批刺客的奇兵效果,这支数量几乎和卫队相同的刺客,则是充当了正面突破的任务。队伍中不时可以看见军方特有的制式刀剑。显然他们也从军方调集了一批人手,而且是十分的精锐。 “投枪手!”郑桂庭大叫了一声,手中横刀如匹练一般一刀削断了一名上前的刺客咽喉,厉声道:“刺!” 队伍中央的士兵用力地挥动着手臂,将一支支孩童身高的投枪掷入对面的刺客之中。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却没有让对方的攻势停止下来。暗杀军方大将这样杀头的脑袋,要是一击不成,想要再上手,可就是困难重重了。毕竟韩言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多的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如非必要,他是绝不会再轻易露面的。 “保护马车!发信号!”郑桂庭高声大喊,早有士兵点燃了手中的信号礼炮。到底是东吴的地界,皇室在这一块的势力极强,若是能得正规军相助,刺客便是再多上一辈。也没什么打紧。 杀手的攻势未减,像是丝毫没有在意对手刚刚发出的求救信号。郑桂庭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对方既然是早做安排,又怎么可能会不吸取北唐在寿春城外的伏击失利,提早做出对于援军的应对。如果郑桂庭猜的没错,此去百里,所有地方驻军的军官恐怕都已经遭了对方的毒手。 突然之间,郑桂庭只觉得一阵寒光耀眼,抬头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视线尽头,数名身穿黑衣,气度沉凝的刺客正端起强弓,瞄准了中间的那五辆马车! “保护马车!”大惊之下,郑桂庭失声喊了出来,这位之前在寿春手段雷霆的将军此刻满是慌张神色,额头上急出了豆大的汗珠。若是这些马车出了什么差错,他可真是百死莫赎。 “咻咻!” 一阵弓弦声音响起,卫队士兵终究是迟了一步,没能举起盾牌组成严密的防守阵形,情急之下。那些刚刚在寿春拼完了命的勇士,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利箭。“噗噗”数声,利箭深深刺入他们的身体,带出一蓬蓬的血花,而后又旋风地刺入马车之内,只是因为士兵的身体已经带去了其大部分的冲击力,所以这些羽箭刺入的并不深,马车稍微一晃,便全部掉在了地上。 “拿韩言的人头换银子!”一名刺客高声大喊,挥舞着其手中兵刃一举杀入卫队的阵列之中,数十名刺客紧紧跟随,声吼如雷。 在官道的前方,又传出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却是又一批刺客的赶到。 已经杀得浑身是血的郑桂庭将牙一咬,厉声道:“全军死战!” 随着年轻军官的一声话落,这出不知名的官道,开始真正地流淌鲜血 第五十章 擦肩 幽静的青山脚下,一条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向上,月色如水洗过一般温柔地照耀着安静的泥土。 矮矮的院墙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流逝的岁月,在他的额头上镌刻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 他抬头,看着天空那轮皎洁的月光,轻轻一叹。低头,轻轻地喝下了,又一杯酒。 “少喝一点。”在月色下慢慢浮现出身影的老人,一身月牙色的长袍。微微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你的酒量,可是大退了。” 对面的老者恍如未闻,仰头,又是一饮而尽。许久,缓缓说道:“经年往事泛心头,一醉解千愁。老方,世局崩坏到了如今这般模样。方家,可就要成为历史了。” “很多年前,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月牙色长袍的老人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像是陷入在深深的回忆之中。曾经的金戈铁马。领袖群伦,曾经的繁花锦绣、走马蹄急,都已化作烟云散去。如今,只剩下一个被岁月剥离了青春的老人而已。淡淡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大江,总归是要东流逝。” “浪花淘尽英雄吗”对面的老人又是一杯酒下肚,自嘲地笑道:“江山待有人才出,那韩言真是好手段。那般劣势之下,竟然还真的守住了寿春。当初咱们数十万人誓师北伐,结果……” “是啊!一下子也是几十年了。”月牙色长袍的老人也缓缓地倒了一杯酒,看着对面相伴了数十年的老友,更仿佛,面对着那段深深镌刻在心中,终究不能忘怀的时光。轻声道:“如此大才,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多少高手刺客,又盯上了这颗大好头颅。” 对面的老人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远山的景色,许久。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视天下英雄如在帷幄,可是兵败如山,一溃千里。输了一场,便是输了一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刘邦那样,在多少次失败之后,重新站起。淡淡道:“方家遭逢如此大变,你真的丝毫不在意吗。” “乱世之中,军队是立足的根本。”月牙色长袍的老人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缓缓说道:“方信兵败淮西之后,一切就已经有了结果。李泺所图者大,又有韩言这等大才控制安庆等地。淮泗之战,北唐败,方家失去在东吴立足的资格。白宪胜。方家不过是依附你们这些世家而已。如今的局面,方恒未必没有预料,我想,已经有人投在北唐军中了吧。” “你虽身在山中,倒也是目光如炬。”对面的老者轻轻叹道:“老方,天下要乱了。李泺隐忍多年,绝不会轻易停手的。你又如何去找一片净土?” “天下纷乱何止百年。”老者轻轻地指着自己的胸膛,洒然一笑道:“此心安处,便是净土。” 幽静林间,只有远山寺外的钟声,在耳边一阵阵地响起。许久,方姓老者长出了一口气,淡淡问道:“你亲到淮泗,可是为了韩言性命。”” “自然是为了他的性命。“对面的老者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院墙脚下,看着那颜色淡淡的花,静静地在风中摇曳。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当年李氏仓皇南渡,还不是我们这些世家鼎力之下才有东吴数百年基业。祖宗传下来的的基业,终不能在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手中败掉。” 历代先贤。赫赫威名,数百年光辉荣耀,终究不能一朝风吹云散去。 夜色如水,又有多少叹息,随着微风,飘向深深期待的远方? 屋前青石铺就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素衣如雪,身纤如月的姑娘,静静地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那一片璀璨星辰,有细细的温柔,在眼波中流转。 “姑姑,你找到勺子了?”那女子腿上还坐着一个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小小的脸上挂着比阳光还要纯净无暇的笑容,奶声奶气地说“姑姑,你今天还没有给若若讲故事呢。” “是北斗七星啦。”女子轻轻地在孩子的头上拍了一下,浅浅笑道:“早上的时候,不是才给你讲过。” 孩子眼眸轻轻地转动,像是认真地想着早上到底有没有听到女子口中的故事。片刻后:“无赖”地摇着女子的手臂,道:“若若忘了,姑姑你就再给若若讲一个吧。” 女子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孩子,许久,轻轻一叹,像是终于无奈地败在了孩子天真的无赖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捏着孩子粉琢玉漆的脸颊。淡然一笑道:“二哥那么方正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你怎么个鬼灵精?“ “哎呀,姑姑不要老是捏人家的脸了,好讨厌了“孩子挣扎着逃离了女子的那双芊芊玉手“爹爹和娘亲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都板着脸的,也会笑呢。”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媚的眼眸沉醉了此间的夜色。轻声问道:“若若,你是不是常常这样出卖你爹爹啊。” “哪有?”若若瞪着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女子,道:“爷爷听了之后,都会夸奖我懂事呢。” 女子苦笑着摇头,道:“姑姑讲白蛇传给你听好不好?” “不要,不要!”若若一下子站了起来,气鼓鼓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我小时候你就在讲白蛇传了,每个夏天都讲,好腻。若若要听别的。” “小时候?”女子故作认真地看着孩子,道:“难道我们的若若,已经是个大人了?” “反正不要听了。”若若又粘着女子,奶声奶气地求着:“姑姑,你讲些别的吗。爷爷都说你是书种子了。” “那是读书种子好吗……“话未说完,女子忽然站起身来,将若若护在了身后。对着前方林中一阵阵摇曳的树影,淡淡道:“夜色深沉,阁下可是迷了路? 重重树影下,一名少年缓步走出,神色从容淡漠,棱角分明直如玉石雕刻一般,一身青衣于月色下无风自动,猎猎飘扬。 “姑姑,有人迷路了。”若若小心从女子的身后探出着脑袋,弱弱地说道:“大哥哥,你是找不到妈妈了吗?” “若若。”女子报以歉然的一笑“侄女顽皮,还请见谅。” 少年淡淡一笑,目光落在素衣女子的身上。墨玉一般的秀发慵懒地披在肩上,素色的衣衫随着轻风微微泛着涟漪。眼波流转,笑意明净,恰如青石板上,一束木棉花开的纯白。 年少时的相遇,是不是,总在这样的莫不惊心,悄然而至。 年少时,你又可曾为了那陌路擦肩的伊人,寂静无声的,悄然莫语地,在你的柔软深心里,轻轻地埋下一座城,悄悄地住进一个人? “无妨,本是在下打扰了。”少年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子身后的庭院一眼,轻轻笑道:“此间山水,真是妙不可言。” 说完竟是转身就走,更不做片刻停留。 “姑姑,那个大哥哥好奇怪啊!”若若看着少年渐渐远离的背影,不解地问道:“这么晚了,他其实可以求方爷爷让他住一晚的。” 女子黑玛瑙一般的眼眸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只是最终,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低声道:“天黑了,姑姑回屋给你讲故事吧。” “喔。”若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向了屋中。 此刻屋中的两名老人正在对弈,小小的方寸棋盘上,落满了黑白两色棋子。 “爷爷!”若若手舞足蹈地跑了进来,熟练地坐上了那名锦衣老者的大腿“刚才屋外来了个怪哥哥,看了姑姑一眼就走了。” 锦衣老者眉头一挑,心中有千万头绪涌过。此间虽不能说是人迹罕至,但也绝不会随便出现一些百姓。只是面上,自是不动声色。看向后面走进屋中的素衣女子。淡然一笑道:“谁家的儿郎?这般不认识路。” 素衣女子眉头一紧,缓缓说道:“年纪尚轻,从容洒脱,此刻已经走远。“ 锦衣老者的眼睛猛然地收缩,她这女儿一向聪慧,话语虽然说的隐晦,却已经将事情说明。沉默片刻后,温声道:“天色已黑,你带着若若先去休息吧。“ 素衣女子点了点头,对着那么月牙色长袍的老人施了一礼,便带着若若去了客间。 “你们的计划落空了。“月牙色长袍的老者缓缓落下一子,淡淡道:“人家看来是把副车丢在了安庆,自己孤身躲开了重重追捕。又来了这里露面,显然是叫你们停手,不要做无谓的伤亡。” 锦衣老者沉默不语,此地虽有数十名府中精锐高手随行,但是一来夜色之下,这数十人手无疑大海捞针。二来围剿之人武艺据说是不低,甚至身兼大昭寺的功法,这数十人都未必能够功成。 对面的老人像是看透了老友的心事,轻轻笑道:“你身边的这些人不过护你周全罢了,那人剑术精湛,更兼大昭寺功法。如此局面已是大好,若是他欲效荆轲故事,倒反而让你为难了。” “人生不足百,常思千岁忧。”看着形势愈发复杂,纠葛不清的棋局,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此人,当真是一生大敌。” “我们都老了。”月牙色长袍的老人缓缓收起被吃掉的棋子,脸上的皱纹都仿佛在这一刻舒展开来,轻轻笑道:“便看看此后岁月,到底是成就谁家威名。” 五十一章 最忆是江南 江南的远山总像是染着绵绵的霜痕和冷意,彼岸的潮水轻轻地拍打着寂寞的空城。海上升起的明月,悠悠地越过故旧的女墙。 它是曾染过胭脂的,但幸而未浓,还保留着一丝丝血性的骨气。它是曾深深流过泪的,但幸而在最后的时刻,止住了泪水,握紧了刀剑。 这里负山带江,长卫护之雄,群山拱翼之严。钟山如龙蟠曲伏东南,石头山似猛虎雄踞江滨,同那滚滚流逝的江水,一同见证着多少英雄的崛起与陨落。 二百九十七年前,当慕容长峰的铁蹄席卷了整个汉家江山,千万汉人被践踏在异族脚底匍匐喘息,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 是这里!成为漆黑夜晚里最后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直到那黎明的来到。 帝国的皇子站在风雨飘摇的建业城头,对着流离失所的千万汉家儿郎,对着一百七十余年的祖宗基业,更仿佛,对着数千年赫赫威名的汉家的荣耀。大声地说出那句至今都在深深流传的誓言“江南虽大,已退无可退,此处,便是决死之所在!” 那是一场怎样震烁古今的战役,到了今日,仍被人细细地赞扬与评颂。 城内,是万千少女的轻歌曼舞。城外,是无数儿男的马革裹尸。 城内,是胭脂染就的风流。城外,是鲜血汇聚的伤痕。 而今天,这座数百年风吹雨打的江南古都,又现得格外的不同。 自李氏仓皇南渡,建立东吴以来。虽不乏君王励志,良臣名将。但是百多年来。在淮泗之地,吴军非望鹿奔北,则闻风先逃,曾不能以一矢相加,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尽失胆勇锐气。曾几何时,北唐骠骑甚至饮马长江,险些兵临建业城下。 然而今日,一个才刚刚崛起的韩言,竟凭着万余兵马,在刚刚收复的寿春,抗击着上十万的北唐大军,力保城池不失。 那是怎样许久都未曾听到的传闻,又是怎样,让一城百姓在震惊之余,陷入深深疯狂的战绩? 上至宫闱,下至黎明,无人不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无人不知韩言当日在城楼上的一番铮铮誓言,无人不知寿春整整一座城池的滔天勇气。 此番韩言功成回朝,竟是皇上亲自率百官出迎,恩宠之盛,已是东吴历朝所难有。 成千上万的百姓拥挤在入城大道的两侧,,往日里十文钱便可要碗酒闲坐的酒楼,早已是翻了十倍不止,而那些富丽堂皇的楼阁,更是早早被人定了位置。一城的男女老少,都想要一睹这位少年将军的风采。 维持秩序的皇城禁军甲胄鲜明地站立两侧,在今日这个特别的场合里,担任警戒的清一色无难军士卒。皇室嫡系中的嫡系。大道的尽头是皇家的明黄伞盖。羽扇宝幡及一众身居要职的部堂高官。 “真是好大的场面。”一家临街楼阁的靠窗位置上,坐着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俊秀的脸庞上挂着不曾掩饰的讽刺和冰寒。满是挪揄地说道:“李泺倒是不遗余力。” “慎言”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眉头微微一皱,道:“如今这个局面,皇上摆驾出迎,不过是题中应有之意。” “淮泗易主,韩言当真是居功至伟。”锦衣男子仰头喝下一杯烈酒,道:“昨天朝会,李泺竟要许以封侯,都督淮泗诸军事。苏子休,李泺当真是步步紧逼啊。” “成王败寇而已。”那名叫做苏子休的男人神色依旧淡淡,黑玛瑙一般的眸子看了对面的锦衣男子一眼,又看向窗外。慢慢道:“我们与皇室,本来就是不死不休,谁倒下了了都怨不得别人。白宪何等威名手段,统军十万竟是饮恨寿春城下,韩言大才。都督淮泗应当应分,封侯不过是李泺扔出的一个台阶,就是我们不反驳,他也未必会封侯韩言。此人年纪尚轻,功高震主,非是保全之道。不过皇上的权谋手段倒真是令人心惊。方家到底是败了。可是吴延年,不过是一个方书瑶,何至于斯?” “不过一个方书瑶!”吴延年猛然闭上双眼,神色间一片木然,总有一段时光会在我们的心间流淌,我们透过着早已褪去青涩和稚嫩的目光,轻轻地看着,那时我们的天真模样。那是乌衣巷的空地上,是不是总有一群欢乐的孩子,那开心的笑容,像是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温暖着那片被权利和欲望紧紧包裹着的土地。 “吴延年!苏子休!你们快出来!” “干什么!”两个瘦弱的男孩躲在门房后,颤栗着身子,大声地说道:“今天我们要去王先生那里练字,不能陪你们玩!” “胡说!”一个粉嫩的小女孩双手插着腰,鄙夷的说道:“王先生在我们家呢?你们去哪里练字!赶紧出来陪我们过家家酒!” “我们肚子疼!”“腰疼!” “你们再瞎说!”门外的小女孩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道:“你们再不出来,我就去告诉吴伯伯和苏伯伯你们偷看我洗澡!” “哪有!”“胡说八道!” 两个小男生一下子冲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激动地对着那小女孩说道:“谁看你洗澡了!” “嘿嘿。”小女孩奸诈地笑着,像是一个刚刚得手的狐狸,一把抓住了两个男生,大笑道:“今天吴延年当我相公,苏子休当我儿子!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指节因为过分的用力而显得格外苍白,许久,他睁开眼,牢牢地盯着身前相交多年的好友,一字一顿道:“她如今,生死不知。” 时光里的姑娘,她陪我们度过了那些稚嫩和荒唐的岁月。可是后来,她又去了哪里? “你能怎样?”苏子休坦然面对着吴延年的灼灼目光,声音里是不起一丝波澜的平静“自古风尘出侠女,仗义每多屠狗辈。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被家族权势缚住了身体的蜉蝣,转眼便是过了一生。你又凭着什么?去对人说天长地久?” 吴延年沉默不语,似是全身都在轻轻颤栗,他倒了一杯酒,低头饮下。只是这酒中,又混杂了多少情愁,多少过往。 “你几时动身去武昌?”苏子休缓缓替好友倒上了一杯酒,淡淡道:“吴大将军坐断江汉,麾下数十万敢死勇士,却常年为家族所缚。不过,如今风龙云虎,孟渝虽然败在襄阳,却挫动了北唐的襄樊根基。你去襄樊之后,未必没有追亡逐北的机会。” “功名当在马上取。”吴延年看向窗外涌动人潮,更仿佛,看向那个青梅竹马,浅笑盈盈的女子。慢慢道:“小时候,我们说过,要一起去洛阳看牡丹的。” 便在此时,一阵低沉肃远的号角声响起,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六朝古都,江南佳丽地,也在这一刻,陷入深深的肃穆之中。 升到正盛的阳光,一点一点地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痕迹。然后,一点一点地开始凝结。 刹那间,百姓的眼中出现了无边无际的的青色水潮,一寸寸地席卷而来,在阳光下折射着渗人的寒光,淹没了众人所有的视线 青衣铁甲的精锐,分作六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顶盔贯甲,青色披风于风中猎猎飘扬,胯下战马毛发灰褐,杂乱不堪,却体格健壮,神采飞扬。他一马当先,随后的六列骑兵依序而行,整齐划一。嗒嗒马蹄,一下下地敲响在建业的甬道之上。 礼乐毕,顶盔贯甲的将军勒马驻足,右手微微一抬,身后将士立时止步,果决干脆。 将军翻身下马,缓步走到那明黄伞盖之下,解下腰间佩剑,递与内侍。而后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伞盖下的东吴天子抬手虚扶,随行的礼部官员,展开皇綾,宣读着犒封御诏。 远远看去,一身的青衣铁甲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将军恭敬地双手接过诏书,起身,面对着随行诸将士,昂声道:“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年轻而又充满威严,在这个舞榭歌台,处处风流的江南古都里久久回荡。 刹那间,潮水一般涌来的将士,齐齐的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的声音,连瓦砾间的泥土,仿佛都在轻轻的颤抖。 “方家败得理所当然。”吴延年看着窗外赫赫威仪的淮泗将士,涩声道:“这些人一战之后,竟是精锐如斯。” 韩言麾下的军队,本是由逃兵和平民组成,由一群从不被人相信的人组成。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坚守了寿春,阻挡了十万北唐大军,光复了淮泗数百里沃土,做成了东吴数代人都未完成的梦想。 我们可以被人看轻,可是我们不能放弃自己的梦想 这数百血战余生的勇士,甲胄上,是满满的征尘,是满满的风霜,不曾洗去。 他们从淮泗的战场浴血而来,用敌人的血液,染红自己,一身的风采。 那刀,是杀人的刀。那剑,是杀人的剑。那人,是杀人的人。 那刀、那剑、那人?是东吴在淮泗冉冉升起的希望,是不再被人看轻的骄傲。 “皇上图谋方家久矣。”苏子休看着远处山呼海啸的将军,目光里流露出由衷的赞叹,平声道:“韩言身世成谜,兼修剑阁与大昭寺两家秘法,又对北唐恨入骨髓。想来是父母家人死在淮泗的孤儿了。方家数百年权势熏天,却在淮泗一败再败。”他微微摇了摇头,笑道:“如今韩言军功赫赫,击退白宪,淮泗百姓,恐怕……” 后面的话,他虽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多少人都盯上了这颗头颅。”吴延年缓缓说道:“北唐鉴闻局何等赫赫威名,却也折戟沉沙。道上已有人放出消息,说是六十万两买韩言的性命。这些日子以来,建业可是多了不少的生面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苏子休脸色淡淡,道:“便是赵德昭那样的贵重身份,也不过是一百五十万两。多少成名高手前赴后继,死在北唐宫中。韩言才刚刚崛起,已是这般光景。京兆尹,可是有的忙了。” “没想到白宪数十年纵横不败,竟然败在寿春。”吴延年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若是他约束部众,决不至于一败如斯。” “韩言便是看准了他久在内阁,执掌军权未久才敢放手一搏。诱敌、溃军、焚粮。步步置死地而后生。若不是白宪领军,那十余万北唐大军,估计都要死在追亡逐北之中。”苏子休缓缓喝下一杯酒,看着渐渐散去的百姓若有所思,淡淡道:“那夜城中究竟是由谁开始劫掠,也是一桩无头公案了。” “你是说?“吴延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好友,道:“韩言……” “若非如此,那些世家的死士怎么可能交到韩言手中。“苏子休慢慢地把玩着手中通体晶莹的酒杯,话语里带着一丝丝的敬佩”若其败了,白宪纵然能约束的了唐军一时,也无法保证长久。如今死者虽多,总是远远少于活下来的。“ “是你苏家打探到的消息?“ “这种事怎么可能打探的出来。“苏子休无所谓地笑了笑,轻声道:“唐军刚入场就乱了,然后天降大雾,最后白宪的中军被乱军冲散。这些若是巧合,那才是咄咄怪事。” “韩言若是这般不择手段,不拍淮泗百姓恨其入骨吗?” “淮泗百姓恨得是北唐。”苏子休淡淡道:“而韩言,是唯一敢战北唐,能战北唐的人。” 吴延年沉默不语,东吴与北唐在淮泗相争百多年,却只单单出了一个韩言。所有百姓都将其当作了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纵使用了些许手段,也绝不会影响他接掌淮西。 甬道边,拥挤的人潮渐渐散去。只是大街小巷的声音里,都分明是在讨论,韩言的事迹。 方家?那个曾经主宰淮泗,入主中枢的数百年的赫赫家族,已完全被遗忘在了众人的视线里,随着那轮西沉的斜阳,一起淹没。 这就是,成王败寇。 第五十二章 一夜鱼龙舞(上) 江南富庶,向为天下之最。平日里庙街灯会已是热闹非凡,此次更兼韩言力保淮泗不失,深为东吴扬眉吐气。这一夜,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身穿锦衣,盛装出行。 建业城内流光溢彩,各色各样的绚烂花灯争奇斗艳,夜色与灯火交相辉映,街道上更是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不少富贵人家费尽心思彰显身份,竞奢赛富,金银、琉璃、珠玉装饰成宝光四射的华贵灯盏,更有许多人家在门前高台,令人在台上表演百艺杂耍,精彩纷呈,引来人潮如涌,还有一些心思灵透对店家在门前摆了彩棚,里面悬出灯谜,摆了锦缎金银作为彩金,引得无数男女皱眉苦思。而这些店家却在暗中赚足了银子。 大街之上,一个面目清秀,身穿儒衫的书生正缓步走在街上,他的手边是一个五六岁模样,粉琢玉漆的女孩。女孩一只手勾着那书生的右手,另一只手正拿着一根凤凰模样的糖画,小嘴一下一下地舔着。 “姑姑,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啊?” “不是让你叫我叔叔了吗。”那书生故意板下面孔,道:“小心我以后不带你出来。” “你本来也常常留下我一个人的。”女孩鄙夷地看了书生一眼,然后又急急地舔了一口糖画,含糊不清地说“要不是我跟的快,今天你又要把我丢下了。” 书生的脸像是微微地红了一红,道:“乱说,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女孩愈发鄙夷地看了书生一眼,黑玛瑙一样的眸子斜斜的向上一瞟,那意思分明是,你就是这种不上路的人。 书生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轻声道:“若若要宫灯吗?“ “不要啦。“女孩微微摇了摇头,一脸你的追求很有问题的样子。道:“家里的宫灯多得堆成了山,我才不要这些一样的东西。” “那你说,你要什么?”书生微微擦着额头,一副我就知道你这个小鬼很是麻烦的样子。 “去吃老张馄饨吧。”若若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像是一只小老鼠面对着满缸的大米,一脸幸福憧憬的模样“那里的馄饨好好吃,可是每次买到家里的都不好吃。” “上次有人吃了那馄饨闹肚子。”书生微微咳嗽了几声,道:“然后替某人带馄饨的我,被罚抄了二十遍女戒。” 若若一下子抱住了书生的手臂,奶声奶气地说:“姑姑对若若最好了。” “不要用你的糖画在我衣服上画画。”书生一脸无奈地看着古灵精怪的侄女,叹息道:“那过去吧!今天这么热闹。那该死的老张不知有没有提前收摊。” 江南富庶,饮食多有讲究,各色小吃更是不胜枚举。这馄饨不过是最最普通不过的一种而已。“老张馄饨”更是在平凡不过的一个小吃招牌。上到公侯王族,下到贩夫走卒,都曾吃过。 然而这老张馄饨,却是建业城内,极为不平常的一个小吃摊。 无论何人,无论何时。你都可以坐在他家的板凳上,一边和他聊着天,一边等着馄饨的出锅。但是,他每天只做八十碗馄饨,卖完就走。无论你什么身份,都不会再理睬你。 无疑,这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可是在建业这样的皇城脚下,总有一些人,想要通过一些特权,获得一些特殊。 而这,无疑又成了老张的一大特点。 他可以多做,给那些达官贵人去尝个鲜。但是多做的那些馄饨――大部分人吃了以后,都不得不和茅房多说了几次“我来了!”“我又来了!”“我又要来了。” 戏弄这些贵人,自然会有不小的麻烦。也曾有人打上门来,用刀指着那老张,问他是哪来的胆子敢这么做。 老张神色如常,笑道:“胆子太小,一紧张,就不知道怎么包了。” 那人被气的笑了起来,说那你现在给我包一碗 老张依旧笑,已经被您吓破了胆,忘了怎么包了。 江南的世家虽然很霸道,但毕竟是数百年积淀下来的世家。不会为了这些些许小事,做出一些没品的事来。 事情的结局在江湖上流传的版本至少也有十多种,人们已渐渐不去在乎老张那奇怪的规矩,只是常常耐着性子来这里吃上一碗,十文钱的馄饨,听老张和人天南地北地侃上几句大山。 而这位书生,显然是其中长客。灯会才刚刚开始不久,老张那七八张桌子的馄饨摊已经坐满了人。其中既有锦衣玉裘的王侯公子,也有粗布麻衣的赤脚闲汉。空气里,是满满的葱花和馄饨的味道。 “老张,还有位子吗?“那书生看着熟悉的人满为患的场景,在心底无声叹息。 一个身材矮胖的老人正眯着眼睛,细细地看着锅里翻滚的浪花,连头也不曾抬起来片刻,没好气地说道:“就这么大的地方,位子有没有,你不会自己看啊。” 一位锦衣公子轻轻笑道:“楚国公府的少爷不是要替你出资盖个酒楼吗?是你自己不要的啊。” “小老儿这么大年纪了,照看七八张桌子都有点吃不消。”那老张一面捞起锅里的馄饨,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场子一大,估计你们都得拉稀。” 小小的馄饨铺里顿时笑声一片。 “让让,让让。”老张一面把馄饨端上,一面把两个客人从两张椅子赶在了一张椅子上,抬头招呼着那书生,道:“要吃馄饨,还来这么晚。” “谢谢老爷爷。”若若手舞足蹈地跑了过去,也不在乎那椅子上是否粘了油渍,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书生微微苦笑,坐在椅子上等着馄饨的出锅。 “你是那天迷路的大哥哥吗。“若若盯着她身边的一位少年,脆生生地说道:“姑姑说,晚上一个人出去是会遇到大灰狼的。你遇见了吗?” “若若!”书生急急地叫了一声,目光里带了些许责怪的味道。 “大灰狼晚上也是要睡觉的。”少年一袭青色儒衫,目光深沉,轻轻笑道:“你那姑姑是要骗你入睡,才说这些的吧。” 若若听罢之后,斜眼看了那书生一眼,目光里满是我就知道你的人品大大不可信,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了的样子。 书生脸色一红,少年显然已经看破自己女扮男装的样子,而且对于自己的身份想是了如指掌。 “大哥哥,那天你是偷偷跑出来,找不到家了吗?” 少年淡然一笑“算是吧。” 若若一下就来了精神,眉目间尽是神采飞扬的味道,急急问道:“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这个吗……”少年沉默片刻,看着女孩天真可爱的笑脸,心里面竟也感受着些许温暖的东西在流淌。慢慢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可以逃出来了。” “可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呀。” “额,这样啊。” “哼。”若若把头一抬,一副你才知道的样子,板着自己的手指,骄傲地对着少年说道:“从去年开始,我就开始自己吃饭了,还会自己穿衣服呢。“ 那书生一口茶水卡在喉咙中,差点喷了出来。 而若若身边的少年倒是一脸平静的样子,那样真心地对着女孩笑道:“那可真了不起。“ 若若嘿嘿一笑,一副那是当然的样子“大哥哥,那你后来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找到了。“少年温声道:“只不过,找的有些久。” 若若歪着脑袋,像是在仔细思考着偷跑出来的各种利弊,就像是一个人到了冬天在为明天穿哪件夏天的衣服出门而感到深深的焦虑。 此时,热气腾腾的老张馄饨终于端了上来。数十只晶莹剔透的馄饨盛在几只粗制滥造的大海碗里,几丝蛋皮飘在汤面上,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书生从老张处又讨了一只小碗过来,把若若碗里的馄饨先夹到小碗里,替她吹凉,然后再送进她的嘴里。 若若的小嘴一边艰难地咀嚼着馄饨,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快点,快点。”全然没有在乎那书生一个接着一个翻过来的白眼。 曾几何时,你也曾有人这般替你吹凉,一口一口地喂你吃饭吗?你又是不是,把那一段时光,深深地掩埋在心底?同着那无数悠悠过去的岁月,同着那一去不复返的记忆,一起,流过了泪。 少年目光深深,古井一般深邃难明的眼眸里,无数的光芒和思绪轻轻地闪动。看着近在咫尺的书生和若若,竟是有一种情绪,自坚硬的内心深处,轻轻地开始碎裂。有一种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流淌,淹没了所有的心扉。 他舀起一颗馄饨,放入嘴中。那真是极好的滋味,远远胜过当年阿嬷(吴越明州一带对于母亲的称呼)给自己包的馄饨,可是一口一口之间,却尽是涌起幼时一家老小围在一起的样子。少年的脸上依旧平静含笑,只是有一颗眼泪,悄悄地从脸颊划过,跌入碗中。 “大哥哥你怎么啦。”看见少年流泪的若若顾不得还未吃完的馄饨,急急地用从书生出拿来的手帕,替少年擦泪。显然是对这个陌路相逢的人很是投缘。 “太好吃了。”少年平静地说道:“所以感动得哭了。” 书生看了那少年一眼,显然是不相信有人居然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般连猪都无法完全相信的理由。 若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低头又吃下一只馄饨,像是在仔细感受着让人流泪的力量。 第五十三章 一夜鱼龙舞(中) 那少年吃的很快,最后竟是把碗端起,连汤水都喝了干干净净。 老张馄饨虽然好吃,但是来往人群也少有人吃的这般干净。更何况少年一身儒衫虽不算巧夺天工,但也绝非地摊上所能买到的东西,一身气度更是沉稳自若。一看便知是非常人物。5 “大哥哥,你很饿吗?”若若慷慨地拿出了那个已经被她添得只剩下尾巴的糖画,豪迈的说道:“我请你吃糖画。” 书生脸色微微涨红,稍稍用力地拉了拉若若的袖子,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过去。要是眼前这个少年还会为了生计发愁,那皇室真该用头去撞墙了。 少年好脾气地笑着。记忆不受控制地奔腾流淌,是多少年前,兵荒马乱,冻饿街头,为了一个硬的石头一般的馒头,费尽心力,鼻青脸肿。是多少年前,寄人篱下,受尽屈辱。为了一顿不挨骂的饱饭,通宵达旦,熟读经史。是多少年前,流浪天涯,风餐露宿。在孤独的深夜里,一口口地咬下,青涩的野果。许久,轻声道:“因为以前,常常吃不饱饭啊。” 可能,只有真正饿过的人,才能,真正去珍惜,每一分食物的力量。曾经,那么多的痛苦和艰难,那么多悲伤的故事,又怎么可能让一个被甜蜜和幸福包围的小孩子所明白。感同身受?终究不过是一句玩笑。 此时隔壁桌的几个锦衣少年正在激烈讨论着秦淮河争夺花魁之事。建业城内向来不乏冰肌玉骨,顾盼生辉的美人。这些被诸大花楼养在深闺的女子,日夜习练琴棋书画,常常比那些朱门大户的千金还要气质卓远。而这些青楼酒肆也常常在秦淮河中举行花魁比试,每一次都是从者如流,车水马龙。获得胜出的那家青楼更是名声大震,之后的日子必定财源广进,门栏都将被踏破。 “叔叔,我们去看好不好。”若若的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对于这些年纪小小,养在深闺的小孩来说,所有不曾见过的东西都是那样地新奇且充满诱惑。 “不行!”书生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你要是再吵,吃完馄饨就带你回家。” 若若嘴巴一歪,作势就要哭了出来 “不要来这一套。”书生狡黠地看了若若一眼,轻声道:“今天爷爷可是不在。” 若若立马止住了哭势,灵动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像是也明白了在失去爷爷这个强力后援的情况下,自己这屡试不爽的一招,恐怕也极难奏效。 “大哥哥,你带若若去吧?”若若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道:“若若好想去?” “若若!”书生脸涨得通红,显然没有料到古灵精怪的侄女会祭出这样的杀招。对着少年歉意笑道:“侄女顽皮,叨扰了。”说罢便抓住了若若的手臂,低声道:“不要闹了,快点吃完,带你去就是了。” 若若像是个偷到鸡的黄鼠狼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目光流传,一副我就知道你要败给我这一招的样子“大哥哥,你去秦淮河吗?“ 少年淡淡一笑,俊秀的脸庞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轻声道:“秦淮河风流旖旎,在下自然要去看一看啊。“ “那我们一起吧。“ “额……“少年看向书生,目光里是一丝丝地探究。 “兄台若是无事,不妨和我们同游秦淮。”书生静静地看向少年。虽然此人立场不同,但是对于自己却并无恶意。秦淮河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次偷跑出来又未曾带府中的高手。此人的手段,可是能够大大保证那个鬼灵精的安全。 少年目光闪动,像是深深地看透着书生的心中所想,淡淡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刻华灯初上,秦淮河里早已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画舫,世家公子、清流狂士、富贵豪商。或带着书童小厮,或纸扇轻摇,孤身一人。都要凑凑这乱世之中,万千女子轻歌曼舞的风流盛事。 秦淮中央停着一艘黒木描金的画舫,船头挂着数盏华丽宫灯,灯火耀如白昼。一妙龄女子缓缓走出,冰清玉洁如水中莲花,楚楚动人之间又带着颠倒众生的风采,正是连夺三年秦淮花魁的柳朝云。 柳朝云者,萧姓女子,碎银三两,七岁便卖与秦淮柳家。凄惨度日,孤苦无依。心中纵有千般苦楚,万种屈辱,亦不过吞咽肚中而已。飘零江湖,自是与草木同朽。 时苏公者澈,当世琴中圣手。宴饮好友于柳家花楼,抚琴于庭中。曲毕,问于众人,吾腹中所藏者何?众人皆醉于琴声而不解其意。唯朝云笑道:“苏公腹中,皆是不合时宜。” 苏公抚掌大笑,谓,此吾一生知己也。遂亲自为师,教其琴曲。后数年,朝云名动秦淮,艳名之盛,直达洛阳、成都。 “如此佳人……”书生收回目光,看向少年,轻轻笑道:“兄台可觉倾城否?” 昔年东吴宣帝鱼服出访,正值花魁选举,一时意动,便让内侍告诉评选之人,要钦定一名女子为花魁。谁知却被当时的花魁评选乃是柳雍,大骂“如此庸脂俗粉,岂能定做秦淮花魁。“ 柳雍其人,少时便负盛名,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无有不知。填词作曲,抚琴作画更是不做当时第二人想。然性情不羁落拓,殿试之时,竟是大醉而至。惹得宣帝大为不快。淡淡道:“不如去做酒国宰相。“ 那柳雍也当真昂头就走,就此酿酒为生,当也做得家财万贯。更因其不畏皇权,生性浪荡,为诸青楼女子所仰慕。至其死时,秦淮女子更是争相扶棺出送,甚至不乏远从幽燕赶至的女子,倒也是千古未遇的恩宠。 那一日的花魁早已作古,只是这一段佳话,却是永远流传下来。 书生以宣帝比于此间少年,自然是点明了他皇室一系的身份。 “秦淮花魁,自是倾国倾城。”少年淡淡一笑,道:“只是姑娘那夜素衣飘然,当也让人恍觉仙境。在下也是差点就迷了路了。” 书生脸色一红,淡淡道:“决死淮泗,声震天下的韩将军,也是如此会说笑话吗。” 韩言见其点破身份,倒也只是一笑,道:“江南多佳丽,古来如此。” 此时柳朝云双手已抚在琴上,一缕琴音却从船头幽幽飘出,如同春雨入江一般点点滴滴融入心扉,又似雪莲飘舞般透着清幽洁白之意。 众人皆是听得如痴如醉,那艘画舫之上,更是溢出白色的轻烟薄雾,慢慢的将柳朝云笼罩其中,整个身子在雾中若隐若现,直如梦中仙境。 “倒真是费尽心机。”韩言神色淡淡,语气平淡如水,却也不知究竟是欢喜,还是厌恶,轻声道:“清风阵阵,那雾却凝而不散。这如梦环境,真是妙不可言。” 书生不觉看了韩言一眼,她是家中**,天资聪慧。父亲也常常和她阔论天下局势。她知道,眼前这个刚刚从淮泗浴血而归的将军,坚守在那孤城,苦苦算着天时,期盼着那场大雾,才在城中拼上了所有,决死北唐。 为了那一场恰如其分的大雾,他费尽了心神,苦苦等待。 但是今夜。就在这风光旖旎的秦淮河上,有人为了一个花魁的头衔,如此轻而易举地,借来了他苦苦筹划的大雾。 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得到那少年眼中深切掩埋的悲伤,一场风月场上的花魁选举,竟是,重过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重过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 生命中第一次,她看向这满城繁华的同时,感受着深入骨髓的悲凉。 “叔叔你抱我起来了!”年纪小小的若若生气地嘟着嘴,不满地大叫起来,道:“人家也要看了。” 书生无奈,只能将她抱起,大概今夜最悲惨的决定便是带着个鬼灵精一起出门了。 “大哥哥,你为什么不笑呢?”若若好奇地看着在场诸人抚掌称赞,唯有韩言一人神情淡淡。她年纪尚小,自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兴高采烈,却更奇怪与这些人形成鲜明对比的韩言。她和韩言认识尚短,然而小孩天性,愿意陪她玩耍,照顾她情绪的人,在她心中,地位便是牢不可破了。 她仔细看了看画舫上宛若仙子的柳朝云,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容置疑:“大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她不漂亮啊。” 此言一出,倒是有不少男子纷纷侧目,目光炯炯,怒气满满。毕竟柳朝云名动秦淮,对其仰慕之人,车载斗量。只是看在一个孩子的份上,也都只能微微摇头叹息,大有小孩子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意思。 韩言微微一笑,伸手去捏孩子的脸颊,道:“那可是秦淮的花魁,自然是倾国倾城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那秀丽书生,目光里有丝丝促狭的光芒。轻轻笑道:“尚不及你姑姑的动人风采。” 第五十四章 章 一夜鱼龙舞(下) 书生脸色通红,仿佛连耳根也红透了一般,她天生丽质,更兼家世显赫。平素里自然不乏甜言蜜语之辈。只是年纪轻轻便能声震天下的俊杰,哪一个身上没有浑身的硬刺和脾气?除了那个痴恋方书瑶的吴延年之外,又有哪一个东吴的少年,愿意说出这般的话语。 若若则是在一旁大点其头,一副我也是这么觉得,你眼光确实不错的样子,我看你很是顺眼。大家以后一定要多加交流这方面经验的样子。 此时船中渐渐传来清冷歌声,柳朝云已经退下,一名妙龄女子身着轻纱,于清冷月光之下迎风轻舞,长袖若回风之流雪,彩带轻飘如飞莲。曼妙舞姿,看得众生皆是如痴如醉。朱唇轻启,柔婉动人的歌声缓缓而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曲乃是柳雍所做,当年柳雍殿试不为宣帝所喜,回到家中,其兄竟是将其扫地出门。以致柳雍流落街头。当时可谓柳雍一生最为惨痛的一段时光,幸得一青楼女子相助,不仅将其收留,还给与其钱财南下闯荡。至分离之时,柳雍笔墨挥毫,做下了这首千古流传的词曲。 多年后柳雍发迹,再回建业,却得知当年的女子早已死在了一场病中,心中悲伤不已,至柳雍身死之日,终未再娶妻。无数青楼女子感念柳雍用情之深,以至于这首词曲几乎成为青楼第一词曲,其中悲伤之深,实在催人泪断。 书生轻轻叹道:“当年柳雍若是能够收敛锋芒,也不至于一生苦楚。” “若是他当年曲意逢迎,早已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又怎么可能流落街头。“韩言微微摇头,轻声叹息道:“一因一果,或许早有注定。” 书生微微一怔,确实没想到韩言这样沙场夺命的将军,竟会说出如此话语。 自古以来,将军握剑,伏尸百万。若真是信了因果轮回,这些手上涂满鲜血的将军,便都不用活了。 “看来今夜的花魁,要流落别家了。” 书生眉头一挑,那女子虽词曲凄切,舞姿曼妙。但是在她看来,却是不及柳朝云那别出心裁的一曲。轻声道:“将军以为,柳朝云不能夺魁了吗。“ 韩言淡淡一笑,道:“柳朝云师从苏公,当是秦淮第一女子无疑。然而柳朝云已连夺三年花魁。在下虽居乡野,却也知道这胭脂秦淮,还从没有哪一位女子,能连夺四届花魁,便是昔年的苏小玉都不能够。柳朝云才情固然无双,可是比之苏小玉……阁下可以为能胜过否?“ 苏小玉本是世家女,与韩虚宜指腹为婚。后慕容长峰兵锋所指,中原沦丧。苏小玉流落江湖,进入青楼。 那年,韩虚宜献计李源,令慕容长峰数十万铁骑于建业城下灰飞烟灭,风光一时无两,大江南北,黑山白水。无有不知李源幕僚军师的威名手段。而苏小玉却不敢相认,唯有眼泪吞咽肚中。 只是当时苏小玉早已是艳名远播的秦淮名妓,两人终有一天不可避免地遇见。当时李源已经将自己的亲妹赐婚韩虚宜,然而韩虚宜在见到苏小玉之后,居然悔婚公主,顿时朝堂轰动。 李源虽爱惜韩虚宜大才,却仍是将其打入大牢,准备磨磨他的性子,且扬言欲将其斩首。 韩虚宜下狱之后,黎民百姓自不乏跪求皇恩,万民书之事更是不必多言。但是李源却迟迟未将韩虚宜放出。 可怜苏小玉一介弱女子,又无通天本领救出情郎,只能苦苦跪在公主府前,求公主原谅,并说自己愿意远走天涯。 想那公主何等尊贵身份,岂能接受你“不要之物“?只道苏小玉若是自尽,便求皇兄放出韩虚宜。 那苏小玉本也是聪慧之人,只是当时关心则乱,更想不出其他办法。拿出当年韩虚宜送她的头钗,竟是当街自尽。 此事一出,顿时民怨沸腾,李源得知之后,气得当殿掌捆其妹,并亲自与其赶往狱中,给韩虚宜赔罪。 当时韩虚宜并未多言,只道令公主替苏小玉服丧便是。 那公主自是不肯,只是在李源死命逼迫之下,不得不答应。韩虚宜挫败慕容长峰数十万兵马,避免江南生灵涂炭,百姓亡国灭种。在民间享誉极高。苏小玉出棺之日,万民相送。 韩虚宜一路沉默不语,可是在苏小玉下葬之后,突然拔出利剑,竟是当着赫赫皇家威仪,当着一众百姓的睽睽众目,一剑刺死了扶棺哭丧的李源亲妹。 李源大怒之下自是将韩虚宜再次打入大牢,将公主的一众护卫全部赐死。只是当时天下未定,北方仍被胡族盘踞,李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可君臣二人就此生隙。 后数年,汉家旗帜再插洛阳城头,光复故土。 可就在大功告成的第二年,一向身体极好的李源猝死宫中,韩虚宜下落不明,而李源的几名皇子争权夺利,为了皇位大打出手。最后反为别家做了嫁衣,只落得仓皇南渡。 人们不禁想象,这些看似偶然,实则惊人的计划,是不是在苏小玉身死的那一刻已经开始渐渐地实施,只是当时胡族未灭,韩虚宜隐忍了下来。在华夏恢复的那一刻,才完全启动。 之后的天下,动荡不安。人们不禁感叹着一个秦淮女子的力量,让一个朝气勃勃的帝国,顷刻之间,一败涂地。 而秦淮之中,又有多少女子,期待着能如苏小玉一般,遇着一个,韩虚宜那样的男子。是以数百年来,佳人虽常有,但是若想比苏小玉更进一步,连夺花魁者,却是从来没有。 书生眉头一皱,韩言与之考虑事情的方向完全不同。但是隐约之间,她又不得不承认,韩言所说的极有道理。 名将和骗子,本就是没什么区别的吧 “可愿赌上一赌?“ “赌什么?“书生眉目轻扬,看着云淡风轻的淮西最高军事长官,嘴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此时又有好几位女子出来献艺,只是比之前面两位,不免有些逊色。而各大地下赌庄开出的赔率来看,其中便以柳朝云及刚才唱词的女子莫小寒最为热门 “在下赌莫小寒必定夺得本届花魁。”韩言淡淡一笑道:“不知兄台此刻,可是改了主意。” “不知将军要赌些什么?”书生心中思绪千转,此届评审公有五人,其中有两人俱是出自苏公门下,柳朝云这一战,未必没有胜算 “那要看兄台在意什么啦。“韩言的眸子里闪过狡黠的光芒,淡淡一笑,道:“兄台的叫花鸡做得可是不错,若是在下侥幸得胜,不知可有口福?” “你也知道我姑……叔叔的叫花鸡不错?”若若斜眼瞟了书生一眼,大有你也就只有做叫花鸡拿得出手,千万不要嚣张得意的样子。 书生的心中却是大震,难道皇室渗入世家的棋子竟已是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 韩言仿佛看破书生心中所想,也不辩解,只是静静看向书生,等她给出答案。 “若是柳朝云夺花魁。“书生直视韩言,缓缓道:“将军可否讲述,自己的当年往事?” 韩言眉头一挑,黑玛瑙一样的眼眸闪烁着轻轻的笑意,道:“一言为定。” 河中画舫上又陆续出来了几位清丽婉转的美人。虽然也是掌声雷动,热闹非凡,却是依旧不及莫小寒和柳朝云。夜色愈发浓烈,想要精选花魁的女子几乎都已经献过才艺,周围人群都在纷纷讨论此次花魁到底花落谁家。 “公子好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将军莫不是想反悔?“书生看向韩言,淡淡笑道:“情报未明之下,将军这注码,下的可是有些早了。这次评审之中,可是有苏公的门下弟子。” “如果是这样,那么兄台这次才是必输无疑了。”韩言微微摇了摇头,看向远方灯火旖旎之所在,那无限风光,仿佛尽在其眼中流转,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柳朝云虽然才具过人,但是飘零江湖,如何可与这个秦淮为敌?那些人既是苏公门下,总是要替苏公保下这一个亲传弟子。” “如你所说,那这秦淮花魁,不是成了笑话?” “琴棋书画、歌赋诗词。如何能评出一个真正的第一?”韩言神色从容,乌黑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风雨沧桑之后的无奈悲凉。低声说道:“这些来竞选花魁的女子,又有哪一个,是配不上花魁的?” 仿佛是为了验证韩言所说一般,一艘轻舟慢慢靠近河中画舫,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缓缓从小舟走上船头,远远地听不分明那文士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在他说完之后,莫小寒所在的寒烟居欢声雷动,此夜花魁到底落入谁家囊中,显然已是不言而喻。 “叔叔,我好困!”此时夜色已十分浓烈,若若在过了新鲜劲之后,止不住地哈气连天,不过四五个呼吸的瞬间,便已手脚麻利地依偎在了书生怀中,大睡起来。 “他日兄台不要忘了那只叫花鸡就是。”韩言看着活泼可爱的若若,目光里也是带着丝丝的温柔,轻轻笑道:“希望再遇,不会太迟。告辞。” 深夜里,又有多少目光,随着那身影,悄悄地离开? 第五十五章 六十万两的人头 夜深人阑,随着花魁选举的结束,秦淮河两岸的百姓渐渐散去,之前还是车水马龙,张灯结彩的街道,如今已是人烟难觅。 韩言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目光之中尽是深深寒意。 浓重夜色里,三名白衣女子缓步走出,个个娇艳如花,只是一身凌厉剑气让人望而止步。 “诸位若是也去竞选花魁,定能魅惑众生。“韩言脸色笑意盈盈,波澜不惊。只是双手却暗暗用上了功力,半是调笑,半是挪揄地说道:“也难为诸位,跟了韩某这么一路。” 自若若在秦淮河开口以来,韩言便觉得有人已经盯上了自己,只是当时极有可能投鼠忌器,所以隐忍了下来。到了如今,这些人自然是要迫不及待来取自己的性命了。 那三名女子都是闪过冰寒杀意,为首的一名女子冷冷道:“韩言,你既敢在淮泗做出如此大事,便怨不得今日。” 这三人原本乃是方家暗杀组织的领袖人物,但是往日风光,一众姐妹,俱败在韩言手中,此间仇恨,可谓刻骨。 此时又有十数名身着劲装的江湖人士从四面街道上走出,其中一人手执长剑,一身黑衣,目光如炬,冷冷看向韩言“阁下这六十万两的头颅,不妨留下给众兄弟喝酒。” 这些乃是从天南地北赶来,为了拿韩言头颅换银子的江湖杀手。身在乱世,自然免不得有千里杀人的江湖好手,经年累月赚取着诸大势力开出的刺杀赏金。 韩言洒脱一笑,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那边看看,韩某这颗头颅,究竟是去换哪家的银子。” 话还未曾说完,方家的三名女子便已快步攻上,数支利剑寒光闪耀,狠狠逼来。韩言毫无惧意,双掌一扬,正面迎了上去。 只见剑光如雪,纷纷片落,一下子便把韩言围在了阵中。自覆灭方家以来,韩言几乎每日每夜都在遭受着方家余部的刺杀,是以对于这些女剑客,已是心中早有对策。 他掌化雷霆,全力扑向为首女子,掌风划破空气,竟是直逼女子高耸胸脯。 那女子大呼无耻,几乎本能地向后一退,三人围成的阵形立时出现了小小的间隙。而韩言等的便是这绝佳机会,身影如同飞燕掠过那女子身前,左掌如同岩石,轻轻格开女子挥来的利剑,右手变掌为刀,狠狠划过女子咽喉,只见血光一闪,佳人如玉,却是横死当场。 剩下的两名女子心中悲凉,都是连连使出杀招,拼着与韩言同归于尽,两把长剑宛若游龙,附骨追随,迫得韩言连连后退。 此时韩言一个踉跄,身子向后倒去,那两名女子心中大喜,手中寒芒爆闪,用尽一身功力挥剑下斩,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言的身形仿佛水中游鱼一般,从两人剑下滑了出去,而后欺身反攻,趁着那两名女子招式用老,力气用尽。如深邃林间看准了猎物的毒蛇,闪电般扣住了两名女子的咽喉,手中微微用力。那两名女子连头都未及转过,便已是软软倒在了地上。 这一身武功,便是连这些常年赚取刺杀奖金的江湖高手,都不得不说上一个赞字。 “原本还以为是笑谈,不想韩将军倒真是大昭寺出身。“黑衣男子目光冷冷,双眸之中尽是杀意,道:“这等功法,只怕是连亲传弟子都未必有幸习得。” 大昭寺乃是西域吐蕃的护国寺院,寺中长老大多都是享誉盛名的武学大师,其功法博大精深,门派更是源远流长,已上千年之久。只是着无数年来。虽然也教着无数汉家子弟习武强身,但是那上等神功,却是从来不曾教授的。韩言年纪轻轻,身世成谜,又身兼这等功法,在这些人眼中,不免将他当作了异族子弟。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当初慕容长峰屠戮中原以来,汉家子弟无不对关外异族恨入骨髓。黑衣男子的几句话一出,这十数名高手的脸上纷纷露出狰狞杀机。 此番他们前来剿杀韩言,自然是要取他性命。只是这些人也算是江湖中的宗师人物,以众敌寡,已是有些难堪,更何况这些人从来都没有和别人分赏金的习惯。是以之前方家的杀手和韩言死战之时,这些人也并未出手。 但是,如今嘛。 对于胡族一类,江湖之中向来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宁杀错,不放过。 韩言淡淡一笑,对于黑衣男子的心思他自然看得明白,却也不去说破。这些人既然敢千里赶来争着六十万两的赏金,武功手段自然是不会差的。只是这些人大多独来独往,仓促之间,虽有人数优势,却不习阵法。这一与一相加之下,却是未必能得出个二来。 他缓缓走至那方家女杀手的身前,捡起长剑,屈指一弹,清脆龙吟悠悠在此间回荡“果然是好剑。”韩言悠悠一叹,目光看向众人,半是挪揄,半是认真地说道:“诸位可千万不要将韩某头颅切地太烂,别人若是认不出来,这赏金可是难办了。” “阁下倒是好气魄。”一名身穿儒衫的剑客越众而出,右手微微一扬,长剑竟是仿佛受到指引,从剑鞘之中急射而出,如一抹闪电刺向韩言胸头。那剑客更是仿佛之前练过了千次万次一般,随即跟上,将到韩言身前之时,一把握住长剑。 “武夷剑派倒是高手如云。”韩言手中光华如舞,映着那西沉月光,连连化解那剑客的招招杀机,当真是妙到巅峰。 “大家一起杀了这竖子!“黑衣男子见那在江湖享誉日久的武夷剑客,仍旧不能占据上风,一把拔出腰间利剑,加入了战团。那剑周身暗红已近紫色,真不知多少成名人物死在此剑之下。 那黑衣男子在众人之中也算是有些威望,在他加入战团之后,众人虽不免尴尬于以众敌寡,但还是纷纷亮出了兵刃,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无数。 一名身穿白色书生袍子的剑客看准时机,手中长剑如光如电,直刺韩言咽喉。 韩言面上无丝毫惧意,青色衣衫随着夜色里的微风猎猎飘舞,举剑直击而去,整个人就像是一把磨炼了十年,刚刚从剑鞘中的拔出的利剑,雪白的剑芒在一瞬间吞噬此间夜色。 剑与剑在空气中相撞,有偶尔飘起的树叶,在凌厉的剑势之下,尽数化为粉末。 “啊!“那名男子双手捂住双目,鲜血不断从其眼眶中流出,说不出的渗人可怕 “崔无伤!“和那名男子一起的红衣女子双目之中尽是怒火,声音悲切,冷冷道:“他怎么会你们剑阁秘法!” 这剑阁随着北唐的建立而声震天下,历代高手辈出。同大昭寺一样。虽然进入剑阁习练武功的人不可胜数,但是那上等秘法,却是要嫡传弟子或是同时铭那等贵重身份方可。 而韩言的招招剑势凌厉诡异,便是与这剑阁嫡传出身的黑衣男子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自然是宗愈所教。”韩言目光含笑,只是招式却是更加凌厉,剑光如雪,短短之间,又是和众人缠斗了数十招之多。入耳尽是铮铮剑鸣。他身上儒衫已有多处划破,其中不少更是渗出丝丝血迹。但是韩言却是恍若未觉,身形快如闪电,长剑挥动,如附骨之蛇,一剑刺透一名道士模样打扮的内家高手。之后双足一点,便是欲退。 “把命留下!“之前那么红衣女子挺剑刺来,凌空扑向韩言逃离的方向,剑光如同洪水破堤,春雷咋响一样动人心魄,显然乃是平生所学之精华所在,拼尽了一生功力。 韩言嘴角露出幽冷笑意,身子在空中竟是诡异翻转,手中寒芒暴涨,耀如白昼,直接迎上了女子剑招。两剑相交,女子手中那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是寸寸断折,女子倒飞而回,喷出大口鲜血,显然已是伤及肺腑。 在场诸人都是杀机大起,这些人都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今夜以众敌寡已是惭愧,若是被韩言活着离开,他们今后又如何取信主顾? 韩言神色依旧从容,只是眼中嗜血之意愈来愈浓。人剑合一,飞身扑向左手边的一名佛门弟子。此人本是横练金钟罩的内家高手,只是韩言如此凌厉剑势之下,他也没有把握能接受的住如此石破天惊的一剑。举起禅杖相迎,只是这片刻犹豫之间,已是被韩言死死抓住机会,剑光如虹,攻向那人软肋。 那人转身便退,但是韩言这一剑摧枯拉朽,一去不回,竟是生生刺入那人背心,便在这千钧一刻之际,其他众人已是一起攻上,两条黑色长鞭更是一左一右缠住了韩言剑身,不能令其再进一步。 受伤那人随即反手一禅杖袭来,韩言不做迟疑,当即弃剑后退,身子宛如游鱼,连连晃过夺命杀招,而后双袖一扬,无数寒芒如同雨点般向四面八方的各位江湖高手疾射而去。众人大惊之下纷纷舞动兵刃守住门户。可终究还是有两名高手一时不查,瘫倒在了地上。 此时韩言已顺势从地上又捡了一把长剑,目光冷冷地扫视过众人。 此番一场混战,他虽然连连击杀对手,但是一身内力也是耗损巨大。而以黑衣男子为首的这群刺客显然还有大把后续手段,此役可谓凶险。他看了一眼天色,之前他在秦淮察觉异样的时候,便已暗中在路上发出了信号,一同进京的数百士卒虽然不能全部驻扎京城,但是只要赶来一队支援,便不难支撑到京兆府做出安排。听听声音,应该已是不远。 黑衣男子等人显然也已听到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韩言身份非比寻常,京兆府绝不会不闻不问。这些江湖杀手最是讲究效率,否则纵使武功再高,也难做得杀手这个活当。 生意可以再接,命却只有一条。 这一场战斗下来,他们俱是看出韩言武功高强,厮杀往来更是极有经验。若是他们此时不计代价再度攻上,韩言基本上已无身还可能,只是那时他们估计也要葬身在此。他们只是受人钱财的杀手,并非替人卖命的死士。 一时之间,除了那黑衣男子之外,几乎个个都心生退意。黑衣男子心中大恨,他此番本是得了北唐皇室密令,来取韩言性命,只是众人已生退意,他一人又无把握能取韩言性命。 “山水有相逢!“黑衣男子冷冷看向韩言,目光之中仿佛要迸出火来,但终究是转头就走,其余众人跟在其身后也是一起退去。 韩言目光含笑,轻声道:“一路走好。“只是藏在身后的左手,却是鲜血直流,若是仔细看向韩言面容,只觉得面色苍白如纸,骇人可怖。显然,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数百年风光旖旎,红袖添香的建业秦淮,又掩藏着多少,这般的刀光剑影? 第五十七章 宣德召对 东吴泰宁六年,韩言凭借着在淮泗的赫赫战功,被封以一等毅勇伯,于寿春建立淮西行辕,以韩言为都督,总督淮西诸路军马。朝廷给予足额钱粮,支持他整备扩军。 殿议之时,不乏大臣以韩言年纪尚轻为由,反对其全权经略淮西诸军事,对于其扩军整备一事,更是不予支持。 李泺只淡淡道:“寿春浴血之际,不知汝辈这般年长者,何在?” 众人羞愧,加上淮西经寿春一战,韩言威望已是深入人心,建立淮西行辕一事,终成定局。 而韩言,也成为了东吴史上,最为年轻的一镇都督。 早朝结束之后,韩言被招到宣德殿中,李泺此时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几封奏折,脸上有些苍白之色,估计是在昨夜批阅奏折太晚的缘故。 李泺今年四十有三,乃是东吴先帝第六子。当年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荣亲王李治战死在十年前的寿春大战。众多皇子眼见帝位有望,纷纷使出手段,前前后后加入太子之位争夺的皇子竟是有十一位之多。当时朝堂真是步步惊心,不少早上还是紫绶玉带的部堂高官,下了早朝便是流放千里,发配岭南。便是同宗同源的世家子弟,为了免于将注码下错,也是多个篮子里放了鸡蛋。当真是人心惶惶。 而李泺当时身名未显。虽然以皇子的身份掌管着刑部,但是大多官员都是出自世家门下,李泺并不能完全掌握刑部。比起得到已故方家支持的大皇子李渊、执掌吏部,与苏家结好的四皇子李沐、执掌兵部、岳父为京城禁军都督的八皇子李汤等皇子。李泺不具有任何优势。 但是事情的结局出乎了当时所有人的意料,皇帝临终之际本是属意四皇子李沐,谁知被八皇子李汤提前得到消息,连夜召集禁军发难,就在这宣德殿前。数千东吴子弟战成一团,李汤手刃李沐,逼着先帝退位,立自己为帝。 大皇子李渊不甘于失败,连夜调集方家在建业周边的力量,连同自己散养的死士,一起攻打皇宫。 那一场混战当真是血流成河,不仅李汤、李渊大打出手,李沐一方残余力量及其他皇子的势力更是浑水摸鱼。 最后李汤、李渊在内的八名皇子全部葬身在那一役之中,皇室精华毁于一旦。此时李泺反而成为了皇位最有力的继承者。 即位之后的李泺,数年隐忍,对于世家在朝堂上的动作也是置之不理,但是隐忍之下,终有淮泗数场大捷,方家覆灭。 正在阅读奏章的李泺摆了摆手,让正准备施礼的韩言不必多礼,又叫内侍给了韩言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又看起了奏折,没再说话。 韩言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看着宣德殿的布置,之前早朝,已宣布了自己入主淮西之事,北唐经此一役,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动作,接下来,应该是要好好发展了。 李泺轻轻放下手里的奏折,抬头看了韩言一眼,嘴角慢慢绽开笑意:“到底是决死淮泗的少年将军,气度从容。来,给朕说说,你在淮泗大败白宪的风光。” “当时襄阳战事急迫,白宪又失了粮草,才会退去。”韩言肃容道:“若论用兵,白宪当是天下第一无疑,只是他毕竟掌军未久,入城之后无法约束部队,才有一场大败。当时胜负,微臣不过是占了四成而已。 “你倒是胜而不骄……”李泺知道韩言所说乃是实情,寿春一战,如今看来自是风光无限。韩言凭着两个草草成军的混协军,万余人马,却击退了北唐白宪的上十万大军。只是其中凶险,更是非比寻常。他轻轻笑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当年誓言,你片刻不忘,好!“ “全赖陛下栽培。“ “那是你自己惊采绝艳。“李泺摆了摆手,笑着看向韩言,道:“这百多年来,历代先贤名将,不知多少次战过淮泗,但是一败再败。熙宁年间,朝廷五十余万大军攻略淮泗,但是最后依旧惨败而还。五十万江东子弟最后过长江者不足十万,当真是痛彻心扉。此次若不是你死守寿春,如今淮泗,真不知是谁家天下。” “北唐在淮泗杀人盈野,只要朝廷振臂高呼,必定从者如流。” “那依你看,我们和北唐,到底有多少差距?” 韩言早有准备,缓缓说道:“臣去洛阳之时,一路所见,皆是北唐整军备战的模样。赵氏一族以武立国,朝中入主内阁的大多是军旅出身。民间对于从军一事也是非常热衷,基本上家家都有在职的军人。北唐常年征战的军队百万以上,河北、河东等地更是常年征战,兵锋磨砺,大多都是精兵。便是寻常军旅,战力也是胜出我大吴不少。而且赵德昭在民间极有威望,若是事有非常,以赵德昭的威望,随时可以将军队扩充到两百万之多。江淮一线水网密布,我们还能占据些许地利击退唐军,但是中原一带地势平坦,若无十分把握,我们很难在中原战场正面战胜北唐。” “如此说来,进取中原岂非是痴人说梦?” “不然,北唐虽是占据绝对优势,但其内部也是隐患多多。”韩言目光坚定,缓缓说道:“只要我们练兵数年,等天下有变,出一路奇兵,未必没有获胜的可能。 “哦?”李泺不由提高了些兴致。虽说如今朝中最紧要的是依旧是和世家的争斗,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但身为帝王,自然要眼观全局,不能将目光陷于一城一池之的失。更何况自李氏南渡以来,哪一个李家儿郎不想北伐中原,中兴大吴,完成那千古伟业。 只是如今北唐势大,淮河以北几乎遍插北唐旗帜。这中兴之梦不免有些遥远。可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韩言重新恢复淮泗,也不免让李泺心中,燃起无限希望。 “你倒说说看,如今北唐有哪些隐患,又该如何出一路奇兵?” “赵德昭虽然雄才大略,但是当年上台却是血腥手段,并非平安天子。其人血统并非十分尊贵,在赵氏之中,不乏将其看轻之人。只是这些年赵德昭南征北伐,威名赫赫。这些人没有机会罢了。北唐虽雄踞北方,但是关外异族这些年也是频频异动,汪古、乃蛮、契丹等部少则拥甲数万,多则十数万乃至数十万马上勇士。赵德昭自当年关中大战后,便不断抽调各大军区兵力西调。例如燕京一地,十年前,行辕都督拥兵近四十万。如今,便是连半数都不到了。赵德昭一心想要一统天下,西京的时隽绝不会轻动,但是此番襄阳军伤筋动骨,白宪又是折兵数万。赵德昭除了练兵之外,必定会再从暂时没有战事的燕京一线再度抽调兵力。到时北方天下,实在是不知会成为谁家天下。” “燕京一带稳如泰山,关外的那些胡人岂能轻易得手?” “从来都只有不落的将军,没有不破的城池。”韩言目光沉沉,慢慢道:“这些胡人自小便在马背上生长,弓马娴熟,乃是天生的战士。北唐以武立国,这些年随着他们在南线战场的逐步推进,那些想凭着军功博前程的军官大多南下。像李继业、白宪这等名将几乎全部聚集在了南线,这大意之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且臣在洛阳之时,也见过不少在中原买卖的胡人。数百年来,胡人都梦想再入中原,重现昔年光景。所以,以臣看来,胡人未必没有入关的实力。而河北乃是赵氏根基所在,不少赵氏子弟都居住在此。若是胡人从中选出一个来做傀儡。这北国江山……” 李泺微微沉吟,韩言如今说这些虽然有些天方夜谭,但是关外局势,确实也有愈演愈烈的样势。安排在北边的探子也是不时传来胡人蠢蠢欲动的消息。“那这奇兵,又在何处?“ “江南虽然少骑兵,不能在马上和北唐一较高低。但是水师甲于天下。这些年北唐虽然也在筹建水师,但是其重心一直都在关中,北方士卒更是大多不习水战。若皇上遣数路水师兵马,攻略山东、淮北、河北沿海,必定能够有所斩获。“ 韩言神色从容,只是目光中隐隐已有飞扬之色”到时大军北伐,再有水师从沿海靠岸,袭其敌后,断绝粮草。必定功成。天下之势,川蜀、东南、关中、河北向为四角,得天下者莫不是发迹于四角而争雄于天下。如今赵氏立足于中原,急切之间不可图谋,然山东一地却稍显薄弱。“ 年轻的将军缓步走到殿内悬挂的巨大地图之前,指着地图上介于东南、河北之间的地方缓缓说道:“山东争胜之地在其中南之低山丘陵,以此为核心,东面临海,其余三面皆是平原。济南、青州、曹州、德州,依山临河,扼守四方。黄河纵贯其北部地区,运河贯穿南北,开凿泗水便可沟通长江、黄河。以水师出海,登州便可为退路。用重兵守卫德州,便可抵御北方唐军。以南攻北,山东必是争雄之地。如今淮泗尚有徐州大营、楚州、泗州上十万唐军,赵德昭一心想要西南,必不至于在淮泗、山东增兵。只待天下有变,臣愿领兵十万,替皇上拿下淮北,进取山东。“ 韩言的目光看向高高在上的东吴皇帝,一字一顿道:“而后练兵十年,足以马踏中原,覆灭北唐!“ 第五十八章 宣德召对(下) 李泺的眉头一点一点的舒展开来,江南虽然富庶,却是缺少好的战马。天下产马的各大马场几乎都在北唐的掌控之中,而且管制极严,贩卖十匹以上至敌国者,便要斩首。虽然历年也不乏胆大包天的商贩和武将,干着那掉脑袋的交易,但是远远不足以支撑东吴组建一支大规模的骑兵队伍。 中原地势平坦,如韩言所说。自古以来,便罕有南方步兵能够在平原上战胜北方骑兵的例子。这海上虽然波浪汹涌,船只受到暴风雨等诸多天气的影响,实现起来困难重重。但是南方自古善于水战,以己所长,攻敌之短,却是远远胜过在中原和北唐一刀一枪地争地盘。河南地势平坦,少有天险可守,就算自己一时攻下,若无重兵,也是处境艰难。 “舟山一地,乃是训练水师的绝佳所在。“ 李泺不由地眼前一亮,陆家在吴越根基深厚,大部分的地方军政都是由世家一手掌控,对于朝廷一向是听调不听宣。若是能够在舟山群岛埋下一支奇兵,所能收获的东西,可能会大大超乎自己的想象。 韩言接着说道:“陆家虽然在吴越根基深厚,但是海上数百年来都不乏海匪巨寇,这些力量常年和陆家的水师作战,偶尔有一二招安之人,但下场都是极惨。双方可谓血深似海,陛下只要派可信之人整合了这些力量,足以横扫吴越沿海。到时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杨帆北上。单凭陆家一家之力,绝不可能阻挡得住。“ 李泺心中明白,于舟山建立水师,乃是两全之策。世家虽然同气连枝,但也并非铁板一块,自己只要以强横之势立足吴越沿海,便不难建立起一支强大水师 “而且如今北唐在襄樊的战事愈发不顺,孟渝连下随州、竟陵,襄阳一役,更是重创唐军。荆襄如此局势下,便是吴庆之,也绝不会坐视。“ 李泺点了点头,虽说如今世家和自己不死不休,但是利益面前。未必没有合作的可能。吴庆之身负大才,坐镇武昌,拥兵二十余万,要是在这般情势下,毫无北上拓展家族势力的野心,倒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从此以后,荆襄一线恐怕再无宁日了。“李泺缓缓喝下一口茶,淡淡道:“孟渝在荆襄之地集结了西汉近六成的主力,意图明显,就是要逼迫时隽的数十万西军东撤。如今北唐竟陵、随州皆已沦落。汉军随时可以直逼襄阳。以你来看,北唐需要在襄阳投注多少兵力,方可保住这必争之地?” “至少十个整编军以上,方可稳守襄阳。当年赵氏一族刚刚立足中原之时,便是靠着襄阳坚城,阻挡着西汉和我大吴的漫天兵群。襄阳一地对于北唐意义重大。赵德昭绝不容其丢失。想来这些日子,北方边关的精锐应该已经逐步南下。而襄阳城内的征兵更是应该已经开始。不过赵德昭若是不调时隽所部南下,荆襄一带。孟渝和吴家仍是占据绝对优势。“ 一字一句李泺都听得很是仔细,他多年隐忍,方才登顶大宝。在朝堂争斗上自然是放眼天下都有数的高手,但是军略之上。虽然不能算作一窍不通,但是与韩言、白宪这等世之名将相比,却是相差甚远。 “白云苍狗,你我君臣相交,竟也已有十年之期了。“ “臣当年流落方家,猪狗不如,全赖陛下大恩。“韩言肃容道:“大恩大德,臣铭记于心,不敢片刻相忘。” “你父亲本是当世大儒,你也算是名门之后。可是朝廷在淮泗一败再败,才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李泺微微叹息道:“当年寿春一战,朕虽然不曾亲到淮泗。但是一场大败之后,满目所及尽是民生凋敝。荣亲王战死的消息传入建业,朝廷上下惶惶不可终日。一些贪生怕死之辈,更是提出划长江而治,以求片刻苟安。朕当年率军支援广陵,数千北唐士兵就敢轻骑挑战我大吴军威,而满城近五万的整编精锐竟不敢战。” 李泺的目光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悲伤,像是这段记忆早已深深镂刻在脑海之中,不能忘怀“当时有不少的淮西百姓,千里奔波逃到广陵城下,只为了求得性命。可是唐军死死紧追,不过是想趁着百姓入城的间隙,攻下广陵。当时城中足足有五万大军,竟是对着这数千唐军,不敢出战接应那手无寸铁的百姓,眼睁睁地看着我大吴子弟倒在唐军刀下。不少母亲临死之际,都是拼尽最后力气,把他们的孩子递向城门处,高呼救命。” “朕最后倒是凑了一部兵马出城接应。可是……“李泺微微叹息,道:“才刚刚一个接触,我军便溃不成军,若不是几名侍卫拼尽性命,朕恐怕就要葬身在那一役。此恨此辱,十年来铭刻于心,不敢稍有忘记。可是?主宰淮泗数百年的堂堂方家,在那般惨败之后,却依旧是歌舞升平,金粉奢靡。” 那年寿春失陷之后,世家和皇室曾经达成过短暂的协议。以方家为主的四大家族派出私兵,会同六个军的朝廷军力,死守长江,固守江北安庆,伺机夺回寿春。在此期间,朝廷供应四家粮草。 那一战北唐最初的目地只在于寿春,眼见东吴众志成城,也就没有再深入长江一线。而白宪撤军之后。淮西短时间之内只有曾布的十万兵马。可当时方家一族的兵力就已经不止十万,更有朝廷及其他世家的兵马相助。 如果那时方家挥军北上,纵然不能恢复寿春,但是将战线推进至舒城一线却是大有把握。可是方家在淮泗屡战屡败之后,畏敌如虎,根本不敢再提北伐之事。眼看着江河沦丧,却是只顾自己歌舞享乐。 那时李泺奉命督军淮东,也曾率军云集安庆,期待北伐。但是日日不过是受到方家的盛情款待,攻略寿春之事却是迟迟不见提起。直到赵德昭调来援军,曾布建立寿春行辕。这反攻的事情,只是不了了之。 一次方家宴会之上,他救下了因为打了一个喷嚏而要被处死的韩言。 其实以李泺一贯隐忍的性格,未必会管这些闲事的。只是那时他眼见山河破碎,但是一众高官重将却不思进取,整日整夜只知道醉生梦死。心中郁闷之下,才有了这一桩善举。 “朕难算一个好人,却总算在那时做了一件好事。”李泺看向韩言,目光中有些许温暖的力量,缓缓道:“好人好报这句话,在遇到你之后,朕当是深信不已。 “臣惶恐。“韩言当即跪下,沉声道:“若不是陛下相救,臣只怕早已死在方家手上,之后若不是陛下给予机会,臣也不能有今日际遇。” “朕自登基以来,日夜所想,不过是中原之志。”李泺摆了摆手,让韩言起身,道:“可是朝中世家处处掣肘,可是自古以来,未有内部纷乱而破敌于外者。方家在战场上一败再败,但是内斗却是不遗余力。其他世家也是各使手段,在朝堂明目张胆地争权夺利。皇室一脉的才俊栋梁大多死在当年的夺嫡之役。这些年来,朕虽然力求恢复,但是军中可信大将却是少之又少。若是有半分可能,也不能任你在寿春那般听天由命。” “陛下英明神武,只需励精图治数年,蓄养精兵。北伐中原必定功成。臣愿誓死追随陛下,开创千古功业。” “好了,好了。”李泺淡淡道:“你昨天夜里可是遇到刺客了?” “恩,除了方家余部之外,还有一些江湖上的刺杀高手。” “你的人头可是很值一些银子啊。”李泺微微叹道:“各大世家、鉴闻局、剑阁、还有江湖上的一些零散杀手。之前派给你的那批侍卫呢?” “对战鉴闻局一役后,活下来的不到十人,臣把他们全部留在了寿春,入了军职。臣这次入京城,带的是寿春一战活下来的将士。” “竟是惨烈至斯。”李泺心中一怔,对于淮西这数场戮力血战,他原先只在军情堂报上看过。韩言本不是自夸之辈,他也不甚了解。他当初派出的护卫足有数百。虽然不能说个个都是武功高绝的少有好手,但也是至死不退的勇士。如今数百人只剩下十人不到。韩言所担着的风险,自是不言而喻。 “待会儿朕再拨一批侍卫予你。” “谢陛下隆恩。” “你替朕光复淮西,力扫百年颓唐,烽火漫天,无有一败。你让不可一世的北唐悍卒覆灭寿春,使知东吴有人。”李泺看向韩言,缓缓说道:“无论如何,堂堂朝廷一镇督候,总不能丧于宵小手上。” “谢皇上隆恩!“ “韩言,你要好好活着!“雄才大略的东吴皇帝真诚地看着眼前年轻将军的眼睛,慢声道:”当年孔明相遇刘备,便献隆中对策。而今你淮泗大胜之后。献宣德对策。孔明用二十七载光华成就不世功名,蜀汉基业。希望你用二十七年,成就的是东吴的千秋万代。“ 韩言一跪到底,沉声道:“臣自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第五十九章 一个姓崔的谋士(上) 月色深沉,照在辽阔的草原之上,更仿佛,照进深深的人心。入目所在,力竭而死的勇士、千疮百孔的战马、允自滴血的弯刀还有那被血色深深染红的泥土。都被这清冷的月光,一寸寸地抚平着哀伤。 此时离淮泗之战结束已经一年有余,赵德昭在襄阳战事结束之后,立即抽调北方抽调精干力量南下增援,并同时大加封赏襄阳一役中有功将士。而白宪虽然在淮泗战败,但是救援襄阳得力。赵德昭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依旧让他节制淮东、荆襄军务。只是兵力上未曾补充。 北唐虽然在两淮、荆襄一带连连丧师失城。但是在西线战场,却是收获良多。时隽在十余年不懈努力之下,终于突破石立在汉中布置的防线,连下阳平关、棋盘关等诸多军事要地,兵锋直逼利州、巴州。蜀中震荡,西汉朝野一日数十惊。 “师父,你真的要助这些胡人南下吗。”一名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看着身边相貌温和的中年文士,缓缓从锅中舀出一碗浓汤递了过去,轻声道:“师父若是这么做了,身后名声……” 文士摆了摆手,轻轻笑道:“谁不想百世流芳,万古敬仰?只是际遇难逢,若是籍籍无名一生,不如背负骂名万年。” 那本是极为温和儒雅的相貌,在说出这些话时,布满着深深的落寞和无可奈何。只不过片刻之后,都被轻轻地掩饰。 他姓崔,名伯渊。是洛阳崔家庶出的子弟。少时便刻苦专研经史子集,二十余岁便已是进士及第,官封翰林。寻常看来,这必定是前途光明,不可限量。若放在西汉、东吴,数十年后未必不能执掌中枢,出阁入相。可是北唐赵氏以武立国,朝中文官不仅地位上难以相比武将,便是这内阁之中,也多是军职出身。翰林院虽然受人尊崇,但是却是升迁极缓的地方。而崔伯渊更是因为不愿巴结上司而使得十年不得寸进一步。 身负屠龙之术,必有屠龙之心,如何能够忍受大好光阴白白浪费? 崔伯渊一怒之下,弃官不做,投到了北方乃蛮胡人部下,做了出谋划策的军师。 那时北方草原仍以契丹最为强大,占据着大片水草丰茂的草原,而如今声名显赫的汪古、勃勃等诸多草原势力,都在当时被契丹狠狠地欺压在脚下。把他们的男人驱赶上马背去替契丹征战,掠夺他们的妻女,把他们的牛羊宰杀送入自己的口中。而当时的乃蛮部落更是一个连名字都很难被人记住,常常被契丹欺凌的小小部落。 但是崔伯渊到来之后,一切随之改变。 草原部落对于中原的渴望从来没有消退的时候,尽管北唐稳守河北,没有丝毫疏忽,但是一些靠近边关的小城几乎个个都遭受到了胡人的洗劫。当时崔伯渊献计乃蛮首领,将入关后所有劫掠到的财富全部进献给入关的诸胡统帅,契丹左院大王萧不疑,请求他不要再派乃蛮出战,留守草原。 这个决定几乎遭受到了所有乃蛮人的反对,他们想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将已经到手的财富全部贡献出去,而且草原贫苦,马背上的战士大多都是靠着入关劫掠来过活。一旦留守草原,等于断绝最大的财路。 可是乃蛮首领蒙塔里却是一力支持崔伯渊所说。之后的两年,乃蛮部落过得更加困苦。几乎每个草原上的民族都将乃蛮部落嘲笑成没有男人的部落,而入关之后的所得,更是彻底与他们无缘。 而这时的北唐方面,因为胡人的屡屡入关,已经逐步在燕京一线增强兵力,更是出动洛阳禁军北上,作为反击草原的力量,曾季甫,那个如今已经淹没在北唐史册里的人物,张网以待。 没有觉察出危险的胡人依旧大举入侵,结果那次连同契丹在内的二十余万草原战士,全部葬身在了河北战场。各大部落的精锐力量损失殆尽,只剩下一群的老幼妇孺和零散的一些战士。乃蛮部落因为留守的缘故,实力没有任何的损失,趁势崛起,一下子就占据了草原上最辽阔、最肥沃的土地。而各个部族除了契丹和汪古等少数几个部落之外,这些年所有入关所劫掠到的财富,都落入了乃蛮部的手中。原本籍籍无名的小部落,一下子跃居为草原上的大势力。 而崔伯渊,也就此取得了乃蛮部落全体上下的无限信任。 第二年,觉得蒙受了莫大屈辱的契丹人派出了十万勇士来征讨乃蛮,一些被乃蛮占去了土地的部落也纷纷响应。 当大部分的乃蛮人都觉得对手势大,需要暂避锋芒的时候。崔伯渊力主死战,并亲赴契丹上京,并用重金贿赂当时与契丹统帅阿里木不和的丞相萧古,让其诬陷阿里木谋反,并断绝大军的粮草供应。 内部争斗不休的契丹大军最终覆灭在乃蛮部落的勇士脚下,乃蛮声威至此扬名草原万里,便是强大如契丹这样的草原霸主,之后也不敢再轻易挑战乃蛮的军威。 之后的乃蛮东征西讨,不断地兼并着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势力一日一日地壮大起来。在崔伯渊来到草原的第八个年头,乃蛮已经成为可以和契丹一较长短的草原新生霸主。 数十万马背上长大的勇士在乌梁素海展开厮杀,那一战之后,草原上的野狗因为吃多了人肉而个个双眼血红,偌大的乌梁素海飘满了尸体和旌旗,无数失去了父亲和丈夫的草原儿女日夜啼哭。 当年号称将敌人的鲜血洒遍每一寸草原泥土,拥有超过四十万马背上男儿的数百年草原霸主契丹,在那一战之后,不得不退居辽东。而乃蛮部则完全接管了契丹的霸权,号令着每一个草原上的部族,达到了部族数百年来未曾达到过的巅峰。这其中,崔伯渊无疑是居功至伟。他的名声也就此随着草原上经年呼啸的冷风一样,迅速地传遍了每一个草原部落。 当年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北唐翰林,如今,无疑处在人生中最重要的巅峰。 “师父,您这些年替胡人做事,声名已显。“那少年凑到崔伯渊身前,低声道:“如今师父要是南下去投赵德昭,他必定是倒履相迎。” 这少年本是西汉人氏,只是父亲早年抛弃了母亲,数年后母亲也是撒手人寰。他毫无依靠之下被人当做牲口一样贩卖到了草原,是崔伯渊将他买下,说是下人,其实就是弟子。在他心中,自然是将崔伯渊看做父亲一般。 替草原部落整合力量,建立霸权,对汉人而言。虽然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尚可以理解。但若是助关外胡人进入关内,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会受尽世人唾骂,死后都未必能埋入祖坟。 崔伯渊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了少年递过来的又一碗鱼汤,慢慢地抿了一口。轻轻地吟诵“沐落燕南渡,北风江山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归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曼曼。” 大概永远要久久地远离之后,才会日夜不停地思念着故乡,这十多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回到故里,看看旧时山水。也不是没有想过,凭着这十多年来在草原上打下来的赫赫威名。去北唐谋一个出身。虽然他只是崔家庶出的子弟,但是家国大义,却也从来不敢忘记。 如弟子所说,一旦帮助胡人破关南下,他永生永世都只怕要钉在那耻辱柱上,日日夜夜受尽世人唾骂。他也是十年寒窗的苦读士子,自然不是不在乎。 可是他终究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的一生到了这里便结束,不甘心他百年之后别人都不能记得,他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如今江山万里,三家争鼎。诸大势力看上去好像都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但是实际上,能给与崔伯渊的施展余地,很少,很小。 东吴内斗不休,便是以崔伯渊这等目光如炬,也是难以断定皇室和世家之间究竟会是何种结局。毕竟东吴当年之所以建立便是在世家的基础之上,一旦世家陨灭,东吴皇室未必能够坐稳江山。而西汉偏安川蜀,格局太小。自己就算在孟渝手下得到重用,也未必能够力挽颓唐,到头来不过是为人所笑,白衣出降。 本来北唐是最理想所在。荆襄、淮泗战事连连受挫,但是北唐根基尚在。只要自己稳定南线战事,画影凌烟不过是举手之间。但是如今时隽在西线取得了重大突破,一举攻入汉中。此刻自己过去,赵德昭到履相迎倒是干得出来,可是要像蒙塔里这样信任自己,言听计从,却是绝不可能。 谋士和武将最大的区别就是,谋士的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君主的支持之下,失去君主支持的谋士,不管你有多大的才华,也是无计可施。而只有在君主无可选择的情况下,你才能最大程度地施展自己的才华。 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选择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去争取,而后放弃剩下的全部。 第六十章 一个姓崔的谋士(中) 昔年刘备三顾茅庐,相请诸葛孔明出山,无数年来,人们纷纷感叹刘备的诚意,才换来蜀汉的三分基业。却不曾想过,那年仅仅二十七岁的诸葛亮,是不是也需要一个像刘备这样,心怀大志,可以最大程度发挥自己全部才华的主君? 如果真的要做一个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农夫,又何必习屠龙之术?如果真的不求闻达于诸侯,又怎么可能随口便是石破天惊的隆中对策? 论才华,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论潜力,孙权雄踞江东,水师纵横。 而刘备?那个据说儿子有一百二十个之多的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人,东奔西跑了大半辈子,投靠过的势力比吕布认过的干爹还要多上一倍的“皇室宗亲”。除了空怀的大志和一肚的悲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也正是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孔明才毅然地选择了刘备。因为在一个国家或者势力,新生和灭亡的时候,个人的声名才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提高。 如果孔明去投曹操?那时鬼才郭嘉虽然已死,但是以荀彧、贾诩为首的一众谋士尚在。统军征战更是有夏侯、曹氏等诸多大将,远远轮不到孔明。而东吴方面,英姿勃发,羽扇纶巾的周郎。鲁肃早已献过榻上对策,为孙权所看重。孔明纵然去投,也不过是“能贤亮,而不能尽亮。” 没有任何一个身负大才的谋士或者将军,愿意空空把年华去熬资历。 事情之后的发展,如千百年来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那样。孔明相助刘备开创了蜀汉基业,鞠躬尽瘁,用他生命中的后二十七年,让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一遍又一遍地将他称颂。 不是没有过惶恐“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不是没有过悲伤“所在各求为庙,朝议以礼秩不可。立庙于成都,后主不从。“ 可是没有哪一个读书人不渴望诸葛孔明式的成功,那几乎是一个谋士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结局。崔伯渊?也不例外。蒙塔里虽然是个胡人,但是在他心中,却是远远胜过洛阳城里的赵德昭。 “若是时隽没有攻下汉中,为师去投倒还有些际遇。但是现在吗……“崔伯渊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北唐西线已进逼利州、巴州一线。赵德昭正是风头正劲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对为师这样出身的人委以重任?不过是给个好听的虚职,赏赐些财富,养老洛阳罢了。这些帝王,若是能有半分选择余地,都会细细权衡下利弊,考虑一下平衡。这些年,为师在乃蛮部落虽然不至于权势熏天,但是脾气却终究是见长,年纪也大了,你要让我再花个十年的时间去挤进洛阳的圈子。纵然挤得进去,也未必能有时间一展心中抱负了。” 少年沉默不语,他久在崔伯渊身边,眼光见识自然是非比常人。细细思量之下,他自然也看得出天下虽大,可要再找出一家如乃蛮部落一样信任自己老师,给予其无限施展余地的势力,却是根本没有。 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他细细看向崔伯渊,而今鬓已星星也。草原上的生活环境恶劣,纵然崔伯渊在乃蛮部落地位尊崇,但是也免不了风沙的袭扰,这些年崔伯渊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想到此处,少年不由地眼眶微微泛红。 “痴儿。”崔伯渊微微一叹,当初收留崔安节不过是一时意动,这些年见他天资尚不至于驽钝,便倾尽心力相教。自己远赴草原,抛弃妻子,与家中音信隔绝。也渐渐将他视如己出。“叹光华将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悠悠数千载以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为师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也就不准备回头了。” “不过,你还年轻啊。”崔伯渊看向这个自己视如己出的弟子,目光真诚,缓缓说道:“这毕竟是千古骂名,你没有必要和为师一起。此刻蒙塔里还没有决定何时起兵,你不妨南下中原。” 崔安节听得几乎泪落,他未出生时,父亲已弃他们而去。女子未婚而有身孕是何等大事,幼时孤苦自是不必多言。之后母亲病故,家中亲戚不愿将他赡养,竟然卖给了人贩子。若不是崔伯渊收留,真不知如今身在何方。他虽然不愿在蒙塔里身边出谋划策,却也不愿离开崔伯渊“弟子惟愿侍奉师父左右,不离不弃。”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崔伯渊眉头微微一皱,许久,认真地看着自己如今唯一的亲人,缓缓说道:“我们当谋士的,可以抛弃妻子,可以背叛君父。唯一不能背弃的,只有自己的信仰。乃蛮已经有了一个崔伯渊,便再不可能让一个崔安节大放异彩。你心中有大执念,终不能久居与人下。河北之战,乃蛮当有七成胜算。一旦北唐北方陷入乃蛮手中,天下大势立变。孟渝、李泺皆是雄才大略之人,风云激荡之下,才有你的一席之地……” “崔先生。”一名乃蛮战士恭敬地把手放在胸前,向着崔伯渊和崔安节施了一礼,这些年乃蛮部落在崔伯渊的帮助下迅速崛起,一举成为草原第一大部落,很是扬眉吐气。是以几乎个个乃蛮子弟对于崔伯渊都是打心眼里敬佩。“大汗请您过去大帐议事。” “好,老夫马上就去。”崔伯渊缓缓站起,示意崔安节不必理会,自己一个人随着那乃蛮战士,慢慢地向蒙塔里的金帐走去。 蒙塔里今年刚刚四十岁,皮肤黝黑,身材粗壮,一双眼睛像是匕首一般寒光毕露,锐利无比。他正处在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富有精力和雄心的年纪,曾经不名一文的小小乃蛮部落在他的手中成长为草原第一大族,这其中虽然离不开崔伯渊的惊采绝艳,但是蒙塔里本身气度才华,也是重要原因。不是所有的大汗都能不计眼前小利,目光长远,对于手下放手任用的。 “深夜让先生过来,实在是还需要先生向这些不成器的东西解释一番。”崔伯渊一进来,蒙塔里便已经起身迎了出去,一把握住了崔伯渊的手,片刻后,一脸担忧地说道:“先生要当心身体啊!手怎么如此冰凉。” “不碍事,常年痼疾而已。”崔伯渊淡淡一笑,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塔里木、歌思翰、齐儿珠,乃蛮部落里手握重权的实力派人物几乎全部到场。显然蒙塔里已经下定决心,身在这个草原枭雄身边十数年,崔伯渊自然是对蒙塔里的脾性了如指掌。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他是不会召开这么大规模的部族会议的。虽然距离那次群起反对,汗位几乎不保的留守会议已经过去多年。但是在蒙塔里的心中,这永远是个过不去的坎。他不会允许再有人,或者事,挑战他的威严。 “赶紧去替先生搬一把椅子过来啊。”蒙塔里没好气地冲着帐外吼了一声,又转头看向帐内诸将,淡淡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先生就在这里。” “崔先生。”齐而珠从两旁的人群中走了出来,恭敬地对着崔伯渊说道:“这些年先生大才,我们都是万分敬佩。是长长生天把先生赐给了我们乃蛮,只是北唐实力强悍,军队多得好像我们驱赶的牛羊,而且战力非凡。这些年我们偶尔能在一些小地方占到便宜,但是从来都无法深入燕京腹地。当年先生劝我们留守草原,一举壮大了乃蛮。不知今日为何……” “夏天的衣服不能留给冬天去穿。”崔伯渊笑着看了齐而珠一眼,心道这些人还是顾忌着自己在乃蛮这么多年的威望,不敢谈及契丹惨败。当年北唐数十万精兵十面埋伏的河北一战,让万里草原都传遍了失去亲人的痛哭声。时至今日,这些一生下来就拿起了刀剑的草原勇士,都是心有余悸“当年乃蛮实力不足,中原有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我们没有实力的时候,就算有再多的财富,也会成为其他部族的目标,徒劳地替他们收集财富而已。更何况,当年的北唐在燕京一线的兵力,最少的时候也有三十万以上,更不要说随时都会从洛阳赶来的北唐禁军。所以契丹才会在当年惨败,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崔伯渊靠着椅子缓缓坐下,慢慢说道:“北唐拥军百万不假,军力强悍也不假。但是一年多前,曾布、白宪先后在淮泗败在韩言手中,其中曾布更是战死。淮西一线的近二十万整编力量消耗殆尽。西汉孟渝又在荆襄连下竟陵、随州。北唐虽然得以保住襄阳,但是襄樊一线的十余万兵力也是消耗严重。本来赵德昭要是将时隽的西线军团抽调部分南下,这些便不成问题。可是如今时隽攻下了汉中,赵德昭一心想要以大迂回战术拿下川蜀,扫荡东南。所以他不仅没有抽调时隽部军力,反而从燕京、大同一线再次抽调兵力,支援南线两处战场。当年燕京最盛的时候,麾下节制的军马四十余万。如今,便是连十个整编军都未必凑的出来。” 夜色清凉如水,却浇不熄一个谋士,今生最大的信仰。 第六十一章 一个姓崔的谋士(下) 帐内的乃蛮将领纷纷议论起来,这些年燕京等地的守军不断南下,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河北守军已经逐步放弃,把百姓迁入内地。但是他们多方打探之下,河北在职的军人,也有近二十万之多。却不至于连十个整编军都凑不出来。 崔伯渊像是看透了他们心中所想,也不着急,只是任他们仔细议论一番,端起茶杯,缓缓喝下了一口茶水。蒙塔里虽然是个胡人,但是对自己,却真的是有知遇之恩。 “不要吵了,像个什么样子。”蒙塔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后又对崔伯渊温声道:“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一些将军可能知道,河北一地的军队有近二十万之多,但是……”崔伯渊话锋一转,睿智的光芒缓缓扫过众人,言语之间,尽是胜券在握的决然自信。慢声说道:“其中大多数只是北唐在这一年里招募的新兵,尽管北唐以武立国,但是一个战士的养成,却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做到的。部落里的儿郎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握紧了弯刀。比之那些新兵,自然是要好出太多太多。现在出兵,河北的唐军虽然不能说是土鸡瓦狗一样不堪一击,可也注定在我们勇士的铁蹄之下,溃败如山。” “可是河北燕京一地的守军就未有南下的迹象,那个路可照,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那年北唐十面埋伏围剿契丹等部罗,路可照便已在河北军中任燕京宣抚使这样的重职,这些年凭着军功更是一路升到了河北方面的一镇都督,在河北军中已是说一不二的硬派老资格。若不是河北如今兵力抽调太多,新兵又还不能放心,以路可照这样的年纪,只怕已可以致仕。适以这些乃蛮将领,对于路可照,也是有些敬畏。 “便是因为路可照在燕京,我们才有南下的可能。”崔伯渊耐心地想着众人说道:“路可照用兵沉稳老辣,又久在河北,是北方军中的泰斗人物。有此人在燕京,赵德昭才敢随心所欲地从北方抽调兵力。也正是因为路可照在此,所以赵德昭轻易不会再向燕京派军。燕京一地的新兵还没有练成,只要我们出兵迅速,击溃以路可照为主的燕京守军,不出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占据整个河北。” “可是如先生所说,路可照打了一辈子的仗,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燕京守军更是他带了多年的精兵,我们要想在短时间里将他击败,恐怕不是易事。” “当然不可能是易事,但是这世间,如果想要做出惊天大事,想要开创千古基业。有哪一样,是容易的?”崔伯渊目光炯炯,看向说话的塔里木,缓缓道:“你也是打了多年大仗的将军了,难道你每一次大战都是容易的?” 一些将领开始小声讨论起来,随着这些年乃蛮部落成为草原上的第一大势力,入关的次数也逐渐增加,前前后后和北唐的交手也有数十次。而塔里木更是这些乃蛮将领中经验最为丰富的一个。所以塔里木对于北唐的顾虑也是最深的一个。 “长生天不可能永远让它的子孙照到阳光,再过一年,北唐新招的士兵便可以可堪一战,到时候河北防线又会稳如泰山。我们如果不能再北唐最虚弱的时候,集中力量给予他们致命的一击。那么以后,便很难在等到这样的机会了。草原上的气候越来越恶劣,牛羊死伤的数量一年多过一年。如果不能在鼎盛的时候进取中原,开创一片新天地,以后的日子,恐怕会越来越艰难。” 虽然当年慕容长峰身死族灭,但是中原的繁华却永远是各大草原部落日夜垂涎的所在。没有哪个草原上的子弟可以忘记中原上的繁华。仅仅是北边的那些小城往往就可以搜刮寻常部族一年放牧牛羊所得更加地多,燕京腹地的财富更是不想可知,而往南的方向,听说江南更是个财富堆积如山的所在,寻常百姓家里都有着让人垂涎的财富。北边的一个大城,只能抵得上南边的一个小邑。 这些草原上的勇士日夜都在梦想着重现当年慕容一族的风光,而且如今的草原,风沙一日严重过一日。虽然乃蛮部落控制着关外最大的一片草原,影响还不算很大。但是草原上的事,变得就像翻书一样快。当年乃蛮能够从一个小部落凭借着机遇,一步步壮大到如今的草原第一部族。今天,别的部落也能踩在乃蛮的尸体上成为新的霸主。如果只靠着草原上的牛羊生活,实在难以预料到今后的局面。 “至于汪古、勃勃等部落,只要大汗愿意出兵南下,许他们一些利益。伯渊愿意替大汗走一趟。” 当年契丹起兵十万来攻,便是崔伯渊孤身前赴上京,口若莲花,纵横契丹朝堂,替乃蛮争取了壮大的时间。如今乃蛮声震大漠,要让这些部落出兵,自然不在话下。 “好了,长生天的勇士,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害怕和怯懦。我们是生来就握紧了弯刀的战士,怎么可以在这里因为一个路可照而瞻前顾后?蒙塔里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犹如实质一般扫过众人。这些人都是草原上百战余生的勇士,只是当年契丹便是在南下一战惨败后开始衰败,让他们不得不有所顾虑。然而正如崔伯渊所说,长生天不可能把阳光永远照到一个部族的头上。 没有什么道理,是注定要草原儿女永远活在草原上和那气候作斗争。自当年随着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南下见识过中原的富庶和安定之后。蒙塔里就暗暗在心中发誓,终有一天,他也要让他的子民,不再为晚上的暴风雪所担忧,不再为走失的牛羊而着急地睡不着觉。 每个人,都因为梦想而伟大。 年少时,我们把梦想紧紧地铭刻在心间,把汗水洒在路上。数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曾经小小的乃蛮已经成长成草原的霸主,蒙塔里也终于有了将当年梦想实现的可能。 他不禁看向安静坐在那里,气度卓然的崔伯渊。是这个男子,给了十余年的悉心教诲,一步一步地把自己抚上了巅峰。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说过这样那样的诛心之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不仅仅是汉人在讲,他也知道,崔伯渊之所以来到大漠,不过是想找个施展才华的舞台,而自己之所以能招揽到他,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的才识,而是因为自己当时势力小,能最大程度地一展他的所长。 这样的君臣际遇,倒也不是不尴尬。就好像是一对恋人,并非是因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走到一起。只是因而女孩看中了男孩身上的巨大未来。男孩看到了女孩家中可以提供的巨大能量。像是一次没有出口,却是明码标价的谈判,而走到了一起。可是这些年来,蒙塔里反而越来越坚信,能让他完成当年梦想,便是这个当年风雪夜里和自己讨要一杯热酒的孤傲文士。 很多时候,这样的相遇往往才是最好的结果。就好像能够陪你一生走到最后的。既不是那个相濡以沫的所谓良人,也不是那个相忘江湖的白衣少年。而是一个,曾经你梦里都不曾出现的骑马路人。 他缓步走到崔伯渊的身边,目光真诚,沉声说道:“希望先生随蒙塔里开创千古基业。” 崔伯渊不由地心头一暖,不管当年是出于何种目地,确实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了自己施展一身才华的机会,十余年的光阴都在各自的脸上刻下了沧桑的痕迹。当年那个刚刚继承汗位,根基未稳的青年早已成了乃蛮数百年来最有作为的大汗。而自己,当年那个风雪夜里求一口热酒暖身的落泊文士。如今,也是威名赫赫的乃蛮崔伯渊了。片刻后,崔伯渊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轻轻笑道:“固所愿也。” 满屋子手握重权的乃蛮将军们纷纷把手放在胸前,弯下腰来行礼,朗声道:“愿追随大汗开创千古基业。” 这是一个值得赞叹的时代,在这个像是漫天星辰一样璀璨浩瀚的时代里,有无数的英雄怀揣着梦想,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孤独地前行。他们挥舞着手臂,成为流星一样耀眼的存在,坦然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掌声。 可是?每一个英雄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会有那样一段,被人深深怀疑,孤独地在黎明之前,徘徊的时光? 那时的他们,还有一些些的幼稚,还有一些些的固执。 那时的他们,只能在每个没有月光的晚上,自己一个人,握着冰冷的被角,紧紧地相信,自己的梦想。 那时的他们,苦涩地怀揣未来的希望,觉得离成功的那一天是那么远,又是那么地近。 那时的他们,还不曾被时光洗礼,被苦难磨砺,还不曾做到,最完美的自己。 因而,那时的他们。理所当然地,被冷漠和嘲讽埋葬在故乡的土壤,被讽刺和轻视裹挟进岁月的河流。他们理所当然地,不被别人看好,接受着咒怨和寒冷。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坚持下去的人,终于像今天这样,把当年的梦想,真切地握在了手中。 第六十二章 河北的将军们 北唐景熙十六年,在崔伯渊的游说下。汪古、勃勃、博尔特等十三个草原部落纷纷出兵响应乃蛮南下攻略河北。 十月初五,蒙塔里集结重兵攻下了长城要塞武城,数十万草原子弟一举杀入关内,之后十多个草原部落各自为战,寻找猎物。 因为河北,河东等地的精兵纷纷南下,各地编成的新兵还没有练成,战局几乎成了一面倒的形势。 十月初八,怀安、阳原、蔚州、中山府、等十余座北方城池陷落。杨安国、李守贞等三十余名北唐官吏杀身成仁。 自多年前契丹等部落惨败居庸关以来,河北一地,还未曾遭受过如此大的损失。各地急需救援的军情堂报雪片般向燕京的留守行辕飞去,河北最高军事长官路可照的耳朵里灌满了“失陷”“战死”“屠城”的字样。凝重惨淡的气氛深深笼罩在这座屹立北方数千年,历经战火无数的城池。 偌大的燕京留守府里,年过六十的北唐重将路可照目光死死地看着地图上,那些张牙舞爪不断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的蓝色箭头,像是透过了画纸,一下下地击在了他的心头。 早在年前,他就上书赵德昭,不该将河北的兵力一再抽调南线战场。当年围剿契丹等部落的时候,河北之军,何止四十万之数。可是如今,连十万打过仗的老兵都凑不出来。局势空虚到了如此的地步,怎么能不让人忧心。这些年乃蛮崛起,路可照不是没有向赵德昭上过折子。但是赵德昭的目光永远停在了南方,十余年间,从关中到江淮,数千里的战线上没有不打仗的。而关外一个小小游牧民族的崛起,在赵德昭的眼中,还远远构不成威胁。毕竟相比于当年的契丹,乃蛮还略有不足。 于是,河北一地的兵力一再地被抽调,新招的士兵倒是比老兵还要多。如今倒给了乃蛮部落千载难逢的良机。 想到这里,老将军的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炙热地烧。麾下的军队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河北子弟。这些日子以来,乃蛮等部落连连失城陷地,其中就有不少将士的故乡惨遭屠戮。军中渴望一战的呼声一日深过一日,若不是自己在河北还算是有些威望,恐怕这些人早就砸了锅了。 可是据鉴闻局在河北的探子传来的消息,这次入关的胡人部落大大小小加在一起足有三十万人之多。他久在河北,又岂会不清楚这三十万人意味着怎样的力量。燕京一地的守军虽有十余万,但是能够一战的不过是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而已,当初被誉为天下第一重甲的二十九军,几乎只剩下了一面番号,大部分精锐都抽调了关中。其他的,守城还能指望着派上些用场。出城野战……路可照有时候真的是想狠狠揍上时隽一顿,西军集结了北唐近七成的精锐,打了十来年,居然只拿下一个汉中。西汉倒是一时还死不了。北唐各线的兵力倒快被抽空了。 “现在军中情绪怎么样?” “士兵们都在请求都督和胡人一战。”一个身姿笔挺站立,剑眉星目的校尉苦涩地说道:“便是将领之中,也有了一战的声音,恐怕很难弹压的住了。” “混账!“路可照低低地骂了一声,也不知是对着不断抽兵南下的赵德昭还,还是对着麾下这些不知忍耐的将领。沉默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睛里散发出热切且决绝的光芒,缓缓说道:“升帐点将,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爷爷,胡人声势浩大,可我们手上尽是一群割草的农民啊。” “废话!你当老子不知道吗!”路可照一脚踢开了眼前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孙子,目光里有些许的无奈和悲凉一闪而过。赵德昭雄才大略,他不是没看到草原上的隐患,可能看得更加清楚。但是为了江山一统,他假装没有看见罢了。他之所以对自己千般恩宠,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他万一的退路。 路可照在河北多年,威望声势都是现如今北唐北方军中最盛的一位。由他来镇守燕京,朝野民间自然再不会以河北为患。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也是他路可照枉负盛名,到时撤职养老,全然不关赵德昭把河北军力抽空的事实。 百姓们永远以为所谓名将就是天生以少胜多,百战百胜。但是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将军敢真的保证一场战役的获胜,哪怕他的对手只是刚刚上战场的菜鸟。战争这个东西,又怎么可能像酒楼说书那样说得简单? “去把他们叫来吧。”路可照缓缓走到帅位上坐下,淡淡道:“北唐男儿,当死在战场。” 眼泪无声地在那位年轻校尉的脸上流了下来“谨遵都督令。” 屹立北方数百年的燕京留守府开始传出悠扬的军号声,一个又一个重甲佩剑,执掌一军的将军们鱼贯而入。 这些人或者年轻,或者年幼。或者凶神恶煞,或者温和善目。只是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热切的战意。 胡人入关不算什么新鲜的事情,可是这一次胡人南下的兵力和动作,相较于之前,可是大不相同。 对这些久在北方,捞不到大仗打的北方军官来说。这一次的胡人南下,未必不是好事。军队里光靠熬资历是没有前途的,军功,才是往上走最好的东西。 他们当然也清楚此战的凶险,河北的兵力被抽空,北方的乃蛮连接诸部落三十余万南下,声势浩大。只是大都数将领对于草原胡人的影响,还停留在十多年的那一场大战上。在这些骄兵悍将的眼中,草原胡人虽然不至于如土鸡瓦狗一般,但是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此刻虽然大部分的精兵不在,但是打上一二场威名远扬的战役还是不成问题的。 路可照的担忧他们也不是不明白,但是他们更渴望军功和前途,也更渴望能让自己的家乡免于战火。一个将军若是一辈子只在校场上踢了正步,站了军姿。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乃蛮号令诸胡南下,武城重地竟是被一日攻破,可见胡人这次志气不小。”路可照的手指缓缓地在地图上划过,缓缓说道:“蔚州、中山府等地已经相继沦陷。胡人现在兵分十余路,战线从武城一直拉到了涿州。胃口很是不小,像是要把整个河北都吃到肚子里。你们心中,可有对策?” “大帅,胡人虽然来势汹汹,但不过是欺负我们主力大部分南下罢了。蔚州等地的驻军一向不算多,如今更是把老兵换成了新兵。这才让胡人的兵锋推进地这么快。但是涿州、石州都驻有重兵。我们不妨静待时机,让胡人在涿州至石州一线吃一些苦头,然后集中兵力断其后路,和涿州守军两面夹击。当能一举成擒。” “现在胡人声势汹汹,路过的村庄鸡犬不留,老百姓可等不到你说的大好时机。“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慢慢走了出来,看了刚才说话的将军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当兵的要是连老百姓都护不住,那还当个鸟蛋,不如回家去替女人抱孩子。涿州、石州虽然各有万余人马,但是大部分都是新招的兵,看见胡人能不尿裤子就不错了,指望着他们挫动胡人锋芒……”那名将领摇了摇头,下面的话就算不说,大家也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说话的这人姓张名守义,是河北军中少壮派系的代表性人物,是当年围剿契丹一役崛起的新锐。在军中一向骁勇敢战,也算是极得军心。 路可照淡淡看了他一眼,心道他虽然说话很冲,但是道理就是这个道理。胡人这次南下绝不是劫掠这么简单,涿州一线的那两三万人马挡不住胡人大军,韩言可以在寿春凭借着万余人马,一城骨气,大胜一场。但是河北却还没有那样可以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 一旦涿州失陷,整个河北,乃至于山东和河东,都会受到侵蚀,那将是北方的一场浩劫。如果稳守燕京,或许能够坚持到洛阳方面的援兵。但是河北,一定会生灵涂炭。将军既握宝剑,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眼睁睁看着江河沦丧。南人偏安都能出来一个赫赫韩言,北唐以武立国,那便看看这狂风大势之下,又能有多少视死男儿,站在这板荡之间。 路可照慢慢说道:“这次胡人南下,规模远远超过之前的几次。涿州就算守得住,地方也会糜烂。如今胡人兵分十余路,势力分散,我们要先集中力量,吃掉它一路大军,将他们的视线往燕京一地吸引。然后重新拿回武城,锁住他们出关的道路。逼他们没有时间劫掠。这一战我们既然要打,就必须大胜,让草原诸部看看河北军力,不敢再生轻视之心。“ 他指着地图上距离燕京最近的一支红色箭头,道:“汪古所部是离我们最近的一支势力,这一次他们大约出动了三万人左右,算得上是十余家草原部落里出兵较多的几家。自南下之后也是从不封刀,气焰嚣张。打他们有三个好处,一是他们离我们最近,早上出发下午就能赶到战场。二是这个部族在草原上也是个大部族,被乃蛮忌惮。我们打汪古部落,胡人就算要救,也不会动作迅速,时间上比较充裕。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路可照缓缓看遍诸将,大声说道:“汪古在胡人中杀戮最盛,手中沾满我河北子弟的鲜血,此恨此辱!我辈军人,当以血洗之!” 满屋子的将军纷纷拔出腰间利剑,昂声道:“誓灭汪古,报仇雪恨!” 第六十三章 燕赵多慷慨(一) 北唐景熙十五年十月初十,河北局势愈发糜烂,在燕京留守府无法兼顾诸多攻击方向的时候,各个胡人部落愈发大胆起来。不仅汪古、勃勃等拥兵上万的大部族开始对乃蛮的命令阳奉阴违,自顾自地四散劫掠,便是连那些仅仅出动了数千人马的小部落,也开始离开乃蛮的大部队独自行军。 云州、代州、魏州、襄国、沧州。几乎整个河北和河东的东北部,都在胡人的铁蹄下轻轻颤栗,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 期间,北唐的子民不失尊严地进行着战斗。 勃勃部落攻打云州时,曾经劝降云州知州卢静江,结果卢静江抬手就是一箭险些射死勃勃大汗。云州城破之后,卢静江带领军民殊死巷战,当他力战被杀的时候,头颅虽然被砍下,可是双手却依旧紧紧握着战刀,无头的尸体一直站立许久才倒下。来县一战中,最后十名退伍的老兵结成了军阵,依靠着民巷,拼死作战,一直杀掉了近一百的胡人才全部阵亡。已经致仕,且身染重病的前吏部侍郎左公权,召集一族老幼助官府守魏州,更让家人抬着自己上城楼指挥军民守城。 一幕一幕,无不体现着北唐以武立国的精神所在。 而作为控兵十余万的燕京留守府,期间也是频频出击。池而、跌塔两个部落的将士被聚歼在丰宁。只是这些并没有让那些胡人感到丝毫的震惊。北唐的军力他们是有所了解的,要消灭两个出兵加起来不到一万人的小部落,自然不算什么难事。可是要再想进一步…… 中原的财富让他们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在了脑后,集中着所有的精力四处劫掠。恨不得一天到晚都不要睡觉,全部用来攻略城池。 当大意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无论是多么狡猾的猎物或者多么聪明的猎人便会迟钝,大意,永远都是致命而危险的。 西沉的斜阳一点点地依偎着远山,绯红的晚霞渲染着广袤无垠的寂寥天空。 重甲佩剑的张守义高高立于山冈的顶峰。他身形高大威武,挺直的身躯像是苍松一眼威严可信,夕阳照在他一身铠甲上发出绚丽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身后两千余人的骑兵集群,静静地列在高岗之上。 视线的尽头,身上穿着各色服饰的汪古部战士,如同着决堤的潮水,毫无顾忌地汹涌而来。凭着多年的从军经验,张守义几乎一眼就看出这只胡人骑军,至少也在五千人以上。草原上的汉子自生下来便敢拿刀杀人,若论格斗,便是军中的精锐也未必能胜过。 只是…… 他不由地紧了紧腰间的佩剑,如今河北,诸胡部落虎视眈眈。燕京一地不容有失。这次留守都督府为了围歼汪古部,震慑诸胡,将城中精锐几乎抽调一空,力求一战功成。为了能够麻痹汪古,之前更是接连消灭了几个小部落,让这些胡人产生守军不敢寻求其主力决战的想法。 一路而来,到处所见都是胡人肆虐过后的痕迹。衣衫褴褛的妇人、失去呼吸的婴儿、力战身死的男儿。曾经青山秀水,花香鸟语的地方如今只剩下遍地的哀伤和哭泣。 “弟兄们!”张守义一把拔出腰间的利剑,雪亮的光芒映着火红的霞光,像是撕裂着所有的温柔与祥和,大声喝道:“杀光胡人,替家乡父老报仇!” 一双双有力的双手振臂高呼。如林一般的长矛横刀遮挡住太阳的光芒,上千条嗓子齐声呐喊“杀光胡人,报仇雪恨!” 长剑霍然直指,张守义一骑当先,两千余燕京骑兵呈棱锥形展开,紧紧跟在张守义身后,正面冲向汹涌而来的汪古部战士。 轰地一声巨响,像是两股急速涌动的洪流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漫天的霞光都被那雪亮的刀光剑影遮去了颜色。 无数的头颅被高高地抛起,鲜血四溅。尸体好像被微风轻轻吹拂过的稻草,一片片地栽倒在地上,被来往的马蹄踩踏地面目全非。然后又有无数的男儿再次冲向对方搏杀,生命在这一刻轻薄地像是一张做工精良的宣纸,一戳既破。 汪古部落的万夫长伯颜烈一刀格开一支刺来的长矛,然后弯刀在半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割断了对面年轻的咽喉。随着战斗地深入,伯颜烈的眉头也愈发深锁起来,他领军征战十多年,和燕京留守府打过的交道数不胜数,自然看得出这是燕京留守府里精锐九十七军的所属骑兵。 如今河北兵力被赵德昭抽调一空,燕京一地打过仗的老兵就只剩下五十二军和九十七军这两支部队而已。如今自己在这里碰上九十七军的这支骑兵,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危险的味道。 北唐虽然人数上不占据优势,但是他们结成的棱锥攻击阵型比之各自为战的汪古人更具有侵略性。数十名追随张守义多年的亲卫结成枪阵,将张守义护在中间。而剩余的骑兵又紧紧追随在张守义这个攻击阵头的身后,不断地收割着汪古人的性命。 “拦住他!“伯颜烈大声疾呼,他征战多年,自然看得出来张守义这是要将他的队伍拦腰截成两段,然后各个击破。要论单人格斗,无论什么时候,草原上的汉子都不会输给汉人,可是要和汉人比军阵,无疑是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长处。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亲卫左挑右刺,长枪宛如四处游走的毒蛇,枪尖就像是喂饱了鲜血,狰狞可怕的毒牙,在汪古人的身上一刺便收。被刺中的汪古人纷纷身子抽搐了一下,然后从马上坠落下来。跌进了泥土里。 也不断地有亲卫死在汪古人雪亮的弯刀下,身上的口子从肩胛骨一直开到了肚脐眼。只是一个倒下之后,后面的骑兵就会立刻再补充进来,从不间断。 远远看去,唐军的锋矢仿佛一支红黑相间的巨大箭头,带着碎山破土的气势,一往无前。拦在他们身前的汪古人如纸片般向后倒去。原本已能将唐军团团围住的五千余汪古人竟是生生被冲开了一个口子。 之后的唐军立即分成了十余个部分,像是之前演练过千次万次一样,各自形成了棱锥攻击阵形,复又杀入汪古骑兵中去。就像是犁田的耙子一样,在服色各异的汪古人中,留下了十余条痕迹深深的流血道路。 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之前还能凭借着兵力上的优势稳稳占据上风的汪古人,如今,已是显露颓势。 “长生天的勇士们!“伯颜烈高举着染得血红的弯刀,大声地喊道:“跟着我一起去把汉人的头颅看下来当酒盏!” 如今局势立转,伯颜烈自然看得出此番唐军必然是有所图谋,不说自己的这五千多人马入了他们的算计之中,只怕整个汪古,乃至于所有燕京周近的草原部落都落入燕京留守府编制的大网之中。如今之计,只有迅速击败以张守义为首的一支锋矢,和唐军硬拼战力,才能迅速结束这场战斗 而张守义仿佛看透了伯颜烈心中所想,手臂挥动,身边人们径直冲向了伯颜烈,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 伯颜烈的眼中也闪过浓烈的杀机和兴奋,燕赵之士多慷慨,南下以来,他不是没有遇见过迎面搏杀的勇士,只是一军主将亲做锋矢,不惧艰险,却实在是难得。 只一个呼吸的瞬间,长剑和弯刀在空中撞击了就不下十余次。伯颜烈只觉得双手一阵麻木,他也是十几岁就在草原上独自猎杀群狼的勇士了,还是第一次在交手中遇到这样的对手。心中怒意顿起,招招杀机,也不顾防守,只是一味抢攻上去。马蹄奔驰,溅得脚下尘土一阵阵飞扬。以伯颜烈和张守义两人为中心的圈子都战成了一团,刀剑来往之间,无数生命流逝。 伯颜烈看张守义门户略开,看准时机就是一刀砍向了张守义的脖子,可是眼看就要得手,张守义像是早有预感一样,身体瞬间向马的右侧沉了过去,一下子躲过了伯颜烈势大力沉的一刀。而伯颜烈的身体因为太过用力的关系,不由地向前倾倒,双方的战马此时已搅在了一起。张守义躲在右侧的身子像是被松掉的弹簧一样突然暴起,手中的长剑如闪电一般刺向伯颜烈的喉头。 来自于草原上的勇士本能地向后退去,只是咽喉间突然地感到一阵子寒彻心骨的凉意,剧烈地,让人从心底里去恐惧的疼痛在咽喉间扩散开来,并迅速地传遍了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这样,弯刀掉落,尸体坠落。 “哈哈!”张守义扬天长笑,染血长剑直指向前,大笑道:“难道草原上的勇士就只是这样的货色吗!”说罢,转身带着身后众人又杀向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这伯颜烈在汪古部声名极显,乃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勇士,张守义凭借个人武勇在阵前将其斩杀,无疑大大打击了汪古部落的士气。 何谓幽燕?“其相赴生死亦出于仁义”是也! 第六十四章 燕赵多慷慨(二) 千余唐军如同虎入羊群般杀入汪古人中,此刻伯颜烈已死,军中一片慌张,几个千夫长想要收拢士卒再战,但是在唐军亡命般的攻击中,仅剩的一些战意也在慢慢瓦解崩溃。他们之前在遇到张守义所部之前,已经跑了半日的马。原本以为这支骑兵和之前那些刚刚骑上马背的民兵一样。虽然有些胆量,但是一个回合就能够冲散,然后追着他们像是追黄羊一样射杀。 可是没有想到,他们踢到了一块厚厚的铁板上,连长生天的勇士伯颜烈都死在了这支骑兵的手上。一些士兵开始溃散,他们虽然敢于杀人,但是在已经抢到了大量财富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这样一群受过精良训练的骑兵交战。 失去了战意的汪古部人像是慌张的羔羊一样开始溃逃,他们狼狈地把旗帜和刀剑丢弃在地上。恐惧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迅速地蔓延着。张守义的九十七军骑兵则如同急风暴雨般,紧紧咬着汪古部的溃兵,矛刺刀砍,人马像是狂风席卷着乌云,铁蹄轰隆震撼大地,犹如高山上迅速滚来的雪崩,势不可挡。九十七军骑兵所到之处,犹如狂风吹倒草原,溃兵成片成片地被砍倒,马蹄践踏人体,血肉横飞,惨声不断。 这些日子以来家乡惨遭屠戮的仇恨在这一刻化为惊天的力量,马背上的燕赵汉子没有一点点的犹豫和同情,不知疲倦地挥动着手臂,一次次地收割着人们。一路都是战死的汪古部尸首,尸骸堆积的地方,仿佛是一支苍酋有力的画笔,粘了大滴大滴朱砂的颜料,在一路上蜿蜒着痕迹,下面的泥土因为太多鲜血的缘故,远远看去,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这些生长在草原上,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连最狡猾的狼族都为之感到恐惧的汉子,在一天的时间里攻破长城重镇武城,数日之间一路纵横。所有的城镇和村庄都在他们的铁蹄下感受着致命的恐惧。他们无所愧对于勇士的称号 但是现在,部落传承了数百年的旗帜、自喝奶时候就紧紧握住的弯刀、从不知何人手中抢来的衣服盔甲,统统丢弃在了一地,队伍里充满了惊惶、混乱和恐怖的气氛。 “将军!我们还要继续追击吗!” 张守义勒住马头,马下是十几具汪古部尸骸和斑斑点点的血迹。刚才一战可谓大战功成。若换做平时,五千人之多的汪古部人,没有两个营的骑兵,碰都不要想碰一下。更不用说半个时辰内将其击破了。 只是如今这些胡人深入河北,无有匹敌。从士兵到那些千夫长、万夫长,都充满了大意轻敌的情绪。今日这五千多人,从早上开始就在马背上抢粮、抢钱、抢女人,到了现在自然是强弩之末。否则,就算自己也曾在剑阁习练过数年武艺,也绝不可能阵前斩杀伯颜烈这等草原上有名有姓的勇士。 一战之下,也算是稍稍一吐多日以来的怒气。只是这样继续追击下去…… 张守义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从大脑里驱逐。今日自己见到汪古部人劫掠百姓,一时气愤才带着先头的两千余骑兵打了这一仗,已是大大违背了留守府的军令。虽然事情最后倒也圆满,只是让计划提前了一天,但是如今的汪古人分散的还不算太开,给大军围歼的难度增加了不少。 逃回去的骑兵估计是去搬救兵了。鉴闻局的情报上说,这个伯颜烈不仅是汪古部大汗不鲁化的亲信爱将,更是不鲁化宠妃娜塔莎的嫡亲哥哥,这样一个身份贵重的人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这里,身为这次汪古部统军大将的布喀利,无论如何,也要给出一个交代的。 再追击下去,估计就要碰到汪古部的大军了,仅凭这么一点人,陷在上万人的胡人大营里,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留守府的大军这时还没有进入预定位置。他不能再带着他的弟兄冒险了。 “停止追击!”张守义环顾众人,大声道:“各部队迅速整理队伍,清点人数伤亡。给所有的尸体再补上一刀!” 太阳至此完全消失在了远山之中,夜色悄悄地降临下来,却无法让这片大地稍稍地安静一些。 霸州的汪古部驻扎地,火红的火把像是舞动的长龙,足迹遍布着霸州的每一个角落,耀如白昼,看不出一点点夜色痕迹。只是这些亮光之下,是流淌的鲜血,破碎的尸骸,无尽的眼泪和一户又一户人家的悲伤。 今天上午,汪古部布喀利就带着两万多汪古人连同赤蔑、博尔特两个部族的三万多人马一举攻下了驻扎着近六千守军的霸州城,守军一如往昔一样殊死巷战,一寸寸地坚守着领土,但是在草原上勇士的弯刀下,这些刚刚从田里换下衣服的军人,没有任何反败为胜的可能。 到处都是胡人的欢声笑语,他们搂着刚刚抢来,失去了父亲和丈夫的女人,喝着从酒楼里挖出来的陈年美酒,将百姓家里的牛羊拖出来宰杀。衣服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财宝,不少喝醉了酒的胡人常常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大打出手。 这本是一个值得开心的日子,但是汪古部大将布喀利的酒盏却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打翻。不是旁边的美人不够标致风情,也不是嘴里的美酒不够绵延有劲。而是两千余衣甲残破的汪古部人,带着天大的噩耗闯入了他的耳朵。 河北的精兵被赵德昭抽调一空,河北、河东到处空虚。燕京留守府的兵力打打小部落还可以,但是要出动大军围歼数万人,那燕京不定空虚成什么样子。毕竟出城野战必须是得打过仗的老兵,新兵一个接触就会溃散,战场上被自家新兵冲散阵形,最后一败涂地的事情多不胜数。那伯颜烈也是草原上大家都能叫得出名字的勇士,手底下也有五千多战士。可是听逃回来的士兵说,竟是在半个时辰内被对方击败。 布喀利打了几十年的仗了,入关南下更是不计其数,便是当年全胜时期的五十二军,也没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将伯颜烈斩杀。 要说起来,伯颜烈并不讨布喀利的欢喜。性格孤傲不说,还常常做出不服从将令的事来。性子可谓是跋扈地厉害,还不是仗着他那个狐媚的妹子占了大汗的欢心。这些年在军中一直培植势力,想要接替自己这帮人的意思没有一点点要掩饰的意思。 自当年契丹东走辽东以来,崛起的不仅仅只有乃蛮部落,汪古部也是跃居草原一线部落的行列,当年的大汗也算是英明神武,弯弓能射下飞鹰的好男儿。汪古部落虽然不能和乃蛮这个大霸主相提并论,但是能跳上马背,拿起弯刀保护女人和土地的勇士也有近十万之多。 可是自从那个叫做崔伯渊的男人见过大汗之后,大汗便愈发贪图享乐起来,醇酒和妇人已经让草原上曾经的雄鹰变得失去了锐气和野望。大汗不仅迷上了那个叫做娜塔莎的女人不说,对自己这些从小就替他在马背上打天下的将军们也越发猜忌,已有好几个老兄弟因为不顺大汗的心意而被处死。 这个伯颜烈是那个狐媚女人的亲哥哥,要是自己不对伯颜烈战死的事情做出一个交代,那个娜塔莎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的。布喀利可是不想把命搭在这样的事情上 “里瓦多、塔赤烈!”布喀利从酒桌上站起,对着自己倚为心腹的两个千夫长说道:“去集结一万五千人的队伍,马上出发,把那支唐军找到。” 布喀利身前一个满脸胡子,身材粗壮的汉子不禁一愣。他是布喀利的心腹,自然明白自家的将军对于那个伯颜烈的态度,如今他兵败身死。将军纵然不会偷偷发笑,但是要说雷霆大怒,把对方的头颅看下替伯颜烈报仇…… 这酒虽然有些烈,但是还不至于让将军醉到这般程度 “你懂什么。“布喀利低声骂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大张旗鼓地打上一场……”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出口,但是这两人跟随布喀利多年,对于部落形势一目了然,自然也是一点就通。 里瓦多一抱拳,沉声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没有多久,霸州城就吹响了大军集结的军号声。一队又一队衣衫不整的汪古部人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布喀利这么晚了还要出动作战,一边摇摇晃晃地找寻着自己的战马,连空气里都仿佛是酒味和女人的脂粉味道。 看到这样的队伍,布喀利不禁皱了皱眉头,到底是草原穷苦,一见了关内的繁华不由地迷了眼,竟懈怠到如此的地步。他摇了摇头,转而对身边的心腹乌尔察低声道:“这次伯颜烈兵败透着古怪,霸州的其他两个部落也是醉的一塌糊涂。你把放哨的人手加多一倍,再放上几处暗哨。我最多两个时辰便回,你千万要把军队带住了。” 乌尔察沉声道:“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守住霸州。” 第六十五章 燕赵多慷慨(三) 汪古部人虽然大多醉得一塌糊涂,但是个个马上功夫了得,毕竟号称是能在马背上睡觉不会掉下来的民族。在布喀利的整治下,一万五千余汪古人在数十名溃兵的指领下,沿着之前伯颜烈部溃败的路线一路搜索过去,马蹄印一路蜿蜒,倒在空旷道路上的汪古人尸体是那么地显眼。 随着队伍的不断进军,军中懈怠的气氛也在一点点地消失。之前那部分溃兵退回来的时候,军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他们也曾因为单独去抢财物误了归期而谎称遇到了唐军的。发财吗?可以理解。 但是现在见到这么多的尸体,他们终于明白,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遭遇,而是而唐军里精锐的骑兵正面交了一战。想到这里,之前的那些懒散和大意开始慢慢被收起,大家都集中着精神,准备着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马蹄的印记一直进了一片茂盛的山林,布喀利眉头微微一皱。如今夜色已深,孤军深入这样适合埋伏的地方实在不是上策,但是自己要是就这么回去了。这颗人头估计也是保不住了。 “博而乎!”布喀利对着身边身材高大,古铜色皮肤的一个千夫长说道:“带着你的人马,去探探路。” “是,将军。”博而乎勒马而出,手臂轻轻一抬,千余骑兵随着博而乎一起渐渐消失在山林的入口。 金子一样宝贵的时间就在这样的夜色中一点一点地过去,剩余的汪古部人和布喀利一起等着博而乎的消息。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从山林里出来了一小队博而乎麾下的骑兵。 “启禀将军,博而乎大人在山林里发现了之前击败伯颜烈大人的军马。” “有多少人?” “大概两千不到。博而乎大人带队守在那里。” 布喀利点了点头,在这样形势险峻的地方驻军也是情理之中,不管这支队伍是不是击败伯颜烈的那支,他都要拿这些唐军的人头去应付可能来到的风波。虽然山林中不大立于骑兵作战,但是以一万五千之众聚歼不到两千的部队,并不算太难的事情。马鞭向前一指,沉声道:“好,你前面带路。” 夜色下,一队又一队汪古部的骑兵自山林口缓缓而入。随着不断地深入,他们愈发清晰地听见着打斗的声音。布喀利脸色一青,博而乎显然是让人察觉到了痕迹。这样一来,难度大了不说,万一这支队伍跑了,那自己这晚上可就是白忙活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大声地对自己的队伍说道:“加快步伐,和博而乎回合!” 而距离布喀利不算太远的地方,博而乎正带着自己的人马向着山林里的唐军发起着攻势,他人数并不占优,而且树木一多不方便骑兵驰骋。他本是想等到布喀利大军到了再发起攻势,但是派去通信的骑兵刚刚出发,自己的行踪就被唐军所发现。没奈何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带队冲锋,要是让这支骑兵跑了?布喀利的军规可不是开玩笑的。 原本静悄悄的小山林,在一阵阵的号角声后,顿时战成了一团。占据高处的唐军不断地扔下山间的石块和树木,更有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站在制高点,劈头盖脸地射下一片又一片的金属风暴。其中还有不少弓弩和重弩的士兵,显然这支唐军除了骑兵之外还有数目不少的步兵编制。 在十夫长,百夫长的指挥下,一队队的骑兵跳下来马,四处散开着向唐军攻去,接着夜色的浓密和人数的稀少,汪古人受到的伤亡不算太大,唐军的弓箭手们像是都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准头。 就在这时,布喀利的大军终于赶到和博而乎回合。看见了战局的布喀利一言不发。照那些溃兵的说法,他们所遇到的乃是清一色的骑兵,可是现在驻扎在山林里的这支军队分明是步兵还要多过骑兵。自己这一路沿着马蹄追来,绝不会有错。 “赤毕烈,温麻!”他转头吩咐两个千人长,沉声道:“下马,带着你们的人去把这片林子拿下。”今夜连连出现怪状,要不是心忧大汗的怒火,他是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刻出兵的 前面的汪古人眼看就要登上前面的那片山坡,躲藏在巨石后面的唐军士兵纷纷暴起,手中的标枪像是一道道迅猛的闪电,雨点般刺透着汪古人的胸膛。那些站在高处的弓箭手们一阵攒射,趁着这些人集中在一起攻上来的时候,狠狠地打击着。乌黑发亮的箭头一次又一次地穿透汪古人的身体。 “前面的不要退!”布喀利猛然一挥手,招呼着一个队的弓箭手上前。心道这样的高度并不算太高,比之那些高耸的城墙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草原上的汉子自小便会弯弓射箭,难道还不能压制那些汉人的弓箭手? 开始对射之后,那些占据着高处的弓箭手果然被稍稍压制了锋芒,冲在前面的汪古人趁机向着山坡再次攻去,眼看就要得手。无数火红的影子从山坡上扔了出来,又在清脆的破裂声中,落在了进攻的汪古人中。 这些草原上的勇士们纷纷后退,浓烈的味道让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唐军守城用的火罐子。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有不少人都是死在了这火罐子之下。那火罐子制作倒也简单,不过是把硫磺等物装在一个坛子里,但是威力却是不小。只一下,便有不少汪古人死在了爆裂开来的碎片中,翻滚的火焰点燃了山林里的枯草,一时之间火光四起,进攻的路上到处都是烈焰纷飞的场景,不少汪古人的衣服上都沾了火,狼狈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着杀猪般的惨叫声。 布喀利脸色铁青,唐军的火罐子他早就领教了无数次。这东西在大规模的攻防里效果一般,但是在这样狭小又到处都是枯草的地方,倒是显出了不小的威力。可是一支出城作战的部队怎么可能会携带数量如此之多的火罐子。 “塔里赤,带两个千人队去外围戒备!“ 他把目光重新投会前面的那片山林,心中暗自下定决心,最多半个时辰,不管能不能拿下这个山头,他都要撤兵回营,在这样的地方多待上一刻都是危险。 而霸州城内却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乌尔察虽然听从了布喀利的安排,把放哨的人手增加到了一倍。但是已经忘记了危险的族人对上峰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不少胆子大的甚至带着酒和女人三三两两地出去放哨,也不知到底是放哨,还是在干些其他的什么。 黑夜里,一双明亮的眼睛里跳动着熊熊燃烧的战意,略有些粗重的喘息被一点一点地压抑着。 “动手!“ 话音刚落,四五十支利箭同时射中了最前面一批的哨兵,那些汪古人徒劳地用手去抓射入脖颈的羽箭,身体摇晃着倒了下去。早有跟上的士兵把这些人的尸体拖入草丛里,一支裹挟在浓重夜色里的队伍趁机一点点地向前移动。 巍峨的霸州城楼近在眼前,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甚至可以隐约地看见汪古人狰狞的笑脸和女人哭泣的泪水。 数十个身手敏捷的军中好手上前一步,挥动着手中的勾抓绳索,向着十余米高的城头扔去,仿佛之前练过了千次万次一样,勾抓稳稳地勾住了城垛。数十名好手随即双手抓住绳索,迅速地向上爬去,上百名唐军在城下凝神戒备。 过不多久,最前一批的唐军已经跃上了城头。偶尔有几个发现了踪迹的汪古人都被纷纷射死在弩箭下,一些已经临近崩溃的女人在没有发出声音之前,也全部被打昏,无声无息之间,汪古人在北城楼布置的所有明哨、暗哨已经被唐军全部解决。 城内还是一片欢快的气氛,全然没有发现,死亡,已悄悄地站立在了他们的身后,套上了致命的头套。 “扬威血耻,便在此刻!“霸州城门缓缓打开的那一霎间,路博德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大喝道:“大丈夫者,随我死战!” 为了重创汪古诸部落,路可照这次出动了燕京府的大部分精兵。除了五千老兵作为基干力量防守燕京以外。五十二、九十六两个混编军的剩余力量已经全部投入到了这场战役之中。五十二军的五个营骑兵此刻便全部冲入了城中。 有一些反应及时的胡人拿起弓箭反击,一排排的羽箭骤然从空中落下,不少的唐军士兵中箭落马,但是却没能丝毫遏制唐军的势头。道路民巷里抱着女人入睡的胡人着急忙慌地提起着裤子,只是还没等到他们完全穿好,呼啸而来的北唐骑兵已经用马刀长矛收割了他们的性命。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胡人越来越多,他们拿起弯刀,还来不及找寻到自己的战马,就已经被一路又一路呼啸而来的唐军踏成了肉酱。 第六十六章 燕赵多慷慨(四) 在灯火通明,四处都散发着酒肉和脂粉味道的城池里,这一股股浓重深沉的黑甲骑兵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他们舞动着死神的镰刀,像是收割稻草一样收割着人命。将死亡和灾难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马蹄在土地上的震荡愈发地情绪,且让人从心底里感觉到恐惧。 “呜呜――呜呜呜!”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声在胡人的聚集地吹响,乌尔察从睡梦中惊醒,一把推开了两个今夜陪自己舒服了很久的女人,臃肿的眼睛里渐渐散发出凌厉的光芒。霸州城里的各部落勇士也有四万多,换做平常,便是和如今燕京留守府的守军一战,也未必不可以。但是如今却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攻了进来。想起布喀利临行前对自己的吩咐,心中怒火顿生。 “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乌尔察对着身边的侍卫大声骂道:“这些就知道抱光屁股女人的混账,向我这里靠拢!” 而另一边的路博德正指挥着一队队的骑兵穿插往返,如果碰到没有组织的胡人,便是数十上百的骑兵一个冲锋上去用马刀将其砍碎,要是碰上了结阵的胡人,小队的骑兵便绕着结阵的胡人奔跑,骑在马上的唐军骑兵搭箭,在十余步外对着密集的胡人射击。路可照十多年言传身教下来,终究不是等闲。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对着这些没有身穿重甲的胡人,羽箭很容易地穿透了他们的衣服,将一个个的士兵射倒。然后再由大队的骑兵进行短距离的急速冲锋。这种招式屡试不爽。简单地好像从地里拔出一块萝卜一样简单。 不仅仅是汪古人,连同赤蔑、博尔特两个部落的胡人也都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非我族类?一刀斩之! 那些胡人的千夫长、百夫长很快便发现了对手的意图,大声下令,让那些找不到马骑的士兵,从两边的民宅里杀向唐军骑兵,试图与对手接战,但是路博德对于这些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一队队三五个人一组的唐军步兵迅速地挤进了每一处民巷,凭借着严密的军阵,一下下地冲击着涌过来的胡人。 数个回合之后,土地之上鲜血斑斑,但大部分都是对手的血迹,得不到有效指挥,大部分人又失去了战马的的诸胡部落,在唐军精心筹谋的夜色攻势下一泻千里。 不知是那一个胡人士兵第一个大叫了一声,丢掉武器,转过身子,撒腿就跑,有了第一个人的带头,剩下和路博德所部接战的士兵都觉得溃逃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法不责众这句话。虽然从每个民族部落嘴巴里说出来的音调不一样。但是道理,却是不变的。他们只想跑到下一个同族聚集的地方,期待着别人替他们挡住着如狼似虎的这些北唐精锐。可是殊不知,正是他们,把溃败、慌张的情绪,传遍了一处又一处的地方。 看到敌阵崩溃,路博德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他之前不过是个统率一营的一个小小校尉,路可照让他们作为闪击霸州的负责人,也是受到了不小的非议。但是此战之后,所有的质疑都会烟消云散。 北唐军中是比较难以立足的,军中的将领个个跋扈嚣张,动不动就会甩脸子,拔刀子对干的也不是稀罕事。但是只要有了军功,便是走遍每个军镇都不成问题。如今河北受诸胡入侵,自己独领一军,大败四万余胡人,便是用来晋升一军主将,得个将军封号也是绰绰有余。“别放过这群畜生!”他大喊道,放下弓箭,拿起长剑,两腿一夹马腹,带着十余名家族侍卫冲了上去。瞬息之间,战马便撞飞了挡在前面的数个胡人。 一名胡人千夫长模样的汉子提着腰刀,连砍了三四个想要取他性命的唐军,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部属四散奔逃,然后被对手快马追上……斩杀在马上。数万草原上的勇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败了。他也是汪古部落里有名有姓的勇士,纵然是一死,也要堂堂正正地死去!目光闪动之间,一下子就看到了一身铠甲鲜明急速赶来的路博德,他大吼一声,心道临时能拉上这么个垫背的,也算是值了!俯身从地上拾起数根尸体旁边的长矛,小跑两步,用力向前一掷,将长矛向路博德投来。 路博德微微侧身,避过长矛,他是将门子弟,武艺也是得到过名家指教,算是不俗。长剑连挥,左挡右格,将连二接三飞来的长矛击飞,两人飞速接近,眼看着已无法再投掷,那名千夫长双手掷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着布扬古戳来。 路博德轻笑一声,若在地面,他未必是这个草原胡人的对手,可是借着马力,却足以取对方首级。他伸手抓住了刺来的长矛,用力一扳,两相较力,借助着战马之力,将那名胡人高高地挑得飞了起来,半空之中,手中寒光快速一闪,那胡人已是身首分离,伸手从空中一把抓住血淋淋的脑袋,路博德仰天长啸“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上万的北唐勇士齐声呐喊,声音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迅速地飞遍了霸州每一个胡人聚集的地方。一些部落里的小首领已经在偷偷地收拾着抢来的金银细软准备逃跑,而越来越多的胡人都加入了这个看上去非常不错的决定。 乌尔察此时已集结了大约六七千人的队伍,而更多的汪古人已经在唐军的这次突击下失去了踪影,也不知是他们都已经葬身在和唐军的交手之中,还是悄悄地随着大批逃出霸州的人一起逃了出去。 兵败如山,追亡逐北!他虽然没有读过太多汉人的书,但是这些东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悔恨不已,要是今天自己亲自出去巡查,,也不会让汉人占到这么大的便宜。但是长生天不会卖给自己后悔药吃,现在想这些都是多余的啦。 “全军听令,除武器以外,放弃所有东西,随我杀出一条血路去!“ 眼见局势溃败到如此地步,这些汪古人知道今夜自己若不死战,只怕难以得生,自小在草原上磨练出来的血性在这一刻显露无疑,纷纷扬起手中弯刀,空中连连喊杀。 乌尔察心中微微一叹,近一半的军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败了,但是面上却不能显露出半分痕迹。手中弯刀在空中用力画了个圈,对着众人大喝道:“退! 路博德也不着急,只是指挥着骑兵追着胡人溃败的尾巴狠狠地砍杀,心中也是豪情大起,大丈夫,功名当在马上取。独领一军,捍卫家国,击溃异族,追亡逐北。多少次在梦里才会想到的画面,如今已是这样真实地被握在了掌心之间。 他看了一眼远方,目光里尽是大功告成的笑意。今夜既然设了这么大一张网,就断然没有让这些人逃出生天的道理。北唐的军威,又岂是随意可以侵犯的? 在北唐骑兵的追击下,慌不择路的各部落胡人与其说是逃命,倒不如说是按着北唐燕京留守府所布置的战略计划,一步步地进入一张巨大的网中。 路线的尽头,以逸待劳的唐军,长矛手居前,盾牌手居后,一排排的弓箭手引箭上弦,遥指半空,静静地等待着,那些夺路而来的诸胡部落。一双双坚定的眼睛里,是必胜的决心和一个不留的杀意。 “各部准备!“前面的军官高高举起着长剑,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迎面涌来的诸胡部落,直到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放!“”放!“……”放!“无数个口子几乎在同一时间下达了同一个命令,上千支利箭自北唐阵地上铺天盖地般袭来,如水清凉的月色像是在那一刻被完全在地遮挡,入目所及,尽是透着寒光的致命威胁。 “啊……啊啊!”一阵阵痛苦的惨叫声在拥挤的胡人阵中不断响起,这些身上只穿着袍子,甚至大多只穿着裤子光着上身就跑了出来的的胡人,根本无法挡住这些雨点般打来的箭羽。 情急之下的胡人想要掉头,可是路博德的骑兵又趁势加紧了追击。明晃晃的横刀长矛就在他们的身后缓缓滴落着他们同宗子弟的鲜血。 “长生天的勇士们!和这群汉人拼了!” 黑夜中,不知是谁低沉地吼了一声。被逼入绝境的胡人嗷嗷叫着往上扑了上去 守在第一线的军官眼睛里有一点点的疑惑,但是很快被杀意替代。等到胡人冲到五十步距离的时候。一阵尖啸声划过了长空。一排排的投枪手上前一步,把手中的投枪向着密集的胡人部落掷去,在半空中形成一阵阵钢铁的森林,然后垂直地坠落下来,刺入胡人的身体。 “长矛手突前!” 一排排的长矛手从密集的盾牌空隙里,用力地刺出一根根锐利的长矛,瞬间刺穿了冲上来的胡人身体,然后迅速的收缩,迅速地再一次刺出。从对方身体流出来的鲜血一下子便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腾格里!” “腾格里!” 胡人们发疯了一样杀来,自知唯有冲破眼前北唐军阵才会有一线生机的胡人,不计伤亡代价,一次次地冲击着北唐的防线。 巨大严密的盾牌在这样完全依靠肉体的冲撞下,渐渐地出现漏洞。 “第四、第六营全体准备!”军官一把抽出腰间利剑,大喝道:“让这帮蛮子见见大唐军威!” 在他之后,一个个军官拔出腰间长剑,大声疾呼,而在这些军官之后,是大批大批手握横刀长枪的步兵。 轰地一声巨响,胡人终于冲破了上百面盾牌组成的严密阵形,成千上百的胡人涌入唐军阵中,双方就在那片狭小的路口展开了短兵相接。 长枪和横刀那样理所当然地刺入对方的身体,然后又那样理所当然地被对方的弯刀快速地割断了咽喉,生命在这样的时刻成了最不需要关心的消耗品,每一下兵器的挥动都势必要有一个性命的终结 第六十七章 燕赵多慷慨(五) 眼见战局胶着,还有马骑的胡人,也不顾前方还有刚刚才替他们豁出性命,去冲破密集盾牌的同族子弟,纷纷用力用脚踢打着马匹,让马把速度提到了最快。挡在这些骑兵前面,有没有结成阵形,还在厮杀不止的人群,纷纷像是没有重量的被捆成一团的稻草一样被撞飞,其中有北唐的步兵,也有他们同宗的子弟。 背水一战的诸胡部落爆发出了强大的威力,在这些一心求生的亡命之徒面前,失去了阵形的北唐步兵终于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可能。 有一些军官恼怒的叹息消失在这个黑夜里,拦在前面的唐军像是被分开的潮水一样,纷纷向两边退去 至少有近两万的草原骑兵逃出了北唐燕京留守府的包围圈。 几乎是在这些骑兵逃离的那一瞬间,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北唐步兵也终于赶到。只是除了看着那高高扬起的尘土叹息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爷爷……” 路博德话还没有说完,已被路可照一脚踹出老远,刚要爬起,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一剑指在了他的胸前,而利剑的剑柄正被燕京留守都督路可照牢牢地握在手中,目光里是,真真切切的杀意 “你个混账!老子让你撵兔子!不是让你扎口袋!把所有的胡人都逼到一个口子上!老子当初是怎么交待你的!” 话一说完,这把利剑就要狠狠刺下,没有半分装腔作势的样子。 “都督!追杀胡人要紧啊!”一个面目忠厚的中年男子死死地用手抓住了雪白的剑锋,鲜血顺着剑尖大滴大滴地流淌下来。 “哼!“路可照转身对着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的一万多骑兵大声问道:“蛮子还逃出去了两万,弟兄们,可敢随我这把老骨头,追亡逐北?” 短短数语,已说得众人豪情尽起纷纷道:“愿随都督死战!” “好!”路可照一把跨上战马,六十多的年纪,却是没有一点点缓慢和拖沓,举止之间,尽是神采飞扬的笑意,大笑道:“那你们可不要被我这把老骨头追上啊!”说着用脚一拍战马,一下子就追了上去,而那一万多的骑兵随即跟上,声势如龙。 “安叔。”从地上挣扎着爬起的路博德从身上扯下一块衣布,来给刚才救了自己一命的中年将军包扎伤势,低声道:“大恩不言谢,博得记下了。” “乱说什么。”姓安的中年男子状似无意地看了四周一眼,低声道:“你这次是怎么办事的?文魁起手,白丁收尾,真是虎头蛇尾。这次咱们燕京府精兵尽出,冒着天大的风险,为的就是一战功成。结果到手的兔子硬是让你逼成了虎,多少人死在了刚才。你爷爷虽在河北多年,但是提拔你闪击霸州已是担了不少的非议。可你又将事情办成了这般不尴不尬。他六十多的年纪了,若不是为了你,何必再骑马拿刀!” 即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也不难看出路博德的脸色在轻轻的变红。 “能有几个第一次统领万军就十分出色的。”中年将军淡淡一笑,对于路博德此刻的心理他又岂会不明白,自觉身负大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扬名显姓的机会,自然是心怀满满,只觉得天下便在自己脚下。却不想却是这样的收场,不好不坏。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轻声道:“当兵打仗,只要你活下来,还怕没有大仗打?去整合你辖下的步兵吧!都督估计追了一阵,再拿下几千颗头颅就会回来。好好睡一觉,明天回燕京。” 而另一边山林的夜色下,布喀利也是一脸的焦头烂额。守在那片高地上的唐军人数远远不止两千不说,自己派出去警戒的一个千人队,没到一炷香就败退了回来,至此,他算是彻彻底底落入了唐军的圈套。北唐的步兵从四面八方不断地涌来,在这样的山林里,骑兵被限制了很大的施展空间。除了自己带了最久的三个千人队以外,其他的汪古人都已经跳下马去战斗。而不知躲藏在何处的北唐弓箭手更是连连偷袭,就在刚才,一个前面指挥战斗的千夫长,就被一支箭矢狠狠从他眼睛处射入,带着红白相间地**,从他后脑处穿出,身子被箭矢带的惯性一晃,一头载落下马。 不再指望拿别人人头换安全,只想着安全离开这里布喀利。已经放弃了对那片高地的攻击,收缩着兵力,一次次地向着外围的唐军冲击。 而外围的北唐重步兵早已排成了三排列成防御方阵,树起一人多高的巨盾,用自己的肩膀死死的抵住,而后长枪兵树起如林的长枪斜指向天空。这是在山林遭遇骑兵最教科书一般的防御,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支落入瓮中的军队,可以在这样的防御阵形下全身而退 躲在长枪手身后的是上千名的弓箭手,呈一个巨大的扇形展开,都控弦待,从燕京武库里搬出来,驼在马背上一路行军的八角弩等弩机,纷纷从马匹上搬下,开始上弦,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音 对手冲的很快,最前线的北唐士兵甚至能模糊地看见,胡人呼吸之间,嘴巴张开,留在牙齿里的肉末。 “弓箭手,斜向上,放!放!“ 从天而降的箭矢借着重力定在了胡人的脑袋上,胸膛上。冲击的人群一下子就少了大半,但是后面的胡人随即补上,任由重伤未死的同伴在一片失声惨叫而不去理会。 “强弩手,齐放!快上弦,放!” 直射的强弩将冲锋的敌人来回扫割,停顿就是死亡,碰上就是碗口大的血窟窿,面对着大多数连皮甲都没有装备的汪古人,这些冲击力十足的弩箭,往往可以穿透两到三个才失去力量,直直地落在地上,涂满了鲜血。汪古人没有退路,如果不能冲破北唐的防线,他们这些人全部都要死在这里,一个也跑不掉。到了此刻,除了用命去填以外,也再找不到其他的选择 “标枪手准备!“ 埋伏在左右两翼的投枪手们纷纷将手中碗口粗细的标枪掷出,将汪古人活活地钉在了地上。因为对方冲得太密的缘故,大部分短枪都一下钉住了两个,被钉在后面的汪古人一下子还死不了,血流如注,在枪下反复挣扎,就像被穿成一线的蚂蚱,出痛苦的**。 “腾格里!“ 汪古人终于冲到了北唐的阵地上,打头的人一时勒不住步子,后面冲上来的汪古人也容不得他们停下脚步,巨大的惯性让他们绝望而又无奈的扑倒在长枪上,出“噗噗”的声音,一批又是一批。 一个个狂热的汪古人用自己的肋骨卡住了长枪,凭借着自己最后的力气死死的抱住枪杆,直直地撞向盾牌。巨大的木盾在他们一下下的撞击下瑟瑟抖,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海浪一次次冲击着,一下,两下…… 后面的唐军弓箭手又是一阵攒射,密集的箭羽掠夺着一条条汪古人的性命。长枪兵的枪尖上已经堆满了尸体,那些已经失去的胡人没有倒下,因为密集攻击阵型大家都挤在一块,就是战死的也被挤着向前涌去。 突然砰的一声,一面木盾终于承受不住汪古人连续不断的冲锋,向后倒去。严密的防线一下子就出现了缺口,大批的汪古人就像是洪水在堤坝上找到了一个漏洞一样,迅速地向内渗透。在前面督战的北唐军官拿刀连砍了三个涌进来的汪古人,然后死在了第四个人的手上。漏洞在不断地扩大,来不及转移的盾牌手都纷纷惨死在对手的弯刀下。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所有督战的军官都抽出了刀剑冲了上去,弓箭手、弓弩手自觉地向两边退去,数千严阵以待的近战兵一拥而上。 远处观望战局的布喀利眼睛里流露出狼一样嗜血又锐利的光芒,自己伤亡了三四千人,终于打开了局面。大丈夫当断则断,不能再有所犹豫了“长生天的勇士们!和我一起杀出去啊。“ 一些排在后面攻击序列的汪古人纷纷再次爬上了战马,大约还有五千多保持完整建制的汪古人,随着布喀利一起向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北唐阵地冲去。 也就在这一刻,之前一直稳守不攻的那片高地上的唐军全部冲了下来,在密集的山林间,这些骑在马背上的汪古人有时还不如唐军的步兵动作迅速。他们一边心胆俱颤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死在这些唐军的手上,一边慌张地催动马匹逃命。 站在远处的张守义手臂挥动,最外围混战的唐军士兵慢慢地向两边退去。经过这一战,布喀利能带到山林口的汪古人最多也就六七千人,而山林口那边,是整整六个营的的北唐步兵。这一万多的胡人,怕是要全部留在这片山林里当养料了。 “将军!“ “什么事!“张守义略有些不满,这个侍卫跟了自己也有不少年头了,做事怎么还是这么咋咋忽忽。 “燕京丢了!“ “什么!“张守义惊得目瞪口呆,手中长剑也掉在了地上。 自慕容长峰之后,数百年坚守屹立的重镇燕京,终究再一次陷入胡人的手中。 第六十八章 被征服的土地(上) 北唐景熙十五年十月十一,燕京留守都督府趁着入关各部胡人,放松警惕,兵力分散的大好机会,出动五十二、九十七、二十九、五十五四个军七万余人发动了霸州战役。在总计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击溃汪古、赤蔑、博尔三个部落近六万人,其中斩首四万七千多,缴获金银数十万两,马匹一万匹。战果可谓辉煌。 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作为草原上霸主,但是入关之后一直低调行事,把兵力调集在一处的乃蛮部落突然发力,在燕京留守府精兵尽出的情况下,不到半天便攻下了燕京的门户通州,之后混穿了北唐军服,在崔伯渊的亲自带队下,趁着夜色诈开燕京城门。 此时燕京城内尚有两个整编军及五千余五十二军、九十七军的老兵,近三万人马。但是在崔伯渊的指挥下,乃蛮人迅速地占据了城内的大部分制高点和交通要道。粮草和武库这些重中之重,在第一时间就落入了乃蛮的手中。因为蒙塔里下了严令的关系,所以进入燕京后的乃蛮人也没有像其他各部一样迅速地开始腐化。崔伯渊在乃蛮多年的价值在这种时刻体现无疑。任何有约束力的草原军队都是可怕的灾难。 城中的士兵和最大的几户将门世家殊死抵抗,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和乃蛮人进行厮杀。以路家为首,成百上千的世家子弟同着北唐守军一起向着各处城门发起着冲锋,想要把城门口的控制权重新夺回来。但是面对他们的是上十万的乃蛮勇士。路家自威远侯路可通以下,嫡系旁系的子弟加在一起,一共战死三百四十七人,家中十四岁以上的男人几乎全部战死。留守燕京的杨毅风、薛虎在和乃蛮交手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身殉北唐社稷,他们两人的卫队全部战死,没有一人生还。 在这个深沉的夜色里,燕京这座古老的城池里,也不乏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画面。有拿着剪刀戳死乃蛮人的普通裁缝匠,有拿着棍子去打的乞丐,有身怀诗书,居家自焚和对手同归于尽的教书先生。有太多太多可歌可泣的事情留在了那个晚上供以后的世人细细翻阅展开。这是属于北唐的骄傲,又或许,是只能属于北唐的骄傲。 只不过,不是勇敢就能够带来曙光的。就如同没有韩言的寿春,就不会有十万吴人十万军。在太阳缓缓升起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尸体在阳光下渐渐地被大家所看清。鲜血像是大雨过后积在路面上的污水,随处可见。带着些许浓烈的味道在阳光下那样显得那么刺眼。 一队队乃蛮骑兵在街道上巡逻,搜捕着那些还企图对乃蛮反抗的死忠分子。 城楼上,蒙塔里看着脚下繁华的城池,看着曾经梦想过无数次的画面终于真正地实现,由衷地叹道“先生,你是我的诸葛孔明啊!” 一旁一身儒衫的崔伯渊淡淡一笑,脸色看不出半分情绪,这是他生长的地方,却在今天,亲手由他,彻底地毁灭。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曾经日日夜夜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默念诵读的誓言啊!终归,敌不过一个谋士宿命般的理想和信仰。 慷慨歌燕布,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等闲?却是易变昔年往日的故人心。 曾经的河北男儿,如今的乃蛮谋士,声音平静地像是黑夜里缓缓流过的河流,缓缓说道:“幸不辱命。” 北唐景熙十五年十月十二,北唐赵氏发迹之地,北方第一重镇燕京陷落乃蛮之手。路家、薛家这两个自赵庭训时期便开始植根在燕京的将门世家,女子全部沦为奴隶,男子长过马鞭者全部处死。往昔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朱门大户,在一夜之间,遍地尸骸,哭声不绝。 所有选择抗拒的人都死在了这一场屠杀里,剩下的,只能选择服从。 一座已经失去了抵抗者的城市,就必须承受占领者的一切要求。士兵开始在蒙塔里划分的界限里劫掠,惨叫声和辱骂声像是快速流动的河水一样流遍了燕京的每一个角落。 薛家的府邸前,曾经的舞榭歌楼早已褪去华丽的帷布,如今?只剩下门口最后两只残破的石狮子,眼睁睁地看着一地的悲伤和屈辱,不愿倒下。 在这里,随处可见脱下了裤子,**着全身的草原男人将一个又一个娇艳明媚的女子压倒在身下。曾经华丽秀美的衣衫,如今已被粗鄙的手指肮脏地撕扯了粉碎。曾经墨玉一般的秀发,如今已是散乱地像是一团卑贱的杂草。曾经清波欲滴的眼眸,如今已是布满血丝,流干了屈辱的泪水。曾经活色生香的冰肌玉骨,手脚已被人死死地按住,下身?一片狼藉。 一名千夫长模样打扮的乃蛮人,正一手抓住一个女子的长发,这是这群女子里身份最高的一个了。攻破薛家的时候还有十几名护卫保着她往外逃,伤了几十个兄弟才把她拿下。性子也是刚强,刚才他一个没注意,这女人就要撞墙自杀,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制住。此刻任她在自己的手中死命挣扎,却是像落入圈中的猎物一样,再翻不出一点花来。 搁在十天前,他就算是花上一辈子的积蓄,也未必碰的上这般似水女子的一根手指头。但是如今嘛? 草原男人的手指轻轻地划过白嫩秀丽的脸颊,贪婪地目光紧紧地盯着女子胸前露出来的一抹春色,没有一点点收敛的意思。 “乌尔将军。”忽然地,一个俊秀白皙的少年出现在一群乃蛮人的面前,步履轻盈,一步步地踏进那名千夫长的身旁。身形飘然洒脱,当真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赫然正是崔伯渊的唯一弟子崔安节。 年轻的男人看着一地的悲伤和哭泣,深邃幽静的眼眸低处却是一丝波澜不起的平静,只是目光,却不曾有一刻在那群痛哭流涕,心伤若死的女子身上离开。 被征服的土地上,永远开不出尊严的花朵。 他淡淡地笑,声音低沉地像是箜篌在轻轻拨动,慢声说道:“将军出手总是这般粗豪,不知可否给安节一个面子,放了这个女子?” 话虽然是问出来的,但是态度,像是没有一点点问的意思。 “崔公子说笑了”那么千夫长讪讪地一笑,手也渐渐松开了那女子,但是随手就将那女子的双手绑了起来,免得她再生什么幺蛾子。对着眼前的这个崔安节,这些乃蛮人倒也是十分尊敬,除了他是崔伯渊唯一弟子这个响当当的名头不说以外。崔安节还是个医道高手,虽不能说起死回生,但是一年到头被他救治的人也是不胜其数。这个千夫长去年喝酒喝得差点昏死过去,就是崔安节医的他。知恩图报这四个字。虽然是从汉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但是这个道理,却是每一片阳光之下的土地上都通用的。眼前这个女人是很漂亮,乌尔也有些管不住自己的下身。若不是崔安节出声,可能他现在已经把这个女子压倒在身下。但还犯不着为一个到手的战利品去和崔安节这样的人生事端。 年轻漂亮的女人嘛,这燕京城里到处都是。女人这东西,一旦压倒在身下,又有什么区别?可是得罪了崔安节?被别人说忘恩负义不说,崔伯渊现在再乃蛮是什么身份?将来崔安节在乃蛮做了官,他这小小的千夫长,还能讨的了好去?与其到时候求爷爷告奶奶,不如现在这个时候卖个人情。 “崔公子要是喜欢,不妨将她带走……“那么千夫长又看了一眼大群在他手下瑟瑟发抖的女人”可是……“ “我就带走这一个。“崔安节摆了摆手,淡淡道:“其他人,将军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听了这话,那千夫长的脸上像是笑开了花一样,他就怕崔安节万一让他把这群女子都放了,可就是个尴尬的局面了。倒也不是他多贪图美色,只是这一大群女子可是他手下一众兄弟都要……他也不好拿来送人情。如今见崔安节这么知道分寸,也不由暧昧地冲着崔安节笑道:“崔公子可是要当心着来啊!万一被扎娜公主抓了,可不是说笑的。” 蒙塔里子女众多,但是最得欢心的还是他的小女儿扎娜公主,而这个扎娜公主喜欢崔安节,已经成为草原上公开的秘密。从年份上来说,倒也能说上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崔安节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低声道:“美酒、女人、骑马。将军为了美酒和好马都来崔某这里走上一走了,可不要因为这最后一样再来啊。崔某可是不会治的。” 周围的乃蛮人听了之后纷纷哄笑起来,而崔安节已悄悄伸手接过了那名女子,不动声色地带她离开了薛府,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六十九章 被征服的土地(中) 作为拿下燕京的第一功臣。蒙塔里本是要将一处王爷的宅子赏给崔伯渊,却被崔伯渊直接地回绝掉了,只要了随便的一处宅子。说是腿脚不好,不愿意走太多的路。蒙塔里只能是答应,又在崔伯渊的四周派了人手,护住崔伯渊的安全。 一进屋,崔安节随手地把女子一扔,就自顾自地去了里面。 那女子相貌极是秀丽,皮肤白洁如玉,身姿妩媚妖娆,是难得的佳人。只可惜眼神空洞,尽是死意。短短一夜之间,原本还是白玉为塘金做槽的名门世家,此刻数百颗人头落地。父亲、哥哥、弟弟全部死在了乃蛮人的刀下。姐妹们更是生不如死,过往的富贵荣华都化作烟云散去。这对一个生命中才刚刚开放美丽花朵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 “你不怕死吗。”崔安节拿着刚刚做好的药膏,一点点地涂抹在那女子的额头上,声音平静地好像秋天里的湖水,慢声说道:“不用怕,我不会碰你。” “你是汉人!”刚才还像死人一样几乎没有气息一样的女子,此刻暴躁地像是一头狮子,眼神狠狠地钉在崔安节的身上,如果不是手脚都已经缚住。崔安节不会怀疑她是不是要扑上来,把自己活活掐死。 “我是汉人。”崔安节直视女子,一字一顿道:“或许,你可以称我为,汉奸。” 多么让人脸红羞愧,不敢对人大声说出,甚至还不准别人说出的字眼,在他的口中,那样轻松地娓娓道来。这种人,不是极度无耻堪比秦桧的大奸大恶,就是正大光明,忍性吞气的忠臣义士。 不过崔安节?又好像是两边都不靠的一个。 “无耻!”女子低声骂道:“泱泱华夏,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无耻败类!“ 是啊!泱泱华夏!煌煌汉威!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富贵繁华、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旖旎风光。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铮铮誓言。那是怎样的辉煌和骄傲,又是怎样的荣耀与自豪。可是千载以下,每当异族铁蹄踏破长城,多少城池望风奔溃,多少壮士弃剑卸甲,多少儒冠白衣降敌。多少厚颜卑鄙之人,屈膝相事,只为贱命之苟全,叛国求荣,忘却君父。更有诸多统兵大将,怯战身退,辱国辱民。诚不知华夏之尊严何在!诚不知千载忠孝仁义何在! 崔安节低下头,像是真的认真地想了一想这个深奥的问题,清澈的目光里,是满满的真诚和叹息。轻轻地点了点头,慢声说道:“还不是一般的无耻和败类。“ “你!”女子脸色煞白,也不知是之前被吓得,还是现在被崔安节气的。目光闪动,她看见这屋子里还摆放着各种经史子集,心中不由升起一阵不可抑制的怒火,微微地嘲讽道:“还是个读书人。” “恩。”崔安节把伤药涂抹便了女子的每一处伤口,淡淡道:“算是吧。” “那圣人古训你都忘了吗!”女子厉声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意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是啊!所为何事?”崔安节面目含笑,伸手解开了女子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坦然地面对着女子愤怒的目光,淡淡道:“赵构纵然不被看重,也应该是读破了圣贤书的,秦桧十年寒窗,读的应该也是不少。陈宜中、史弥远领袖群伦更应该是经纶满腹。可是青史之下,书生屈膝、儒冠降敌。也当真不知是何缘故。便是以你们北唐这样以武立国的地方,今天一战之下,不也有无数人降了吗?“ “世人千万,难免会出些苟且偷安的无骨之辈。但是你今日所做,又和那些败类有何不同。“ “是啊!就是一样的啦。“崔安节的脸上像是有深深的落寞,又像是全然没有一点点的在乎。他湖水一样澄澈的眼眸轻轻地闪动,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着一圈圈的涟漪,安静而又清幽 “你要在我这里待上一阵子。“不去理会女子眼中的惊愕和鄙夷,男人的话语平静地像是黑夜里缓缓流过的河流,淡淡地说道:“你的样子还算漂亮,出了这个门,也不过是去到别家的手上。我只是个小人物,不可能次次都把你这个薛大小姐救下。” 这确实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便是崔伯渊府邸这等守卫森严的地方,也是偶尔能够隐约地听见男人粗重喘息和女人无声哭泣的声音,不需要太敏感的嗅觉,都能闻得到空气里肮脏的味道,更不说那些丝毫不受约束的地方了。 “为什么……”薛沁死死地盯着身前的崔安节,红肿的眼眶,流下大滴大滴伤心的泪,打在这片,悲伤的土地。“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她们都救下来!” 崔安节安静地看着这个悲伤的女子,暖暖的光,悄悄地打在他寻常的书生儒衫上,像是敦煌沉睡了千年的壁画一样,如水平淡。平淡地看着千年的浮沉桑海。 “你说啊!你说啊!”或许是崔安节一直如水平淡的态度引起了她的不满,又或许,是今日巨变之下,需要有一个宣泄的机会。女子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声音凄厉地像是冰冷的夜枭,一字一语之间,都是满满的的仇恨“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她们!” 崔安节的脸色在一点一点地白下去,只是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担忧和惊慌,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和,略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像是一个大人,看着一个在下雨天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终于,或许是终于失去了力气,或许是终于明白。女子松开了双手,颓废地坐在了地上,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静静地流淌。许久,她缓缓地说:“你的船,太小啊。” “确实很小。” 没头没脑的一次对白,却是一个残酷存在的现实。凭着崔伯渊弟子的身份,别人会卖一个人情,却不会拱手让出既得的利益。一艘大船翻了,不计其数的的人落入水中,挣扎待死。崔安节的小船上只能坐两个人,多一个,这船都会翻。是继续救人,直到船翻掉,大家一起淹死。还是冷漠地打掉所有想要上船的稚嫩手臂,无情地两个人一直划到岸边? 这事往前翻五千年,往后翻五千年,都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个冷静的谋士而言,永远只会有一个选择。 崔安节调整着呼吸,看着那一双红肿的美眸,心中轻轻一天叹。把毛巾从热水里拧干,递了过去,慢慢说道:“死亡是门大学问,可不要死得轻易了。百多年路家、薛家。都已葬身在这一场燕京之战中了。你剩下的那些姐妹亲眷,下场不想可知。人死茶凉,不要说那些世家的人情冷暖,便是别人相帮,就那么一群……”崔安节微微摇了摇头,声音里尽是理智和冰冷“这个世道里,失去清白的女人是不可能在朱门大户之间立足的。你们薛家的男人已经死光了,要是想替你们家报仇雪恨,你可得好好地活下去。” 女人低下了头,眼泪在如玉一般的脸颊上,凝结着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天堂地狱,一刹那间。 或许有一天,时光里的我们终将远行,终将要跟那个幸福、稚嫩的自己告别。鲜花开在布满荆棘的路上,我们会遇到很多的艰险。会留下很多的心伤。但是没有办法,那都是时光里,我们必须要承受的,成长的代价。 “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就算帮忙了吗?”崔安节笑着看了那女子一眼,目光里略有些深沉的意思。淡淡说道:“那就当我吃的太饱了吧。” 就在此时,崔安节屋子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屋子里炸开 “崔安节,你个混蛋!你给我死出来!”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胡人少女双手叉腰,模样俊俏,动人之处有如仙露明珠一般,可是性情之间,又带着一些刁蛮火辣。 “公主有事吗?”崔安节微微挑了挑眉毛,神色不咸不淡,说着便要将门关上。 “你慢着!”扎娜粉白的俏脸气的通红,想她何等贵重身份,平日里哪一个不是逢迎讨好,生怕惹得自己一丁点的不高兴。可是这个崔安节一向对自己没好脸色,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是怎么替他出头,怎么做菜给他吃的。就算他吃了自己做的菜吐的比吃的多,可也不能这么甩脸子啊! 今天本来自己的心情还不错,在草原上听阿爸说了那么多年的中原的繁华,现在终于见识到了。可是就在刚才,她的婢女跑来告诉自己,崔安节居然和别人抢女人!混账!放着老娘这样如娇似玉的美人不看!居然还要去和别人抢女人!“屋里面藏着什么!怕的这么厉害!” “没什么!”崔安节懒洋洋地说道:“只不过,夜已深沉,公主尊贵之躯,实在是不该再留在这里。” “那我还非看不可了!”扎娜一把推开拦在门上的崔安节,她是草原上的儿女,自小便是会写拳脚。这个崔安节虽然脑子转的灵光,但是这身手却是和他的老师崔伯渊一样地差,是个实实在在的书生,怎么能拦得住她。平常时候有阿爸在,她不好欺负地太厉害,但是现在!嘿嘿!阿爸去接收燕京的库房了,嘿嘿! “你无耻!”这一进去,扎娜就看见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在伤心地流泪,心里一下子便气了起来,雪白的脸蛋此刻仿佛是要滴出血来,愤怒地像是一个和丈夫相守多年的妻子,抓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鬼混的斑斑血迹。 第七十章 被征服的土地(下) “有什么无耻的。”崔安节淡淡道:“孤男寡女而已。” “你!”扎娜指着崔安节气的说不出话来,许久,冷冷笑道:“那我岂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不急,我有的是时间。” 扎娜冷冷地看着崔安节,像是要在他的脸上剜出一块肉来。许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地平静下来。看着崔安节,缓缓说道:“我要带走这个女人。” 崔安节目光沉沉,嘴角勾勒冷冷笑意,轻声道:“不如等到明天早上再来。” “小崔先生,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公主!”一旁的婢女实在看不下去,她们想不明白,一向温和亲切的小崔先生今天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这般不讲道理。公主喜欢他,已经是草原上公开的秘密了。他今天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公主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们走。”扎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再喉咙里颤抖,只是大滴大滴的泪水却顺着她秀丽的脸颊,一下下地敲碎在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心头。 年轻的时候,我们会为很多人流下眼泪。但只有一个人,会让流干一生的悲伤。那很幼稚,却又值得珍惜。因为它告诉着我们,曾经全心全力爱过一个人的,痕迹。 “公主慢走。”崔安节慢慢弯下身子,态度恭敬、礼仪周全。挑不出一丝差错。 看着扎娜走远,已渐渐镇定下来的薛家女子对着崔安节淡淡笑道:“看来我不需要谢你了,我们倒真是各取所需。” “哦……”崔安节像是一下子来了兴趣,道:“我倒也不知,你能帮我什么。” “我已经在之前,帮过你了。”女子满是挪揄地说道:“真不知你是个混蛋还是禽兽,明明知道那胡女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只是某人大概终究没有长久留在乃蛮的打算,所以当断则断。借我这颗棋子,来彻底伤透那胡女的心。” “要是扎娜没来呢?这番心血岂不是白白浪费?” “连一个小小军官都敢取笑,那个胡女喜欢你应该不算秘密。你在薛家门前演了这么一出,消息自然很容易传到她的耳朵里。再说就算她不来,你也没有半分损失。” “如此方不愧是薛家的女子。”崔安节抚掌而笑,没有半分用图别看穿的窘迫,薛沁是他将来十分重要的一步棋,一个笨女人,是走不出妙招的。轻声道:“早就听说薛沁聪慧过人,是女中诸葛。到此刻看来,总算是不负盛名。你且说说,我这等混蛋又禽兽的人,可还有其他图谋。” “你想来还不愿担上那千古骂名,所以不愿替乃蛮出谋划策。可也因此身名不显。因此你想要一个替你进言的人。”说道此处,薛沁自嘲地一笑,道:“薛家满门都替大唐战死,无论赵德昭心中如何想,都要替我这个孤女做一个妥善安排。纵然不被收为义女,也会在顶尖门阀里择一户人家。到时我轻轻一点,你这个乃蛮第一幕僚崔伯渊弟子自然会有一施所长的机会。那时节,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还不是唾手可得。数十年之后,也是凌烟阁上的一大功臣。千秋万代以下,都会深深传颂你的功劳。” “难道我就不怕你到时候不肯帮忙吗?” “哼,你是崔伯渊唯一弟子,对乃蛮知之甚深,要想快速击败乃蛮,你是最佳人选。跟何况……”薛沁满是挪揄地一笑“崔公子这些年医治过病人应该会很多吧!再救下一二个女子,应该也是不成问题的。” 崔安节轻轻地笑了起来,目光里满是赞叹的意味,却又像是在轻声地叹息,缓缓道:“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相欺。” “你们师徒,当真是所谋者大。” “哦,薛小姐怎么知道我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崔安节玩味地看着薛沁,轻声道:“连汉奸都做了,还有什么做不得?” “崔伯渊赫赫声名,以一己之力助乃蛮成为草原第一部落。你虽然才思铭捷,但如果想在他的身边做这些而不被他所发觉,应该还是做不到的。更何况,你们这样的谋士,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失去退路的。“ “原来我是卖了花布了?“崔安节也不辩解,只是深深地看了薛沁一眼,轻轻一笑,道:“女人一旦失去了家庭,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起来?” “男人是不是一旦拥有了聪明才智,就会无所顾忌起来?”薛沁笑着反问,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痛恨“河北战局,数百万人的性命,终究是要替你们师徒成就赫赫威名,午夜梦回的时候,可会睡不着觉吗?” “今天夜里你就会知道我睡得香不香了。”崔安节目光平静,笑意在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散开,声音低沉,略带着一些迷人的沙哑,慢声道:“你好像已经不再悲伤,真是了不起。” “痛苦和悲伤,只能让自己消沉。”薛沁直视崔安节,缓缓说道:“我所能做的,只有坚持和忍耐。” “说得好。”崔安节扬了扬眉,轻声笑道:“你所要忍耐的日子不会太远了。等到路可照战败,我就会安排你南下。相信到时候,赵德昭的大军应该已经北上。薛家已经替北唐死了全族的子弟,于工于私,赵德昭都会好好安排你的。” “说得这般直白,这般胜券在握。”薛沁慢声道:“路老将军一生戎马,南征北战无数,你们未必有胜算。” “何必说笑话。”崔安节缓缓递给薛沁一杯热茶,平静说道:“赵德昭想要一统天下做千古之君,一门心思扑在西南,要把孟家吞掉。时隽一人便节制军马近百万。河北的兵力已经被抽空了。那路可照早已到致仕的年纪,可为什么赵德昭还是将他留任。北唐以武立国,最多的就是将军。路可照或许有些经验,但是比起白宪、韩言等辈,明显不如。但是赵德昭为什么还执意要用他守河北?“ 年轻谋士的眉目之间是轻轻的叹息和嘲讽,低声道:“皇帝永远是不能错的,错的只能是做臣子的。鉴闻局的探子日夜在乃蛮打探,赵德昭难道真的会对草原上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用路可照守河北,为的就是防今日局面。一旦乃蛮等部落南下,所有错处都在路可照,此人在河北威望甚高,一死足以谢天下。这是帝王的凉薄之心,我看的出来,百多年威名不坠的路家也自然看得出来。所以路可照唯一的生路就是先击败一部分胡人,再稳守燕京。可是路可照没有料到燕京会丢的这么快会失陷,失了燕京,就是断了路家在河北的生路!怎么办?做武将的,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路家用满门性命去替路家的后辈在赵德昭的心里争一个位置。可是光这样还不够,路可照如果现在撤军南下会合中原唐军主力,且不说缺乏粮草的数万大军怎么冲破数十万胡人的拦截偷袭,便是他全身而退。也不过是在赵德昭那里讨一个安养晚年而已!可是昔日执河北将门之牛耳的路家,却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北唐最不缺的就是兴起和没落的将门。路可照必须要在反攻燕京的战役中让军中的路家年轻一辈脱颖而出,好在接下来北唐的反攻占据一席之地。到时候,他再战死沙场,那么赵德昭便是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得把他们路家提携上去,否则,谁还会愿意替他们赵家卖命?“ “但是千载以来,妙招却未必下的出妙棋。路可照轻兵出城,并未携带多少器械,手上兵力尚不及乃蛮,怎么可能拿得回来。棋子还未落入棋盘,路可照就已经处处显了颓势,所以这一局,他是必败必死之局。但凡有一分可能,你们薛家的那些长辈,也不可能用全部战死的代价,替你们这些后人,争一点点的机会。只不过……” 崔安节淡淡一笑,深邃幽静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探究和兴奋的意味,慢声道:“薛家拼着全门忠烈,便是要替你这个薛沁谋一条后路。可是你这个薛家最后的希望,怎么会落到乃蛮的手中?” 薛沁沉默不语,黑玛瑙一般的眼眸笼罩在这个深沉的夜色里,看上去,是那样地孤独,而又美丽。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在我们各自的心底,都有过那些稚嫩的疯狂? “好好睡一觉吧。”崔安节耸了耸肩膀,他一定不是一个好人,却也不是一个无聊的坏人。每个人在心中都会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悲伤,在每个没有月光的晚上,独自地流泪。别人?没有知道的权利。低声笑道:“这床不是很好,委屈薛小姐了……” “把自己的眼泪擦一擦。”薛沁缓步走到崔安节的身边,替他从热水里拧干毛巾,递了过去。“你喜欢那个胡女,既然很伤心,何必强装洒脱。” 所有的镇定和洒脱仿佛在那一瞬间出现了细裂的崩溃,他依旧安静而理智,可是眼眸深处的慌张,却已经将他,彻底的出卖。 “你的脸上没有流泪。”薛沁的声音渐渐远离,在房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转身面对着崔安节,声音里是略带的沧桑和太多分不清的感情,低低的说道:“流泪的地方,在心里。” 然后,我们听见了,房门关上了的声音,在这个沉沉的夜里。 第七十一章 燕京南苑(一)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月十三,在得知燕京被乃蛮一战而下的消息后,路可照没有半点犹豫,立即集结了麾下四个军的兵力,回击燕京。 一向好勇善战的乃蛮人一改常态,在崔伯渊的指挥下,通州的乃蛮人不战而退,主动将通州这个扼守燕京咽喉的重地,拱手送给了路可照。同时,战火也理所当然地再一次燃到了燕京这座北方第一重镇。 对于路可照而言,前面的道路上,不仅有家仇血恨,还有上十万的乃蛮骑兵。天下各方势力的目光,也都将,聚集在这里。 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战役,绝不会有人来怀疑。 十月十四日中午,在崔伯渊的献策下,蒙塔里并没有稳守燕京城,而是主动出击,在城外十里的南苑,布下大阵,迎战路可照的七万余北唐大军。 路可照身在中军,身边是上百名重甲佩剑的将士时刻戒备。燕京城破,路家一族男儿几乎全部战死,除名北唐世家的消息,他早已知道。不是没有后悔,如果自己懦弱地选择稳守燕京,凭借着十余万参差不齐的军队,未必不能坚守燕京,使乃蛮不能再进一步。可是?他终究会不愿眼见山河沦丧,也终究不愿那般地任人宰割。 百多年风光不坠的将门世家就这样一朝灭亡。他在很早的时候便已听说过崔伯渊的大名,只是从未曾放在心上,终于在今天,因为他的看轻,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眼睛越过层层军阵,看向阵中那个一身儒衫,鹤立鸡群的叛国谋士,崔伯渊的故事他也听过不少,一个堂堂的翰林学士去投了草原蛮子,也算是引起了当时不小的一场轰动。之后凭借着一己之力,助蒙塔里称霸草原。也是能入鉴闻局眼睛的了不得人物了。他本也想过招揽,却终是……太迟了一步。 一步太迟,便是一生错过。 远处的乃蛮阵中,蒙塔里等一众乃蛮首领正细细地观看着北唐的军阵。草原上的儿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向来是不怎么把汉人的骑兵放在眼里,毕竟当年北唐围剿契丹诸部落的那一场大战,这些乃蛮人并没有在场。之后虽然也会听到一些传闻,却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这些年他们虽然常常南下,但是和五十二军这样的精兵交手的机会却是不多,如今见到北唐帐下有那么多的骑兵,大部分的乃蛮将领都是心中一怔,以他们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些骑兵,实在是精锐中的精锐。便是自己部落里最善战的勇士们,也没有必胜的可能。 称职的猎手往往只要看一下猎物的眼睛,便可知道那动物是否凶悍。 要知道北唐牢牢占据着北方所有养马场,战马源源不断,比起西汉和东吴,北唐的骑兵才真正具备和草原民族马上争胜的实力。而北唐众多骑兵之中,又要以河东、河北两地的精锐最为锋利,向为北唐骑兵之冠。只不过后来赵德昭一直抽调精兵赶往关中,使得这两地的骑兵力量有所减弱。 五十二、九十七两军骑兵抵达战场后,在路可照的指挥下就地列阵,今天,是决生死胜负的时候,不急在这一时。大批的步兵肯定就在他们后头。此前,蒙塔里还打算在唐军到来以后,趁其阵势未成,先遣骑兵冲击,看看有没有一击得手的可能,但是如今看到对方那么多的骑兵在手,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了。 北唐阵前,一些将士纷纷摩拳擦掌,挥舞刀剑,显得很是急不可待。这些人中,大多数人的家眷都在燕京。如今与乃蛮一战,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过不多久,身后便传来闷雷般的脚步声,显然唐军主力已经抵达战场。这一次路可照手上除了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以外。其他两个军的人马大多都是步兵,其中不乏在北唐军中历史悠久的重甲步兵。 要说集重甲步兵之大成者,必是襄樊李继业无疑。可是要论天下最善战的重甲步兵,非是河北的二十九军不可!连李继业都是二十九军走出去的大将! 骑兵在中军的指挥下迅速地向两翼展开,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黑甲。身披厚甲的重步兵一手拿着横刀,一手握着一人多高的盾牌,排在了全军的最前头。正是威名赫赫的河北二十九军。从汉人和胡人第一次打仗的那个时候起,重装步兵就成为了对抗骑兵的重要兵种,每一次大战都是汉人军中的头等主力。在和草原战士的征战中,无论攻守城池,还是野外争雄,都立下过赫赫战功。关于他们的事迹,足以让一个说书先生这辈子都不愁找不到新鲜的故事。重甲步兵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为北唐军中一支战力强悍的精锐之师。 紧随他们之后的,则是一队队不装备任何盾牌,只穿着轻甲,双手持大刀、重斧、狼牙大棒的步兵,这是北唐军中敢死队的编制,一般都是犯了军规要处死的犯人。只有立下军功,才能活命。所以这部分人常常会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经常被用在战局胶着,双方都难以取得优势的时候,用来击破对方的阵形。如果大战之后,这些人中还有活下的,死罪全免,还可追赏功勋。东吴、西汉军中也常有这样的编制,只是他们的敢死队战力,却是无法和北唐相提并论。以武立国,终究不会是一句空谈。 藏在这些重甲步兵之后,则是人数众多的弓箭手,埋伏在两翼或者盾牌兵身后不是很远的地方。除了个别箭术高超的神射手以外,大部分的弓箭手、弓弩手身上都只是穿着轻甲,腰上大多还挂着横刀短斧这样的兵器。一旦两军混战,作为战场上最灵便的兵种,弓箭手往往会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在弓箭手之后,就是令草原胡人敌闻风丧胆的弩阵了。一座座战车般的巨弩迅被安置到相应位置。只可惜燕京被人夺下,他们当时带出来的弩机并不算多。 昔年李陵能以五千步卒转战草原,披靡纵横,面对十倍于己的匈奴骑兵而不溃。弩箭,便是大大地出了力的。 崔伯渊也是骑在一匹马上,细细地观看着路可照的布局。眼前这番景象,早在他未入关的时候便已经想过无数次,纵观路可照今日布阵之法,和北唐一贯的阵法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毕竟比起草原,或者说是东吴、西汉。北唐具有更成熟的军事系统,这个优势在他们中下层军官中尤为明显。这也是北唐常常可以用一种战术横行天下的原因,因为他们具备大批可直接指挥的军官。这一次重甲步兵还是在前,弓箭手在后。骑兵依旧摆在两翼机动,只不过两翼方向的部队略有些薄弱,草原上的骑兵机动性强,时常迂回攻击侧翼,两肋不设防,这就表明路可照今日是做了决一死战的打算了。 当然,这些早就在崔伯渊意料之中。如今河北局势糜烂到了这样的地步。路可照要是不能立即夺回燕京,击败眼前的十余万兵马,就算带着部队回了洛阳。赵德昭也是要用路可照做替罪羊,用路可照的脑袋来堵住悠悠之口。路家满门替北唐战死,绝不是用来换路可照这条老命的。所以这一战,路可照已是不得不战,不得不攻。棋子还未落入盘中,唐军就已经失了先机了。 崔伯渊低声对蒙塔里说道:“看路可照此战的布局,他是准备要不惜代价,死拼到底了。唐军现在气势如虹,我们不宜与之硬拼。我军从燕京武库里拿出来的强弓硬弩不少,等他把重步兵压上来。先以弓弩去其锋芒,耗其锐气,再做打算。” 蒙塔里眉头紧锁:“先生,北唐的骑兵恐怕威力不小,如果他先派骑兵出战,我们今天这一战,就算是胜了,代价也不会小。” “路可照绝不会先派出骑兵的”崔伯渊笃定地说道:“路可照手上可以用的骑兵无非是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的两万余骑兵。霸州一战中,这些骑兵追亡逐北,片刻没有休整,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燕京。这个时候,骑兵最多只有七成的战力。不到关键时刻,路可照不会把这些骑兵压上来的。” 眼看路可照的大阵渐渐布成,崔伯渊接着对蒙塔里说道:“路可照两翼只列拒马,今日之战若要胜,关键就在于破其两翼布防,我们要稳守大阵,任其攻打。等他步骑都压上来,以骑兵抄起两翼,一击破之。” 蒙塔里点了点头,他也是打惯了仗的,如何看不出路可照背水一战,不留余地的架势,转身对齐而珠吩咐道:“你去左翼,看准机会,迂回过去,替我冲散其两翼,灭了那些弓箭兵,封杀其退路。“ “是,大汗!“ 唐军本阵。马背上的路可照眯眼看了一眼远方的乃蛮军阵,淡淡道:“乃蛮的声势很大啊!比之当年的契丹也是略有胜出。蒙塔里这草原霸主,倒也是当得实至名归。” 第七十二章 燕京南苑(二) 张守义、李孝重、杨广利、崔伯彦等一班河北军中大将都立在他身后,今日一战,可谓是将河北唐军的将来,全部压了上来。路可照转过身来,对着崔博彦轻轻笑道:“乃蛮今日倒有些门道,看来崔伯渊是看穿我们的意图了。” 崔博彦点了点头,他和崔伯渊一样都是崔家的子弟。只不过一个是庶出的投敌翰林,一个是嫡出的军中大将。他虽然极是看不起叛国投敌这样的行径。但是崔伯渊的才华,他倒向来是佩服的。同时心中也是有些惋惜,如此大才,国家竟然不能提拔重用,逼的他远赴乃蛮一展才华。当真是可笑可悲。 乃蛮如今把骑兵统一放在左面和背后,主阵四周全是步军,那些从燕京武库里搬出来的弓弩被围在当中。在步军和弓弩之间,还环列拒马,摆明了就是一个防守阵形。显然,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攻上去,毕竟在这里攻,总比去攻燕京那个高耸的城楼要强得多。 “末将虽看他不起,但是此人才华,确实是万里挑一。” 路可照心中一叹,北唐以武立国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凡事不可以一概而论,否则只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崔伯渊这样出色的人物,居然在北唐报国无门!要知道,那还是中了举的,那些没中举的呢?国家轻贱书生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实在是非国家之福。可是在这战阵之上,他也终是不愿再说什么?免得影响了士气。转身吩咐道:“杨广利,你先带二十九军六个营的重甲兵,正面陷阵,为全军锋矢!今日决死一战,便先看你披靡纵横!” “遵将令!”杨广利昂声道。 路可照又看向张守义,沉声说道:“乃蛮布置在阵前的军队中,出身他们本族的子弟极少。二十九军当能一击而破,未免主阵崩溃。左翼的乃蛮轻骑必来增援。对方一动手,你也马上出击。这次乃蛮兵力估计要数倍于你,但是你必须要给本督顶住!“ 张守义神色淡然,看不出半点死战在前的担忧,沉声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好!”路可照扬眉笑道:“此战功成,老夫亲自去圣上那里替你请功!” “谢都督栽培!” 路可照转身看向他引为腹心的李孝重,沉声道:“张守义一出,便是两军骑兵决死之时。也是我军胜机之所在,你带五十二军骑兵脱离大阵,往西南迂回,一直绕到敌军右后方向,发起奇袭,斩杀他布置在阵内弓手弩兵,搅乱他的弩机大阵。此战能否速战速决,便看你部动作。如果一切顺利,我则号令全军突击。” 五十二军几乎就是路家的军队,百多年来,历代路家家主都曾在五十二军当过职。路可照既掌河北兵权,这五十二军当是重中之重。满河北的精兵都在被赵德昭抽往西南。但是号称北唐所有骑兵爷爷的五十二军,却是没有被抽走半个。赵德昭既然让路可照在河北担着天大的干系,总也得留对方一点儿念想。而能被路可照看重执掌这支兵马的将军,又如何会是等闲? 李孝重一抱拳,昂声道:“得令!” “如果乃蛮不管二十九军的攻击,只派步兵上来。就由崔博彦带领敢死营突击向前,逼他们把底牌亮出来。其余众将,随我中军坐镇。”路可照说罢,威势的目光缓缓扫过此间众人面容,沉声道:“家仇国恨。望诸位,戮力死战!“ “原为都督效死!”众将齐声答道。这些人久经沙场,自然也看得出,这一次路可照是半点退路都没有给自己留了。 路可照扬声高笑,道:“那好,我们便去燕京城内用晚饭!”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笑,那些接到任务的将军都是立即赶赴了本阵。只剩下当初在路可照剑下救了路博德一命的中年将军,还待在路可照的身边。低声道:“都督,崔伯渊诡计多端,谋断全局。我们在两肋不设防,恐怕会成为战局的关键所在。” 他是路可照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军,自身的家族更是和路家紧紧相依在一起,可谓是路可照的心腹,说话之间,也没有什么顾虑。 路可照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叹道:“我们失去燕京,就失去了立足河北的根基。眼下数十万诸胡部落都集中在河北,四面都是强敌。我们今日若不能胜,便会被海一般涌来的胡人湮灭。一步一步,早已在崔伯渊的算计之中。今天我们唯一的胜机,便是……”路可照目视前方,淡淡道:“便是这数万精兵。“ 中年将军沉默不语,此战凶险,自不必说。但是要在这数十万胡人包夹之下全身而退,也同样不是易事。洛阳城里的御林军在白宪南下攻略淮泗的时候就分了一批下去,现在能迅速支援河北战事的,也不过是十五六万人。看乃蛮这次入关的手笔,显然已经不是劫掠财富那么简单。要想一战功成,时隽那数量庞大的西军就必须从西南战场抽调过来,可是?皇帝的心思,实在是不容易猜的到啊。 要说起来,赵德昭不失为一代英主,励精图治,东征西讨,将北唐声威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也总是太过着急,太过成为。 唐军阵前,杨广利抬头看着天,心中也是一阵感慨。数十上百年不会变的,恐怕也只有头顶上的这一片天了。当年的河北何其强大,算得上是北唐的第一强藩,直接掌控的军马最多的时候超过了四十万。可是眼下呢?各个部队的老兵一抽再抽,有的部队抽的几乎只剩下一个大队的编制老兵。皇上想的事情太大,迈的步子太广。二十九军是太祖爷时期就有的重步兵部队,多少的大将军从二十九军走了出去。便是当今天下公认最善重步的李继业,都是二十九军走出去的兵! 可是如今呢?八个营编制的二十九军,真正的老兵被抽的剩下凑不齐一个营。乃蛮的前军是有很多的杂胡。可是崔伯渊既然敢放弃燕京城池之险,来平原和数万留守军一战,心中自然是做了打算的。路可照不说,不过是担心影响士气罢了。可是事情是存在的,不是你不去看,它就不存在了。他已是二十年的军人了,如何会看不透? 他转过身,无声地抚摸着腰间跟了自己超过十年的长剑剑柄,这一战,怕是要尽忠报国到最后一步了。看着身边这些人刚刚提拔到校尉职衔上也没多久的军官,他镇定着自己,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自信和力量,昂声道:“霸州一战,五十二军、九十七军出尽了风头,如今在咱们家门口的这一战,万万不能坠了声威,二十九军是怎么样的王牌,就不用我来说了。今天,家仇国恨,一战血之!” 这些校尉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燕京子弟,如今家园沦丧,心中早已堆满了愤恨。听完杨广利所说,纷纷答道:“一战血之!” 有时候,不清楚许多,未必不是好事。勇者无畏这句话,有时候,也可以说成,不知者不畏。 “好!”杨广利眉目轻轻扬起,仿佛连眼眸底处的忧虑也是稍稍褪去。大笑道:“好男儿,功名当在马上取,望此战以后,大家富贵相见!”话音方落,那激荡人心的战鼓声已缓慢响起。杨广利也不回头,翻身上马,等待着路可照给出的攻击命令。雄浑的鼓声越来越快,每一下似乎都敲击在着悠悠天地之间,敲击在所有将士们的心头,使得这群汉子们热血沸腾。 终于!中军阵中令旗变换,鼓声也仿佛在这一刻刺破了层层云霄! 杨广利猛然拔出腰间长剑,用力向前一指,厉声道:“进攻!” 二十九军闻声而动!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铁甲之中的重步们提起了盾牌,缓慢地离开主阵,踏着整齐的步伐往前推进。他们不时用横刀拍打着盾牌,口中低吼有如猛虎咆哮。成千上万的重甲步兵如一面铜壁铁墙一般向前而进,这样的场面,荆襄、淮泗是极难见到的,便是集结了北唐大部分主力的西南战场,也是轻易不能见到的。毕竟相对于步兵,时隽的麾下,最得意的还是骑兵第七军。 不装备盾牌,只是手拿长斧、狼牙大棒这等重器的敢死营跟随在二十九之后,缓缓推进到了前线这支“历史最为悠久”的部队,从军官到士卒,差不多都是犯了死罪的人,但是战斗力,往往非常惊人。 乃蛮阵中的崔伯渊神色不动,草原上多年的生活,别的没有锻炼出来,但是骑马这一项,总算是练出来了。如今崔伯渊的马术,便是随便一个五十二军的骑兵,也不能说一定能胜了他。所以骑在马背上观战,倒也不是十分吃力。 二十九军距离自己的前军相隔何止五百步?崔伯渊在北唐多年,当年也曾想过书生握剑,声震天下。因而当他看见眼前这一片如海浪一般缓缓逼近的黑色铁潮之时,并没有半点惊慌和担忧。要想掌控河北,燕京留守府的军队,永远都是绕不过去的。与其让对手把拳头攥紧了打,不如卖个机会,让他们的手指分开来。 第七十三章 燕京南苑(三) 而乃蛮军中百夫长、千夫长等大大小小的军官,在见到如此大规模、训练有素的重甲步兵后,都不免在心中小小地震惊了一下。今天对于乃蛮部落来说意义非凡,因为今天这一战,是他们真正了解北唐军力的第一战。 燕京武库里的器械堆积如山,乃蛮从里面搜刮出来的弓弩虽然还不能达到人手一把的可怕程度,但是中军这些乃蛮人中,手里握有弓弩的占到了近八成,更不要说那些虽然移动不便,但是威力巨大的大型弩机了。昔年成为猎杀草原勇士最强杀器的弩箭,今日?便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在崔伯渊的督促下才练了一两天的乃蛮弩手们,已经将箭放进了矢道。而那些从一出生就会射箭的弓手们,没有握弓的那支手也随着一下下的鼓声微微地颤抖着,几乎等不及要从箭袋中抽出羽箭来。北唐重步仍旧在缓慢推进,在崔伯渊三令五申的情况下,这些乃蛮人都知道,在那些重步兵没有奔跑之前,不用射他们,因为距离还不够。 但很多人的心还是加速跳动了起来。毕竟,他们要在今天打一场硬仗。他们在入关之后,凭借着崔伯渊的妙计,不仅没有费多大力就拿下了燕京。而且还利用路可照的燕京留守军成功削弱了几个实力较强的部落。 可是在今天,他们将面对威名赫赫百多载的燕京留守府。没有谁能够确信,自己可以看的见今天晚上的月亮。 “弓箭准备!” “弓箭准备!”一个个相同的命令在乃蛮阵中响起。弓手们取了羽箭,掿在弦上,箭头朝下,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乃蛮中军阵内,蒙塔里如鹰似虎的眸子底处,涌过浓烈的杀机。这位乃蛮不世的英雄,透过密密麻麻而来的北唐重步,吩咐看到了乃蛮欲要一统天下的无穷阻力。 “放!“ “放!“ 没过多久,北唐的重甲步兵,已经进入乃蛮弩箭的射程之内。 就在此时,杨广利嘶声呐喊“全军冲锋!”原本不紧不慢的二十九军万余重甲步兵突然加快了度。他们自觉地分成无数个细小的阵形。在每一个攻击的小阵中,前排的士兵将盾牌提起,后排士兵紧跟着向前推进。 流血的战斗,从这一刻,便要真正地开始了! 前面的二十九军向前一冲,后面的崔博彦立即督率敢死营上前。路可照虽然没有说的明白,但是崔博彦哪里会不知道,他的这支兵马战场上,就是用命来替全军保证道路的畅通。沉重的脚步声,兵器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响成一片! 军令一下,乃蛮部落的巨弩应声而响,只听得弦响如雷,利箭呼啸而出!这些燕京武库里的弩机都是严格制造,精挑细选出来的良品。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的,北唐的冲锋集群中,士卒几乎是应声而倒。 乃蛮军中似乎响起了一阵阵震惊的声音,这些草原上的勇士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北唐器械的威力,这些身披重甲的北唐步兵在威力强大的各种弩机面前,像是在微风中摇摆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如果是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面对着这些? 每一个阵前的胡人心中都升起了一阵巨大的恐慌感。只是这些弓弩手们没有时间关注这些,在崔伯渊的严令下,他们在射完一箭之后,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换上第二支。时间在这一刻像是金子般珍贵,纵使重步兵机动性不强,但是百多步的距离,也不会留给这些乃蛮弓弩手太多耀武扬威的机会。 强弩的连击射杀,给北唐重步兵造成的损失是显而易见的,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的冲锋。铁箭贯穿木盾和铠甲,没入身体半箭,被射中要害的士卒几乎马上丧失行动能力。他们被遗留在冲锋途中,位置由同伴顶替,继续往前突击。 所有将士鼓足力气往前奔跑,密集的箭雨射杀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这些人显然都受到过长久以来,异常艰苦的训练。在经年累月的战斗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不愧北唐重甲的赫赫威名。无法想象,如果乃蛮面对的是全盛时期的二十九军,今天的崔伯渊,还敢不敢这么坦然和对手在平原上一战。 杨广利一把推开替他举盾挡在身前的士卒,狭长的目光里一阵寒意闪过。历声喝道:“各部变阵!拿下乃蛮!“ 一声令下,五到十人不等的冲锋的小队随即开始变化起来!除了前排的士卒仍旧提起长盾,几乎遮到面庞之外,后头的同袍也将木盾平举过头顶!如此一来,每一个小阵除背后之外,几乎全方位防护起来!如同一辆辆战车,撞向了敌军! 几乎与此同时,乃蛮大阵的上空,突然腾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很快,这些黑点就如同雨点一般打落下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羽箭打在盾牌上,几乎都不可能贯穿,只是钉在表面而已。纵使有些力道大的,贯穿了铁盾,也无法射中身穿重铠的士兵! 弩箭可以重伤重甲步兵,但也只有弩箭,可以重伤。那些羽箭,唯有对后面没有装备盾牌的敢死营稍有威胁,但是在前面重甲步兵的遮挡下,能射到他们那里并没有多少。只要不是射中面门和头顶,纵使身中数箭,他们也还能保持战斗力。毕竟他们这批人,就是用来摧敌肝胆。 二十九军经过的地方,几乎成了羽箭覆盖的森林,乃蛮的箭雨的疾射越来越急促,这也正显示了他们越来越紧张,因为北唐的重甲步兵已经离他们已不过数十步。 第一批次冲上来的重甲步兵大约两个营左右,下面的重步兵呈扇形展开。尽管这些乃蛮人没有和这些大规模的重步兵交过手,但是在崔伯渊的三令五申中,他们不难明白。一旦不能在弩箭的射程内给予大规模的杀伤,被这些重甲步兵正面迎上,很难再有什么可以将他们挡住。 被安排在最前线的乃蛮人胸膛一阵起伏,唐军越来越近,草原上的将士们甚至已经能看清他们盾牌上的图案,甚至能看到他们手中铁枪的枪尖在阳光照耀下泛出光芒。 粗重的喘息在乃蛮的阵前一阵阵地响起,不知道这一战之后,又还有多少男儿,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弓弩仍旧没有停止,唐军冲锋集群中仍旧有人不断倒地,但他们奔跑得越迅疾!甚至已经放下了举起的盾牌,立于胸前,因为这个距离,已经不用担心天下会掉下箭来。 丈夫握剑,决死阵前,何等地慷慨激烈! 蒙塔里神色从容,目光之间尽是深深战意,沉声道:“前军接战!” 前线的大小乃蛮首领纷纷举起手中弯刀,指挥着各自的属下,冲上去和涌上来的北唐重甲战成了一团。这是一场死亡的较量,两军短兵相接!盾牌的撞击声如悬崖掉落下来的飞瀑流水,刚一照面,盾牌撞击的同时,北唐重步兵们手中的短刀就已经从盾牌旁捅了出去,又飞快地插了回来!不过是眨眼的来回之间,便是不计其数的血花溅起。 这些安排在阵前的胡人大多也身披重甲,一时之间,二十九军也未能一击得手,此时一直在等待着机会替全军打开道路的敢死营,立即冲了上来。这些人没有重甲的束缚羁绊,得以全力抡起大刀、重斧、狼牙棒这些重武器,劈头盖脑地打下来。这些武器势大力沉,纵然你身披重甲,在这些敢死之士的全力一击下,也难免身受重伤,甚至于伤重而亡。 取其敢死,而死破于敌阵,便是如此。 原本不相上下的局势,在崔伯彦的敢死营加入后,立即形成了一边倒的局势。阵前的胡人虽然也是敢战之辈,但是比起敢死营一往无前的胆气,无疑要落了下风。 蒙塔里心中不免有些焦虑,阵前的除了部分乃蛮人以外,大部分都是其他小部落的人马。他自然不会替别家心疼这些损失。但是战局这才刚刚开始,北唐的步兵锋矢就已经摧古拉朽到了这样的地步,这怎么可能不让他的心中有所担忧,毕竟他眼中所看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河北而已。要争雄天下,北唐的精兵何止眼前这个新多于旧的二十九军?纵然有东吴、西汉分担压力。可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河北入了乃蛮的手中,不管赵德昭的心里如何去想。朝野的压力,都会让他把枪口转到北方。只是面上,这位即将卷动天下风云的草原霸主,却依旧十分镇定地勒马观战。只是眸子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在得到敢死营不计代价的冲锋陷阵下,占据了优势的二十九军愈战愈勇。因为他们发现眼前的乃蛮部落,并不如传说中的那般强悍。而阵前的胡人却是显露颓势,在敢死营不计伤亡的猛打猛冲下,这些本就是来自于各个小部落的胡人,也就不再下死战之决心。 第七十四章 燕京南苑(四) 阵中观战的崔伯渊也是显得有些错愕,尽管早就知道河北二十九军的重兵甲于天下。但是他毕竟从未在军中呆过一日。放在阵前的这些胡人部落。虽然不能和乃蛮部的直系人马相提并论,但也都是十几岁就都杀过了人的主了。虽然之前已经料到路可照的第一轮攻势必定迅猛非常,但也没有想到,竟是锐利到了这个地步。 “先生,那些部落恐怕是不顶用了。”蒙塔里神色淡淡,看不出半分忧喜。不过话语里,多少还是带了一丝的不平稳。对于今天的战局,他还是有充足的信心的 塔里木沉声说道:“大汗,是不是派左翼的骑兵出击一下,稍稍遏制一下北唐的攻势。“ 崔伯渊脸上波澜不惊,更没有要搭理塔里木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认真地观注着战局,远眺对面唐军大阵的动静。而一旁的塔里木等一干乃蛮大将,都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视线尽处,路可照的中军依旧稳如泰山,没有丝毫要压上来的意思。 两军对垒,各人有各人手段。有些将军喜欢先发制人,猛打猛冲。这固然是十分有利,其中集大成者当属时隽。但天底下,谁家麾下也没有时隽那么多的精兵来撕开一个个口子。所以有时候,后发制人,反而能有效地做出致命一击。 路可照要拿下燕京,速战速决。所以今天他摆出的是一攻到底的架势,但是战局才刚刚开始,路可照的中军没有推进的意思不说,便是两翼的骑兵也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这就是沙场老将的手段。先摆其势,要让对手看得到他的决心。再诱使对方做出反应。 重甲步兵已是这般惊心动魄,崔伯渊不得不再一次估计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的骑兵威力。路可照纵然不是白宪、韩言那样的命世之才,但也是一时之选。这一场,自己倒是不得不稍微警慎一些。 “左翼的骑兵不能轻动!”崔伯渊丝毫没有要去顾忌塔里木颜面的意思,缓缓说道:“我们今天就是要让路可照无所顾忌地攻上来,二十九军的主力已经抽往西南。以其现在之战力,在路可照的这支军队中,还算不得核心部队。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的骑兵在两翼虎视眈眈,我们要是现在出动左翼,他们立即就会趁机杀过来。到时候我们就只能被迫进行决战。路可照所部的体力不会太乐观,速战速决只会对他们有利。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凭借着人命和时间,等到我们要的战机。” 崔伯渊此话一出,众多的乃蛮大将都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等待时机这句话,也就意味更加多的草原子弟要死在北唐的战刀下。只是崔伯渊言之有理,而蒙塔里又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显然已是默许。 这些年来,这样的场面也是常常见了,多少乃蛮部落生死攸关的大事,都几乎由崔伯渊一言而决。不是没有人没有怨气,但是在崔伯渊的赫赫功劳下和蒙塔里的绝对信任下,这些埋怨也就只能在酒后假装喝醉了说说了。毕竟崔伯渊对于乃蛮的意义,实在是太过重大。 又一支草原步兵压了上去,企图以数量的优势来暂时抵消质量的劣势。燕京一地的重甲步兵尤其注重阵形,这些上万的重甲步兵像是一个个棱形的箭头,合成了一支巨大的黑色箭头,一次次地在乃蛮的前军撕裂人潮人海。而越来越多的胡人则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包裹着杨广利麾下的重甲步兵。 面对着潮水一般涌来的敌人,杨广利所部毫无惧色,二十九军本来就是以重甲步兵出名的队伍,尽管军中老兵大部分被抽去,但是军魂犹在。尽管不能像五十二军那样追亡逐北、独领风骚。但是他们同样是被信赖的队伍,单就路可照选中他们参加霸州战役这一条,就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被派上前线的草原胡人此时大约近两倍于二十九军,但是在杨广利的沉稳指挥和士兵的勇敢作战下,胡人竟也还是不能遏制重甲步兵的攻势。 “都督,崔伯渊在乃蛮地位的地位不可撼动,这么多的草原性命,他说扔上来就扔上来。”中年将军看着眼前的战局,不无忧虑地说道:“二十九军新兵多过老兵,杨广利的担子不轻啊。” “今天这一战,大家的担子都不会轻”路可照的眼睛里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只是没有流露在外面罢了。他今天让二十九军为全军锋矢的原因,就是要大规模杀伤第一线的乃蛮步兵,心中自然也是存了乃蛮为了保存实力,可能会提早出动骑兵的打算。可是他没有想到,乃蛮大汗蒙塔里,对于崔伯渊是真的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这样一来,今天这一战,无疑又多了许多的变数。 便是当年街边巷尾里流传的孔明相遇刘备,也不过便是如此了。路可照由衷地感叹,换做自己遭遇崔伯渊当年境遇,再逢到这般人主?人间多少的相逢和佳话,或许,就是这样逼出来的吧。 战局一时陷入胶着,胡人步兵凭借优势兵力,阻止了二十九军重甲步兵的继续推进,三面围上,甚至想将二十九军的背后也堵上,只不过是惧怕路可照安排在两翼的骑兵进行冲击,所以一时没有合拢。 整个平原上都是将士喊杀的声音,震耳欲聋,对于惯于战阵的将领们来说,丝毫不以为异,甚至于有些隐隐的喜欢。军功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拿人头去拼出来的,没听说那个天大的战役,最后的战果是杀敌五百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古,正是这个道理。 中军阵内的乃蛮诸大将的心中却也颇有些五感杂成的感觉。对于崔伯渊,他们自然是十分信任的。毕竟是这个不起眼的落泊书生,在十余年的时间里,让乃蛮成为了第一部落。但是随着各个小部落兵力的不断耗损。属于乃蛮的人马也渐渐被派上了第一线。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乃蛮步兵又渐渐顶不住了。北唐重甲步兵不断蚕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大多都是草原胡人的尸体。 突然,由敢死营主攻的方向,由诸个小部落和乃蛮人组成的防段,出现了崩溃的迹象,不少士卒被前面后退的同伴推挤,开始茫然地往后退。这一动,立刻触动敢死营全力推进。身上沾满了血液甚至碎肉**的敢死营和重甲步兵齐头并进,绞杀着一切敢于挡道的胡人 在坚持了许久之后,乃蛮人的前军,终于出现了动摇的迹象。 中军的乃蛮大将们脸色十分地不好看,自家族人的溃败让他们的心理不是十分好受,而且若再不派骑兵遏制对方攻势,让唐军就这么一股脑地攻上来,自家麾下的溃兵就将撞上中军大阵了。 只有蒙塔里和崔伯渊的神色依旧从容,目光从未在在眼前的战局停留片刻,只是一直观察着路可照的中军。冷淡的笑意一点点地在这位乃蛮第一军师的嘴角边绽开。 “大汗,路可照已经看到机会了,我们不妨让齐而珠将军再给他一点念头。” “没听见先生的话吗。”蒙塔里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沉声道:“让齐而珠的左翼出动!” 身后乃蛮诸将,纷纷抱拳领命。 乃蛮左翼,接到命令的齐而珠仰天长啸,声如洪钟,在左翼阵前久久回荡。 “左翼出击!” 终于,乃蛮将士们看到了他们期盼的一幕,乃蛮铁骑如雷而动!无数的铁蹄践踏大地,如洪水一般冲向了战场。他们引以为豪的骑兵,终于出场了! “都督,乃蛮的左翼出动了!” 路可照点了点头,眼睛里是满满的杀机。二十九军终究是被抽调了太多的基干力量。今天若不是崔伯彦的敢死营前赴后继、生死度外。乃蛮的前军决不至于这样一败涂地。这是上千的男儿豁出性命争来的机会,绝不可以错过“传令九十七军,出击!“ 激动人心的号角再次吹出催人奋进的响声,一直在本阵冷眼观看战局的张守义一把抽出腰间利剑,用力向前一指,大喝道:“用胡人的脑袋去换酒喝!“话音刚落,此人已是一马当先,而他的数十名亲卫,雷打不动地护卫在了他的身边,犹如一支箭头,在这些亲卫的身后,近万名的九十七军骑兵如影随形!以丝毫不亚于对手的声势朝战场卷去。战马奔跑之后,扬起的尘土几乎挡住了两军将士们的视线。 见到北唐阵中的骑兵出动,在第一线指挥的乃蛮将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中弯刀一挥,渐渐失去战意的胡人潮水般地向后退去。二十九军下意思地想要去追赶,但是此时左翼的乃蛮骑兵已经呼啸而来。二十九军重步一见,也不敢去追赶乃蛮的溃兵,只得原地再匆忙集结,尽可能密集的阵形来阻挡敌骑的袭击,而剩下不多了的敢死营人马,则被二十九军的重甲层层护住。 第七十五章 燕京南苑(五) 杨广利和崔伯彦互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步兵的冲击已经到了极限,接下来,便要看他张守义,到底有怎么样的手段了! 称霸草原的乃蛮骑兵们以泰山压顶之势从左翼杀出,一个又一个乃蛮骑兵就像是草原上看准了猎物,迅猛而动的猎豹,狂吼着卷起满天的烟尘杀入了对面的唐军阵列之中。 健硕的战马在平坦的地面上发足狂奔,被马蹄飞溅而起的泥土砸在人的脸上,疼的厉害。完全冲击起来的战马带着巨大的力量,一切阻拦在他们面前的事物都仿佛宣纸一样单薄。任意撞击着一切可以碰得到的东西摧枯拉朽一般毁去一切挡住自己前进的障碍。 马背上的乃蛮人挥舞着锋利的弯刀,迅猛地在马上劈砍直削。后面射术精湛的骑兵们快速地弯弓搭箭,将一支支透着寒芒的利箭,一次又一次地射穿对面密集的冲击人群。 不过是眨眼而过的几个瞬间,鲜血已经开始流淌。尸体重重地跌落在泥土上,溅起无算烟尘。嗒嗒的马蹄一遍又一遍地在泥土和肉体之上,来回践踏。 横刀劈砍,长矛直刺。战马在不住地嘶鸣,利箭在不断地穿梭。九十七军不愧是北唐赖以扬威北方的王牌骑兵之一。纵然是在连番大战,数日奔波、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张守义的骑兵依旧没有显出丝毫颓势,反而和乃蛮骑兵处处争锋,没有丝毫惧意。假以时日,张守义这个河北出身的军中大将,未必不能犁庭扫穴,燕然勒功。 天空是那么的蓝,连今天的云彩都仿佛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可就是在这蓝天白云之下,成千上万的男儿为了各自的信仰,在这片土地上,拼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去争斗。打铁匠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武器在接连的撞击下迅速地成为废铁。被士兵爱护有加,悉心照料的战马全身布满伤痕,无力地倒在地上。家中父母殷切冀望,视如生命的儿子们,在激烈地搏杀中,一个个地倒下。 秦王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说,士子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但是将军一怒?血壮山河!风云变幻! 路可照冷冷观看眼前战局,这一辈子打过的仗多得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可是这一战,终归是太过重要。双手都仿佛在暗暗地颤栗。片刻之后,他目光渐渐坚定,沉声道:“去告诉李孝重,此战胜负,如今便在他一人身上了!“ 远端的李孝重早就在等着路可照的军令,河北一系的军官,可谓是将所有的声誉荣辱都放在了这一战上,更不允许有丝毫的差池。对于他们而言,越快地进行最后的决战将越有利,一旦战局陷入胶着,对连番血战后的他们来说,肯定是十分不利。而崔伯彦的敢死营,替他们争取到了胜机。 “弟兄们!”李孝重策马来回奔于阵前,声音凌厉,一字一顿道:“随我去立不世功名!“ 上万条嗓子齐声应诺,横刀长矛如林般竖起,遮蔽着太阳的光辉。 “先生,路老儿要压上来了。“蒙塔里沉底自若,但是声音中已略有一些抑制不住的喜悦,他的面前仿佛不是势不可挡的幽燕铁骑,而是整个河北的收入囊中。 崔伯渊的脸色倒是一如平常,看不出半点欢喜的味道。毕竟他也是土生土长的河北子弟,要亲手覆灭这支河北军威代表所在的队伍,心里还是不免五味杂陈。儿时所有的誓言,终究,都一一地抛弃了。 不过崔伯渊身边那位草原霸主的眼中却是精光一闪。虽然尘土飞扬看不清晰,但是看着对面中军大旗移动的方向来看,路可照的中军已经移动。只待那部骑兵得手,路可照便会全军压上,追亡逐北了。全身的热血都仿佛沸腾起来,蒙塔里知道,河北的明天,将是乃蛮的旗帜。 “大汗,五十二军的骑兵绕过来了。“崔伯渊低声道:“让他们陷进来,再派后阵的骑兵去截杀。” 蒙塔里点了点头,所有的一切在之前就已有了周全的打算。这一战,自是要声震天下,肃清河北。沉声道:“把准备的拒马放到外围!盾牌手掩护弓弩压上去快!” 几乎就在这一刻,李孝重的五十二军骑兵已经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匆忙间乃蛮所部还没有来得及改变阵形,除了刚刚放上来的拒马鹿角之外,弓箭手及最为重要的弩机都还没调正过来,前线的士兵来不及应对。而五十二军已近在眼前。乃蛮人顿时慌张了起来。除了把眼睛看向那些才刚刚回过神来的弓箭手以外,什么都忘记了。 “放箭!放箭!“一众乃蛮的百夫长、千夫长扯着嗓子大喊,大部分的弓箭手连方向都来不及瞄准,稀稀拉拉的一阵箭雨就已经过去。 李孝重想也不想,趁着乃蛮军前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骑兵全部压了上来。这个时候,时间就是生命线。最前面的数排骑兵纷纷从革囊里掏出制作精良的弩机,这些弩机轻巧方便,精准性也极强,就是射程是在太短,仅仅只有八十步。但是用来冲击胡人军阵,却是再好不过了。 “放箭!“李孝重一声暴喝,前排的骑兵纷纷扣动弩机,乌黑的箭头一次次地洞穿拥挤在一起的乃蛮人。这些弩机统统都是一连十发,一旦发动,就是一片片快速涌来的金属浪潮,所有敌人的性命都将在其中湮灭。 眼见同伴成片的倒下,乃蛮人显得六神无主,本能地向后挤去,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模式的骑兵冲锋,实在是极为少见。而没有战马的他们怎么可能跑得过骑兵,眼见防线已经被撕开,紧跟在弓弩骑兵身后的骑兵们纷纷从两翼包抄了过来,横刀逢人就砍,鲜血往往能溅到骑兵的脸上,成千上万的乃蛮人在五十二军的狂潮攻势下溃不成军,而李孝重趁机驱赶溃兵,去冲撞乃蛮的中军大阵 原本外围还应该有些拒马鹿角能够稍微遏制一下五十二军的攻势,但是眼见李孝重攻势如此犀利,后面一些的乃蛮人老早就丢下了笨重的拒马鹿角,拼了命地往回跑。后面赶来的弓箭手一见是这样的架势,哪里还有再往前的可能,纷纷开始逃窜。而这一开始,这个乃蛮的阵中都出现了不小的骚乱,溃兵冲击乃蛮本阵,使得外围的防线迅速地被撕裂,大批的乃蛮人拼死往里面挤了进来。 远处的路可照不作任何迟疑,五十二军果然不愧北唐骑军之冠,终于替自己打开了局面,一把抽出了腰间长剑,大声道:“全军攻击!“ 中军阵内随即响起了激昂的号角声,随着路可照的一声令下,所有还没有投入战斗的部队统统压了上去,便是路可照这位北唐燕京留守都督,也随着大批的拔出了腰间短刀的弓箭手一起,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冲了上去。 替路可照完成了牵制命令的张守义,眼见全军攻上,也顾不上在和齐而珠的左翼骑兵再做纠缠,指挥着骑兵冲向了乃蛮的中军本阵 一时之间,北唐各个部队声势震天,一起攻向了崔伯渊所在的中军。 而阵内观战的崔伯渊依旧没有半点慌张的样子,一双手很自然地摆在那里,看不出任何强装镇定的样子,只是眉宇之间,藏着深深不能看清的叹息。 “大汗,是时候了。“ “便如先生所言。“蒙塔里淡淡一笑,吩咐身边众人道:“把那些人放出来一战!” 而中军阵前,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的骑兵正疯狂地来回冲杀,二十九军又从正面压上,将一个又一个对手撕成了碎片。而就在此时,乃蛮的中军出来了一队连盔甲都没有来的及穿的步兵,而惊恐的表情,一点点地唐军士兵眼中出现。 这是一队数目不少,但是丝毫没有战斗力,甚至连消耗品都不能成为的士兵。他们没有盔甲,甚至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件,其中的很多人,衣服破烂的比叫花子还要不如。手上拿的也不是什么制作精良的武器,就是简简单单在竹竿上套了个枪头,或者拿着生了锈的刀罢了。 他们是北唐的百姓,确切来说,是北唐燕京的百姓,因为留守军出击而导致燕京城破,忍受着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也有稚气未脱,嘴角还流着口水的孩子。他们本是应该受到军队保护的对象,却因为留守军的大意,而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在乃蛮督战队的逼迫下,他们不得不迈开步子,向着唐军冲去。前一刻还杀声震天的唐军在那一瞬间像是石头一般呆在了那里,嘈杂的空气里,他们仿佛听的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是他们自己家乡的父老,其中不乏许多熟悉的面孔。 或许,就在不久之前,你还在他们的家里蹭过一顿饭,下过一局棋,捏着那小孩的鼻子给了他一块糖,在树荫底下一起纳着凉,吹过好多好大的牛皮。是的,他们好像都把这些干了一遍。 “放箭!” 突然地,不知道是谁流着泪,声音模糊地下了这个命令。有不受控制的弩箭,飞蝗一般射出,然后,响起一阵“噗噗”的声音,准准地刺入了那些百姓的尸体,他们像是被风吹过的稻草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他们没有丝毫的战斗力,但是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他们成功地阻挡了唐军势如破竹的攻势,替乃蛮人,争取到了一点点的时间。 这时间很少,少的连一杯茶都来不及喝完。但是,却足以乃蛮反败为胜,足以左翼及后阵的乃蛮骑兵从外面铁壁合围,切断唐军的后退道路,更足以,让崔伯渊的名声响彻大江南北、太行西东。足以让蒙塔里雄踞河北,声威如日。 第七十六章 燕京南苑(六) 今日一战,崔伯渊之所以放心大胆地让路可照倾尽全力攻击,为的就是能够全歼这支河北精锐。虽然河北的精兵大多南下,但是五十二、九十七两个军却是正儿八经的王牌,其中五十二军更是在赵庭训时期就有的部队,号称是北唐所有骑兵部队的爷爷。这样的军队,断然没有放过的理由。如果没有这些老幼妇孺,今天这一战,就算是胜,也不可能这般大获全胜了。 如今唐军战机已失,所有的部队都已经投了进来,乃蛮在人数上本就占有优势,随着时间的流逝,体力上不足的唐军的劣势会更加明显。更何况如今的唐军,各个部队之间早就被乃蛮切断了联系。路可照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力挽狂澜,做出那如传说一般的事了。 “博得,这一战爷爷要败了,以后好好跟白宪那个小子学。”马背上的路可照淡淡一笑,目光慈祥地看着自己最后的孙子,温声道:“可千万不要学爷爷,打败仗啊。” 悲凉肆无忌惮地在心底里奔腾流淌,路博德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顺着日渐棱角分明的脸颊缓缓流下。路可照一向脾气火爆,便是对着钦差御史也不曾有半点好脸色,更何况自己这个孙子了。今天…… “爷爷,我们还有数万大军,还有数万大军啊!” “是啊!我们还有数万大军。”路可照目光平静,慢慢说道:“可是这一战,崔伯渊分明是把我们的每一步都算了出来。人家精心筹谋,自然是要一劳永逸的大军已经乱了,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死战。但是反败为胜……却是不可能了。“ “那……“ “路家败了,因为爷爷的决定,百多年的路家……“早过了花甲的老人像是也有着不能抑制的哀伤,威严的声音里竟是略带了些许凝噎,慢声道:“乃蛮入城后干的事,你也知道。你三爷爷带着一族的老幼跟蛮子死干到底,替咱们路家挣足了天大的脸面。可如今的路家,就只剩下我和你两个人了。” 路可照直视路博德,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你是路家最后的男丁了?” “爷爷,咱们退吧!”路博德坦然面对着路可照凌厉的目光“崔伯渊为了诱我们入局,前面的乃蛮混乱不堪,我们若是趁机杀出去,未必不能返回涿州乃至洛阳,到时候……“ “退是要退的,不过是你逃出去。“路可照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河北局势糜烂到了这个地步,爷爷都要担上最大的责任。如果逃回洛阳,凭着路家一门替国战死的勇烈,皇上不会要我的命,但一定会以作战不利的罪名罢免爷爷的官职。爷爷老了,不能像你们年轻人一样十年卧薪尝胆。不说皇上如今的心思都在西南,便是他想恢复河北,也不会再启用爷爷了。爷爷本来就是他留在河北的一条退路。与其死在床上,不如战死沙场。路家数百条的人命绝不能白白牺牲来换一个糟老头子的性命。他们的性命,是用来换路家的将来的,而你,是路家如今唯一可以想到将来。千古艰难唯一死,你那三爷爷平时连喝药都嫌苦,为什么要豁出命去?” “因为燕京丢了。”路博德涩声道:“如果短期内无法收复燕京,咱们路家就只能屈从乃蛮,这样一来,路家先辈百多年冒死不顾打出来的基业,就要全部败光。三爷爷看不到希望,所以他带着全族战死了,替我们在皇上心中留下一点点的分量。” “正是如此,你那三爷爷胆子虽小,可是对局势的判断一向很准。咱们路家当年没有公开相助皇上夺位,自然算不上他的心腹。这些年他把爷爷架在河北这个火架上,未必没有别样的想法。大唐以武立国,如果屈身于蛮子,再大的家族也只能沦落。“路可照极目远眺,轻声道:“如果路家除你之外全部战死,那么无论皇上怎么想,都不得不重用你,不然谁还愿意替他们赵家卖命。之后忍性吞气,总归还有回复门楣的机会。” “爷爷!” “活着和死亡,都是一种责任。”路可照最后一次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肩膀,整个身子被笼罩在暖暖的光线里,花白的几丝头发轻轻地飘起,流露着莫名的悲伤。这是一个老人,即将离别,他最后的亲人。“我们的家在燕京,不要忘记。“ 他转过身,面对着从战局开始就一直随行在他身边的百多名亲卫,深深施了一礼,沉声道:“今日老夫自当战死谢过,还请诸位,替路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这些人都是路可照多年的心腹,此时都纷纷听得泪落,郑重承诺道:“我等纵然一死,也要护住小将军的周全。” 路可照再不多言,转身看向那个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中年将军,轻轻笑道:“你们家跟了我们路家也有百多年了。今天,怕是要到头了。” 那名中年将军滴下泪来,颤声道:“末将愿意陪都督死战到底!” “好!“路可照浅浅地一笑,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河北一系的军官都会遭受到冷漠和打压。尤其是路家一系的军官,更是会被贬职,分散,打入各大军镇之中,再难相见。未来的河北,赵德昭是要安排上一个他可以真正信赖的将军。而这个将军,不会从已经战败的河北军官中产生。事情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有死才能有生。 就在路可照说话的瞬间,留守府唐军早已四分五裂,不少将军在发现事不可为之后,就纷纷向外侧突围,但是大部分人都被乃蛮的骑兵击退,内圈的乃蛮中军又一步步压缩。失败在这一刻终于发生在唐军的身上。 执掌河北兵权多年的老将军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既然手握利剑,从军征战,又有哪一个将军是不希望长生不败的?可是生死之际,真正的将军却要对自己做出一个交代。 老将军的目光缓缓地在还剩下的士卒身上扫过,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痛楚随即被熊熊燃烧的战意所替代。他大声笑道:“大丈夫生于世间,自当提青锋三尺,替家国解忧。今日我等决死阵前!岂非快哉“ 聚拢在路可照身边的士卒已不过千数人,可是当中气势,却是直如千军万马。他们举起横刀长矛,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巍巍北唐!死战不休!“的誓言。 他们知道,这是河北这面旗帜下,最后一次的战役。后面会发生什么?那都和他们无关了。因为他们? 路可照长剑霍然直指,厉声道:“全军冲锋!“ 他们的身前,是海一般涌来的草原士兵。 “先生当真大才!”坐镇中军的蒙塔里面露喜色,燕京留守的军队战力强悍,若是硬拼,当真不知要损失多少人马,更不可能像这样一劳永逸。路可照的决心虽然也在他的意料之内,可是真的看到,还是会有深深的震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尚且如此,巍巍大唐,当真不是笑话。“ “是大汗指挥若定。” 蒙塔里淡淡一笑,缓缓说道:“路可照此人倒也硬气,以先生看来,这种人我们能不能收为己用?“ 崔伯渊神色淡淡,慢声道:“绝不可能,路家但凡要有一点投降的心思。之前燕京城破的时候,也不会全族战死。路家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是为了路家将来的崛起。路可照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性命,去误了家族的大事。路可照今天是一定会战死在这里的,我们要做的是把九十七、五十二两支骑兵军剿杀在这里,不让河北留守军留下种子。” 蒙塔里l略有些惋惜地轻点了下头,转过身,对身边的传令兵吩咐道:“告诉全军,全力剿杀对手骑兵,另,取校尉首级者,赏百金!取一军主将者,赏千金!取路可照首级者,赏万金!” “若是路可照能够投降,倒让我们之后省下许多气力。”蒙塔里摇晃了下脑袋,略有些叹息,略有些赞叹地说道:“不过真正的将军,还是死在战场上比较来的痛快。” “杀完了第一批,后面就会有很多人愿意投降了。”崔伯渊平静着目光,缓缓说道:“没下过雨的湖面看着都是干净的,但是一下暴雨,底下的东西往上一浮。入目所及,尽是不堪。” “有先生在,我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在蒙塔里的重赏之下,乃蛮骑兵疯狂追杀着北唐溃兵,像九十七军这样的骑兵部队还在不断地向外突破,而像二十九军这样身披重甲、行动迟缓的军队已深知没有活命的可能,纷纷结成了小阵,抗击着一波波的乃蛮骑兵,只是经过连续的战斗,他们原本就不是十分充沛的体力已是消耗殆尽。在骑兵连续的冲击下,他们很快便被逐个冲散,然后一一倒在地上,直到全部战死。自二十九军成立以来,还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全军覆没。而那些身上仅仅披着轻甲的弓箭手几乎全部葬身在了马蹄之下。整个南苑,都填满了北唐男儿的尸首。 战事的最后,路可照带着不足百人的士兵死死地守在一面北唐军旗之下,身前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的尸体,有乃蛮人的,也有唐军自己的。留下的人早已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活路。这一刻的奋战,只为了多杀一个乃蛮人,好让自己在上路前,赚足了本。 精致耐用的头盔早已被弯刀削落,满头白发在空中肆意地飘着。路可照背靠在旗杆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岁月终究是不饶人的,放在四十年前,不要说这样子的大战,就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他也能拿刀和蛮子干上一天都不觉得累。但是现在,稍稍动两下就不行了。 老将军的目光投向远方,这一战,燕京留守军几乎是全部葬送在这里了。刚才李孝重想来救自己一起走,结果错过了最佳的突围时机。五十二军能突出去的恐怕不到五百人。倒是张守义的九十七军,看准了时机突的围。部队至少也能保下五分之一,也算能够河北的骑兵留个种子了。只是可惜了二十九军,虽说大部分的精兵都抽到了时隽那里,想重建不算什么难事。可是一个部队的番号在战场上被人灭掉,这对士气,打击实在是太大。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人生不足百,何必思千岁之忧?他都是要死的人了,就不要去管那些身后的事了。他能做的,只有握住自己手中的这一把剑。如此而已。 “用乱箭射死他们吧。”蒙塔里看着远处还在奋战的路可照等人,心中一阵五味杂陈。从利益上说,路可照这样的人是阻拦他大业的绊脚石。可是从情感上说,英雄总是不免要敬重英雄。他轻声叹息道:“将军,要有将军的死法。“ 得到军令的乃蛮人纷纷摘下了背上的弓箭,锋利的箭头一排排地对准了还不肯投降的唐军士卒。他们之中本不乏有人打算着生擒路可照来换取功劳。但是现在?主上既然已经发了话,他们也就没有再顾忌的余地。 密集的羽箭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残破的盾牌抵挡不住漫天的箭雨,锋利的箭头一支支地刺透勇敢的胸膛。 路可照抬起头,嘴角不断地涌出鲜血,看着头顶上,那一片蓝蓝的天,那一朵朵洁白的云。只有它们,一直不曾改变。他挣扎着靠在旗杆上,不愿倒下,他挣扎着,把目光投向远方,大声地吼道:“巍巍大唐!死战不……” 没有等他将最后一字喊出,一支凌厉的羽箭就已经射断了他的咽喉。温暖的阳光下,执掌河北多年的老将军,浑身插满羽箭,鲜血在他的脚下如溪水一样静静地流淌。他靠在旗杆上,不愿倒下。只是,气绝身亡。他不是一个伟大的将军,他只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仍在为北唐的尊严而战斗。 然后?我们看见了,数以万计的乃蛮人,向着他们的对手,深深地施了一礼。 属于燕京留守府的时代,结束了。 第七十七章 各怀心思的人(上) 明亮的烛火在风中不停地晃动,映着屋子里众人的模样。其中一人端坐在屋中的上首,面目平和俊逸,却隐隐有雷霆之威,正是如今北唐权威显赫的丞相韦庄。只是眼角深陷,面色蜡黄,显然已经是好几个晚上不曾睡觉了 “相爷,皇上要是再不调梁国公的西军北上,这局势……” 十月十四的南苑之战,路可照的七万多燕京留守军除了张守义部的一千多骑兵以外,全部被歼。连同路可照、崔伯彦在内的四十六名中高级军官战死,河北战场上战力最强的一支唐军灰飞烟灭。之后的胡人趁着南苑大捷的余威,一举攻下魏州、涿州、襄国等数座军事要地,整个河北都已在乃蛮的铁蹄之下。其先锋兵群甚至一举攻到了檀州、濮阳。 消息传入洛阳,朝野俱惊。之前胡人不是没有叩关南下,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拿下过燕京这样的重地,更不要说是将整个河北收入囊中,要知道,赵家就是在河北起的家。人们不禁想起了当年慕容长峰入关的情景,何等地相似,都是在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内拿下了燕京,占据河北,而后发兵南下攻打中原。 尽管北唐军力强悍,绝不是当年的西吴所可以比拟的,但是还是有不少的人家,偷偷地收拾着细软,往关中一带迁徙,毕竟中原地势平坦,失去了幽燕作为屏障的洛阳,所要承受的压力是不可想象的,一向居高不下的洛阳房价倒是在数日之内跌了又跌。 而对于燕京失陷后的对策,内阁里也是吵翻了天。当初赵德昭一再抽调河北兵力补充南线战场的时候,朝中不乏有人意识到了今日的局面。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路可照的十余万人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败了。现在首先要紧的就是遏制乃蛮的攻势,再调集兵马反攻河北。 路子是这个路子绝对错不了,但是兵从哪里调呢?洛阳的禁军倒是有不少的精锐,但是和常年跟胡人拼刀子的五十二军比,估计只差不强。人数上,全部压到河北战场也不过是二十万的样子,还比不上入关胡人的兵力,而且对方已经全据河北,麾下又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这要拉禁军的这帮少爷们去和河北跟蛮子野战拼刀子,就是连最乐观的大臣都不免要担起心来。 淮西的十多万大军老早让曾布全部输在了锁河山,淮东、山东等地的守军不过数万,仅能自保。襄阳的守军现在十万出头,但是荆襄一地东吴、西汉加起来的兵力就有六十多万。李继业能守住就是大功了。而白宪麾下倒是有十余万人马,但是他肩上的担子可谓是最重。这些年韩言整军蓄力不说,就是吴庆之也开始磨刀霍霍。白宪一人要同时兼顾襄樊、淮西、淮东等诸处战场,东南各处的战事可谓都压在了他一人肩上,可是兵力上却未得到补充。如此情况下,他们也不敢指望白宪的军队还能北上河北。 其实北唐不是没有兵马,梁国公时隽一个人就节制着关中、陇右、河西、河东及新增的汉中一共五个军镇八十多万人马,其中不乏历年从各线战场抽调过去的精锐力量。当初河北主力南下,除了一部分补充荆襄以外,其余的全部归了时隽,尤其是二十九军的重甲步兵。死守襄阳的李继业没分到半个,在西南占据绝对优势的时隽倒是照单全收了。 昨天的廷议的时候,御史台的魏玄礼就提出让时隽分兵北上,从河东方向攻燕云之后,再由洛阳方面派遣大军反攻河北 结果赵德昭言攻陷成都只在数年之间,西南的诸路人马不可轻动,他将率洛阳的御林军北上,同时再下征兵令,稳定河北局势。 那魏玄礼也是个直臣,很是有一些书生风骨。言路可照资历深厚,军功赫赫,照样败在了乃蛮手中,此次胡人入关,非比寻常。皇上虽然英明神武,但也难保万胜。若无梁国公大军北上,恐怕数十万洛阳子弟,再不能见家乡父老。 这话虽说的文气,但是那意思是再尖酸直白不过了。就差没明说,皇上你比那路可照好不了多少,如果不调西军北上,咱们这一仗估计是有去无回。 赵德昭虽然是个英明的皇帝,但是被人这般直白地看轻,也不由地勃然大怒,当即便拔出殿前御剑,冷声道:“此剑之锋,不知足斩人头否?” 众人当然是一起下跪求情,就算是巴不得魏玄礼死,这时候也不得不做足了样子。 而那魏玄礼倒是没有半点怕的样子,反而昂着脖子说道:“臣亦想知,一身铮铮,足断锋利之剑否!” 所谓书生风骨,不过如是! 殿上的诸位大臣都听得一身冷汗,纵然是将魏玄礼恨入骨髓的政敌也不由替他写上一个赞字,身居高位还能有如此书生意气,实在是难得。 不知是要替国家保留一丝骨气,还是怕身后的昭昭青史。皇上的御剑最后还是收了回来,可是从西南调兵的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韦庄在心底里叹息,他虽然领袖群伦,为百官之首。但是在赵德昭的心中,还未必及得上魏玄礼这块硬石头,毕竟魏玄礼乃是赵德昭当年的侍读,正儿八经地旧臣心腹,这些年风骨傲然,屡屡当庭直谏,尽得士林清流赞誉。 而自己呢?赵德昭是兵变上台的天子,怎么可能会容忍一个强势丞相的出现?再说北唐以武立国,兵部的堂官,各大军镇的都督,世家的那些公侯老爷们,哪一个是好对付的?做官要知进退,可是在北唐,尤其是在赵德昭的手下当差,这个“退”字,才是要好好把握。 仗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河北的局势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乃蛮人能在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里就占据了河北,必定是多年筹谋之下的结果。赵德昭虽然是带兵的天子,但要凭借御林军北上和乃蛮一战,前途实在是渺茫。可连魏玄礼都在赵德昭那里碰了壁,其他人不想可知。这几乎就是赵德昭向外发出的一个讯号,他决意不调西军北上的事情已成定局。 其实让时隽稳守西南并非没有道理,孟氏一族建立西汉数百载,期间连民乱都没有几起,在西南的威望不可估量。如今时隽刚刚拿下汉中,民心还不曾收服,退守巴州一线的石立必定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大军一旦北上,耗费许多器械、钱粮、时间、兵力之下取得的汉中之地,也不知能否守住。毕竟十几万人的兵马只能稳住现在的局面,要想把胡人赶出河北,除了至少数年的时间以外,北上的大军至少要三十万人以上。这么大规模地调动,西线的战场难免出现动荡。 自赵德昭上台以来,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接连拿下淮西、关中、河西等诸多地方,拓土数千里,可谓是英明神武。但是自韩言成名以来,淮泗战场的唐军接连战败,襄樊局势愈发艰难,如今连北唐发家的河北都丢给了胡人,楚歌四面倒还不至于,但是离赵德昭一统天下的愿望已经是越来越远,毕竟是兵变上台的皇帝,要是没有一点点拿得出手的成绩,怎么镇得住一帮的皇室子弟,又怎么镇得住那悠悠众口? 立嫡者继大业,这一条看上去好像很没有道理。凭什么出身既定成败?但是在皇室之内,世家之内。这一条方法却是绵延了何止千年之久。立贤自然是好的,但是大多数时候,贤明才德这个东西,是无法一下子拿出来看的。如果人人都贤,岂不是人人皆可得位?而相对而言,立嫡就比较容易分明,也更容易让继任者得到强有力的支持。一个事物存在必有其道理,看似不靠谱的东西,其实会比一些看着靠谱的人要可靠的多。 赵德昭做了北唐第一个出身旁系的皇上,必然会受到很多人的嫉妒和仇恨。在这种时候,就算赵德昭想退,都已由不得退。 “能怎么办?昨天连魏石头都劝不进去。”一个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景色的中年男子淡淡说道:“皇上的心意,不是明摆着吗?梁国公的大军不往回调,就只能把洛阳的老老小小压到河北去了。” 此人是大理寺卿崔伯稜,平和十年的进士及第,同年高中的还有那大名鼎鼎的崔伯渊。和崔伯彦一样,他也是河北崔家嫡系的子弟。这些年赵德昭把兵力一再南抽,他不止一次上过折子,但无一不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如今河北沦丧,崔家虽然不是同路家一样满门壮烈,但是遭受到的损失也是难以估量。 作为崔家的子弟,他当然希望赵德昭可以立即发兵北上夺回河北,但是乃蛮军力正盛,如果没有时隽所部的回援,光靠这群洛阳的少爷……可昨天的殿议,赵德昭还抱着他一统天下的梦不放,皇上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你说再多的话也都是扯淡 “御林军向来精锐,皇上更是沙场宿将。”一个端着茶杯,却始终连一口茶都没有喝的官员缓缓说道:“乃蛮虽然气势汹汹,燕云沦丧,但是河东一地尚在我们手中,尤其是大同一地,只要据有大同,我们随时可以袭击敌后,乃蛮等部落并不能为所欲为……” “依汪大人所说,我们的局势倒反而是一片大好了。”崔伯稜不等那人将话说完便出声打断,脸上满是挪揄地笑意,道:“汪大人向来如留侯一般运筹帷幄,此刻虽然河北千里国土沦丧,但是在汪大人眼中,这些人必是跳梁小丑无疑,光复故土不过是在片刻之间,我等不如回家围炉煮酒,让汪大人运筹于此间帷幄。静等河北的捷报传来,岂不是成就人间一段佳话?” 第七十八章 各怀心思的人(下) 这汪彦直是京兆尹,当初赵德昭欲抽兵南下的时候,群臣大多反对,只有这个汪彦直一力支持,更是当庭口若悬河,舌辩众臣,很是意气风发。如今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他还是一味地迎合圣意,全然没有顾忌家国利益。崔伯稜身出河北,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伯稜兄何必取笑。”汪彦直神色淡然,看不出半分喜怒,想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所受到的口诛笔伐,决计是不会太少,缓缓开口说道:“汉中才刚刚拿下不久,梁国公的大军要是北上,不是被西汉钻了空子?” “那汪大人的意思是,这口子不妨让给蛮子去钻……” “好了。”坐在上首的韦庄眼看两人的话是越来越出圈了,只能出声止住。心道真是关心则乱。利令智昏。这崔伯稜也是宦海浮沉二十载的老臣了,平日里的目光见解也是一时之选。可是事关河北,终究是一叶障目了。 汪彦直寒门出身,祖上三代都是泥瓦匠,其人本身也不是魏玄礼那样铁骨铮铮的直臣,说到治国手段也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十多年间,他就从一个八品的功曹升到了正三品的京兆尹,掌管着天子脚下。 京兆尹是个什么职位?官虽大,不至最大。权虽重,不至重权。那么多的皇亲国戚、将门勋贵。那么多的清流领袖、朝堂重臣。全都聚集在这里。对于寻常官员来说,贪不能贪,罚不能罚,简直是个火山口。但是汪彦直却坐的稳稳当当,如鱼得水。 凭什么?凭的就是四个字“深解上意” 如今河北战场上,燕京留守府全军覆没。胡人的军锋已经抵达檀州。满朝文武,十个里面有十个说要从西南调兵北上。在这种情况下,一向做事玲珑的汪彦直,居然敢一力支持皇上之意。为什么?因为他的身后,就站着皇上。 整个北唐都是赵德昭的,你就是再有理,但是站在了赵德昭的对面,还能有什么好? 韦庄缓缓说道:“都是为国效力,何止于斯。” “河北已失,难道我们再眼睁睁看着中原子弟白白战死吗?”崔伯稜眉毛都挤在了一起,显然很是冒火,沉声道:“满朝文武,岂止一个魏石头而已!崔某今天就是拼了这条性命和乌纱不要,也要说动皇上改变心意!” “算老夫一个!” “不要忘了李某人!” 一时之间,可谓群情激愤。于私,河北燕京一战,路家、薛家等家族替北唐战至最后一刻,然后,除名北唐世家之列。这不由得让这些部堂高官心中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路家和白家、时家等许多将门一样,历代都是出将军,和朝廷的关系是千丝万缕,今日这个屋子里的,也不是没有受过路家提携之恩。 而薛家就更了不得了,薛家的男丁并不怎么兴旺,可是女子却历代十分有名,世人常笑言。“大丈夫处世当做三件事,金榜题名、封万户侯、娶薛家女。”今日这满屋子的人里,便连那个一力支持赵德昭抽兵的汪彦直也是薛家的女婿。燕京沦丧,不知道有多少,家中子弟未过门的妻子,惨遭了蹂躏。又有多少返亲的夫人,一去不能再回。 倒不是这些人和自己的妻子有多少的真心,功成名就易变心,和自己发妻形同陌路的不在少数。只是这些人当初通过成为薛家的女婿,很自然地就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而这个网随着薛家的延续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们可以很轻易地在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比如,升迁的路子。比如,听话的下属。但是随着薛家的倒下,这张网就会渐渐失去价值,最终,成为累赘。 于公,河北沦丧,使得胡人已经拥有进取中原的桥头堡。中原一马平川,要在这样的地势下,时刻防备数十万骑术精湛、来去如风的的草原骑兵?这听来像是个最不好笑的笑话。当年慕容长峰的例子历历在目,这些部堂高官可不想在今后的史册上,被世人骂上“昏庸误国”这四个字。 韦庄也是在心中叹息,自古以来,若非是到了生死存亡或者十拿九稳的时刻,皇帝是决计不会御驾亲征的,毕竟大将败了、死了,可以再找一个。可皇帝要是出了一点差错,那将是举国动荡。而如今河北的局势,自然没有十拿九稳那么乐观,可也不至于生死存亡那样危急。可赵德昭一意亲征,这真要出了什么事……韦庄这个当朝宰相,可是要留在千古史册上给人家骂的。 “好了,当臣子的,替皇上尽心就是。”韦庄掀开茶盖,缓缓地喝了一口,不动神色地看了汪彦直一眼,凭心而论,韦庄对此人胆识倒也是十分佩服的。当年白宪攻略关中,汪彦直就是总管后勤的抚运使,那一战,最凶烈的地方,便是连伙夫都拿了刀。汪彦直也曾亲自在城楼督战,是在场诸位大臣里唯一一个真正上过战场的文臣。从河北一再抽兵是皇上的意思,没有汪彦直,还有赵大、王二、张三、李四,徐五、马六…… 时到今日,皇上留路可照在河北的意思已是路人皆知,就是用那颗早已过了花甲的头颅,替自己留了退路,帝王心性之凉薄,可见一斑。这个时候,汪彦直明知将来一旦御林军战败自己极有可能会被赵德昭一刀斩落,但是还是替赵德昭站了出来。 这种人,不是心机深沉,想要拿命搏前程的大奸之徒,就是一身赤胆,为国为民的中直良臣。这种人,无论什么时候,在不涉及生死利益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必要去把关系弄僵。走路莫走边,上树莫上尖。事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各位大人。”一个身穿的内侍恭敬地在阁房外,弯腰对着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说道:“诸位大人,皇上有请。” “走吧。”韦庄一把放下了茶杯,看了身前诸人一眼,淡淡道:“尽心国事便是。” 兴庆殿内,赵德昭御岸上的奏章堆得如同小山一样,这些奏章中的大部分都经过了部堂大臣的审批,关于河北战事的,就占到了近七成。赵德昭此刻虽然依旧精神奕奕,但是双眼也布满了血丝,显然因为河北战局的糜烂而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众卿家不必多礼。”赵德昭摆了摆手,让这些北唐重臣都免去了那些可有可无的礼节,直接说道:“深夜把诸位召来,实在是前线军情刻不容缓。刚才鉴闻局传来的消息,濮阳已经失陷,胡人四面出击,前锋已推进到了德州。”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德州已是山东境内。因为河北、淮泗都是战场的缘故,山东这个地方驻军是最少的,在职的只有一个整编军和三个混协军不到四万人,这样的军力,面对着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除了死守几座城池以外,什么也干不了。一旦山东糜烂,洛阳所要打的不再是一场局部战争,而是一场举国大战。不管时隽的西军北不北上,洛阳的大军都要及时出击,遏制住胡人咄咄逼人的攻势。 “皇上,御林军当立即北上。”崔伯稜站了出来,昂声道:“但是乃蛮声势浩大,数十万骑兵来去如风。要想在北方抗击胡人,非骑兵不可。如今我大唐骑兵,精锐尽在西南,若不得此重兵,胜负实难预料。” 赵德昭微微皱着眉头,神色之间也不由地凌厉了起来,加上着那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当真是森然可怖。 “没想到崔大人还如此知兵事。”赵德昭缓缓说道:“山东一地局势糜烂,朕想遣一支偏师入山东,不知崔大人可愿否?” “臣愿往!”一向进退得宜的崔伯稜今天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是这样死谏到底,沉声道:“只是不知,臣这一支偏师,可有西军之兵否?” 殿内一片肃然,空气里仿佛都是死亡凝结的味道。 “皇上,胡人部落集结迅速,洛阳大军步兵多余骑兵,实在不宜分兵。”韦庄主动站了出来,这个时候,他这个当朝宰相,不得不站出来。若是没有一点点的担当,如何领袖群伦。心中对于崔伯稜今日的表现也是大失所望。能跟皇上硬顶的只有魏玄礼,因为皇上愿意魏玄礼跟他硬顶,留下一段千古佳话。但也只能是魏玄礼,因为魏玄礼是赵德昭信得过的人。其他人,只能退着来。从西军调兵没有错,可是不能直言。要缓一步,先从西军调出兵来,再想着调多少。只要皇上开了调兵的口子,下面的事情就会有转机。可是崔伯稜这么一说,痛快是痛快了,可是于朝局又有何益?大业,终当执事之人之所为。 “不如集中兵力,先击溃一路胡人兵马,收复濮阳再说。” 韦庄话音刚落,在场的大臣纷纷应和。这崔伯稜可不是魏玄礼,赵德昭这兵变上台的天子,什么事都是干得出来的。这要是开了头,今天可以死个崔伯稜,明天不知要轮到谁家的头上。 “不,崔大人还是要走一趟德州,替朕抚恤山东,练兵蓄力。”赵德昭缓缓从椅子上站起,一举一动之间,尽是赫赫皇家威仪。慢步走到崔伯稜身边,目光沉沉犹如实物,平声道:“西线的八万骑兵、十五万步兵已经北上,将从河东出击河北,配合洛阳大军北上。”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的心中都是一怔。二十三万大军北上?驻守汉中的那批精锐是不要想了,这些军队大部分应该是从河西、陇右等地抽调。加上洛阳方面的兵马,在兵力上倒是没有落在下风,可是要跟乃蛮争这个胜利,依旧是没有什么把握。皇上的心里,还是没有把雄心壮志放下啊。 而这西军到底是之前就出发了,还是赵德昭今天看见朝廷一心之下才出的发,那就是不能说的秘密了。 “胡人入侵河北,家园沦丧。朝廷养军百多年,值此动荡之机,当挽狂澜于即倒。朕将亲率洛阳子弟,亲赴河北战场。”赵德昭转过身,看着韦庄说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德卿留守京城,总督诸路朝廷兵马所需的粮草钱饷,征练民壮,使朝廷兵马无后顾之忧。” “臣定当竭尽全力。”韦庄沉声应诺。北唐威名最盛的白宪在东南督战,时隽在汉中镇守,因为西军特殊的构成,基本上最善战的将军们都聚集在了西南。所以洛阳虽然不乏敢战的将军,但是眼光深远,能够统筹全局的却真的是寥寥可数。河北战事如此危急,若是让那些就快要病倒在床上的将军去指挥……因而赵德昭御驾亲征这件事,这些大臣也只能理解。 “此战关乎国运。”赵德昭目光如炬,沉声道:“望诸位卿家同心同德,他日共饮庆功酒!” “祝陛下早奏凯歌!”由韦庄带头,一众大臣齐齐跪倒 第七十九章 一座孤城(一)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月二十一,赵德昭亲率洛阳御林军北上御敌,除整编七十四军留守洛阳以外,选锋、踏白等诸多王牌部队悉数北上,共计马步军十八万余。 路可照麾下十余万燕京留守军的覆灭,在河北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当地的反抗虽然还在继续,但是百姓们对于朝廷的兵马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信心。崔伯渊又适时地在河北境内,尤其是燕京一带下了招抚令。拉拢着一些想要投机的家族和军队,迅速地拉起了一支支的汉奸部队。 尽管这些部队的战斗力不强,忠诚度更是大打折扣。但是摇摆的同志总是好过坚决的敌人。 赵德昭到底是曾经领兵作战过的天子。虽然多年没有再上战场,但是其头脑依旧清晰。 十月二十三,选锋麾下混编十八军急行数百里奇袭濮阳,城中百姓群起响应,一夜之间,濮阳易手。同时赵德昭兵围邺城,十余万大军日夜攻城不止。又让拿下了濮阳的十八军扮作胡人援军,骗得胡人出城夹击,二十六日,取得了邺城大捷。 只是北唐的形势并没有随着赵德昭的接连胜利而有所好转,反倒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渐渐不利起来。 在崔伯渊替乃蛮打下了河北全境,让数十万草原子弟见识到了中原的富足以后,越来越多的部落人马加入到了关内的战争中来。汪古、勃勃这些之前就已经在关内投入了大量兵力的部落更是不会错过机会,源源不断地向关内派遣部落军队,想要趁机瓜分胜利果实。 面对着拼刀子怕死,有了便宜一窝冲上。同时兼具着敌人和同盟双重身份的草原部落,崔伯渊的建议十分实用。就是牢牢占据以燕京为基础的蓟州、怀州、景州等八州之地,养兵蓄力。让开南下的道路,以草原霸主的身份下令,中原所有的城池,那家打下的,就由那家全权负责。有谁敢于违背,就和乃蛮的刀子来说话。 如此一来,各部落胡人的作战热情格外高涨。在他们眼中,前面的一座座城池就像是不会移动的一座座金山银海。至赵德昭拿下邺城之时,以勃勃为首的七八个草原部落已经大举攻入河东。河东精锐自时隽督军关中以来,就一再被抽调,如今除了大同及太原这几个重镇之外,其余地方是一败再败,一退再退,沁州、宪州、岚州纷纷陷落。而山东一地,德州、曹州也是陷入中重围之中。河北一地更是处处烽火,卫州、深州、赵州、邢州等地每天都有成千上万条生命逝去。 更为糟糕的是,随着崔伯渊的扬名立万,许许多多自诩身负大才却没有施展余地的书生谋士,纷纷前往各大部落效力。而眼见乃蛮部得到崔伯渊之后的发迹,那些部落的首领都开始重视起谋士起来,使得这些平素里浅名不扬的落魄书生,很容易地便得到了各部落首领的任用。在这些人的指领和献策下,胡人的攻势渐渐势如破竹。可以说,如今北唐的局势,比之当年的西吴末年,也不曾好过多少去。 “咚!咚咚!” 屹立在河东北面,上千年来征战不休的大同城下,传来了无数人如同炸雷一般的喝声,凝重的战鼓急促地敲打起来。停在树脂上还想偷偷眯一会儿的鸟儿,被惊得扑扇着翅膀高高飞起,天空里瞬时闪过无数颜色各异的影子。 呜呜的号角,吹散了清晨的寒意,一面面绣着苍狼图案的大旗,翻滚飘动有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极尽狰狞凶猛 “咚!咚咚!”一声声重重的鼓点配合着号角在宁静的空气里回荡。那些擂鼓的大汗裸着上身,每一块股肉有如刀斧刻出一般,坚实厚壮,像是有使不完的力量。 “咚!咚咚!”第二轮的鼓声又响了起来,密集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此间众人的心上。巨大的苍狼旗帜开始自北向南移动,草原战士的脚步声,战马的蹄声,战车的轴轮声,混在一起,在地面上上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响。 巍峨的大同城楼上,已经激战了数日的北唐守军们,瞪着一双双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迎入他们眼中的,除去初升太阳的红光外,便是同那太阳一起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苍狼旗帜。 阳光正暖暖地在城楼上照耀,可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涌起着冰冷的寒意,自心底深处,汹涌而来。如今的胡人再不是只会骑马砍人,看见高楼坚城就绕道而走的小打小闹了。他们攻入了关内,占据了河北,在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里,收获了一批又一批攻城军械,掠夺了一批又一批的金银,也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愿意不计声名,替他们出谋划策的――汉奸。 围住大同的是草原上的勃勃人,这些日子以来,对方日夜攻城不断,但是真正属于勃勃部落的战士却并不是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零星的小部落和大量被勃勃人强行征来的汉人。尽管这些人战力并不是很强,但是用于攻城,一点点地消耗守军,却是再好不过的啦。 城楼上,一名身材瘦长、剑眉星目的将军正抚手立于城墙之上,目光死死地盯着以坚实的方阵慢慢推进的胡人大军。大同居于内外长城之间,为河东北部门户,向为北方锁音之所,扼守河东、河北之咽喉要道。自古以来,未有不得大同而稳守北方之王朝,历代为兵家必争之所在。 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意味着,尸山血海的所在。 往年的河东也是常年披甲上十万的地方。可是自从时隽在关中建立西京行辕,经略四大军镇以来,河东一地的精兵就一再被抽往西南。当年最少时候都有三个军编制的大同,到了今日,只有区区一个混编军一万五千人。前些日子代州危急,副将又领了两个营的兵力去救,结果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以眼前的形势看,估计…… 大同的守将接连换了四任,到了他已经是第五任了。他的前任昨天中午的时候接过了守城的大印,没吃过晚饭就已经死在了城楼上,战况之烈,已不需笔墨赘言。大同城里的百姓虽然一力支持,但是如今河东河北,几乎各地都是胡人兵马,如果没有四个军以上的兵力,一旦离开坚固的城墙?只会白白淹没在一批又一批的胡人之中。这困守孤城之下,他孙楚也没有自信能做一个河东的韩言。 “各部队准备作战!”如今大同的守将孙楚低沉地吼了一声“弓箭手上箭!” 这些日子以来,原先的大同守军损失惨重,队伍里的老兵十不存三四。不得已之下,队伍里不得不招进来了许许多多的青壮百姓。真正的杀人上战场和一腔热血之间好像永远都是有所区别的。连日以来,看见对手吓得尿了裤子,把武器一扔往回跑的绝不是少数。因而在孙楚的一嗓子之下,还有许多的士兵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一脚将那个在他身边,茫然不知所措的士兵踹倒,其余人才恍然大悟,慌慌忙忙奔向自己的防守位置。 到这样的部队,孙楚不禁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兵吃粮,少有不希望打仗的。就好像今日的大同,原先的自己,不过是统领一营兵马的校尉。可是数日之间,已经升到了一城镇守,这要是放在往日,不拿七八年的时间去熬那个资历,想都不用想。可是自己如今已经拿到了这个位置。 可是这一切,都只有给活人才有意义。再大的前途和声望,对于一个死人,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视线里,只剩下由许许多多各部胡人和汉人组成的**大海。孙楚不清楚,面对着这样的胡汉大军,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咻!”地一声,一个颤粟着拉开弓,紧张地一时没有稳住的新兵,射出了第一枝箭,此刻胡人的大军尚在弓箭射程之外,今日清晨下第一枝射出的箭矢,漫无目标地在空中轻飘飘落下,甚至不能插入泥土之中,而是平平地落在地面上,那样地孤独而可笑,随着他的弓弦声响,更多和他一样才刚刚参加了守军没有多久的新兵们都一起射出了箭矢,无数个黑点自城楼飞快地射出,在半空中短暂地汇聚成了一片钢铁黑潮,然后狠狠地落下,稳稳地插入了泥土。城楼上随即响起了一片军官的喝扩声与踢打声制止。 “你家不是做生意的吗!”孙楚粗鲁地在身边一名士兵的头上来了一拳头,那名士兵显然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人,在孙楚的一拳之下,脑袋一下子就撞上了城垛,不过这个士兵的级别又好像不低。身上穿着轻便的软甲,头上也带着偷窥虽然疼痛,倒也不会受到伤害孙楚接着骂道:“照你这么射,得白白浪费多少箭?” 他手忙脚乱地将头盔扶正来,免得遮住自己的视线,有些尴尬地看着孙楚,道:“实在是太紧张了。” 他是城中商户的小儿子杨源昌,家中的长辈自然不愿意他来干这么危险的勾当,可是大势之下,也不好阻拦。只是偷偷地找了孙楚一次又一次,其意思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孙楚把他归入了自己的身边,反正自己活着,他也死不了。自己死了,也就什么都管不上了。 “你是个书生啊。”孙楚淡淡一笑,这个人在战场倒也有些见解,只是实在是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你怎么干得了这杀人的活。” 第八十章 一座孤城(二) 鼓声越越近,也越来越激烈,架着大牛皮鼓的鼓车已被推至距离城墙不足五百步的地方。突然间,呐喊声象从半天打下来的霹雳一般,蓦然响起,新兵心神刚刚放松,这一下子又被惊得慌了起来,手中的弓箭也拿不稳,开始巨烈地颤抖。 “赶紧躲下来,你个笨蛋”孙楚又拍了杨源昌脑袋一下,自己抢先将身躯蜷缩成一团,藏在箭垛突出的砖石之下,用尽力气吼出“全军躲避!”那杨源昌也在孙楚的提醒下慌里慌张地蹲了下来。 空气里尽是皮索被斩断的声音,紧接着,重投石器发出沉重的咯吱声,将南瓜大小的石块掷向天空。杨源昌吃了一惊,侧头一看,却看到孙楚伏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一片木然。于是便也不敢再动弹。不过是片刻之事,他只觉天空似乎变暗了,阳光似乎被什么遮住了,他惊讶得张大了嘴。 “轰!”胡人阵中从各处搜集而来的投石机投出的石头,重重砸在厚实坚硬的城墙上,这座矗立在河东上千年的城池也仿佛在这一刻摇晃起来,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碎了的石块四处飞溅,一些没有及时蹲下的士兵头破血流,倒在血泊之中挣扎。他们身上的盔甲,在这强大的冲击之下有如不存在。 一个惨叫着的士兵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血自他手指缝间流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在城上走着,显然是双目被飞溅起的碎石砸瞎了。眼见他暴露在更危险的境地下,杨源昌忍不住想要爬起来伸手去拉他,但不等他走出去,孙楚就一把抓住了他的铠甲,狠狠将他扯过来按倒在了地上。骂道:“收起多余的慈悲!” 也就在这一刻,那个惨叫的士兵已经直直倒在地上,血泊之中,他的手脚仍在抽搐,被砸扁了的头盔里,血和**的混和物不断地渗着。而一些起身去拉的士兵,纷纷惨叫出声。有些甚至已经永远地倒在了地上,不再起来。 深切的寒意,迅速地涌遍了杨源昌的全身。孙楚没空去理会杨源昌失魂落魄的表情,只是侧着耳朵,似乎在听着什么?没有再对杨源昌说一句话。 这一刻,孙楚的耳朵里到处都是惨叫声,投石机发石的声音,攻城或守城器械被砸碎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风卷战旗的声音,还有将这杀戮一步步推向城池的呐喊声与击鼓声。 “弓箭手放箭!”孙楚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虽然他躲在城垛下,什么也没有看清,但是根据之前的经验。胡人的投石机在几轮过后就会开始停止,毕竟那些普通的城池里,不会有太多军事储备,而且这些投石机在连续地运作之后,也常常会出现报废的可能。而胡人在投石机结束后发起冲锋的套路也不是什么新鲜货了。 上百名的弓箭手首先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大同城里的多年大浪淘沙之下的老兵,作战经验十分丰富。之后是上千名神色慌张,却依旧端起来弓箭的新兵。乌黑发亮的箭头对准着潮水般涌来的胡人 “杀啊!”孙楚下令的同时,勃勃部落的士兵也开始冲锋,当先一批是一群被胡人强行征集来的汉人百姓。这些人将又长又厚的木板举在头顶。城上射下的弓箭大多都落在他们头上的木板上,除了一小部分穿透了木板直接刺入他们头顶以外,剩下的都安全地来到了护城河便,而后他们则将木板重重摔在护城河上,用力将木板推向护城河对岸,数十块木板组在一起,便成了一座宽敞的临时桥梁。 期间不断有人因为失去木板的掩护而被羽箭射死,但是这些人的生死,却从不会被后面替勃勃大汗出谋划策的那些汉人所在意。 “滚油准备!”孙楚猫在城楼上,迅速地将命令吩咐了下去,一队队的城中民壮将猛油等物从城楼下拿了上来,这些东西没有丝毫的技术含量,所以孙楚将这些事情都交给了百姓,不多的老兵,应该死在最危险的地方。 “给我倒!”随着孙楚的一声令下,猛油如瀑布般倾了下来,紧随着下来的还有碎棉布、松枝等易燃之物,火箭一支支射下,木板上一处处被点燃,火舌腾地跃起,城楼下响起了一阵阵的惨叫,从骂娘的语句当中,你就不难发现,这是一支成分十分复杂的军队。 “河绿皮!” “龚腻码!” “乃刀货!” “愣着干什么!”孙楚踢了一脚一边惊魂不定的杨源昌,骂道:“把箭射出去啊!” 反应过来的杨源昌马上抓起了弓箭,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箭壶中的箭矢都射了出去,城下的胡人是如此之多,哪怕不需要瞄准都能射上几个。城上城下,不断有人倒下。敌人,或者是身旁的战友,世上最直接的杀戮就这样展开,无法改变,无法停息。每个人只能做到不被人杀,去杀别人而已。 “没箭了!”当发现箭壶中没了箭矢时,杨源昌心剧烈地跳了一下,便是自己之前在家中射箭最佳的时候,都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射出整整三十支的箭。心中不禁一叹,战争果然是最直接教会人生长的方式,因为所有不合格的人,都已经消失。 如今箭便是他的依靠,因为军人不能在战场上失去杀伤力。他伏在地上,滚到一具同伴尸体旁,动作迅速地解下他的箭壶,随即将他的尸体踢到了一边。动作是那样的理所当然,恰到好处。 或许每一个士兵,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开始成长。在这样一个,开始想要杀人的时刻。 鼓声和呐喊声渐渐稀疏了,胡人的大军开始退却了。杨源昌新兵抹去额间与细细流淌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城上,脸上一片狼狈,只是眼神,渐渐拥有了凌厉。 “把箭装满了!”孙楚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胡人真正的攻击现在才开始呢!” 城外的胡人大军阵中,一名带着皮帽、骑在马上粗壮汉子,正目光冷冷地看着前面的战局,在他的身边,是十余名勃勃部落的将领和一些刚刚投奔过来的汉人。 一名面白无须的文士在勃而乎身边低声说道:“大汗,是时候出动箭塔,看看守军今日的虚实了。” 勃而乎点了点头,崔伯渊在乃蛮的存在大大地刺激了草原各个部落的神经。如今的各部落都在拼命地拉拢汉人的谋士,只是其中有真材实料的实在是太少,大多数都是只会些是诗词歌赋且厚颜无耻之徒。这个秦构,算是还有些真材实料,这些日子的各种攻城器械,都是由他一手组建安排。攻略大同,使之成为勃勃部落在河东的根基,进而窥视河东、河北,便是此人的建议。 “让投石机再发一轮!”勃而乎对着身边的将领下令道:“让后面的汉人把箭塔推上来!” 杨源昌偷偷地从城垛口处向城外看去,在第一轮的攻击失效以后,胡人的前部稍稍后撤,紧随着便是是一轮冰雹似地投石,这几乎是胡人已经用旧的套路了。一些稍微差一点的防段禁不住连日来这般密集的轰击,开始出现零星的断裂,不过要到城墙塌毁,却是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咚咚!”胡人军中的鼓声再次响起,反正第一轮死在城楼下的士兵中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属于勃勃部落,其余都是汉人和一些小部落的人马,这些人的消耗,不会让勃而乎有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高大的移动箭塔被推了过来,那箭塔在秦构的加工下,足足比大同的城楼高处了整整一个人的身子来,那些躲在上面的勃勃弓箭手居高临下,以准确的射击逐一将城头躲避得不严的守军士兵射杀。 “点火,射!”随着孙楚的一声令下,数以千计的火矢射向移动箭塔,叮叮当当的响声连绵不绝。但那箭塔尽数用水浸得透湿,极难点着来。 眼见勃勃的弓箭手牵制住了城楼上的守军火力,大批大批的汉人百姓又抬着木板冲了上来。这一次他们将木板铺上,立刻用麻袋裹着泥土盖在木板之上,城头的守军受了压制,不能象前一次一样将所有长板点燃,很快便有数道临时桥梁架成。而在他们之后,是数百架的攻城云梯。 “盾牌兵往前顶!”孙楚扯着嗓子大喊,同时还不忘踢了一脚杨源昌一脚“把弓箭放下,把枪拿起来!” 云梯几乎就在杨源昌将枪提起的同时搭上了城垛,城下的胡人或顺着云梯,或使用爬索,将刀剑噙在口中,迅速向城楼上爬了过来。双方在城垣之上展开激烈的肉搏,箭塔上的勃勃弓手再不能以自己密集的射击来压制守军,只能瞅准空档以冷箭来助在血战中的自己部队一臂之力。 那杨源昌此刻才探出头去,看着一个粗壮的胡人士兵身手敏捷地顺索蹭了上来,距他越来越近,甚至连他脸上的寒毛都可以看清。杨源昌鼓足勇气,用力将长枪刺了出去。那粗壮的胡人战士身手甚是灵活,用力蹬了城墙一脚,那爬索便荡了开来,闪过了杨源昌这一枪。而一边的孙楚却是瞅准了机会,伸手拿了一杆短枪过来,一把投了过去。那胡人士兵想要闪躲,只是这空中极难借力,他又在刚才荡了一下,只能死死地睁大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杆短枪,刺入自己的脑袋。在空中摇晃着四肢从高高的城上摔了下去。 第八十一章 一座孤城(三) 杨源昌刚在心里松了口气,就听见“叭”的一声,一架云梯便搭在他守的城垛口处,紧接着十余个胡人士兵鱼贯而来,杨源昌接连掷了四块块石头。虽然砸倒了几个胡人士兵,却不能阻住对方的前进,越来越多地胡人士兵从云梯上杀了上来。很快一把弯刀便向他砍了过来,他挥枪去格,那个胡人士兵连声大喝着连砍了数刀,震得杨源昌双臂酸麻,不由地后退了几步。那个胡人士兵立刻上前,想登上城墙,而旁边的守军士兵此刻已赶来接应,用钢叉长矛叉住云梯,一个用力便将云梯推翻了过去。 仅仅不过是七八个呼吸的瞬间,杨源昌却仿佛觉得过了七八个月一样漫长。与这惨烈的肉搏相比,方才投石与箭雨中伤亡的人只能算是少数。胡人士兵数轮冲锋都被守军击退,没有一个胡人能活着踏上城垣,经过这轮番作战,新兵只觉混身酸软,四肢无力,而今天早上在城头准备的滚木擂石也已消耗殆尽。 城下的胡人开始渐渐退去,杨源昌一屁股坐在城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每天这样的时刻,他都会觉得生命的流逝是这么地迅速,也会觉得自己的活着是那么地难得。杀声已歇,城上城下尽是伤者的哀鸣,血腥味让人嗅觉都已麻木,城脚下的一块泥土显得那么地鲜艳。 “杨秀才,要是死在这里……“孙楚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低声笑道:“后悔吗?” “额……我们才刚刚击退了对方的攻势,他们没那么快席卷而来把?”杨源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慌张,低声道:“将军指挥若定,皇上又已经从洛阳出兵,再坚守些时日,一定能击退。为国尽忠,虽九死岂犹未悔!” “虽九死岂犹未悔。”孙楚笑着咀嚼着杨源昌话里的书生意气,不禁想到,同样的一本本圣贤书,有人看了就是慷慨激昂,舍生忘死。有人读了反而叛国背民,苟且偷生。圣人的话,本是没有什么对与错的,但是学的人,用圣人的话替自己争取着各种各样光明正大的借口。略有些玩味地说道:“胡人阵势未乱,方才的攻击只是全军攻击前的试探,想要试探城上何处防守薄弱,若是再攻来,必定是倾力而出。秦构那狗贼在大同教过书,单看这几日胡人的攻击方向,就知道他们对大同城了如指掌。”孙楚低头看了一眼一群群躺在地上的士兵们。低声道:“勃勃人大军加起来近十万,一个试探的攻击已经让我们这副摸样,若是全力来攻,就我们现在这点子兵力,想要等到皇上的洛阳少爷兵……”孙楚看了一眼远处的胡人大军,没有再说话 “将军……你是说……我们守不住?”杨源昌低低地说道:“南人暗弱,但是韩言都敢凭借万余杂牌守在寿春,阻挡白公兵锋。大同天下之重地,民风彪悍,将军英勇善战,一定能守到皇上的大军来到。“ “洛阳的那帮少爷兵不被乃蛮一口吞掉就不错了,还指望着他们来救援?“孙楚嘿嘿地发出怪异的笑来,淡淡道:“能救大同的军队只能从时隽那个混蛋那里出,若是城中兵力能有个两万,我倒还有信心坚持到西军北上,但是现在吗……”孙楚指了指那些躺在地上像是一块泥一样的士兵,微微叹息道:“五个人里面,就有三个连枪都端不稳。射出去六七箭能中个两三箭。天下的将军多了去了,但是能像韩言、白公那样的大将能有几个。胡人一路南下,倾尽全力抵抗的城池不计其数,但是有哪一座能够像寿春那样,坚守到了最后?我孙楚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比之韩言,差了不止一点。” 杨源昌沉默不语,如孙楚所说。胡人攻势一日强过一日,城中虚实尽被勃勃人所探清。如今城内的老兵又是伤亡惨重。皇上的大军还纠缠在邯郸一线,等着洛阳大军去恢复的城池何止是大同一地。真要等到皇上的大军到来,估计他们的坟头都长满青草了。 能救大同的只有时隽麾下的八十余万大军,据说西军已有一部分北上,但是太原、河中府、忻州等地也是陷入重围之中,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到的了大同。想到此处,杨源昌不禁胸中怒火顿起。皇上要打西南的这个决定几乎是把这个北唐拖入了一个绝境之中。各处战场上兵力做捉襟见肘,而西南战事十余年间耗费钱粮军马无数,竟然只拿下了一个汉中。如果不是大量的兵力被牵制在了西南战场,以北唐的军威,何以让乃蛮胡人如此猖獗? “杨秀才,恨皇上吗?” “啊?”杨源昌吓了一跳,低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然也没有不是的君父。” “嘿嘿!还是读书好啊。”孙楚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源昌一眼,轻轻笑道:“这么似是而非,两头都靠的话,也就你们这些读书的,才能说得出来啊。” “如果曾将军不在淮泗战败,或许局面不至于如此艰难。” “是啊!如果曾布守得住淮泗。皇上就不用从河北抽调兵力南下,也不要逼着路老将军守在燕京。局面或许会好很多吧。”孙楚的语气里略带着不清不楚的味道,低声叹道:“时大帅集结天下重兵,十多年来,战死士卒上十万,耗费军饷无算,才拿下一个汉中。要是他能拿下成都,覆灭孟氏。驱除乃蛮,征服草原,何以待今日。” 杨源昌也是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家里的大哥和二哥就是死在西南的战役中。孙楚的话代表着河东地区大多数老百姓的意见。时隽节制着那么多的军队,还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抽兵。今天河东要是有十万正规军,要是国之干城傅文召还在太原当都督,绝不会让胡人如此肆无忌惮。百姓们不懂军事,他们也不会愿意去懂军事。他们只看最直接的结果。当年白宪联手时隽,对决风头强劲的西汉双壁,一战之下,确立了北唐在西线的绝对优势。可是时隽今日之兵力远胜当年,西汉之威势远逊昔日。这般情况下,十多年才打下汉中,如何能让人不恼怒。 “不管他。”孙楚洒然一笑,道:“皇上有大心思,时大帅有大心思,那些部堂高官,重臣大将都有大心思。咱们有不起,只能老老实实地守城,有一天算一天。” “将军,你觉得还有几日可守?” “那得看对方的心情了。”孙楚淡淡一笑,道:“如果对方心情好,咱们还能撑个两三天,但要是他们心情不好,今天晚上的刀削面,都不一定吃得到咱爷们的嘴里。” “这么快……” “战场上,生生死死,自然是快的。”孙楚碰了杨源昌的胳膊一下,低声道:“万一城破,你立马把这身衣服脱了,让你爹把家财全部捐出去,总能留下一条明来。” 杨源昌一下子涨红了脸,急急地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好了,别掉书袋子了,你个秀才。”孙楚伸手打断了杨源昌的滔滔不绝,神色间一片木然,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杨源昌是幸福的,尽管他已经失去了两位兄长,但同时他也得到了父母无所保留的爱。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是最不计较回报,最不计较得失的。孙楚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他的父亲十年前就已经死在西南,和无数北唐的男人一样,为了赵德昭的野望战死在了西南。 那一年的孙楚已经记事,却远不到长大。他的母亲?在父亲死讯传到家中的第二天,便带着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和那一笔抚恤金改嫁了别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每个人好像都有选择自己怎样去活的权利,只是当年十岁出头的孙楚只是傻傻地擦着鼻涕,坐在矮矮的门栏上,却怎么也等不来自己的母亲而急的哇哇大哭。 这些年,那些年,替北唐战死在西南的人,实在是不少,实在是不少。对于那些军功赫赫的将军们来说啊!士兵的生命只不过是耳边一串串可以被交换,被计量的数字而已。可是对于成千上万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却是他们一生最牵挂,最信赖的亲人。是一个母亲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是一个孩子十多年的深切期盼。 只是这些,太多的将军们不愿去想,太多只会一腔热血的懦夫不愿明白。 如今的大同守将,缓缓说道:“替大同战死的人足够多了,你们家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已经在前些年死在了汉中,你老爹快七十了,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死了,你爹你娘怎么办?你又不是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豁出性命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局面。还是留着命去孝顺爹娘吧。实在不行,等我死了,把我的脑袋割了拿去请赏,胡人总不至于要了你的性命,只要每年的清明上一柱香,带一坛子酒就行”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城下胡人军中的战鼓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真他妈是玩命啊。”孙楚低低地骂了一声,向着身后大声嚷道:“快让老百姓把檑木滚石搬上来!” 杨源昌在自己的衣襟上抹去掌心的汗水,从旁边的尸体上挑选了一根更结实的长矛,牢牢地握住。 第八十二章 一座孤城(四) 如孙楚所猜想的一样,刚才的一波攻击,只是为了摸清守军的分布而已。如今的胡人大军虽然依旧是气势汹汹,但是在兵力上已经是有所调整。其主要的攻击方向就是在孙楚所在的南面。这一面虽然是由孙楚亲自指挥,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段的守军也是最少,其中混杂着大量的新兵。 秦构是个无耻的人,同样的,他无耻地很有能力。 上百架的云梯搭在了南面的各个城垛上,最前面的一批是嫡系的勃勃人,显然是要作为全军锋矢,志在必得。这些不畏死的勇士疯子般向上攀登。虽然不时有人中了木石而倒下,但紧接着便有人顶上来。经过之前几轮的攻击,大量的汉人和其他部落的士兵,消耗掉了大部分的檑木滚石。城下的百姓一时间还没有把城下的储备全部搬运上来,没奈何之下。孙楚只能指挥着士兵和胡人展开了白刃肉搏。 其实此刻孙楚若是有一个整编军的实力在手,决不至于如此狼狈。此刻若是由北唐第一防守大将傅文召来守城,也决不至于如此狼狈。可是赵德昭终归是把太多的王牌,全在在了西南。 杨源昌用力握紧着长矛连连突刺,一个又一个的胡人士兵被他刺中倒了下去。再一次,当他用尽全力挥出长矛,长矛顺利地刺入了一个胡人士兵的胸中,可是那胡人士兵竟无知无觉一般继续向城上攀爬,并不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掉落下去。 杨源昌大惊之中想拔回长矛,但长矛却被对手身体夹住,那胡人士兵一手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一手扶着城垣,咧开嘴向新兵森然一笑,血红的双眼中露出似讥似嘲的冷光,杨源昌的双腿也仿佛在那一刻颤抖起来。 眼见对方将要登上城来,一旁的孙楚立即横扫了一刀过来,正打在他的伤口上,那人支撑不住,一个踉跄便掉了下去 杨源昌急忙松开手,他的长矛便插在那羌人的尸体之上落到了城下。立即又从身边的尸体上捡过来一把横刀,刚拿在手上,一个**着上身,肌肉仿佛钢筋一般铸就的勃勃胡人,再一次从云梯上探出头来。那勃勃人身手十分矫健,一手勾住城垛,一足便大步跨上城墙。 杨源昌立即挥刀砍了过去,只听见“叮!”的一声,正好撞上了那勃勃人手中挥来的弯刀。这一击之下,杨源昌竟然被震得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可见此人之力大。 此时那勃勃人已经完全站在了城楼上,那般弯刀好像是收割人命的镰刀,刀锋所向,好几个上来想把他赶下去的守军士兵都死在了他的刀下。那勃勃人脸上狰狞可怕,嘴上更是大声说着什么。显然是嚣张跋扈到了极致。 杨源昌心中怒火中烧,拿起横刀就要上去和那个勃勃人一争高低。而一边的孙楚已先他一步,弯着身子迅速跨前,手中横刀寒光一闪,那个勃勃人的首级便飞了起来,脖腔上飞溅起来的鲜血喷出足有三尺高。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孙楚立于大同城楼之上,左手提着那颗勃勃人的头颅,仰天大笑“勃勃人,来啊!”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上万人高声呼喊,声音足以刺破长空,震碎天上的云彩。 城下的勃而乎神色冷峻,浓密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大同城的坚固超乎了他的想象。虽然自己的麾下大多是征集来的汉人,但是也有五千多的勃勃人永远地留在了大同城下。他们和汉人不能比,人口永远是他们最大的短板。多一个人死在城下都是巨大的损失。 “秦先生,此人是谁?” “好像是一个叫孙楚的校尉。”这秦构是北唐的一个落泊书生,一向是在大同城里教书授课,对于大同城内的所有在职军官、城防构造,可谓了如指掌。“此人年纪尚轻,一向骁勇善战,在大同军中也是很有一些威名。” “北唐军中,倒是不乏善战的勇士。”勃而乎转过身,对着身后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大汗说道:“图布!带着你的人马杀上去,让这些汉人看看,我们勃勃人的勇敢!” “大汗放心!”图布抱拳应诺,随即把手往后一招,数百名身强力壮,全身上下都披着从北唐武库里缴获来的重甲的勃勃勇士,缓步上前。这个图布是勃勃部落里有数的勇士,而图布身后的这些勃勃人,更是万里挑一的善战之兵。在草原的部落争斗上,这些人常常作为勃而乎的尖刀力量,取得一击而溃的效果。 大同城下,密密麻麻的胡人顺着云梯不断地往上攀爬攻击,城楼城下,是一阵阵的刀剑撞击。城楼城下,是一片片的箭雨洒下。城楼城下,是一条条生命的流逝。 一个并不算特别出色的将军,带着一群并不特别的士兵,尽力守在国土上的城池。 他们的结局,可能是悉数战死。他们的结局,可能是史书上的一笔带过。 但他们义无反顾,生死度外。 一个人做事,担得起的他做。担不起的不做。原因很简单,他担不起。 一个人做事,有时候,担不起的也要做。原因更简单,他还是个人。 任何一个男人,都有责任,为自己脚下的家园,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啊!”一名守军士兵声嘶力竭地喊着,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一把刺了出去。云梯上的勃勃勇士怒目圆睁,根本不管近在眼前的危险,弯刀如旋风般直接砍向了那名士兵的头颅。士兵意识地想要收回长枪去挡,但是他收招太慢,勃勃人的弯刀已经砍断了他的咽喉,他的长枪才刚刚插入勃勃人的肩膀。 那勃勃人一把拔出长枪,鲜血自伤口处缓缓流出,可是那勃勃人却没有一点在意的意思。一下跳上了城楼,两名守军士兵随即挺着长矛刺来,但都被他的弯刀荡开。那两个守军士兵尚不曾收回缨枪,登上城楼的勃勃人早已一刀过去,便将其中之一从头至腰劈成两片,紧跟着一抬脚,踢在另一个士兵的身上,那士兵弃了兵器,痛苦地捂着独自跪了下去。那勃勃人却毫不迟疑又是一刀,那士兵的头飞起老高,撞在了后面想上来的守军身上。 在这名图布麾下的勃勃人血战城头,让守军短时间陷入停滞的时刻,更多图布麾下的战士登上了城头 “把这个蛮子杀了!”一个守军的小军官声嘶力竭地喊着。这些经验老道的老兵,这么会不清楚,一旦这些人在城楼上占据空间,大同也就完了。枪尖如毒蛇吐芯般伸缩不定,枪杆上璎珞如蝴蝶般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随着他的出击,回过神来的守军们也纷纷上前死战 “噗噗”一连数声,那名小军官的枪尖,枪枪都落在了那名勃勃人的胸甲上,刺出了数个窟隆,每个窟隆都向外冒出鲜血。可是那名勃勃人竟是伤重不退,反而挺身向前死战,手中弯刀起落,又是杀了几名守军士兵之后,方才不甘地倒了下去。 在他的悍不畏死之下,十多个勃勃人已经爬上了城头,在几个城垛上组成着薄薄的防线,承受着守军士兵一次又一次地反冲,而在这些人的抵抗下,越来越多的勃勃人登上了城楼。然后一批一批地死在城楼上,替后面的勃勃人争取着时间。 “大汗,把冲车派上去再加一把力吧!” “秦先生说的有理。“勃而乎摆了摆手,军中开始响起一阵车轮滚过的声音。 不过片刻时间,一架由数十名强壮胡人推着的冲车便来到了南城门下。这些人的头上都举着厚厚的铁甲,寻常的弓箭根本不能伤到他们。因而这些胡人也不管城头的战事,喊着号子一齐用力,那冲车“砰”地一声,城门四周被撞得灰尘簌簌而下,便是数十丈外,也可以感觉到巨大的震动。 “用力啊!”士兵们的喊叫声在战场中的杀声里,并不显得引人注意,但冲车却应声又撞在城门之上,撞角所触之处,铜皮包着的门被撞凹进去一截。若不是城中堵了巨石,在这连续撞击之下,此刻怕已是城破 “把火油倒下去!“孙楚一边大声地下着命令,一边用刀结果了一个想要爬上城楼的勃勃人。 数百名手持大桶的城中百姓一下子就上了城楼,不顾近在眼前的刀山剑林,拼着性命将一桶桶火油从城楼上往下倒了下去。厚重铁甲能挡得住漫天的箭雨,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火油,这些温度极高的火油一旦倒下,城门口处随即响起了一阵阵的惨叫声 “点火!”弓箭手们一齐上前,也不瞄准,只是对着城门口一阵狂射。那些失去了铁甲掩护的胡人士兵纷纷倒在箭下。最后守军还射出了一轮火箭,在遍地的火油上一点,迅速地燃烧起来,城门处顿时火焰熏天。 第八十三章 一座孤城(五) 正当双方为了大同城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大同城外的一片高岗上,却静静地伫立着数以万计的黑衣甲兵,这些从千里之外匆匆赶来的士兵,脸上是满满的风尘,却见不到一点点的疲倦。他们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利刃,眼中,是满满的杀机。像是刚刚从九幽炼狱走出来的无常。 一名顶盔贯甲的年轻将军勒马在阵前来回奔跑,声音浑厚有力,像是把每一个字都深入在了将士们的心头“胡人占我国土,杀我同族!此恨此辱!便已刀剑洗之!”年轻的将军一把摘下精致耐用的头盔,露出了坚毅英俊的脸庞,正是西部战区统帅时隽的嫡长子时铭,大声道:“今天晚上,便以蛮子的人头做酒盏!” 一队又一队的士兵高举着横刀长矛,一片又一片的钢铁森林在阳光下反射着渗人的寒光,这些无边无际的黑色铁潮,像是决堤的洪水,迅速地掠过了脚下的泥土。 这是一直在被传颂的骄傲,这是一直在被期待的英雄。 时铭年轻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战场,自河北失陷,乃蛮军锋摧枯拉朽以来,昔日声威煌煌的时家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所有的朝野议论,清流士子全部指向了他父亲时隽。 可是那些饱读诗书的废物啊!为什么不用饱读过诗书的脑袋去想一想,没有赵德昭的一力支持,雄图野望。光以他父亲的力量,怎么可能抽调整个大唐近七成的精锐? 他紧紧地握住了剑。谣言止于智者,只是这世上醒着的人太少,醉倒的人太多。世人既然喜欢以最直观的方式来判断。他时铭今天便给他们最直观的结果。 “全军冲锋!” 数以万计的唐军骑兵纵马高呼,声浪在一刹那间如席卷而来的海浪,像是要把周遭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 “什么声音!”发觉出异常的勃而乎回头一看,成千上万的军队从地平线下涌出来,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自己的大军涌来。那一片深沉的墨黑,那样迅猛地在天地间呼啸奔驰。成千上万的汹涌成一片,以密集的阵形卷杀而来,猛扑向自己的留在后面的部队。 不需要多么久经沙场的目光,都能轻松地看到,那是一支,足以改变战场形势的军队。 “派出去的斥候都死了吗!”勃而乎脸色铁青,本来各部落就是看准了河东、河北兵力空虚的软点才纷纷出兵来捡便宜。虽然他也听到了时隽麾下大军将要部分北上的消息,但是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时隽的大军大多集中在汉中、西京一带,要让这些军队在短时间内赶到千里之外的边陲大同,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并没有在外围布置太多的军队,在他看来,自己近十万兵马在此,还有谁敢掠锋?只是派遣了一些斥候,去查探消息。如今看来,都已经被对手悄悄地做掉了。 “大汗!对面打的是河东三十四军的旗号!”秦构苍白着脸色,他在河东多年,从壮志满怀一直熬到了今日的赌上一切,对于三十四军,实在是知道的太多,听到的太多。 勃而乎铁青着脸色,对于秦构这个人,他还算是有所了解。知道此人将一生的前途都搭在了勃勃这条船上,而且此人明白自己的地位,不到万不得已,不是危险近在眼前,是绝不会这般直白地说出自己的顾虑的。 “准备接战!” 胡人的军中。再一次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只是这一次的鼓声里没有带着志在必得的张扬,反而带着略有些不安的焦虑。。听到了鼓声的胡人士兵纷纷停止了厮杀,脸上露出着惊慌与疑惑的表情。前一刻还血流成河的城楼各处,在这一刻陷入不曾想过的寂静。寸阴尺璧之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格斗声、吼叫声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安静的一刻出现在厮杀惨烈的战场,让守军士兵都不由得感到十分的诧异。不由自主的,双方战士都住了手。 “愣着干什么!”孙楚杀的浑身浴血,铠甲上是随处可见的碎肉和血液“砍翻这帮子蛮子!” 就在这时,一个头上戴着皮帽的勃勃人大喊一声了:“全军撤退!” 这个勃勃人在胡人军中的地位显然不低,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正在攻击的勃勃人不顾城墙的高度,纷纷从战斗的城楼上跳了下去,匆忙向中军方向跑去,忙乱的身影透出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不安。 久疲久累的人类官兵无力去追击,他们只能倚在城楼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如潮水一般退去的勃勃人,心生疑惑。 “蛮子怎么退了?” “他们的中军好像乱了。” 孙楚极目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城下的勃勃军阵已经出现了密集的慌乱,一些士兵纷纷调转了身子往后跑去。 “将军,我们的援军到了。“杨源昌看向孙楚,目光里有一些抑制不住的激昂”我们应该出动一支兵马,夹击胡人。“ “将军,会不会是蛮子的圈套?” “是啊!那个该死的秦构心眼毒着呢。“ “放屁,勃勃人都快占了城楼了,正是关键时刻,怎么会退!“孙楚脸上露出着淡淡的笑意”那秦构在胡人的眼中不过是个奴才,怎么敢拿勃勃人的命来做诱饵!“ “看!”指着地平线,一个守军士兵高声叫道。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大同城外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密密的黑色线条。那黑色的线条就如同一条细细的水流,而这水流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展,它变成了黑色的洪流,又变成了黑色的**,在地平线上快速地奔腾流淌。 “那是原来咱们河东的三十四军!”有一些老兵惊喜的出声叫道。 “是时大帅的大军来救援咱们了!”守军士兵欢呼成一团,城头响彻热烈的呼声。与城头的狂喜形成了对比,勃勃人的后军指挥阵中则是一片惊恐,因为没有想到还有敌人的援军,所以勃勃人没有挖掘壕沟和阵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军队,后阵的胡人各部落仿佛成了石头人一般。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冲在前面的唐军军官们嘶声呐喊,骑兵攻势汹涌如潮,只一个呼啸,胡人毫无防备的后军,就像是豆腐一样溃败在这一场黑色浪潮之中,被冲得四分五裂。 勃而乎脸色惨白,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后军已经完了。这些由各个小部落和大量汉军组成的队伍,在这些黑甲骑兵的冲击下,不具备任何抵抗的力量。自己要是去救这群人,只会白白地浪费兵力。勃而乎低声咒骂道:“上千里的距离,这些该死的骑兵是怎么过来的!” 不过片刻的时间,勃而乎就已经打定了将自己后军全部放弃的打算。 “传令下去,中军的所有人就地结阵抵抗!”勃而乎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稳住,自己的这支大军,将会彻底完蛋。只有稳守阵地,弄清楚对方的实力之后,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可是仓促之间,要从攻城战转耗成防守阵势,就算是北唐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也未必能够从容应对,更何况是这些在草原上骑马拿刀的胡人。一队又一队的胡人士兵在仓促的转向,士兵乱成一团。 “各部集结!” “长矛手上前!”一个个勃勃的中军前沿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吼出着一条又一条命令,尽管紧张慌忙,但毕竟是常年和各个部落作战的民族。一队又一队的勃勃人迅速地组成着阵列,压抑着慌张的心情,勃勃人大声地吼叫着什么。 第一排士兵蹲下,把一人多高长的长矛矛尖前指,稳稳地插入了地面,然后端起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列在了前沿阵地。第二排长矛兵又把长矛杆搁在了第一排士兵的肩上,第三排士兵同样把长矛杆搁在了第二排士兵的肩上。三排整齐的长矛斜指前方,密密麻麻的矛尖在烈日下闪烁金属的可怕锋芒。枪头如林。方阵如山!一眼一目之间,都是满满的凌厉和死亡。 与此同时,勃勃的后军已经彻底崩溃了,成千上万的溃兵向中军方向逃窜,而北唐的骑兵猛追其后。砍杀不停,横刀和长矛涂满了鲜血。 “大汗。后军溃兵逃过来了!若让他们冲击,我们的阵形会垮的!” “大汗!若是放任溃兵冲击军阵不顾,中军恐难守啊!” 勃而乎的脸上一片冷然。厚厚的嘴唇中吐出了薄薄的一个宇:“杀!” 这个命令立即被身边的士兵传达了下去:“大汗有令!敢冲击中军阵列者,杀无赦!” 就在这一刻,逃亡溃兵的人潮已经贴近了勃勃的中军方阵,军令如山,来不得丝毫马虎,更何况,这些并不是勃勃部落的子弟。前排长矛手们用尽全身力量将长矛往前一送,无数的刺枪同时向前攒刺,将冲在最前面地上千溃兵刺个对穿,阵前响彻一片凄惨的号哭声,鲜血飞溅,溃兵们横尸遍地。 前面是雪亮的刀山枪阵,身后是轰雷的铁蹄横刀,被夹在中间的勃勃后军士兵大片大片的被横刀砍倒、长矛刺透、马蹄踹翻,哭天抢地的向两翼逃散开去。 终于,数以万计的滚滚黑衣铁甲,将直接面对数万仓促之间紧急转身的勃勃战士。 今天的阳光是那么的明媚,阳光均匀地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他们那样清晰地看清着彼此,看清着彼此手中寒光闪闪的兵刃,看清着彼此眼中不曾掩饰的浓重杀机。 第八十四章 一座孤城(六)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北唐的军中开始响起这个他们无数次呼喊过的口号,呼喊之间,是一种太过熟悉的感觉,在这些骑兵的心中流淌。 “注意!汉人的骑兵杀过来了!”勃勃人的阵前军官高举着弯刀,脸上是满满的杀意,大声吼道道:“扎稳阵脚,挡住汉人!” 耳边是如雷响动般的马蹄声,脚下的大地剧烈的颤抖,三十四军成名已久,如今再家门口上的一战,更是倾尽全力,非比寻常。阵前勃勃人入目所触,是浓重的黑潮滚滚扑来,声势骇人,越扑越近,这些勃勃人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在草原上征战了多年的他们如何看不出这些乃是万里挑一的骑兵,今日这一战,实在是生死难料。 “三百步!“ “两百步!“ “放箭!“随着前线指挥官的一声令下,勃勃人的中军响起了一阵阵弓箭响动的声音,数千支利箭自勃勃人的中军飞天盖地般袭来,打在这群浑身包裹着重甲的北唐骑兵群中,立即响起着叮叮当当的声响,除了少数几个面目中箭的骑兵以外,大部分的骑兵都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身子,便立即勒马向前奔驰。 对于这支浑身包裹着重甲的骑兵部队来说,如果没有巨型的弩机,五十步以内,普通的弓箭,不要想有任何将他们重创的机会。北唐立国百多年以来,历次的大规模会战中,河东的这支三十四军骑兵军,都被北唐的皇上和将军寄予厚望。凡是三十四军参与的战役中,都被作为尖刀力量,用于在关键时刻,撕裂对方的防线。 在宽广的平原战场上,全身披甲,训练有素的重骑兵部队,曾是多少统兵大将的噩梦。昔日的三十四军,又在这一片故旧的土地上,留下了多少属于他们的传奇? 只要是在乱世,英雄的传说便永远不会消减。 阵前的勃勃人都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骑兵奔杀而至,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战马鼻息的白气腾腾了,近得可以看到大滴大滴的鲜血从对方的刀下缓缓滴落。,骑兵阵头掀起了冲天的尘土,呛得前线的勃勃人呼吸不畅。 这场面,曾经多少次出现在他们的计划里,只是如今的勃勃人再骄横,也不敢拿他们的轻骑兵和三十四军在平原战场上硬碰硬。 骑兵群中,时铭大声高呼“全军冲阵!” 下一刻,一股浓重的黑色浪潮,肆无忌惮地撞上了勃勃人的前线阵地。两军就这样将激烈地碰撞在了一起。一波又一波的骑兵以极高的速度冲入勃勃人阵中的刀山剑林。一个又一个的北唐骑兵被勃勃人的长矛洞穿了身体、挑倒在地,随即被后排的骑兵马蹄所淹没。而后面的骑兵继续奋不顾身地冲上,冒死不顾。硬生生以身体为後续的部队当盾牌,以血肉之躯在勃勃人如林的长矛中,替全军冲杀出一条道路。源源不断的血液迅速地在两军阵前流淌开来。最前一排的盾牌手像纸片一样飞了起来,失去了盾牌掩护的勃勃人像是豆腐一样,被北唐的骑兵迅速地踩踏在了脚下。 “全军准备!”勃勃部落后两排前线军官,尖锐的声音响遍了阵前“刺!”数千杆的长矛在缓缓回收之后,随着军官的口令一下,数千长矛再一次同时攒刺而出,将北唐汹涌而来的骑兵连人带马击穿。 激烈的厮杀和冲击成为这一刻唯一存在的事情。不过是片刻之间,随处可见受了伤的战马拖着已死了的主人四处乱跑,阻挡在第一线的勃勃人,浑身布满伤口倒在了地上,再也不能起来。 下一刻,一片惨叫惊呼开始响起,被安排在前沿的长矛手被踩踏成了碎片所有与三十四军骑兵军接触的勃勃人开始溃散。 紧接着,战马纵横,猛扑向第三排的长矛手,第三排阵线上的勃勃人随即被冲得溃不成军。黑潮滚滚,犹如钢铁洪流一般不可阻挡,无数的铁蹄横刀将像洪水般将散乱不堪的勃勃人冲垮、淹没,兵马过处,只剩满地的遗尸残骸。 而在这群身披重甲的重甲骑兵之后,是成千上百身着轻甲的轻骑兵,从重甲骑兵的身后迅速地向两边展开,一架又一架制作精良的弩机在两军阵前闪耀,北唐的轻骑兵们在奔驰中连连扣动扳机,甩甩的尖锐风声中,箭雨不停顿的倾泻到了勃勃人的方阵之中,一队射过又来一队。 在勃勃人的中军,北唐的骑兵来回穿梭循环不断,狂风暴雨般扫射着勃勃人的队列,箭矢的暴雨竟似无穷无尽。毫无遮掩的勃勃人军中响起了一片惨叫声,前排的勃勃人一个接一个的中箭倒下,鲜血飞溅。脚下的泥土愈发地泥泞起来。 勃而乎的脸上一片铁青,他想要带着去打天下的部族,今天居然在北唐的铁蹄下,败得如此彻底。惨叫声、**声、求救声、命令声混成一起,身边的同族子弟倒下的越来越多,前面的军阵已经不复存在。 “大汗,把咱们的骑兵派上去吧!” “大汗,中军乱了。”秦构在一旁低声说道:“若此刻不退,怕是全军都要交代在这里。” “你个汉人!”勃勃军中的将军们纷纷拔出弯刀,对着秦构一阵怒吼“长生天的勇士不会逃跑。” 而北唐的骑兵已经凶横地横扫了过来,勃勃人的长矛枪阵被骑兵们冲得溃不成军,到处只听闻长矛咯吧咯吧的断折声。北唐骑兵全面扑上,和重甲骑兵接触的地方,永远都在受到最凶狠的攻击,仓促排列的方阵一个接一个覆没,在强大冲击压力下,勃勃人的阵列全线后退。 有些高傲的勃勃人不甘失败,集结着同族子弟,坚持立在原地,但旋即被马蹄长矛的洪流淹没。 “勇士们!”勃而乎高举着弯刀,目光鹰一样地扫过身后数以万计的勃勃骑兵,沉声道:“让汉人见识见识,咱们勃勃人的弯刀!” 数万条嗓子齐声呐喊,锋利的弯刀在有力的臂膀上高高的挥舞。他们是此刻勃勃人最后的力量,也是勃而乎最后翻盘的机会。 大同城楼上,前一刻还生死即刻的守军,在这一刻,却成了这处血肉模糊的战场上最悠闲的一方。 “能骑马吗?杨秀才?”突然地,孙楚低低地问了杨源昌一句。 “啊?”杨源昌一愣,道:“学过一些,不会掉下来。” “那就行了!”孙楚声音骤然高了起来,神色之间,尽是一片飞扬的神色。向着身后的一名军官问道:“城里面还有多少骑兵!” “剩下不到七百了!”那名军官低声道:“不过战马都是好好的,其中不少都是河西的马。” “这就够了!”孙楚笑着站了起来,对着身边的众人大声说道:“大丈夫生当于世,自当马上取功名!愿意随我杀蛮子的,下去调匹马。让蛮子看看,咱爷们的骑术!” 众人齐声应诺,楼上的呼声响彻云霄。 “走吧!秀才!”孙楚伸出双手,看向杨源昌,低声笑道:“在北唐,能杀人的书生才是好书生!” 杨源昌一下子站了起来,向着孙楚郑重说道:“愿随将军死战!” 大同城内的城门原本已经被巨石堵死,但是在城中数万百姓的齐心协力下,巨石很快被凿碎。七百余大同骑兵连同着两千余自负骑术的新招士兵,一起杀了出去。 此刻的勃勃人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从后阵杀来的唐军骑兵身上,刚刚从城楼上退下来的士兵只是匆匆列了一个方阵,那些最精锐的士兵,都已经被调往了中军前线。 “弟兄们,今天晚上拿人头换酒喝!”孙楚大声地吼叫着,指挥着自己的骑兵迅速地突入了勃勃人的军中。连日以来被死死压制的不满和压抑,在这一刻像是休眠回转的火山一样,喷薄而出。他们疯狂地杀入勃勃人最密集的兵众中,用马蹄踹着勃勃人的脑袋,横刀砍削他们的身躯,长矛戳穿他们的躯体,直至把他们踩成了肉泥。 曾经,有多少同一座城池下的子弟死在了勃勃人的弯刀下,这一刻,他们就有多少的愤怒和力量。他们人数虽少,却已经杀红了眼,势如癫狂。一夫拼命,万夫难敌,这三千不到的力量竟是让勃勃人的前军已经乱作了一团。 正在和北唐骑兵死战的勃而乎看见前军的一片混乱后,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死白。麾下的士兵们已经开始纷纷转身逃跑,大大小小的勃勃军官拼命的镇压,督战队开始杀人,但一切手段都归无用。 布置在前军的由大部分汉人组成的五千余人的部队已经彻底放弃,士兵们潮水般涌下来,将阻拦的军官裹着一起冲了下来。 接着,崩溃和恐慌迅速的蔓延到了中阵。旋即是全线的溃烂。 “大汗!赶紧退吧!”一边的秦构不顾自己尴尬的身份,大声地向着勃而乎建议着“前军已经撑不住了。” 此刻就算是再跋扈的将军也在没有出身训斥秦构,因为他们分明的看见,军队崩渍就犹如那大坝决堤一样,任什么都无法阻止这一刻的溃逃,目光所见。到处都是恐慌和毁灭。逃跑的前军汉人冲撞了自家的步兵阵列,步兵来不及布阵就被敌人踹翻。骑兵被逃跑的步兵给冲散,步骑兵互相拥挤冲撞,丢盔弃甲。 战场上,到处都是被打乱阵形的魔族溃兵在到处乱窄,他们慌忙的逃向别的部队,想躲开背后追杀的骑兵军。 勃而乎厚厚的嘴唇抿在一起,目光里透露出决绝的杀意,他高高举起自己的手臂,大声地呼喊道:“长生天的子孙,跟随我!”他身边的上前骑兵随着他的指引向着北面突击而去,大量的勃勃骑兵在见到勃而乎的旗帜后,迅速地向北面的突击部队靠拢,奔袭过来的北唐轻骑兵想要阻挡这些勃勃人片刻,但是被逼入绝境的勃勃人厮杀得凶狠异常,又是吼叫又是厮咬,丢下了上前具尸首后,这支大量的勃勃骑兵冲破了北唐轻骑兵的拦截,向北逃逸。 北唐骑兵群中,那名坚毅英俊的指挥官看见迅速向北移动的勃而乎旗帜,立即组织兵力追击了上去。而另一边的孙楚也没有错过这个时机,两千多名临时拼凑的骑兵疾奔猛蹿,开始了疯狂的追击。 大同城外的土地上响起了恐怖的呼啸声,勃勃骑兵一个接一个的被身后射来的弩箭射中身子,滚落马下。其中不乏万夫长这样级别的高级乃蛮将领,千夫长、百夫长一些的更是不胜其数,成千上万勃勃人的性命,见证着北唐又一颗将星的升起。 第八十五章 如水夜色(上) 今天早上才下过了一场雨,夜黑如墨,几乎看不见一点星光的影子。 自胡人的马蹄在河北的土地上驰骋,是一户又一户人家的痛哭流涕、苦苦挣扎。这座涿州治下的小镇空荡荡的,路边长满绿油油的青草,从屋檐上缓缓滴落的雨点,一下下地打击在石阶上,发出了嘀嘀哒哒的响声。又不知哪扇失去了主人的房门,在这个寂静的晚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寂寥,深入着骨髓。只剩下几盏点燃的大红灯笼在微风中摇晃。 夜幕中,传来了几声清亮的马蹄声,在这个月华如洗的夜色里,两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镇子上。 一双手。 一双不曾握剑,却将沾染鲜血的手。 轻轻地,推开了客栈的门。 在这个夜深的晚上,客栈的大堂里,朦朦胧胧坐着不少人,幼儿臂膀一般粗细的火烛跳跃着光芒,照得大堂里亮堂堂的,不少的客人都是就着一碗昏黄地,不知是否兑了水的黄酒,配上几粒茴香豆和花生米,靠着大堂里的柱子,和对面的人低声地说着什么。连客栈的掌柜和小二,都是懒洋洋地倚在柜台上,像是在下一刻就要昏昏入睡。 “掌柜的。”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轻轻地,对上了掌柜的已渐渐昏花的眼睛,慢慢说道:“我们要两间干净的客房。” “你们也是要回家的学子吧。”掌柜地抬头看了一眼身前两人的打扮,无奈地笑道:“这店里都几乎被你们这些读书的住满了,现在只剩下一间房了,你们两位挤挤吧。” “那就开一间房。”在后面的一位书生淡淡地说道:“再来两三个菜,快一些。” 之前说话的书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后面的同伴一眼,轻笑道:“一间,麻烦。“ “好的,两位稍等一些。”掌柜转身吩咐小二“让张师傅炒几个菜来。” “麻烦了。”两人并没有上楼,而是在大堂里寻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缓缓地喝了起来。不过是几口下肚,全身就已经渐渐暖了起来。在这样的时节里,烧酒这样便宜又能暖身的东西,向来是极受到普通百姓欢迎的。 坐在大堂里的大多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的百姓,偶尔有几个南来北往的行商和因为战乱回乡避难的士子。其中不乏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上说着胡话。 荒凉的世道里,总是会有一些借着杜康解忧的人。生活亦是如此的艰难,自然多贪恋一刻梦里的画卷。 “听说了吗?时大帅的大军已经北上,在太原击溃了十万的胡人。 “你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小公爷的大军都到了大同,二十多万的蛮子被砍成了碎片,再过几天,就要从河东攻入河北了。“ “是呐,听说圣上也在邯郸打了胜仗。“ “我听说那个什么崔伯渊已经收拾着燕京的财物准备偷溜了。“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月二十四,梁国公之子、西京留守参赞、汉中行营中典军时铭,督率骑兵三十四军千里奔袭大同,在城外一举击溃勃勃军阵,城内守军又趁势杀出。勃勃人死伤惨重,伏尸数十里。近十万的勃勃大军伤亡过半。与此同时,西线军队北上的主力配合太原、晋中、泽州、代州等地的守军全面出击,昔年出身五台。稳守天成一战成名的河东大将傅文召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再次证明了自己在守城方面的绝对权威原本摇摇欲坠的河东局势。部分西军北上之后,立即得到了改观。 而赵德昭所部也是连连大捷,在邯郸城聚歼了古奈部落的三万余人马,第十八军、第二军趁胜追击,接连收复襄国、胜州。 对于河东、河北两地的百姓来说,赵德昭大军光复河东、河北像是下一刻就能发生的事情。 更是有一些显然喝得太多了的士子,大声地吟诵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这样慷慨激昂的诗句。便是座椅之上,也不免有些喝醉了的书生,跳上去大声疾呼什么”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样流传了上千年还在津津乐道的誓言。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那两个最后赶来的书生,他们只是安静地喝着酒,偶尔夹起几块热腾腾的菜,停着这些不断灌入耳朵的声音。 直到,他们安静地吃完了。 显然,他们没有太过在意北唐在河东、河北两个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就像是路人不会关心别人家里是否能凑得出今天的晚饭。 “你说河东的局势到底怎么样了?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一名书生一把解下自己的头巾,墨玉一般的秀发如雨丝一样散落开来。眉目之间秀丽如画,赫然正是当日崔安节在燕京救下的薛沁。 “时铭要是有这个本事,早就去淮泗和韩言拼刀子了。“崔安节悄悄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许久。缓缓说道:“勃勃人一族的青壮年加在一起,也没有十万人,上哪里去找二十万人来给时铭砍?三十四军虽然是北唐有名的王牌骑兵,但是千里奔袭,不过是强弩之末的,就算是加上了大同城中的守军,能将勃勃人击溃就已经不错。要想全歼,多半是不可能的。现在时铭应该在大同和勃勃人对峙才比较靠谱一点。” “照你所说,那楼下那些人所说的岂不是空话?” “我们这一路南下,这些百姓若是说的都信了。”崔安节半是挪揄,半是认真地说道:“草原上的女人们,就算是放开了肚子生,也生不出他们所说数字的三分之一啊。” 自那晚扎娜公主大闹崔家府邸之后,崔安节就趁势带着薛沁离开了燕京。那时赵德昭的大军尚未北上,而崔安节从未进入过乃蛮的军事高层,更何况外人看起来的结果更像是崔安节为了躲避扎娜而离开,所以乃蛮并没有对于崔安节的离开而进行追捕。 一路南下,草原部落的骑兵和大大小小的强盗不时地出现。薛沁虽然学过两手防身的招式,但是对上这些专业杀人的人,肯定是不够看的。而崔安节在草原上多年,就只学会了骑马,身手还不如薛沁。 但是因为崔伯渊的存在,大部分的草原部落都对读书人都异常地看重,而崔安节又熟知草原上各个部落的事宜,对于那些大汗的名字和秉性更是了如指掌,一路过来。只要他说出当地占领部落的姓名。又表明想要替其效力的意图。那些胡人无不放行。而一旦遇到强盗,崔安节则会根据当地胡人首领的性格弱点,替这些强盗出谋划策,使他们得以迅速地攻入一些小县城。 就这样,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这样一路南下,从容应对。而一路上,他们也听到了无数的关于北唐大军战胜胡人的消息,只不过这些消息的真实性…… “你好像对于时铭不怎么看得上?”薛沁慢慢解开自己的外袍,放在了架子上,浅浅一笑“时铭、白牧楚,可是洛阳城里有名的才俊,多少女子都把心放在了这两人身上。可是在你崔安节眼里,怎么就一名不文了。” “白牧楚守襄樊,时铭战西南。这两人都是北唐未来之栋梁,但是……“崔安节微微摇头,淡淡说道:“如今河东、河北之乱局,非大棋力者不能救。北唐军中,若论用兵手段,白宪当之无愧是第一人,时隽次之。傅文召算得上是当世名将,可是河东的三十四军居然掌控在时铭的手里,从中不难看出,时隽还是把力全留给了自己的儿子。傅文召守城固然是天下所钦佩。但是以他手中现有兵力,力扫河东胡人却是不够。赵德昭就更不要说了,不过是在军中呆过一阵的将军罢了。” “二十年前同样是胡人突入关内,傅将军用一个不满编的营队守在天成。整整五万胡人强攻半月不能下,如今傅将军手握雄兵二十万,河东的胡人不过是插标卖首罢了。“ “我知道,傅文召是守城之集大成者。“崔安节目光平静,缓缓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襄樊李继业、太原傅文召,一南一北,向为国之柱石。可是这样的大才,赵德昭派去时隽的麾下做位高权轻的高参,宝刀劈柴。为什么?路可照不过中人之姿,已过花甲的老将,却被赵德昭委以重任,担任燕京留守那样的重任,为什么?“ “赵德昭是兵变上台的天子,他从心底里明白。要想稳固自己的权位,就必须有力地掌控军队。但是很不幸,在北唐这个遍地都是将门的国度,皇室虽然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要想完全掌控整个国家的军力,却并非那么容易。更何况原先不少军镇的都督都是在赵德威时期提拔上去的人物,对于赵德昭这个借势而起的天子,未必瞧在眼里。还好,赵德昭的手里有一个白宪,昔年白、时两人联手的关中大战,既用巨大的战果奠定了他们二人的牢固地位,也稳固了赵德昭刚刚上台的权威。更重要的是,西汉在关中的惨败让你们北唐看到了一统的契机。在这个时候,拥有赫赫战功的时隽理所当然地在赵德昭的授意下成了西部战区,借着抽调各方精锐的契机,重新洗码各大军镇的势力。当年威震河西的马家在这十多年内,风头可是降了不少,更不要提那些背景不足的将军了。傅文召能待到今日,还被时隽委以北上统兵这样的大任。显然是个知道政治斗争的将军。这样的人,是决计不会去出那些要命的风头的。如此一来,傅文召的作用便只能存在于固守,河东的唐军若是想恢复全境,便只能看时铭的表现。可是如此重要的一场战役,一个稚嫩的肩膀是不足以承担下来的。而河北?若是赵德昭放手薛辞修,令其单独领兵,纵不能胜,也可保住河北之半壁。但是赵德昭亲临一线,十数万洛阳子弟,当真不知还有几人能再看到牡丹花开。“ “怪不得你不辞辛苦。“薛沁的脸上挂着微微的嘲讽,道:“原来是看准了北唐要节节战败,好让你这个深知乃蛮军机的崔伯渊弟子,迅速平步青云。或许北唐最年轻的宰相,就要在数年之后诞生了。” 第八十六章 如水夜色(下) “知我者,薛小姐是也。”崔伯渊神色如常,并没有去在意薛沁话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刺头,她毕竟是北唐的女子。他这样的谋士,从存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和诡道与毁灭联系在一起,他一直坚信。他这样的人,将来是一定够资格下地狱的。只是在下地狱之前,他却要将自己的名字,刻进历史的丰碑。 年轻的嘴角勾勒出浅浅的笑意,淡淡一笑,道:“可是薛小姐,在下可不是柳下惠,夜深月沉,孤男寡女,你不怕吗?” 说着,崔安节还故意地向前走了一步,在摇晃的烛光下,两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显得是那样地暧昧。 薛沁眉头一挑,眼光之中流露出促狭的笑意,并没有在意崔安节的靠近,反而一步向前,白玉一样的手指,轻轻地勾上了崔安节的下巴,轻佻地笑道:“喔,是吗?那给姐们笑一个先。“ 连日以来,薛沁老早对这个生性古怪的书生了解了通透,此人虽然为了个人的目地常常不顾及他人的性命,但是还不算是一个好色之徒,否则对于那个扎娜,他也不至于特意设了一个局离开。 和很多的谋士一样,他们会在心中,留下最后一片,对于自己的坚持。因为一个全然无所顾忌的人是连他们自己都会觉得厌恶的。他们在心底里的坚持,是为了替自己,找到一丝温暖的痕迹。那些身负大才的谋士,一向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一方面,他们对于上百万,上千万人的流离失所无动于衷。一方面却把一些人牢牢地记在心间,一辈子不会忘却。一方面,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毁灭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和村庄。却会因为毁掉了一处千年的古迹而彷徨不安。他们,是一群注定要活在孤独里的人。因为杰出的人,注定要在孤独里远行。 更何况,崔安节真是教科书一般的书生,身负大才,运筹帷幄,但是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不会常常被扎娜一脚踹开大门,弄得狼狈不堪。连她这个弱女子,,崔安节都未必打得过。 当然,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百无一用“的书生崔安节,却已经有了卷动天下风云的能力,这个世上一定会有一大批饱读诗书的废物,但是同样的,也会有一大批饱读诗书的才智之士。不同的是,后者听了圣贤的教诲,前者全听了圣贤的教诲。 崔安节淡淡一笑,反手就握住了薛沁柔弱无骨的玉手,触手处,如绸子一般光滑柔顺。纵然他坚信自己不是个好色之徒,但是他不得不在心里小小地赞叹,这真是个,想让人犯罪的女孩。 “薛小姐的笑容,当真是倾国倾城。“崔安节的眼眸缓缓地逼近薛沁秀丽的脸颊,那么近的距离,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少女身上,淡淡的女儿体香。 那么近的距离,若是换做寻常的女子,自然是免不得脸羞地通红。但是薛沁却没有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薛家的女子,若是和寻常的姑娘一般无二。不用等到乃蛮的入侵,就已经被其他的世家在百多年的时光里吞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她大大方方地看着崔安节,明亮的眼眸里,流露着若有若无的玩味。原本勾在下巴的玉手,沿着少年挺直的身躯,一路地划了下来,在崔安节胸膛的地方,缓缓地打着圈,轻轻地笑道:“倾国倾城,倾的是别人的城,别人的国,可是倾的人,却才是相守一生的良人。“ “哦……“崔安节眉头轻轻一挑,身子再度下倾,在薛沁的耳边,轻声道:“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如此良辰美景,可是不要错过才好。“ “那就要看安节兄是如何做的了。“薛沁浅浅一笑,身子游鱼般地滑开了对方的身体,缓缓走到床边,伸手轻轻一拉自己腰间的带子,素白的衣裳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在曼妙的身姿上移动,露出象牙一般精美雕刻而成的肌肤。整个空气里,都是旖旎的味道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女人的身体,一向是是她们最值得信赖的武器之一,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年代。 “你真是个想让人犯错的姑娘啊?”崔安节双手撑在床上,一步一步地把薛沁压在床下,苍白的手指,在美人的香肩上一点点地掠过,低声笑道:“你们薛家靠女子便能百多年风光不坠,果然是理所当然。”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薛沁娇媚的看了崔安节一眼,眼波流转,盈盈之中,尽是情意“还不是你们这些男人,一个赛过一个的花心。” “相比于女人,男人可是再专一不过的了。”崔安节语调轻快,慢声说道:“女人五六岁的时候,想找一个能陪她办家家酒的男人,豆蔻时节,想找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能陪她金钗斗草,春猎游玩的男人。历经些许风霜之后,想找一个成熟稳重,替她承担风雨,陪她看尽花开花落的男人。而两鬓斑白的时候,她想找一个不离不弃,能陪她走完一生的男人。你看,你们女人的要求,是这样的多。” “哦?”薛沁眉头一挑,轻轻笑道:“那不知你们这些专一的男人,从小到老,都是喜欢怎样的女子?” “自然是年轻、漂亮、身材好的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一定是这个专一的标准。” “男人读了书一定是极坏的。连好色风流这样的事情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崔安节淡淡一笑,目光故作贪婪地在薛沁的肌肤上游走,轻声道:“现在的你,便是世间千万男子钟情之所在。” “这样啊……”薛沁浅浅一笑,手指缓缓地在自己的胸膛上流淌,素白的衣裳一点点地在空气中褪去,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隐约之间,已是可以看见那高耸的丰盈。“你吃不消了吗?” 崔安节故意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轻笑道:“我若是说吃得消,岂非是对你极大的侮辱。” 薛沁伸出手指,在崔安节的嘴唇上轻轻一点,娇媚地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总是这般的油嘴滑舌。”而后她抬起头,在崔安节的耳边,暧昧的说道:“男人,可是要主动些才是啊。” 薛沁对于崔安节的目地再清楚不过,就是要在北唐迅速地成为决策层人物。而她,这个替北唐满门忠烈的薛家女子,将成为崔安节平步青云的敲门砖。在所有的年代,拥有贞洁的女子在相等的情况下,永远要胜过失去清白的女子。 崔安节是一个谋士,一个把自己利益看的最重的谋士。如果他是一个被**控制大脑的人,那么当初也不会在燕京救下自己。毕竟女子一旦失去贞洁,也就意味着失去进入世家的可能,崔安节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既然知道自己绝不会沦丧于崔安节的魔掌,那么调戏调戏这个心机深沉的谋士,自然成为了薛沁最愿意干的事情。 毕竟,对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心理上可以做到抗拒,但是身理上…… “今天……”薛沁看了崔安节的小腹一眼,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好像……比平时快了一些喔。” 女子的芊芊玉手轻轻地碰上了少年的俊脸,如水一般柔弱的手指在那一刻却是那般的灼热。 在这一刻,崔安节只是静静地笑着看她。一如很多天来所做过的那样。他一向知道,她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孩子。如花季的少女一般烂漫,也如深宫的妇人一样哀愁。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值得所有男人动心的女子。 可是暧昧,终究也只能流散于暧昧。 然而,就在这一刻。 年轻的姑娘轻轻地抬起了头,飞快地吻了少年的脸颊,崔安节在那一瞬间有根本来不及收拾的错愕。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悸动感觉在年轻的躯体里出现,阵阵激流在瞬间涌遍全身。这是在扎娜身上都不曾感受到的事。也是崔安节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低沉着眼眸,目光澄澈,犹如敦煌沉睡了千年的壁画一样安静。只是心底里那平静的湖面,却泛起了一丝丝的涟漪。 她轻轻地笑,明亮的眼眸里是如孩童般烂漫的笑意。如同春波桥下,那朵年年盛开的芍药。 她不曾开口,却足以用自己的眼眸,沉醉了此间的山河,沉醉了此间的少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佳人,一向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 崔安节不愿再动,不愿再和她对视,许久,他摇头起身,微微苦笑,道:“真是一个妖孽。” “谢公子赞誉。”薛沁身子微微一转,素白的衣裳漂亮无比地飞转了起来,轻笑道:“小女子要沐浴了,公子可要让店小二打一桶冷水来静静心神?” “这年头,读书人都喜欢男人和男人的调调,世风日下啊。”门外来送毛巾的小二嘟囔了一声,叹气着离开了。 第八十七章 洛阳的战鼓声(一) 冷风瑟瑟,大地一片苍凉,天空中有几只形单影只的大雁,孤独地在空中划过着痕迹。一片高高的山冈上,一个面目清秀,身披重甲的将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平线上的风景。在他的身后,是成千上百名身穿唐军服饰的士兵,紧张而忙碌地在这片高冈上,构筑着一条条严密而坚实的防线工事。 不多久,旷野地尽头,一条条淡淡地黑线正整齐地向着己方迈步而来,一面面的苍狼旗帜,在空中迎风招展。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月二十六,在大同大捷传入河北之后,接连取得胜利的赵德昭决定继续出击,扩大胜利规模。集中了麾下九个军的主力进攻涿州,而其余各部队则在涿州的外围构筑防线,阻挡所有增援涿州的胡人部队。 其中,在襄樊战役中立了功的白牧楚,被任命为白马原一线的防线指挥官,辖下五千余第二军士兵。 高冈之上,白牧楚的眼睛逐渐眯成了一条细缝,经过襄樊的战火淬炼,当年那个走马章台的洛阳纨绔,已经蜕变成了冷酷嗜血的军人。只通过这一眼,白牧楚便可以大概得出,这批胡人援军的数量至少也在两个军以上。 响亮的号角声在胡人的军前吹响,一队又一队的胡人骑兵在阵前列好阵势,阵后面是大量滚滚而来的汉人部队。在河北连番作战以来,这样的建制白牧楚瞧得多了。胡人的兵力毕竟不多,在崔伯渊筹建汉军部队的背景下,这些草原部落也纷纷效仿,裹挟着大量的青壮百姓作为自己的战力。只是这些部队的战斗力往往非常低下,一旦胡人自己的主力抵挡不住唐军的攻势,这些人往往四散溃逃,冲撞着胡人自己的军阵。因而对于大多数的北唐军官来说,他们都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真正让他们感到担忧的是,那些来去如风的草原胡人。在河北这个地势开阔的战场,这些自小在马背上生长的胡人拥有着不可估量的战力。一路以来,常常遇见数十名胡人骑兵就敢挑战一个营乃至是一个军的事例。大军虽然自洛阳北上之后连战连捷,收复的城池也是一座又一座,但是消灭的胡人部队却不是太多,更何况每打下一座城池后,都要派兵留守。偌大的军队,也就在这样一次次的分兵中,不断地消减。 说实话,白牧楚并不赞同赵德昭如今的用兵策略。如今再北方战场上的朝廷部队虽有超过四十万众。但是分属洛阳、河东两大兵团。而河东兵团又分出傅文召集团和时盾初集团。军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败。数十万大军分成三股力量,每一股都看似强大,却每一股都无法对敌人形成优势兵力给予打击。 在进入河北以来,赵德昭又一心顾及着朝野议论,对于收复故土的事情格外上心,并以此为最大之目的。但是朝廷大军每深入一寸土地,便要多抽出一名士兵去防守。那一座座收复的城池,在无形之中,却成为了朝廷大军的枷锁,锁住了一批又一批的军队。如此下去,随着战线地推进,能够留给赵德昭调度的军队只会越来越少。而那些固守在城池里的军队,将会成为一只只只剩下坚硬外壳的螃蟹。或许能挡得住胡人的几轮攻击,却难逃覆灭的结果。 如今赵德昭想反客为主,在涿州设下大局,调度各方胡人势力于此决战。不得不说,这是一招妙计。白牧楚闭着眼睛想都知道这一定是选锋大营的薛辞修替赵德昭出的主意。 薛辞修是洛阳城内难得的大将之才。洛阳这种地方,能出得了最顶尖的政客,却一万年也出不了顶尖的将军。一个将军若是学会了官场上的那一套曲意逢迎。那便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将军。一个没有底线的将军,永远不可能取得真正的辉煌。 涿州这一局,起手不凡,将河北南部的数十万胡人、投降汉军部队全部计算在了其中。但是薛辞修,或者说是赵德昭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只是放在了涿州而已。他们想那下涿州,以此窥伺燕京之地。然后以时铭所部闪击雁门关之地,兵出河北,形成两面夹击的态势,迫使乃蛮人在燕京之地与朝廷大军主力决战。 这一系列战略构想都必须建立在一个极其关键的地方,那就是北唐的军队必须在战斗力上胜过胡人的军队。 在襄阳的时候,白牧楚曾经不止一次地和李继业谈论过天下的格局和态势,其中李继业不止一次地谈到了北方的隐患。早年的李继业也是河北二十九军走出来的军官,对于草原上的事情,他是十分清楚的。这些年赵德昭一再从河北抽调兵力南下,李继业也曾上过几次奏疏、只是全部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在分别前的晚上,李继业找的白牧楚,让他将一封书信转交给大唐第一直臣魏玄礼。并且仔细地同白牧楚讲解到,北唐原本可以稳操胜券,将天下一统。但是随着韩言的出现,天下一统出现了变局。而北方的变局,却将改变北唐根深蒂固的统治。 虽然在襄樊仅仅年余时间,但是对于李继业这个真真正正的铁血军人。白牧楚从来都是钦佩的。随着他担任军职进入河北战场,才更加清晰李继业当日的忧患。 从头到尾,皇上乃至一帮子出征的洛阳文武,都只是把乃蛮的入侵当成了一场地方的动乱而已。他们以为朝廷大军在河北的失利单单只是因为兵力上的不足,更以为洛阳的禁军是数一数二的精锐。他们以为只要大军在兵力上保持对于胡人的优势,这场动乱将在数月之间停止。 “一国之都里只能训练出踢正步的废物”这话是数百年前的李源说的。话说得很刻薄。但是不无道理。白牧楚不无忧虑地想着,那些洛阳的勋贵子弟们个个体温烧到烫熟了红薯,以为河北的战事是他们一生中最开始得以晋升的军功。和昔年的赵括相比,他们的骄傲大意丝毫没有输给古人。但是对于战阵经史的精通,却还不如当年夸夸其谈的赵括。 远处尘土飞扬,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在白牧楚的阵地前布下大阵,一名穿着厚重袍子的胡人在阵前来回奔驰,大声地说着什么。一阵又一阵激昂的吼声随着那名胡人的话语而响起,声音惊动天空,刺破飘动的云彩。 终于,白牧楚远远地看见,那名胡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萧瑟的冷风下,扬起了胡人大军的如雷轰鸣,滚滚如江的铁骑,踏着漫天烟尘如滔天巨浪一般的冲向了对面的北唐阵地,声势铺天盖地。这几乎是胡人惯用的伎俩,在野战之中,以精锐力量为全军锋矢,汉人继之。若是能够冲破敌阵,则大军趁势掩杀,若是不能,则由汉人阻挡北唐兵锋。使主力有休养再战的机会。 年轻的将军沉静着目光,有力的臂膀高高的举起,厉声喝道:“各部投石机预备!放!“ 这次的涿州会战,赵德昭图谋已久,对于各部队的攻坚防守事宜也是考虑仔细,各种规模的器械不断地从各地调运过来。光是白马原一线,就有不下三十辆的投石车。虽然不能和襄樊、淮泗前线的质量相比,但是放在河北战场,也是难得的精品了。 巨大的石块仿佛天空中狠狠砸下的冰雹,向着数百步外的胡人骑兵击杀而去,前部骑兵防御不及,一时措手不及,战马嘶鸣,掀翻骑兵者不计其数,仿佛天空都为之灰暗。 “不要怕,唐人没有多少投石机。“冲在前面的胡人军官纷纷高声喊道:“长生天的子孙们,冲啊!” “弓箭手上前!”白牧楚冷静地观察着战局,这支骑兵的服饰相对统一,显然,绝不是由大大小小部落组成的联军。而是一支由统一部落组成,向心力极强的骑兵部队。这就意味着,自己碰上了援救涿州的胡人主力部队。 “放!”随着白牧楚的一声令下,上千支透着寒芒的羽箭在半空中汇聚成一片可怕的金属风暴,然后,迅速地下坠。 急速涌动的胡人骑兵群中,随即响起了一阵阵“噗噗”的金属刺入肉体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的胡人骑兵从马上跌落,可是后面的骑兵随即填补上来,这一片如决堤洪水一般的骑兵,悍不畏死,汹涌而来。 “各阵弓弩手准备!”白牧楚脸色铁青,看对方如此凌厉的攻势,就知道存了一阵而破的心思。这第二军虽然在他看来还不算是百战强兵,但也绝不容别人如此看轻,大喝道:“全军齐射!” 一架架制作精良的巨大弩机被搬上前沿阵地,一个个的弓弩手,把一杆杆磨得发亮的大支弩箭放上了弩床。 胡人骑兵群中,最前排的骑兵们纷纷被弩箭洞穿了身体,有一些弩箭甚至透过了一两个人的身躯,直到没入第三个人的胸膛才停止。 进攻的胡人不断地受到着唐军的打击,但是进攻的势头却没有半分停止。 第八十八章 洛阳的战鼓声(二) 阵中的白牧楚目光如水,静静地看着胡人骑兵群中冲杀地最前的几名军官。他不得不承认,草原子弟在悍勇上有着不逊于大唐精锐部队的实力。草原上残酷的气候和你死我活的斗争使得他们在看轻别人的性命的同时,也对着自己的性命看的十分轻贱。襄樊战区的李继业算得上是大唐军中数一数二的的铁血战将,但就是昔日全盛时期的十五军,也没有这么多敢于冲在最前的中高级军官。 轻轻地,那把黄杨木雕刻而成的强弓,被白牧楚细细地握在手中,弓身上还有着斑斑的血迹。当日虽然尽心一搏,拼得孟渝身负重伤,替襄樊争取了生机。但是连同白大在内的数十名突击精锐,全部葬于那一战。十五军到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一百人。那一战,可谓是惨胜。 熟练地一翻手,弓箭便牢牢地搭在了手上,也不见他怎么使力,那弓便已是撑得饱满而起,一支透着寒光的狼牙羽箭已是稳稳地扣上了弓弦。熟悉的感觉,就这样慢慢地流淌开来。十多年的光阴里,白牧楚得到了白大毫无保留的倾心教导,其人在箭术方面的造诣,便是放眼天下,也是顶尖的行列。 看着迅速逼近的胡人骑兵,白牧楚的眼眸渐渐地眯成了一条细缝,只见一块巨石忽的砸在骑兵群中,使得那紧密的骑兵阵形出现了缝隙,那些护卫在军官身边的骑兵们露出了致命的,一瞬间的危险。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只听“咻”的一声,那支箭去势汹汹,犹如如墨黑夜里疾射而过的流星,带着不可磨灭的光和亮,直射那名胡人军官而去,接着便听到远处的骑兵群中传出一声闷响,接着围在那名军官身边的胡人们像是炸开了锅一般,尽皆匆匆闪身退去,缓缓露出了那名胡人军官的尸身。只是那尸体上面,竟是同时插着两支乌黑发亮的羽箭。 “曾兄,好箭法!”白牧楚看向身后一名重甲佩剑的将军,正是当日白宪当街收下的曾华,昔年迷茫不知所措的少年,如今已是北唐军中的少壮派一系人物。和诸多军中年轻一辈一起被看做国家未来的柱石。扬声笑道:“不如随我上去杀他一阵!” 曾华骑上战马,沉声道:“愿随公子死战!” “你呀……”白牧楚摇摇头,知恩图报本是人之美得,但是凡事过犹不及。曾华的性子也太过执拗了,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赵家的天下,不是白家的。有时候风头出的太高,未必是好事。他转身看向身后肃立的两千骑兵,大声说道:“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弟兄们,功名当在马上取!随我死战!” 滚滚铁潮发出着如雷怒吼,随着一马当先的白牧楚,正面迎向了汹涌而来的胡人骑兵。 冒着彼此弓箭的飞射,前排的骑兵们低下着身子,排着整齐的阵形,迅速地向对方逼近,马蹄激荡着尘土。双方的骑兵们挥舞着刀枪,奋勇的呼啸驰骋。声浪一阵阵地轰击着双方的耳畔。空气里尽是冲锋的战火味道。最后,两军终于相遇在了一起,仿佛两条奔腾的铁流汇聚在了一起,瞬间便展开了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杀。 双方的弓箭在漫天的飞舞,热血在四处的挥洒,弯刀对着脖子猛砍,长矛凶狠地刺穿肚肠,战马在不住地嘶鸣,人声如烧开的热水一般鼎沸,整个方圆平地顿时成为了人间的地狱。 飞散的尘烟弥漫在战场之上,飞快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里,眼睛里,模糊视线。尘土和飞沙因为战马的快速奔跑而激扬了起来,在空中游荡。 震天的擂鼓声,激励的号角声,刺耳的兵器撞击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双方的旌旗在半空中飞扬起舞,被狂风吹得呼啦作响。每一名骑兵都在狭长的空间里施展自己所有的手段腾转挪移,每一下刀光的闪起便是一条性命的流逝。 数个回合之下,第二军的骑兵开始退回本阵。短短片刻的时间,这些被称为“选天下之军锋而成”的选锋军骑兵,就已经伤亡了三四百人。 对面的胡人在丧失主将之后,也开始渐渐退去,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胡人的尸体。就刚刚的那一轮攻击,胡人至少付出了上千条族人的性命。 “这仗难打啊。”白牧楚一把摘下厚重的头盔,大口地喘着粗气,低声道:“第二军的骑兵虽然比不得五十二军,但放眼大唐军中,也足以担得上精锐。可是刚才对方主将身死,我们数个回合之下,竟然还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这恐怕是塔尔部落的主力了。”曾华吐了一口唾沫出来,带着丝丝的鲜血。刚才他在冲锋之中,被塔尔人的弯刀砍了几刀,不过伤口不深,总算是死不了。“咱们不过五千余人,可得好好打算打算。” “怎么打算?若不用骑兵发起反冲锋,遏制对方攻势。一旦让他们放开手脚攻上来……”白牧楚摇了摇头,道:“涿州城里,胡人和收编的汉军加在一起,足有八万多人。皇上虽然集中了九个军的兵力,但是七八天以内,估计是攻不下了。不用骑兵,这五千多人撑不过六天。“ 曾华看了一眼四周躺在地上休息的骑兵,对着白牧楚低声道:“涿州会战,皇上画了那么大的一张饼,吃不吃得下都两说。现在这个河北南部都战成了一团,这千多的骑兵,可是要好好利用。“ 白牧楚眉头一挑,曾华此话大有深意。和自己一样,这个自己父亲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下的军官,也是在南线战事稍稍平静之后,进京述职。结果赶上了胡人南下,就被赵德昭顺势编入了北上大军之中。在邯郸战役中,便是曾华所部第一个冲入城中。此人才华在北唐年轻一辈中可谓是了得,但是性子也太过偏激执拗。 当初邯郸城破,赵德昭大喜之下,要当即提拔曾华为混编十八军的副将。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天子禁军,嫡系中的嫡系。一个还不满二十的青年,靠着实打实的军功,被当朝天子阵前提拔为一军副将。不用太过聪明的脑袋,都看得出来,此人将来必定飞黄腾达,数十年后,做到一方宣抚使,乃至一镇都督、留守都未必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敌得过”简在帝心“这四个字? 就是这样的前程似锦,曾华?一口回绝?。 没有精妙的推辞,只剩下冷冰冰的言语“末将微末人物,此生所愿,惟与韩言一战,再夺淮泗而已。“ 白牧楚当时并没有在场,但是光想一想,他都感觉自己的脊背在发凉。他没有在朝堂上混过,但是他生在是是非非的朱门世家。军人,最好不要在皇帝的心中,留下桀骜不驯、跋扈的印象。尽管大多数军略无双的大将,都多多少少,有着桀骜不驯和跋扈。 随后,邯郸战役前还能独领一个营的曾华,就一直被闲用。就算来白马原,他也只是自己手下四个校尉里的一个,而且没有直属的兵马。 “照你来看,这涿州会战,要打到几时?“ “不好说。“曾华摇了摇头,低声道:“涿州的守军有八万多,其中近一半是胡人,跟我们以往打的那些战役截然不同。我们在河北战场推进地太顺利了,军中将军一多半都脑袋热到了发烧。塔尔部自从入守涿州以来,效仿乃蛮固守,城中堆积了大量财富。如今他们以这些财富作为报酬,广邀诸胡部落。绝非之前那些零散部落可以比较的。皇上若是当断则断还好,若是迟疑,一旦在涿州泥足深陷……” 后面的话曾华没有说出来,因为太过诛心。 白牧楚沉默不语,对于这场涿州会战,他也并没有抱太大的信心。虽然自进入河北以来,大军连战连捷,但是河北战场上态势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草原上的胡人不仅占据着大片的土地,更占据着战场上更为灵活机动的优势。之前赵德昭的大军之所以能够连连胜利,最重要的两个原因就是诸胡部落的各不相救和洛阳兵力远远胜过胡人,但是随着战事的深入,这些优势都会渐渐消失。 如今的河北是乱局,唯有快刀才可以斩乱麻,而乃蛮部落才是河北乱局的根源所在,如果不能击溃盘踞在燕京的乃蛮,这一切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草原上的胡人会因为关内的繁华,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洛阳的大军本就在兵力上逊于乃蛮,一旦失去锐气,后果…… 可是为人臣者,上有所意,你又如何能够逆的了上意?白牧楚绝不会把自己想的太高,把洛阳那群兵油子将军想的太低。他能清楚看出来的东西,那些宦海沉浮了数十载的将军们,也自然看的出来。可是为什么?那么多的功勋大将,那么多的才智之士,都没有向皇上提出更稳妥的方案? 第八十九章 洛阳的战鼓声(三) 原因简单的好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清楚。皇上最看重的是什么?天下的一统,但是皇上为什么要天下一统? “为天下苍生不用再受刀兵之苦”这样冠冕堂皇又烂的掉渣的理由,专业的御用文人可以在一杯茶的时间内替赵德昭写满三大车牛皮纸那么多。但是那些只是用来欺骗何不食肉糜的白痴。一个靠武力夺取政权的皇帝,无论他的起兵原因是什么?千载以后的文人们都绝不会拿正眼去看,更不会承认他的合法性。所以赵德昭需要天下的一统,换而言之,他需要建立巨大的功业来让后人们看见,他是如何的英明神武。因为一个明君,或者说是所谓的明君,是永远不会受到口诛笔伐的困扰。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赵德昭治理下的北唐政府南征北战,赫赫功勋。西北打到了沙州、西州、西面拿下了关中、西南踏平了汉中,东南威震淮泗。赵德昭本人被当成是自赵庭训之后的最了不起的君王。如果没有韩言在淮泗一系列的接连获胜,赵德昭本可以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灿烂的一笔,让无数的后人去朝拜。但是韩言出现了,这一切便打上了深深的问号。 乃蛮胡人的入侵对于北唐来说是一场灾难,对于河东、河北两地的百姓来说,是一场血泪的痛苦。但是对于赵德昭个人来说,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机会。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所以历史也总被后世那些找不到饭碗的人拿过来比较。三百年前,慕容长峰的铁骑踏破了北方的重重关卡,踏破了数十万西吴大军的戮力死战,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举攻破洛阳,将传承了数千载的汉家文明生生地踩踏在脚下。那是千万汉人永世不可以忘记的耻辱。 如今,关外的胡人再次入侵。北方第一重镇燕京再度落入胡人的手中。数以十万计的各部胡人兵马像是漫山遍野的牛羊一般涌进了关内的土地。但是北唐不再是昔年的西吴。胡人的兵锋被阻止在檀州。洛阳的大军接连收复失地,兵锋已经推到了涿州。 不需要太过聪明的脑袋,只要将当年的西吴拿过来小小的一对比,就不难发现,如今尚不能掌控全国的北唐在对战胡人方面的战绩要远远好过当初坐拥整个天下的西吴。敢于亲征河北接连获胜的赵德昭也绝对会成为传奇一般的英雄被夸张成上千个版本在各个时代里流传。 于是,在后来的历史里,不难出现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白痴。一遍遍地夸耀着北唐的武勇,一遍遍地对着连当个一军主将都未必够格的赵德昭顶礼膜拜,把他当成古往今来的十大名将,十大杰出帝王云云。 历史啊!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赵德昭要在涿州买下他用来粉刷自己的上等胭脂。那个不开眼的人会打翻皇帝手里的胭脂,逼着他素面朝天? 不到万不得已啊!命还是自己的命。国却是北唐的国。孰轻孰重,可是千万不能混淆的。 白牧楚一向知道,要做道德上的圣贤,最好是不要当官。当了官的圣贤,没有几个有好下场。不是被肮脏的官场所同化,就是被铮铮的屠刀所毁灭。阳明公那样绝世的人物,终究是不多。人人都在追求利益的背景下,能容得下几个非黑即白的人来? 白牧楚沉默,无耻地选择了沉默,在曾华的面前,也仿佛在赵德昭的面前选择了沉默。从那个离开怀中女子的时候开始,白牧楚这三个字,其实已经等同于断绝了不羁和正直。 大业,终当执事之人之所为。而能做到执事的人,能忍到做执事那天的人。又什么时候,是个正直的,纯粹的人? 许久,昔年洛阳城内有名的不羁浪子,轻轻地一叹,缓缓说道:“尽心竭力而已。” “将军,蛮子又上来了!” “混账!”白牧楚低低地骂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痛骂那些攻势凌厉的胡人,还是在骂那个已经成为当初最鄙夷模样的自己。 在襄樊那样战火纷飞绞肉场走出来的将军,嗅得到空气里浓烈的杀气。眼前的这支胡人兵马这么卖力,显然是收到了死命令。他奉命守在白马原,绝不会是镀金那样简单,而是要真真切切地拿命出来拼。 “把弩机往前抬!“白牧楚朝着后面的士兵大声地下着命令。 一排排的弩兵抬着巨大的弩机往前移动,北唐军的阵地居高临下,这就给了北唐的这些弩机更大的施展空间。 胡人阵前,大量的胡人骑兵在前沿集结。刚才被白牧楚和曾华联手射杀的显然职衔不低,冲锋的胡人指挥官已经换了人。 有时候连白牧楚都不得不佩服胡人在战场上的果敢和勇毅,这些马背上的汉子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战场而存在。他们的血液里是极度的残忍和冷漠。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脱离军官的指挥,各自作战。他们对于将军的依赖要远远地小于汉人的军队。如果胡人的军队装备上足够多精良的武器,并且拥有足够的战争资源作为支撑。将是整个汉人民族极大的灾难。 “弓弩手、投石机准备。“前排的弓弩兵和投石兵迅速地进入着各自的阵地,一排排的弩箭放上了床弦,一块块的石头放入了投囊。一队又一队的重甲步兵冲上了前线,一面又一面的盾牌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筑起了坚固的盾墙.以防止最后关头被胡人骑兵突破防线。所有的士兵都被对面瞬间袭来的胡人骑兵压得不敢喘息。 三百步! 胡人骑兵的马蹄声飞扬着尘土,响彻云霄。这一次除了胡人的骑兵以外,那些被临时裹挟而来的汉人也加入了冲锋之中。举目望去,仿佛一波惊涛骇浪漫卷过白马原,向着白牧楚的阵地席卷而来。 “两百步!“ “放!“随着白牧楚的一声令下,数十块巨大的石块划过了苍凉的天际,在胡人的骑兵群中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被砸中的马匹和胡人面目全非。但是冲杀的胡人对这些威力巨大的石块却视而不见,继续挥动着弯刀,驱赶着战马,迅速地冲杀上来。 “一百五十步!“ “各线弩机齐射!“ 前排一架又一架的弩机发出“簌簌“的响声,一簇簇弩箭密集如蝗、纷发如雨。向着狂飙疾进的胡人骑兵骑怒射而至!这些从洛阳武库里由大队马匹驮着运上前线的弩机,足以在一百步内洞穿重甲骑兵的铠甲,更何况是这些身上大多只披着皮甲的草原胡人。 当那一排排密集如雨的弩箭攒射而至时。狂飙疾进的胡人骑兵一排排地倒了下来,仿佛稻田里的稻草一样,轻易地逝去。 经过接连两阵射击,冲在最前的几排骑兵已经伤亡过半,后面的骑兵不断的向上填了上来,可是其中已渐渐露出汉人装扮的骑兵。 “弓箭手集结!“白牧楚的眼眸里流露着嗜血的精光,大声喊道:“射光箭壶里所有的箭!“ 数不清的羽箭开始覆盖前方数百步的地方,杀戮响彻了云端,惨叫声开始响起,一些汉人的骑兵带着轻便的木盾,呼啸而至的羽箭射在盾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声,锋利的箭头透过木盾,刺入骑兵的身体。虽然不至于丧命,但是肩头受伤也就意味着暂时失去了战力。 此时,奔跑在两翼的胡人骑兵们也开始搭弓射箭,这些草原上的汉子从来都是弓马娴熟的代表兵种,一阵又一阵的箭雨从胡人骑兵群中升起,屏蔽着白牧楚阵地上的天空,一些来不及躲避的士兵纷纷一头栽倒在了阵地上。鲜血开始在白牧楚的阵地上蔓延。 年轻将军的脸上一片从容,自己所选的阵地居高临下,阵线虽然相对简单,但是十分耐用。第二军也是北唐有数的精锐。虽然比不上时隽的黑云、铁林,但是战力在洛阳城内却是板着手指头可以数得到的。胡人骑兵纵马仰攻,难度绝不会小。自己定要用一场血斗,让此地的胡人看清,白马原绝不是旦夕可破的地方。也让所有要援救涿州的胡人部队看看。他们大唐军队对于涿州的这一战到底是下了怎么样的决心。 “各线部队后退!长矛手上前!”阵地的前沿,一队一队的盾牌手根据着高冈上的石块列着阵形,一个个手执锋利长矛的强壮汉子大步上前,若论北唐重甲步兵之强,倒在燕京南苑的二十九军无疑是最强的一支。可惜其精锐聚集在西南战场,还没有随着时铭的北上而还乡。 “刺!”阵地前沿,一个个军官嘶声呐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也经历了不少的战阵,作战经验也算得上丰富。在这样的阵地上,胡人的骑兵没有办法大规模地展开,只要他们誓死不退,胡人的狂潮攻势就拿他们没有办法,而力挫几次胡人的强力冲锋之后,这些胡人今天的攻势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第九十章 洛阳的战鼓声(四) 锋利的长矛在胡人骑兵冲撞阵地上的盾牌之前,像是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的毒蛇一样,从早已经准备好的盾牌缝隙中刺出,这些胡人骑兵,并没有配备那些让人感到恐惧和无能为力的重甲,锋利的长矛,几乎就像是刺破了刚刚做出来的豆腐一样,迅速地刺透了前排胡人骑兵的身体,有的从他们胯下的马匹刺入,一直向上,一直刺穿他们的胸膛。淋漓的鲜血快速地流淌下来。 “收!”军官不断地下着命令,长矛手们用力地把长矛从眼前的敌人身体中抽了出来,他们可以轻易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满满的不甘和怨恨。上千支长矛如灵蛇一般再次收了回来,前面一排排的胡人尸体迅速地倒下,随即被后续的胡人骑兵淹没,在前线胡人军官的督战下,胡人骑兵发起着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不断地有阵前的盾牌手被马蹄踩踏在脚下,但是白牧楚没有半点退后的样子,尽管这只是他数道防线里,最不起眼的一条。 “长矛手再突刺!”不少的前沿北唐军官已经倒下,但是这命令的声音依旧响彻了云霄,上千支长矛再次吞吐如电,白马原阵前惨叫声连城了一片。胡人因为仰攻的缘故,损失远远大于唐军。不过是短短数轮的冲锋,最前几排的胡人骑兵已经全部战死。两军接触最前沿的地方,鲜血不断地从倒下的尸体上流淌开来,又因为尸体的堆积,鲜血被堵塞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水潭,不断地在上面发出着“嗒嗒”的声响。 “杀!”一声声的喊叫声自两军阵前升起,连续不断的作战,使得双方将士的声音开始嘶哑,双手也仿佛多了一份疲倦,只是心中的念头更加强烈,就是用尽力量在下一刻取了对方的性命。借助坚硬的盔甲和锋利的弯刀,双方各自在阵前凶狠地搏杀着,每时每刻都有成十上百的士兵战死。 曾华此刻也厮杀在了第一线,脚下已躺着七八具胡人的尸体。他绝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笨蛋。当初面对赵德昭的诚心邀请,他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那是极大的好处。如果他当时答应,现在或许已经随军征战涿州,做了一军副将或者行营高参这样的高职。 但是知遇之恩,终归是不能转眼即望。士,当为知己者死。 “当”的一声,对面的胡人鼓足了全身的力量,锋利的弯刀砍在了曾华的左肩上,血很快就渗出来,那名胡人露出着狼一样锋利的冷意,然正用力砍下的时候,曾华手中的横刀已如闪电般削去了那名胡人的头颅,当年在两淮战场厮杀多年,次次都冲在第一线。对于杀人,他一向很有经验。 如刚才一般,他不过是让身上多了七八条大大小小的伤痕,就拿下了七八条胡人性命。 此时又有两三个胡人向着他杀了过来,其中一把弯刀化作惊虹,拦腰砍向曾华,剩下两个一左一右,三面围住了曾华 曾华眉头一扬,没有任何要躲闪的意思,全然不去在乎两边包抄过来的胡人,手中横刀如光如电直接撞上了中间那名胡人的弯刀,只听见“碰”地一声,那柄草原弯刀和唐军横刀同时折断,但是曾华的攻势未减,横刀直接没入了胡人的胸膛,而后身子向后一倒,只是稍稍被左右的两把弯刀割伤了皮肤,并没有伤到筋骨。而在倒地的那一刻,他也顺势从地上又捡起了一把横刀,迅速地砍在了左边一个胡人的脖子上,血汹涌的从脖子的伤口处喷了出来,然后洒落在了他的脸上。而后右手握刀迅速地向后一捅,正好没入想要从后面砍翻他的胡人,在那胡人手中弯刀用力量砍下之前,迅速弃刀而走,躲过了杀机。 胡人的军中响起了收兵的号角声,在连续冲击没有得手之下,这些胡人终于开始退去,只留下遍地的尸骸,遗留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早有医官跑来替曾华包扎伤口,洛阳城中不是没有敢死善战的勇士,但是如曾华一般次次拼杀在前的,却也实在是不多。军中的威望,有时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你怎么样?” “不碍事。”曾华向着医官摆了摆手,道:“谢谢,我没事了,你去看看别的伤员吧。” 看着医官彻底离开,白牧楚才对曾华说道:“刚才我们又损失了近六百人。” “胡人死了多少?” “强拉的民壮和胡人加在一起,大概死了一千七八百。” “这批胡人估计还只是白马原一线的一部分敌人。”曾华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低声道:“自我们进入河北以来,胡人虽然还是最喜欢用骑兵交战,但是对于各种攻防器械也是十分在意。他们本来就拥有足够多的马匹,常常会用多余的马来驮运器械。涿州会战打的这么大动静,他们怎么可能不带点攻防器械?可是眼前这支胡人,什么也没有带。看他们刚才攻击的架势,有恃无恐,好像把这些都拼光了也不在意,我想,他们的后面,至少还有三万人以上的部队。” 白牧楚点了点头,他刚才粗粗地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胡人要占到一半多。这么敢拼,后面肯定还有援兵,否则他们不敢让自己的实力消耗地这么快,毕竟收编的汉人常常干出和唐军联手做掉他们的事情,若是自身的实力不够硬,他们是不敢如此的。 “皇上的涿州会战才开始,咱们还有得守。”白牧楚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今天胡人拼得这么凶,看来涿州的胡人处境也很艰难。” “最怕的是燕京的乃蛮部落。”曾华叹了一口气,慢声道:“乃蛮在崔伯渊的建议下,蓄兵养力,一直冷眼观看河北、河东战局。一旦他们出动,将会成为战局胜负的关键力量。” “崔伯渊此人当真是大才。”纵然身为敌对的双方,且对方的品行实在是不堪,但是对于崔伯渊的才华,如今北唐的高层,都不得不敬佩。白牧楚缓缓说道:“若抛开蒙塔里胡人的身份不说,倒又是人间一段孔明相遇刘备的佳话。” “咱们在河北血战连城,不知韩言会有如何动作。”曾华紧了紧自己伤口上的布条,血水已经将原本白色的布条彻底染成了红色。缓缓说道:“自韩言入主淮泗以来,日夜磨砺兵锋……” “你在淮泗多年,以你来看,韩言此人才华如何?” “此人才华,当真是是所罕有。”曾华由衷叹道:“昔年两淮战场,东吴一败再败。淮西百姓已对吴军彻底失去信心,但是韩言孤军守寿春,一城百姓为之效死。那些普通的民兵。虽然不善战斗,但是悍不畏死。”曾华闭上了眼,似是在细细地回忆当日的景象,许久,叹声道:“如今淮西,铁板一块,韩言又是心怀大志之人。若是他兵出淮东,再派水师攻略山东沿海,实在是不堪设想。”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白牧楚目光深沉,似是在细细地品味这句话里的深深恨意和骨气,他身处将门。虽然不曾立愿燕然勒功,但是自小所见,便是大大小小的军官武将。自己父亲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在北唐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自小以来,他也算见识了北唐的青年才俊,其中若论军略战术,时铭是北唐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物。 可是襄樊一战,白牧楚方知天下之大,英雄辈出。孟渝、裴度都是一时之雄,要不是白大拼上了性命的一箭,襄樊已然不保。而淮泗战事,更不是白牧楚和时铭可以做得出来的大事。曾华性格执拗,一路以来,也不曾听他对什么人推崇备至,可是说起韩言,几乎是滔滔不绝。盛名之下,其实难负。韩言的才能,不想可知。他不禁替自己的父亲担忧起来,如今河北战局僵持,东南战线兵力薄弱,李泺又是锐意进取的人物,若是韩言统率东吴精锐北伐,淮北、山东一地。恐怕会比河北还要糜烂。 “以你来看,若是韩言节制河东各路军马,当有几成胜算?”突然地,白牧楚几乎是下意思地问了这一句。大同的捷报虽然已经传来,但是白牧楚等北唐的高层都知道河东的局势,并没有像军报上写的那么乐观。现在的河东还只是处在准备反攻的阶段,就大同而言,时铭虽然大溃勃勃人,但是其中伤亡的大多是征集而来的汉人和各个小部落胡人,真正的勃勃人伤亡不到两万。时铭并没有将他们驱除出河东,所以此刻局面,仍是充满未知之数。 “若是韩言统兵二十余万……”曾华看向白牧楚,目光里没有一点点的迟疑和犹豫,片刻之后,一字一顿道:“拿下燕京,何以待今日。” 白牧楚猛然抬头看了曾华一眼,他和时铭是自小的兄弟,如今听到曾华如此直白不留情面的言论,他的脑子里不由地闪过一丝怒意,只是当他抬头看见了曾华一脸郑重的神情后,只剩下深深的担忧。 第一次,他对北唐一统天下的前景,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第九十一章 洛阳的战鼓声(五) 天气愈发地冷了起来,苍凉的天空上也许久不曾见到温暖的阳光了。涿州城外,十余万北唐大军排开阵势,军队蜿蜒绵长足有数里。一面又一面的北唐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 自大军进入河北以来,赵德昭连战连捷,大军不断收复着失陷的城池,在一片欢庆的声音中,赵德昭集中了旗下九个军的主力以及一路征收的一些民壮,共十五万人攻击涿州一线。 而坚守不出,严查城内通敌奸细的塔尔人,让赵德昭踢到了进入河北以来的第一块铁板。十五万大军攻城整整两日有余,军队在城下死伤叠及,可是却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涿州的塔尔人对于百姓没有压迫地过分厉害,入城之后反而杀了一些大户来给平民发粮,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近在眼前的利益总是好过远在天边的尊严,更何况塔尔人对于不合作的汉人,态度一向坚决。 将他们的男人头颅砍下,掠夺他们的房屋和财富,将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压倒在身下。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为尊严付出代价的。当妥协成为一个主流选择的时候,会有很多人来跟从这个轻松的决定。 而任何的年代,或者说任何的政权下,都会有不得志和想要投机的野心家。在那些投靠过来的文人和将军们的帮助下,一支又一支汉人的守城军队投入到了和唐军的作战当中 不同于之前那些一触即溃的伪军,涿州的汉人部队具有一定的战斗力。虽然比不上那些北唐各处拼命的精锐,但是和那些地方驻军相比,却是不遑多让。 八万多的守军凭借着高大坚实的涿州城,无疑给唐军的攻坚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北唐阵前,骑在马上的赵德昭细细地打量着远处布防严密的涿州城,塔尔人虽然不善于守城,但是箭术却是个个了得。这数万的塔尔人,借着城楼的居高临下,屡屡对于自己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史恩臣!”赵德昭对着随他一起来到阵前观战的一员战将说道:“你们八十九军赶制的攻城器械完成了没有?” “启禀陛下,末将督造的器械已经完成,八十九军愿为全军锋矢,攻打涿州。” “好……”赵德昭眉目之间尽是飞扬笑意,昂声道:“朕便在此处,坐看你史恩臣成就赫赫功名!” “谢皇上!”史恩臣手臂一抬,对着自己本部的士兵大声喊道:“出击!” 北唐阵前随即响起了一阵阵雄浑的鼓声,阵前的八十九军士兵簇拥着成百上千个攻城器械,缓缓向涿州逼近。走在最前面的是过河桥,顾名思义,这种器械的作用便是用来填补那些护城河。其构造是由两段桥面折叠在一起,它上面有“绞车”装置,可以自由地控制俯仰度,使它能适应不同宽度的护城河。是北唐军中威名已久的一大利器。 在每个过河桥的后面,都紧紧跟着十多名的青壮和五六名手持大盾的重甲兵,这些人的任务就是将过河桥推至护城河边上,然后将过河桥在护城河上展开。在前进时,这些士兵还可以依靠斜立的那一段桥面作掩护,但当过河桥完全铺展开来的时候,他们就将完全暴露在敌人弓箭手的面前。所以这些重甲兵的防护至关重要 在那些守护过河桥士兵的后面是云梯和牛皮大车,涿州城下的云梯比之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是北唐精心研制所得,在之前的阳平关、大散关等诸多高难度攻坚战役中,都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它的下面设置了车轮和掩体,形状有如活动的房屋,里面可以藏下士兵数十人。掩体上面设有一个折叠的梯子,可以自如地伸缩,梯子的末端装有铁勾便于勾住城墙,使之不会轻易地被掀翻或者偏离城墙。 而牛皮大车则是由数张巨大的牛皮缝制而成,每一辆牛皮大车都可以藏下五六十人,坚实的牛皮可以抵挡城楼上不断倾泻下来的羽箭。就算被砸伤飞来的石块,因为牛皮具有弹性的缘故,所受到的伤害也可以减少。因为西南蜀道艰难,为了攻下西川的北唐,在攻城器械方面,也是下了极大的心血。 大量的北唐步兵躲在云梯和牛皮大车的后面平稳地向前推进着,其它的重甲兵和弓箭手则保持着阵形紧跟在四周。整个攻击阵型严密而富有攻击性。 坐镇中军的赵德昭不由地赞道:“恩臣不愧是虎将!” 身边一群肩膀上早已挂满了荣誉和战功的将军们,纷纷出声应和。谁都知道,这史恩臣,是皇上在兵变夺位时候就跟在身边的老人了,这地位,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而且史恩臣的军功更是实打实打出来的,参加过关中、襄阳、随州等多场会战。以他的资历,外放到河西做个一方镇侯也是不在话下。可是皇上一直留他在洛阳担着八十九军的指挥官…… 可千万不要以为那是不得皇上的心,恰恰相反。河西的行辕都督五六年、七八年地在换,西线的兵力被时隽集中在汉中,河西也就辖下两到三个军的兵力。也就是看着风光罢了。可是八十九军可是驻扎在洛阳内城的队伍,换句话说,一旦出了什么事,这支军队至关重要。史恩臣虽然停在八十九军的位置上多年,但是他三个儿子,一个在地方当了知州,一个在时隽的军中当着随军参赞,一个在襄樊当着一军副将。最绝的是史恩臣的小女儿,已经指给了当朝宰相的韦庄的二公子。这韦家是何等的书香门第,何等的赫赫威名?这一门荣宠,岂是一个河西偏远都督所能想象的? 八十九军的攻击群很快便进入了涿州守军上百辆“抛石机”的射程,一块块的石块在空中划出着纠缠的弧线,有些砸在了泥土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声,有些砸在了攻城器械上,便发出一阵木块碎裂的声音和惨叫声,接着便有几个满身鲜血的军士从残破的器械里爬了出来。 那些渗人的惨叫声,慢慢地在城楼下响起。 没有受伤的,还能行动的,便自觉地跟在前面的攻城器械之后,还没死去,却不能行动的也不呼救,兀自呆在原地自行处理着伤口。身旁的战友一个个经过他们身旁,却也没有人过去帮他们一把,这些伤兵会交给后续赶来的医官。 涿州城楼,一个秃着脑袋,身子仿佛岩石一般高大坚实的汉子,正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眼前的战局,正是城中塔尔人的大汗塔拉德。他的身边围满了城中的塔尔人、汉人的军官,还有两三名身穿儒袍的文士,轻摇着纸扇,一派名士风范。 “诸位,唐军的攻城器械好像很是了得。”塔拉德缓缓看了众人一眼,沉声道:“可有什么办法,把这些毁了啊。” “大汗,不如让我们的骑兵出城冲他一冲,这些器械虽然坚实,但是移动缓慢,北唐的骑兵又没有咱们的快。” “胡说!”塔拉德低声的骂了一句,道:“敌人还没摸到城墙,出什么骑兵?” “大汗不必担心。”一名三十岁左右,身材欣长的文士轻摇着纸扇,不急不慢地说道:“城下的八十九军虽然器械厉害,但是要论短兵相接,却是在选锋诸军里排在中下。史恩臣是赵德昭亲信,赵德昭若是见八十九军攻击顺利,肯定不会让其他部队上前,到时候,我们围而歼之,断其臂膀,必能大大挫动唐军兵锋!” 塔拉德点了点头,这个朱焕是个标准的无耻汉奸,当初攻入涿州,他是第一个跑来投靠的,对于这种没有骨头、趋炎附势、叛国求荣、卑鄙下贱的败类,塔拉得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是投靠过来的人,总没有杀掉的道理。所以他也就把这个人供了起来,他虽然没有看过千金市马骨的典故,但是这个道理,是无论什么时候都通用的。 朱焕虽然人品不怎么样,骨气更是半点没有。但是本事倒还是有上两分,可能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朱焕在塔拉德攻入涿州的第三天,就已经替塔拉德征集了七八千人的队伍,而且城中的百姓在他的威逼和安抚下,也安静了许多。 当然,那些拒不合作,甚至宁死不屈的人。统统死在了塔尔人的刀下。其实其中有不少人,塔拉德都是不想杀的。这些人虽然不合作,但是这样的男人才算得上是铮铮的汉子,在塔拉德眼中,这些人远比朱焕之流要好上许多。 当然,他也清楚,朱焕这种败类是绝对不会让那些拥有骨气的人活在这世上的。毕竟那些铮铮铁骨,让人敬佩的汉子。就像是一面随时随地的镜子。只要他们活在世上一天。就能随时随地地照出朱焕的卑微和渺小,随时随地让他们陷入惶恐和不安。所以,那些把所有东西都卖了出来的汉奸,对于忠臣义士,往往比他们这些草原人更想要将其杀掉。 “呸!”塔拉德向着城下吐了一口口水,也不知是对着汹涌而来的北唐大军,还是厚颜无耻的朱焕等人。 第九十二章 洛阳的战鼓声(六) “放箭!” 北唐的攻击群已进入了塔尔人的弓箭射程,城头上一下子就冒出了一排排的弓箭,随着塔拉德的一声令下,瞬时万箭齐发,破空之声过后便是一片炒豆般的“夺夺”之声。胡人的箭术虽然精准,但是攻城部队在战车和盾牌的掩护下,伤亡极少,只有少数几个被流箭射中。 “弟兄们!冲啊!”史恩臣嘶声呐喊,胡人的弓箭一旦开始发射,其余各种防御器械将会接踵而至,这个时候,越快冲到城下,受到的伤亡也就最小。 后面的军队也是齐声应诺,加快速度往城墙攻去。特别是弓箭兵,因为敌人处于高位,所以双方射程不可以道理计。八十九军的弓箭兵们此时也顾不上安危,以最快的速度跑近城墙开始了反击。霎时满天都是来来往往的箭枝,弓弦声、破空声不断,甚至还能听到双方箭枝在空中对撞的“咔嚓”声,这其中还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战场从来都是残酷的,尤其是在,两军都十分骁勇的情况下。 塔尔人对于涿州的城防十分在意,他们也是和乃蛮一样,为数不多的几个,想要在中原做长久打算的部落。汪古人在霸州的惨败给草原上的胡人们提了一个醒,如果没有牢靠的根据地,就算掠夺了再多的财富,到最后,也可能只是替别人做了嫁衣裳。因此自进入涿州以来,塔尔人就不断地加固着城防。 此刻塔尔人占据着城墙高处,因而唐军攻击兵群的弓箭对他们的伤害极其有限。而随着距离不断的拉近,唐军的士兵便越来越多地暴露在金军弓箭的直接打击范围之内,伤亡也随之增大。 其中,担任掩护,起到压制城头火力的弓箭兵伤亡最大,他们没有盾牌,在仰角过大的情况下,战车也不能给他们掩护,对于居高临下的敌人,他们好像只是些会移动的靶子。但他们还是坚定地拉开弓箭顽强地反抗着,毕竟北唐的皇帝可就在后面。虽然他们知道双方的伤亡完全不成比例。 唐军的攻击兵群依旧在不断地行进,城楼上的塔尔人开始向唐军投掷点燃的艾草等火球,不少的箭头上都裹着厚厚的油布,被火一点,呼啸着向北唐军中射来。不少的过河桥和牛皮车都着起火来,火势很快就在这些器械上蔓延开来。不过八十九军经验丰富在连日的作战中,早已摸透了塔尔人的手段,只要哪个战车着火,战车里便钻出几个军士,提着早已准备好的泥浆和水袋,三两下便把火扑灭了。 而冲在最前面的一批民壮,很不幸地成为塔尔人弓箭手的攻击重点。尽管有重甲步兵替他们用盾牌掩护,但是过河桥每前进一步,便会传来几声凄历的惨叫。远远看去,过河桥经过的地方,仿佛是一条血肉搭成的红色小路。 很快,过河桥已经冲到了护城河边上,一名北唐军官刚想说些什么?手臂还未举起,一支透着森冷寒光的羽箭,就已经从他的头颅狠狠穿过,带出了一阵红白相间的东西。城楼上的塔隆索目光平静,丝毫没有为自己刚才的一箭而高兴,只是冷冷地下了命令,之后是一大片呼啸而至的钢铁风暴,在那一瞬间,遮挡了太阳的光辉。护城河边上,响起了一阵阵的惨叫,那些刚刚从田里放下镰刀锄头,拿起一天六个馒头饭碗的农民,和那些从洛阳城里刚刚出来,没打过几场惊天大仗的少爷兵,都在这一刻,公平地接受着死亡。 伤亡终究是有代价的,冲在最前的民壮们,纷纷一刀砍断了绑住上半段桥身的绳索,然后摇动“绞车”,调好延伸桥面的俯仰度,再迅速插上“销轴”固定好两个桥面,最后再将“过河桥往护城河里用力一推,一座壕桥就顺利地架上了护城河。 显然,这是个很短的瞬间。 但是,更显然,会有很多人,在这一刻失去生命。 他们都是十分平常的北唐百姓,一生中,他们可能不会做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们会把大多数的时间花费在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娶一个能陪自己过一辈子的婆娘,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儿子和咬着手指的女儿,在婆娘的骂声里,偷喝上几口自家酿的烧酒,吃上几口自家地里的菜果。 然后,突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自家的婆娘,皮肤枯槁,青筋突兀,脸上堆满了老人斑。有绑着辫子的娃娃喊他们“爷爷”“奶奶”于是,他知道,他们就这样,面对了衰老和死亡。 但是今天之后,他们如果没有死亡。那么当他们白发苍苍,病倒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会给自己的子孙,细细地讲述,今天,他们所做过的事。 因为勇敢和骄傲,永远都有让别人知道的必要。 因为勇敢和骄傲,永远都是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存在了数千年的根本所在。 无数的民壮和担负掩护任务的重甲兵,被弓箭夺去了生命,两翼的弓箭手加快着他们的攻击频率,尽可能大的地掩护民壮,将一座座的过河桥搭上了护城河。不多时,在箭来箭往中,护城河上便铺满了一座座鲜血淋淋的过河桥。 “大汗!唐军要上拒马了!” 塔拉德顺着那么军官的手指看去,只见数十辆经过了护城河的牛皮大车下,迅速地走出了数百名手持长枪、轴木的军士,他们冒着箭雨熟练地将长枪穿插在轴木中,然后一排排地斜立在城门的不远处,形成了十分简单耐用的拒马枪。 在以往的攻城作战中,唐军常常攻到一半的时候。草原部落出动骑兵出城作战,仗着他们马上功夫的了得,会给攻城部队造成极大的伤亡。所以在屡屡遭受到打击之后,唐军也开始在攻击的道路上放上一些拒马,以免遭受到胡人骑兵的攻击。 “不用去管,让他们攻上来。”塔拉德目光深沉如水,既然打定了注意要吃掉八十九军这一部分,便让史恩臣大举攻来又何妨。 攻击兵群里的云梯开始不断地调整着位置,对准前面刚架好的过河桥,然后一字排开地等待着。他们在等着其它云梯调整好位置,这种云梯虽然攻城十分得力,但若是逐个排出靠近城墙,也是很轻易地会被守军销毁,在西南的诸场大战里,时隽都是让军队尽可能让这些云梯在同一时间架上城墙,藏在云梯上的士兵同一时间爬上云梯攻上城去,这样才可以尽最大的可能减少已方的伤亡,同时也只有这样才能对城墙上的敌人造成有效的进攻。 就好像,学武之人,总是会集中力量,攻于一点之上。 “弟兄们!杀!”指挥兵群突进的史恩臣在城下大声呼喊 上百架云梯同时冲向城墙,在一阵令人齿痒的“咯吱”声后,云梯末端的勾子成功地勾住了各个城垛。藏在云梯和牛皮大车内的北唐步兵们高声呼喊,手持横刀和木盾,争先恐后地往云梯上冲去。 “杀!”城楼下响起了一阵阵的喊杀声,天空中积聚的云层仿佛被惊穿,唐军有如潮水般地顺着云梯向城墙上涌去。由于云梯的斜度较小,而且云梯上用于踩踏的横杆面积也很大,所以唐军可以一手持盾、一手持刀沿梯而上。 “近战兵上前!“塔拉德冷静地下着命令,转身吩咐道:”去把城下的火油、油汁端上来。“ 面对这些迅速爬上来的北唐步兵,第一线的弓箭手们迅速地后退,而由汉人和塔尔人组成的长矛、横刀、短斧等诸多兵种则纷纷上前,弓箭手退到了二线开始放箭。 涿州城楼处,随即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一个又一个北唐的士兵在城垛口和守军展开厮杀,身体坠落的时候发出重重的声响。 两个脑袋大小的石块不断地被守军士兵握在手中,一下下地砸了下来,石块带着惊人的速度从天而降,冲在云梯上的步兵下意思地举起盾牌往前一顶。他知道自己越往上,石块对自己造成的冲击力便越小。但是盾牌刚一接触,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他浑身一震,盾牌已经脱手而出,而就在这时,一根滚木“空”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他的头上,他失去了平衡腾空而起。随着滚木一同迅速坠下。 就在这时,后退的弓箭兵们迅速上前,向着城下的唐军一阵祖攒射,一支支羽箭射落着一个又一个云梯上的士兵。而在弓箭兵的一阵怒射之后。那些滚烫的火油和油汁从天而降,云梯之上响起着一阵阵让人牙根生冷的惨叫声。 这些油汁之中加入了粪便等物,经过加热之后,一旦浇在牛皮车上,会迅速地烧出一个洞来,而那些火油更是再易燃不过的东西。 无数的火箭随即从城楼射下,火焰迅速地在城楼下燃起,火势十分巨大,原先准备的清水和泥土,一时之间难以扑灭,各个云梯和牛皮大车上都燃起大火,史恩臣一面着急地指挥士兵灭火,一面下令着弓箭手压制城楼上的火力。 这些弓箭手在炙热的火焰下,不断地瞄准着城楼上的守军。为了能给登城部队让出更多的空间,弓箭手之前都集中在两翼,离城墙有一段距离。此刻他们纷纷上前,尽可能快地瞄准着城楼上守军士兵的身体,城楼城下顿时陷入了一片箭雨之中。 一位弓箭手瞄到了一张隐藏在石块后的脸,他毫不犹豫地举弓射出了一箭,只是他还没有欣赏对手倒下去的姿态,他的身上,也插上了一支寒光闪闪的羽箭。 如此一命换一命的场景,在涿州城下,随处可见。 第九十三章 洛阳的战鼓声(七) 北唐阵前,赵德昭面沉如水,看不出半分忧喜。 “皇上,是不是再派部队登城作战!“一名身披重甲,白色披风猎猎飘扬的将军勒马来到赵德昭身前,道:”胡人未见颓势,史将军恐怕十分困难。“ 赵德昭沉默不语,只是冷眼观看着城楼下的战局。八十九军或许不善于野战争雄,但是说到城池攻坚,也算得上是北唐里排的上名字的军队了。换了其它部队上去,未必能济得了事。再说八十九军,此刻还是稍稍占据着上风的。 “再等等!“赵德昭缓缓说道:”再派两个弓箭营队上去支援。“ 安排在阵前随时待命的弓箭手们纷纷上前,只听见一阵弓弦响动的声音,一片片的钢铁风暴在城楼上肆虐。 “杀!”云梯上的唐军士兵们狂吼一声,城楼守军因为箭雨的攻击而陷入了一阵的慌乱,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们要趁着这个短暂的时间直冲而上,然后为他们身后的战友夺取一块立足的空间。 一名八十九军的士兵已经爬上了城垛,只是就在他登上城楼的那一刹那间,长矛、弯刀,刺枪一齐向他攻来,他立即举起了木盾抵抗,刺枪刺在了木盾上发出一阵声响,与此同时,弯刀和长矛已经刺到了他的身前,身体的剧痛迅速地蔓延开来,可是在最后的时刻,他一伸手便抱住了那名握着弯刀的敌人,一起滚下了城墙。在地上摔得血肉模烂。 “大汗,唐军攻得很猛!“ “我看得见。“塔拉德重重地哼了一声,部落里的人总归还是缺了对北唐对战的几分信心。毕竟当初河北唐军围歼契丹等部落的那一战实在是太过深刻。要改过来,可是得扎扎实实的胜利才行。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朱焕的身上,缓缓开口说道:”以朱先生来看,围歼八十九军一部,有几成胜算。“ 朱焕轻轻地摇着纸扇,这么冷的天气,直摇得身边的众人一阵皱眉。许久,他收起纸扇,狭长的眼睛里一阵精光闪动,一字一顿道:“大汗之威,必然马到功成。“ 塔拉德淡淡一笑,也不知心里是存了什么样的想法,对着身边一名塔尔人军官吩咐道:“一切按计划行事。“ 城楼上出现了几个细小的缺口,八十九军的士兵有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上了城墙上的缺口,然后这个缺口很快就扩散到邻近的两个云梯,再迅速地扩散在另外两边。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后,八十九军终于登上了涿州城楼。 北唐阵中,赵德昭击节赞道:“好一个史恩臣!“ 身后众将自然是一阵高声称赞,这些常年呆在洛阳的丘八,就算是块木头,也该知道官场上的那一套曲迎奉承。赵德昭明摆了要提拔史恩臣,这时节,自然是顺水推舟地赞上几句,反正夸奖这个东西,一不费钱,二不费力。嘴巴干了,来一杯水就行。 登上城墙后的八十九军,有如上山的猛虎一般横冲直撞,他们左手拿住盾牌左格右挡,右手横刀猛劈猛砍。敌人一个个在他们眼前惨叫倒下,头颅一颗颗飞起,无头的尸身斜躺在城墙边,冒着热气的鲜血从断颈处顺着城墙直淌而下。 面对着这些群如狼似虎的唐军士兵,由塔尔人和汉人组成的城防军像是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不少士兵都扔下了兵器逃跑,死亡的恐惧,像是让他们早已忘了哪里才是下城墙的通道,他们只知道往后狂退。这个势头一开始,便再没有遏制住的样子。 让史恩臣欣喜若狂的一幕出现了,冲上城墙的八十九军士兵便像赶鸭子一样,赶着越来越密集的守军往塔拉德所在的城墙上奔走,他们紧紧地跟随其后,不断地用刺枪、短斧收割着人命。其中还不乏有些想继续抵抗的守军,但在人流的冲击下,他们也情不自禁地随波逐流,城楼上不断地躺下守军的尸体。城楼上的唐军将士数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弟兄们,建功立业便在今朝!”史恩臣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嘶声喊道:“杀啊!”眼看攻击得手,八十九军的士兵愈发加快了步骤,城楼之上,身穿唐军服饰的士兵越来越多。 “恭喜陛下,涿州城今日便可拿下。” 赵德昭呵呵笑道:“中孚可是在为恩臣请功啊?” 一众将军纷纷在心中鄙夷,此人是赵德昭的随军文书张中孚,替赵德昭起草各种诏书,位置不高,但是权柄不小。这种上杆子去拍马屁的实在是不要脸。 “皇上,以往两日我军攻城都是十分艰难,今日史将军如此轻易便攻上了涿州城楼,其中恐怕有诈。“开口的是之前劝说赵德昭进兵的那位将军,此人姓高名显,是襄樊战役结束后调入洛阳的军官,这一年多的时间,显然还没有将这个浑身浴血的将军磨滑打光。 “哦……“赵德昭眉头轻轻一挑,目光看向高显,淡淡说道:”那以高将军所见,该当如何?“ “末将以为,需全军压上。“高显沉声道:”八十九军若是不得后援,恐怕无以为继。“ 气氛在这一刻降入冰点,在场的一众将军里,不是没有眼光精准,看出些许门道的人。但是圣意独断之下,说这些能有什么用场?既然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又何必去惹皇上不高兴呢? 这当今的皇上虽然也算贤明,也能听几句忠言逆耳。但那要分是谁了。督军东南的成国公算一个,镇扶汉中,辖下兵马数十万的时隽勉强算一个,再算上一个相逢于微末的魏玄礼。其他人嘛…… 其实赵德昭有时会觉得那些执行廷杖的人,工作量实在是太轻,所以会给他们找点事做,午门外的侩子手也不是没有加过这方面的班。 所以,嘿嘿!国是北唐的国,命是自己的命。 “史将军拿下涿州只在片刻。“刚才那个迎风拍马的张中孚看了一眼如山一般雄壮的高显,低声笑道:“以将军之才,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你……”高显怎么会没有听出张中孚话里的骨头,一把就按在了剑柄上,要不是有两个忠厚的见势不对,一把拉住了高显的披风。这御前露刃的罪名,可就要结结实实的落了下来。到时候,是杀是抓,便是皇上嘴里的一句话了。 就在这时,涿州城头突然传来混杂着惨叫的厮杀之声,而在那里的跺口又出现了守军的身影。远处的赵德昭暗叫不好,他是老行伍出身,怎么会看不出此刻的危急,刚要下令去救八十九军,只见城楼上突然传出了一阵高呼声,一具具穿着北唐军服的士兵从城楼上被抛下,正在攀爬云梯的八十九军士兵明显一愣,他们显然无法了解,为什么前一刻还胜券在握的局势,在这一刻会成了这副模样。而在这个时候,一队队手持轻便弩机的守军士兵已经对准了他们,一阵猛射,猝不及防的八十九军士兵纷纷一头栽倒下来。 “薛辞修、孙同轩!”赵德昭面色铁青,对方显然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么一招清君入瓮。虽然还不能全歼八十九军,但是他赖以攻城摧寨的部队无疑将在这一场战斗中遭受到巨大的损失,从而影响他之后的攻坚作战。“率本部兵马前去支援!” 两位顶盔贯甲的将军抱拳应诺,一面面北唐的旗帜在阵前招展,阵中的投石机群不顾城楼上还有许多没来及退下的北唐士兵,快速地向着城楼发起着攻击。 城头之上,塔拉德喘着粗气坐倒在地上,身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唐军士兵的尸体,方才他以身为饵,才引来八十九军的围剿,也才能围歼这部分的唐军。手上这把精钢打造的弯刀早已卷刃,身上也粘了不少的鲜血。 自当上塔尔人的大汗,塔拉德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地杀上一场了。长生天的子孙,永远不能忘记弯刀握在手里的畅快感觉。坦白来说,这些北唐的士兵战力还算不错,只是可能没有长久在战场上磨练的关系吧!这些人少了一些狭路相逢的勇气,战场上,永远都是不怕死的人,才更有活下去的权利。 这次虽然没有全歼八十九军,但是史恩臣所部的建制已经被打残。唐军今天的攻势已经遏制,赵德昭要是盛怒之下在攻上来,不过是再浪费性命罢了。塔拉德缓缓站起,看着城下如潮水一般退去的北唐大军。目光仿佛透过深深的人群,看向坐镇北唐中军的赵德昭。 他扬起手臂,卷刃的弯刀在阳光下透着些许耀眼的锋芒,雄浑的声音在城楼响起“腾格里!图们那苏拉!” “腾格里!图们那苏拉!”一队又一队地塔尔人高举着手臂,加入了这场呐喊之中,城楼上顿时陷入一片欢呼的海洋。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片惨淡的北唐军阵。 顶盔贯甲的北唐将军们一个个沉默不语,从前线下来的史恩臣身上挂着十几处刀伤,赵德昭冷着脸一言不发,最后,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退兵” 第九十四章 洛阳的战鼓声(八) 远处传来几声野狗为了一块骨头而争吵的嘶鸣声。皎洁的月亮已经挂在了空中,涿州城外七八里的一片小冈上,竖立起了无数顶帐篷和坚实树木搭建的望楼,木栏。赵德昭麾下十五万攻击涿州的部队就驻扎在这一片小冈上。 原本是十分安静的土地,陷入了深深的肃穆之中。黝黑的泥土像是沾染了浓墨的画笔,在一座又一座营帐之间笔墨挥毫,连成一线。已带了些凉意的清风轻轻地吹着,吹得那些站岗的士兵不由地紧了紧自己的衣服。经过白天艰苦地攻城作战,大多数的士兵都已感到十分疲惫,毕竟这几天连番攻城,谁都不知道第二天的时候,赵德昭会派哪一支部队担任攻击任务。 一座外表上看去和其他帐篷没有一点不同的中军大帐外围,站着数百名身披重甲,腰挂横刀的军中高手。层层戒备,防止着所有可疑人物对于这顶中军大帐的接近。而大帐的周边,站着十余名身穿便衣,神色肃穆的大内侍卫,其中不少都是出身剑阁。这些人或许单打独斗并不能能在江湖上创出一些名堂,但是十余人联手的军阵,哪怕剑阁第一高手宗愈亲至,也能抵挡半个时辰,足以让其他的军队闻讯而来。单从外面这阵势来看,便不难看出是何等的人物在里面。 大帐之内,两边各插着八根幼儿臂膀一般粗大的蜡烛。烛光照的帐内耀如白昼,北唐的第八任皇帝赵德昭正端坐在上首,仔细地盯详着桌案前的沙盘,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而桌案下,是一文一武两个两个大臣。其中一个文人正是白天在战场上引起众人厌恶的张中孚,而武将则是一名顶盔贯甲,身形犹如青松一般挺拔屹立的汉子。正是混编十八军的主将薛辞修。 涿州会战已过去多天,白天的战斗又是一如之前,涿州的坚固和塔尔人对于这座城池的在意,远远超过了赵德昭原先的预料。北唐近一万名最勇敢的男人已经永远地倒在了涿州城下。这个伤亡代价已经超过了赵德昭原先对于这场战役的总预计伤亡。 布置在外围阻挡各地胡人援军的部队也是伤亡不断,和之前的几次攻坚作战不同,这一次在涿州外围的各部落胡人对于涿州的援救十分用力,在塔拉德许以重利的情况下,各地的胡人纷纷派出了主力部队,据鉴闻局的可靠消息,连燕京城里的乃蛮部落都在蠢蠢欲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白马原、登山、平乡等地纷纷遭到了大股敌军,其中白马原一线,白牧楚辖下五千余的兵力,却面对着胡人两个万人队和四个汉人组成的混协军,五万多人。 赵德昭不得不对白马原一线的战况感到担忧,对于白牧楚和那个愣头愣脑顶撞自己的曾华,能力上他自然是不担心。白牧楚就不说了,北唐朝中最正儿八经的将门子弟,为人随机应变,襄樊之战中,也是亮点颇多。而那个曾华,之前倒是浅名不扬,可在他进京述职的时候,白宪竟然给了曾华自己当年送给他的天子剑。其中看重,不言而喻。他和白宪君臣相交于微末,也算是十多年的老友了,还从没见过他对哪一个人这么看重过。入河北以来,曾华和白牧楚也是屡立战功。 五天之内,白马原自然是不会出任何问题。但是五天之后呢?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保不了谁的安全。可是一旦这两个人要是有什么事? 累世功勋的白家自然是人才辈出、人丁兴旺,可是当代的成国公白宪,可是只有白牧楚这一个儿子而已。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差池? 白宪的功劳那就不要说了,与赵德昭相逢于微末,倾尽心力替其筹谋,使之登顶大宝,之后南征北讨,战场从关中、河东、大漠一直打到了淮泗。可谓是劳苦功高,功勋彪炳。 儿子,只有一个。死了?是无论拿什么?都赔不了别人的。 “辞修,战事胶着,你可有什么良策?” “启禀陛下,白马原一线是塔尔人的本部落人马,白牧楚所承担的压力实在是太大。“薛辞修指着沙盘上的诸个外围阵地说道:”如今涿州外围,集结了不下十六万人的胡汉联军,我军若是急切之间不能攻下涿州,则反而落入胡人的包围之中,末将愚见,若是三日之内不能攻下涿州,我军不如暂时撤离,集中力量打击胡人的外围部队。或者从容退去,拉开战线,用既得的城池去分散胡人的兵力,后退决战“ “三天……“赵德昭面色铁青,目光盯在沙盘上一动不动。薛辞修在军略上一向极有见解,而且为人十分知进退。如果不是危险迫在眉睫,他也断不至于给出这么确定的日期。许久,他看向张中孚,慢声道:”鉴闻局在燕京的探子怎么说?“ “启禀陛下,燕京方面传来消息,乃蛮军中为了出兵一事争吵不休。“张中孚恭声道:”崔伯渊建议蒙塔里立即出兵南下,以草原霸主的身份,统率各部胡人,与我军在涿州展开决战。可是大部分的乃蛮将领都主张出兵河东。“ “崔伯渊……“赵德昭微微摇头,叹息道:”如此大才,竟不能为朕所用,此诚大恨。“ “皇上,崔伯渊在乃蛮一向得到蒙塔里的大力支持,南下增援涿州一事,恐怕近期就会实施。“薛辞修缓缓说道:”蒙塔里这些年称霸草原,若是出现乃蛮这么一支强势部队,整合了各线胡人力量。我军极有可能陷入两难境地,进退失据。八十九军今天损失惨重,短期内已无法恢复。而失去八十九军的攻城器械部队,短短几天之内,我们恐怕很难拿下涿州。“ 赵德昭沉默不语,白天这一战,他确实存了让史恩臣建立功勋的念头,没想到被塔拉德算计,功亏一篑。如今八十九军建制已经被打残,想要再战,确实十分困难。不过凭心而论,就算八十九军满员建制,在四五天之内,唐军也很难攻下戒备森严的涿州城。 崔伯渊的能力已经毋庸置疑,一旦乃蛮骑兵从燕京南下,双方形势将发生巨变,涿州一线,极有可能成为决定河北最终归属的战场,而赵德昭自付还没有做好和河北数十万胡人做决死一战的准备。 他原先的构想,是以洛阳军队遏制河北南部的胡人军队,再以时铭、傅文召所部闪击河东,自大同袭扰河北之后,将乃蛮部落主力牢牢牵制在燕京一线,使得自己能够有足够的时间从容面对分散的胡人各部落,个个出击,然后与河东兵团会师于燕京,最终击破乃蛮。 可是时铭、傅文召所部在河东举步艰难。虽然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是远远没有达到赵德昭所预期的那样,一举荡平河东各部胡人,然后兵出河北。这也使得他原先的计划落空。以赵德昭的意思,本来是想以涿州一战作为此次北上的终结。 在连番的作战之后,他也看出了自己的虚弱。河北的战局远没有他所想的那么乐观。在不能将胡人赶出关内的情况下,暂时性的防守,无疑要更稳妥一些。 “时铭、傅文召他们到了什么位置了?” “启禀陛下,西军的主力还在代州一地和乞蔑人作战。时小公爷的部队正在大同对战勃勃人。张中孚郑重说道:“皇上,西军乃是我大唐精锐云集之所在,部队里多是功勋赫赫的王牌,傅文召将军和时小公爷,一个是军中宿将,一个是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勃勃人经过大同城外的一战,已经上了元气,其余各部胡人皆不足虑。” “皇上,傅将军向为国之干城,稳守太原绝无问题。但是文扎之下,便要看时铭的猛打,大同一战,勃勃人或许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是他们直属部落兵马依旧强大。里外夹击这种事我军既然已经做过了一次,时铭要再想得手怕是难于登天。我们应该早作打算。”薛辞修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出口便几乎等于得罪了整个西部战区的将军们,但是国家存亡之际,明哲保身终归不是大丈夫之道。他指着白马原一线说道:“如今塔拉德之所以稳守涿州,就是看准了外围诸胡部落对于涿州的救援,而各部胡人援军之中。白马原一线是塔尔人本部落兵马,对于涿州的援救最为上心。我军不如集中四到七个军的机动兵力,在白马原一线围歼这支兵马。一来可以震慑涿州外围的各胡人部落,二来也可以断绝城内守军的想念。” “可是城内守军也有八万多人。”张中孚看向薛辞修,缓缓说道:“如果留下的兵力不足,恐怕会遭到塔尔人的反扑。” “深挖壕沟,构筑工事即可。”薛辞修并未去在意张中孚的灼灼目光,纵然是做了洛阳这个地方的武将,该争的时候,他薛辞修还是要争上一争的。沉声道:“末将愿率十八军,替全军封锁涿州。” 赵德昭缓缓站起,慢步走到沙盘前,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涿州这一块地方上,许久之后,北唐的第八任皇帝一字一顿道:“传令给外围的各处防线,再坚持五天。” 薛辞修一怔,只是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子终究是屈膝跪下,听见了那稳稳的两个字“遵命。” 第九十五章 洛阳的战鼓声(九) 锋利的刀剑在这里折断,年轻的男孩告别母亲和情人的泪水,青黑的泥土被粘稠的血液一遍遍地亲吻、抚摸。天空里,盘旋着太多的乌鸦和秃鹫,安静地等待,新一轮的美食。 金子般珍贵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涿州会战已经进行了整整七天,在塔拉德的严防死守下,赵德昭的十五万大军没有取得丝毫的进展。而涿州的各处外围阻击阵地,也都受到着胡人联军昼夜不断地进攻。其中白马原一地,战况尤为惨烈。双方在一个小冈一个小冈之间展开争夺,一个阵地常常要数十次易手,才能最终决定归属。原先五千多的人马如今连一半都没有剩下,连白牧楚的身上,都挂了五六处深深浅浅的伤口。 星空下,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在这个深夜里,燃烧着,一处又一处,微弱的光芒。 两个还不曾把盔甲卸下的将军,安静地坐在篝火边,手里各自拿着一柄折断的长枪,枪尖上,戳着一块生冷的肉块,在炙热的火焰下,不停地翻滚着。 “少爷,皇上打涿州估计还得一阵子,可是咱们的伤亡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说了多少次,叫老白就好,不要叫少爷。“白牧楚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火上的那一块生肉,这几日敌人的攻势越发地拼命了,阵地上的守军,能活到现在的,都是不易。”你也不用劝我率骑兵撤离阵地,留你在这里死守。大家都是从军征战的男儿,谁的命也不必别人贵上多少?“ “其实你不用感谢我父亲。“白牧楚认真地看着局促不安的曾华,缓缓说道:”你跟白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之前家父能提拔用你,只能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潜力。你是靠着你自己的本事打到了现在,换了时大将军、李都督遇见当时的你。也会如我父亲一般重用你。所以……“ “不是的。“曾华急急地说道:”若是没有大人,今日曾某或许早就是一地白骨。“ 那个曾经被时光抛弃的少年啊!嘴角露出着微微的苦笑,用一种从未在人前出现过的浮沉沧桑之感,慢慢叹道:“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几句话说了上千年了,可是完全做到的,便只有一个诸葛孔明。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冯唐不是不英雄,但是冯唐易老。李广不是不了的,但是李广难封。如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那个被岁月逼的收敛里棱角,警惕着做人的男人,终于在这一刻,敞露了心扉。慢声说道:“这个世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的东西。“ 他一把拉开披在身上的衣甲,露出前胸后背大大小小的的伤疤来,沉声说道:“这些伤口,大多都是在淮泗替曾布当兵时留下的。那些年曾某豁出性命去拼军功,受伤险死不知道多少次。可是曾布全然没有看在眼里。曾某用命打下来的军功,在那些高官的转手之间,便成了他们曾家嫡系子弟晋升的资本。曾布麾下那些十支箭有三支能脱靶的废物,打仗的时候坐在后方的大营里喝喝茶,写写字,就能安安全全地往上升!曾布围歼方家主力的那一战,我在的营整整两千人几乎全拼光,我倒在军医所里,没有一个人照顾。是命贱,阎王不收,活了下来。可是上千弟兄拿命打下来的军功,又成了曾家嫡系子弟的资本。那些废物可是连剑都没有拿过一次!我去问个说法,曾布第二天就以战场逃兵的名头将我赶出了军营!像将军你这样的将门子弟,曾布没胆子黑你们的军功,也没能力黑你们的军功。但是像我这样寒门出身的小人物呢?还不是他们手里的蝼蚁?“ 白牧楚低垂着目光,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下,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是将门出身的子弟,而且是顶尖的将门。他确实走过了一路又一路的山水,可是对于底层人物的痛苦,他终究是不能完全明白。可是在曾华的这一番话后,他明白了,终于真正地明白。 同样是军队,襄樊军队的战力其实未必像西军那样完全凌驾于洛阳禁军之上。但是襄樊战区那些士兵看向李继业的目光,却是白牧楚曾经不能够理解的狂热。后来才明白,因为北唐那么多的军镇,那么多的将军、留守、都督。或许只有一个李继业,才能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士兵。 曾布也好,路可照也好,时隽也好,甚至于是他的父亲白宪也好。他们都是家族出身的将军,或多或少,都要照顾族中的子弟。这是人之长性,阳明公那样的人物终究只出了一个。只不过曾布那些年想要跻身顶尖门阀行列,行事用的过分激烈了一些。细细地说起来,那也只是一百五十步和五十步之间的事情。 既然做了,便无所谓好与不好。 白牧楚忽然有一阵说不出的悲伤,北唐以武立国,可是曾华这样拼尽性命去作战的士兵,却在最后被人以逃兵的由头赶出了军营。任何事物存在都绝不会以单独个体形势出现,淮泗能有一个曾华,那么偌大的北唐,便有成千上百个被埋没的曾华。 才调高论的贾生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士为知己者死“这短短不过六个字,却承载着多少英雄豪杰一生的悲伤故事? “你恨我们这种人吗?“白牧楚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缓缓说道:”如果不恨,就做个真的朋友。“ 他伸出手,目光真诚,眉目轻扬,低声笑道:“老曾。“ 曾华抬起头,眼中闪过太多复杂的光芒。只是最终,利落地伸出了他有力的手掌,牢牢地握住,轻轻地笑“老白。“ 直到很多年后,昔日青山落拓的洛阳公子,也终于青筋突兀,皮肤枯槁,脸上横生了老年斑。坐在篝火边上,细细地回味着自己的一生,眼角含笑,告诉着自己还很稚嫩的小小孙女“那一个朋友,是爷爷一生最值得交的人。“ 忽然地,急促的号角声又从远端的胡人阵营中响起。隐约之间,白牧楚听得到那密集的马蹄声。 “他妈的,连块肉都吃不安生!”白牧楚一把抓起身边的佩剑,朝着身后正在烤火取暖的士兵们大声喊道:“各部队准备!” 唐军阵地上,立即响起一阵兵器撞击、弓箭上弦的声音。连日以来,胡人的攻击几乎昼夜不停,因而大部分的唐军士兵都没有脱去盔甲睡觉,使得能够更容易地集结作战。 “弓箭手!放!” 密集的箭雨向着冲锋的人群不断的袭来,一阵阵金属撞击盾牌的声音在阵前响起。不少的胡人都中箭身亡,但是更多的却是凭借着自身的经验和黑夜里弓箭手准头会差很多的弱点,迅速地逼近了北唐阵地。 前沿的白牧楚目光隐隐,仿佛凝结了一样的空气里,他听得见自己每一次心跳的声音。 “弓弩手齐射!”忽然地,整个北唐阵前,都是白牧楚声嘶力竭的喊声。 黑暗中,北唐阵地前人头涌动,一双双宽厚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扣动了扳机。成千上百支弩箭像是穿过豆腐一般轻易地,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胡人的胸膛,冲锋路上响起着一阵阵的惨叫声。 白牧楚显然已经对胡人的进攻手段有所了解,每次他们躲过第一轮箭雨之后,就会疯狂地加速向阵地冲来,大概七八次心跳之后,他们会进入弩机最理想的打击范围。而这个时候,阵地上所有弩机的一次齐射,能够给对手一次最大的创伤。 “滚木准备!放!”随着白牧楚的一声令下,那些从林间砍伐下来,周身都让唐军扎满了梭镖的坚实树木,从阵地上翻动下来,将正在前行的对方士兵一个个砸翻,扎死。痛苦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道路上,塔尔人和汉人组成的攻击部队,也是前赴后继,举着木盾,疯狂地扑上坡道。手持长弓的塔尔人一边冲锋,一边不断地拉响弓箭,黑暗之中,那些有时根本连瞄都不曾瞄准的弓箭,一轮轮地洒在北唐的阵地上。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发出沉闷的痛叫声。 “弓箭手、弓弩手集结齐射!”看着愈发逼近的敌军士兵,白牧楚果断下令,一排排的弓箭手再次出现在坡顶,弯弓搭箭,向着下面的敌军士兵射击。而那些威力巨大的弩机更是在弩兵的努力下,卯足了劲,迅速地进行施射。 天空中像是一下子下起了豆大一般,钢铁铸就的狂风暴雨,哗哗啦啦地不能停歇。对手凄厉的惨叫声一声不落地传入唐军士兵的耳朵里。正在冲击的对手像是被拔了根立在地上的树木一样,只一阵风,便被完全地吹倒了。 第九十六章 洛阳的战鼓声(十) 年轻的成国公独子立于阵地前沿,弯弓搭箭,瞄准着前面远处正在指挥部队攻击的一名汉人军官,大概是出于背叛民族之后的恐惧感,此刻他虽然在阵前,却是有三名手持铁皮包裹大盾的强壮士兵,紧紧地保护着。 “咻”的一声,长箭离弦而出,在黑暗之中犹如一道绚烂的流星,从其中两张盾牌的缝隙之中射过。对面发出一声惨叫,三名手持巨大盾牌的士兵立即散开,一个军官服饰的汉人已倒在地上,双目之间,插着一支寒光闪闪的狼牙羽箭。箭术之精准,已到了让人膛目结舌的地步。 被收编的汉人攻击群中立即陷入了一片骚乱,不少的士兵都是大叫着往后退去。自他们攻打白马原阵地以来,白牧楚的这手高超箭术已是多次领教。便是那些自小拿着弓箭杀人的草原人,也极难找出这样的神射手。命可是自己的,自己都不珍惜,别人又怎么可能去替你珍惜? 这些领兵的汉人军官,不过是求升官发财的。这塔尔人自然不会比汉人更亲,替他们把命卖出去,肯定是不值当的。 趁此机会,白牧楚立即下令“快把石块搬上来!” 连日以来,白马原阵地的第一防线已经被白牧楚放弃,而因为作战程度的激烈,不少的弩机和投石机都已经报废。因而原本装备投石机的石块,都已经被码放在了阵地前沿,一旦对方十分靠近阵地,就给与打击。一块块巨石被人掀动,翻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对面的攻击兵群中,将敌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砸翻。原本还算密集的攻击兵群一下子倒下了一片,变得稀松起来。 而唐军阵地的下方,一队队的胡人骑兵已经在整装待发。在胡人的眼中,被收编的汉人永远是低贱的军队,而这种军队是不能用来指望的,只能用来消耗。 白牧楚沉凝如山,清亮的眸底,暗藏着淡淡的欢喜,缓缓说道:“所有弩机推到第一线,听我口令。” 这几天激战下来,白牧楚发现塔尔人对于骑兵的依赖依旧十分严重。虽然他们在大势之下,也组建了大量的汉人军队,组建了成编制的步兵作战队伍。但是他们只捡了皮毛,全然没有学到崔伯渊的精华所在。在这些塔尔人的作战计划之中,这些汉人永远充当着肉盾和冲击者的角色。 就算是如今这样的野战攻坚中,他们也只是让汉人的步兵来消耗自己的兵力和弓箭,用不断的出击来消耗自己军队的体力。是的,他们只知道这些,然后再用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做最后的终结者。 步兵,是军队的祖父。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会有光靠骑兵就可以横行天下的人物,他们也的确可以光凭着骏马和弯刀,开创一个让人赞叹的时代。 但是,请你仔细地看看那段历史。那一段时光里。我们,是不是看见了太多的软弱和胆怯,是不是看到了太多皇帝的昏庸和臣子的无耻,是不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得到支持,可以被信任,可以不被猜忌,不会被庸才妒忌的将军。 我们能看到的,是只有一腔热血的书生战死在沙场,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军略无双的将军在朝堂上陷入莫须有的冤狱,惨死。 是的,然后。当我们的民族失去了最值得信赖的将军,当曾经最骁勇的军队在庸才的手中磨去了锐意。再然后,他们来了。一次次地战胜着,没有救援、各顾彼此的军队,一次次地战胜,只剩下骨气的将军。 在那一场场在后世被无数人,深深以为武功卓绝的战役里。我们,能不能找到一场,哪怕一场,只要一场,属于名将和名将的对决。就好像当年的赤壁一战那样,三十四岁,风华正茂的曲误周郎,对决,一统北方、力扫群雄的魏武孟德。 那样一种,真正属于将军的战役,才应该,被深深的传颂,被深深的赞叹。 世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所谓弯弓射马,不过笑话。 胡人阵前,响起着一阵阵战马的嘶鸣。唐军的这个阵地虽然有些坡度,但是骑兵绝对足以应付。战马开始小跑,然后加速,骑兵们发出一声声呐喊,沿着原先步兵的冲锋道路发起攻击。 几乎在同一时间,白牧楚的手臂狠狠地劈下,所有的弩机都已经被推上了前线,一架架的弩机发出崩崩的声响,一支支弩箭脱弦而出,射向冲锋的骑兵。虽然在黑夜里,眼睛不能看的十分清楚。但是骑兵那一阵阵响亮的马蹄声,十分清晰可辨。 这些弩箭力道十分强劲,射到骑兵之中,便将他们从马上远远带得飞了起来,砸进后面的战马群中,如果射中战马,亦能将狂奔的战马当场射翻在地,引起后面的骑兵一阵人仰马翻。 在白牧楚的蓄力一击下,至少有上百名骑兵在刚才一轮当中失去了生命,而遭到影响发生踩踏的,更是难以计算。而随着骑兵的这次突然溃退,原本就十分不坚定的汉人军队,立即向潮水一样向后退回。如此一来,这个攻击也就宣告了结束。 攻击阵前,一众塔尔人将领脸色铁青,骑兵的突然溃退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但是自己的错误往往很容易得到自己的宽恕,但是对于别人的失误,我们总是十分严肃而且认真地将他指出,而且不怎么轻易会放过。 一些汉人的军官都在心中打着小小的鼓,这塔尔人虽说在几大部落里对汉军还算看重,但是把话说穿了。能有多看重呢?毕竟不是一个种族的。你吃着高粱大麦,人家吃着牛肉奶酒。永远都不可能真正一条心的。 果然,有一个塔尔人把刀拔了出来,大声地说着什么汉人作战不利的话。其他的塔尔人军官纷纷应和,好像这几天拿不下白马原阵地都是他们这些汉人军官作战不利所导致的一样。 一众的汉人军官都是在心中冷笑,这白马原都打了七八天了,你要是作战得力还能在在白马原这块地方待到今天。你要是有本事,去把对面的第二军拿下来啊?连洛阳的禁军都拿不下,那要是等到时隽的西部战区来了,咱们这些人还不是得抓紧着再倒戈啊。有找他们汉人麻烦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拿下对面的阵地。咱们是要剪毛的绵羊,是谁也谁不比谁肥上多少。 为首的塔尔人将军是塔雷斯,是涿州城内塔尔人大汗塔拉德的嫡亲侄子,为人也算是多谋善断,在塔尔人军中也是公认的佼佼者。对于自己本部落军官的言论,他只是让这些话在他的两个耳朵之间,做了一个单趟旅行。完全没有把它放进心中去听。 这些收编的汉军要是能替自己不计性命、生死度外,那才是乱了天。你要指望投降过来的军队替你卖命,不是笑话吗?再说了,这些汉人的军官要是都能打仗,能用命去作战。河北、河东的天下,还轮得到他们胡人来做主?只是眼前的战局再这样耗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赵德昭在涿州攻得紧,城内虽有大军八万。但是能放心用的军队也不过是占了一半,城里的百姓又没有断了心中光复的念头。在这样的情况下坚守,还是很有难度的。他手上的军队是各支援军里最值得信赖的部队了。如果连他都不能及时赶到涿州救援,其余的势力,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出来是什么情况。这一战,是到了要出结果的时候了。 “胡说些什么。“塔雷斯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像是听见了绝对不能容忍的语句一样迅速地愤怒起来。对着一群塔尔人军官,更仿佛刺透着那些汉人军官恭敬的虚伪外表,直击他们的内心。大声地说道:”对手正在为我们的溃退而欢庆,我们却还在这里像个女人一样计较着同伴之间的得失。长生天的子孙不应该是这样。塔切诺!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些。“ “是,将军!“被塔雷斯叫到名字的塔尔人军官脸色铁青,显然是对于这样的境况十分难堪和不满。 可是汉人军官们却没有一点点要高兴的样子,这些多年在官场、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们,这么会嗅不到此间危险的气氛。 事有反常必为妖,这是无论什么时代都不会过期的真理。 塔雷斯虽然平常对汉人军官还算是客气,打仗的时候也不都是全让塔尔人捡便宜。但是要说他大公无私,全然没有种族观念?那真是喝了十坛陈年河东汾酒都不能信。因为狼看见绵羊的时候,永远不会说“额在减肥,你走吧。“ 果然,下一刻。塔雷斯就异常真诚地勒马来到了汉人军官们的身前,用着他最具有诚意的声音,缓缓说道:“对面的唐军十分狡猾,不知道诸位有什么好的主意。“ 第九十七章 洛阳的战鼓声(十一) 想来他去宰杀牛羊的时候,也一定用这样的声音去问了它们“今天可不可以用你们的肉体来填饱我的肚子。“无论牛羊有没有听懂,或者说有没有同意。他都一定会认为牛羊,已经听懂和同意。 就像,现在这样。 “塔雷斯将军,我们才疏学浅,实在是没什么好的建议,还请您发号施令,咱们兄弟听令就是。“ “呵呵,张将军自谦太过。“塔雷斯笑着看向那位说话的将军,目光之中满是敬佩神色,像是对于这位张将军已经是仰慕已久。虽然这位将军其实姓刘。 “不如请诸位将军再带队冲锋,我自率骑兵随后。“塔雷斯豪气干云地笑道:”今天军营里的马奶酒,可是已经替将军准备好了。“ 一众的汉人军官们心里纷纷骂娘。话说的好听,谁不明白这是逼着自己去送死啊。前面的冲击兵群十有**得损失一大半在上面。后面的塔尔人骑兵说是随军攻击,其实就是干着督战队的活计,拿刀子逼自己不得不冲罢了。话倒是说的很好听,但是心思却是歹毒的很。这要是放在北唐官场,五六年下来,混个知州什么的当当,显然是不成问题的。 “怎么,诸位可是有什么困难?“这话虽然是塔雷斯笑着问出的,但是语气却是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已然带着死死杀气。 从塔雷斯训斥塔尔人将领时,这些汉人军官就已经知道来者不善,只是没想到塔雷斯做的倒也是有些彻底。想着队伍散了还可以从村庄里再抓回来,和塔尔人翻脸却是还不到时候。 “将军放心,我等自当要为部落尽心。“之前那个被误认为张将军的刘将军抱拳说道:”只是还请将军多发重甲才是。“ “那是自然。“塔雷斯眼中精光闪动,这汉人军官却是了不得,既没有给自己当中难堪回绝,却也替自己争取了利益。北唐的重甲一向是国之重器,各地武库里虽有不少,但是加起来也不过是几万付而已,而这些盔甲,可是要给几十个部落数十万战士来分,每个部落能落下多少。不是每个部落都可以像乃蛮部落一样守着燕京这个宝地富得流油的。 所以军中的重甲,自然不会流到这些汉人军队当中。而这个军官以重甲为条件。塔雷斯若是不给,他一个冲锋之下,丢上几具尸体,就可以退下来,理由冠冕堂皇。粗制滥造的轻甲抵挡不住弩箭。而要是塔拉德给了他一批重甲。这些人也全当用麾下士兵的命,来换这批装备了。 这些在乱世投机的军人,绝不会看重任何一方的胜利和失败。对他们来说,投降不过是再一次的改换门庭而已。他们所在意的,只是自己手里的军队和装备。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能在对方的心里,卖上一个什么价位。在这样的乱世里,就算是要卖花布,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塔雷斯深深地看了那名军官一眼,而在塔雷斯近乎于冷厉的眼神中,那么汉人军官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一直坦然地接受着塔雷斯的审视。 这是一个敢杀人,但是是根老油条的军人,塔雷斯在心里暗暗地想着。 “我刚才好像没有说对你的名字。“塔雷斯笑着问向那名军官,缓缓道:”可以让我知道吗?“ “这是我的荣幸。“军官看着塔雷斯,一字一顿道:”刘安士。“ “好的,刘将军。“塔雷斯轻轻地扬着眉头,向着身后的塔尔人军官吩咐道:“去替刘将军取五百套重甲来!” 北唐阵前,看着一个个在山坡下穿起重甲的汉人士兵,白牧楚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对于这些被收编的汉人军队,白牧楚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深入的了解。他们虽然整体上战力不强,但是其中每一位军官辖下的卫队却是十分骁勇,这些卫队的待遇常常要比普通士兵要好上许多,也往往能够得到比一般士兵更适合作战的兵器。对于那些投敌叛变的军官来说,这些卫队才是他们真正安身立命的本钱。其余的士兵可以随时可以消耗,因为那本来就是强行从各个村子里拉来的壮丁,死了一批,再拉一批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也不时会出现士兵临上阵才开始换兵器的事情。 “这次胡人汉军估计要下血本了。”阵地前沿的曾华面色凝重,他是在淮泗前线当过无数年小兵的人,如何看不出此间的勾当,沉声道:“看其阵势,是要用汉军性命来替胡人骑兵开路,这些汉人军官既然得了重甲,恐怕不会再想之前那样应付了事。” 白牧楚点了点头,这些汉军大多是步兵,对于山地攻坚也算是极有经验,在那些军官的卫队组织下,一旦不计伤亡地开始冲锋,也常常给自己造成极大的困扰,在这个黑暗的夜晚。对于这些汹涌而来的胡人汉军,若是仅仅依靠弓箭,将会十分艰难。 “弓箭手准备!”前排的弓箭手纷纷举起手臂,将长弓仰角朝上。 白牧楚转过身,对着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去把剩下的骑兵集中起来。” 经过连日的消耗,原本一个满员整编营骑兵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八百不到,若不是到了关键时刻,白牧楚是绝对不会动用这支宝贝部队的。 先是弓弦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颤动声,接着便是箭支在空中飞掠发出的声音。雨点般闪着寒光的箭支从天而降掉在胡人汉军的队伍之中,此时流寇最前头的队伍刚刚进入前排唐军弓箭手的打击范围之内。刚刚才呐喊了几声的伪军士兵一下子就泄了士气,最前面的几排士兵成片成片的倒下。 弓弦的声音再次在阵前响起,一排排的汉军士兵在箭雨中倒下。原本就有些松散的阵形,在这轮箭雨落下之后变得更加凌乱不堪。 战鼓声从阵地上传了出来。一直待在前沿的白牧楚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拉着缰绳,两脚一夹马腹,大喝道:“骑兵冲锋!”率先朝涌来的胡人汉军冲去。他身边的十余名白家的侍卫飞快地上前,带动第一排的唐军骑兵冲杀上去。 那些被军官驱赶的汉军士兵如潮水一样,涌进了第一排唐军骑兵之间的空隙,马背上的唐军骑兵纷纷挥动手中的横刀长矛,厚重的横刀和锋利的长矛在半空中交相挥舞,不停地撞在对方的身体和兵器之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一道道红色的血流从汉军士兵的身上流淌出来,在黑夜中,散发着腥甜的气息。 第一排的唐军骑兵才刚刚砍死身边的对手,第二排骑兵已经挨着第一排的唐军朝前推进,铁蹄践踏在死亡的对方尸体上,越过第一排的同伴冲进流寇中间。 横刀和长矛在这个黑夜里反射着血腥的光芒,狠狠地劈刺在马下的汉军士兵身上,同时对方的兵器也落在唐军骑兵或者他们坐下的战马身上,被刺痛的战马发出响烈的嘶鸣,被击中的骑兵则摇晃着倒了下来。可是大多数的骑兵都用战马的冲击力硬生生地冲开了拦截的敌人。而那些能力还算不错,砍中了北唐骑兵和战马的个别汉人士兵,很快就被第三排冲来的北唐骑兵砍死,第三排的骑兵冲入第二排跟第一排骑兵的空档之中,突出阵前,当他们手里的横刀长矛,带出一蓬蓬鲜血的时候,已经跟第三排骑兵有些距离的第四排骑兵开始策马冲击。 这简直是骑兵对付乌合之众的教科书一般的冲锋战术,没有一点点拖泥带水、犹豫不决。这八百不到的骑兵队伍就,像是一把烫红的烙铁,插入了一块块豆腐砌成的城墙上,根本没有遇到一点点的阻拦和困难。所有拦在他们身前的对手都在一瞬间支离破碎,兵败如山。 冲在前沿的汉人军官们大声斥责,长刀挥动,好几个逃跑的士兵都被他们斩杀当场,可是这颓势却没有一点点止住的意思。后面的塔雷斯已经是脸色铁青,手指微微上扬,他身前的千余塔尔人全部把手搭在了刀柄上,只要塔雷斯一声令下,这些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抽出刀子,砍翻这些溃退下来的汉军士兵 之前的那个刘安世一直在暗中冷眼旁观,他是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小小军头,绝不会为了任何一方的利益去牺牲的。可是如今塔雷斯既然屠刀在举,也就不得不逼他做出姿态了。 刀子迅速地从刀鞘里抽出,快的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刘安世一刀砍翻了一个退下来的士兵,而一直待在他身边聚气凝神的数百名身披重甲的亲卫,也随着他一起出手,上百颗人头在人潮中抛起。刘安世大声喝道:“冲上去,老子升他的官,给他漂亮女人,十两银子一个人头!谁要是敢退下来,别怪老子用刀说话。” 第九十八章 洛阳的战鼓声(十二) 他身边的数百亲卫齐声呐喊,声势也是颇为雄壮。而这个刘安世在汉人军官里的威信也是不低,见他出手,其余的汉人军官也纷纷亮出了刀子。道理已经摆在了眼前。与其让给塔尔人砍,不如让给自己砍。留给塔尔人,那可就什么都剩不下了。而要是自己动手,总比塔尔人强。 寸阴尺璧之间,溃退的汉人之中上千条人命消亡。这些平日一向不怎么管事,甚至常常鼓励士兵逃跑的汉人军官,纷纷换了面孔。用明晃晃的刀子,硬逼着自己的部下往上冲。 后面的塔雷斯眼中精光连连闪动,手臂虽然放下,却一直按在了刀柄上不曾松掉。对于他们这些草原部落来说,这些收编的汉人,最好是一群失去大脑和骨气的军队,这样他们才能像驱赶牛羊一样驱赶他们。 拥有思想的军队是可怕的,因为不能控制的刀剑永远都是致命的危险。 “当!”被逼着上前的汉军士兵们手里的刀砍在了白牧楚的衣甲上面,为了一视同仁,也为了不让自己在众人之中那么特殊,所以他只是穿着军中最常见的轻甲,在连续的作战中,轻甲早已破损连连。左肩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白牧楚的近身格斗虽然不想他的箭术那样天下罕有,但是也算得上是身手了得。那名士兵砍出自己手里的刀之后,白牧楚手里的长剑已经斜劈而过,在敌人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切断这个流寇的颈动脉和气管。 就在白牧楚一剑劈下之后,接连倒下之后亲卫迅速赶上,数把横刀飞快地落下将好几个冲上来支援的汉军士兵劈在了马下。 马蹄踏着敌人的尸体,手里的刀光剑影闪耀,与白牧楚同时劈砍的还有他身边越来越多的北唐骑兵。虽然在这样的战火之中,无法做到那曾经在洛阳演武场,演练过无数次,整齐划一的劈砍动作,但是紧紧依偎在一起形成军阵,以便有力冲击零散步兵的道理,却牢牢地被他们铭记在了心间 一群紧密挤压在一起形成冲锋的骑兵,手里同时挥出横刀长矛,大片大片的汉军士兵在这片移动的杀人机器前,成批成批地倒下。这对汉军士兵产生了巨大的震慑效果,而这种心理杀伤,远远比实际的杀伤力更加强大。 让你的对手感受从心底而来的恐惧,是最善战的将军,常常要干的事情。在这些汉军士兵看来,在这片刀光的范围下,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生存的机会。 “呸!”刘安世低低地吐了一口唾沫,用布条牢牢地把右手和刀柄绑在了一起,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老兵了。知道一旦厮杀开始,只要不倒下,手上无可避免地会沾上许许多多的鲜血。而经过鲜血的洗礼,手常常会滑得握不住刀。而在战场上出现这种失误,迎接他的只有受伤乃至是死亡。 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刘安世看的明白,自己又不是剑阁宗愈或者大昭寺仓央禅师那样武功通玄、千人不敌的了得人物。这刀枪无眼,自己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是不值当。所以刘安世一向是谨慎行事,轻易不上阵厮杀。但是如今这局面,白牧楚这八百不到的骑兵硬是要冲散上万人的汉军队伍,刘安世就算是要应付了事,也不能这么不着调地败下来。塔雷斯的刀子可是锋利的紧,这五百的重甲既然已经拿下了,想脱回去,只能连上自己的命了。 “弟兄们,跟老子杀上去!让那帮洛阳的少爷兵看看,什么才是爷们!”刘安世嘶声呐喊,长刀霍然直指,大喝道:“杀啊!” “杀!” 零散的汉军阵前,数百名身披重甲的士兵在刘安世的指挥下,各自组成阵形,各个阵形又好像数十上百个箭头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箭头,踏着和溃退士兵相反的方向,向着北唐骑兵汹涌而去。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瞬间,前排的汉人披甲步兵就已经撞上了北唐骑兵,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这个黑夜里回荡在各色各样,怀着各种心思在这里战斗的人的耳朵里。 冲在最前的十多名骑兵被突然竖起的长枪刺了个通透,胸膛像是刺猬被拔干净了刺一样不断的流着鲜血,显然已是不活。而那些刺出长枪的披甲士兵还没来得及收回,后排的北唐骑兵就已经拍马赶到,横刀直直的劈下,十多条汉子当即被砍成了两半。数十杆长枪断成了数截。一些想用盾牌来抵挡骑兵的披甲士兵如同纸片一般向两边飞起。 可是这些刘安世的亲兵却没有一点退缩的样子,反而豁出性命来和北唐骑兵一战。从两边抄上来的披甲士兵身子一低,纷纷用横刀短斧来砍战马的马腿,那些战马吃不住痛,惨叫着向前倒去,而刘安世的士兵趁机数个人一组,将那些倒地的骑兵往外一拖,横刀短斧一起招呼,一下子就给对方砍成了肉段子。可是也就在此时,后面的骑兵早就一杆长矛过来,一下子戳穿了他们的胸膛。而这个时候,后面的披甲士兵又赶了上来。双方就这样死死地缠斗在了一起。 双方交战的地方一下子成了对战的风暴中心,所有的汉人军官在看见刘安世这么拼之后,也纷纷亮出了自己的老底,带着卫队冲了上来,而止住了颓势的汉军士兵,一下子来了精神,毕竟他们在人数上要远远超过白牧楚的这支骑兵。打顺风仗他们可是专家级的表现。 围在白牧楚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原本打算不过是冲散对方的攻击阵型,减少阵地上士兵的压力。前排的汉军士兵倒是一如往前,在用力冲击之下迅速地溃散,可是那些汉人军官直属的卫队却远远比以往要来的坚决,真正是要把命豁出来拼。 这白牧楚的骑兵原本就要远远少于对方,而且这些汉人军官的卫队士兵,哪个不是砍了七八年人头的老兵,要论杀人格斗的技巧,未必会比第二军逊色。之前还一往无前,势如破竹的骑兵队伍,在这一刻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危机。 胡人阵前,塔雷斯的眼中满是笑意,从军打仗多年,他如何看不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手中弯刀向前一指,大声道:“全军出击!” “叮!”刘安世的横刀在白牧楚的长剑上摩擦出一阵耀眼的火花,两个人都在哪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看到了彼此眼中深深,不曾掩饰的杀意。 下一刻,被砍伤了马腿的战马痛叫着跌倒下来,白牧楚滚在了地上,数把横刀随即重重地斩下,白牧楚迅速地一滚,横刀砍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刀痕。后排的骑兵想冲上来救,却被更多的披甲士兵死死地挡住。 头盔早已被砍落,白牧楚披散着头发,如一汪秋水般的长剑连连挥动,一具又一具对手的尸体倒在他不断移动的脚下。 忽然的,三支长矛鬼魅般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带起一阵猛烈地风。白牧楚用力向前一倒,剑尖在地面上一点,身子飞快地旋转起来,双足用力,三杆长矛尽皆被其踢断。 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刘安世趁机杀上,就在白牧楚招式用旧,身子未稳的时候,几乎和身体连成一体的横刀准确无误地砍在了白牧楚的左肩,剧烈的疼痛让白牧楚不住地冒着冷汗,之前还没有好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这个刘安世显然是个很懂得杀人技巧的老兵,专门挑对手的弱处下手。 “叮!”长剑和横刀再次撞击在了一起,刘安世的每一刀都十分简洁实用,任何一个刚刚拿刀一两年的士兵都能熟练地使出这些招式。但是只有在战场上杀了上十年人的老兵,才能把这一招一式都深入脑海,在最恰当的时候使出来。 成千上百的塔尔人已经冲了上来,数把弯刀对着白牧楚的脑袋狠狠劈下。战斗的中心响起着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塔雷斯身形如光如电,一把拨开前面两具塔尔人的尸体,迅速地加入了战团。 战场中央,白牧楚一人独剑,身上铠甲早已被鲜血染得殷红。也不知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身边偶尔会出现几个身穿北唐军服的士兵,但很快就在塔尔人和披甲士兵的攻击下丧命。显然,对手是要把他的命,留在这里了。 嘴角轻扬,尽管鲜血细细地在嘴边流淌。俊秀的眉眼在暗淡的星光下,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冷酷和苍凉。他扬起他的剑,指向,四面八方的对手。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这一句不屈的誓言,北唐的军人,喊了整整百多年。 塔雷斯仰天大笑,他是草原上敢于搏杀群狼的勇士,生命里最痛快的时光大概就是和最勇敢的男人正面搏杀,长生天的子孙,永远不能在真正的勇士面前输了阵势。 刀剑相交,撞击在一起的,除了锋利的兵器,还有比兵器更锋利的心。 第九十九章 洛阳的战鼓声(十三) 唐军阵前,曾华脸色苍白如纸,骑兵已经全部陷在了里面,阵地上的守军力量薄弱,若是分兵去救,当真是没有几分把握,而且极有可能丢失了阵地。可若是白牧楚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又怎么对得起白宪的一番栽培。 年轻的将军咬了咬牙,目光渐渐地沉定。 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正是当日白宪赠他的那把天子剑,回顾众人,大声道:“横刀在前,弓弩在后,是大丈夫的,随我赴死!“ “愿随将军赴死!“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这几日曾华时刻冲杀在第一线,早已在军中积累了不小的威望,更何况他手中的是白宪转赠的天子剑,在北唐军中。白宪十多年南征北战的赫赫威名,有时候,比皇帝的权威更具威信力 “好!壮士饥餐胡虏肉!“曾华第一个跳出了工事,身子飞快地向前奔跑,紧随的是五百多手执横刀短斧的步兵,士兵手上地横刀短斧在月光下显得极为耀眼。五百多人紧跟着曾华的节拍飞快跑上前去。后面是特意空出了一段距离的百多名手持轻便弩机的弩兵。 “杀!“曾华嘶声呐喊,士兵手中的横刀纷纷落下,劈开前方汉军士兵手中地木盾和他们身上的轻甲,战场上木屑衣絮纷飞。 战场上鲜血四溅。短短几日,曾华已经多次带领这些步兵和塔尔人厮杀,配合比之开始,自然是好上了许多。手上地横刀速度挥的更快。完全不在乎受伤和死亡让这些士兵地攻击力变得极为惊人。如果他有机会得到李继业的亲自指导,那将是北唐又一位在重甲步兵方面的出色将军。 数百人的队伍像是一支开弓射出的箭,迅速地刺透了凝结的空气,即使前方有更多的敌人,士兵的脚步也没有停下,就算没有将前面的汉军士兵砍翻,撞也要把他们撞开,跟上队伍。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停下,这支不过数百人的队伍,自己就会被四周上万的汉军士兵吞没,连响动都听不到一声。这是一场赌博,搏的就是他们对于自己这一击之力。 前面的步兵每前行一步,都会把左右之间的距离拉开,等冲到第十步的时侯。每个人之间已经留出一个空档。 “后队前冲,交替攻击!”两百多名手持短斧的步兵冲上去,挤进了前面的空档,突出战阵。 “砍!用力砍!”曾华在阵前连续地下着命令。数百人的战线似像月光下汹涌的海浪一样层层推进 前后两队士兵在曾华喊出两声之后,另外一队士兵就会穿插而过接替前面的同伴。虽然这样不断穿插冲击对于步兵来说,不管行进的速度还是声势都无法跟骑兵相媲美,但是在这样正面对阵的情况下,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杀伤更多的敌人。 这也是曾华当年在淮泗前线,从方家军队的阵地战中偷学来的精髓。要知道东吴地处江南,战马极少。所以对于步兵战术的研发与运用,十分用心。便是以如今韩言那等人物,也是将这种战术作为最要紧的步兵训练课程之一。 数百名步兵蜂拥而下,汉军后面的队伍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冲在前面的七八排敌人就已经倒下去了大半。反应过来的汉人军官们纷纷扯着嗓子大喊,指挥着各自的军队从两侧朝正在交战的士兵杀来。 “最后排准备!“声音传出。正在不断朝前杀敌的士兵停下脚步,随着曾华的指挥杀向两翼,把中间完全空了出来。而那一百多名一直待在后面的弓弩兵。一起举起了寒光闪闪的轻便弓弩 一道道乌黑的弩箭如光如电,穿透着一具又一具汉军士兵的身躯,其中不乏穿着重甲的士兵,数十步之内,就算你浑身披挂整齐,也挡不住这二十连发的弩箭。 “前排出击!“一轮过后,曾华立即带着前队的士兵发起冲击,一旦弩箭射完,这些弩兵必须得到步兵不惜代价的保护,才有可能填充完毕。 那些卫队士兵是汉人军官们作战的骨干力量,而一旦卫队士兵损失惨重,其余的汉军士根本不会再想去抵挡,几乎是一路溃退。。 前后两队士兵交替出战,在这数百步兵经过的地方,都是尸骸与鲜血。那些弩兵则一直被保护着,等待着曾华最后的命令。 “曾将军带人来救咱们了!“ 原本已下了决心死战的北唐骑兵们再看见曾华的部队之后,重新燃起了生的欲望,拼命向曾华冲来的方向杀去。如果从天上俯仰看去,就会发现地面上有两支相同服饰的兵马,在努力地冲撞着比他们多了数十倍的对手,想要汇聚在一起。 “弓弩准备!射!“ 一直养精蓄锐的弓弩兵再一次冲在了前头,他们面对着的是数以千计的塔尔人和披甲士兵,是对方手中最为精锐的一支力量,是最后阻拦白牧楚突围的军队。 “啊!“一声声让人骨头发麻的惨叫随着弩机的扳动而响起,在曾华所部冲锋的道路上,到处躺满了受伤或者死亡的塔尔人和卫队士兵,这些前一刻还英勇的像是猛虎一样的人,这一刻已经是奄奄一息,等待着地狱的召唤。 这些冲在前面的弩兵们不计伤亡,就算身上被弯刀砍中,被长枪刺透,都咬着牙端着弩机上前冲锋,直到力竭身死,射完了最后一支弩箭。在这样悍不畏死的凌厉攻势下,纵然是以骁勇善战出名的塔尔人都止不住地后退。 “去死!“曾华一声怒喝,左手捡起了一杆长枪,用力一掷,像是一道闪电从黑暗中闪过,刺透了一名想要对对白牧楚下手的塔尔人。之后连连快跑,也不顾有多少人已经把刀口对准了他的脑袋,双手一齐握住剑柄,当空就是一剑,把一名汉人军官拦腰砍成了两截,身上沾满了胆汁和鲜血。得手之后,更没有丝毫停留,右手一把拉住战团中的白牧楚,用力向后一拖,如果再迟片刻。一杆刺枪就要从白牧楚的肩膀地方狠狠刺入。 “快退!“曾华嘶声大喊,只片刻时间,他的身上就多了数道伤口,若不是他反应灵敏,硬是用受伤换的性命周全,只刚才救白牧楚那时被刺枪刺的一下,就足以要了他性命。 “拦住他!“塔雷斯双目尽赤,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这上万人马,就算是汉胡混杂,但要是让这数百人马来去自如,他还不如把命留在这里。传出去,他还怎么在部落里领兵。 刘安世等几个汉人军官也是大叫着领兵追击,倒不是他们对之前死的那个军官有多大交情,而是他们已经看出这统率骑兵和统率步兵的这两个军官身份不轻,其中那个后来杀到的军官,手里拿着的隐隐还是天子剑的样子。这几日在白马原倒下的人马不少,要是放着两个人回去,不管能不能攻下,也得再丢下不少的尸体。 这些精于算计的军官粗粗一想,便可以明白,眼下的伤亡再大,也远远少于以后去送命的伤亡。所以这次汉人军官倒是比塔尔人还要冲在了前头。 “咻!咻咻!“地三声,刘安世身边的一名亲卫对准白牧楚就是连射三箭,要说在两百步以内用上等强弓连射三箭倒也不是难事,但是黑夜之中也能有如此准头,自然是了得。那刘安世对于那名亲卫的射术显然也是十分自信,在箭射出的同时,他也是快步攻上,用尽力量向着白牧楚的脖子砍去。 简单、直白的一刀,但是如光如电,快的不能想象。明明还有四五个人的距离,可下一刻刀锋已经掠至身前。 白牧楚刚刚用剑连挑了两支利箭,根本来不及戒备,门户大开。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一旁刚刚替他挑落第三支利箭的曾华,情急之下一脚踢开了白牧楚。而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向前一倾,刘安世的刀锋顺势刺入了他的身体。 曾华眉头微皱,身受重伤的他没有退缩,反而身体迎着刀刃向前,右手狠狠地一剑挥来,同时嘴上微微张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刘安世像是突然地失了神,全然忘记了躲避,当曾华一剑砍伤他肩膀的时候,他才大叫着抽出还刺在对方身体里的刀子,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他这一倒,那些冲上去厮杀的卫队纷纷撤了下来,把他护在了中央。而卫队一退,整个追击队伍都停滞了下来。毕竟他们也没有胆子和唐军正面交手。曾华不顾伤势惨重,立即指挥队伍撤退。 当塔雷斯指挥部队赶上的时候,只能望着远远离去的唐军背影,看着“伤势惨重“的刘安世等人,恨恨地把弯刀插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黎明的曙光,刺透着层层如墨水一样浓稠的黑暗,一点点地在土地上撒下斑驳的碎片,满目所在,双方的士兵像是山林间被砍倒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面目狰狞,却一片苍白。鲜血还在流淌,地上插满了折断的刀剑和残破的旗帜。当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整个天空都仿佛和战场连城了一片绚烂的血红。这一次从洛阳奏响的战鼓声,却是一场鲜血的盛宴。 第一百章 那时的月光 世上总是会有很多,让人感觉到苍凉,无奈的东西 十一月初六,当白牧楚和曾华还在白马原,凭着数千兵马死死阻挡着胡人数万主力的时候。燕京的乃蛮部落早已南下至登山一线,由蒙塔里和崔伯渊亲自统帅的六万乃蛮骑兵,连同原先在登山一线的两万多胡汉杂军,一起猛攻塔山。 而当时的登山守将阮贵城手上还有至少四个整编营以上的正规军,不少于五千人的青壮民兵,可是不到两天。登山沦陷,阮贵城在第一天就战死在阵地上。乃蛮的骑兵几乎是和塔山的求救骑兵同时赶到了涿州前线。 原本占据着战场主动的赵德昭,在乃蛮的出兵之后,立即陷入了被动。得知援军就在城外的塔尔人,更加坚定了守城的决心。而随着登山阵地的陷落,涿州外围的其余阵地的处境也愈发艰难起来。 在登山被攻破之后,越来越多的胡人军队从此进入涿州,不断地汇聚在乃蛮部落的麾下,形成越来越强大的力量。 有孤独的风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即将成为一个名词,无数次被后世提及的土地上,孤独地吹着。 如今北方声势最盛的乃蛮第一谋臣崔伯渊,正静静地立在高冈上,藏青色的衣诀在风中猎猎飘扬,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苍凉和惆怅之中。 记忆如同被打翻的酒盏,肆意的浇灌在苍白的心间。往事如同翻滚的泉水,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这是他曾经路过的地方,不曾身骑白马,更不曾遇到那个倚窗凝望的妇人。只有苍白的痛苦。只有被人看轻的过去。 那些,永远留在了年少时光里的伤痕,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漠,只是愈加深刻,在每个月光照耀下的晚上,都会在这个老男人的心口,淡入,淡出。引起过往流年里的一声声叹息。 月光是那样的绵长而深刻,崔伯渊透过那皎洁的月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从此间路过,怀揣着梦想和希望的赶考士子。看到了那一段没有任何信任的悲伤时代。 如今?他的眉眼已然染上风霜,目光也深邃地像是古井一般,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稚嫩和清澈。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人遗忘,可以被人看轻的落魄书生。而是大名鼎鼎,深谋远虑的草原第一谋士――崔伯渊。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数十年的光阴,像流水一样滚滚流逝。他终于功成名就、富贵荣华。他终于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刻进那一字万金的史册里,让无数人的人因为他的才华而惊叹,让无数人因为他的选择而去议论。 他做到了,做到了儿时最想做到的事情。可是?父母的坟头早已长满了青草,曾经的姑娘去了遥远的地方,依偎在了别人的胸膛。曾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可以把自己家房子卖掉替他筹措赶考费用的兄弟,因为不愿和“汉奸”为伍,而在门前贴着“故人已死,有事烧纸!”和他断绝了关系。 他失去了,亲情?友情?爱情?失去了生命里所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有时候,他总是不禁地想,人生?是不是一场太过沉痛,太过冰冷的舍得。我们把我们这辈子最想得到的放在天平的那头,而把我们生命中,所有可以付出。可以割舍的东西,放上天平的另一头。 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在不断地努力,努力地不断地失去。 这真是一件,连想起,都不免感到深切悲哀的事情。 “先生。”蒙塔里低低地叫了一声,唯恐吓到月光下的崔伯渊。 君臣相交十数载,二人亦君亦臣,亦师亦友。蒙塔里很清楚崔伯渊此刻心里的感受。一个身怀大志数十载的谋士终于得到了整个天下的尊重和肯定,从今而后的岁月里,人们提起崔伯渊,可能会骂他无耻,骂他卑鄙,骂他叛国求荣。用一切世上最肮脏,最恶毒的词语去辱骂他。但是再也没有人,可以歇着眼睛,对崔伯渊再骂上一句“无能的废物”。 可是同样的,一个读了孔孟之道数十载的儒生,亲手把自己的名字,永永远远地和“汉奸”这个无耻的字眼牢牢地刻在了一起。 犹如一袭华美的裘皮盖住了鲜血淋漓的身躯,这是一种,透着无尽伤悲的华美。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遇到蒙塔里,崔伯渊是幸运的,同样也是大不幸的。可是对于蒙塔里而言,遇到崔伯渊,是人生之大幸。 自慕容长峰之后,蒙塔里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位带领草原部落进入关内,彻底占据河北、河东北部的草原领袖,他将注定成为草原上永远流传的英雄,他的威名将随着草原上四处流动的风,被每一寸草地所熟知。毫无争议,他将成为传说,被人景仰。 “大汗也有雅兴赏月吗?”崔伯渊转过身,嘴角勾勒出极浅的笑意,道:“不知大汗觉得草原上的月亮和中原的月亮,有何不同?” “先生说笑了。”蒙塔里苦笑着摇头,道:“赏月这么风雅的事,可不是我这种粗人能干的。” “大汗可是在为战事担忧?” “是啊!看赵德昭的军营布置,可是个老行伍了。”蒙塔里点了点头,并没有在自己最重要的谋臣面前掩藏一点点自己的担忧,缓缓说道:“赵德昭麾下兵马十余万,其中大部分都是从洛阳带出来的精锐主力,选锋诸军尽在其中。赵德昭以天子之尊御驾亲征,对方士气必定高涨。而我军现在虽也有兵马十多万,但是派系林立,那些部落首领虽然明面上不得不尊我号令,但是背地里却是指望不上他们的。涿州城虽号称大军八万,但是塔尔人能占一半就不错了,这些日子消耗下来,到时候能出城作战的骑兵至多也就是两万。我们兵力上并没有占据优势。在士兵的精锐程度上,唐军也没有落在绝对的下风。而且他们若是固守大营,我们急切之间也很难占到便宜。” “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殆。知己而不知彼,一胜一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汗深知敌我两方,此战我军怎么可能有不胜的道理?“ “先生就不要说笑了。“ “如果此刻在河东领兵的是时隽,赵德昭必定死守涿州城外的大营,静候援军。可是如今?“崔伯渊微微一笑,目光里是一些冷静分析下的轻蔑和调笑,到了这一刻,赵德昭还以为河北的问题仅仅靠着兵力上的增多便可以改变,简直是盲人瞎马。认真地说道:“赵德昭至今还看不清形势,将时隽的大军滞留在西南。而时隽更是存了让自己儿子捞军功的想法。将二十多万的军队交给了时铭和傅文召这个守城将军。西军北上多日,居然还不能荡清河东局势。时铭十年之后或许是北唐的栋梁,可是如今,不过是一个新秀罢了,赵德昭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上。如果不能坚守待援,赵德昭只会选择集中兵力首先击破我们,再从容攻打涿州。毕竟涿州的外围还有不少唐军的部队,要是赵德昭的部队被缠住,这些外围的兵马只能被消灭。而河北的局势,也在逼迫赵德昭迅速地做出抉择。” “先生以为,明天赵德昭会出兵挑战我军?” “以赵德昭和其现今麾下的洛阳诸军官的才智,明天下午,他们便会出兵。” “哦……”蒙塔里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和崔伯渊君臣多年,他怎么会没有听出其中未尽的寒意,不由地出声问道:“以先生看来,北唐军中,何人可称名将?” “当年白宪、时隽、曾布号称北唐军中三杰。不过曾布虽然用兵老辣,但是和白、时两人相比还是有些差距。否则也不至于锁河山惨败,成就韩言名声。而白、时两人之中,又以白宪眼光更为精准。所幸二人一在西南、二在东南,没有帅军北上。除二人之外,襄樊李继业勉强也担得上名将二字。若是这三人中任何一人指挥涿州会战,我们都会遇到不小的麻烦。” “是吗……“蒙塔里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轻声道:”若是这三人指挥作战,会当如何?“ “李继业为人果敢坚毅,若他为将,今天夜里他就会尽起兵马,趁我军立足未稳之际,实施攻击,不死不休,直到分出胜负。我军若战,当有六成胜算。”崔伯渊的嘴角勾勒着自信的笑意,对着蒙塔里一条一条地仔细分析道:“若是时隽领兵,必定在我军刚到的时候派骑兵冲锋,若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如果是白宪为将,在我军赶到之时,他必定壮士断臂,留下偏师阻击我军,而率领大队兵马撤退去回合各外围唐军,重新寻求战机。” 蒙塔里沉默不语。虽然以崔伯渊说来,看似白宪最没有魄力。但实际上,最具眼光的无疑是白循礼。崔伯渊既然敢来,必定是心中已全了准备。如今涿州城下,自己一方的实力和唐军大致持平,而早有准备的一方显然更具有战胜的可能。尽量不让自己陷入被动是每一位将军首先要考虑的东西。而努力寻求对自己更为有利的战机,更是一位将军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他不会对崔伯渊的分析感到一丝一毫的怀疑,因为眼前这个助自己做成了一件又一件大事的男人,用尽了一生中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在研究这些。 “以先生看来,若是赵德昭惨败。白宪是否会领军北上?“ “不会。“崔伯渊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赵德昭在涿州惨败,他能不能再回洛阳还是两说,而东吴、西汉绝不会错过这样的绝好机会。尤其是东吴李泺,此人上位以来,励精图治,支持韩言,整顿世家,中原之志显露无疑。若是知道赵德昭惨败,必定尽起东吴精锐北伐。那时节,赵德昭用白宪保住东南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把白宪调来河北。“ “哦……“蒙塔里淡淡笑道:”最近常听先生说起韩言,此人身负大才,又在寿春挫败过白宪军锋。北唐在东南的兵力薄弱,若韩言得到赵德昭的全力支持,恐怕北唐在东南的战局也将不容乐观。“ 崔伯渊摇了摇头,脸色凝重,道:“北唐在东南一线的兵力虽然相对薄弱,但是白宪眼光精准,中原一地地势平坦。东吴骑兵一向是软肋,精兵更是少之又少。如果韩言真的能左右李泺想法,东吴必定是养精蓄锐,坐看北唐和我军大战,趁机侵略淮北、山东。可是东吴局势,终不是韩言所能左右。” “乱了更好!”蒙塔里伸出双臂,目光一直从自己的脚下远远看向北唐的军营,再看向灯火通明的涿州城楼,脸上露出心旷神怡的陶醉神情,像是要把这一切都揽入怀中。许久,他轻轻地笑道:“有先生在我身边,那便去看看,这苍茫大地,到底是谁主沉浮!” 有一股暖流从这位天下闻名的谋士心间迅速地流过,投到乃蛮,身负千载骂名,不是不心痛。可是?却从来都是不悔的。 他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月光,轻轻地在心底呢喃“二十年前的崔伯渊,谢谢你一直不变的坚持和努力,谢谢你没有被世俗的压力所淹没。谢谢你让梦想一直坚持到了今天。明天,二十年后的你,会用一场史诗般的战役,去替你证明,你的不可替代。你等着!“ 第一百零一章 被埋没者的证明(一)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一月初七,晴。 这是一个注定要被无数次提及的日子,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各个国家的史册里,它一次又一次地在老百姓的茶余饭后被谈论,它一次又一次地融入在一首首满怀激愤的诗词里。 因为这一天,野心勃勃的北唐皇帝赵德昭集中了洛阳禁军的绝对主力,在宽广的战场上,对决同样对这个天下充满野心的乃蛮大汗蒙塔里。河北战场上真正的巅峰对决即将展开。 涿州城外十里的一处开阔地上,十余万草原各部落人马像是一股缓缓前移的潮水,慢慢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自当年契丹诸部落于河北大战之后。草原上的势力再一次踏上了对于中原的征程。 我们无法拒绝繁华的明天,就如同我们永远不能阻止自己贪婪的心。所以战争,在任何的年代,终究都会被人挑起。 远处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十多万北唐大军披挂整齐,列于营门之外,一面又一面的北唐军旗在风中猎猎飘扬。一些被征集来的民壮们,呼吸渐渐沉重,双手死死地抓紧着兵器,只一会儿的功夫,手心便冒出了汗来。自他们进入河北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多清一色的胡人兵马。他们没有在意到的是,他们身前那些全身披挂重甲的洛阳精锐们,也有不少,已经苍白了脸色。 四周像是陷入了墨水一样浓稠的宁静里去,辽阔的土地上,只剩下草原联军缓缓逼近的声音,自乃蛮入关以来,河北战场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唐军阵中,赵德昭身披明黄色的天子战甲,全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几如战神一般圣神不可侵犯。身后,是数十名顶盔贯甲、披风飞舞的北唐高级军官。一个个神情肃穆,一动不动地看着渐渐逼近的草原联军。 登山的失陷对于全局的影响实在是深远,久攻涿州不下的他们,如果不想困守大营等死,就必须击败眼前的这支队伍。而对方阵中的蒙塔里和崔伯渊亲自领兵从燕京南下,对于此战,可谓是志在必得。自燕京失陷以来,再没有任何一个北唐的军官,敢于轻视“崔伯渊”这三个字。 一个曾经在北唐官场苦苦挣扎的落魄文人,却在今天成为上百万唐军精锐最头疼的人物之一。这真是一件,连提起都觉得万分好笑的事。 上百面的大鼓在胡人军中竖起,一阵阵激昂的鼓声在两军阵前的响起,被安排在第一线的唐军士兵甚至能模糊地看见,对方手中盾牌上狰狞的图案和弯刀刀身上那再也洗不掉的暗红颜色。 这是百战的勇士,毋庸置疑。 远远地,赵德昭似是越过了层层叠叠的人潮人海,一直看到了那面黄金狮子旗帜下的蒙塔里和崔伯渊,看到了十多万草原联军的勃勃野心。 北唐雄心勃勃的皇帝在心底轻轻地叹息,人才是争雄于天下的最重要资本。崔伯渊当世只大才,可就是这样土生土长的河北子弟,可就是这样苦读了孔孟之道数十载的儒门书生,竟在泱泱北唐找不到一个可以一展心中抱负的机会,竟会被逼的远走草原,宁愿去背负千古骂名而要一个扬名显姓的机会。 这是北唐这个国家的悲哀,悲伤到骨头里。 诸胡部落大多都是骑兵队伍,崔伯渊对于此战的布置更是锐意进取,两翼安排了大量的骑兵部队,只在阵前布置了数千身披重甲的步兵,大量的弓箭手和弓弩手则安排在了中军阵中,而直属于乃蛮部落的六万骑兵则全部集结在了身后,用作最后的突击。仿佛是要把数十年深埋在心底的不甘和愤恨,全部倾泻到这一战之上,空气里,是浓浓的战火味道。 “崔伯渊此战,是想用各部落骑兵先乱我两翼,待我阵形溃散,再以本部精锐骑兵冲击我中军大阵。“赵德昭的思绪拉回眼前,回顾身后诸将,沉声道:”此战关键,便是两翼,诸君务必紧守,待其气竭,再以精锐冲其本阵。“ 一众北唐重将纷纷抱拳应诺,道:“请皇上下令!“ “俞济南、陈伯陵!“ “在!“”在!“ “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分守左右两翼。乃蛮部落骑兵未动之前,你们若是后退一步,军法从事!“ “末将领命!“”末将领命!“ “薛辞修!“ “在!“ “你率整编十八军列于全军阵前。“赵德昭看向这个自己最为倚重的禁军军官,一字一顿道:”务必挡住乃蛮部落的全力冲锋!“ 薛辞修沉声道:“若是后退半步,愿军法从事!“ “好!“赵德昭眉目之间尽是飞扬笑意,朗声道:”不愧是我大唐虎将!“ “郑默庵!你率全军重甲骑兵压于阵后,看中军号令,为全军锋矢,冲击乃蛮骑兵!” “定叫胡人见识我大唐军威!” 赵德昭笑着点了点头,这郑默庵当年在河东领兵,也当过三十四军的副将。要论指挥重骑兵,当是涿州大营里的第一人物。洛阳的兵马虽然比不上五十二军那样实打实从战场上浴血而归的精锐,但是日夜操练,进入河北以来也是大战连场。要对付派系林立的草原联军,还是有不少的胜算的。 “魏玄莫!你领弓箭手压于阵前!“ “是!” “史恩臣、折仲勋!” “在!”“在!” “你二人督率弓弩、投石部队,列于阵中,压制对方火力!” “末将领命!”“末将领命!” “其余人马随朕坐镇中军,支援各方。”赵德昭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位将军的脸庞,这些手握兵权,声威显赫的人里。大多数,都是自当年兵变夺位时,就牢牢跟着了自己的心腹,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借着各方的调动和时隽抽调北唐精锐于西部战区的由头,让这些人平平稳稳地升了上来。到了今天,洛阳的部队,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掌控在了他赵德昭的手中。他是兵变上台的天子,乱世之中,没有什么可以比兵权更值得信赖的东西了。道:“愿诸君戮力死战,扬我大唐军威!” 众将齐声高呼“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象征着草原王者霸权的黄金狮子旗下,蒙塔里和崔伯渊并马而立,静静地看着军容鼎盛,杀气腾腾的北唐军阵。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在和对面的北唐皇帝轻轻地对视。更仿佛,是对着过往那些被埋没的时光。轻轻地在心底呢喃“这一天,我等了,很久,很久。 “先生。”蒙塔里对着正在沉思的崔伯渊说道:“赵德昭果真如你所料,出营作战,却紧守防势。” “若是紧守大营,他怕我们知难而退,所以不得不出营作战。可是赵德昭又惧我骑兵野战威力,只能采取守势。其布置重心尽在两翼。我们当以左右两步骑兵不断冲击其两翼阵线,吸引其中军兵力。再以大军正面压上。此战可破。“ 蒙塔里点了点头,洛阳兵马虽多,但未战先守,终是失了胆气。对身边的一众部落首领和乃蛮军官吩咐道:“左右军前压,准备攻阵,吹号角!” 一众的乃蛮将领听了之后,都是面色一肃,各回本阵准备,而那些部落首领在蒙塔里的声威之下,也不得不扬起马鞭,在各自卫队的簇拥下纵马奔向左右两翼,随着命令的下达,草原联军的左右两翼开始了缓缓前移。 “腾格里……腾格里!“草原联军左右两翼一边前移,一边喊起了口号,弯刀的交击声如怒涛般响了起来。 草原联军左右翼一动,坐镇北唐中军的赵德昭轻轻一笑,在他看来,胡人虽有崔伯渊这等大才相助,但是战法也未免有些乏善可陈,这一战自己只要稳守了两翼,对方就不能有半点机会。右手一扬,猛力一挥,高声喝道:“紧守两翼!全军擂鼓!” 一声令下,唐军阵中上百面面一字排开的大鼓纷纷擂响,早已候令多时的北唐左右两翼也开始了前移。面对着声势如此鼎盛的胡人联军,这些洛阳的禁军们也不敢丝毫地大意。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左右两翼身披重甲,手拿短刃和巨盾的前沿步兵高声呐喊,短刃一下下地撞击在铁皮包裹的巨盾上,发出一阵阵金属撞击的声音,看着对方的人马如同一股波巨浪般在平地上卷来,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胡人部落的左右两翼都是大批骑兵,而且是久经训练正宗的草原兵马,上万匹战马狂奔之下,顷刻间就已经跑出去了老远,排成了上百个锥形突击阵型如同旋风一般向北唐的左右两翼扑击了过去,速度奇快无比,瞬间便已冲到了离唐军阵列不过数百步的距离上。漫天的风沙狂卷而起,旌旗在烈风在猎猎飘扬。战士的脸上是狰狞的面目,手中握紧着饱饮了鲜血的弯刀。 第一百零二章 被埋没者的证明(二) “放箭!……放箭!”一个个的北唐军官在前沿奔走宣告,大声着下达命令。数千名北唐弓箭手弓箭仰角向上,数千支羽箭如同飞蝗般射向了汹涌而来的胡人骑兵,顷刻间,便有数百名骑兵一头栽倒了下去,可是这并没有打乱胡人骑兵们的冲击阵型,飞奔中的胡人骑兵根本不管前面战友的死活,依旧呐喊着向北唐阵列袭杀过去。 “弓弩手!弓弩手!”一架架透着森冷寒光的重型弩机被推上了阵地,这些弩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需要五到八个人个才能完全拉开操作的劲弩,这些弩机搬运麻烦,组装艰难,相比于一些装备在骑兵身上的轻便弩,这些弩机的笨重是最大的缺点,但是相对的,它的打击力度,却不是那些只在数十步以内才有效果的轻便弩可以比拟的。这些重型弩机进入阵地之后,全部集中起来瞄准了急速杀来的胡人骑兵。 随着急促的一阵弩机扣动的声响,胡人的骑兵群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那弩箭如电一般刺透虚空,闪击在波浪一般涌来的骑兵当中。那近半个成人身高的弩箭,凶狠地刺穿了对方的身体深,有些胡人士兵甚至被弩箭钉在地上,人一时之间还未死去,在血泊中徒劳地挣扎**。 “长矛手!准备!”眼看对方越冲越快,那些被安排在左右两翼盾牌之后的长矛手们,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思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下一刻? 成十上百的胡人骑兵狠狠地撞在了北唐的阵列上,鲜血大蓬大蓬地在空中飘洒,一个又一个的胡人骑兵,像是一块又一块切放整齐的的烤肉,被锋利的长矛,一次又一次地刺穿。 受伤的战马倒在地上不住地嘶鸣吼叫,被刺成刺猬一样的胡人骑兵倒在地上,不再起来。远远看去,北唐左右两翼的盾牌手们,像是海岸线上的岩石,被狂涌的海潮不住地拍打,但却一步不退。 左右两翼的指挥官俞济南、陈伯陵都是亲临第一线,眼见胡人攻势稍稍受挫,都是立即抓住机会,选择出击。毕竟守不可久,若是一味坚守,对方气势只会越来越盛,自己也没有危险对方,令其顾忌的本钱。 “重甲上前!”“重甲上前!”正在抵抗胡人的盾牌手们如潮水般向左右一分,左右两翼唐军阵中各自露出了两个步兵方阵,这些步兵个个都是全身披挂重甲,手持横刀短斧,是北唐军中一向以为精锐的兵马。数千把短斧横刀如林般地竖了起来,形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刀锋之林。 重甲步兵,永远是农耕民族对抗游牧民族骑兵的,最重要兵种,没有之一。 历史上,曾有无数的先辈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证明了这一点。由于先天因素的限制,农耕民族的士兵往往很难用大规模的骑兵军团,和游牧民族进行大规模的会战。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农耕民族的将军们更热衷于,用坚实的盔甲和严密的阵形,来弥补士兵的不足。其中北唐之中,历来也不乏集大成者。襄樊李继业便是其中翘楚,若是他能得到赵德昭的全力支持,至少能训练出五个二十九军那样的精锐重甲步兵。 眼前的这支步兵虽然不能和二十九军相比,但也是北唐的精锐。冲击左右两翼的那些部落首领们,并非不知道北唐重甲的威名,只不过到了此时,已经把速度提起来的的各部落骑兵,已无法停下冲刺的脚步,只能是继续往前。更何况在他们的心中,这些洛阳兵平日里操练的虽多,但和之前燕京留守府里的那些精锐相比,可是差了不少。乃蛮人都能在燕京南苑一举歼灭七万多燕京留守府精锐。今日这数千洛阳的重甲,还不至于让他们放在眼里。 “杀!”眼瞅着胡人骑兵已冲到了近前,在前线督战的各个中阶军官们不敢怠慢,各自扯着嗓子高声呼喝了起来,但见如林般的刀锋齐刷刷地扬起,而后迅速地向下挥劈,动作熟练之极,更不见不点生疏怯懦。 数百名冲在最前面的胡人骑兵当场就被刀林劈成了血淋淋的碎片,鲜血飞溅中,人吼马嘶,惨死者的哀嚎响得震天,这些部落首领对于这支北唐重步兵的能力明显估计不足。不少冲在前面的骑兵都是拼着老命,勒着狂奔的战马奔向两翼绕开。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一见胡人的先锋骑兵已乱了阵脚,负责阵前指挥的俞济南更是不肯放过这等扬名立万,功利双收的机会,指挥着部队迅速地向前推进,但见整齐的钢铁森林滚滚向前,锐不可当。刀起斧落之中,人马俱碎,鲜血四溅,残肢碎肉满空乱飞,当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大汗,咱们是不是退了!” “退什么退!”一名秃着脑袋,只留下左边一缕头发的部落首领大声呵斥道:“就这么一点唐军,怎么能挡得住长生天的子孙!” 他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部落护卫,高举着弯刀,对着前面的族人大声喊道:“全军压上!冲散唐军阵形!” 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尽全力攻击的本部落骑兵,纷纷催动战马,使尽力量向前奔跑。而原本就在前沿的胡人骑兵在得到部落大汗的死命令以后,也不得不拼尽全力作战,如潮水般扑向了北唐的步兵方阵,北唐的重甲步兵更是不会腿软,在这种时候,人头既是军功。哪有不拼命的道理。 号角声连天响彻,先前闪到一旁的北唐盾牌手、长矛手飞快地向前一涌,瞬间便组好了阵型,显然之前已经练过千次万次,与扑杀而来的胡人骑兵迎头撞击在了一起,至此,战斗双方陷入了惨烈的肉搏战中。 双方最高的指挥官们都是静静观看着战局,崔伯渊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忍和紧张,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仿佛之前已经看过千次万次一般。 战斗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是一场两个民族之间的厮杀,是一场荣誉和主导权的抉择较量,是一场都没有退路的背水之战。倒下的人不一定是胆怯的弱者,但是活下来的人,必定是勇敢的强者,得到千秋万代的顶礼膜拜。 挥刀、劈砍、再挥刀……直到倒下。没有妥协,没有退路,只能一往而前。整个战场上血肉横飞,人仰马翻间呼喝声、嘶吼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汇聚成一曲,只有将军才愿意听懂的乐章。。 “杀!”一名北唐步兵大吼一声,一刀将一名胡人骑兵斩落马下,可还没等他收刀,边上两三名胡人骑兵齐齐杀到,两三柄长矛同时攒刺之下,那名北唐步兵的脑袋瞬间便被扎成了马蜂窝。 那几名胡人骑兵还没来得及欢呼,七八名北唐步兵突然杀至,雪亮的刀锋如闪电一般挥过,战马的马腿齐齐被削断,那些战马惨叫着跌倒下来,而被摔倒在地上的骑兵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就已经被数杆呼啸而至的长矛,一下子戳穿了身体。瞬间将那四名胡人骑兵戳成了浑身十几个孔的筛子,血水如同喷泉般飞溅上了半空,又如雨般落下,将青黑的土地渲染得一片通红,这样的场景遍布整个战场,所有的人全都陷入了疯狂之中,挥刀、出枪,杀,再杀,直到你,或者你的对手,倒下。 坐镇北唐中军的赵德昭神色间一片冷然,俞济南、陈伯陵虽然打得有些激进,但是局势依然把握的极好,在和胡人的对战当中,也没有落在下风。可是他总是隐隐的觉得,自己的一步一步,都像是落入了崔伯渊设计好的套路之中。自兵变夺位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紧迫的危机感。 距离开战已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双方僵持的局面终于生了变化,在这场艰难的比拼中,为数不多的北唐重甲再一次藏于阵中,由盾牌手和长矛手替其掩护。胡人的骑兵虽然占据着主动权,可是面对着重新结成的北唐左右两翼防线,也是大感头痛,他们发动了一波强过一波的凶狠扑击,可在死死压住了阵脚的北唐军队面前,所有的攻击都有如海浪撞上了礁石一般,除了自身被粉碎成泡沫之外,根本难奈防线之坚固,整条左翼战线都被俞济南守得滴水不漏。 负责左翼的部落首领也是双目像是要喷出火来,在平原之上,他们的骑兵从没有被阻挡过这么多的时间,一怒之下,带着自己的亲卫队呐喊着扑向了战场,试图增强自己一方的士气和攻击力。 部首领亲自领兵冲杀上前,这无论放在那个年代,都是一件值得人热血沸腾的事件,更何况作为部落首领的近身卫队,成员的战斗力必定是全族之中的翘楚,这样的战力一加入,自然是非同一般 第一百零三章 被埋没者的证明(三) 北唐的左翼阵列被冲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截,要不是俞济南指挥得力,抓住对方推进太快的漏洞发起了一次局部的冲锋,虽退而不乱,拼死保持住了阵列的完整。北唐的左翼战线,已是岌岌可危。 “下令魏玄莫,让他分兵去支援左翼。”赵德昭冷着脸,思虑再三之后,终是下了这道命令。左右两翼的胡人都不是乃蛮的本部兵马,在草原之上,也多有争斗。可是如今左翼的胡人兵马拼尽全力,甚至连一部首领都冲杀在前。实在是让人费解。毕竟相比于右翼胡人骑兵的三分保留打法,左翼的胡人未免也太有大局观了一些。 “随我出击!”魏玄莫麾下的一名校尉带着一千的重甲骑兵,从后阵进入了北唐的左翼防线。十多万大军里面也就总共不到八千的重甲骑兵,魏玄莫为了应付乃蛮骑兵的致命一击,也分不了多少兵力出来。不过这一千的重甲骑兵还是具有不小的杀伤力和威慑力。 重甲骑兵所过之处,胡人兵马纷纷散开,就这么一冲之下,登时便打乱了高句丽的攻击节奏,原本有些危急的左翼防线见到方援兵杀至,登时全都欢呼了起来,更趁着胡人兵马阵形有些散乱的时候,再次把战线前压,逼迫得胡人兵马一下子后撤了不少,使得战线再一次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而右翼防线上,双方虽然是酣战连连,可是胡人军队也是没有寸进。北唐将左右两翼,守得可谓铁桶一般。 “左翼的伯颜不花倒是尽了全力了。”坐镇中军的蒙塔里远远地看着双方厮杀最为激烈的左翼,那里每时每刻都有成十上百名,拥有着草原上相同血脉的生命流逝。而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去看右翼的战场一眼。沉默片刻,他缓缓说道:“以先生来看,赵德昭及时才会攻守易势?” “快了,涿州城内毕竟还有数万大军虎视眈眈。赵德昭纵然会留下一些军队监视狙击塔尔人,也不会太多。时间对于他而言,比我们更加珍贵。”崔伯渊坚定地说道:“只要两翼继续呈胶着态势,赵德昭的心里便会变化起来,到时候我们中军再发起几波攻势。阻击成功之后,他必定转守为攻,而其攻击方向,必定是在左翼。” “先生所言极是。”蒙塔里点了点头,其实昨天夜里崔伯渊就和自己分析了一些,他虽然一向推崇崔伯渊,但是也没有想到此战开始到现在,竟是全部按着崔伯渊的预料展开,期间虽有些细节出现了偏差,但是大致上却没有什么不同。他收回目光,对着身边的亲传令兵吩咐道:“派两个千人队上去督战,若是后退,无论是谁,军法从事!” 传令兵把命令一下,中军阵中立即出动了两千余兵马,分作左右两队纵马飞奔到了左右两翼战场。个个手持弯刀列队肃立,杀气腾腾地监督着两翼的各部落兵马 “混蛋!连督战队都上来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胡人军官再看见督战队之后,不由地出声骂了一句,随后扯动马缰,招呼着身边的百多名骑兵,向着北唐的阵列发起了冲锋。此人是伯颜不花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叫哲别烈。年纪不大,却已打下了赫赫军功。只不过性格孤傲,和伯颜不花的儿子势同水火,加上年纪太轻被一辈老将看轻,至今还没有担任过什么大的职位。 而北唐阵中,也恰好有一小队骑兵盯上了他,乱世之中,想要拿对方首级换前程的子弟永远都是不会少的。双方骑兵的冲刺速度都是非常的快,不过两三个呼吸的瞬间便已迎面撞上了,发出一阵激烈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冲刺在两军最前面的各自领兵军官几乎同时大吼了一声,弯刀和长矛刺将出去,双方都用尽了全力,根本不留丝毫的余力,都想着一招击杀对手。所不同的是,那么胡人军官的身形更为灵活一些,双马相交之际,北唐军官的腰部中了狠狠的一刀,身子几乎被砍断,惨叫着落下了马去。而那名胡人军官则仗着了得的马上功夫,在长矛刺来的那一瞬间,滑落到了马背下。让对方的致命一击刺了个空。 而随着指挥军官的战死,北唐骑兵的作战显得杂乱无章起来,又冲击暗了几个回合之后,这一小队的北唐骑兵便开始溃败,丢下十多具尸体之后,乱哄哄地逃离回本阵,而那名胡人军官正想带着部队趁机掩杀,左翼防线上的弓箭弩机一起发力,差点让他把命留在了上面。 左翼的胡人最高军事长官伯颜不花双目赤红,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看着成千上百的同族子弟倒在北唐的阵线上,他不是不心疼。但是,昨天夜里,自己最为看重的一个儿子就已经被蒙塔里请过去喝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乃蛮人的手段自然是无耻之极,但是眼下,自己除了听从他们的安排死力作战以外,也再找不到其余的办法。 “长生天的勇士们,拼了!退者死,进着生,杀啊!” “杀!杀!” 一众正在血战中的胡人骑兵看见了自家大汗和乃蛮部落的督战队出现后,一怔之下,再次鼓起了勇气,高声呐喊着,不顾生死地地向着唐军阵列发动了拼死的攻击,左翼的北唐阵列像是在稍稍地后退。 左翼阵中,俞济南杀的浑身是血,他是洛阳俞家的子弟。北唐将门众多,俞家也不过是众多人家里面的一户,根本不能和时、白两家这样的赫赫名门相提并论。再说当年的夺位兵变,自家的长辈是两边下注,结果祸自然是没惹上。但是福也是没有剩下多少。随着赵德昭大肆提拔那些从龙功臣,原本不多的位置更是少了又少。俞家一辈,老了的致仕,小的大多领了闲职,可谓是惨淡。对于将门来说,没有后继的军功,就意味着彻底的没落。百多年来,北唐多少豪门的子弟,十年前还在公侯巷子里走马章台,十年后就在街边衣不蔽体,讨饭讨菜。在任何一个时代,最顶端的争斗都是异常的残酷。他俞济南既然是生在了世家,那么从他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有义务替俞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液。 没办法之下,他放着翰林院坐了八年的位置不坐,弃笔从戎,投到了淮泗和东吴拼刀子,那些年的两淮战场从来没有太平过,他也随军很是打了两场了不得的大仗。到了白宪第一次攻略寿春的那年,他也已经做到了楚州的镇守将军,更因为有翰林院的背景,以军职权知楚州,做了少有的军政一把抓的地方官。 十年前那场寿春大战结束后,俞济南升到了京城三大行营的虎威大营镇守使,正三品的官阶,也就此进入了北唐的高级军官行列。 但是对俞济南来说,他在这个位置上也是殚精竭虑。原先他在楚州,官职虽然不大,但是权力通天。家里面的后背也能照料一二,但是到了洛阳,遍地都是勋贵重臣,连在酒楼喝茶的都有不少当过正三品的。虽然不至于是明升暗降,但是俞济南也知道赵德昭的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心腹。所以做事格外小心。今天胡人的战法一目了然,就是要以两翼的机动兵力寻求突破再一举拿下。自己可不是史恩臣,在涿州城败了一场还可以被委任军职。要是胡人从自己的防线冲过去,就算到时能活下来,这军职,是想也不要想了。 他奋力地挥动战刀,指挥着卫队也压了上去。 黄金狮子旗下,蒙塔里轻轻笑道:“那左翼的唐军守将倒是骁勇,伯颜不花这般拼命,也没能占到半点便宜。” “那应该是俞济南。”崔伯渊仰起头,有轻轻的风,吹起发丝不定向地飘动着。重新睁开的眼眸里,已如寒波古井一般,清冷而又幽深,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情绪。许久,他轻轻地说道:“当年在洛阳,他和臣在翰林院共过事。” “哦……”蒙塔里略有些感慨地笑道:“北唐的翰林院,倒也是藏龙卧虎。” 是啊。崔伯渊在自己的心底,轻轻地这样想着,是多少年前,两个郁郁不得志的翰林学士,映着那西沉的月光,把酒言欢,大声地说着自己心中的不满。是多少年前,两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击掌约誓,说好十年之后一定要尽施心中所想。让天下侧目,不再终日碌碌。 后来,一个为了家族的延续,放弃了领袖群伦的可能,去了血雨飘摇的战场,做了握刀的将军。另一个,只身去了草原,十余年殚精竭虑,终于做到了当年所想,却终究,会被记录在另一本的史册里。 崔伯渊曾想过无数次相逢的场景,却终究,还是免不了这样的相见。 天已近寒,草木凋黄。见故国之旗帜,而昔年老友长决,陌路争于生死。这些,从来都是付诸于一声声无用的叹息。 第一百零四章 被埋没者的证明(四) 犹如被囚困了千年的野兽在挣脱出牢笼的那一刻嘶声的咆哮,胡人士兵连绵不绝的呐喊声不断地刺激着唐军士兵的神经。成千上百的胡人骑兵再次冲到了北唐左翼阵列之前,面对着一杆杆尖锐长矛组成的钢铁丛林,胡人骑兵发起了一波又一波冲锋,撞在这一面布满荆棘的防御阵线之前,撞得血肉模糊。 伯颜不花根本不在乎自己部落的惨重伤亡。一边不断调集着弓箭手和一批从中军运来的弓弩压上前线,一边指挥着部队寻求着北唐左翼防线上的弱点。 如此惨烈的搏杀让北唐的阵列不由地一点点向后退着,在胡人骑兵发狂似得不断冲击下,前方由长矛组成的密集的刺阵,已失去了最具杀伤力的作用,那刺透了一个又一个胡人胸膛,刺透了一匹又一匹战马躯体的长矛,杆子上几乎全部都是鲜血,一个不小心,长矛便会脱手而出。 密集刺阵的失效,使得胡人骑兵愈加肆无忌惮地全力冲击北唐的左翼前沿,失去了长矛手作为反击支撑的盾牌手。虽然肩并着肩,依旧排列着密集的阵形。可是在对方一下一下的冲击中,也开始渐渐出现溃败的情况。 阵线之中,俞济南举目看去,鲜血像是一条巨大的河流一样从两军阵前缓缓流过。唐军阵前的盾牌防线和长矛手刺阵都已经快要失去效用,一些失去盾牌保护的士兵正在被胡人的骑兵毫不留情地杀戮。在对手拼尽全力的情况下,步阵的优势终于被不断强攻的胡人骑兵渐渐打破,失去了长矛手的地段在胡人骑兵的冲撞下,像是纸片一般飞了起来。 他当年在淮泗领兵,东吴长于水师而短于骑兵,所以那些年虽然烽火漫天,大战连场。但是大规模的骑兵作战却是不曾见过,之后进了洛阳坐了踢正步的操练将军,更是没有机会见识骑兵冲撞步阵的恐怖攻击力,退无可退的盾牌手只能睁大眼睛看着敌骑连人带马压过来。然后被带着前冲劲力的战马撞得严实,几乎没有发出惨叫地机会便咽了气。 “重甲列阵!”俞济南嘶声呐喊。虽然魏玄莫分过来的一千重甲还在。但是这支兵马一来不能如臂指挥,二来在如此狂潮之下。洛阳的铁甲骑兵,未必能济得了什么事。 “竖盾!保护将军!“十数名手持盾牌横刀的亲卫大声吼叫着。在俞济南身前立盾,由于俞济南冲杀的比较靠前,刚才又发出了声音,所以很容易遭受到对方弓箭手的偷袭。箭雨突至,四周频繁地响起了闷哼与惨叫,以俞济南中心,四周中箭的亲卫一个个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俞济南感受右肩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感觉,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般。重心一个不稳,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差才稳住了身子,前面的几名亲卫双手死死抓紧着盾牌,盾牌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凹点,那些亲卫的身体上也插满了羽箭。他用剑撑住躯体,伸出左手摸向右肩,一杆羽箭已是深入体内,草原骑射,竟是锐利如斯。 他看了一眼如火如荼的战局,没有半点犹豫,一把抓住露在身体外面的箭身,用力一抽,竟是硬生生把一支狼牙羽箭抽出了体外,带出来一大蓬的鲜血,双眼一阵眩晕,但是依旧咬着牙,大声的喝道:“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这个时候,就算是不为了家国社稷,也要替自己的家族争一个前程。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不少左翼的北唐士兵都看到了俞济南刚才生猛的一面,对于这个将军,他们还多少有些了解。毕竟北唐虽大,但是由翰林学士转做武职的却是不多,更何况还做到了这样的高阶军职。在北唐,读书人并不太受尊重,但是能拿刀的读书人,却是十分的受人尊崇。俞济南能这般悍不畏死,对于这些士兵来讲,也是极大的激励。 踏步上前的重甲步兵们,挥动着手上的横刀短斧,向着胡人骑兵直扑而上,战马冲撞,马蹄践踏在重甲上发出一阵响动,横刀短斧顺势砍入战马和骑兵的身体。这些身披重甲的北唐步兵三五成群地结着阵形,面对着如狂潮一般攻来的胡人骑兵浑然不惧,一片片整齐的如林刀锋竖起,伴随着一阵阵鲜血的飞溅而落下。骁勇善战的胡人骑兵在这些训练严整的北唐重甲面前,竟也是占不得半点便宜。 可是负责左翼战事的伯颜不花却是一点担忧也没有,紧锁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他年轻的时候曾和大名鼎鼎的李继业交过手,要论到重甲步兵。便是伯颜不花这样的胡人,都不得不对李继业这个狠人伸出大拇指,由衷地钦佩。昔年李继业八百重甲兵就能在平原之上对阵上万的胡人骑兵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后续部队赶来。这些重甲步兵虽然厉害,可是没有李继业这样的大将指挥?这么重的铠甲,对于体力的消耗自然是非同一般。若是他们排好阵列,在其他兵种的配合下作战。那么在不断得到体力恢复的情况下,这批重甲自然是非同小可。但是眼前北唐左翼战线糜乱,在混战之下,这批重甲步兵的实力将大打折扣。只要自己击溃了这支重甲步兵,北唐的左翼防线,也就差不多了。 那个几乎被各个军镇将军都深深厌恶的李继业,能一路做到襄樊都督的位置,没有过人的本事,老早被人拉下了马了。 想到此处,他几乎是要大声地笑了出来,一把拿来了身边一名士兵的号角,亲自吹了起来,在雄浑的号角声中,胡人骑兵用自己的性命不断地冲击着北唐的重甲步兵。 一些单独的小阵被冲散成了单独的个体,杀红了眼地重甲步兵脑袋空白,几乎是本能地在密集的骑兵冲击下,咆哮着与身边的同伴同时踏步而出,横刀短斧高举,狠狠地劈在迎面而来的战马身上。那些未披重甲的胡人战马虽然被砍死,但是随着惯力还是冲撞了上来,那些零零散散的北唐步兵立即被撞翻在地。鲜红的血液流了一地 胡人的骑兵们面目狰狞挥舞弯刀,一双眼睛兴奋得布满了血丝,在连续的作战下,他们也已经杀得兴起。 右肩的伤口还在流血,可是俞济南却是没有丝毫在意。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坐镇胡人中军的崔伯渊,那个曾在月光下大声地说过,要让史书去牢牢记住的男人,终于做到了他想做到的事情,尽管,是这样的结局。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 每个人,都终将要远行,都要跟时光里那个稚嫩的自己告别。路途有点艰辛,有点孤独,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重甲骑兵出战!“ 一直列阵于左翼的一千北唐重甲骑兵缓缓催动战马,前排的骑兵纷纷把手中的长矛直指,形成了一面移动的钢铁森林。 “杀!“当先一名校尉一马当先,身后的一千将士紧紧跟随 听到声响的汉军重甲步兵立即向左右两边靠去,之前已经有所领教的胡人骑兵,下意思地想要勒动马绳后退。可是后面的本族兵马已经冲了上来,前后失据之下,这些前排的胡人骑兵,只能举起刚刚屠杀过北唐步兵的弯刀,咬着牙冲向了迎面而来的北唐重甲骑兵。 二十步! 十步! “冲阵!“领先的那名校尉大喝了一声,二三两排的骑兵纷纷从第一排的空隙里填补上来,长矛与胸平齐。后面还有一排手持横刀的重甲骑兵。长矛在前冲阵,横刀在后掩杀。这几乎是北唐军中教科书一般的重甲骑兵攻击阵法。 前排的胡人骑兵们马上就意思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相比于步兵所使用的长矛,北唐骑兵配备的长矛明显更长,材质也更为坚固,对于骑兵的杀伤力也更为严重。 和草原上骑兵一味注重骑射不同,北唐,或者说是从古至今的汉人政权,在骑兵的训练上,也是十分讲究阵法战术。毕竟和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相比。汉人在骑射功夫上。虽然也有不少杰出,乃至更胜游牧民族的骑兵部队。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支撑一场上十万人规模的战役。重甲骑兵的诞生,无疑是汉人政权对抗游牧民族,在骑兵方面的一个里程碑式的创造。 下一刻? 前排的数百胡人骑兵,狠狠地撞在了北唐重甲骑兵的长矛之上。有些甚至第一个撞上后,又撞上了第二个。像是刺开破碎的冰块一样,生生地在胡人骑兵的中间刺开了一道缺口。骑兵相撞,冲击力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接连向前冲击了几阵之后,大部分的重甲骑兵,都会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使长矛脱手。当然,若是换了当初的五十二军或者三十四军,那样真正在战火里淬炼出来的骑兵,便基本上不会出现这样脱手的情况。当初河东的三十四军和胡人交战,从日出打到日落,也没有一人脱手手中的长矛。 第一百零五章 被埋没者的证明(五) 赵德昭显然也知道这些重甲,不能和河东、河北的重甲骑兵相提并论。东吴的李源曾说过一句十万年都不会过时的真理“一国之都只能训练出踢正步的废物。”这句话有多刻薄,就有多正确。所以除了长矛之外,每名重甲骑兵还随身配备了短刀、短斧这样的近身兵器,一旦长枪、狼牙棒这样的长兵器脱手,就使用短武器。而这样的配置,在时隽的第七军、十一军等骑兵部队身上是很难看见的。 借着刚才集体冲刺的余威,这些重甲骑兵形成了两边尖锐的攻击阵形,随着骑兵的深入而不断地像两边延伸。 正在指挥作战的伯颜不花脸色一阴沉,刚才这重甲虽然冲击过一次,但是对方显然在那时保留了实力,这一次才是无所顾忌地全力冲击。他对自己部落的骑兵一向自信,这些年和乃蛮部落的草场争斗中,自己麾下的骑兵也没有处在下风。可是如今这一战之下,竟然败得如此之惨,若不是占着人数上的优势,他麾下的骑兵极有可能现在就已经退了下来。 要知道,乃蛮部落可是在燕京南苑正正经经地击溃过,号称北唐所有骑兵部队爷爷的五十二军。而自己,连一帮洛阳的少爷兵都无法摆平。生平第一次,伯颜不花那样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和乃蛮部落的差距。 一阵急促的号角声从北唐左翼战线中传出,伯颜不花睁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是北唐左翼为数不多的轻骑兵在俞济南的指挥下,趁着自己的骑兵部队全面被一千重甲骑兵吸引住的时候发动了攻击!而北唐左翼的重甲步兵和长矛手等步兵攻击部队也是一起攻来。 “反守为攻!“这四个字一转入伯颜不花的脑海,他第一时间就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在平原之上,步兵占到大多数的北唐左翼,居然敢和清一色骑兵展开反攻。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全军压上!和北唐拼了!” 北唐中军阵内,赵德昭抚掌而笑,高声道:“俞济南当真是国之栋梁!“以他这等老辣目光。怎么会看不出,俞济南此举虽然是凶险十分。但是时机掌握的恰到好处,各部队之间也是配合得当。虽然是以步兵为主的方阵反攻骑兵,却是大大掌握了获胜的希望。此战之胜负,极有可能便是由此处打开局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惨烈的搏杀中,胡人骑兵接连动了数十轮的反击,只是在稳若磐石的唐军阵列面前,像是豆腐一样被撞了个粉碎。就算是伯颜不花亲自督战上前,也不能在俞济南所部的严密阵线前寸进半步。伤亡惨重之下,北唐左翼军队的攻势逐渐凌厉起来,骑兵和步兵紧密配合。 俞济南在一众亲卫的保护下,乘了一辆战车,指挥着部队抓住着胡人骑兵的处处漏洞,发起了一阵阵短促而猛烈的攻击。伯颜不花的战线开始一再被压缩,被俞济南挤压得失去了周旋的空间。 骑兵开始溃逃,尽管乃蛮的督战队砍死了不少溃逃的士兵,却依旧难以阻止左翼伯颜不花所部的颓势,伯颜不花也是拿着刀连砍了好几个想要逃跑的军官,但也是难以挽救大势。几缕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飘着,更是显得日薄西山,英雄迟暮。 “伯颜不花败得有些快啊。“蒙塔里的眉头轻轻地皱在一起,伯颜不花也是和他斗了十几年的老对手了,他麾下的骑兵放在草原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却在平原上败给了一群只知道提笼架鸟的洛阳少爷兵。当然,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俞济南的临阵指挥能力远远超过伯颜不花,但是蒙塔里的心头,却还是升起了一丝丝的担忧。中原地大物博,像俞济南这样的人物,必定是层出不穷。而自己的麾下,除了崔伯渊和塔里木等少数几个文武人物之外,又还剩下多少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 自己的征途,已不再是区区的河北,而是整个天下。人才,是争雄于天下的最关键力量。 “大汗,派数千骑兵去缓缓左翼的颓势吧。“崔伯渊的眼中也尽是感概神色,当年那个清秀文弱,总是喜欢念诵”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书袋子“,已经成了决死阵前。眼光精准的沙场宿将了。若不是当年俞家没能在那场夺位之变中全力押注,今天的俞济南就算是从军,也早已做到了一方镇侯那样的位置了吧。而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拼尽性命去博前程。 蒙塔里点了点头。虽然左翼本来就是计划中要舍弃的部分,但是如果不出动中军,赵德昭也未必会上钩。俞济南虽然有些才华,但终究不是白宪、韩言那样的名将,大势之下,也是不能力挽狂澜。 乃蛮的骑兵已在中军阵内养精蓄锐了两三个时辰之久,这一冲之下,气势自然是非同小可,更何况乃蛮部落自南下入关以来,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正是士气如虹。所以个个骑兵都是拼死向前,喊声如雷,卷起烟尘滚滚中。 不过俞济南像是早已料到一样,根本不为乃蛮骑兵的气势所动,仍旧指挥部队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着,一步步地压缩着伯颜不花的活动空间,直到乃蛮骑兵冲到阵列前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时,才高高扬起手臂,大声喝道:“弓弩手准备!“ 一声令下,原本整齐的盾牌方阵突地一变,上千名弓弩手从盾牌手的身后闪了出来,各自举起弓弩,瞄准着汹涌而来的高百联军。 “各部队齐射!”等到胡人骑兵冲到了离北唐阵列一百步左右的距离时,俞济南再次下令,霎那间上千支钢箭如同飞蝗一般,向着乃蛮骑兵当头射了过去,急速涌动的骑兵群中一阵惨叫声响起,冲在最前列的乃蛮骑兵一下子就丢下了上百具尸体,不过乃蛮不愧是草原多年以来的霸主。虽然北唐弓弩厉害,可是剩下的乃蛮骑兵依旧狂奔不已,不少人还暗中将眼前的这些骑兵和燕京南苑的那批骑兵坐着比较。 “各方阵各自作战!”看见密集的弓弩齐射未能打乱乃蛮骑兵冲击的势头,战车上的俞济南倒也没有显露出多少失望的神情,毕竟眼前的这支骑兵部队,也有着当年那个心怀屠龙之术的书生的深深烙印。 “我崔伯渊这一生,纵不能流芳千载,也要遗臭万年,再不叫他人看轻!”当年不过是年轻人喝醉了酒的玩笑话,却没想到,在今天成了真。男人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几件事里面,把年轻时喝醉了酒时吹得牛皮,用之后漫长的时间做成了真的,无疑是值得起别人的赞叹的,尽管,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弩箭射完之后的弓弩手们立即退到了盾牌手的身后。盾牌手、长矛手开始前压,排成紧密的队形,准备迎接乃蛮骑兵的冲击。 “腾格里!“冲在最前的乃蛮军官们嘶声狂吼着,带领着手下的人马拼死向前飞奔,转瞬间便已冲到了唐军的阵列前,双方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爆出一阵阵轰然的巨响。 乃蛮骑兵此番是拼尽了全力,冲击的势头极猛,最前沿的骑兵甚至有些专门装备了北唐重甲骑兵配备的冲击长矛,也算是为着刚才那一下,以牙还牙了。得到支援的伯颜不花所部也是重新来了勇气,配合着乃蛮骑兵,在付出了上千具尸体的代价下,强行突破了北唐步兵的第一方阵和第二方阵,可是左翼的北唐骑兵随即从两翼干扰,那支为数不多的重甲骑兵更是被俞济南当作了尖锐匕首,屡屡在紧要关头杀出,乃蛮骑兵和伯颜不花所部在第三个北唐步兵方阵的面前碰了个头破血流,那些藏在盾牌之后的突击步兵更是收割了大片大片胡人骑兵的性命。 由乃蛮骑兵加入而带来的那股子一往无前的冲锋势头,在俞济南的稳扎恨打之下,彻底被压制。战场的主动权,再次易手。 北唐中军阵中,赵德昭眉目飞扬,他虽然平日里也知道俞济南是可堪一用的大将之才,但是没想到今日却是这般出色,在和胡人骑兵的对战之中,没有丝毫处在下风。 “传令郑默庵,集结重甲骑兵,支援左翼俞济南部。”明黄色的披风在空中猎猎飘扬,赵德昭朗声笑道:“击溃左翼胡人,冲撞乃蛮本阵!” 重甲骑兵方阵前,一名重甲佩剑的将军勒马缓缓看过身后这数千重甲,眼前的这些都是洛阳军中难得的精锐,都是用银子和时间细细打磨出来的王牌部队。 “世人都说,大唐骑兵精锐,尽在河东、河北!”重甲佩剑的将军朗声道:“今日,边让这天下都看看,你们这些洛阳少爷兵手里的刀剑,是否足够锋利砍下蛮子的脑袋!” 第一百零六章 被埋没者的证明(六) “愿随将军死战!”一双双臂膀举起,刀枪剑斧如林般竖起,映着开始落下的日光,熠熠生辉。 “杀!”将军一勒马绳,当先冲了出去,数千重甲骑兵紧紧跟随。前排的长矛齐胸端平,数千人的重甲骑兵从后阵直杀入左翼阵中,像割麦子般将胡人骑兵割倒一片,踏着血水浸湿的泥泞地面和成堆的尸体不断地向前冲击 如果从高处俯身向下看去,就会发现一直全身重甲的骑兵部队像是一把黑色的棱锥,狠狠地刺进了五颜六色的皮囊之内,胡人的骑兵被重甲骑兵部队强大的冲击能力攻得从中间裂开一个口子,一大片黑色的骑兵紧压而上。 “各方阵全线压上!”俞济南嘶声呐喊,在这数千重甲的辅助之下,击溃这上数万胡人骑兵绝不是空想。 “稳住!稳住!”仗打到这个份上,伯颜不花如何看出这是要败了的模样,但是他却终究是不甘心,不顾一众亲卫的苦苦阻拦,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直直的冲向了正在交战的前沿,一众的部落兵马将军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战场前沿,重甲骑兵和胡人兵马冲撞在一起,阳光下,刀光闪闪,带起了一片又一片血色,在密集的冲撞下,双方都暂时失去了速度,惨烈之处却更胜之前,往往一刀挥出,斩掉敌手的头颅,自己也被数把弯刀长矛挥成一团血肉模糊,随时随地都有身穿北唐军服的士兵和金兵纠缠在一起,一起掉落下马,接着滚倒在一处,在纷乱的马蹄之下,不一会儿便被踩的血肉模糊,气息全无。 “杀!杀!”眼看着战事愈发不利,伯颜不花双眼瞪得浑圆,不断地嘶吼着,带着自己越来越少的兵马,一次次地向着北唐方阵发起着冲锋。只是其部落兵马的气势已弱,尽管拼死向前,却始终难以阻击唐军的攻势,反倒是自身死伤累累。 “大汗!伤亡太重了!替部落保留点种子吧!“一名伯颜不花麾下的军官已经被眼前惨重的伤亡吓坏,要照这么打下去,自己部落的兵马非得拼光了不可。城里的塔尔人和这里的乃蛮人虽说都是长生天的子孙,但是也犯不着为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啊。 “胡说!苍鹰之下,怎么出了你这样怕死的人!”伯颜不花此刻正是怒火攻心的时候,一听那名胡人军官的话,登时便气急,挥刀猛地一劈,生生将那名军官砍成了两截,也不管血溅了自己满脸都是,大声吼道:“全军听令,不进则死!” 在伯颜不花的严酷军法之下,胡人骑兵原本已经低落的士气总算是又鼓起了一点点,呼啸着鼓起余勇再次向唐军动了决死的冲锋,这些胡人兵马都知道此刻胜负关乎生死,也都是死命向前,如此一来,唐军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剧增,毕竟左翼的北唐兵马已经战斗了数个时辰,其中不少还穿着厚重的铠甲,对于体力的消耗自然是非同小可。在左翼胡人的最后一搏之下,北唐的第三个步兵方阵终于被掀开了一个口子,欣喜若狂的胡人兵马不顾从两边疯狂涌来的北唐骑兵,立刻蜂拥地顺着缺口杀进了北唐方阵之中,双方再一次陷入了一场乱战。双方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厮杀着。 北唐阵中,赵德昭不忧反喜,莫看伯颜不花现在攻势凌厉,但是刚不可久,这只能是胡人在左翼的最后一击,若是不能击溃俞济南所部,剩下的只有溃逃,到时候就算乃蛮中军倾力救援,也是没有办法了。 “你立刻率军出击,从左翼直插过去!”赵德昭看了身后一直待命的一员小将一眼,此人是赵氏皇族的成员,叫赵鼎。身份虽有些偏远,却是正经的嫡出,在军略上也算是有些见解,赵德昭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也有着培养栋梁,将来好接掌西南的意思。 “末将领命!”赵鼎飞快地应了一声诺,纵马奔回本阵,对着面前的一众骑兵,高声下令道:“全军听令,随本将厮杀军前!”话音一落,一马当先地向战场左翼杀了过去,两千名待命多时的北唐骑兵紧随其后,如蛟龙出海般冲进了战场,直接了当地奔着伯颜不花杀了过去。 胡人骑兵最后的士气在赵鼎的冲击下,荡然无存。知道取胜无望的胡人骑兵再也没了先前拼死搏杀的勇气,也不再去管那些军官们如何约束,如何大骂。纷纷丢盔卸甲地转身向回逃窜,连赶来支援的乃蛮骑兵都已经放弃了抵抗,本来就已经丧失了战斗欲望的伯颜不花所部更是立即败下了阵来,一开始还算是有次序的撤退,可在北唐骑兵凶狠的追击面前,撤退很快便成了溃败,数万将士跑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矣,幸亏唐军在左翼没有太多的轻骑兵,重骑兵和步兵又追赶不上胡人的战马,很快双方就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鱼儿上钩了。“蒙塔里褐色的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静静地闪动着狡黠和冷酷。缓缓开口,道:”塔拉德的人马不知道有没有突破赵德昭的封锁。“ “应该快了,毕竟我们要是输了大不了拍屁股走人。可是塔尔人却都要死在涿州,权衡利弊之下,塔拉德不会干蠢事。“ “那好,我们就退吧。“蒙塔里一招手,勒转马首调头就走,列阵中军的乃蛮骑兵都是一怔,自入关以来,他们还不曾退过一次。可是黄金狮子旗已经移动,他们虽然心里不理解,但是也只能遵从。 北唐中军阵中,赵德昭欣喜若狂。此战诸胡部落虽然携手而来,但是矛盾重重,蒙塔里是打定主意要借自己的兵锋来削弱其它部落的实力了。左翼才刚刚崩溃,他就立即率中军撤退,摆明是要让伯颜不花所部死在这里。军旅之事,成于一而败于二三,蒙塔里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今日一战,便是乃蛮葬身之所在。 “启禀陛下,种将军请求支援!“ 赵德昭眉头微微一皱,种遂良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防守型大将了。自己之所以派他去狙击城内的守军,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涿州城出动了多少军队?“ “大约有五万。“ 赵德昭心头微微一怔,涿州城内的守军经过连日的消耗,这五万人马已是全部主力阵容。种遂良才华虽高,但是麾下的一个军是民壮和士兵混编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了不得了。自己若是再不支持,恐怕防线就将被突破 “通知薛辞修,让他抽调四个步兵营和一个骑兵营过去支援。“咬了咬牙,赵德昭终究还是从自己最为信赖的混编十八军里抽掉了一部分过去。这个时候,种遂良的防线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再去通知右翼,集中兵力配合中军。“经过数个时辰的观察,赵德昭显然已经看出右翼胡人骑兵出兵不出力的事实,乃蛮骑兵如今虽然撤退,但是井然有序。自己方面的骑兵本来就相对较少,既然决定追击扩大战果,自然是要集中所有力量。 “诸军,随朕死战!“赵德昭一把抽出腰间长剑,直指前方 数万名骑兵咆哮如雷,马蹄滚滚,那竖在前列的一杆杆长矛划碎着空气发出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在那呼啸声中列成了直线的北唐像是泄了闸的洪水,气势如虹,滔滔而滚,兵锋直指正在撤退的乃蛮中军。 蒙塔里已经听到了北唐中军全军冲锋的声音,他知道赵德昭是决不会错过眼前这个机会的,就好像昨天夜里崔伯渊分析过的那样。赵德昭需要一场震烁古今的战役,一场彻底荡平河北乱局的战役。太过渴望的人,总是会忽视近在咫尺的危险。 在中原地区,一匹马的价值往往等同于数头耕牛,所以普通人家平时基本上不会练习骑术。除了北方极少数的几个军事重镇之外,大部分的骑兵都是从世家子弟中选拔,毕竟这些祖祖辈辈醉卧沙场的门第。纵然再落魄,战马和骑术都是必须要交给后辈的。而洛阳这支数量庞大的骑兵队伍中,有不少都是屡世将门真真正正的洛阳少爷兵。 这些名门之后,平日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功名当在马上取,先辈的英雄事迹也是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心中都有着想大干一番的志向。他们也知道在对手的眼中,自己只是一群靠着父辈功业,只会操练正步,看见鲜血就吓得尿裤子的软蛋。所以他们更渴望,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让他们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和赵德昭的愿望,是一致的。 原本被乃蛮安排在中军前沿的步兵阵列已经四分五裂,这些人中大多都是强行征集而来的汉人军队,自然是谈不上什么死战到死的概念。而一心想要收割乃蛮人头的北唐骑兵们也没有为难这些人的心思,自打进了河北,伪军部队一触即溃的事情不胜枚举。赵德昭的命令,军功只按胡人的人头算,所以这些骑兵都抓紧着时间赶着上前。 第一百零七章 被埋没者的证明(七) 这么大规模的清一色胡人骑兵队伍,在这些洛阳少爷兵的眼中,绝不是什么可拍的危险,而是一场盛大的军功宴,意味着他们今后的飞黄腾达、加官进爵。只要他们在这场战役中砍下几颗胡人的人头,家里的长辈们就有办法用这区区的几颗头颅变成“骁勇善战“这四个金烫烫的大字,替他们捞足以后晋升的资本。对于他们来说,这绝不是替赵家在作战,而是真真切切地替自己,所以热情格外高涨。无知者无畏这句话,真是一万年都不会过时的真理。 “大汗,是时候了。“骑在马上的崔伯渊声音平静地像是黑夜里缓缓流过的河流,但是这短短的六个字,却是一场河北千万汉人的灭顶之灾。 “先生的骑术可是进步了,改日咱们一定要跑一段。”蒙塔里大笑着向身边的士兵下达了命令“按计划行事。” 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响彻乃蛮的骑兵群。只听见“哗“地一声。寸阴尺璧之间,数万乃蛮骑兵同时勒住马绳,长嘶声中,战马猛然前蹄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九十度,待前蹄落地时,前冲的势头已变为向左向右。这数万骑兵在事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做同一个动作,整齐得仿佛如同一个人,阵头豁然一散,全队一分为二,以游鱼一般的轻盈,分别向左右两边狂奔,草原骑术,果然是非同小可。便是时隽麾下的骑兵,也未必能在控马上胜过蒙塔里的乃蛮铁骑。 下一刻,分作左右两队的乃蛮骑兵已趁机杀入北唐骑兵群中,犹如螃蟹的两支硕大的钳子死死地夹住了身前的猎物。致命的反击从这一刻真正地开始。 前排的乃蛮骑兵们纷纷拿出了弓箭,在奔驰中拉弓射箭,阵前响起“咻咻”的尖锐风声,箭雨不停顿的倾泻到了北唐骑兵群中,这些草原上的骑兵来回穿梭一队射完又来一队,狂风暴雨般扫射着北唐的骑兵群,箭矢的暴雨无穷无尽。 全力冲击,一心只想着砍人头捞资本的北唐骑兵群中,响起了一片惨叫声,前排的北唐骑兵一个接一个的中箭倒下,鲜血飞溅。 赵德昭刚刚反应过来,想要调集重甲骑兵堵截,可是乃蛮骑兵已经左队冲右,右队冲左,从整个北唐的骑兵群中穿插而过。之后再一次从两边分兵夹击进来,又再一次交错冲击而出,周而复始,循环不断。 北唐的皇帝脸色发白,这种战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利用草原骑兵从小锻炼出来的高超骑术,在宽阔的平原上利用反方向的连续交错冲击,达到将对手阵形彻底打乱的目地。扬长避短,胡人最擅长的就是马背上的功夫,崔伯渊正是把他们的优势达到了最大化,才有了这么凌厉的一击。 数轮冲击之后,北唐的这些少爷骑兵们已经被冲的七荤八素,对于他们来说,骑兵的战斗就应该是他们列着长矛,举着横刀短斧,在数轮冲击之后,撕开对方的口子,然后不断地收割着人头,悬挂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在街边走过。听到百姓由衷地称赞“好一个英武儿男!”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剧本吗。 可现在呢?只有死亡。这是他们这些英武的男儿要做的事情吗? 赵德昭面沉如水,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其中尽是担忧神色。崔伯渊的计划到此刻已是显露无疑,先是用左右两翼的骑兵吸引自己的注意,使自己错误估计了乃蛮的作战意图,然后佯装撤退,利用自己想要一战功成的心理,引出了骑兵部队,使得自己与步兵脱离。失去了步兵严密阵形作为依托的自己,显然不是乃蛮的对手。左翼的兵马已经陷在了追击之中,而刚才一直出兵不出力的右翼胡人骑兵,开始猛烈冲击自己后方的右翼防线,而失去了骑兵作为反冲力量的右翼防线,只能任对方全军压上,肆意攻击。作为王牌中坚的十八军步兵部队,又在刚才调给了种遂良一批。 环环相扣、步步算计,乃蛮崔伯渊,不愧为北方第一谋臣之名。 “全军阵形集结!“赵德昭高声喝道:”冲!“ 这些洛阳子弟中也不乏眼见卓识的人物,知道此刻若不能冲破乃蛮骑兵的拦截和步兵方阵回合,迎接自己的,很有可能是就要葬身在这里。 被冲散的骑兵迅速地集结起来,重甲在前,轻骑在后,一字排开。它地中心开始缓缓地往前凸,以突前的数百重甲骑兵为尖刺,冲在最前的着数百人马是北唐骑兵中最为精锐的一批,也常常在野战中担任赵德昭的宿卫部队。两边的骑兵紧紧跟随,控制着战马向两边缓缓展开,从高处看去,像是一把锋利的黑色棱锥,愈来愈大,直直地刺向了乃蛮骑兵 两百步,双方的骑兵都已经拿起了弓箭,一阵阵的箭雨在双方的阵前升起 蒙塔里将身子下匐,紧紧地靠在马颈之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冲锋,他没有丝毫的担忧和害怕,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和兴奋。只有血的战斗,才能让草原上的雄鹰,飞到更加广阔的天空。刀身早已染的暗红的弯刀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停留在最适合劈砍的位置。 他胯下高速奔驰的战马,仿佛也知道自己又将再一次威风凛凛地冲入敌阵,在主人的控制下破开一切敢于挡在前方的人和物,兴奋地再一次加快了踏动的速度,卷起了一阵阵的风 一杆杆辉烁寒芒的长矛自北唐冲锋集群的前沿竖起,在战马的提速中,那数百重甲骑兵组成刺阵显得是那么的可怕,那些重甲骑兵冲入的一瞬间,身子都不由得一沉,他前方那个还是一脸狰狞的乃蛮骑兵从前胸被贯穿,随后马上又贯穿第二个乃蛮骑兵的腹部,然而就在此时,更多的乃蛮骑兵也已经冲了上来,弯刀接踵而至,在前排的重甲骑兵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不少的重甲骑兵没有死在对方的刀下,倒是因为撞击,被震得摔下了马,摔得一阵七晕八素后,还没等站起来,一阵轰鸣马蹄声过后,血肉模糊,在看不出原本模样。 双方都拼尽了全力,每一次弯刀和横刀的挥起必定会伴随着一片血光的落下,每一次马匹的冲撞而过都会伴随着一具身体的坠落而结束。 “看!大营的旗帜换了!是塔尔人的旗号!“ 正在冲锋的北唐骑兵都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北唐大营里原本的北唐皇旗已经落下,转而在空中飘荡的是塔尔人的狼图腾。远远看去,右翼的步兵阵线已经溃败,大股大股的胡人骑兵正通过那个缺口不断地向内涌入 败了,这是彻彻底底地败了。左翼的俞济南虽然还在奋力死战,但是大势之下,平原地带,又岂是他麾下的步兵所能够力挽狂澜的 “弓弩手上前!”赵德昭双目已是赤红,原本寄予厚望的一战竟然败得如此一塌糊涂,他不知道种遂良在得到整整五个营十八军精锐士兵的情况下,为什么还在转瞬之间被塔尔人攻破了防线,但是他知道,自己如今已是进退失据。 大营既然失守,退路断绝,为今之计,唯有壮士断臂,以图东山再起。在这个时候,北唐曾经的中心之主再没有任何的雄心和野望,他只能看清眼前残酷的事实,夹着他的尾巴,利落的滚蛋。活下一条命来。 赵德昭命令一下,一直在后面没有与敌军接战的一千余骑兵亮出了弩机,这本来是打算用于突破蒙塔里近身卫队,如今只能用于突破了。冲到前沿的骑兵扣动了扳机,弩弦崩弹之声响起,破空而出的弩箭呼啸着激射而去,落在了前方的乃蛮骑兵群中 “全军冲击!”赵德昭长剑前刺,大声道:“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这个自赵庭训时期开始,已经被喊了上百年的口号啊!在这个北唐中兴之主的口中,一遍一遍地喊着。 信仰和坚持总能带给人们以无穷的力量,在赵德昭的呐喊声中,北唐的骑兵们吼叫着直击向前,借着刚才弓弩撕开的口子,渐渐地冲破着乃蛮的骑兵方阵。 “先生,赵德昭要跑。“正在指挥作战的蒙塔里勾勒着极浅的笑意,自北唐大营陷入塔尔人手中的时候,这一战就已经宣告了结束。今日之后,北方各地的唐军将再没有主动出击的力量,原先声势浩大的反攻也将由此烟消云散。未来的河北、河东之地,将只会有一个声音去号令所有的势力,那就是他乃蛮蒙塔里。 “大汗是想围歼赵德昭所部吗。”崔伯渊声音淡淡,目光安静而平和,丝毫看不出一点大战过后的兴奋。 “代价太大了。”蒙塔里笑着摇了摇头,眼下赵德昭虽然败了,但是还有大量的兵马被他掌握在手中,如果把赵德昭逼急了,鱼死网破之下,也不知最终是给谁家赚了便宜。“咱们还是去和塔拉德要金银吧。” “恭喜大汗了。”崔伯渊深邃的眼眸里流动着莫名的悲凉,太阳已经西沉,绯红的晚霞绚烂着整整的一片天空,他全身沐浴着炫丽的色彩,像是一个画里安静走出的男子,看着那片汹涌着离开的黑色铁潮,许久,沉默不语。 他终于,替当年的自己,做了最华丽的证明,一个被埋没者的证明。“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胸膛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声音在咆哮,他抬头,望着上万年不曾改变的天,静静地,流下了泪。 这世上,曾有多少这样的英豪被埋没,被践踏!便有多少不屈的血泪去争斗!去改变! 崔伯渊?真的,很了不起。 第一百零八章 东吴的野望(上)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一月初七 一个让洛阳禁军,留下着深深的叹息和悲凉的日子。 在这一天,向以天子门生自居的洛阳禁军,在乃蛮人和塔尔人的两面夹击下,兵败如山,伏尸十里,无数的洛阳子弟把性命留在了这里,涿州城一线的十五万大军最后只逃出去了三万不到,超过十万人战死。 这场决定河北最终所属的战役,最终是以整整一座洛阳城的悲痛欲绝和蒙塔里的轻轻笑容作为结束。自涿州一战后,北唐在北方再难以调集大规模的兵团力量北上,河东一地的二十余万兵马,为了弥补涿州一战后,中原地区的空虚,不得不抽调兵力南下。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一月初七 一个让洛阳禁军引以为荣,永远值得赞叹的日子。 在这一天,曾经被各大边沿军镇笑称看见鲜血要尿裤子的洛阳禁军,用他们的生命,书写了刚强。 赵德昭率领骑兵突围之后,各阵线部队失去了统一的指挥,迅速地被切割包围。但是战斗一直持续到了月亮升起的时候才结束。 混编十八军主将、选锋大营镇守使薛辞修最后身边只剩下七八个亲卫,被乃蛮的骑兵团团围住。蒙塔里亲自上前劝降,许愿只要他放下武器投降,不仅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并让他担任乃蛮所属十万汉军部队的主帅一职,封魏国公,世袭罔替。 对于如此优厚的招降条件,薛辞修只是不屑的用鼻孔发出了两声“哼哼!”,然后举起长剑,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北唐右翼防守大将,常捷大营镇守使、混编第九军主将陈伯陵,在右翼被胡人骑兵切割之后,他和他的部队失去了联系,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的卫队士兵。当时有士兵提出要和陈伯陵互换衣服,好让陈伯陵有机会突围离开。但是他没有听从部下的建议,而是死死守在右翼的北唐军旗下,用弓箭射杀着一个个想要拿他人头去请功的胡人骑兵。 战斗的最后,乃蛮大将齐而珠向他喊话“请将军放下武器,我们保证给您身份相等的待遇!” 相对于齐而珠情真意切的劝降,身受重伤的陈伯陵只用嘴唇冷冷地吐出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去你妈的!” 随即,他淹没在了骑兵的一次冲锋下,血肉模糊,只剩下最后的北唐军旗矗立在原地。 选锋大营副镇守使,八十九军主将史恩臣,在阵线被突破后。奉命留守投石机、弓弩阵地的史恩臣没有撤退离开,而是指挥着并没有多少作战能力,混杂着大量民壮的阵地守军和胡人骑兵做着节节抗击。 当阵地被突破,他以一种军人最英雄的方式死去。在一百五十步以外,他就被胡人的弓箭射成了一个刺猬,可是他挣扎着没有倒下,挂着满身的箭依靠着一架投石机抗击着不计其数的胡人骑兵,跟了他十几年的卫队已经全部战死。看到他身上穿着的盔甲,胡人骑兵知道这是一个军职不低的大官,纷纷下马上前,想要抓个活的。 但是每个靠近他身边的胡人骑兵都被他一剑砍倒,尸体堆得像是一座小山。失去了耐心的胡人骑兵放弃了活捉的念头,一个集体冲刺,十几把长矛同时刺入他的身体,鲜血喷涌溅出,史恩臣挣扎着刺翻了最后一个胡人骑兵,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尸体被七八个胡人骑兵切得稀烂,拿去请功。 涿州一战,北唐校尉一级以上军官无一人投降,铮铮骨气,足以令青史发出不住的赞叹。 夜色深沉、皎洁的月光,一寸寸地掠过那千重的宫门。 上百盏流光溢彩的宫灯照亮着,内阁成员会议待旨的宣阁殿,殿外成千上百的宫中禁卫执枪肃立,站在巨大的玄石玉砖上,华贵而凝重。比之洛阳,建业城内的东吴皇宫无疑要更加的宏伟和高雅 在江南这块繁华若梦的地方,你就是想低调朴素一些,都是一件极难的事。 万籁俱寂的长夜,四周不闻一丝响动,宣阁殿外突然响起的急促脚步声,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名年纪不小,身上料子十分名贵的内侍恭敬地立在门外,对着里面的大人们慢声道:“公爷,淮泗的韩将军已经进宫了。” “有劳刘公公了。”门缓缓地从里面被拉开,明亮的灯火从屋内透出,倾斜在殿外的玄石玉砖上,空气中,飘荡着一阵淡淡的檀香味道。一名身穿一品文官朝服的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将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交到了那名内侍的手中。轻轻地笑道:“以后还要麻烦公公,多跑几趟了。” “应该的,应该的。”那名内侍笑着将这张银票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脸上都快要笑出花来了,笑道:“那咱家先走了,不耽误您了。” “慢走。”男子笑着关上了殿门,像是隔绝了此间万籁俱寂的夜色。 “你倒是好涵养,跟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太监也能聊这么久。”一名身材微胖,同样身穿一品文官服饰的男子,半是挪揄,半是认真地笑道:“凭你吴信之的这副波澜不惊,也怪不得能出使四方。” 偌大宣阁殿内,连同原先开门的那名中年男子和开口讲话的男子在内,也不过是五人而已,其中年纪最小的也近了不惑,最大的都已经过了花甲。这五人之中,虽有文武之别,却是五一不担任着东吴朝中的显要职位。身上更是有着一个深深烙印的特点,那就是尽是世家门阀的子弟。 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吴信之、文华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苏子卿、建业解烦大营都督、长兴侯苏子由、吴国公、镇东大将军陆云、户部尚书陆鸿渐。本来这里还应该再多上一个席位,可是自从韩言在淮泗崛起之后,那把设置了数百年的椅子,已经被撤掉很久了。 “皇上雄心壮志啊。“坐在户部尚书陆鸿渐由轻轻地吹动着杯中的茶水,慢声道:”章士南、余公绍、陈永义,史浩。一干心腹重臣在宣德殿中苦苦筹划,连韩言都从淮西赶来,北伐之事,皇上想来已经是志在必行了。“ “北唐在河北接连惨败,数十万兵马消耗殆尽。汉中的时隽所部一再抽兵北上,中原兵力显然已经是捉襟见肘。”苏子由久在建业,更是领兵作战的武将,对于北唐方面的情报,自然是要比在场的三位文官更有见地,慢声道:“皇上向来有中原之志,韩言又是军功赫赫,如此天赐良机,这一回的北伐,至少也是三十个军以上的兵力。” “皇上的志向一向不小。”吴信之缓缓开口说道:“北伐的规模自然是不会小,只是不知,这偌大的兵马,皇上又准备从哪里集结。” 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到了平静的湖面中。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来说,能不能收复故土、进取中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若是东吴真的能一统天下了,那他们才会感到窒息般的危险和恐惧。 国家版图的扩张,不仅仅意味着土地、人口、财富的增多,更意味着新生势力的崛起和敌对势力的纳入。对于他们这些已经站在世家势力最顶端的家族来说,这些崛起和纳入的势力将成为皇室打击他们势力的利器,甚至取代他们。显然,这不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一个人的梦想,永远不可能成为所有人的梦想。能在一段时间内得到所有人支持的,只有利益。 “那就要看皇上开出的条件是什么了。”陆鸿渐的嘴角勾勒着凉薄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我们可不要走方家的老路了。” 淮泗的局势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当初李泺让方信北伐寿春这件事,显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数百年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由此没落。皇室和世家之间不是没有过真诚的信任,在当年风雨飘摇的建国初期,在一次次北方政权大举南侵,饮马长江的时候。双方真的建立过相濡以沫的合作关系。但是那些美好的记忆永远都是暂时的。皇室和世家之间更多的是明里暗里的争斗。尤其是遇到了像李泺这样雄心壮志的皇帝。 “他能开的条件无非是钱罢了。”苏子卿半是嘲讽,半是认真地说道:“可咱们拉出去的,可是真真实实的军队。“ “那要看皇上怎么打了。“一直闭目养神的镇东大将军陆云突然开口说道:”如果皇上的大军出扬州,沿运河北上攻楚州,则我们要多派兵马参战。如果大军出淮西而攻信阳,我们则少派兵马参战。“ 三名文官还没有反应过来,担任解烦诸军都督的苏子由已是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是武职出身,如何听不出陆云对于此战的担忧,缓声道:“北唐东南兵力薄弱,白宪尽管军略无双,恐怕也能以独臂撑起将倾广厦。” 陆云在东吴的资历极老,隆兴年间便已是军中叫得出名号的人物,到李泺这,已经是四朝元老,南下广南打过蛮子,出东海剿过海匪,在淮泗长江和北唐拼过刀子,也曾去过荆襄和西汉孟家动过手,南征北战,军功赫赫。数十年沙场浸淫之下,战略眼光更是独到。一向以来,都被倚为国之柱石。 “江南富庶,百姓大多甘于平安。军中士卒操练远不如北唐,更何况战马缺乏。精甲未练,骑兵未成,凭什么和北唐争一日之长短?”陆云看了也算是统兵上十年的苏子由一眼,慢声道:“若大军攻略淮北,水路并进,凭借淮河泗水的地利,想要击破徐州大营里的数万北唐兵马不成问题。到时候我们把部队插下去,以险而守,就算皇上从中作梗,我们也可以通过水路支援。可要是大军攻略颖昌,想趁着北唐中原空虚而取洛阳,这江东子弟,恐怕是再难返回了。” 吴信之等人都是一怔,北唐在河北接连战败,中原兵力几乎被抽调一空。东吴朝野上下,无不以为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朝中的皇室主战派更是纷纷抬头。可是听陆云说来,分明是对这北伐一事,并不怎么看好。 尤其是苏子由这个正二品武官都督,东吴虽然不像北唐那样军力强盛,但是披甲也近百万,解烦、无难诸军足以和最精锐的北唐兵马一战。眼前这个机会是北唐立国之后都不曾有过的良机,若然放弃,从今而后,何谈中原北望? 第一百零九章 东吴的野望(下) 宣德殿外,灯火重重,四面八方都站满了虎背熊腰的甲士,不时还有一队队的禁军巡逻走过,可谓是防范严密。灯火灰暗的远处,一人一身青衣,身上是满满的风尘,仿若淡淡的星光穿透着重楼雾锁,在这个忽明忽暗的夜色里,渐行渐近。身前是一名品衔不低的内侍,提着灯笼在替他引路,此人身份,不想可知。 那人慢步推门入殿,对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跪下,沉声道:“韩言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李泺亲自上前将韩言扶起,轻声笑道:”从淮泗一路赶来,辛苦了。“ 韩言恭声道:“分属应当,不敢言苦。“ 李泺淡淡一笑,指着墙上的地图,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德昭在河北惨败,如今困守邺城,形势危急。北唐中原兵力薄弱,若你领军北上,可有全胜把握。“ 自北唐惨败河北的消息传入建业,李泺当真是欣喜若狂。当初韩言预言北唐在北方必有大乱时,他虽然觉得言之有理,但却并没有全信。毕竟北唐以武立国,又是全据河北各处显要,更兼长城之险。不曾料想,崔伯渊奇谋运险,烽火漫天,连连功成。在一众北唐官军的累累尸骸和河北百姓的哭声震野中,建立了乃蛮部落的王图霸业。 如今?那个曾经被誉为北唐中心之主,自赵庭训以后第一北唐帝王的赵德昭,威望降到了冰点,指责和谩骂遍地而来,信任开始减少,怀疑开始出现。洛阳、许昌等地,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都已经在暗中收拾着行囊,开始往关中迁徙。北唐朝野人心惶惶,不少的地区都已经开始强行征兵。 这是天赐的机会啊!李泺自登基以来,每日每夜所想,无不是北上中原,成就东吴不世霸业,成为像李源那样将东吴再一次推到巅峰的中兴之主。如今北唐中原空虚,洛阳一地,兵马不过数万。数十万大军北上之下,未必不能一举拿下,进而囊括整个中原地区。 “若皇上起兵十万,沿运河北上攻楚州、泗州,进而窥视徐州,则胜利可期。可要是以数十万兵力,雷霆扫荡中原……前景恐怕不妙。“韩言略一思量,终是没有把”有去无回“这四个字从嘴巴里说出。 “哦……“李泺的眉头轻轻地皱在了一起,韩言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他知道韩言绝不是信口雌黄、故意夸大难度,以便将来争取犒赏的人。韩言的战略眼光在东吴朝野也是一流水准,否则当年他也不会把韩言派去淮泗。可是北唐在河北战败,如今连最保守的臣子都没有再反对北伐。 攻略楚州、泗州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大军一旦陷在淮北。进取中原只怕是遥遥无期,李泺是怎么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千载良机的。 “说说看,为什么不能攻略中原?“ “江南百姓暗弱,军中实力和北唐相比相差甚远,除无难、解烦等少数几支军队以外,其余人马除了在装备上,都尚不足和北唐的戍边精锐相比。更何况江南少马,骑兵未成。一旦进入中原,地势开阔,不利于我军。“ “北唐在河北接连惨败,折损兵马数十万,中原空虚,天赐良机,如何不取。“一名年纪不到四十,双目细长,身穿正二品武官服饰的男子开口说道:”白宪虽然在信阳建立了江南行辕,总制东南各处兵马,但是手中兵力不足,麾下更是缺乏精锐。若我大军集结迅速,不出一月,便可以攻下其江南行辕。“ “北唐虽然在河北连连战败,但是其实力尤在,披甲之士仍在百万以上。“韩言耐心地解释着,道:”自当年白宪攻取西京之后,北唐精锐七成以上都在时隽麾下。河北惨败,只是崔伯渊在北唐北方最虚弱的时候,给予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但是绝不足以动摇北唐统治的根基。白宪世之大将,自赵德昭惨败的消息传出,东南各线的唐军都在收缩兵力,一旦我军北伐,白宪必定会放弃一部分城池,集中力量固守要塞。眼下已经是冬季,数十万大军的粮草运输将会十分困难。微臣以为,最好是攻打楚州,徐图后进,养兵蓄力。“ “当初韩将军在寿春戮力死战,天下共倾。可如今这么如此瞻前顾后起来?“无难诸军都督,正二品武官史浩满是挪揄地笑道:”莫非是怕白宪一败再败,而使得韩将军的寿春大捷愈发失色。“ “德秀不要妄言。“李泺低低的呵斥了一声,这个史浩跟了自己快三十年了,忠诚那是不用说了,否则李泺也不会把建业皇室最大规模的一支军队交给他管理。才华也是有一些的,可就是器量太过狭小。 当初韩言寿春大捷,李泺一系的官员无不欢声雀跃。而史浩这个皇室军方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却是闷闷不乐。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韩言风光太盛,史浩虽然是位高权重,但却还没有一次像模像样自己单独指挥获胜的战役。在年龄是又整整比韩言大了近一倍不止。和韩言的少年成名相比,无疑是十分尴尬。 倒也不是他没本事,只是他身兼拱卫皇城的重责,若不是什么天大的战役,轻易是不会离开建业的。没有哪一个身怀大才的将军愿意籍籍无名一生,他们都渴望一场战役,能够载入史册,留给千秋万代去景仰。 一个人的生命在数千年的人类发展中是显得那样的渺小而短暂,在一次次求索长生无果后,人马开始寻求着另外一种生命的延续。比如――那些令人赞叹的事迹。 文人墨客留下了一句句脍炙人口,断人心肠的文章锦言,帝王名君开创了一幅幅歌舞升平、安居乐业的盛世卷轴。才子佳人呢喃了一段段春色旖旎、红袖添香的爱情传说。而那些手握刀剑的将军们,他们的传说,只能建立在累累的尸骸上。孙子说善战者无赫赫威名,但是若真的没有了赫赫威名,后世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把他看做善战者的。 于公,中原空虚,史浩支持李泺北伐中原,成就千古功业的建议。于私,他也渴望把自己的名字永远地写进历史里。他不希望在后世的史书上,他仅仅是“史浩者,某某人士,督无难诸军,卒于某某年。“ “与其把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军队葬送在中原,莫不如整兵蓄力。“韩言肃然道:”白宪十余年南征北战,替北唐打下疆土无算,决不可轻。“ “皇上,未战而怯,如何一战?“史浩朗声道:”如韩将军所言,北唐尚武。若不能抓住机会,再过三五年,北唐将重新恢复全盛时期的战力,到时候我们更加没有机会。末将以为,机会就是靠拼出来的。“ 连同章士南在内的几名内阁文臣都是不由地点了点头,他们对韩言的能力虽然信服,但是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去珍惜,而去淮东攻楚州?这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李泺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原先他调韩言入京,除了想借助他在军事上的眼光替自己筹谋之外,也存了让他统领兵马的打算。这次北伐,世家门阀多有推辞,李泺需要借助韩言的赫赫军功让世家对于北伐之事无话可说,毕竟自从寿春一战后,韩言在东吴军中的威望已经比肩陆云、吴庆之。若是由他提出北伐中原,会具有更强的说服力。 大军一旦北伐,必定是各路人马混杂。放眼东吴朝堂,少数的几名皇室元老宿将不是在广南镇守,就是已经致仕。武昌的平西大将军吴庆之、吴越的镇东大将军陆云的资历和军功倒是都已足够,但是李泺也不放心把偌大的军队交给这群世家。想来想去,就只能是自己御驾亲征。这样一来,部队是勉强能镇的下来,但是李泺也清楚自己不通军事,这主帅一职只能是个虚的,副帅的人选一定要把握好。 如今可以指望的,无非是韩言和都督无难诸军的史浩两个人选而已。韩言的军功是足够了,但是资历实在是太浅。论资排辈这个东西,不仅是文官在用,武将们心里也是在意的。而史浩的资历倒是还可以,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无难诸军都督,久在建业。震慑禁军这帮子人是没有问题了。可是史浩最大的麻烦是连一个像样的战役也没有,他身上虽然是军功累累,但那都是跟在别人后面打的胜仗。他还不曾单独指挥过一场万人级别以上的战役,这要是全权负责北伐事宜,且不说李泺心中打不打鼓,便是世家麾下的那一帮子骄兵悍将,也不一定会卖史浩的面子。 不过现在看来,李泺已经自然而然地有了选择。 “皇上,乃蛮所图者大,崔伯渊天纵之才。北唐若想恢复北方局面,非十年之功不可。我军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决不至于要决战在此时啊。” 李泺摆了摆手,阻止了韩言下面将要出口的话,缓缓说道:“有什么事,明日早朝的时候再议吧。” 第一百一十章 黎明前的黯淡星光(上) 黎明即将来到的那一刻,是墨水一样浓重的黑暗。楼台上星星点点的篝火,连绵在一起,轻轻地勾勒着离别和悲凉。 厚重的城门下,一人身穿红色北唐官员华服,长身玉立。眼眸如同星空一般璀璨浩瀚,有寒冷的风,不住地从他身边吹过。背影萧索,衣衫如飞。他的身边,是一名白袍黑甲、身配重剑的将军,嘴角轻扬,勾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牧楚兄,可是想清楚了。”身穿官员华服的男子,轻扬着那好看的眉毛,淡然一笑道:“这可是千载骂名,泡在水里也是洗不干净。白家累世将门,可千万要当心啊。” “无妨。”白袍黑甲的将军笑着看向那名官员,轻笑道:“纵然是九幽炼狱,不是安节兄相伴吗?” 自赵德昭惨败涿州之后,原先收复的诸多河北城池再一次陷落。各部落草原兵马穷追猛打,屡次把赵德昭逼入绝境。魏州一战,赵德昭所部已是粮草断绝,若不是白牧楚和曾华率白马原残军从魏州外围策反了数名汉人军官,数万最后的北唐禁军,估计都要交代在哪里。 一个英雄的诞生,往往建立在一个朝代将要建立,或者将要灭亡的时候。 身负屠龙之术的崔安节,在北唐惨败涿州之后,加快了南下的脚步。魏州的突围,就是他和白牧楚等人合作的结果。之后也是连连献计,使得赵德昭摆脱了草原部落的追击,并且收拢着溃散的军队。等到安全进入邺城的时候,各线的残余兵马加在一起,也有近五万之多,尽管其中不乏被征召的民兵。 而当东吴和西汉的野心家们,磨刀霍霍,觊觎着北唐南线疆土的时候。因为时铭率军南下勤王,造成了河东兵力再次空虚的现象,河东重镇大同在勃勃等五个部落,二十余万大军的猛攻下,陷落,最后的一任大同守将――孙楚,战死殉国。 大同的陷落使各部草原胡人彻底消除了对于身后的危险,河东北部的云州、泽州等地相继相继陷落。傅文召把防线一路往后收缩,一直撤到了太原城附近,才止住了大同失陷后的颓势。 而河北方面,撤到邺城后便不愿再退的赵德昭,很快召来了近二十万各部落人马和大批汉人军队组成的联军,时隽的西线大军虽然已经北上,但是一时半会儿却是赶不到邺城,时铭的军队要通过重重拦截,至少也得十天以上。可是人心惶惶的邺城,实在是很难守到十天之后。 在昨天的战斗中,邺城的北城墙被撞得塌陷。是曾华带着三千敢死勇士坚守在外围,替城墙修补争取着时间。等到城墙修完,连同曾华在内,一百八十三人重伤昏迷,其余?全部战死。 昔年野心勃勃的北唐皇帝,终于在这一刻,轻易地嗅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味道。也终于在一刻,痛苦地认识到了梦想的破灭。 在昨天夜里,崔安节向赵德昭提出议和,结果当场就有军官把刀子拔了出来。北唐以武立国,对于这些将军来说,可以战死,可以战败,那都是军人固有的结局。可要是议和? 国家的尊严和主权,若是能够靠一张纸就能保证,那还养着上百万的军人干什么?打了败仗谈和议?那只能算作是投降!对于这些军人来说,这辈子要是和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那还不如不活了。 但是理智终归是战胜了情感,赵德昭知道自己现在需要时间,只要时铭的大军赶到,一切都会变得不同。纵然不能进取河北,一血耻辱。稳守邺城,阻止胡人兵马南下,还是做的到的。 而议和的人选,自然是非崔安节莫属。只是崔安节一介书生,赵德昭怕他到时候折了北唐的威仪,所以又在将军里面挑了一个。这个人威望不能很高,否则会显得北唐没底气,但是人又要沉着机智。赵德昭看来看去,也只能挑了白牧楚。涿州的惨败,失去的不仅仅是值得信赖的军队,更是大批未来北唐的军中栋梁。在皇室的威望跌入冰点的时候,有一些威望太高的将军或者文臣,绝不会是太好的事情。 “能陪牧楚兄的,应该是如玉的秦淮佳人。”崔安节的目光里是平静的笑意,全然没有出使前的紧张和不安,声音淡漠而疏离,像是秋天夜里的雨,一点一滴地打在青石的瓦间。慢声道:“惟愿醉卧秦淮,于月光下,看万千少女迎风轻舞。牧楚兄若是同崔某一起去了九幽炼狱,洛阳城里,该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哭断了肝肠。”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白牧楚笑着看向远处,并没有去在意崔安节那微微的调侃。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己既佩服他的眼光和才华,却也不得不为北唐感到担心。这是一个有着明确目标的人物,而且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于权位的渴望,从他一开始进入北唐这个圈子的时候,他就让赵德昭明确知道了他的价值,和他所想要的是什么。 雄心勃勃和野心勃勃只有一字之差。昔年只想死后墓前刻上征西将军的曹操,最后也成了权倾朝野的魏武帝。谁都无法知道,崔安节最后想要的终点在哪里,名垂千古?执掌中枢?这无疑,是极度的可怕。 顺着白牧楚的目光看去,一个安静的角落,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静静立在这个深沉的黑夜里,绸缎般的漆黑长发,柔顺地被一个银色丝带挽着,更加衬得肤白如雪,有微微而来的风,悄悄地,吹动着她粉红色的衣角。 世上有一种相逢,他们从敌对的理智中开始,到渐渐的相识中化为悲凉。 薛沁应该是要深深地恨他的。因为崔伯渊的不甘心,因为崔安节的野望。成千上万的河北百姓倒在乃蛮人的战刀下,不计其数的家庭倒在野外,哭出了血泪。路家、薛家百多年煌煌声威在一朝之间风流云散。多少曾经情同姐妹,高高立于云端的女子在一刹那间,成为最卑贱的泥土,任人欺凌。 薛沁应该是要替崔安节感到深深的悲凉的。这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在最稚嫩的时光开始便学会了冷漠自己的心。从他离开燕京的那一刻起,他将踏上一段属于自己的征途,这一段征途上会有腥风血雨,会有千载功名,会有痛苦大笑。而这段征途上,绝不会出现崔伯渊和扎娜的身影。绝不会再有,值得他信赖的人。往后漫长的一生里,这个才华高绝的崔伯渊嫡传弟子,孤独地进,孤独地退,孤独地施展才华,孤独地林领袖群伦。孤独地……直到世界的尽头。 世上有一种相逢,当他们相遇时,都各自在心底留下了最初的那个身影,不能磨灭,无法忘记。他们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是迷恋着,陪着自己走过那段春色年华的那个人,还是?那个人陪自己走过的那段春色年华。 崔安节在心底深深地怀念着那个草原上明媚的姑娘,正如同薛沁在心底偷偷地想念着当年燕京城里神采飞扬的路博德。 岁月从来不会告诉我们,何时的那一段相守,才是真正的爱情。这个世上,终归有太多的无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多么美好的诗篇,只是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从最稚嫩的时光开始,陪伴我们漫长的一生。 过客,真是一个总是惹人眼泪和悲伤的字眼。 夜幕下的白牧楚,眼眸里流露着一点一点沧桑的光,脑海里思绪不受控制地奔腾流淌。多年前,他曾短暂地燕京城里居住过一段日子,那时的路可照已是执掌河北全部兵权的留守都督,百多年的将门路家正是声威如日的时候。而薛沁的才貌和美艳已在那时初见了端倪。 不能忘记,那个漫长的黑夜里,他和一个大方明媚的女子在如水的月光下,饮酒论诗,评说千古风流人物。更不会忘记,在黎明前的一刻,他还和赶来吃飞醋的路博德狠狠地打了一架,互相都挂了彩。 昔年燕京城里多么郎才女貌的一对人啊!如今,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沧桑。 有些人,他们出现在那些阳光下永远开满了花的季节里,陪我们度过着生命中最娇艳的时光,将我们当成青春岁月里最美的那一朵花开。那时的记忆单纯而美丽,像是天边炫丽的火焰,纵然流年似水,也不能半分忘却。可惜,最后的最后,他们都成了江南走过的过客,空空憔悴了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他在深心里深深地惋惜着薛沁这个星光一样璀璨明亮的女子。大唐在河北接连惨败,皇室的威望在这一刻不会比茅厕里的草纸好上多少。薛家、路家满门替大唐尽忠,这样的两个后人。皇室无论这么想,都必定要用来大做文章的。路博德已经和皇亲粘了边,又许了他重组五十二军这个王牌军。大唐旦有光复河北的一天,路博德纵然做不到当初路可照的位置,但是要振兴家族应是不成问题。当然,他得要识时务。 但是薛沁?能娶这样一个女子的年轻才俊实在是不多。从家世和地位上去看,满朝的大臣子弟里,他白牧楚算一个,时遁初算一个,再有一个韦相爷家的五少爷。其他的?但是薛家败了,韦家已经交了一个儿子出来。他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时铭时遁初倒是合适。可是以时隽这位西部大帅一贯的作风来看,忍得了无所谓的骂声,却不愿丢掉切实的利益。 若是崔安节娶了薛沁,倒也是一桩美事。昔年的青山落拓偷偷地想,他们在各自最完美的时光里相遇,无关最初的怦然心动,也无关情深意切的同甘共苦。他们都各自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方心中最深切想念的那个过客。但是没有关系,他们依旧相濡以沫,依旧举案齐眉。依旧明白着她(他)的悲伤,分担着她(他)的苦难,在她(他)所有伤心难过的时候,张开臂膀,给予安慰。直到他们生命……或者是缘分的尽头。 这不是爱情,却足以相守一生。因为他和她,都是一个没有了家的孤独的人。 “不去看看吗?”白牧楚目光沉沉,嘴角的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是透过那个在风中俏丽等候的女子,看到了那在埋葬在了心底的身影。低声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此番凶险,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 “牧楚兄误会了。”崔安节微微摇头,轻声道:“在下和薛小姐或许能成为知己,但绝非……” “我知道。”白牧楚的声音安静而有力量,他认真地看着崔安节,缓缓说道:“朋友,也是需要告别的。“ 崔安节抬头看向白牧楚,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像是两道流星沿着各自的轨迹撞击在了一起,崩裂出无数信息的碎片。 许久,年轻书生的嘴唇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稍等。“ 第一百十一章 黎明前的黯淡星光(下) 他跳下马背,缓步走出。黎明前的风,悄悄地吹动着地面上的尘埃,在夜色里飘荡,迷乱了岁月的目光。 “这么早起来,小心有皱纹啊。”崔安节淡淡地笑着,目光里满是真诚,慢声道:“谢谢。” 自大军进入邺城,崔安节和薛沁几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毕竟,和薛沁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也同样家破人亡,全族替北唐尽忠的原燕京留守都督路可照之长房嫡孙路博德,也在邺城。 尽管,在路家和薛家覆灭的那一刻,路博德和薛沁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百多年风光无限的路家、薛家败了,但是却是为北唐而败的。赵德昭为了让天下人看到北唐对于忠贞之后的浩荡皇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两个败落的门第草草成婚。这两日路博德城楼浴血,表现很是抢眼,赵德昭已经下旨,允许他重新组建五十二军,更是将荣安王的嫡女许配给他。 曾经牵过手的指尖,如今终将独自在夜里合十,默默地替对方祈祷。轻风吹沙,吹成悲伤的沙漠。曾经的他,等她,等成十年漫长的往事。曾经的她,爱他,挥霍完一整幅璀璨的青春,岁月如同最苍凉的歌。她还未嫁入豪门,曾经的萧郎就已经成了路人。 所谓相忘江湖,不过如是。 对于薛沁?崔安节暗中想着,赵德昭虽然现在没有表态,但是恩宠极盛,估计是想着等邺城稳定之后,在从各大家族的适龄男子中挑出一个来。而北唐朝中,身份最为显赫的少年郎不外乎就是时铭、白牧楚、效力军中的皇室子弟赵鼎以及韦庄家那个“聪明练达、从容有节”的五公子。 可是细细想来,赵鼎是赵德昭用来巩固皇权的一颗重要棋子,可以预见,未来的十年内,赵鼎极有可能出任一镇军督这样的要职,便是入京城执掌京畿兵权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的人,赵德昭必定要替他选择一户立场鲜明的门第,比如魏家,比如汪家。而韦家?韦庄已经交出一个儿子娶了史家的女儿,让他再把这个最为看重的五公子交出来?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剩下的,只有白牧楚和时铭。而这两人之中,时隽手握重兵,娶一个失去根基的儿媳妇,方是臣子的保全之道。只是如今这等情势之下,手控北唐七成精锐的时隽时公爷还愿不愿意要这条“保全之道”,却是不得而知。 “乃蛮部落也有兵马在城外。”薛沁的眉眼间流动着一层温暖的笑意,静静地看着身前这个即将卷动天下风云的文弱书生,轻声说道:“听说扎娜公主也来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某人可是要当心,千万不要叫人强抢了去。” “还有牧楚兄呢。”崔安节负手而立,低沉的目光流散着一层淡淡的沧桑。轻轻地笑,慢声说道:“他可是允文允武的将门子弟,要护我一个书生,自然是不成问题。” “白牧楚的箭术是天下的一流,但是要说身手,北唐年轻一代中,只有时铭称得上是高手。更何况……”薛沁轻轻一笑,犹如春花乍放。她踮起脚尖,在崔安节的耳边轻声呢喃,道:“白牧楚风流不羁,扎娜又是明艳动人,他向来是不会对漂亮的女人动手的。” “哦?”崔安节眉头一扬,轻轻笑道:“原来你对牧楚兄也是知之甚深。” “你呀。”薛沁娇艳欲滴的嘴角勾勒着浅浅的笑意,半是促狭,半是认真地说道:“要是扎娜坚持把你带回去方可和谈,你怎么办?” 崔安节眼睛好似狐狸一般流转,高挺的鼻子显得有几分深沉掩埋的笑意,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神秘里,他浅浅一笑,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时代变了,乃蛮成为了如今河北最有威势的部落。蒙塔里的眼界也更为宽广,他确实很疼爱扎娜,就如同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疼爱自己的子女一样。但是,他绝不会允许,扎娜做出毁坏乃蛮大业的事情来。 所有的部落都会希望拿下邺城,杀了赵德昭。但是乃蛮不会同意,之前在河北的连场大战里,乃蛮都成为着决定战场胜败的关键力量。燕京、涿州两场大战已经把乃蛮的声威推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画蛇添足这样的事,崔伯渊和蒙塔里这样的人物是绝不会去做的。 邺城的仗再打下去,如果有别的部落拿下了赵德昭的人头,那么乃蛮所有的胜利加在一起都不能与之相比。那些部落的野心家会趁机崛起,率军进入中原。长生天的子孙们会把草原上最后的一头牛羊驱赶进关内的土地,去争夺那肥沃的土地。 一旦兵马进入中原,那将是举国战役。一场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不死不休的战役。曾经被慕容一族攻陷过的中原大地,必定会倾尽一切力量,首先来应对他们这些草原部落。到时候,就算赵德昭再固执,也只能逐步放弃南线战区,抽调精锐兵力防御北线。而蒙塔里,还没有准备要和上百万的北唐大军,打一场生死攸关的大仗。 议和是势在必行的,而扎娜到来,只不过是为了让和议的成功性,更大一点罢了。 “把所有事情都看的这么明白,不累吗?“耳边的女子目光温柔,有枯黄的叶子,在夜色中纷飞,最后,落在了男人的发梢。她轻轻地摘下,流散在了空气里。 有一些掩埋在心底的东西,汹涌地流淌。那些留在了过往,永远无法忘记的沉痛和悲凉,在这个黎明前的时刻,蔓延了心扉。 不累吗? 曾几何时,被父亲抛弃的母亲独力抚养着自己,日子艰辛。当自己的手指在劈柴时被划伤,母亲紧紧地抱着自己,泪流满面,哭着说“对不起,让你这么累的活着,对不起。“ 曾几何时,自己刚刚被崔伯渊买下的那一天,勤快地叠被、煮水、泡茶、烤肉……只为了不再颠沛地流离,不再被人在手中转卖。 然后,那个后来待自己恩重如山的男人,认真地看着自己做完了一切,真诚地问道:“干这些累吗?“ 那时的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细若蚊喃地吐出了一个字“累。“ “那以后就不要做了。“崔伯渊笑着伸出手,声音像是流水一般动听”从今天起,我收你为徒。“ 曾几何时,那个草原上最娇嫩的花朵,野蛮地冲进了自己的帐子,凶狠地赶走了自己所有的病人,用力地揪住自己的耳朵,大声地对着自己吼道:“从早看到晚,你是要把自己累死吗?大笨蛋!“ 今天,一个应该要把自己恨入骨髓里,却又应该深深感谢自己的女子,在这个黎明前的时刻,那样认真地问着自己“把所有事情都看的这么明白,不累吗?“ 是啊!生命中,还有着最后的一些些温暖,在所有孤单的时刻,被我们想起。 这个世界,总有着太多的寒冷与悲凉。我们,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孤独地在世间追求,孤独地在世界里孤独。那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我们,遇见着刻骨铭心的伤痕。那暮然回首的红尘里我们,遇见着烟花一般的绚烂。我们走过着一路又一路的山水,我们看过着一村又一村的炊烟。我们在沧海的舟上,等待希望的朝阳升起。我们在涌动的人海,看黄昏的斜阳落下。 在无数个日出日落之后。我们合十双掌,看尽花开花落,任天上云卷云舒。在深心里深深地期待,一屋替自己彻夜明亮的灯火,一杯替自己而泡的热茶,一个,会问自己累不累的良人。 一种莫名的情愫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崔安节轻轻地揉着自己的眉头,许久,他淡淡地笑,道:“可能,会越来越累吧。“ 是啊!只会越来越累吧。眼前的男人,已决定了自己的道路,要走进那权力和名望打造的囚笼战场,走上这天地间最绚丽的舞台。他的一生,注定成为传奇,留在无数后人的口中,被无数次提及。 这样精彩的一生,注定会伴随着无数的剑影刀光,伴随着无数的阴谋诡计。 他是书生,身上永远都不会有军功。他出身乃蛮,一旦有风吹草动,不会有任何的势力愿意搭救一个会触怒重犯的人。随时都会被各方势力所抛弃。他来北唐,所能依靠的,便只能是自己。 “记得回来。“薛沁的眼眸里流动着淡淡的悲凉和嘲讽,黎明的光,一点点地刺透着如墨凝稠的黑暗,她周身笼罩着淡淡的光彩,像是九天走落的仙子,美得让人目眩”我可能,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曾经的萧郎,早早地成了路人,他们有各自的使命要背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谁,都怪不得谁。 “好。“崔安节伸出手,刚刚抬起,却又放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特别的女子,嘴角勾勒着流自于心间的笑意,慢声道:“我等着你给我泡茶。” 阳光,终于驱散了天地间所有的黑暗,抬头,是蔚蓝的天空。飘荡着一朵朵极富变化的云。 第一百十二章 背负千载的骂名(上) 赶到诸胡部落大营,说明来意的崔安节和白牧楚,在一名胡人千户的带领下,经过着五步一哨的严密守卫,来到了一个巨大地足以容纳上百人,气派十分的帐篷面前,帐篷的顶端,飘荡着一面威风凛凛的黄金狮子旗帜,显然如今邺城大营内的胡人,都是乃蛮人说了算的。 上百名高大的草原部落士兵,团团守卫在帐篷的各处,防止着闲杂人等的靠近。他们个个身型彪悍,直如巍峨不动的岩石。身上都披着北唐精良打造的重甲,只是里面仍穿着各自部落的袍子,以示区分。看见那么胡人千户来到,他们头抬得老高,直做没有看见。直到崔安节他们靠近,才冷冷地发声,让他们把兵器解下,搜完了身子才准许他们进去。 态度之跋扈,足以比肩时隽的近身亲卫。 那名千户显然没有进入大帐的资格,在把崔安节和白牧楚带到了大帐后,就自觉地离开了。 胡人的大帐布置得很是金碧辉煌,堂皇富贵。地上铺满了鎏金的地毯,两边坐着大大小小的胡人部落首领,可是坐在上首的,却是乃蛮的一员大将齐而珠、从中不难看出,自蒙塔里带领草原部落南下,接连咋河北战胜北唐军队之后,乃蛮的声威是何等的显赫。连一个将军,都可以坦然地在各部大汗的面前,坐上首位。 当然,这其中,崔伯渊无疑是功劳乃大。 “小崔先生,不想我们会在这种地方相见。”齐而珠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大椅上,神色虽是平静,但是语气之间,却并没有遮掩半点大胜之后的得意,如今的乃蛮正是声威如日的时候,他乃蛮的大将可是比一般的部落大汗要威风的多了。缓缓地说道:“崔先生是我乃蛮的大功臣,小崔先生若是留在燕京,富贵荣华、利禄功名,唾手而来。何必去搭上一条漏水的破船。” 使者还没开口,他却已经说着招降的话,想要挖北唐的墙角。行事之直接狠辣,实在是非同一般。今日这一开始,齐而珠就给北唐来了个下马威,显然,这次和谈,乃蛮已经存了狮子开口的准备。 乱世,终归是要靠刀子来说话的。 崔安节淡淡一笑,从得知乃蛮也赶到邺城之后,他便知道这次和谈绝不会简单。从走出燕京的那一刻起。师徒的情分仍旧是恩重如山,但是再见,却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不会妥协,不能化解,直到其中一方的永远倒下。 谋士有道,道不同,终是不相为谋。 “草原的牛羊肉太腻,安节喜欢清淡的。“崔安节避重就轻地回答着,无视着满座的各部落权贵和那些手按刀柄的草原勇士,直视坐在上首的齐而珠,缓缓说道:”安节此来,只为了向将军说三句话。“ “是吗?“齐而珠一下子来了兴趣,崔伯渊的能力是毋庸置疑了,可是这小崔先生?既然他开了这样的口,想必是有所准备,自己今天,不妨验验他的成色,轻扬着眉毛笑道:”那要是说完三句……如何?“ 一众部落首领也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崔伯渊的大名如雷贯耳。着崔安节,在草原上倒是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转瞬之间已是北唐使者,据说之前的唐军的几次突围,都离不开此人的手笔。今日师生阵营敌对,倒也是说书的一大段趣事。 “说完了这三句话,安节向将军讨要一碗马奶酒,咱们城楼再见。“ 此话一出,在座的诸多胡人都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崔安节一眼。说话干脆利落,能和马奶酒,能亮刀子。这才是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该有的样子。长生天下的男人,就应该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明烈。若是都像那些说话长篇大论的书生一样,只会让人讨厌。 一旁的白牧楚轻笑不语,对于崔安节的能力,他自然是信服的。既然他提出来和议,必定是今日的局面考虑过了千次万次。毕竟在北唐,议和这个事情,比找敢死队还要困难。提出来的人,总是免不了要走一趟。他在心里暗暗想着,今日之后,世间上,又将会多一个纵横捭阖的白衣书生,留名青史。当然,这名声是好是臭?此刻却是不得而知。 “好!“坐在上首的齐而珠眉头一挑,大声笑道:”请讲!“ “请问将军,长生天的子孙拿起刀剑,是不是为了土地和财富,是不是为了让女人和孩子不用为了今天冻死的牛羊而发愁?“ “那是自然。“ “请问将军,长生天的勇士可以为女人和孩子战死,可以为了家园战死,可以为了部落的尊严而战死。那能不能为了一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白白地流淌最纯净的血液?“ “自然不能。“ “既然是这样,将军为何还要攻打邺城,做那水中捞月的勾当?“崔安节缓缓上前一步,直视齐而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难道此地的二十余万大军,不是长生天的子孙?“ “你!“齐而珠怒目圆睁,目光犹如被削尖的毛竹,死死盯在身前少年的脸上,几乎要戳出洞来。 许久,崔安节轻轻地笑道:“话已经讲完,马奶酒何在?“ 早有一边待命的卫士端来了一杯满满的马奶酒,崔安节用无名指在酒里轻轻一点,然后往自己的额头上一碰,按着草原上的礼节,一饮而尽。 在座的各部落首领看了都是纷纷点头,显然是极为满意崔安节此举。 “果然是好酒!“崔安节把杯口往下一倒,已是一滴都不剩。他看着帐内的诸多胡人权贵一眼,淡淡地笑道:”话也说了,酒也喝了,告辞!“ 说完竟是转身便走,更不做半刻停留。 “小崔先生且慢。”赤峰部落的大汗赤马尔出声挽留,这些日子以来,他的部落在邺城城下伤亡惨重,对于议和,他自然是支持的。毕竟邺城的坚固,是有目共睹。只不过,既然是占据着优势,总不能轻易地了解。 “邺城已经快要被我们拿下……“ “是吗?”崔安节笑着转过了身子,衣袖飘舞,说不出的风流俊逸。缓声道:“草原上的雄鹰怎么能像狐狸一样虚伪。” “霍“地一声,好几个赤峰部落的卫士都一把亮出了刀子,雪亮的刀光炫得人眼一阵发涩。 崔安节恍然未觉,目光缓缓扫视着在场的诸多部落首领,继续说道:“邺城城高池深,更有八万大军镇守。诸位已是数日攻击不断,此间的艰辛,想来是更有体会才是。“ “哼!小崔先生不免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坐在上首的齐而珠冷冷说道:”燕京南苑一战,号称北方最精锐的十万燕京留守府全军覆没。涿州一战,十五万北唐禁军尚不敌我十万草原儿男。如今赵德昭困守邺城,城中的兵马都是没有了胆子的绵羊,如何敌得过二十万如狼似虎的草原男儿。久闻北唐以武立国,要不是被逼的紧了,他赵德昭愿意拉下这个面子?“ 一席话,有理有节,言辞更是犀利如刀,字字点中问题的关键。 崔安节眉头一扬,乃蛮的诸多大将中,齐而珠以骑兵奔袭闻名,却没想到。此人内秀于心,倒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物。 “草原骑兵惯于野战争雄,但是论到城防攻守,却是汉人更胜一筹。”崔安节不急不慢地说道:“燕京、涿州两战,草原骑兵名动天下。但是这两场战役,俱是在野外发生。燕京、大同、涿州等诸多坚城,诸位无不是在对方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夺取。自入河北、河东以来,还没有哪一座坚城,是在守军兵力充足、严密防守之下攻占的。更何况,河东、淮泗的大军已经赶来支援。五十万大军即刻便到,到时候,尸山血海,又有多少草原的儿郎,再也不能看着满天的月光,喝下最纯正的马奶酒?” 大部分的部落首领都是沉默不语,这些日子攻打邺城,各部的伤亡都很大。对于是否能拿下邺城,军队里也是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绵羊再多都不会让草原上的雄鹰感到畏惧。”一名小部落首领思林道冷笑了一声,他算是乃蛮部落的铁杆追随者,燕京一战也算是出力甚多。在胡人各部的威望也是水涨船高。 燕京一战后,此人平日里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故意在人多的地方,长吁短叹等着别人把目光投过来,他则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感叹着北唐精锐已死,何时再能遇到燕京留守军那样的雄兵,痛快地战上一场。别人没奈何之下,只能夸赞他那一战的功勋,说他英明神武,骁勇善战云云。他自然是故做谦逊,连连说自己不过是个武夫,只想着痛快厮杀而已。全然忘记了,当初路可照全军攻击的时候,他跑的比谁都快。后来,连他最亲近的侍卫都学会了在思林道长吁短叹的时候跑的远远的,弄得思林道头发都愁白了,难道自己那么伟大的事迹,对他们没有吸引力吗?这些无知的人,实在是太差了。 “河北、河东向为大唐精锐骑兵之所在。燕京一战,五十二军的战力有目共睹。多少妄称英雄的草原大汗像兔子一样逃窜。”崔安节笑着看了思林道一眼,淡淡道:“思林道大汗应该是有所体会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哄堂大笑。对于思林道的事情,如今的草原,已经没有不知道的了。一个懦夫在向别人夸耀他的勇敢,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了。 “混账!”思林到拍案而起,脸色涨得猪肝一样,显然是气得不轻,只是按在刀柄上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把刀子拔出来。崔安节是崔伯渊唯一的弟子,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去得罪如今乃蛮第一军师的。只能色厉内荏地说道:“小心你的脑袋!” 崔安节正眼都没去看他,直视坐在上位的齐而珠,朗声道:“自当今天子登基以来,南征北战,赫赫功勋。西北打到了沙州、西州、西面拿下了关中、西南踏平了汉中,东南威震淮泗。继承着大唐数代君王的宏伟业绩,掌控的土地方圆万里。东边出太阳的时候,西边还在下雨。便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骑上草原上最快的马,从西而东去跑,跑上七天七夜都不会跑到尽头。大唐统治下的人口以千万计,人多车众,物产丰富,政令出于一家,这种盛况是北方数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在我们的西部战区,集结着数以百万的精锐力量,黑云、铁林、骁果等部都是比五十二军还要精锐的所在。时大帅更是沙场宿将。“ “如果将军不同意,大唐为了尊严和胜利,会把最善战的将军全部调到北方,会把最后一个能拿刀的男人送上战场,烧毁仓库里最后的一颗粮食,把所有的财富都化作军备,把所有的铁器铸成刀剑,直到对方的倒下。大唐人口众多,战死了一百万的甲士,还能再拉出一百万来,前赴后继、生死度外。可是草原上的男人,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吗!整个乃蛮部落,也不过能勉强凑出二十万的骑兵,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加在一起,也不足百万。到时候,大唐消灭你们,就像翻一下手背一样容易。” 第一百十三章 背负千载的骂名(下) 这个话敲到了点子上,北唐以武立国,只要赵德昭愿意,他随时可以在短期内召集到两百万的军队。之前他们之所以能在河北和北唐的作战中连连取胜,是因为赵德昭的重视不够,他仍旧把河北当成是一场局域的战争,而没有想过,这是两个民族之间不死不休的斗争。 然而现在局势变了,惨痛的失败让赵德昭不得不认清了形势。据说汇聚了北唐七成以上精锐的时隽所部已经北上,而且是时隽本人亲自带队,那可是当年围剿契丹等部落时就已经名声大震的人物啊。 “草原上的儿郎不会惧怕任何人。”齐而珠的眼底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冷意,昂声笑道:“小崔先生,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就看看长生天更眷顾哪一方吧!” “再辉煌的胜利,都会让长千上万长生天的子孙失去生命。”崔安节目光沉沉,眼中尽是真诚的笑意,缓声道:“如果不需要战争就能拿到诸位想要的东西,那又何必要拿起刀剑。” 齐而珠眉头一挑,知道崔安节这是要给出和议的条件了,轻笑道:“小崔先生做得了主吗?” “安节既然来了,便做得了主。” 议和这种事情,赵德昭必定是会全权交给崔安节来做。一来,他清楚崔安节的能力,知道他不会做出让北唐利益严重受损的事情。二来,这个事情在北唐这样的国度,一定会被以为是最惨痛的耻辱,所以,还是需要找一个能替他分担口水的人。而全权负责之下,此人估计能替赵德昭挡不少的口水。 毕竟,用人不当是小事情,谁还没有个看走眼的时候啊。可是?丧权辱国,可就是天大的事了。这是要留在青史上,让无数后人亲切问候自己所有直系女眷的耻辱。显然,昏庸一时比无耻永世要好得多。 所以啊!那些躲在无耻臣子身后的昏庸君主们啊!到底是不是真的昏庸呢? “那小崔先生把条件说说看吧。” “只要停战,大唐愿意将邺城以北的所有河北土地全部割让,赔偿给部落军款白银三百万两。” “那河东呢?”齐而珠淡淡地笑道:“小崔先生准备割让多少?”勃勃人在大同兵败之后,乃蛮部落的塔里木就率着三万乃蛮骑兵和五万汉人军队进入了河东,将乃蛮的势力渗透到了河东东北部的各个角落。 “太原以东,河中以北,全部割让。“ 割地?赔款?纵然是以崔安节这等处变不惊的人物,也不免在心中轻轻地感叹,今后若不能收复河东、河北。自己这个议和的主使,怕是要担上千古的骂名了。 “听着倒是不错,不过……“齐而珠居高临下地看着崔安节,眼神像是锐利的刀,一字一顿道:”这些地方,北唐还有能力不给吗?“ 各胡人部落齐声叫好,如齐而珠所言,这些地方,如今已经在他们的刀下。北唐又凭着什么?拿这些来割让给他们? “皇上大军没有北上之前,邺城也曾在你们的手里,但是后来呢?“崔安节沉声道:”大唐深得民心,一旦五十万大军开到,吃的下,未必吞的下!“ “混账,草原的勇士无所畏惧!“ “把他赶出去!“ “好了!“齐而珠摆了摆手,打断了一众首领的滔滔不绝。对于这帮子人,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心里巴不得停战,好减少伤亡。打了这么多天,这些人都知道邺城城内的财富和女人都已经转移,就算打下了也没有多少油水可以捞。能坐等收钱是再好不过了,可是面子上,又不得不绷住。这些无耻的人啊!入了关才多久,就把汉人那套东西学会了。慢声道:“土地就按你说的办。军款加到五百万两。“ “就依将军所言。“ “好!“齐而珠大笑道:”什么时候把银子送上,大军就什么时候撤离。“ “一言为定。“ 齐而珠朗声道:“草原上的男儿说话永远都是算数的,慢走。“ 崔安节走出帐篷,看了一眼头顶的蓝天和白云,阳光明媚。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半点的轻松。他知道,他的征途,从今天,才真正地开始。 “崔安节!“一个身穿轻便衣装的胡人女子快步而来,明艳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娇蛮和任性。 白牧楚意味深长地看了崔安节一眼,低声说道:“慢慢来,不急。“ 然后,十分利落地闪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显然,在这方面,他有很丰富的经验。 “听说你领兵了。”崔安节抿着嘴巴,眼眸在明亮的阳光下,涌动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悲凉,他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除了母亲之外,第一个关心自己的女人,认真地看着这个,自己注定要错过的女人。胸膛的深处,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情感,在狂涌翻滚。这个沉静如山的男人,尽力地控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在喉咙里颤抖。许久,他轻轻地说“刀剑无眼,你一个姑娘家,何必呢。” “哼哼,要你管!”扎娜一如既往地扬了扬她的粉拳,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低声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就算你喜欢那个女人,也不至于离开乃蛮,和崔先生作对啊。难道你为了她,连崔先生都不管了吗。” 世上,有那么多的寒冷和悲伤。我们在泪水中挣扎,在嘲讽里坚持,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被怀疑摧残,被伤害覆盖。小心翼翼地坚强着心里的每一寸土地,在这个丛林一般严酷的世界上,艰难地前行。在最热闹的人群里被孤独侵袭。 似水的流年里,你又是否真的遇到,那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良人。 “我想看更多的风景,做更多的事。而这些,乃蛮是给不了我的。”崔安节看着少女娇艳的脸庞,认真地说道:“如果在战场上遇见我,不要留情,记得要杀了我。” “哼哼,就你的身手。”少女不满地抬头看了崔安节一眼,轻声道:“上得了战场才是怪事。”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的起点。 “巴鲁!你们又在欺负人了!”一个小女孩双手叉腰,气愤地指责着眼前的三四个男孩,他们此时正把一个瘦弱的男孩围在中间,想要抢他手里的玩具。 “你又来坏事。”那个叫做巴鲁的男孩懊恼地看了那女孩一眼,显然被她坏过的好事已经不止是一次了,遗憾地转身离开了。 “你没事吧?” “恩,还好,谢谢你。” 女孩的脸上挂着阳光般纯净无限的笑容,轻轻地说“我叫扎娜,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你叫什么?” “崔安节。”男孩弱弱地回答着,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不要怕!”女孩豪迈地踮起脚尖,拍了一下男孩的肩膀,大声地笑道:“以后只要你说是我的朋友,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男孩傻傻地摸着自己的脑袋,憨厚地笑道:“那谢谢你了。” “没事。”女孩好奇地看着男孩手里草编的动物,道:“这是你编的吗?” “不是,是我妈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哦,那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男孩悲伤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是被崔先生买下来的奴隶。” “这样啊。”女孩似模似样地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完全听懂了的大人模样,笑着说“那你跟我练武吧!就你这身手,以后怎么上战场啊?” “哦……” 数千年来的世间,或许真的有不经雕琢打磨就已经天然成型的美玉,只是更多的,却还是在一刀一刻之间,细细地雕刻着纹路。 我们都曾有过无知而懵懂的时代,我们都曾有过深深怀疑过自己的时代。不是所有人从一出生开始,就能接受一个世界的赞誉,享受潮水般涌来的掌声。我们都曾经在稚嫩的年级里有过这样、那样“不堪回首”的记忆 可是?记住吧!记住那些,纵然在最糟糕时代,也依然向你伸出了手的人吧。因为他们,陪你度过了,你最糟糕的时代。 那个永远留在时光里的姑娘啊!她陪你成长到可以坦然接纳幸福的年纪。而如今的你,又是否还会想起,那眉间明媚的笑意。又是否还会在每个月圆的晚上,偷偷地在心底想念?偷偷地想念,那个稚嫩而糟糕的时代? 崔安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自己当心。“说完便转过了身子 “哎……“少女轻轻地咬着嘴唇,白皙的脸颊升起了一团俏丽的醉红,慢声道:”如果我不介意你喜欢那个汉人女子,你愿不愿意回来,我爹也很喜欢你的。“最后的声音,几乎细如蚊喃。 年轻的书生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了身。古井一般深邃的眼眸里,流露着真挚的悲伤和愧疚。暖暖的阳光映在他深红色的北唐官员华服上,像是夕阳的余晖落寞在平静的湖面。 何日功成名遂了!可惜,不能再还乡。 今生?以后?可能,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原来,不是不悲伤,原来,不是不动心。 生命中,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她替他打架出头,度过生命中最稚嫩的时光。她替他剥开洋葱,看着菜谱下厨做饭。她替他泡好参茶,在每一个孤单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逗他开心。她让他的欢笑和泪水全部沾染着她的身影。她很爱他,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要爱他。而他,又替她做过些什么? 这个念头猛然映入脑海,崔安节忽然感到一阵阵的恐慌,一种生命中从未曾感受过的恐慌。一种可以让一个谋士感到窒息一般压力的恐慌。 他不知道她骑马时最喜欢穿那一双靴子,不清楚她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拉弓射箭,甚至不能准确地说出她母亲的全名。 是的,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但是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那么这些?都会变得重要。 无限的愧疚感排山倒海一般地涌来,一寸寸地淹没了心间。 他伸出手,紧紧地抱着身前的女子,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滑落,大滴大滴地打湿在地上,心机深沉的少年书生红着眼,一遍又一遍地说“扎娜,对不起,对不起……” 曾经,我们在躲雨的屋檐下,指尖轻触那流连在风中的清铃。只是,不曾解开。生命中,或有如灯火温暖我们一生的良人,在心底由衷地欢喜。可惜,终究错过。 少女微微地张着嘴巴,眼睛里是巨大的惊讶与失落。她认识崔安节这么多年了,崔安节就从来没有主动牵过一次手,更何况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拥抱。这个从小刻苦的少年,从来都把自己裹进在一层深深的平静之中。 因为害怕付出而失去,所以强壮平静和镇定,在心里筑起围墙,如此,至少不会再痛心。 她并不算愚笨,只是,太爱他。 “大笨蛋!“她低低地,无奈地说道 远处的白牧楚转过了身,看着满天的云彩,却不知,想起了谁家的姑娘。 第一百十四章 韩言的兵锋 北唐景熙十六年、东吴泰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东吴大将韩言统率三个淮西混协并和州一个整编军共计四万人马,攻打淮泗重镇庐州。 守卫庐州的是从西军调来的一名军官,是常年在战火里滚爬的汉子。在白宪的一再严令下,他并没有如以往一般出城野战,而是广召百姓,配合他麾下的六千兵马守城。 韩言到达庐州之后,片刻未歇,便组织军队攻城。当年淮西刚刚拿下的时候,庐州也曾在韩言手中,是以庐州城守的各处优缺点尽在其掌握之中,更何况淮西百姓对于韩言的战力,自寿春大捷后更是信任非常。偷偷和城外联系上的人家不在少数。 混协十一军高维于阵前立下军令状,一日之内拿下庐州。 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月亮升起,在韩言的严密攻势和城中百姓的策应下。淮泗重镇庐州于十三日晚间陷落,守城军官战死,六千北唐官兵战死近五千,余者溃散。 拿下庐州之后,韩言攻势未歇,奉李泺旨意。以淮泗都督的身份节制扬州大营、瓜州大营并无难一军、水师万五千人,各路兵马共计十万。沿运河北上攻略楚州、泗州。 十一月十六日,北唐泗州镇守、混协一零八军主将季猛趁吴军刚阵势未成,亲率骑兵突击。毕竟南人暗弱。这些年在两淮,用骑兵打击阵势未成的东吴步兵是屡试不爽,而没有大规模骑兵军团的东吴也是在这一点上,连连吃亏。 不过这一次,唐军在韩言这里踢到了铁板。韩言亲率先到泗州的扬州大营整编七十一军与季猛所部骑兵激战,双方互有损伤,但是唐军却并没有占到优势。在吴军后续部队赶到的情况下,季猛不得不退入了城中。 韩言随即指挥新到的部队攻城,一切军需粮草由水师从水路运达,往常北唐最擅长的骑兵截粮也在韩言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 数日之间,烽火漫天。 泗州地处淮河下游,扼守淮河两岸和南北大运河由淮河入汴河的南口岸,战略位置十分显要。所以北唐的徐州大营也是不敢懈怠,调集了一个整编军及两万名民兵南下,会同楚州守军向泗州救援。 得到消息的韩言留下高维继续围困泗州,亲率主力六万余人在白眉山一线构筑工事。 十一月二十日,北唐援军抵达白眉山一线,韩言凭坚死守,多次组织兵力反冲,使得唐军不得寸进。 十一月二十二日,韩言节制下的水师罗泽南所部,依靠淮河泗水之便捷,快速地集结部队攻入了宿迁,切断了唐军的粮草补给。并且分兵袭扰北唐的淮北各处,造成局势糜烂。 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北唐军心不稳的情况下,韩言指挥白眉山一线的守军反击,这一战双方从早晨一直打到了下午,韩言凭借着全步兵的军队硬是击溃了一万骑兵三万多步兵组成的北唐援军,追亡逐北,唐军伏尸数十里,斩首近两万,俘获战马三千多匹,盔甲兵器不计其数,阵斩徐州大营副镇守使,时隽的嫡亲侄子时凌云。 之后韩言趁势再度强攻泗州,守将季猛见援军尽退,城中人心不稳。便集中了主力于二十四日夜突围,结果被韩言看穿,提前在城外设了埋伏,季猛所部全军覆没,泗州随即飘起东吴旗帜。 十一月二十六日,韩言继续沿运河北上,兵锋直达淮东重镇楚州。然而此时的楚州早已没有了正规的守军,只剩下千余民老弱病残和一些捕快衙役。在白眉山战败之后,原本兵力上就捉襟见肘的淮泗唐军,再也没有多余的兵力来守卫楚州这个战略要地,他们一路收缩着兵力,一直退到了淮北的徐州大营方才停歇。 毕竟,他们的皇上才刚刚在河北战败,为了暂缓乃蛮的攻势,甚至还丧权辱国地签订了邺城条款,将整个河北和大半个河东都割让了出去,赔款五百万两。这等耻辱,还是北唐立国以来之未有。东南战线上的这些北唐将军们都知道,皇上暂时是抽不出兵来了。守城作战还得靠他们手里的这五六万兵马。自然是得警慎一些。 十一月二十七日,韩言率军猛攻楚州城,楚州知州孟固原见吴军兵锋锐利,开城请降。韩言入城之后,对于百姓秋毫无犯,但是对于那些出身北唐一系的官员大多罢免,其中耀武扬威、作恶多端的,自然逃不过菜市口的一刀痛快。 楚州攻下的当天,韩言便上书李泺,请他派遣得力官员赶赴楚州,并留下一部兵马守城。之后马不停蹄,挥军继续北上。 十一月二十八日,韩言督军猛攻淮北重镇下邳,并在城外深挖壕沟,广置鹿角,显然是做了长久的准备。北唐下邳守军连发了三道告急文书。 韩言的锐利兵锋让北唐徐州大营的镇守使曹士选震恐不已,下邳已是徐州大营最后的一道门户城池,吴军上一次攻到下邳还是四五十年前的隆兴年间。自己在把楚州等地守军北迁之后,近六成的兵力都布置在了下邳,算上城内原有的守军。也能凑出一个整编军的兵力,更何况下邳城高池深,百姓又多是归附北唐已久,不想淮西那样不被守军当人看。再征调些民力,怎么着也能收个半个月以上啊。可是这还没到一天呢?告急文书就来了。 无奈之下,曹士选一方面安慰下邳守军,且抽调小股的精干力量在外围寻找机会劫击吴军的粮草,一方面他开始在徐州城下达戒严令,进入军备状态。征召城中男丁编入预备军队,加固城防,坚壁清野,把徐州城外的粮草撤人城内。 同时,他向江南行辕和山东方面求救。尤其是山东一地,自从胡人入侵河北,兵锋触及德州以来。在崔伯稜的支持下,济南行辕都督高宗昌已将兵力扩充至六个军近十万人。尽管这些军队大多是草草成军的民兵武装。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更何况东吴只是强在了韩言这个三军统帅上,要是说他们的军队吗……哈哈,今天的天色其实不错。南人暗弱,自古如此。 十一月三十日,在泗州陷落后便动身赶赴徐州的江南行辕麾下两个整编军,一个混协军,进入徐州,加上山东方面的三个个混协军和徐州大营里原先的军队及征召的民兵。曹士选的兵力已经接超过十万。 手里的兵力已多,曹士选的胆子也开始大了起来。军官没有不想立功的,徐州大营的身份在北唐的诸多军镇里算得上是尴尬,手里也是握着数万雄兵的将军,但是位置却是个镇守使。当初北唐刚刚立国的时候,两淮还是在拉锯中,徐州算得上是前沿,因而两淮的最高军事长官都是在徐州建立行辕。 但是随着北唐在两淮战场的节节胜利,徐州的地位一再下降。到了景熙五年攻下寿春后,曾布虽然只是寿春都督,但是凭借着圣恩,却是以淮西都督的身份直接掌管淮泗各处事宜。自己这个徐州大营的镇守使在职位上低了一级,吃了不少的明亏暗亏。 要说兵力不足,山东那块地方常年也就只有两三个军,济南照样建着行辕。曹士选今年也有四十五了,在徐州大营镇守使这个位置上呆了也过了十年了。自然也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建个行辕当个都督什么的。 如今韩言的名声是如雷贯耳,听说连乃蛮的蒙塔里都听说过韩言的名声,谁要是能在战场上击败韩言,那可真是泼天的功劳,想不升官发财都难。 莫看韩言现在势不可挡,摧枯拉朽。但是多场战斗下来,吴军自身也是有不小的伤亡。韩言的嫡系新编第六军、第十一军又奉命留守在了楚州和泗州。再刨去罗泽南的那支水师,韩言手中的兵力也不过是五万出头。 这五万多的人马还要兼顾下邳城内的守军,真正能用来阻挡自己的又能有多少人。在大多数的北唐军官看来,东吴除了水师还能算作军队以外,其余的吴军,和那些刚拿起枪的农民们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区别。 十二月初一,徐州大营镇守使曹士选出动麾下七个混协军六万余兵马,南下支援下邳守军。 二正当东南各处唐军的视线都聚焦在淮北下邳的时候,东吴真正的北伐大军才刚刚露出了獠牙。 十二月初一,同样是在这一天。东吴皇帝李泺出动解烦、无难、疾风三部禁军并南昌、九江、杭州、池州四大行营共计大军四十五万,镇东大将军陆云。无难诸军都督史浩等诸多元老宿将尽在军中。自寿春而出,直扑北唐的江南行辕。 武昌吴庆之所部更是出动了三个整编军的兵力,在行辕参谋吴延年的指挥下,一举攻下兴庆府,保障了大军的侧翼不受襄樊唐军的威胁。 自隆兴年间北伐之后,东吴再一次出动了数十万规模的大军攻略中原 第一百十五章 烽火中原路(一) 信阳位于中原之南,东接淮泗,南通荆襄,通衢三省,是江汉地区的战略要地。自北唐与东吴相争两淮开始,信阳就不止一次地作为北唐在江汉淮泗地区的前敌指挥中心,历年以来,城池不断地加固,在白宪驻军之后,更是愈发坚固。在河北唐军惨败于涿州之后,整个信阳城里都散发着浓烈的战争味道。一些城里的百姓也纷纷离开了城内,逃亡远方的亲戚家。 十二月初二,当东吴的旗帜出现在中原唐军的视线之内,东南战线上的北唐最高军事长官白宪并没有因为东吴的强大实力而固守城中,而是挑选了精干力量,在东吴先锋集群立足未稳之际,发起突袭。 名将的目光,从来都不会被危险所阻挡。 东吴缺乏战马的弊端还是显露了出来,韩言之所以能在淮东屡战屡胜,一来是他本身的作战能力就超过淮东的诸多北唐军官,二来是淮东等地的兵力不足,其中混杂着不少的民兵,作战能力相对低下,三来是韩言利用淮泗的水网密布,通过水师快速地集结队伍和运输粮草。最大程度上地遏制了北唐的骑兵优势。 可是信阳不一样,白宪是当世第一名将,身经百战。麾下诸军虽然不能和时隽的西线各部精锐相提并论,但是面对着东吴的军队,自然是理所应当地可以称得上是精锐。信阳虽在淮河以南,但是水师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正是北唐骑兵耀武扬威的时候。 鸡公山下一战,号称东吴精锐“替朕解烦“的解烦第八军和”无有可难“的无难第五军,联手阻击白宪的突击兵团一万余人。 战斗一开始,吴军就迅速排成了严密的阵形,重甲在前。弓箭在后,两翼放置拒马鹿角并且多安排盾牌手和长矛手。 白宪眼光何等独到,吴军军官阵形布的确是滴水不漏,更何况李泺主力也将在不久之后赶到,以稳妥阵形死守无疑是有极大的胜算。可是此役关键就是吴军重甲要挡得住自己的骑兵。 当今天下,若论重甲步兵,首推燕京南苑倒下的河北二十九军,再是西汉孟渝麾下的重甲步兵集群,然后再是襄樊李继业麾下的破甲步兵部队。此三军都无疑是重甲步兵的集大成所在。 东吴的解烦、无难,也算是东吴军队里一等一的精锐了。但是在白宪看来,东吴的精兵只有两处,一是武昌吴庆之麾下的几支混编王牌,二是广南的第七军,这两支军队,都是常年在前线作战,真真正正是战火淬炼出来的。只会便是韩言所部人马,也还未必担得上百战强兵的名声。真正的精锐从来都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要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世上只有一种兵是可以光靠训练就可以成为精锐的兵,那就是只会劈腿转身迈正步,看见刀子就尿裤子的仪仗兵。 东吴的这两部重甲,自然不是世上最差,但也只能算作是中上。 白宪先是用步兵冲击吴军正面防线,等到东吴军官感觉到前方阵列吃紧,把弓弩手集中往前调的时候,他再以轻骑兵袭扰吴军两翼。两部吴军虽然训练有素,但是久在京城,缺乏对战骑兵的经验。在骑兵不惜代价的猛烈冲击下,两翼的局面被迅速地打开,轻骑兵迅速地杀入吴军阵中,造成吴军阵列大乱。之后白宪利用重甲骑兵的强有力的正面冲击,将吴军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使得各部不能取得有效联系,步兵部队随即跟上。 不到两个时辰,号称东吴禁军王牌的两部人马,就在白宪的江南行辕大军面前溃败如山,若不是后续的部队及时赶到,而白宪手中的兵力又不是十分充足。后果当真是会十分之尴尬。 双方刚一交手,白宪便给了信心满满的四十五万东吴大军一极大的下马威。 李泺志在恢复中原,如何能在区区一座信阳城下消磨兵锋?大军赶到之后,日夜攻打,四十五万大军连下十八座大寨,巍峨蔓延,气势恢宏。 “手脚都加快些!将滚石檑木全部送到南城城楼上去!”江南行辕前军督护种师成正加紧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士兵搬运着守城器械。 他是河东种家的子弟,景熙初年的时候就已经当上了许昌的兵马监察使,也算得上是年少得志。关中大战那年,赵德昭从北唐各大战区挑选精干力量,他也被选在其中,督率了一队兵马赶赴西线。那一场大战可谓是北唐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双方投入兵马超过了一百三十万,汇聚着双方近九成的王牌部队。 种师成在那场战役里表现的可圈可点,白宪返京之后,时隽接任安西大将军。将种师成提拔到了整编三十军的副将位置上,景熙五年,原三十军主将鲁崇义在陈仓战役中战死,种师成随即扶正,接任了三十军,就此迈入北唐高级军官的行列。那一年,他才仅仅二十三岁,算得上是北唐少壮派系中的佼佼者。 景熙十五年,襄樊、淮泗战场连连失利之后。赵德昭虽然没有给东南战场再增加兵马。但还是从西线的军官中抽调了一批支援东南战区,而种师成便在其中。十多年的岁月,也不过是走了一个大圈。 他和白宪也算是相识多年了,当初在关中,他的部队还担任过白宪大帐外围的警备,对于白宪的才华,他从来都是服气的。 如今东吴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在种师成看来,却也没有多少威胁。李泺若是全军压上淮北,不说徐州大营守不住,便是整个山东都未必留得下来。但是兵出中原,未免也有些赌的太大。 诚然,自乃蛮进入中原,官军河北战场连连战败之后,朝廷兵力布置的重心不得不从西部战区转移到了北方,以后的日子里。邺城至太原一线无疑将成为重兵云集的所在,毕竟协议只是一张一捅既破的纸,若是双方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为支撑,所有的条款都是扯淡,这个世界上,武力是一切事物建立的基础所在。 可是时隽辖下的西部战区大军云集,共有八十多万大军,若是北上,除却留守北方的部队以外,南下支援的少说也得有一二十万人,信阳这里也有**万。只要守上一两个月,两军会合。便足以和东吴一战。 东吴的军队,武昌和广南两处倒还有些看头,可是眼前的吗?这几日,东吴也无非是仗着江南富饶,造出着各种攻城器械和强弓硬弩。种师成虽然看不上东吴的军队,但是对他们的装备还是佩服的。攻了有几日了,各种攻城器械走马灯似地来,倒也是让他们很是头疼。 没有多久,北唐东南战区最高军事长官白宪便带着一帮子的文武官吏大步而来,这些日子吴军日夜强攻,各处城墙都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尤其是这南城楼一线,更是成为了吴军的主攻方向,一些石块甚至越过了高高的城墙,砸到了城门附近一带的民巷里,不少人家都是被砸的家破人亡,根本不敢再住下去。 “南门算是交代了。有信阳本地出身的军官小声地感概,残垣断壁比比皆是,大大小小石块砸过的痕迹遍布街道,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很难找到一块平整的土地落脚。 北唐信阳府的知州史全义更是愁容满面,南门这边的百姓失了房子,替他们安排的事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而其他的几处城门,在白宪的指令下,也开始驱逐城楼附近的居民,以免百姓受到不必要的伤亡。 这可是给这位知州出了个大大的难题,战事一起,不少的城外百姓都带着一家老小投奔到了城里的亲戚家,信阳城里如今已是人满为患,这房子再拆掉,知州衙门里都是打满地铺了。而白宪还要求在城楼之内构筑一丈多高的矮墙,以免不测。压在他这个信阳知州身上的担子自然是不清。 以往的信阳虽然也是战略前沿,重兵云集的地方,但是一来北唐一向在襄樊稳如泰山,武昌、江陵不能寸进一步。二来自北唐立国以来,在和东吴争夺淮泗的战场上一直占据着绝对优势,信阳府不过是保证大军粮道畅通罢了,所以信阳一直是文官升迁的宝地之一,原因无他,只要大军在淮泗战场获胜,作为信阳府的知州,只要“活动活动”,大多都以“督运粮草得力”的理由在升上一升。这里几乎就是升官发财的必经之路啊。 可是等到他接任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当年和时隽、白宪并称三杰的曾布,淮西一败涂地,襄樊战区更是在西汉的强攻下只剩下了一座孤城。信阳一下子就成了坑。一旦江南行辕出了什么问题,那些军官还能凭着以后的军功再扳回来,可是他这个文官,可就得用数年乃至是十数年的时光去熬回来了。他是真想用全身力气朝着天空大喊一声“凭什么!” 第一百十六章 烽火中原路(二) 白宪拍了拍史全义的肩膀,此子是选锋大营副镇守使史恩臣的大儿子。为了防止引起恐慌,赵德昭对外只是说北唐在河北损失惨重,大军退守邺城。大部分高级军官战死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时至今日,史恩臣。陈伯陵等人替国战死的消息还在封锁之中。 他和史恩臣也是老交情了,当初兵变起事的那些军官,能拉得出战场的基本上都升到了战区都督的位置,有一两个人已经升到了西部战区西京留守这样的高位。可是史恩臣待在那个位置上一点怨言也没有,算得上是知进退了。白宪对于他的印象也一直不错。军人能耐得住寂寞,不争功,总归是让人欣喜的事。 史恩臣的这个儿子,为人虽然多了一些功利,喜欢算计。但是能力上十分出众,对待百姓也算是用心,这年头,谁不想升官发财?做人若以是非黑白论,那么整个天下都找不出一打可以做官的人来。在北唐,文不如武,文官越往上升的越慢,要做到韦庄那样领袖群论的巅峰人物,那真是实力和机遇少上一分都不成。想捞点政绩,也是可以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更何况,人家的老爹都已经…… “这些日子难为全义了。” “分属应当,不敢言苦。“史全义眼皮一跳,白宪是北唐重臣,想要搭上他这条路子的人能从信阳排到洛阳去。一般在这些公众场合,白宪都是称呼自己为史知州,今天?事有反常必为妖,史全义真怕白宪下一句交代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出来。 “看,东吴的军队退着器械上来了。”城楼上,传来了士兵的大声的喊叫。 “全义,你们这些文官回去衙门处理百姓的安置问题。”白宪转过了身,对着身边的种师成昂声笑道:“走,去看看李泺今天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城楼上各部守军进入战斗准备,檑木滚石全部摆放上了位置,只等着吴军的攻城。 数日的强攻,让唐军见识到了东吴强大的财力支撑,箭塔耧车不要钱似的往前冲,毁掉一批再来一批。集结在阵前的投石机估计得有五六百架,整个北唐的东南战区,都未必凑得出这么多的投石机,真的是财大气粗。 不过,东吴的器械虽然厉害,可是东吴的军队,却没有被北唐的这些骄兵悍将放在眼里。 东吴中军阵中,李泺一身明黄色皇帝铠甲,身边都是随军出征的东吴大将。其中尤以镇东大将军陆云的身份最高,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将面目清瘦,双眸微闭,一身气度不威自怒,当真不愧是和吴庆之齐名的东吴大将。 连日以来,吴军多次发起强攻,但是效果都是平平,这无疑让壮志满怀的李泺很是失望。 “诸位,信阳坚固,不知有什么良策?” 李泺话音刚落,此番东吴前军都指挥史浩便出言道:“皇上,不如先用过河桥,再以投石机压制城中火力,若是唐军依旧坚如磐石,我们以攻城楼推上,应当可以功成。” 李泺听完之后眉头一皱,史浩的法子也是老生常谈了,过河桥和投石机之前一直在用,也没见能占到什么便宜。而这个攻城楼更是李泺准备北上洛阳时所用,算得上是国之重器,岂能够轻易示人?没奈何,他只能把目光投向陆云,轻声道:“以老将军看来,这信阳当如何攻取?” 陆云只是沉默不语,眼睛微微闭着,像是下一刻就能站着睡过去。 “老将军……”李泺耐着性子,毕竟如今东吴军中,陆云的见识和经验无疑是极为宝贵的 片刻后,陆云淡淡道:“史将军军略出色,所说的法子,必定是万无一失。” 此话一出,李泺一系的官员都是脸色一白,尤其是史浩,双手更是在底下紧紧地握着,大冷的天也在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来。 当李泺宣布史浩为前军都指挥的时候,陆云便当庭直言不可,言辞更是犀利不改武将本色,言皇上御驾亲征,举国大军北伐,干系重大。前军都指挥一职必得一虎将担任,若是不得猛虎,也得以猎狗当之。无论如何,怎么能选一头猪来做这等要职,难道要把数十万大军变得像猪一样排着队去让唐军砍?难道泱泱东吴,竟然选不出一个战场上的将军? 说这个话的时候,这个一心想要建立不世功名的史浩就在陆云身后不到五步的地方,而且陆大将军也没有控制自己那声如洪钟的嗓门,让史浩听了个明明白白。 这对一个将军来说可谓是奇耻大辱。 可是东吴朝野上下,持这个意见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大家没有陆云这么深的资历和威望,不方便说什么罢了。 军队里面,最烦的就是什么大仗都没赢过的人来做统帅。明面上是你李泺统帅三军,可是实际上,你又不懂军事。这个前军都指挥干的就是三军统帅的活计。众人本以为是韩言铁定无疑,可是史浩这个职务一当,可是着实把那些世家的将军们吓了一跳。 那韩言虽说是没有资历,让一个毛头小子指挥着难免心里不痛快,可那好歹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将军啊!而史浩?在建业城里倒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平日里对军营里的事也算是上心,不像一般的大将那样养姬妾,置办宅子。可是这打仗和带兵还是有点区别的。有的人能带兵,却不能打仗。一将无能,可是要三军累死。 毕竟这回北伐,世家们也是出了兵。以陆家为例,杭州大营便出兵五万,虽说这里面一支陆家的王牌也没有,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民兵。但是再差的军队也是自己的不是,总没有让别人白白败掉的道理。 那一场争执最终是不了了之,因为韩言已经去了淮北,吸引着北唐江南行辕三分之一的兵力和整个的淮北唐军。而广南的陈李德生也不可能放着南边的各个部落不管北上,李泺的手头上,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大将。 而世家的将军们以陆云为首,开始了出兵不出力的日子。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也是常常见到的。 这一点李泺也是大感头痛的,可是要把这整整四十五万大军交由陆云来指挥,他也未必放心,而且就连陆云自己也坦承,若以他为帅,或许能下信阳,却决到不了洛阳。 没奈何,只好先按着史浩的法子试上一试。 南城楼上,各部守军严阵以待,数百架弩机和投石车都进入了指定位置,今日白宪亲自坐镇南门,城中半数的投石机都集中了过来,显然是要给吴军还以颜色。 “咚……咚咚!” 吴军阵前,上百名精装汉子擂动战鼓,声势如浪。安排在前沿的吴军攻击部队,踏着鼓点,整齐地向前迈进。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吴军士兵排山倒海而来。数以千计的吴军士兵围在一架架过河桥四周,但凡攻打信阳这等城高池深的所在,这些人总是第一批冲上去的部队。 过河桥之后,是数百辆牛皮大车,吴军所制作的牛皮大车虽然在原理上和其他两国的牛皮大车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它更大,足可以容纳下近百人,足足是北唐所造的两倍。在后面是三十多座高耸的箭塔,只是这些箭塔移动缓慢,在吴军的投石机群没有用石块将守军阵地压制地抬不起头的时候,这些轻易就会受到对方投石机招呼的器械是不会轻易压上的。 再后,列着数排东吴步兵,身上都是披着重甲,防护坚固,尤其是让守军侧目的是,这支冲上来的部队打的是池州大营的旗号。池州大营的吴军就算在东吴内部也只能排在中等,战力可谓一般。但就是这样一支和北唐地方部队差不多性质的队伍,竟然大面积地配备着重甲。北唐以武立国,也没有把军队重视到这样的地步,东吴多钱,果然是名不虚传。 十二月的天气,已经是极冷了,风从人的耳边吹过,也带着丝丝的寒意。 负责南门守卫的种师成,眼睛微微地眯着,白宪虽是东南战区的最高军事长官,但是既然让他担了南门的守卫,白宪就决不会再干预。今日的东吴中军已经把李泺的天子旗号给打了出来,显然是要大干一番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夹杂着冷意的空气一入肺,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右手搭上剑柄,目光仍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战局。 四周的将士虽然不是追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但是自己来信阳也有一年了。对于江南行辕的守军多少也有了些了解,威望也算是建立了一些。 功名当在马上取,眼下的东吴虽说是声势浩大,可是将军的功名何来?不就是刀口舔血、尸山血海来的吗。天大的危险后面就是天大的功劳,有本事的拿着功劳去博了功名,没本事的,就只能死在这危险面前了。 第一百十七章 烽火中原路(三) 吴军开始加快了冲锋的脚步,冲在最前面拥着大批过河桥的吴军齐声呐喊,一队又一队的吴军士兵加入到了呐喊的行列中来,震天的呐喊声响彻旷野,刺透了头顶上白色的云层,巨大的声响在信阳城外久久回荡,经久不息。 种师成缓缓地抽出了长剑,眼中的光芒也是愈发凌厉起来。以他沙场老将的目光来看,眼前的这一支吴军,怕是下了死战的决心。 南城楼上的大部分士兵都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自己的胸膛,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兵器,当最前面那批推动着过河桥的部队开始将速度提到最高,犹如泄洪般蜂拥而来的时侯,所有人都知道,吴军今天的第一波攻击要开始了。! “各部准备,弓弩上箭!”种师成低沉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南城楼,透着寒光的利剑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几乎在同一瞬间,数千的弓手开弓搭箭,弓弦在他们用力扯动之下出吱嘎的响声。一支支锋利的箭头,斜着向上。后面的弓弩和投石机群也在快速地运作着。 城头强弓硬弩,投石掩护,各部守军严阵以待,整个南城门浑似个全身炸开了刺的豪猪,连靠近一步都是极大的危险。 “弓弩、投石集群,放!!”种师成的长剑猛然下劈,城楼上那些笨重地需要五六个乃至**个人才能移动操作,却打击力超强的重型弩机群纷纷扣动弩机,一排排的弩箭呼啸而去。 东吴阵前,像是塞北草原上经年不息的风,吹过了江南稻田里的稻子,东吴的士兵成片成片地栽倒地上。 一块块石头被投石机群高高地抛起,越过城头,呼啸着向吴军的冲锋集群砸去。虽然是身披重甲,但还是有不少的吴军士兵在北唐这么强大的投石机群打击下,成了一堆堆的血肉。 东吴阵中也是毫不示弱,五六百架投石机一起发出沉重的咯吱声,将一块块西瓜大小的石块掷向天空 下一刻? 东吴投石机群投射而出的石头,重重砸在厚实坚硬的信阳城墙上,这座矗立在中原数千年,无数次被战火洗礼,无数次被摧毁,被重建的城池。仿佛在这一刻轻轻地摇晃起来,城楼上到处都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刺耳声音。碎了的石块四处飞溅,一些没有及时蹲下的士兵头破血流,倒在血泊之中挣扎。他们身上的盔甲,在这强大的冲击之下有如不存在。 种师成和白宪就伏在城垛后,两位北唐将军的里脸上都没有显露出来一丝一毫的担忧,东吴的投石机群虽然威力巨大,但是信阳城上的角楼全部都已经在昨天拆掉,再也不会发生被击毁倒塌的事。而信阳的城墙本身就是用鸡公山上的青石铸就,纵然东吴投石机群轰击不断,也无法使城墙塌陷。毕竟信阳虽然承平多年,但是也毕竟是个军镇。城池之坚固,也是北唐大大小小的城池里排得上号的。 种师成偷瞄着吴军的远处投石机阵地,有心想要带骑兵冲上一冲,至少不能让对手这么肆无忌惮地发挥他们器械上的优势。只是东吴在投石机群附近的设防也是十分严密,外围铺了好几层的重甲,而且这些重甲步兵手上并没有拿盾牌和长枪,而是清一色的弩机。这要是列成了阵势,自己想要突破,至少得要搭上上千条的命来。显然是不值当。 “弓箭手!放!“ 等到对方投石机群稍稍停歇之后,城楼上的弓箭手们都是踏前一步,手指一松,一支支羽箭划破着空气疾射而出。 在一瞬间,吴军的冲锋集群上空的阳光都仿佛被遮挡,密集的箭羽像是一阵短促的倾盆大雨,乌黑的箭头插遍了那一块土地上所有的角落,不少吴军的士兵都被死死地钉在地上痛哭流涕,有些已经断了气。 那些推着过河桥的士兵们行进的依旧很快,他们本身都是披着重重的铠甲,具有一定的抗击能力,而且东吴的军队可能是全天下对于冲击部队生命保障做的最多的军队。这些推着器械的士兵自己全身披着重甲不说,替他们掩护的士兵也都是全身重甲,手里的盾牌也是全铁打造,不像一般部队都是用铁皮包裹着木头做盾。 在韩言没有出现之前,在两淮战场上,打完仗靠缴获的吴军装备发财的军官大有人在。当然,如今却是有些困难了。 很快,最前几排的吴军已经冲到了那条非常深的壕沟面前,一架架的过河桥铺展开来,冲在前面的一些吴军军官一边指挥着部队有序地进行推进,一边留心着一座壕桥被架设在了护城壕上。 “第二箭队!放!“ 种师成一声令下,第一箭队的士兵迅速地一步后退,替后面的同伴们流出空位来,第二队的弓箭手立即靠近了城墙,这些人的箭头上都裹缠着厚厚的油布,有些甚至还在往外一滴一滴地滴油,显然是为了替东吴的这些攻城器械特意准备的。 点着了火的一排排箭羽从半空斜斜地落下,燃烧的火焰带着灼热的气息迅速逼近。东吴的前排士兵群中发出了一阵阵的惨叫,这些包裹箭头的油布几乎全部在酒精里浸泡过,本身的材质又是极端易燃的麻布。不少的过河桥都是冒起了火焰。不过吴军人数众多,有些甚至是专门披着一身的重甲提着两桶沙子往上冲,就是为了防备被北唐的这一手。 杀一万吴军,得一万重甲的传言,倒也不见得是虚。 除了战马,东吴确实可以在其他任何的装备方面优于其他各个势力的军队。 凭心而论,史浩倒也不失为一员虎将,也善于总结失利原因,算的上是东吴军中难得的大将。毕竟这许多年来,能让皇室直接控制的前沿便只是扬州大营等地,这些地方是建业在江北最后的根基,断然是没有轻易出击的道理,所以要说守城,东吴还能拉出一批军官来,但是攻城吗…… 在严密重甲盾牌掩护和重甲士兵提沙子跟进的情况下。一座座的过河桥很快便搭在了壕沟上,大批大批的吴军士兵推着牛皮大车、箭塔等攻城器械快速地向前,在进入了守军火力打击范围之内后,每迟一步都是极大的危险。 城楼上守军箭如雨下,痛呼声,哀号声。呼喝声在吴军集群中始终不曾停止。不过有了第一批通过壕沟靠近城墙的士兵用弓箭对射做反击,城楼上的守军虽不至于被压制,但是火力还是被吸引去了大半。这使得后续的攻城部队有了更多靠近的机会。 城楼上种师成指挥着弓弩部队迅速攻击靠近的吴军士兵,尽管大部分的吴军士兵都是躲在牛皮大车等攻城器械的身后,尾随推进。但是在这的重重箭雨之下,还是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江南躯体倒在了地上。那鲜红的血液在坚实的土地上流淌,略有些狰狞。 “竖梯!竖梯!”在东吴军官们的嘶声呐喊下,一架架高耸的云梯已经搭在了城楼上,冲在最前的一批吴军士兵嘴叼着横刀,一手举着圆盾,一手迅速地攀爬着。 守城的唐军士兵举起檑木滚石就往城楼上砸,随着吴军先锋集群的不断靠近,城楼上的弓箭手已经不需要瞄准,只要将弓拉满,斜向着朝上一放,便能射穿吴军士兵的身体。 后续的攻城器械在不断地赶来,前排的吴军弓箭手也不甘示弱,在重甲步兵盾牌的掩护下,向着城楼上的守军发起了一阵阵的攒射。双方第一次大规模的正面搏杀拉开序幕。 不少的吴军士兵已经爬到了城楼,只是他们才刚刚在城垛口露出脑袋和身子,守军士兵就已经长枪短刀招呼过来。一个接着一个的江南子弟从高高的云梯上翻滚下来,狠狠地摔烂在了地上。 滚烫的火油和粪汁从城楼上像泼洗脚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下倾倒,那些躲在牛皮大车里面的吴军士兵发出了一阵阵的惨叫,跟上的守军第二箭队更是一阵攒射,那些点着了火的羽箭射在倒满了火油的地面和木料器械上,火焰一下子就猛蹿了上来。 原本还算严密的吴军攻击阵型一下子就出现了混乱,种师成自然是抓住机会,弓弩集群一齐发力,一支支碗口一般粗细的弩箭从城楼上驰射而出,在城下掀起一阵阵的金属风暴。 云梯上的吴军也是死伤叠及,一具具跌落的吴军尸体都快在地面上叠成了矮矮的小山。 吴军阵前,所有的东吴军官们的脸色都不是十分好看,尽管这些人的政治目的有所不同,但是他们毕竟都是东吴的子弟。池州大营的军队虽然在东吴说不上是精锐,但也是中上游的队伍了。信阳虽然是江南行辕,听着倒是十分气派。可是路人皆知,北唐的精锐尽在西线,便是襄樊的李继业所部,也比信阳的守军强出一些。他们声势浩大的北伐要是在这么一座城池前折戟沉沙? 第一百十八章 烽火中原路(四) “皇上,不如以攻城车出击?”阵前的史浩终于按耐不住,池州大营的军队攻击不顺,就算派出无难、解烦两部,也未必能有一战成功的可能。再这么耗下去,皇室一系的力量实在是损失不起。 李泺的眉头微微皱着,沉默不语,眼前区区一个信阳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那这一路北上,指不定还得打上多少场大仗,这洛阳…… “皇上,当以攻城车冲击信阳城墙。”一直闭目养神的陆云突然开口,目光虽然平静,却像是深深地看透了李泺心中的担忧,轻声道:“信阳是北唐的江南行辕所在,白宪北唐重将,城内披甲数万。若能一举破之,之后大军北上当入无人之地。提前用攻城车虽然有被北唐仿造的风险,但是等北唐研发出来量产,也得是数月之后,这段时间,足以让我们结束北伐之战。” 李泺的眉头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陆云是军中宿将,目光见识自然是非同一般,大军兵锋顿挫于信阳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攻城车部队冲击,解烦军一部随后冲锋。”虽然是才采纳了陆云的建议,但是李泺还是存了小小的心思。这次大军北上,苏家的王牌解烦军只出动了区区一个混编军一万六千人,还不足其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为了让这次北伐更加团结,李泺倒也不会做出故意让解烦军去送死的蠢事而搞得人心惶惶,离心离德。不过,趁机削弱一些解烦军的实力,敲打敲打各部世家军还是很有些必要的。 这些心思,历经数朝,斗争经验极其丰富的陆云自然是看在眼里。可是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大家从李泺手里捞足了好处才肯派兵北上,消耗肯定是有了准备的。再说以攻城车冲击南门,造成守军混乱之后,也确实需要一部精锐作为尖刀撕裂对方防线。 连日以来,李泺直属的无难诸军每一次都是冲锋在前,撤退在后,遭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以解烦替下无难冲击,也是情理之中。 城头上,种师成伏在城垛后,仔细观看者战局。城下已是遍布吴军的尸体。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踏着他们同伴的尸体一往无前,而吴军阵中,又缓缓走出了一队兵马。前面还是几排分散的很开的重甲步兵,可是在这些重甲步兵的簇拥下,一座座差不多三个成人身高,五尺来宽的器械缓缓前行。 种师成在西部战区多年,按说当今天下,当数西部战区打的攻坚战最多。汉中那个地方,也是山多关险,各色各样的攻城器械也是见了不少,他种师成也能担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可是眼前吴军的这个攻城器械,却是从来不曾见过。 他把目光投向白宪,发现这个东南战区最高军事长官也是一脸的沉思,显然也是不曾见过这个东西。 “冲一战然后撤回来,你得多少人?”白宪忽然开口问向种师成,眉头微微地皱着,看不出一点轻松的样子。 种师成也是老于军事的战将了,白宪一提,他便想到了是要摧毁那批刚刚出来的攻城器械,低声道:“估计得五千,死伤恐怕要过半。“ 白宪有把目光投向了正在推进的吴军,今日这事透着古怪,这批子器械东吴显然是十分看重,推着前进的居然是东吴的王牌解烦军,而且重甲层层,显然是做好了对抗骑兵冲锋的准备。 对于李泺,白宪自然还是有些了解,此人虽然是不通军事,但是权谋上却是个中高手。他既然大军北上,又把韩言这等大将留在淮北牵制徐州、山东等地守军,必定是有所凭借。这批攻城器械前些日子一直不曾动用,到了今天才推出来,必定是李泺的王牌利器。 没有多久,解烦军就推着这批器械过了壕桥,白宪都仿佛能够听到车轮碾压过地面发出来的声音。因为这个器械上都有一批手持巨盾的重甲兵,所以一般的箭矢很难射杀到底下操作的士兵。偶尔会有一两个石块砸中推进的车辆,但是却无法阻止对方这个集群推进的攻势。 东吴阵前,一众的吴军军官都是面色肃然。攻城车是此番北伐的一大凭借,李泺本来是要用这等器械来攻打洛阳所用,可见东吴上下对于这批攻城车的看重,百多年来。西汉、北唐、东吴三家争鼎,逐鹿不休。东吴在诸多方面都是不如北唐和西汉,但是在水师和攻守器械上面,却从来都是领先的。江南之地虽然士民暗弱,但是未必没有争霸天下的实力。 这一次,也算是两军之强,撞击在一起。 城楼上的种师成脸上已有了一些焦虑,等到近了一看,这批车辆都差不多能到城墙的三分之二高,每辆攻城车的左边都有一架五十个孔的大型弩机,由好几个身披重甲的吴军士兵操作,如今北唐最多的也就是二十个孔的连发弩,这差距?而那些弩机身旁都空出着一道裂缝,隐隐看得见底下蓄势待发的吴军士兵。 “放箭!各部集结放箭!”种师成嘶声大呼,南城楼上,弓箭手们都是动作迅速,第一列射毕,第二列立即接上,如此循环不断。信阳城下随即下起了一阵阵的冰冷箭雨。靠近南城墙的吴军冲锋集群死伤惨重。可是攻上来的解烦军所部却不退却,推着那批攻城车拼死向前。东吴的精锐再不经打,也毕竟担着精锐两个字。 攻城车一靠近信阳城墙,那些弩机旁边的缝隙口就突然冒出了一排云梯,顶部的重甲步兵动作熟练地接住,随即往上一拨,整个拿了出来,长度足以爬上城墙。而这些缝隙口的后面,都有两个凹进去的圆孔,梯子的两脚插在其中,再用铁撩一扣,便是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这边守军刚要用滚木羽箭给以颜色,车上的那五十孔连弩早已料到,弩机斜着向上。虽然差这一段距离,但还是在其的精准打击范围以内,毕竟弩机和城楼间的直线距离不足六十步,就是射程最短的轻便弩也能准确地打击城头。 靠近南城墙的这批攻城车足足有二十辆,全部铺开,那五十孔的连发弩一齐齐射,一排排的弩箭从城下的吴军集群中斜着直射向城楼。北唐守军都是第一次见到,有不少人还未反应过来,弩箭就已经呼啸而至,从他们的身体穿过,带出一蓬蓬的鲜血。 趁着守军慌乱的瞬间,攻城车上的吴军士兵都是抓紧着机会,快速地攀爬着梯子逼近城头。 无论如何,解烦诸军都是东吴有数的的一支王牌军队。虽然苏家为了应付这一次北伐,派了最弱的一部参战,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解烦军的战力在如今声势浩大的四十五万大军中,也是最上乘的了。 终于,东吴的军队攻上了城楼。虽然只是个别的几个城垛,但是冲上城楼的吴军士兵在不断地增多。唐军被这新的战法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不能毁掉城下的这二十多辆攻城车,倒也真是不小的麻烦。 吴军阵前,一众东吴军官都是脸上带着笑意,期望了许久的攻城车终究是不负所望,一加入攻击,便已经取得了如此大的优势。 作为前军都指挥的史浩,更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此番他担任这要职,军中不知道有多少反对和看轻的声音。虽然他在北伐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今日局面,毕竟功名未立,何以服众?可是真正面对那潮水般涌来的质疑时,对于一个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事的将军来说,实在是非常之痛心。 今日?他史浩便要这天下的英豪都看看,江东子弟多才俊,泱泱东吴,也决不仅仅只是韩言、陆云、吴庆之。 “韩通!“ “末将在!“ 一名身披普通轻甲,略有些瘦长的将军越众而出。东吴虽然没有像北唐剑阁那样历代高手辈出的流派,但是大大小小的武林势力还是不少,其中自然也不乏高手。 这韩通是雁荡山韩家的子弟,一身功夫很是了得,最早的时候是李泺的亲卫出身,后来去了扬州当了几年军官,凭着一身武功也是立了一些功劳。 自古以来,江湖高手未必能在军中立足。原因很简单,军阵厮杀远远比江湖搏杀复杂地多,那些高手的功夫自然是了得,可是两军争战,常常一打就是好几个时辰,若是不懂的配合蓄力,就算是宗愈那般的通玄武功,也是免不得死在军前。 而这个韩通亲临战场几年,将一身武功和军阵搏杀融会贯通,当真是寒旗斩将的不二人选。 “你所部向来号称是我军中猛虎,如今解烦已在信阳城楼撕开口子,你可敢率本部勇士替本将拿下这北唐的江南行辕吗!” 韩通淡淡地看了一眼正在被攻城车猛攻的南城墙,嘴角扯出冷冷笑意,昂声道:“如若不死,必破城来见”。 第一百十九章 烽火中原路(五) 韩通话一说完,便来到自己的部队面前,准备出击。他是李泺的亲卫出身,又在扬州有过军功,自然是被当做嫡系对待。他手下总共不到五百人,只是一支突击部队。但是成员个个身强力壮,有武功底子。这次北上,李泺钦点了这支部队,为的就是用到今日这样的时刻。 “来!”史浩大笑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早有士兵把酒水递了上来,史浩亲拿了一碗递到韩通面前,大笑道:“今天本将便看你如何拿下这个头功!“ 韩通也不客套,他和史浩也算是老交情了,当年李泺最终夺位,史浩和他都是出了大力的。如今他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突击军官,但是简在帝心,远远胜过一般统兵过千的校尉。 接过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抹了下嘴,面向部下大声道:“听见了吗!大将军说!拿下信阳,咱们是首功,弟兄们,让北狗们看看,东吴的爷们,也不全在淮泗!” 他一身内力,嗓门又大,几句话喊下来,不仅本部士兵吼声如雷,就是全军的士气也高昂了不少此时,便是连陆云这等老军务,也不由真心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江南是多太平的人,但也并非没有轻锐敢死的勇士。 南城楼上,种师成和白宪都在卫队的保护下指挥着战斗,借着攻城车的便捷,吴军攻的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双方的士兵在城楼上展开了激烈的搏杀,东吴的解烦军终于城池攻防战中显示出了一支王牌部队应该具备的水准,城楼上的守军抵抗的十分吃力。 种师成低声对白宪说道:“大人,派骑兵冲吧!末将愿意出城。” 对方的攻城车明显有防备,出城作战是九死一生。倒也不是他种师成有多少舍生忘死,只是眼前情况危急,再不反击。前一刻还自以为固若金汤的信阳城,估计就要保不住了。破军失城,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麻烦。 种师成虽然对自己看的极重,却也知道。信阳可以缺了他,却不能少了白宪这样的大将。 “他们等的就是我们出城。”到了此刻,白宪的眉头反而松了开来,毕竟吴军虽然占据了优势,但也把他们的底牌给暴露了出来。低声道:“他们估计也打了趁势攻破城门的打算,那批器械的底下都是解烦军的重甲兵,不少都带着弩机,冲不得。这批子器械虽然厉害,但是其主要靠着的是那五十孔连发的弩机压制了我们的弩箭。这些攻城车虽大,但是能装多少箭?等他们的箭矢耗尽,我们再以强弩冲击这些器械,当得全功。” 种师成沉默不语,他知道白宪说的是实情,东吴既然存了用这种器械打开局面的想法,必定不会让自己的骑兵轻易得手。而且看之前解烦军的布置,显然也确实存了诈开城门的打算。如今之计,唯有用血肉铸就长城了。 而前面的城垛上,吴军前仆后继,无视尸体遍地疯狂进攻,双方在无数个城垛之间反复争夺,刀枪剑林,血雨腥风。 此时的韩通所部已是登上了城楼,韩通身先士卒,冲杀在最前面。虽然只是穿着一身普通轻甲,却是毫无惧色。一把横刀势如破竹,刀锋所想,唐军的士兵便像稻田里的稻子一般成片地被收割。更为难得的是,他麾下的数百精锐都是三五个一组,结成了阵形,虽是各自为战,但是进退有序,十分骁勇。一时之间,倒也是五人可试其锋芒。 “这厮嚣张的狠呐,披着轻甲就上了,是欺我大唐没有勇士了吗!“种师成扭头看向白宪,沉声道:”劳烦大人指挥防务,末将去砍了那厮再回!“ 白宪一把抓住种师成的肩膀,低声笑道:“不过一匹夫,还需你这个从三品去杀,莫不要太抬举了他。“转过身,他看向一直待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剑客,慢声道:“去让吴军看看,什么才是剑锋所向,万夫不当!” 那剑客名叫京飞,也是一身轻甲,并无其他护具。气度沉凝,一看便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和北唐的诸多高手一样,这人也是剑阁出身的弟子。既干过取人头换赏金的勾当,也当了近十年北唐各方要员的近身护卫,算得上是经验丰富们。一手剑法更是精妙。否则白宪建立江南行辕的时候,赵德昭也不会单单只派了这一个护卫。 那京飞只是一抱拳,也不多话,直接从白宪的卫队中冲了出去,手中长剑光华如舞,步步向前,只瞧见血花四溅,挡者披靡。当的是好手段。 而一些唐军和白宪、种师成两人的护卫一起随着京飞的脚步戮力向前,一路从杀到城垛附近,根本没人能挡得住他们 便在他们势如破竹之际,只听得一声暴吼,吴军的一员战将已是提刀杀了过来,一身轻甲,一口横刀,刀身上尽是鲜血。 两人的眼光在空气中刚一接触,便已经撞击出无数的火花。 韩通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一具唐军尸体。箭一般窜了上去,而京飞也是毫不变色,长剑直刺了过来。 一声尖锐的兵器碰撞之声,韩通只觉得右手一空,自己手中那把精钢打造的横刀竟硬生生被从中砍断。而对方也被他一击之威迫得退了两步,只是那把剑确实不是凡品,双方用尽全力的一击之下,竟是办点事情也没有。 一声闷哼,韩通将断刃一扔,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唐军的横刀,再度劈了过去,速度之快,眼光之准,实在是不愧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勇士。 京飞也是不闪不避,灵动的身躯像飞燕一般朝着对方奔去。 刀剑再次撞击,在空气中摩擦出了一串耀眼的火花,韩通不愧是战场上淬炼出来的高手,京飞的身子还没有掠到他的身边,右腿一抬,准确无误地将飞燕一般灵活跑动的京飞一脚踢翻了过去,之后欺身赶上,连连出刀,京飞在地上连滚了十几个,要不是有后面的士兵及时赶上,这位北唐高手恐怕已经遭遇了不测。 京飞起身之后立即反攻,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还没在战场上吃过这么大的亏。心中也是怒意顿起,一把利剑化为耀眼青芒,直劈向韩通。 此时韩通才刚刚砍翻一个阻拦的唐军士兵,身子还没来得及做出调整,竟是生生地留给京飞去砍。 见到这种机会,京飞哪里愿意错过,身剑如一,狠狠劈来。 长剑在盔甲上带出一串的火星,看似普通的轻甲竟然挡住了京飞势在必得的雷霆一剑,韩通只在肩头微微渗出了血来。 “你妈的板子!”京飞气的破口大骂,东吴的人也太贼了。看着是轻甲,里面估计还套了一层软甲,怪不得这吴将敢冲的这么肆无忌惮了。京飞被彻底地激怒了,剑锋撕裂了空气。以雷霆万均之势刺向对手。 韩通也是面目狰狞,他也看出了眼前是个极其棘手的人物,手中横刀拼命格挡。又听得一声脆响,韩通手中的横刀再次被斩断,京飞看似已经势尽的剑锋突然自下而上一回。 一声痛呼,韩通的腿上血肉模糊,这一次他没有再弃刀,而是举着半截短刃就猛砍了过去,一刀,两刀。不过是普通轻甲的京飞如何挡得住韩通拼命般的搏击?碎甲混杂着鲜血,染红了刀锋,浸透了铠甲。 京飞眼中却是半点惧意也无,拼着伤重的代价,挺剑猛刺韩通的大腿,韩通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双腿一屈跪到在了地上。 便在此刻,杨再兴一只脚抵住了他的咽喉。寸阴尺璧之间,看清了对手的面容,脸上闪过一抹残酷的神色,京飞腿上一使力,手中利剑狠命挥过!喷薄而出的血雨涂了他一脸,随即一把接住空中抛起的那一颗人头。 “杀尽吴狗!”浑身血污的北唐侍卫举剑狂呼,城楼上的守军齐声呐喊,声势如潮。空气里满满都是唐军如雷的吼声 “好一个京飞!“白宪对着身边的种师成笑道:”种将军,让东吴看看,什么是大唐的军威!“ 种师成一抱拳,昂声道:“定不让大人失望!“ 此时吴军攻城车上弩箭已经快要告罄,失去了弩箭压制城楼火力,那些梯子便完全暴露在了守军的弓弩檑木之下。 借着刚才京飞格杀韩通的势头,久蓄待力的守军在种师成的指挥下迅猛反扑,没有那批五十孔连发弩机的威胁,各队弓箭手再次靠近了城垛,不少的士兵甚至把那厚重的十八孔连发弩机整个挪了上来,对着城下一阵猛射。 “弟兄们!和北狗拼了!“登上城楼的解烦军军官嘶声高呼,他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登上城楼,断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为数不多的吴军士兵们紧紧守着那几个城垛口,结成了比较容易防御的圆阵。后续的吴军还在通过云梯爬上城楼,可是守军那密集的箭雨和不计其数的滚石檑木,阻挡了吴军前进的步伐。而南城楼上的唐军浪潮一般不断冲击着吴军的圆阵,在唐军不计伤亡,全势压上的情况下。吴军的阵形一个接着一的出现溃裂。 “放!“ 滚烫的火油和粪汁从城楼上倾倒下来,后续的弓箭手随即跟上,向着城下一阵攒射,火箭点燃了倾倒在地面和攻城车上的火油,这一次火油的泼洒面积远远大过以往。浓烈的大火吞噬着江南子弟的性命,原本流畅的攻击渐渐困难起来。 更为严重的是,那二十多架攻城车也在大火中自顾不暇,使得吴军失去了最大的攻城凭借。 吴军阵前,史浩面沉如水,本以为出动攻城车就能够一战功成,没想到战事依旧胶着,隐隐已经显露颓势,韩通的那支突击队更是如泥牛入海无消息,怕是已经折在城上。心中一横,便要再派无难军上去攻城。 便在此时,沉默不语的陆云突然向李泺进言,道:“皇上,今日破城已无可能,下令撤军吧。“ 史浩一听便是气上胸口,昂声道:“前线还在奋战,老公爷,岂可言退!“ 他称呼陆云为公爷而不称呼其镇东大将军的职位,显然有告诫陆云,此番的前军都指挥是他史某人,且不要弄错了身份。 陆云何等身份,看也不去看他,只是盯着李泺,一字一顿道:“三日之内,信阳必破,何必让士兵的性命白白地浪费。“ 李泺看向陆云,目光沉沉,缓声道:“老将军可有把握?“ 一时间,几乎所有东吴高级军官的目光都投向李泺和陆云交谈的地方。李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逼陆云立下军令状,使得这位东吴大将全心全力地替他筹谋信阳战事。 陆云淡淡一笑,眉眼之间尽是沙场宿将披靡纵横的的无当笑意,缓缓说道:“若皇上予老臣以全权,三日之内,必取信阳。“ 这几乎,是反将了李泺一军。 史浩的脸色也是苍白一片,陆云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心中已经有了攻下信阳的良策。他虽然不甘心,却也没有三天拿下信阳的把握。 “那便有劳将军了。“李泺将各人神色尽收眼底,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利害关系,终究是把宝压在了陆云的身上。 吴军阵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渐露颓势的吴军潮水般地向后退去,留下着一地的断刀残剑、袍泽尸体。 城楼上。守军士兵都是尽情高呼,这一次为了阻挡这批器械的攻势,不少的同伴都已经战死,自信阳攻防以来,他们还没有遭受过这么大的损失。 种师成也是面露喜色,毕竟那批攻城战车带给他们的伤亡实在是太大。刚才一轮的火油火箭总算是毁掉了大半的攻城车,以后的作战相对会轻松一些。 可是北唐在东南战区的最高军事长官,成国公白宪的脸上却是一脸的沉重。若是刚才吴军趁势来攻,那么借着攻城车已毁,他定能大量杀伤吴军。但是刚才吴军退去,明面上是他坚守到了最后。其实是对方在保留实力,做下一次的打算。 知进退,懂取舍,才是一生大敌。 “大人,你说李泺会不会放弃信阳,留下偏师牵制,而主力转攻宿州?” “绝对不会。”白宪微微摇头,坚定地说道:“李泺数十万大军北伐,志在中原。刚一开口就在信阳崩断了两颗门牙?说的过去?无论如何,李泺都要拿下信阳再做其他打算。” “那就让他来。”种师成摘下头盔,昂声笑道:“咱们城内也有七八万兵士,民壮更是数十万,粮草足够。就让李泺在信阳把所有的门牙都崩断了算。” 黄昏落日,只剩下信阳城楼上的北唐军旗,猎猎飘扬。 第一百二十章 舍本逐末(一) 信阳的漫天烽火,终究还是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身陷重围,被困在邺城,生死难料。赵德昭都没有下令让时隽亲自率军北上,只是让他派选精锐北上稳固战局。可是东吴的脚步一旦踏进中原? 赵德昭清楚地知道,各部胡人虽然来势汹汹,兵锋锐利。但是草原兵少,死一个就少一个。而自己这方,哪怕打个二三十年都耗得起。乃蛮虽然吃下了河北,但是却还没来得及消化,崔伯渊既然是个才智过人的谋士,便一定会量力而为。邺城之战后,双方都会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相持阶段。到时候自己留下一员大将镇守邺城,成立河东、河北招讨使。北部战线便可安稳下来,当然,为了防止胡人的出尔反尔,数十万大军的纵深防御是在所难免了。 可是东吴? 虽然是敌对的双方,但是赵德昭不能否认,李泺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君主。常言温柔乡即英雄冢,而天底下最软的床一定是设在了江南。 入目所及,琳琅春色,触手之处,冰肌玉骨。历代以来,江南的君主,十个里面就有六个醉倒在美人的罗裙下。一梦至死。剩下一个在作词,一个在谱曲,一个在作画,还有一个,才将将握紧了旌旗。 而李泺? 诚然,他不通军务。但是江南富庶,只要他有心,东吴随时都有争霸天下的资本。 十二月初六,赵德昭一方面从时铭所部的十万大军中挑选了三万勇士,以白牧楚为正,曾布、时铭为副。从邺城南下,许白牧楚以便宜处置之权。同时,他下令时隽,督率西线战区主力东援东南战区。 自隆兴年间之后,东吴和北唐,将再一次,展开巅峰对决。 烽火处处,运河的一艘楼船之上,两个身影迎风站立在船头,其中一个男子,青衣翩然,一双眼眸如星辰一般浩瀚璀璨,无尽的光芒在黑宝石一样的眼瞳里闪烁。负手而立,说不出的风姿翩然。另一个男子神色冷峻,重甲佩剑,目中却闪烁着热切的光芒。正是此番东吴在淮泗的最高军事长官韩言和水师将军罗泽南。 徐州大营南下已经整整六日,期间双方大战连场,唐军虽然无法攻破吴军的严密封锁,可吴军也无法击败唐军在下邳城外三十里的大营。双方进入了短暂的相持。 罗泽南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大人,陈县守军足有三千,城池虽小,却是十分坚固。这一次……“ 韩言眉目轻扬,低声笑道:“罗将军没有信心吗?” 罗泽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奈叹道:“真的没有。” 下邳大战,吴军虽然是攻城的一方,但是兵力上反而处在劣势。此番韩言利用水师偷袭敌后,为了不让北唐察觉意图,除了二十名亲卫之外,再也没有多带一人。随行的水师虽然有八千之众,但是水师的长处在于水战,若是用于城池攻防,未免有些舍本逐末。 仿佛看透了罗泽南心中所想,韩言淡淡道:“曹士选镇守徐州大营多年。虽然身名不显,却是个难缠的对手。我军若是分兵,必定被他发现,倒是我军反而落在了下风。不如赌上一把,天底下,只要敢拿起刀来战斗,便是最善战的勇士。既然别人觉得水师不能陆战,罗将军,何不立下那滔天的功劳,让天下的英豪都看看。江东的水师,到底是何等的勇烈?” 罗泽南闻言肃然,不禁把目光投向在风中负手而立的韩言,这个自信而勇敢的男人,他在舒城举起战刀,刀锋划过整个淮西,在寿春劈砍十万唐军的勃勃野心。他督军十万,整合各部势力,带着不可阻挡的决心一路北上,将东吴的战旗再一次插上楚州的城楼。 第一次,东吴的军队在见到北唐的军队之后,再不是防守,再不是丢盔弃甲。罗泽南的眼中闪过寒芒,昂声道:“愿为大人戮力死战,成就不世功名!“ 韩言淡淡一笑,初升的红日已经缓缓地从河面上升起,整个江面都被染成了绯红,远处的陈县县城已经遥遥在望,他轻轻地舒缓了一下手指,嘴角轻轻地上扬,勾勒着冷然的笑意,沉声道:“一日之内,拿下陈县!“ 陈县是徐州大营粮草囤积的所在,县城的两侧都是夹着高山,地势极其显要。县城里总共不到五百户人家,此城在隆兴北伐之后建立,地处要冲,其目的便是为了保证徐州大营和下邳之间的粮道畅通。守军虽然只有三千,却是徐州大营里的精锐。绝对是块极难啃的骨头。 城楼上,唐军士兵来回走动,身影重重,显然是时刻防备着吴军的偷袭。毕竟韩言其人,实在是不能让人轻视。 八千水师官兵除了两千人留守之外,全部压上了陈县前沿。韩言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军事行动,只是在外围设置了几道封锁线,防止消息外泄。一辆接着一辆的攻城器械从楼船上被搬下来。 “看!是韩言的旗号!”一名唐军士兵高声呐喊,陈县守将拨开人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地平线上涌出了密密麻麻的人潮,像是一条条奔腾的溪流,汇聚在一起,然后?成为涌动的浪潮,快速地吞噬过来。 守将是原本张猛四十军的部下叫做张德,是张家的亲信,祖孙三代都是替张家卖命。当初锁合山一战,十多万淮泗大军损失殆尽,曾布可是军破身死。张猛所部也是伤亡惨重,大多数的将士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能活下来的不过百多人。 白宪组建江南行辕之后,张猛便被调去了信阳。而四十军的军官都被拆散打入淮北的各支部队。曹士选见他作战勇猛,又处在各大派系之外,便给了他陈县守将的职位。 没想到军队刚刚进驻没有几天,韩言的偏师就真的攻到了陈县,还是这般的明目张胆。张德不清楚韩言是怎么避开曹士选的数万大军,利用水师长驱直入,竟然逼近陈县。可他知道,自己有了大麻烦。 对于韩言,这帮子徐州兵还是很有些顾忌的。毕竟这一年多来,韩言声名鹊起,在淮泗连战连捷。张德的心更是沉了下去,锁河山那一战,可谓是淮西各军未有之耻,淮西主力损失殆尽,淮泗局势自此易手。他出身淮西,自然是每日每夜想着报仇雪耻。 “各部准备,今天,我们便要让鼎鼎大名的韩言败在陈县!” 仇人相见,终归是分外眼红。 城上守军士兵一下子忙碌了起来,各自进入自己的位置。檑木滚石等一应守城器械全部具备,就等着吴军前来攻打 几乎与此同时,吴军阵中传出了响亮的号角声,数十座投石机刚刚被般远到阵前,便投入了使用。在巨大的声响中,一枚枚石块呼啸着越过吴军士兵的头顶,狠狠地砸在了陈县城墙之上。 站在城墙之上准备接战的士兵顿时死伤累累。吴军水师趁机拥着大批的攻城器械发起冲锋,其中就有十辆被看做国之重器的攻城车,正是韩言敢于孤军深入攻打陈县的凭借所在。 在张德的指挥下,城内的投石机也开始运作起来,石块越过城头,落下时,刚刚好砸向攻城的士卒,吴军冲锋集群立即死伤一片。 “各部集结放箭!”张德挥舞着横刀,放声狂吼。他是生下来就丢在了沙场的男人,如何看不出眼前这支吴军几乎没有什么攻城的经验,极有可能是水师的官兵。虽然他也知道论军略,自己远不是韩言的对手。可是陈县地势显要,又有三千精兵,韩言想凭着一帮子水师就把自己拿下,未免也猖狂了一些。 列在城墙上后的弓箭手,将弓弦扯得满月一般,随着军官一声令下,无数羽箭撕裂了空气,呼啸而出。正在冲锋的吴军士兵们直感天空忽然为之一暗,半空中就下起了箭雨。 幸而水师借着水路运输之便捷,士兵大量地配备了重甲,而且这次利用舟师之便捷,攻城器械带了不少。水师官兵躲在那些器械之下,迅速地移动。伤亡倒也不是很大。 谋定而后动,是为大将。 “杀!” 城下的军官们放声高呼,一架架的云梯搭上了了陈县的城墙,藏于各种攻城器械之下的吴军士兵们嚎叫着钻了出来,在来的路上,韩言就已经向军中的中低级军官仔细讲解过了此战的关键和要点。水师虽然不善于陆战,但是在韩言这等大才的指挥下,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吴军的水师士兵顺着云梯,一手举着圆盾,一手攀爬。迎着利箭和滚石,毫不畏惧地往上窜。 张德脸色铁青,韩言看准了陈县没有护城河这一点,充分发挥了东吴在攻城器械方面的优势,将攻击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一半。战斗才刚刚开始,便已经轻松地冲到了城下。 曾经一队骑兵就可以拿下一座城池的时代,便是因为远处那个年轻人,而终结。 第一百二十一章 舍本逐末(二) 一名吴军士兵刚刚要爬上城楼,张德抬起一脚就踹了过去。到底是家将出身,身手也不是开玩笑的。那名士兵被踢中之后,身体止不住后倾,一下子就从云梯上栽落下去。但紧随其后的吴军士兵却没有丝毫犹豫,蹭蹭爬到动梯最后两梯,脚用力一蹬,窜上了城头。脚一落地,几乎想也不想,手中的横刀便抡圆了横砍过去 张德举刀轻轻一格,那名士兵手中的兵器随即掉落,下一刻,早有从四面八方刺来的好几条长矛一头扎进了他的肚子,几名守军士兵同时力,借着扎进他腹部的长矛,将他生生顶落下了城墙。 而此时此刻,越来越多的吴军士兵翻上了城楼。张德组建着突击队,一次次地发起了冲击,到底是徐州大营里挑出来保证粮道的精锐,单兵对冲的能力远远超过东吴的水师。 “不要慌……”一名冲上城楼的吴军军官举刀呐喊,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两支锋利的长矛就已经戳穿了他的身体。他紧咬着牙关,瞪大了眼睛,双手抓着腹部的枪杆,嘴里出令人恐惧的喊叫,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量举刀向前砍去。 两名守军士兵灵活地一步后退,躲过了刀锋。长矛被抽出时,如泉涌般的鲜血自腹部流出,他靠着城垛,缓缓倒了下去。临死之前,他看到,一个接一个的袍泽弟兄冲上了城,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睁着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吴军阵前,罗泽南一脸的冷峻,水师在地面作战的短处在刚才的一轮显露无疑,在占据了器械方面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自己的士兵顺利地登上了城墙,但是在肉搏战中,没有多久便败下阵来。对于此战的胜负,他也实在是没有多少的把握。 而韩言从头至尾都是负手而立,神色从容。对于此战,他早已在心中想过了千次万次,前面缓缓推进的那批攻城车,必将成为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 城楼上的张德也看见了渐渐逼近城下的攻城战车,他从上战场开始便在淮泗和东吴作战,大小战役近百场,什么攻城器械没见识过。十多年前的寿春血战,他也是攻城部队之一,那场战役几乎是北唐和东吴所有攻防器械最集中的一次展示,可张德也没在当时见过这攻城车。 就在他思考的瞬间,十五辆攻城车已经推进到了陈县城墙下。指挥这批攻城车的吴军军官横刀向前一指,车上的弓弩兵扣动扳机,那些五十孔连发的弩机顿时组成了一片血腥的金属风暴,第一次见识到这样攻城器械的唐军不知所措,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呼啸而至的弩箭已经穿透了他们的身躯。城楼上的弓箭手们在如此威力巨大的弩箭下溃不成军,趁着弩箭压制城楼火力带来的空隙。一对接着一队的水师士兵登上了城楼。 这批攻城车第一次靠近城楼,居然就杀上了城墙。看着攀上城墙的吴军士兵大呼着跳下城垛,张德的脸上不由变了颜色,陈县好歹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自己手中又掌握着三千精锐。放在平时,不要说这些刚刚上路的水师,便是正而八经的东吴解烦、无难。他也有信心守上个三五日,可是看今日韩言这攻势…… 张德一把抓住身边的一名军官,此人和他都是原先四十军的老人,同为张猛一家的心腹,是上十年交情的兄弟,沉声道:“你带人稳住城楼,我带骑兵去毁了城外的那批器械!” 陈县是囤积粮草的所在,曹士选拨给张德的骑兵自然是不会多,只有两百骑。不过用在陆地上冲击东吴的水师,倒也有几分胜算。 “大人,你还得留在城中主持大局,出城作战还是交给我吧。”那名军官不容置疑地说着,城内骑兵少,尽管吴军水师近战肉搏不强。可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对面打的是韩言的旗号,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说完也不顾张德是否同意,就横刀一举,径直和五六个亲卫,走下了城去。 而吴军的阵前,韩言的目光中掠过稍纵即逝的笑意,双手紧紧地握住,又再一次松开,充沛的力量在周身流淌。他侧过身,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罗泽南开口说道:“待会儿罗将军压阵,只要对方骑兵溃退,就全军压上,趁势夺下陈县。” “骑兵?”罗泽南一怔,道:“大人的意思是唐军会放弃城池之利,出城野战?” “攻城车第一次投入使用,北唐第一时间所能用到的方法无非是冲击登城部队和出城作战摧毁器械。如今城楼虽然死守,却还没有尽全力。对方必定是要出城野战的。” 仿佛是为了验证韩言所说非虚,话还没有说完。正在被冲车猛烈撞击的陈县城门缓缓打开,当先一将全身黑甲,手握一把横刀,在他之后,是两百名紧紧跟随的北唐骑兵。 在那些攻城车的前面。虽然也有不少身披重甲的吴军士兵。拿着弓弩、横刀、短斧等各种兵器,组成着防线。可是在唐军的冲击下,迅速地溃散。 唐军虽然只有区区的两百骑,但是所向披靡。一颗颗火油罐子雨点般打在那十五辆攻城车上,迅速地燃烧起来。面对着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对手,这些骑兵凶狠地用横刀劈砍,用长矛直刺。一队接着一队的东吴水师在这区区两百人的骑兵面前,几无招架之力。 相反于罗泽南眼中的愤怒,此刻韩言的眼眸里是满满的快意杀机。他缓步走到阵前的一支吴军水师面前,目光缓缓地从前排的每一个士兵面孔上扫视而过,沉声道:“北狗一向看轻我东吴水师战力,所以区区百多人都敢砍我们的人头去请功,而我们……”他的声音突然高起,在整个吴军阵前久久回荡“百姓辛苦供养的我们!今日!便要拿北狗的人头,去成就不世的功名!” “愿随将军死战!” “愿随将军死战!” 一队又一队的吴军水师振臂高呼,横刀长枪如林般竖起。江南的吼声让这一片天地都仿佛为之变色。 霍地一声,韩言一把抽出腰间长剑,直指前方,大声喝道:“诸君!屠尽北狗!” 说完便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了出去,千余名水师官兵随即跟上。 指挥骑兵作战的北唐军官,瞳孔在一点一点地收缩。当年的锁河山一战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他的两个嫡亲兄弟就死在了当年的逃亡之中。 仇人相见,从来都只有用刀子说话的份。他的骑兵虽少,却是北唐的骑兵。韩言的步兵虽多,却是东吴刚刚跳下船的步兵。 横刀霍然直指,他昂声道:“取韩言首级,去鉴闻局换六十万两的银子!“ 两百名骑兵迅速集合成一个棱形的攻击阵,一路砍杀,吴军的士兵稻草般地在马蹄横刀经过的地方,成片成片地倒下。黑色的洪流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正面冲向了杀过来的韩言所部。 五十步? 二十步? 下一刻? 两股力量终于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可是事情并没有像北唐军官所想的那样势如破竹。冲在最前的是二十名韩言的亲卫,他们的身上连轻甲都没有配备,而是举着一张几乎和人一样高的巨盾,手里握着比一般横刀度短上两寸的短刃。 两军接触的时候,亲卫们都将身体裹进在巨盾里,整个人加上巨盾凶猛地撞向北唐骑兵。因为一路上都有吴军士兵的阻拦,路程又短。马匹远远没有提到最高的冲击速度。韩言的战法足以撞开骑兵的长矛。亲卫近身之后,立即用短刃猛砍对方马腿,然后击杀翻落下来的北唐骑兵。后面的吴军士兵顺着前面亲卫撕开的口子,汹涌而入。 冲击集群里的韩言快步向前一冲,身子像猎豹般跳跃起来,手中青芒爆闪,整个人如草原上呼啸而过的疾风,直刺向马背上的那名北唐军官。 多年战场上锻炼出来如野兽一般敏锐的触感,让那名北唐军官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横刀相抗,同时身子向后倾倒。 横刀断裂的声音,即使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也依然清脆地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韩言剑势未尽,透着寒芒的剑尖如跗骨之虫,干净利落地刺透了那名军官的身躯。 而后韩言一踢马腹,身子顺势向后退去,躲过了左右两面三把直刺过来的长矛。而后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子又再一次向前攻去,长剑划动,三名骑兵挣扎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鲜红的血液正从他们的脖子上汹涌地向外流淌,此时那名北唐军官的尸体才缓缓地向后倒去。 长剑一个旋劈,那名军官的人头高高地抛起,韩言一把接住,昂声道:“屠尽北狗!” 回应他的是一片整齐的吼声和如林的刀剑,在军官战死的情况下,北唐的骑兵在东吴高仿的步兵面前溃败,韩言没有错过机会,一直紧紧地咬着对方的骑兵一路追杀。 此刻城楼上的局势已经更加混乱,骑兵的出击虽然摧毁了一些攻城车,但还是有五六辆在众人的抢救下扑灭了大火,吴军此刻已经牢牢占据了好几个城垛,后续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这几个城垛口登上城楼。张德此时也是自顾不暇。 面对着骑兵的苦苦哀求,陈县的大门终究还是缓缓打开。毕竟没有上峰的命令,见死不救是军中大忌。 韩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派攻城车出战,一是为了压制城楼的弓箭,二是为了逼守军出战作战,然后趁机诈开城门。 “杀!”冲在最前的一名亲卫一刀砍断了一个想要关门的唐军士兵,鲜血溅了他满满的一脸,可是他毫不在意,又是一刀砍出,将两个想要将他刺死的对手砍翻在地。后面的唐军还想蜂拥而上,韩言已经带着大队兵马杀到,双方就在城门口展开了激战。 留守中军的罗泽南眼中笑意渐盛,陈县险要之地,没想到顷刻而下,这一战之后,天下谁还敢轻视自己的这部水师? “留下一千人严防对手突围,其余的……”罗泽南一把抽出腰间横刀,高声呼喊道:“随我去杀北狗!立功名!”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道最高的位置。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争雄曹庄(一) 陈县之战,张德所部战斗的十分坚决,在城门失陷之后,唐军又占据着民屋逐间逐间地和吴军进行巷战。原本巷战这等近身肉搏是唐军的拿手好戏,但是这一次韩言所部采用了新颖的盾牌裹身近战的方式,而且军中大量配备了轻便弩机,足有八百多架之多。放在平时的大规模军团作战当中,这些弩机起不了任何作用,可是在这样不足万人的城巷争夺中,这些弩机的作用显而易见。 一个弓箭手的养成最起码也得一年以上,可是弩机,不到三天就可以。针对东吴战力薄弱的缺陷,东吴的高层,无论是世家还是皇室,都在军中大量地配备了弩箭。 北唐一般的弓箭手可以射到一百八十步,襄樊和西部战区的精锐弓箭手可以用强弓射到两百五十步以上。 而东吴最好的轻便弩也只能射到一百五十步,不过射的短总比射不准要好得多。 在巷战之中,韩言利用巨盾突进,弓弩掩杀的战术显然十分成功。这个在寿春城头发出振聋发聩誓言的年轻将军,不曾在心底一刻停止对于梦想的渴望。 战斗开始不到三个时辰,张德所部就先后失去了城墙及城中的主要街道,最后带着五百残兵死守在了囤积粮草的仓库。 韩言调集攻城锤集中冲撞墙壁,陈县的粮仓虽然坚固,但是在攻城锤的猛烈撞击下还是出现了不小的缺口,水师士兵顺着缺口杀入。 张德力战而死,最后的五百唐军在韩言所部的弩机冲射下无一幸免。他们最终没有完成曹士选的所托,但是他们用生命诠释了军人的定义。 不到一天,徐州大营用来囤积粮草的陈县的陷落,使北唐曹士选所部陷入了极大的被动。韩言在攻下陈县之后,从仓库搬运走的粮草足足有六十船之多,可以供应十万大军一月所需。 而最危险的是,因为韩言的严密封锁,在下邳和韩言大军对峙的曹士选还不知道陈县已经陷落的消息。 因为对于北唐而言,如今最坏的消息在中原,而不是淮北。 十二月初八,在陆云的指挥下,历经多日苦战的吴军终于凭借密集的攻城车作战战术,一举攻下北唐苦心经营数十载的江南行辕所在――信阳。 自北唐高层自章和年间在信阳建立江南行辕,总督东南战线各处战事以来,数十年间,不是没有面对过吴军乃至是汉军的兵锋,但是到城池陷落的地步,却还是史无前例耳的第一次。 此役,近八万北唐行辕留守军折损近半,信阳战区宣抚使以下十九名高级军官战死,不计其数的刀枪盔甲连同那批足以支付数十万大军一月所需的粮草,落入吴军手中。 据说消息传到邺城的时候,赵德昭气的当场摔碎了茶杯。信阳的失败,不仅仅是一座城池,一场战役的失败。而是北唐在中原地区软弱的体现。白宪是名将,累累的功勋早就替白家挣下了无可争议的名声。如今唐军在中原打成了这副摸样,少不得有人要将西军集结七成精锐却迟迟不曾北上的事情来做文章。军事上来看,失去了信阳的庇护,中原各地门户大开。这一开,就不得不逼着赵德昭要下决心了。 十二月初九,李泺兵分数路,以陆云、史浩、苏子廉三人为各方面军主将,自引大军接应全局。 连年大战,中原地区的兵力几乎被抽空,白宪失守信阳之后,其余地方再也集中不起足够的兵力来固守城池。 十二月十五,唐州、蔡州、顺昌府等一府十二州相继沦陷,白宪率军退入许昌。 十二月十六。苏子廉引军会合武昌吴延年所部,进取北唐重镇南阳。李泺亲率大军进逼许昌。 十二月十九,白宪在吴军的猛烈攻势下,坚持不住,放弃了许昌,退守汝州。同日,北唐重镇南阳陷落。 此时白牧楚所部才刚刚到达陈留,而时隽麾下近三十万西部战区的主力,前锋还没有出潼关,后军才刚刚踏出西京的城门。 局势崩乱之快,实是北唐立国以来之未有。 从表面上看,是因为白宪的接连战败导致了中原战局的全面崩盘。但是实际上,一切早在赵德昭过分看重西南战场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当然,所有的方法都没有对错之分。因为后世的人往往是以最终的结果去判定,而不是双方当时的态势。所以只要你成功,什么都将成为浮云。反之,一切都会很麻烦。 而正当北唐的高层们因为中原战局而愁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身在淮北的曹士选也是一脸深切且忧伤的悲哀。 陈县得手之后,韩言特意挑选一批精干力量混穿了北唐军服,带着一百车的粮食和肉品假装运粮队进入了曹士选的大营。这批粮草都曾被韩言在有毒的池水里泡过,然后晒干。 虽然被水稀释之后,这些毒药的药性大大地降低,远达不到吃之即死的效果。但是让士兵身体不适,四肢乏力却是绰绰有余。 等到曹士选发现情况不对,派侦骑去陈县打探得知真相之时,军中已经有近一半的士兵因为吃了有毒的军粮而倒下。而军粮有毒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使得军营之中人心惶惶。 曹士选眼见士气不可再用,立即壮士断臂,撤军北上。 可是一切显然早已在韩言预料之中,他再次利用水师运输兵力快捷的优势,在曹士选撤军之后,立即帅领两万人马沿运河北上,会同原先驻守在陈县的一部守军,先曹士选一步进入车马岭设伏。 十二月十五日,曹士选所部进入韩言精心筹划的伏击圈,因为队伍中有大量身体不适的士兵,所以唐军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当吴军占据两边高处,滚石箭羽冰雹般打下的时候。唐军的局面就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若不是曹士选下了狠心,砍了几个畏敌不前的军官和士兵。恐怕双方还没有接触,唐军就已经溃败。 因为前后两个出入口的堵死,唐军只有攻占吴军在高处的阵地才有生存的机会,被逼入绝境的六万多唐军不得不冒着矢石箭雨,向着吴军的阵地发起猛烈的攻击。 若是换做平时,就算是有韩言亲自指挥。仅仅两万的吴军步兵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阻挡六万多骑步兵混成的北唐军队。毕竟车马岭的地势远没有锁河山那样的险要可以利用。可是如今唐军有近一半的士兵都几乎失去了作战的能力,其余的又在担心粮食里是否有毒而惶惶不安,这样的军队,又能够有多少的作战力? 战斗从月亮已经升起的时候开始,在太阳缓缓露出脸庞的时候结束。期间的时光?北唐整整丢下了四万六千具尸体,数以千计的唐军士兵放下武器投降。曹士选只带着不到一万的士兵夺路而逃。 当阳光照耀到车马岭的时候,入目所见。尽是断刀裂盾,盔甲染血。这个车马岭两侧高地都已经被尸体覆盖。 这是韩言这次起兵以来斩获最大的一场战役,杀敌近五万,光是一军主将、副将级别的北唐高官都杀了九个,基本毁去徐州大营的主力作战部队。要知道,李泺起兵四十五万,更有武昌吴延年一部策应。可是进入中原的吴军部队杀敌数量,还不及韩言车马岭一战来得多。 在这样辉煌的战果下,韩言并没有止步的打算,这个拥有着智慧和勇敢的将军,看到的永远是更广阔的天地。 曹士选逃走之后,韩言一方面立即带队追击。一方面为了不使战俘影响行军速度和造成不必要的不安定的因素。韩言下令将三千多名已经放下武器向自己投降的北唐士兵处死。 十二月十六日黄昏时分,韩言亲自带队的三千前军终于追上了曹士选所部,双方展开了激战。唐军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竟然无法摆脱韩言所部的追击。一个时辰后,吴军剩余的部队赶到战场。得到支援的韩言立即对唐军发起攻击。 其时曹士选所部已是奔袭作战近一昼夜,人困马乏。比不上在车马岭以逸待劳的吴军。仅仅坚持了一个多时辰,唐军的阵形便出现溃散。 无奈之下,曹士选只能率部退入附近一个只有五十户人家的小庄子,凭借地势固守,同时向徐州城内的守军求援。 韩言随即包围唐军所在的曹庄,在庄子外围深挖壕沟,广置鹿角,在要冲地方建立土楼,联络各方。摆明是要全歼曹士选所部。 此时韩言所部在经历了两场大战后,兵力也是消耗了近四分之一。曹士选所部虽然损失惨重,但是还剩下七八千左右的队伍。曹庄虽然是个小庄子,但是唐军布防严整,吴军要想吃下也是得非费上一番功夫。而曹庄离徐州仅仅只有一百五里。徐州城内的守军若是急行的话,不到一天就能杀到曹庄,对韩言形成反包围。从军事上来看,曹庄之战,未必轻松。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争雄曹庄(二) 便是北唐军中最负敢战之名的李继业在此,也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退兵。因为吴军的战斗力不强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车马岭的胜利更多的是建立在对于地势的利用和唐军战力受到影响的情况下取得。 在连续的作战后,吴军本身也是疲惫不堪,一旦出现闪失。韩言所部便会进退失据,陷入两难。毕竟之前的战役加上车马岭一战的收获,韩言已经取得了足够辉煌的战果。此时如果回师下邳,在没有了徐州大营支持的情况下,拿下下邳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中原战局的结果如何,韩言凭着这份功劳都足以在战争结束之后搏一个侯爵。可要是再进一步,无非是赏赐些金银良田,绝不可能封到国公一职。毕竟韩言还不及弱冠,这要是封了国公,以后封什么? 朝中的那帮子人会闹到什么地步?文官升的慢,有些人就算是有才华,一辈子熬资历,到致仕的时候都未必做到这个位置。而武将?陆云国之柱石,又是陆家这等豪门的家主,他继承吴国公公爵的时候,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 所以……凭什么? 这再进一步,从个人角度来看,利益不多,害处极大,也有些画蛇添足的味道。可是从东吴全局来看,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徐州自北唐建立以来,便被赵氏一族牢牢地控制在手里,作为经略淮北的第一重镇。哪怕是当年那场丝毫不输于今日阵势的隆兴北伐,吴军的兵锋也是止于徐州城外,不能再进一步。 若能拿下徐州,再以大军镇守。淮泗之地,将在没有北唐可以生存的空间,而吴军却可以凭借着徐州攻略山东之地。如果放弃曹庄,曹士选死守之下,以韩言现今的兵力,实在是难以攻下。可要是把守军的主力诱出,则一切都在可期之未来。 十二月十八清晨,徐州城出动了剩余五万守军中的三万五千人,傍晚时分赶至曹庄战场,反而将韩言所部包围在了曹庄外围。而下邳城外的吴军留下了一万五千人看守下邳守军。其余兵力在水师的运输下,也于十八日夜间赶到了曹庄战场。 战场上的局势一下子错综复杂起来。被死死困住的是曹士选所部的残军,而这部唐军残部的外围是韩言所部一万五千人的吴军队伍,再外围是三万五千人的徐州军。而一万八千的吴军步兵和一万名吴军水师士兵又处在曹庄的最外围。 这一战的关键,便在于韩言是否能够在外围唐军突破其防线之前,歼灭曹庄内的曹士选所部。 十九日开始,外围的徐州军开始不断地冲击韩亚的防线,期间曹士选也多次派部队从曹庄内部发起突击,配合外围的徐州军作战。 战斗进行地异常艰难,因为外围的吴军部队混杂了大量的水师官兵,所以在地面上的作战力不免打了些许折扣。徐州军在外围留下了一万人构筑防线工事,剩下的兵马全部投入到了对韩言的攻击之中,可谓是不遗余力。 面对着内外加起来超过三万人的作战部队,韩言倒也守得稳如泰山,多次击退曹士选所部和徐州军的冲击。只是这局势,终究不如退攻下邳来的轻松稳妥。 夜色深沉,一处篝火边。四五个穿着甲胄的将军正围坐在一起,拿着木棒贯穿着手里的馒头,放在火上慢慢地烤。天气已经是极冷了。军中的粮食大多冷的像块石头,这些将军也没有享受到什么特殊的优待,到手的也都是冷了的馒头,若不用火烤一烤,也实在难为了自己的一副肠胃。 “王坚,你所部今天伤亡了多少?” “又伤亡了一千多,北狗攻的急啊。”那名军官低头喝了一口刚刚用火烫的温热的水,沉声道:“白文定的亲军打头阵,差点就破了防线。” 王坚是扬州大营的军官,此次北伐之前。他只是吴军统管一个营的校尉,算的上是声名不显。可是在白眉山一战中,指挥得力的王坚被韩言看中,火速提拔到了一军主将的位置。如今围歼曹士选所部,这王坚便是阻拦外围唐军的指挥官。韩言对于其人之看重,不言而喻。 “他们攻的越猛烈,我们就要打的越坚决。”韩言神色从容,连日的苦战并没有使他的脸上流露出疲惫。他用手撕下一片馒头,放入口中。片刻后,看着众人一副凝重的表情,低声笑道:“是这馒头太硬,还是此间的战事让诸君心烦?” “大人……”右面的一位将军咬了咬牙,低声道:“白文定此人一向善于野战攻守,徐州军虽然混杂了一些民兵,但是刨去那些拿枪的农民,两万人还是有的。曹士选那厮如今手上还有个五六千人的队伍,咱们……” 此次指挥徐州军主将白文定是白家一门的子弟,和种师成等一批西部战区军官一样,他是在一年以前从关中调往信阳任职。淮泗局势危急的时候,他又奉白宪的命令,率军支援徐州。从资历和军功上讲,此人是正正经经打出来的将军了,很是有一些手段。 徐州不多的精锐基本上毁在了车马岭一战,剩下的一点也都跟曹士选困在了曹庄。白文定的麾下是没有一支叫的起名号的军队。军中还掺杂了一批民兵,战力在北唐军中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吴军自己有什么啊?上万的部队,凑不出五十匹马。曹庄的地势又比较平坦,要不是韩言提前做了布置,广挖壕沟,恐怕连这几日也坚持不下来。虽然不甘心,但是这些东吴的军官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军队就算是面对白文定麾下那样的混成部队,也不能占据什么优势。 再这么打下去,谁都不知道战局到底会发生什么变化,毕竟他们只是偏师。从一定意义上来讲,当白文定率军从信阳赶赴徐州的那一刻。韩言的任务已经完成。 “不善于野战攻守怎么在北唐军中混?“韩言语调轻松,慢慢喝下一口温水,缓缓说道:”我们还有罗泽南的水师和李显忠的无难军在外围。“ 此话一出,不少军官都是哼哼出声。罗泽南的水师在这一次北上作战中倒是出力甚多,陈县一战更是成为吴军击败曹士选的关键所在。众人对于他倒也是服气,可是要让水师到陆地作战,实在是舍本逐末。毕竟陈县一战的指挥官是韩言,换了罗泽南? 而李显忠倒是有些能力,无难军终归是吴军有数的精锐。就算比不上北唐在西部战区的那些个精兵,跟眼前这支正规军民兵混成的部队相比还是有不小的优势。可是李显忠仗着自己是天子禁军,一路上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打仗的时候,能躲的决不往上冲,能捡便宜的豁出脸也会去争。活脱脱一兵油子,指望着这样的人去突破北唐的防线? “怎么。你们信不过李显忠?” “大人,李显忠倒是能打仗,可是那小子一向油滑,为了保存实力,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俞济深是自舒城起兵时就跟随韩言的老人了,统率着如今韩言身边唯一的一支淮泗军队,称得上是嫡系心腹。所以他说起话来,也相对比较少一些顾忌。 “他是个聪明人,会清楚怎么做。更何况……”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韩言缓缓说道:“江南富裕,百姓大多安居乐业,对战争的热情不高。今日我军能有机会打到徐州城下,若是不尽心去取,下一次?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北唐据有徐州,便可以从容攻略淮泗。今日我们费尽醒心机,折损许多兵马打下来的泗州、楚州,来年又不知是谁家之天下。“ 场面一下子陷入死水般粘稠的寂静中去,只剩下燃烧的木材在耀眼的火光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徐州的战略位置不言而喻,若不能拿下徐州,今后淮东仍是烽火漫天,血战连场。吴军虽然可以凭借着这一次的胜利而在淮东战场占据优势,但是面对北唐那样一个以武立国的国家,不出五年。赵德昭便可以征召民壮,在徐州重新训练出一支上十万人的大军。在训练有素的唐军面前,吴军所有的优势都是可能被消耗掉。 可是打徐州?眼前的战局实在是有一些艰难。他们并不怕死,怕死的人当不了真正的将军。也不可能被韩言挑中来打这一场战役。只是东吴在淮泗被压制了百多年,放在以往,拿下楚州,泗州,累计歼灭唐军近十万人这样的滔天功劳,足以让任何一个将军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东吴的史册里,这是一个东吴武臣几乎到达巅峰的战绩了。可是在韩言的眼中,东吴的征途,却是整个天下。这一步,对于刚刚由守转攻的吴军来说,未免跨地有些大了。要知道,有时候跨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争雄曹庄(三) 夜色渐深,众人吃完馒头之后都是各回本部睡觉,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明天的战事。只剩下俞济深和韩言两个人,围在那堆还未熄灭的火堆边上取暖。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韩言用木棒轻轻地拨动着火堆里还没有被烧着的木材,对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军官,低声笑道:“他们都很知道分寸,应该是回去睡觉了。” 俞济深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按理说这些部队之中,只有他是正儿八经的淮西军嫡系,不应该跟着这些各个势力的军官们一个腔调,可是这几日连番大战下来,他手上的新编第八军(混协军),八千多人马,如今只剩下三千出头,损失过半。这些都是他们好不容易在淮泗拉起来的队伍啊!这些经历过当初寿春血战的军官,吃够了手上兵力薄弱的苦。当时韩言手中要是能再多出一个军的兵力,白宪的十万人马全都得交代出来。 如今曹庄这一战,真的是硬碰硬的一战。白文定在外围攻势猛烈,曹士选所部又在曹庄内部不断地向外线突围,当真是万分艰难。而李显忠的无难军又是那么一个不靠谱的主,实在是…… “大人,若我们回师下邳,数日之内便可夺下。到时候或攻或守,都可以从容的多。为什么一定要在曹庄围歼曹士选这支孤军,李显忠态度暧昧,大家都不敢把注码压在他身上,要是无难军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咱们可就全赔光在这里了。” “你想过中原的战局吗?”韩言看着俞济深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如果皇上在中原战败,我们这些日子所做的努力,会有效果吗?” “战败?”俞济深惊恐地微微张开了嘴巴,如果李泺真的在中原战败,那就是真正的兵败如山,此间的所有兵力都必须西进来接应溃败的大军,否则数十万江南子弟都恐怕要葬送在中原。而徐州大营剩余的数万军队只需要派出几队骑兵,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复下邳、楚州、泗州等地,重新据有淮东。而在中原丧失了数十万战力的东吴,在十年之内,都不可能再有北上的力量。而等到吴军的队伍恢复了战力。淮东之地,老早就重新训练出了超过十万人规模的北唐大军,到时候,东吴拿什么去和北唐争淮东?他颤声道:“大人,皇上可是有数十万大军,刚刚才攻破许昌,军锋已经逼近汝州。” “预先取之必先予之。”韩言慢慢地喝下了一口水,如广阔星辰一般璀璨绚烂的眼眸流露着莫名的悲伤,淡淡地开口说道:“陆云之所以能攻下江南行辕,凭的是攻城车密集冲击的战术。先进的武器可以把我们赢得一场战役,却不可能帮我们赢得一场战争。毕竟攻城车只是改良版的箭塔,不能改变整个战争形态。而白宪在失守信阳之后的举动也是耐人寻味,表面上看,皇上兵锋所指,北唐在中原的各处州府都相继陷落,连南阳、许昌这样的军事重镇都只是坚持了几天便放弃,我军狂飙突进,前军已经攻至洛阳的东面门户汝州。看上去我军是占尽优势,兵锋正盛。可是我军越往北唐的腹地推进,北唐各部军队支援白宪的路途便会越来越短,我军的战线则拉的越来越长。现在这个季节,粮草的运输是多么的困难,数十万大军铺开在数百里的战线上,实在是让人忧心。” “可是河东、河北的唐军主力还是集中在北方没有南下。时隽的主力还没有出关中。白宪一败再败,手中不过残兵数万,如何挡得住皇上的数十万大军?” 俞济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深深敬佩的年轻将军,便是东吴朝中最悲观的官员,也绝不会在刚刚信阳大捷之下,就说出如此前景惨淡的话来。 “白宪是北唐军方第一战将,声名显赫、军功彪炳。虽然在中原战场连战连败,可是其威信仍在。汝州是洛阳东面之门户重镇,赵氏一族岂会在这里没有准备?便是退一步来讲,皇上的大军就算能够攻下洛阳,那也必定会付出惨重代价。到时候,大军拿什么去抵挡集结了北唐七成以上精锐的时隽所部?中原地势平坦,根本没有固守的可能。要么不打,一旦开打,就要下决心在中原地区击溃北唐的王牌主力。否则拿什么去守住打下来的地盘?” 俞济深沉默不语,他虽然没有见识过北唐西部战区的厉害,但是大家都知道,乃蛮之所以能够轻易入关,一个月内便几乎占据整个河北,凭的就是河北战区的主力精锐基本上被抽调往西南。时隽全盛之时,麾下大军八十余万,各路精锐兵马云集。如果乃蛮当初面对的不是路可照的燕京留守府,而是时隽的西部战区,便是以崔伯渊那等奇画善策,也未必能在时隽的手里讨去好去。如今中原战局糜烂,赵德昭为保住国本,终于是狠下决心,亲调时隽所部东进。这三十多万大军可是北唐最强战力之所在,以李泺如今的实力,兵力上或许能够占据优势,但是大局上,实在是难以预料。 “睡一觉,比什么都来得实在。”韩言说着就躺了下来,一身的甲胄也不解开,随便拿了身边的一块的毯子就披在了身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俞济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韩言的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为了应付可能到来的一场大溃败。韩言必须保证徐州乃至山东方面无法抽出兵力追击或者南下侵占淮东。所以这一战,无论如何,都必须有个结果。 第二天的太阳很快便升了起来,这是个极好的天气,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人的身上,仿佛连那一片片阴冷潮湿的铠甲上,都流淌着一股暖洋洋的感觉。抬起头,一片澄净的蔚蓝天空便出现在眼前,一朵朵极富变化的云,慢慢地浮现。 这样的天气里,便是最勤劳的百姓都免不得要搬出一把椅子,捧着一手的瓜子,在门前或者院落里懒懒地晒着太阳,慢慢地磕着瓜子,和左邻右舍说着哪家的长短,评论着天下的时势。 不过,在曹庄的战场上,这样惬意的画面显然是不可能呈现了。 围绕曹庄这个仅仅只有五十户人家的小庄子展开的战场上,破裂的旌旗,砍断的横刀,断截的长枪。遍的地尸骸像是一张奇形怪状的斑斓地毯,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此间的土地,尸骸身下的泥土已变成厚厚的血褐色,那是双方战士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只不过,每天都在从温热,变成干枯。 曹庄之战从开始到现在已是第六日,期间白文定和曹士选多次冲击韩言所部的阵地,企图里应外合。不过均被韩言所部击退。在此期间,作为韩言最有力强援的李显忠所部,却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出兵不出力。这也使得韩言的肩上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曹庄的外围唐军阵列上,白文定在数十名骁勇亲卫的簇拥下,细细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吴军阵地。昨天的战斗中,吴军的防线一度面临崩溃。可是那个叫王坚当真是个将才,硬生生带着督战队挡住了自己数百亲卫的绝对一击。从今天吴军打出的旗号上来看,韩言已经亲自到了曹庄的外围阵地来指挥作战。 对于韩言,白文定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华,连自己最敬佩的长辈白宪都对韩言的能力赞不绝口。通过这几日的作战,白文定看得出来,眼前的这支吴军并不能算做什么精锐。可就是眼前的这样一支没有骑兵的军队,在车马岭一战擒杀近五万的北唐子弟,在地势平坦开阔的曹庄,用壕沟和鹿角令自己和北唐宿将曹士选不能寸进。 坦白地讲,白文定不认为易地而处之后,自己能坚守到现在。 不过,一切都需要一个结束,而今天?再好不过。 “咚!咚!咚!”巨大的战鼓声在唐军阵前敲响,一队又一队的北唐士兵在阳光下迅速地集结成一个又一个的方阵。 白文定的手臂轻轻一挥,前沿的唐军便开始向着吴军阵地发起了攻击。 前方的壕沟鹿角之上,一队队吴军士兵严正以待,此处用来阻挡白文定所部的是扬州大营和瓜州大营的队伍,而韩言的嫡系新编第八军则用着围困曹庄内的曹士选所部。 阵地上的王坚面色冰寒,和白文定对战了好几日,对于自己的对手,他自认也是有些了解。看今日这架势,白文定是要一战到底了。毕竟曹庄只是个小村子,曹士选所部在逃亡的路上,把大量的兵器和粮食都丢弃在了路上。仅靠着曹庄这五十户人家的供应,恐怕早已是断了顿了。这越往后,接应曹士选突围的可能只会越小。 换做以前,王坚碰上这样的唐军一定转头就走,可是如今?士为知己者死啊!他受韩言如此重用,被委任以一方面将军之责,又怎么可以再做那三心二意的兵油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争雄曹庄(四) “放箭!放箭!”被安排在阵线最前的各个吴军军官,挥动着手中的横刀,大声地下达着命令。 一队接着一队的弓箭手迅速地踏前一步,弓箭斜朝着向上,只听得一阵密集的尖锐声响划破了空气,如飞蝗一般的箭羽已经从吴军的阵地上高高地升起,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可怕的金属大网。 正在冲锋的唐军士兵一下子倒下了不少,有的人被锋利的羽箭洞穿了身体倒飞了起来,有的人被羽箭恶狠狠地钉在了地上。更多的人中箭倒地后被汹涌而来的脚步踏的血肉模糊。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后退,这次白文定已经下了严令,日落之前,一定要拿下曹庄的外围阵地。怯战后退者,军法严处。 “弓弩手!”阵前的东吴军官们扯着嗓子大声呼喊,相比较于弓箭,此地的吴军大多还是配备的弩箭。毕竟韩言也是李泺的嫡系心腹,在武器装备上自然是能够得到建业方面的全力支持。今日的各部吴军已不是当年锁河山时草草成军的杂牌武装了。 一阵整齐的扳机扣动声响之后,一道道乌黑的弩箭轻松地穿透了一具又一具北唐士兵的胸膛,不是所有的国家都可以像东吴那么富裕地大面积装备重甲。唐军的常规配置是轻甲,只有那些王牌部队才有机会配备重甲。而眼前这支还混杂了民兵的唐军,自然更多的是配备着轻甲。在八十步以内的距离,身披轻甲面对东吴的弩机,就像是纸片面对着锋利的长枪一样,不堪一击。 一个接着一个的北唐士兵倒在吴军阵地前沿数十步距离的地方,泥土间开始再次汇聚温热的鲜血。 “稳住!弓箭手上来!”被安排作为奋勇队冲锋的唐军军官竭力高喊,一个接着一个的弓箭手自冲击阵群的中央迅速地向两边展开,在不断奔跑的过程中,拉弓搭箭,向着吴军阵地射出一轮接着一轮的箭雨。如此手段,怕也只有广南的混编第七军和武昌的吴庆之所部才有可能做到。而对方只是白宪江南行辕麾下的一支普通兵马,甚至在唐军之中,不能用精锐称呼。北唐战力之精,不言而喻。 双方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弩矢战,箭来箭去,密集的箭雨在空中交织成一片乌云,仿佛将天空也遮蔽了,双方的死伤都在不断增加,吴军的弓弩手死伤三百余人,但处于攻势的唐军死伤更多,在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内,唐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过随着唐军弓箭手们不惜代价地冲杀射击,吴军的弓弩手已不像之前那样可以轻易地压制唐军进攻的势头。在阵前督战的王坚,掌心也是挤满了细密的汗水。 北唐阵中的战鼓声越发响烈,前线还活着的北唐军官们高举着战刀,大声地呼喊着自己的部队发起冲击,数千名唐军的轻甲步兵加快了攻击速度,口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如潮水般向着近在眼前的吴军阵地冲去。 吴军的弩机是最可怕的封锁线和绞肉机器,可是只要过了那道封锁线,吴军的前沿阵地离他们不会超过五十步的距离,白文定显然是个野战的高手,知道自己的士兵作战能力并没有高处吴军,所以唐军也没有进行全线进攻,而是选择了几处地势较为有利的地方猛冲。 冲在最前排的唐军军都是都是清一色的长矛手,高举着标准的步兵冲击长矛,数十人一排。前后相隔一步,并肩向吴军阵地进攻。后面是数排手执横刀或者短斧这等短兵器的步兵紧紧跟上。这是北唐在野战攻坚中最喜欢用的手段了,一旦两军展开肉搏,他们往往用长矛的长度优势,在最初的碰撞中占得优势,等到战线被撕开后,再由后面的短兵器部队跟上作战,避免长兵器在肉搏战中难以施展的困难。在他们头顶上,唐军弓箭手们射出的箭矢密集如雨,呼啸而去,射在吴军的壕沟阵地和士兵的盾牌上,发出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声响。 唐军能在往昔百多年的争夺战中死死地压制吴军的兵锋,却不是走了什么大运,而是自己实实在在地靠在他们的将士在战场上打出来的辉煌。 幸运,不会眷顾傻瓜。 “杀北狗!杀北狗!“最前沿的吴军军官一把抽出腰间的横刀,带着从战斗开始便一直严阵以待的步兵冲了上去。 他们曾经看见北唐的旗帜便掉头转走,也曾被几十近百的唐军骑兵追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东吴将士一样,在那面北唐猎猎飘扬的军旗之下,匍匐喘息了百多年。 可是如今,他们和韩言一起挥舞还未真正磨砺出来的战刀,劈碎了整个淮东,一路而来,他们流过血,曾看见最亲密的战友倒在自己的身边。只是再不曾,因为一队唐军骑兵而狼狈如丧家之犬。 胜利,军队的信心从铁血之中的胜利获得。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是高举着足以遮盖全身的方形巨盾,一手拿着横刀。排着密集的阵形向冲击而来的唐军士兵狠狠地撞了过去。 下一刻,长矛与盾牌重重地撞击在了一起。唐军一向得心应手的战术并没有在吴军的身上占到便宜。反冲过来的吴军士兵巧妙地用盾牌去撞开了对方的长矛,横刀随即砍入了对方的身体。利用着短兵器在近身作战中先天的优势,横刀迅速地在冲击的唐军阵列中杀出了一个口子。手持锋利长矛的唐军士兵接二连三地倒在吴军的横刀面前。 冲在最前的一名北唐军官刚刚用刀砍翻了一个上前的吴军士兵,就觉得胸口一阵拔凉拔凉,低头一看,鲜血正从他的胸膛缓缓地向外流出。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艰难地卡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道寒凉的刀光已经狠狠地从他脖子上掠过。军官的身体失去了支撑,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身上的鲜血溅得脚下的泥土殷红。 “北狗的将军死了!北狗的将军死了!“吴军的士兵一边高声地叫喊着,一边用力地继续冲击北唐的先锋集群,后面的唐军横刀兵被前面冲散退下来的长矛兵冲散了队形,吴军的刀盾兵们肆无忌惮地展开着绝对的杀戮。唐军的第一波先锋集群在对方的猛烈反击下溃不成军,起初只是士兵向后退去,到了最后,连军官也开始带着部队开始后撤。 唐军阵前的白文定脸色铁青,看着溃退下来的部队。他再次因为韩言的才华而震惊,刚才的吴军所采用的那种反冲锋战术,自己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可是从刚才两军接触的效果上来看,正是压制西部战区军队野战冲锋的不二法门。估计是韩言潜心研发所得。想来此人对于大唐精锐云集的西部战区并不陌生。 “将军……“刚刚退回来的一名北唐军官满脸血污,身上也挂着好几处的伤口,显然在刚才的交战中也是拼尽了全力。 白文定眼眸的深处,有轻轻的叹息。刚才的那轮冲锋,眼前这个从徐州大营里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军官显然是尽了全力,就算是自己带着亲军冲上去,也只能退下来。面对新生的战术,自己还远不到可以应对自如的地步。 可是今日这一战,军队只能向前,从昨天突围出来的士兵口中得知。曹庄内的曹士选已经断了粮,越往后,战斗只会越艰难。外围的李显忠所部虽然一直出兵不出力,可到底是东吴皇室嫡系中的嫡系无难军,和西部战区的那些部队比,自然是差一些,可是比起自己这里杂七杂八的队伍,无疑是强得多。兵油子更是永远都比只会吹牛的软蛋要强得多。 “本将如果此战不死,一定替你抚恤家人。“说罢,白文定的身子便微微向前一倾,从腰间抽出长剑,剑光闪起,那名军官连头都没有来得及抬起来,当时毙命。 退下来的唐军众人无不是心惊胆颤,刚刚倒地的这么军官已是校尉军衔,在徐州大营更是待了超过十年之久。这么老资格的军官,白文定居然说斩就斩,更何况是自己这些连名字都未必能被别人记起的小人物。 “今日之战,除死方退!“白文定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所有唐军士兵,声音高昂地足以刺透高耸的云层,刺破此间众人心中最后的幻想,大声说道:”大丈夫即食君禄,当为家国战至最后一滴血液!我辈男儿,岂能贪生怕死!“ 一时间,场内诸人听完了白文定的这番话后都是沉默不语,攻占吴军阵地的战斗是如此艰难,真要是攻下来才算,那大家估计都要去做马革裹尸的烈士了。 景熙十六年十二月,公南下与吴寇血战于曹庄,甘冒矢石,戮力死战,身披数十创尤自力战不退,至公壮烈。士卒焚公之躯体,竟得箭矢两斗。此诚家国未有之勇士矣。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争雄曹庄(五) 要是能在史书,哪怕是稗官野史上,记上这么一笔。那可真是威风到了姥姥家。祖孙八辈都能斜着眼睛跟人好好吹吹这一桩事迹。可威风是威风了,他们要是听到别人能有这么光辉的事迹,一定从心里由衷地赞叹上一句“好一个铮铮北唐大丈夫!”可是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毕竟,这是一支成分十分复杂的队伍。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死亡面前做到坦然。国家本就是他赵家一家一姓之国家,又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些底下的人豁出性命去替他们战斗? 吴军阵地上的韩言神色平静,并没有因为唐军暂时的退却而感到丝毫的轻松。昨天夜里又有几个曹士选的士兵逃出了包围圈。此刻的白文定应该已经知道曹士选所部断粮的消息。 毫无疑问,白文定会在今天拼尽全力。因为今天,将会是最后的战斗。细长而有力的指节在在随风扬起的衣摆下微微地发白。淮泗战场上最年轻的都督,把目光轻轻地投向那只有五十户人家的曹庄内圈。那里。将在今天成为修罗炼狱。 曹庄内,某一处破落院子。从车马岭中伏之后溃逃至此的原南下救援大军士兵遍布这个区区不到五十户人家的小庄子,这些衣衫褴褛的士兵抱着枪杆刀鞘,无精打采地靠在泥土做成的墙壁和泥墩子上,他们的眼光涣散,早已没了当初刚刚南下救援下邳时要把韩言要成碎末的气势和决心,看不出一点点唐军百战纵横的气势来,更像是还在苦苦喘息的尸体。军中已经断粮了,整整一天,不少将士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寒冷、饥渴、恐惧,撕咬着这些北唐的勇士们。再加上那些躺在地上不断**哀号的伤兵,连续突围的失败。把唐军军最后一点精气神也给消磨殆尽。 曹士选坐在村庄前头的一块大石头上,他的头盔在曹庄外围和韩言的激战中就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头发略有些散乱,只是粗粗用一根麻布条绑住,由于寒冷和饥饿,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面色苍白地厉害,他的铠甲上,被刀剑划出的痕迹有好几处,其中一处显然是贯穿了铠甲,伤及了皮肉。这是前天他带队冲锋时候,吴军给他的纪念。 他手里握着一柄北唐军中最常见的横刀,北唐军规,只有一军主将级别以上的军官可以佩剑,因而将军佩剑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不少的将军更是将随身的佩剑看的比生命还要重。可惜啊!那把跟了他多年的宝剑,如今不知成了哪一位东吴军官的战利品。 将军迟暮,兵败如山。 他拿着刀,在一块石头在细细地磨着刃口。部将和士兵就在他周围,这位唐军大将的目光是那么地平静,就像是垂死的老人坦然地接受了死亡的召唤。细细地回想着自己一生的壮阔波澜。会有遗憾和不舍,却没有丁点对于死亡的恐惧。 只是啊!身经百战的将军却终归是不愿意闭上眼,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车马岭那一战的惨烈。六万多的军队,反被仅仅两万的吴军杀得尸横遍野,最后逃出来的不到一万人。那是徐州大营三十年来未有之惨败啊!便是翻遍整个唐吴双方在淮泗的交手记录,怕也只有当年死在锁河山的曾布比他输的更惨了。 “将军。”一名衣甲残破,左臂上缠绕着布条的军官端着一碗正冒热气的肉汤递到他面前,自军队突围至曹庄被困之后,曹士选除了喝了几口水,便再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曹庄内唐军能够坚守到今天还愿意死战的原因。只是纵然是铁打的汉子,若是几天不吃饭,也终归是要吃不消的。跟了他多年的将士们都知道,他们的将军表面上还镇静着,可是心底里每时每刻怕是到剐一般难受 “您多少吃一些吧。” 曹士选闻声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个缺了好几个口子的大碗中盛着漂有油花的汤,里面还能留上一根肉骨头,上面裹着一些油腻腻的肉。他是普通士兵出身,最早当的就是骑兵,一看便知道这是战马大腿上的骨头。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哪个骑兵愿意宰杀自己的战马。杀马的时候。七尺高的汉子,抱着将被宰杀的战马痛哭流涕,战马也都流了泪。那场面,曹士选当了一辈子的兵,不是没见过,可是这一次却是格外的触目惊心。一桩桩,一件件,都仿佛是无声的控诉,控诉着他的无能。 不过一直没有吃过东西的肚子却欺骗不了自己。喉头不自觉地蠕动了一下,他低下头去,终究是假装随意地说道:“把这汤给刚才受伤退下来的弟兄。” “将军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怎么睡,从昨天到现在更是不曾吃喝……”端碗的军官低声劝道。 曹士选双眼一瞪,大声喝道:“当我死了吗!让你去就去!” 这一声骂尽管声音极大,惹得子里的将士纷纷侧目。只是这一句怒骂里的中气,却已是不足。那名端着肉汤的军官低下头,在原地站了片刻,终究还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他跟了曹士选多年,知道这个时候,便是赵德昭亲自来劝,曹士选都未必会给面子。 拿破碎的麻布擦了擦刚刚磨砺出来的刀刃,曹士选将刀放在一旁,坐于大石上,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心思不受控制地奔腾流淌,车马岭一战,仅剩的粮草和大批的军备都丢给了韩言。虽然眼下是冬季,村民家里多少还有一些存粮。可是这毕竟只是五十户人家的小庄子,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老人,耕不了多少的地。这几日,士兵开头还能在自己的镇压下客气点,百姓省着吃也就把粮食拿出来了。可是到了后来,百姓家中也被这数千多的汉子抢了个的精光,能吃的几乎全吃光。到了最后,甚至有些丧心病狂的杀了前几天还拿出粮食招待他们的百姓,烤了人肉来吃。知道之后,他当着全军的面,把那两个混蛋斩杀。不过若不是韩言通融,允许那些百姓离开曹庄,他就算用了雷霆手段,也未必能镇得住手底下的兵。 饥饿和恐慌,足以打败任何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也足以让任何一个道德楷模的谦谦君子变得人面兽心。最后,饿急了的士兵开始屠宰剩下不多,严重脱膘的战马,这还不算,韩言在包围之初就在曹庄上游的水源里做了手脚,流下来的水五颜六色花花绿绿。你明知道那水有问题,可没有水喝,那感觉委实叫人抓狂。还是有不少的士兵偷偷地把那水煮来喝,以为煮过之后便不会再有危害。可是韩言既然出了手,便是料定了你一切手段。那些喝了水的士兵,不管是有没有煮过的,都是全身乏力,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韩言用尽一切手段,一点点地消磨着自己的精神和战力。 他还是不禁想起南下救援下邳以来的诸多场战役,在下邳城外和吴军的对持中,曹士选看得出来,韩言麾下的吴军并不是什么精锐,至多就是吴军戍边的部队,比那些一触即溃的老爷兵多训练了几次而已。可就是这样的军队,硬是挡着自己不能寸进。 陈县那样险要的地方,他当初用三千人守,便是存了勾韩言打上一打的心思。总想着韩言再出色,面对那样的坚城,至少也得三五日时间。到时候他从外围包抄上去,便是东吴在淮泗的军队全部赶来救援韩言,也未必能从他的布置中救出韩言的部队。可是不曾想,韩言硬是用水师在一天之内拿下,打乱了自己的全盘布置,迫使自己不得不放弃下邳,率军北返。之后设伏车马岭,近五万的弟兄把尸骨埋葬在了那里。若是碰上寻常的将军,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老早回师下邳,去捞那十拿九稳的功劳。可是韩言却是一路追击,甘冒大险和他死拼在曹庄这个地方。曹士选不是没打过硬仗,只是若没有深仇大恨,也少有人把对手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毕竟这一份军功再进一步,也不过是封侯了,却又何必做这些画蛇添足的事情。 曹士选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当兵吃粮,谁的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人命,数也数不过来?徐州大营建立了百多年,镇守使乃至都督一级的军官不是没有过战死报国。可是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败得一塌糊涂。把徐州大营的主力丢了个干干净净。他这一次还想着建功立业,让徐州大营也成为一方行辕,从而再次和各大军区行辕站在同样的一个位置上。可是现在,他所能努力的,只是保住这最后的兵马。 心里头,也忽然有一阵止不住的悲凉。不是没有心腹军官提议让他换一身衣服,就地隐藏起来。等到他们发动攻击,无论是否能突围成功。都会有个结果。韩言的军队都会从曹庄撤围,到时候他再逃跑,总比现在的生机来的大些。 可是六万多的北唐子弟跟着他南下救援下邳,如今下邳依旧在吴军的围困之中,六万大军倒反而要赔了个干干净净。他并不是死板固守之人。可是要一个北唐镇守一级的军官弃军而走?他曹士选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北唐的将军,可以战败,可以战死。却从来不能夹起尾巴,像一条土狗一样狼狈逃窜,放弃自身的骄傲和尊严,放弃那些信任自己,把命交到自己手中的士兵。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争雄曹庄(六) 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从第一次有人用文字记录战争以来,上千年的时光里。无数的英雄,无数的名将,在那浅浅薄薄的几页史书之上,奇谋画算,用尽了手段去争强夺胜。耍尽了心机去显姓扬名。可是?那一个个足以被人深深记住百年的英雄啊!有能有几个,可以真真正正地百战百胜,可以真真正正地纵横不败? 那墨水一般凝稠的黑暗,惨烈的失败。是任何一名军人都无法避免,不能挣脱。可我们可以做到,和那些信任我们的人一起,直面它。我们很难成为流芳千古的圣人,但是我们可以尽我们最大的力量,做一个不抛弃信仰的人。一个不抛弃信任目光的人。 或许曹士选在今日吴军的面前,沦落成了落魄的失败者,但是作为一名军人而言,他在这一刻,人就值得起人们尊重的目光。 “将军,今日对面的吴军不到三千人!”一名斥候着急忙慌地向着曹士选跑了过来,步履虽然看上去有些艰难,可是速度倒是一点不慢。这些斥候是军中待遇最好,在断粮杀马的情况下,每名斥候每天还能分到拳头大的一块马肉,而一般的士兵只能得到斥候的三分之一。当然,愿意充入敢死队的可以吃三个拳头大小的马肉,勉强凑合着骗骗肚子。 曹士选的眉头轻轻一扬,韩言在第一天选择了强攻之后,就再也没有攻过曹庄。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一口啊!何况是数千被逼入绝境的将士。韩言的谋略固然出众,但是硬碰硬的阵地争夺,要靠吴军的战力?很显然,韩言是想用饥饿来围剿自己,一直集结着主力采取着守势。不过自从白文定所部到达曹庄外围之后,用来防备自己这边的兵力每天都在不断地抽调向外围。白文定所部的攻势之强烈,不言而喻。 对于韩言麾下各路兵马的构成,早在南下救援下邳之前,曹士选就从鉴闻局的情报中有所了解。韩言在淮西发的家,此间算得上他嫡系的部队只有俞济深的新编第八军。而这个第八军还是个混协军,兵力上并不充足。吴军其他的部队来自于扬州大营、瓜州大营、建业无难军和水师四个部分。山头林立,派系混乱。要不是韩言的能力确实出众,是镇不住这帮子丘八的。可是无难军的李显忠毕竟是天子禁军,而且军中还有史浩一系的不少军官。对于韩言这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将军,也只是表面上的尊重。暗地里还是我行我素。韩言派这人在外围牵制白文定,显然是极不靠谱。但凡李显忠心里有一丁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对于韩言方面来说,都是不可估量的灾难。 对于这里的消息,曹士选相信白文定已经有所了解。今天是最后的机会,白文定既然发起了攻势,便一定会倾尽全力。能不能突围而走,就要看今天这一战了。 “把锅子支起来!”曹士选缓缓从石头上站起,看着这群跟随他倒了今时此刻还不曾离去的男儿,心中一阵激昂。世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曹士选并不认为自己是那浅薄的竖子,却也不得不感慨,如今的北唐,实在是群星闪耀,名将如云。谋略全局的白循礼、锐利凶猛的时隽、果敢死战的李继业,固若金汤的傅文召。他曹士选并不比以上任何一人要来的出色,更没有昔年曾布那样简在帝心的恩宠,从他接任徐州大营镇守使一职开始,徐州军便不咸不淡地过了近十年,不是没有为了前途改换门庭的人,也不是没有踩着徐州军往上爬的货色。天地之大,总是无奇不有的,更何况是这些人之常情。但是幸好,在生命的旅途上,总归还有这样一群在这种时刻还不曾背离你的人。 他声音很大,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对着心爱的姑娘大声地说着自己心里的誓言,高声喝道:“吃完这一顿,我带你们回徐州!” “回徐州!回徐州!“不少的士兵都是倚在墙壁上扯着嗓子高喊,一张纸苍白的脸颊上透着病态的红晕。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相信那些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誓言。有些更是激动地流下泪来。 生离,或者死别?可能就在不久之后了。 一口口残破不堪的大锅,正架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上,车马岭一战,唐军丢失了几乎所有的行军准备,在那一场绝望般的突围里,唐军将士五个里面才能有一个突得出去,那时候,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又何况是这些零零碎碎。如今的这些锅碗瓢盆,全是本来曹庄之内百姓家中的东西。只不过韩言围困的这么急,这些百姓若是再不逃离,怕是真的要被人杀了来吃。 锅里,浑浊的水在不断地翻涌,涌动着可怕的暗红色,冒出一团团带着浓重血腥味道的热气。这是凿地十数丈才得出的一点点水和宰杀战马之后得到的马血,煮完这一顿,也估计得交代干净否则。等到那水烧开,士兵们小心翼翼地把仅剩的马肉切碎放入一口口的大锅中,仅靠着这一点点的马肉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让在场的诸人吃个饱的。 一件件的皮甲,靴子,带着毛的马皮,洗干净的那些拉出来没消化掉的食物凡是能被煮烂可以暂时填饱肚子的东西都已经被搬了上来。这些东西不容易烂,之前已经反反复复煮过了好几次,正是曹士选替最后一战时准备的食物。还有一些野菜和百姓家里的蒜头、洋葱等凡是剩下来还能塞进肚子的东西也被搬了上来。 锅里面发出着难闻的气味,可是北唐的将士们好像在这一瞬间集体失去了嗅觉,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团团火焰,喉咙在轻轻吞咽着什么。这个时候,哪怕是看一眼那些在锅中翻滚的食物,都仿佛觉得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幸福感。 曹士选就站在刚才磨刀的那块石头上,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全军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从充满诱惑的食物上,移了过去。一个将军能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的号召力,便已足够证明他的不俗。 “弟兄们!白文定将军在外围强攻韩言的阵地,已经吸引吴军的大部分兵力,这是友军用无数性命替我们打出来的机会!我们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突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一天了,眼前是军中最后的一点救命粮食。吃完这一顿,要是还不能突围,大家都只能死在这曹庄了!” 周遭的气氛陷入水面冰洁一般的沉寂,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下意思地握了握各自手中的兵器。 “此战,全军不得后退。违令者,我必一刀斩之。我若后退,你们任何人都可以用刀砍我!”说罢,曹士选双手抱拳,躬身向着在场的诸多将士行了一礼,厉声道:“诸位兄弟!拜托了!” 庄子里一时沉默,片刻之后,一名士兵高声叫道:“跟南蛮子拼了!” “拼了!”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刺破云霄的嚎叫声。 曹士选看了众人一眼,昂声道:“吃!吃完了去和南蛮子拼刀!” 命令一下,在场的所有唐军士兵蜂拥而前。有些人甚至没有碗,没有筷子,但是他们不怕皮肤被灼伤,直接将大锅搬离火堆。为了让食物尽快凉下来,士兵们直接拿着枪杆刀杆在锅里搅动。一张张几乎要流下口水的嘴对着锅子吹气。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皮革和野菜糊糊,如果还能看到几块零星的碎肉,那也算是开了荤腥了。 还没等食物完全凉下来,大部分的士兵便顾不得烫,直接拿手从锅里捞,然后拼命往嘴里塞他们甚至顾不上咀嚼,毕竟这些东西要是嚼起来,还不一定能下得了肚子,不如就这么胡乱吃下,至少能让肚子暂时饱起来。 对于一群正在忍受饥饿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食物更值得期待? 曹士选的一名亲兵端了一碗递到曹士选面前,那上头还能看到马毛和丝丝猩红的鲜血。曹士选一把拿来,直接用手抓起,张开大嘴便猛嚼猛咽,刚开始当兵那些年,曹士选还曾近跟着部队深入草原打过胡人,挨饿是经常的事。这些年倒是养尊处优,可是当年的艰苦终究是没忘。尽管这些东西十分之难吃,怕是连喂猪的泔水都要比这个好上一倍。可是这个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在战场上还准备当个美食家?那真是和死亡谈着恋爱呢。 “你呢?干什么不吃!”曹士选猛吃了一阵,才发现跟了自己上十年的亲兵统领还站在他面前。他转头一看,大家手里的碗都明显要小上一号,更没有像自己这样满满的冒尖。不用想,一定是自己的亲兵把自己的那份也加在了他的碗里。 “小的还不饿,将军多吃一些吧。”亲兵将轻声地说着,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用来说话了。 “放什么屁!站都站不稳了。还说什么不饿,当我是瞎的吗!“曹士选目光沉沉,看着眼前这个憨笨而忠诚的男人,他从自己还是个校尉的时候就已经跟了自己。这些年,他为了保护自己,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有几十处。有四五道都是贯穿身体的致命伤。自己能活到今天,离不开这个男人豁出命来的保护。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争雄曹庄(七) 时光好像一下子飞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河东招募新兵的他,看上了这个傻傻却一身气力的汉子,笑着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干。那汉子傻傻地笑,只要饭管够就行。是啊!饭管够,自己当年既然答应了下来,怎么可以让他饿肚子?穷途末路的将军坚地决说道:”活着出去,你的婆娘和孩子,老子还不想替你养。“ 说着,便把剩下的半碗食物递了过去,那名亲兵眼中泪花闪动,傻傻地用衣袖擦着眼睛,嘴唇几次动了动都没说出话来。他虽然不聪明,但是在曹士选这等北唐大将身边近十载,他也分得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装出来的拉拢。片刻之后,终究还是从曹士选的手里把碗接了过去。有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滴在那碗里,一起流淌进了他的肚子。 “将军,要是有下辈子,小的还替你卖命!” “胡说什么!”曹士选笑着拍了那名亲兵的脑袋一下,轻轻笑道:“这辈子你得替老子干到八十岁呢?这就把下辈子先预支了!” 庄子里吃食物的声音响成一片,把两人的对话瞬间淹没,一个个北唐士兵仿佛野兽一样风卷残云般地迅速扫灭着锅里的食物,随着食物的下肚,士兵们只觉身上涌起一股暖流,力气也在渐渐回来。他们各自拿起自己的兵器,试了试刃口,这些东西现在若不抓紧做完,以后便可能没有机会。一旦上了战场,谁都没有那个功夫再去磨刀了。 曹士选的脸色也是一脸的沉重,吴军在庄子外围广挖壕沟,遍布鹿角等障。防线呈纵深配备,是步兵在平原阻击敌军教科书一般的铁通阵形。而且以韩言的手段,不难猜出他会在今天发起全军攻击。所以今天吴军的防备一定是更加小心这一仗,已经没有什么谋略可言,狭路相逢勇者胜。拼得不是谁怕死,而是谁比谁更敢死! 士兵们熟练地刮着刃口,摸着弩机,晃动长枪,确认兵器无损。因为车马岭一战的惨败,不少士兵都丢弃了原先的铠甲兵器,现在他们手上用的,大多是从尸体边上捡来的。 一切准备就绪,这场事关生死的战斗即将爆发,就算是徐州大营里仅剩不多的百战精锐也多少有些紧张。毕竟他们处在绝境之中,风萧萧兮易水寒,这壮士? 曹士选转过身去,将手中横刀高高举起,而后猛然向前一挥。数千的北唐士兵踏出了进攻的步伐 “将军!北狗又攻上来了!”顺着那名士兵的手指方向看去,大批大批身披黑甲的北唐士兵出现在俞济深的眼睛里,这名淮西新编第八军的年轻将军脸色冰寒。白文定在外围攻击甚急,韩言已经把大部分的兵力都抽到了外围去抵挡唐军。留在此地坚守的全是嫡系的第八军部队 “各部进入位置!准备迎敌!”俞济深大声地叫着,也不知这一战之后,这些淮泗子弟,还能剩下多少来。 吴军在自己的阵地上,遍布鹿角拒马。唐军要想突围成功,首先就是要把眼前的这些障碍全部去掉。曹庄附近没有太多的木材,韩言几乎把四分之三的鹿角都集中在了这里。 “上!” 百十名唐军士兵举着盾牌冲了上去,一座长丈余的拒马挡住去路,几名士兵两头抬住拒马,一把挪开,前方又是几具鹿角,他们刚想如法炮制,数十支弩箭就已经迎面射来,那几名士兵双手还死死地抓着鹿角,可是身子却已经是缓缓倒下。这是东吴军中常见的大型弩机,能够在三百五十步以内贯穿身披重甲的勇士和最坚固的盾牌。 “射!”东吴军中响起了一阵响亮高耸的弩机扣动声音,一支支只比普通步兵长矛短上一截的弩箭像是一道道疾驰而过的闪电,划裂着空气,刺透着一个又一个唐军士兵的胸膛。 “搬鹿角的动作加快!”曹士选大声地吼着,车马岭一战的惨败,使得唐军丢弃了大量的装备。数千的将士,苦战到了今日,便是连一千支箭也凑不出来。这样的一段路,只能用生命去填,只要靠近了对手,他们才会有一线生机。 被安排在最前面的是曹士选麾下最后的数百精锐,这些人都是徐州大营多年积累下来,经历过无数次大战的勇士,是曹士选手中最后的一张王牌。他们一拥而上,不顾迎面飞来的弩箭,拼命拆除障碍物。破空之声一阵阵地响起,随着唐军的不断深入。阵地上的吴军弓箭手们,也开始向着冲上来的北唐士兵们不断攒射。而这些唐军士兵冒着箭矢,眼看着同伴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地上,手上却一刻不停。飞快地拆除着各种障碍。 曹士选发现,吴军阵前正在迅速地集结轻便弩手,一架架小巧而精致的弩机正缓缓地抬起,如果不能在对方弩机齐射之前拆出一条道路来,冲在最前的一批军中仅存勇士,都会倒在对方的箭雨下。以往的日子里,吴军凭借着他们源源不断的弩箭和构筑的工事,一次次地用这样的方式消耗着自己的兵力。 “杀!”也不知是谁高高地喊了一声,已经在心中做了最坏打算的勇士们全然不顾在头顶上、耳朵边嗖嗖飞过的利箭,只是埋头苦干拆除鹿角拒马。身上就算中了箭,只要没伤到要害,便随手折断,再继续干活。哪怕多次受伤,只要还能动,也绝不停下来,生死关头,若还把自己当个常人看,谁都活不下去。 “射!”唐军士兵甚至能够能清楚地听到弩箭从弩机上离开的声音,一片可怕的金属风暴迎面射来,正在拆除鹿角拒马的士兵纷纷中箭倒地,在这样短的距离内,轻便弩箭具有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和快速上箭的优势。 “全军!冲!”曹士选一刀砍碎拦在他前面的最后一座鹿角,吴军的阵地已经近在眼前。虽然刚才那一轮弩箭齐射有自己的亲卫举着盾牌保护,可是肩头上也被擦去了一大块肉,血流的左臂上都是鲜红一片。可他也没有去在意,命都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还管着受伤干嘛。带着自己的卫队就冲了上去 “射死那个军官!”吴军阵前的俞济深大声地下着命令,曹士选以一方镇守使的身份亲率卫队冲锋,无疑将大大地提高唐军的士气。 数十把强弓都对准了曹士选的脑袋,可是他奔跑得极快,身边又有亲兵护卫。数十支利箭竟然没有一支落在他的身上。 下一刻,最后的五十多名冲锋队员终于杀到了吴军的阵前,前排的新编第八军士兵还没完全看清对方的长相,就感觉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时。这些士兵虽然基本上都是寿春战役后韩言扩编招收进来的部队,训练的时间有限,还不能和北唐二十九军、五十二军这样的队伍相提并论。可是毕竟是韩言训练出来的兵,战力比一般的吴军强出不少。可他们在唐军冲锋队的强攻之下,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惨叫声在这样明媚的天气里听起来是那么地刺耳,这些北唐的冲锋队队员,几乎个个身上都插着折断的箭杆,伤口大大小小十几处。可是他们浑然没有在意,只是挥动着手中的兵器,用尽着力量,拼命地砍向对方。 虽然料到今天曹士选所部一定会集中力量突围,但是一时间,被安排在第一道防线上的吴军还是被如此骁勇的唐军杀了个措手不及,节节后退。在防线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缺口 “快冲!”跟在冲锋队后面的军官们一见机会来了,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身边的士兵们都是迈开步伐,用着最快的速度向着吴军阵地上的缺口冲了过去,只是这缺口并不大,刚冲出去不到一百人。吴军的士兵就已经围了过来。 曹士选一把砍翻拦在他身前的一名吴兵,高声喝道:“冲散他们!“ 命令一下,后面的唐军部队便火速靠了来来。排成着密集的阵形,用横刀长矛拼命绞杀着敌人。随后,百余名曹士选的亲卫队成员,十数人为一组,互为依托,拿着各色长短兵器构成了一个完善的进攻阵形。能成为北唐一方镇抚的亲兵卫队,这些人都必定经过了长期的训练和不计其数的战斗。每个人都是百战余生的勇士,互相之间的配合早已在多年的战场上,磨练的十分默契。 虽然上峰一再交待,今天的唐军一定会是攻势凌厉,拼尽全力。可是前沿的吴军却终是在心里小小地存了疑,对于他们这支才第一次踏上征途的军队来说,他们的目光还停留在事物的表象,在他们的眼中,无论是哪一路的唐军部队,都会在韩言面前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一路以来,他们只看见了兵锋所向的披靡无当,却不曾看见一路征尘之后的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在今天之前,他们已经跟曹士选所部交手数次,在他们的印象中,对方的攻势是一次不如一次。特别是在昨天断粮之后,对方的战斗力锐减,甚至冲不破自己两个大队的阻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争雄曹庄(八) 可是他们忘记了,战场上没有不败的将军,他们也同样忘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河北的巨鹿,有一个被传说了上千年的英雄,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沉舟破釜,用一场战役,让“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八个字永载史册。让最深恨他的对手都不得不深深地敬佩他的胆略和决心。 那一年的决心叫做沉舟破釜,那一年的英雄叫做西楚霸王。 战场上,一瞬而胜,一瞬而败,再是正常不过。而这之间,又决定着多少将军的成败荣辱。 如今的吴军,面对着的是一支发疯一般的唐军,拼搏至死不肯放弃的士兵随处可见,有的身上已插着数支羽箭,鲜血不断地从伤口里涌出。有的肩膀被人用力砍了一刀,一支只连着点皮肉的手臂在肩膀上摇摇欲坠。可那些士兵还在嚎叫着上前冲杀,当好几把横刀在他们身上砍得血肉横飞之后,他们才扑倒在地,嘴巴里还依稀地说着什么“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韩言招人,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敢死!东吴和北唐相争淮泗百多年,双方的百姓都有着不可调和的血海深仇,所以比之其他吴军部队,韩言的队伍当之无愧是最敢拔刀的队伍,只是面对着这样不惜一切代价死命攻击的唐军,新八军的将士们也不免有些胆寒,他们再一次,想起了寿春血战后,城内死伤叠及,尸横遍野的场景。 眼前?再过一会儿怕也是会这样吧。 曹庄外围的吴军阵地上,韩言负手而立,王坚等一众军官都是面色冰寒,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从早上开始到现在,白文定所部已经连续发起了七八次集团冲锋,小规模的冲锋更是不计其数。真是拼了老命要救出曹庄内的曹士选。 相比于白文定这么上道的表现,曹庄外围的李显忠可就是见死不救的典型代表了。从早上开始到现在,无难军一直按兵不动,只有罗泽南的水师登陆作战,可是水师陆战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白文定的攻势丝毫没有受到牵制。这才不到中午,部队就已经阵亡了近三千人,再这么打下去…… “大人,曹士选率军突围,攻击十分猛烈。我军连失两道防线!“一名军官跌跌撞撞地跑到韩言的身边,声音已经沙哑,显然是一路飞奔过来。后方军情之急,不言而喻。 韩言连头都没有抬起,只淡淡道:“不惜代价守住。“ “大人,北狗这次凭了命了,弟兄们打的苦,大人替新八军留点种子吧!“七尺高的汉子,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脑袋上都已是磕出了血来,那一下下的声音都像是刀子一样割在一众吴军军官的心头。曹士选这次是拼了命了,新八军好不容易组建起来,可是这几日损失惨重,今天要是还这么拼,这新八军,估计就要拼光了。 韩言一摆手,打断了那名军官的诉苦,沉声道:“士兵死光了,百夫长填上去,百夫长死光了,队正填上去,队正死光了,校尉填上去。校尉死光了,让俞济深填上去。若他也死了,到时候我还没死,就由我亲自填上去!今日一战,事关全局,戮力死战而已!” 那名军官嘴唇几次动了动都没说出话来。片刻之后,他重重地向着韩言磕了个响头,额头上几乎磕出血来。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后方的阵地。 众人的心中都是小小地叹息。仗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胜败便在最后之坚持。自己这边只要守得过今天,那么这一战便是赢了。可是要守不住…… 没有人知道,这位声震天下的东吴将军在这一刻,深心里又掩埋下了多少的痛苦和心伤。 大家都是带兵的人,都明白这是唐军最后突围的机会。曹士选身经百战,更是没有不懂的道理。新八军是韩言从淮西带出来的队伍,这些日子大家亲眼所见,算得上是骁勇善战,俞济深更是一个轻易不开口求援的人。若不是前方的战事实在危急,俞济深绝不会派人过来。而韩言的一番话,显然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现在若是放弃围歼曹士选所部,放开口子。虽然可能会被唐军反杀一阵,可是他们的手中还留有预备队,唐军在曹士选所部的牵绊下,不会攻得太久。足以挡住唐军的反扑。可是要再打下去,不要说预备队了,各个将军的亲兵卫队都未必留得下来。这要是…… 唐军阵前,白文定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着上身,随军的医官才刚刚替他处理好伤口。今天的战斗一如之前所想的一般艰难,在韩言的亲自指挥下,吴军一反常态,多次在关键时候发起反冲锋,遏制了自己的攻势。刚才那一轮攻击,他亲自带队,可依旧在韩言的反击下退下阵来。两军的尸体已经堆满了这条冲锋道路 远远地,他眺望了一眼远处依稀可见的曹庄,隐约地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兵器撞击声。虽然他和曹士选共事不过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可是对于这个徐州方面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一向是敬佩的,没有本事的人,就算老子是当今的北唐天子,也绝然做不到徐州大营镇守使这样堪比一方镇侯的位置。 来徐州之前,白宪特意交代过自己,韩言惊采绝艳,为人更是志高胆大。淮泗战事必定十分艰难。若事有危急,当不顾一切退守徐州,哪怕是放弃淮北其余各地也是在所不惜。 可是曹士选准备救援下邳的时候,他并没有出言反对。一是当时的韩言确实推进的太快,部队的战线拉得太长,兵力分散。有打的机会。二来就是军人天性,喜欢一较高低,他也想看看名声威震大江南北的决死韩言,到底是如何本事。 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则使后人复哀后人矣。可惜,少数人的真知灼见,总淹没在大多数人的漫不经心之中。 结果这一打,便成了今日的局面。 白文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把心中所有的混沌和犹豫全部排出了身体。他缓缓地站起,一边的亲兵随即把他的铠甲递了过来,白文定接过来一把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举起佩剑,昂声道:“擂鼓!” “咚咚!咚咚咚!”急促雄浑的鼓声随即在唐军阵前响起,一队队的北唐兵马排着整齐的攻击阵型,缓缓地推进。 白文定长剑向前一挥,厉声道:“攻击!” 吴军阵前,一众的军官们都是一脸的沉重。距离刚才的一轮攻击还没有过去多久,白文定居然又要攻上来。这么短的时间,就是士兵恢复体力也未必够用,白文定是仗着自己的兵力占据优势这一块,打算和自己硬拼了。 韩言依旧负手而立,神色从容。黑曜石般的眸子目光清澈,其中却又藏匿着多少不能遮掩的锋芒和了然,长长的睫毛温顺地附在他的眸子上,一片祥和安静。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的心里,是不是平静如水。 “弓箭手!准备!放!” 韩言一声令下,被安排在前面准备反冲锋的刀盾手纷纷侧身,将盾牌转了过来,就如同一扇扇大门打开,露出一个个恰到好处的缝隙。待在后面的弓箭手们***了上来,抬起手中的弓箭,斜着向上,顿时,长箭如冰雹般劈头盖脑地飞向冲上来的唐军士兵。 一轮箭雨过后,这排弓箭手把身子一低后撤,另一排弓箭手迅速跟进,抬着手中已经拉得满月一般的弓箭紧接着又是一轮攒射。而再后面一些,阵地上的近百架大型弩机也同时向着唐军的冲锋集群不断放箭,这些大型弩机虽然运输麻烦,上箭缓慢,但是在射程和打击力度上,却远不是轻便弩机可以比拟的。在这密集的箭雨中,唐军的冲锋部队死伤一片。 “不要慌!冲!”冲在前面的北唐军官们扯着嗓子大声高呼,凡是怯战身退的军官没有一个能逃过白文定的军法,大家都知道,今天必须救出曹庄的友军。唐军虽然遭受到了一些损失,但是部队还是冒着箭雨不断地向前推进。毕竟大多数都是徐州的子弟兵,这些人中不乏有亲戚兄弟失陷在曹庄的,如果去救不相干的人,他们或许还会有点迟疑,可是去救自家的兄弟,哪里还会顾忌伤亡。 在那些军官的带头冲锋下,唐军的弓箭手们都是豁出来性命去替自家的部队争取着肉搏的机会,全身只穿着轻甲,有些甚至是**着上身,以便可以更加快速地奔跑。 越往前深入,吴军的箭雨更加密集了,在这箭雨中那些冲锋的唐军士兵不断地倒下,冲在最前,基本上没有任何防备的弓箭手们死伤尤其惨重。不过唐军的弓箭手们也开始搭弓射箭,回击着吴军。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们刚刚在奔跑中把箭举起来,迎面就射来了一支飞箭,正中了他的面门。 第一百三十章 争雄曹庄(九) 只见两边的箭在天空中穿梭着,你来我往,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吴军的盾牌手竭力挡住正面射来和空中落下的箭,唐军士兵则是尽力地躲闪着飞来的箭羽,双方不断地有人倒下,死伤都是极重,但相比之下还是唐军这方死伤较多。毕竟他们的弓箭手在奔跑之中,射中的概率要比吴军的少一些。 在这惨烈的箭雨之中,唐军的前锋终于快要冲到了吴军阵地的前沿,原先顶在第一线的弓箭手们纷纷后退,让出位置来给后排的冲击步兵们。 “弓箭手后退,长矛队上前,刀盾队保持队形不许前冲。”韩言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部队给予反击。 前沿的吴军阵地人潮滚滚,依靠着这几日来大家血雨腥风之间磨练出来的一些默契。那些隐蔽在盾牌后面的弓箭手、轻便弩手冒着矢雨井然有序地缓缓后退,同时,那些手持长矛的士兵错身快步上前,挺着手中三丈长矛从盾牌空隙之中直刺出去。上千支长矛密密麻麻,组成一排整齐的枪林,齐伸齐缩奋勇刺杀,仗着长度将那些冲锋上前的唐军步兵们一矛刺去。 自从白文定在韩言的刀盾战术下尝尽苦头后,唐军惯用的长矛冲锋战术就渐渐被放弃,白文定也开始采用相同的战术发起攻击,只可惜邯郸学步,未得韩言的精髓。反被韩言看穿,利用长矛的长度和锋利,在这次狠狠地打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冲在最前的唐军步兵一排排倒下,他们虽然配备了盾牌,但是一来只是军中常见的方盾,毕竟仓促之间,白文定也弄不到那么一大批做工精良的巨盾。二来他们还不懂得如何巧妙利用。所以死伤惨重。 不过他们却没有后退,身子被刺中的军卒死命地抓住矛杆不放,逼得吴军军这如林的长矛阵变得稀疏混乱,有些人甚至被刺得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可还是奋勇上前,用横刀,用短斧,硬生生地冲进了吴军严密的阵形之中,为后面的同袍杀开了一条血路。 当一众的东吴军官看着这惨烈的景象不禁微微摇头叹息的时候,韩言只是平静地再次下令,道:“盾牌手后退,敢死队上前!” 鼓声再次响起,在轰乱的战场上分外震撼。 听到鼓声,鹰扬军的盾牌手躲在盾牌后面不慌不乱地慢慢后退,长矛队后面数百名身强体壮的汉子立即快速插上,他们有的拿着短斧,有的拿着狼牙棒,有些还拿着轻便弩机,反正武器是五花八门。敢死队是韩言今天一早就组建的,原本有将近八百人,可是如今只剩下不到三百,和唐军对抗之惨烈,不言而喻。 韩言其人,一向喜欢敢死之人,也十分善于指挥干死之人。所以这敢死队也就成了遏制敌军锋芒的最好所在,三步两步已是来到了阵前,和让开道路的士兵错身而过,五六人人一组,眨眼间已和那些冲过来的唐军士兵杀作一团。 韩言的战术简单而实用,长矛手挺着长矛不断挑翻远处的唐军步兵,敢死队成员盯住那些在缝隙中窜近前的漏网之鱼,猛砍狠劈,彼此之间的配合也算是默契。 只见一名军官模样的唐军左右闪避,终于穿过了矛林,这时一名敢死队员冲了上去,手中的板斧抡圆了过去就是当头一斧头,那名唐军军官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横刀向上迎去,堪堪挡住对手的雷霆一斧头,可是此时一支长枪毒蛇般从他的左手边刺了过来,他根本无法抵挡,身体被刺中之后,本能地一颤抖,横刀立刻被斧头挡开,板斧毫无阻碍地劈开了他的脑门。红的鲜血,白的**眨眼间溅满了一地。 这名唐军军官倒下之后却又有更多的唐军士兵冲了上来,那些敢死队员同样蜂拥而上,只见那些唐军士兵不断地冲进又不断地倒下,留下遍地的尸体,而原本密集的敢死队成员,也在同时不断地稀松起来。唐军的冲锋集群可谓是拼尽了全力,却依然难以冲动吴军的阵脚。 此时最前沿的战局渐渐胶着起来。虽然在两军交锋之处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但又源源不断地有军卒从后面填补了上来,他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厮杀得极为激烈。 韩言一脸的平静,根据战事的进展不断地下达着命令。他一边让那些重型弩机和弓箭手们不断地向天放箭,去射那些唐军的后队,让唐军的冲锋部队不至于冲的那么无所顾忌,一方面他又根据对方进攻的重点,相应地派出预备队给予反击。 此时战场上的厮杀最惨烈的地方便是左翼,因为这里的阵地有些凸出来的部分,十分容易受到唐军同时三个方向的进攻,所以战况十分激烈,冲杀到现在,唐军的队形已经差不多乱成了一团,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冲,当然,在这种近身肉搏的时候,这样的攻击方式往往十分具有战斗力。 吴军防守得也是极为吃力,那批敢死队员已经倒下了近一半。虽然还勉强保持着阵形,但也看得出来是在在风雨飘摇之中了。唐军就是钉牢了左翼这个凸出来的部分,因此仗着兵力上多处一半多的优势,不计血本的冲锋如同海浪一般,一波又是一波,不断地冲击着吴军的防线。 士兵们一个个地倒下,脚下的大地也一点点被鲜血染红。看着这惨烈的景象,不少的军官都是牙关紧咬,一言不发。毕竟很多人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兵,要说一点感情也没有,一点也不心疼,肯定是假的。 太阳一步一步地向着最高的地方迈进,温柔地投下淡黄色的阳光,却遮掩不住这惨烈的大地,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在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身影慢慢地短了起来,渐渐地和他整个人融合在了一起,然后,有慢慢地拉长了身影。 战局依然胶着,厮杀照旧惨烈。此时,唐军依靠着人数的优势和同样悍不畏死的精神,终于突破了吴军的第一道防线,全军跨入了遍布的壕沟内,数人混成了一团,都是杀红了眼,只知道对着不同的军衣不停地砍不停地劈砍。 韩言身后的一千五百名预备队成员此时也已经全部刀剑出鞘。 “大人,是不是要用预备队冲一下?”看着第一道防线的吴军渐渐支撑不住,王坚忍不住说道:“再不冲,对方就全压过来了。” “冲上去也顶不了事。“韩言淡淡地摇了摇头,第一道防线已经糜烂,更何况在唐军的全力攻击下,他也没有想着仅凭一道防线就能挡住白文定。沉声道:”让第二道防线的部队做好准备,接应第一道防线上退下来的部队。“ 王坚一抱拳,道:“末将这就去办!“ 第一道防线上的战事越演越烈,在唐军士兵前仆后继的猛攻下,吴军的防线被冲撞地七零八碎,只能勉强保持着阵形不溃散。最后在王坚的指挥下,迅速地后撤,退入了第二道防线上。在第二道守军的接应下,暂时稳住了局势 此时曹庄的最外围,无难军的主将李显忠正在一处小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的战事,作为如今这支外围兵团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李显忠本应该在韩言所部危难的时候,出兵给予支援。可是他却一直做着壁上观,全然没有要出兵的打算,战事之初。白文定为了防备他的攻击,在外围布置了一万人的兵力,可是到了现在,防备李显忠的兵力已经不到了五千人,白文定是集中了全力攻击韩言的阵地。 “李将军!你到底什么时候出兵!”浑身浴血的罗泽南跌跌撞撞地来到李显忠的身前,指着他的鼻子,不留情面地大骂道:“都督委你以重任,你却见死不救!是要让江东子弟埋骨在这曹庄吗!” 一言一句,锋利如刀。 “大胆!”一名年纪不大,军衔不低的军官对着罗泽南大声地训斥道:“李将军是无难军的主将,更是此处所有部队的总指挥,你一个水师副将!居然敢这么跟上峰说话!” 此人名叫史德,才刚刚二十出头而已,粗通些拳脚,能耍些肮脏手段,却全然没有领兵作战的能力。只不过他嫡亲的叔父乃是都督无难诸军,被李泺信任看重的史浩,所以才能在无难军里谋一个一军副将这样的高位。 平日里,这史德对于李显忠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仗着自己叔父的关系,也没有把李显忠这个上司看在眼里。今日之所以开腔帮李显忠,只因为见死不救他也是极力赞成的。 韩言其人,惊采绝艳。他的出现,让东吴在淮泗重新占据了主动,可谓是功勋彪炳。可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赞誉,尤其是以史浩为首的一批东吴禁军高官,对于韩言的崛起更是深恶痛绝,咬牙切齿。 原因很简单,世上最怕的就是有对比。做一只鸡群里的鸡,永远都会比做一只鹤立鸡群里的鸡要来的轻松地多。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争雄曹庄(十) “好男儿,既握刀剑,当去淮泗杀北狗,岂能建业踢正步!”这是建业城内到处流传的“至理名言。”韩言击败白宪之后,朝中清流,士林子弟都对韩言赞不绝口,便是痛恨韩言入骨髓的世家门阀,在那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下,也不得承认韩言这个年轻人的非同凡响。往日里还算受到尊崇的建业禁军,一下子就成了任人摆布的背景板。连刚学会打酱油的小孩子都轻蔑地称呼禁军为“正步部队” 当然,脸面上挂不住的事情还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关乎前途。如果换在平时,拿下楚州这样的重镇,封个侯爵那真是不在话下,可是如今?韩言恢复淮西,锁河山、寿春两场战役震惊天下,也不过是封了个伯爵。你立下屁大一点的功劳,好意思去讨要前程的?就是你不要脸,那帮子士林也不会放过你,一大篇一大篇的文章陈词来讽刺你的不要脸,讽刺君王的厚此薄彼。到时候,皇帝为了不让自己被这些言之凿凿的口水所淹没,最多赏赐自己一些财物就了当了。 当官的,有几个是不想当大官的。只有功高震主的人才怕自己的位置坐的太高,可是功高震主的大多数是有本事的人。无论是哪个年代,没本事的人总是要远远地多于有本事的。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立不下单独拿下一座楚州城这样的功劳,好不容易拿下了,想换一个大官当当,却因为韩言这样的存在而失去,那真是要恨他恨到骨子里。 所以,当韩言在面子上,里子上,同时对禁军的高层军官们造成了“难以言喻”的伤害的时候,史浩一系的人自然不会对韩言有什么好的企图,如果韩言死在曹庄,那才是他们这些人最愿意看到的事情。至于北伐的输赢?不是还拿下了楚州、泗州这样的重镇吗。韩言一死,刚好把功劳算在无难军的头山。这李显忠虽然算不上史浩的嫡系,但至少是无难军出身。更何况他还一直按兵不动,十分地上道。 “你史德算什么东西!”罗泽南目光冷冷,对于史德这样无能垃圾的角色,他一向是看不惯的。长剑已经露出了一半,冷笑道:“这里是杀人的地方,你这样的杂碎,还是去建业踢你的正步吧!” “匹夫!”史德大叫着把刀子抽了出来,脸色涨的通红。他虽然本事不高,却也想着立下泼天的功劳,心中也自认为自己比韩言还要厉害上一些。要知道,白痴的想法永远可以让这个世界感到深深的震惊。 当年韩言寿春大捷后班师回朝,朝野民间一片赞誉,大大地弱了禁军的风头。气得史德在酒楼大骂,结果被在场的士子听到,对着他一顿痛骂。说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说什么“嫉贤妒能的无耻小人” 史德气不过,当场便痛揍了那几名书生,结果捅了大篓子。第二天便有上百的士子,在京兆府衙门前大闹。东吴一朝。虽然在军事上处于绝对的劣势,但是在政治上,却是少有的开明。便是李泺那样的一朝帝王也要顾忌士林的言论。那史浩虽然是无难诸军的都督,可是在建业这样权贵云集,路上叫一声国公爷就有五六个回过头的地方,史浩也不算什么。出了这样的事,史德只能被人当众打了板子,又被关了近半个月。 经此一事,史德在建业丢尽了颜面。便是去青楼喝喝花酒都免不了要被人在“背后大声地议论”没办法之下,史浩才把他投入军中。所以他和韩言之间,倒也算得上是仇怨甚深。 “可是要试试我这口刀锋不锋利!”史德怒目圆睁,显得很是怒不可遏。 “就你这踢正步的刀!”罗泽南丝毫未将眼前的史德等人放在眼里,东吴的禁军一向看不起地方军队,而地方军队也同样看不上建业号称精锐的无难、解烦只会踢正步,站军姿。双方的矛盾由来已久,更何况史德这样没有军功在身上的军官 “来!”罗泽南指着自己的脖子,厉声道:“看看你的刀,砍不砍地下我的这颗头颅!” “匹夫!”史德高声吼骂,刀子已经完全亮了出来,可是却迟迟没有想砍下去的意思,这罗泽南的家中长辈是清流名士,在朝野民间都是有很大影响,他已经栽过一次,可不想再倒在原先的坑上。 “好了。”一直冷眼旁观的李显忠终于不再沉默,高声道:“罗将军这就去整顿部众,待会儿跟在无难军的身后,一起冲向唐军阵地。” 罗泽南猛然转过身,一双虎目里满是熊熊燃烧的战意,紧紧地盯着李显忠,一字一顿道:“当尽全力!” “自然是尽全力,助韩都督围歼唐军。”李显忠坦然地迎上了罗泽南的目光,一双被流年似水细细缠绕的眼眸,深邃而明亮。那深处,又涌动着什么不曾言说的承诺和约定? “他日若饮庆功酒,泽南再向李将军赔罪!若是……”罗泽南目光沉沉,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李显忠朗声笑道:“可看到时,终究是何人称霸酒国。” 罗泽南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史德一眼。 “李将军,你怎么答应了罗泽南那个匹夫!”史德的脸色显得十分地难看,史浩的才略他一点也没学到,倒是把史浩排除异己的那一套手段学了个通透。 “难道你觉得,我们要看着韩都督身陷重围而不顾?“ 史德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虽然他确实是想见死不救,可是这话自然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毕竟韩言是李泺十分看重的臣子,如今又是大战连捷,在民间有着大批的拥趸,这要是见死不救,肯定是免不了一场风波。 本来嘛,他叔父让他来淮泗跟着韩言。无非是想让他镀镀金,捞取一些功劳。毕竟韩言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淮北唐军战力一般,韩言想要击溃各地唐军是不成问题。到时候有了这功劳,再熬上几年,升一个一军主将当当不成问题。当然,要是能让韩言的攻势放一放,免得盖过了中原战局,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现在,韩言雄才大略,想要一举全歼淮北境内的唐军全部主力。却也给了史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咬死了不出兵,韩言再有才,也不能撒豆成兵吧。 当然,这些话不能出口,因为这罪名,要让李显忠去顶。 “自大军北上以来,无难军也算是立了些功劳。“李显忠笑着看向史德,低声道:”你可曾想过是为什么?“ 史德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显然是十分不喜欢被李显忠这样上司称呼下属的方式。不过想到以后还要让李显忠去顶包,也不由缓和了下来,笑着说道:“无难军是国之精锐,兵锋所向,自然是披靡无当。“ “不,我们只所以能够胜利,是因为韩言的指挥得力。“李显忠一改往日的油滑虚伪,十分真诚地看着史德,认真地说道:”换了其他人,我们这些人恐怕连楚州的城墙都摸不到。“ 史德不动如山的涵养显然没有官场老手那样到家,在李显忠把话说完的那一刻,他的脸几乎完全拉了下去。难听刺耳的话他史德不是没有听过,只不过大多数都是在暗地里,又或者是身份远远高于他的人。可是李显忠这么说,几乎是当着面指责他叔父史浩无能。什么叫“是因为韩言的指挥得力“。什么叫换了其他人,我们这些人恐怕连楚州的城墙都摸不到” 你李显忠一个没有背景的军官,既然敢这么放肆地指责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觉得自己的官当得太大了? 可是他没有发现,李显忠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我和你说的特别多?多得连你这个蠢蛋都已经觉得不妥当。“李显忠笑着问向史德。 后者几乎是下意思地想要点头,却突然觉得自己的下腹一阵疼痛,有什么东西灌进了自己的肚子,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鲜红的血沿着银白的剑刃缓缓流淌,一直流淌到那只握剑的手上,顺着细长有力的手指慢慢地流淌下来,鲜血一滴滴地滴落到了地上,从未体会过的冰冷疼痛沿着腹部炸裂开来。 他瞬间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浅笑盈盈的男人。眼神中有震惊,有恐惧,有痛苦,更多的却是极端的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李显忠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手杀了自己。 “啊!“杀猪般的惨叫声在这一刻响起 后面史德的亲兵随即抽出了兵刃,他们都是史浩特意抽调出来的护卫,最大的任务就是保证史德的安全,要是史德出了什么差池,他们这些人就算逃得过李显忠的军刀,也绝对逃不过史浩的军法。所以都是拼命地向前。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争雄曹庄(十一) 可是李显忠显然是早早做了要杀史德的准备,早在李显忠靠近史德之前,效忠于李显忠的卫队就已经暗暗地隔开了史德和其亲兵的联系,而且这些人都提前披上了厚重的铠甲,在这么近身的搏斗中,这样强悍的防御力,显然是能够轻易地占据优势。 “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敢杀你?” “你不怕……”史德死死地盯着李显忠,目光中几乎要迸出火花来 “本来我还不想这么着急站队,可是你这蠢蛋居然想用老子的人头去替你顶包。”李显忠戏谑地说道:“韩言是皇上的心腹爱将,要是见死不救,一定会严加惩处。这么重的罪,你史德倒是不怕,反正到时候一推四五六,全部赖在老子的身上。有你的那个叔父替你撑腰,你反正也就是走个过场,事情全部要让老子去担。你想的倒是挺好,可是这么浅显的道理,别人会看不出来吗?” 史德脸色惨白,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嘴巴微微地喏动着,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别人轻易地看穿。别人的头没有剃到,却反被别人剃了人头。 “你这蠢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既然决定站在韩言这边,就不会给你捣乱的机会。”说着,李显忠蹲下身子,伸手拍了拍已渐渐失去生机的史德脸颊,轻笑道:“放心,今日大捷之后,我一定到你的坟头,送你一捧菊花。今天,就拿你的命,来做这投名状吧!” 话音刚落,手指快如闪电,一把扣在了史德的脖子上,一用力,史德的脖子已经歪向了右边,气息全无,显然已经是不活了。 “不要打了!”李显忠缓缓地站起,满是嘲讽地对着那帮史德的亲兵说道:“就算你们现在拿了我的人头,照史浩的性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怎么,还想替史德这么个废物殉葬吗?” 一瞬间,周遭安静地像是被寒冷冻结的湖面,史德的那帮子亲兵都是沉默不语,眼前的局面已经十分清晰。不说对方早就有了防备,自己的这点子人都未必够人家一个长矛突刺,就是真的替史德报了仇,也不一定能在史浩那里得到好结果。 “跟着我干吧!”李显忠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帮亲兵,朗声笑道:“当兵吃粮,在哪里当兵不是当,只要这一次咱们救下了韩大人,史浩也为难不到你们的头上。” 片刻之后? “干了!”一名亲兵大声地说道:“以后还请将军多照顾!” “干了!干了!”那么亲兵显然在那帮人中十分地有地位,随着他的带头,大部分的亲兵都已经决定站在了李显忠这边。毕竟史德这家伙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恩惠,既然史家这条路断了,只能找一条能扛得住史家的路了。这李显忠虽然只是个一军主将,不过他要是在这个时候替韩言完成合击,今后便是淮西军的朋友,有了韩言这个强势人物做后盾,还怕什么史浩? 而且通过这一阵子的作战,他们也看出来了。站在韩言这边,只要你敢拼命,早早晚晚都有军功拿,没人能抢得去。可是在史浩的麾下,就算立了功劳,也不过是替他家中的子弟做了嫁衣。既然如此,只好是人往高处走了。 “你们这些混帐!”一名史家家丁出身的亲兵军官破声大骂“将军待你们不薄,居然转脸无情!” 刚才那么带头投降的亲兵连声冷笑,道:“史德那混蛋,从来不上阵,却拿弟兄们用命拼下来的人头去邀功,这等不要脸的人,死了活该!” 那亲兵一边说,一边向着刚才说话的那么军官走去。 “你想干什么!”那名军官警惕着向后退去,他原先是史德的跟班,提笼架鸟,调戏妇女那是专家级别的表现,可要是拿刀厮杀,那可真是比让赵构生出儿子还要困难。 “想干什么?”那名亲兵狰狞笑道:“你现在就知道了!”他双手握紧横刀,以千钧之力横扫过去 那名亲兵军官的头颅高高跳起,从颈项处喷薄而出的血雨洒了一地那无头的尸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仆倒在地,那亲兵一把接住坠落的人头,快步走到李显忠的面前,朗声道:“此人妖言惑众,属下已将其斩之!” 李显忠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既然是临阵倒戈,怎么可以不留下投名状?此人心思敏捷又是手段狠辣,倒是一员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卢俊泉!” “卢俊泉?”李显忠细细地念着这三个字,像是要把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他笑着看向那位十分上道懂事的士兵,昂声道:“就由你统率这支亲兵队伍,待会儿跟着本将,去冲击唐军阵地!” “愿为将军效死!” “擂鼓!出战!”李显忠傲然转身,快步走到了阵前,长剑一挥,便亲自带队冲了上去。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有韩言那句字字如刀的话语“你这一生,是要碌碌无为,跟在史浩后面做一个军官,还是要执掌无难,登峰造极,做显姓扬名的李显忠?大丈夫生当于世,该忍时忍,不能气短。该狠时狠,不能手软。” 是呀,他李显忠也是拿命拼出来的军功,又凭什么要屈居在史浩甚至于史德这样的纨绔子弟之下?今日之后,他李显忠若能跟住韩言这个强势人物,未来的东吴军方,还怕没有他的一席耀武扬威之地? 无论什么样的年代,看得清形势的人,又怎么会混的差?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前方的战事已经到了最白热化的地步,第二道防线上死伤叠及,血流成河。不过各个吴军军官的脸上都是显露出笑意,他们都是沙场上的宿将,经验自然丰富。单从这声音上来听,便知道外围的唐军正在受到李显忠所部的强攻,而且从大地抖动的频率上来看,李显忠这次是把全部的家底都压上了,如此一来,自然是倾尽全力,不再是出兵不出力了。 对于李显忠的能力,他们还是信服的。无难军最大的特长虽然是踢正步,但是比较是天子禁军,一批又一批地银子打造出来的队伍,总归是要比民兵混合的外围唐军要来的厉害些。如今白文定为了尽快突破自己这边的防线,一再抽调外围的兵力。无难军好歹也是装备精良、训练严整的东吴精锐,在兵力上又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要是这样还突破不了一支北唐的杂牌军,那以后还打什么。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东吴军官们除了韩言之外,都不相信李显忠会来救援,这意外之喜,自然是非同寻常。 “上敢死队!”唐军阵内的白文定自然更加清楚自己的外围发生了什么?他到底还是看错了李显忠,没想到这种一向油滑取巧的军官居然够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这一场战役之上。如今再调兵回去极有可能两边都不能成功,既然如此,不如就赌上一把,集中力量攻击韩言的阵地,只要能拿下第二道防线,击溃韩言的本部。那么这场曹庄战役。终将是以北唐的胜利而终结。 第二道防线已经是岌岌可危,如今再有白文定的倾力一击,实在是危急。 “预备队准备!”韩言猛地叫道,仗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预备队一再耗损,到了现在便也只剩下八百之数,这几乎是韩言手中最后的一支预备军队,连各个将军的随身亲兵都已经编入其中,可谓是最后之战力。 一声令下,那八百名将士纷纷低头检查各自的兵刃盔甲,能被留到如今的战士自然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勇士,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刚才的战斗中带给了唐军极大的麻烦。他们都知道待会儿即将迎来一场事关生死的大战,所以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十分凝重,十六个人一排整整齐齐地列成五十排。 “霍”地一声,韩言一把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指前方,厉声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诸君,今日誓要屠尽北狗!“ “屠尽北狗!“这八百名勇士听了韩言的一席话都是觉得热血沸腾,齐声高呼。曾几何时,东吴在北唐的压制下一败再败,淮东、淮西几乎全部落入敌手,但是今日,一切都将改变!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吴人十万军!一个男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从来都不曾忘记他的誓言 他们的喊声震动了山河,颤抖了江河。在韩言的亲自带领下,如旋风般从本部冲了过去。一路所过,阵前的吴军士兵自觉地如分水般让开一条大路,八百勇士凭着一身激昂的男儿热血,毫无畏惧地冲入数十倍于己的敌阵之中,他们奋起神勇,左右拼杀,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如披靡,径直插中央,深深地锲入攻上来的唐军之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争雄曹庄(十二) 韩言第一个冲进敌阵,与五六个自己麾下的亲兵暗暗结成军阵,进退有序。手中长剑左挥右舞,剑锋所过之处唐军兵卒纷纷倒于剑下。韩言身兼数家功夫之所成,乃是难得的高手。更为难得的是,他起于军中,对于战场搏杀之技巧更是了然于心。绝不会像寻常的武林高手那样随便死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 而眼前被白文定用来冲击吴军阵地的这支敢死队,其成员自然大多都是骁勇善战的无畏勇士,在以往历次的战斗中,他们都有着极为出彩的表现,被自己的同伴深深地信赖。 只是在这一刻,他们终究还是无法挡住韩言手中剑锋的轻轻划过,无法挡住这个年轻将军如此凌厉的一击。那些唐军士兵倒下的时候,眼中还满是惊惶和迷茫之色。他们实在无法无法相信,眼前这个面目含笑,年纪尚轻的东吴将军,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面对着他,自己的生命就像是纸片一般单薄 又一名唐军士兵倒在韩言的剑下,随着长剑的划过,鲜血如同涌出泥土的泉水般四溅了开来,韩言身上的铠甲早被鲜血染的片片殷红。一眼望去,森然可怖。 “往那里冲!”韩言血战之中指着中央那面北唐军旗所在的地方大声吼道。随着他的一声大吼,身后那八百勇士更是拼出命来地扑去。 白文定神色一冷,韩言所指的方向,正是他现在之所在。 北唐以武立国,军纪严明。对于临阵逃脱的武将一向是处罚极为严厉,而为了监督武将的临阵表现,大将所在的位置必须打出旗号,统帅或监军以军旗移动判断大将是否怯战后退。这样的制度,一方面保证了军队的战斗力,毕竟大将都已经在前线,士兵的士气自然是要高涨一些。可是另一方面,也让北唐的大将常常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 比如?现在。 此时战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在韩言亲自带领八百名勇士直插进唐军腹心之后那些阵地上的吴军压力顿时轻了不少,士气为之大振,王坚等人趁势发动反击。唐军在韩言的猛打猛冲下,一时间也有些慌了手脚。面对着吴军突然之间一轮又一轮怒涛般凶恶的攻势,这些北唐士卒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两军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已经交战了三个多时辰了,这部分的唐军本来就是成分复杂,整编、混协各不相同,激斗到现在,编制已经完全打乱,加上韩言的这八百勇士像是一支利箭狠狠地穿透过人群,军令的传达已是愈发艰难,诸部陷入各自为战的地步。 合淝士卒八百名便取吴侯十万兵。今日之韩言,未必不能留下一段人间佳话。 吴军在王坚等人的指挥下勉强可以结成军阵。虽然和唐军混战在了一起,但是凭借着军官数量上的优势,终于慢慢扭转了战局,止住了颓势。反正他们只是需要坚守到李显忠部到来,不需要击溃眼前的对手。 那面北唐军旗之下,作为曹庄外围战役的最高指挥官,白文定此刻是焦急万分,他狠狠地盯着不远处横冲直撞的韩言所部八百人,心中大恨。从军阵战二十载,历经过的风雨不胜枚举。能活着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自然是要很有几分本事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韩言居然手段这么了得,这八百人一看就是临时组建,彼此还没有形成默契的军队,可是在韩言的手中却是扬长避短,只凭着那一腔热血和过人的骁勇,一路横冲直撞,当初他听说军方、鉴闻局、剑阁三方联手,铁毅亲到淮西,居然都没有拿下韩言,原以为是吴人专美之言,可是今天…… 向前阻挡韩言所部的精兵悍将们,在吴军的兵锋之下,不断地倒下。一时之间,竟是势不可挡。 “将军,是不是暂退……“ “混帐!大唐岂能有贪生怕死的将军!“白文定面沉如水,双眸之中尽是刀剑般锋利的寒光,朝着身边诸人大吼一声道:“弟兄们!取韩言首级者,重重有赏!” 白文定此话一出,立刻有一些悍不畏死的唐军士兵蜂拥而上,重赏之下,岂会没有一二个勇夫?更何况是北唐这样的地方? 此时韩言所部的八百勇士一路杀来,也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被成千上百的北唐士卒团团围住,顿时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韩言没有耽搁,在这样的时刻,多一刻的耽搁都是极大的危险。扬声高笑“诸君,随我来!“那些勇士立刻向他的身边靠拢直冲北唐军旗所在的白文定本部。 一个愿意战斗的将军,总是有着不能言说的感染力。 层层叠叠的北唐兵卒蜂拥而上,狂舞着各自手中的横刀长矛迎面撞上了吴军,韩言和他的几名亲兵依旧冲杀在最前面,一名想要用韩言的人头换前程的北唐悍将冲了过来,高举着短斧迎头砍下,韩言毫不闪避,暗运内力,提剑挡去,看似普普通通的长剑一下子削断了那名北唐军官的短斧,趁着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一翻,那悍将立刻身首分离,倒了下来。左手一捞,他又将那以死去的悍北唐军官的断斧拎到手中,一伸一缩之间,断斧飞掷而出,正中迎上来的另一名北唐军官的面门,此人随即倒下,当场断气。 就这样,他一路前冲,势如破竹,前来抵挡的那些北唐军官不是被韩言的长剑刺死,便是倒在其随身亲兵的刀下。再加上身后的吴军勇士护住了侧翼,韩言自然是所向披靡,毕竟这支军队是集中了大量的将军亲兵组建,这战斗力,便是和时隽麾下的王牌第七军等同数量一拼,也未必没有胜的可能。这些被组建混成的杂牌部队,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一刻,韩言高举的剑已经离白文定不足三十步远的距离,白文定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韩言眼中那炙热燃烧的战意。 “护住将军!“白文定的亲兵们嘶声大喊,对于这些亲兵来说,主将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也别想活着回去了。便在这时,两翼急速赶来的上千名北唐士兵将白文定团团保护住,如林的长矛横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众兄弟!“白文定厉声道:”替我杀了此獠,必重赏!“ 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还会被韩言的八百人马冲杀到了自己的本阵。白文定领兵作战上十年了,还没有打过这么不靠谱的仗。要是输给西汉那些山猴子,他倒也还能咽的下这口气,可是要被一群吴兵打成这副摸样。他此番就算是能活着回去,以后又怎么在北唐的军中立足? 他看准韩言虽然攻势生猛,但是后续乏力。而且韩言亲做锋矢,此举固然能够大大地提高军队的士气,却也无疑将自己暴露在了极其危险的境地下。白文定已打定主意,此役就算不能救出曹士选,也要在这里击杀韩言这个心腹大患。 韩言连着抢攻了几次都无法冲过,还险些被对方的长矛所伤。心思电转,眼前的唐军士兵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难以计数。他已然明白,白文定是要反客为主将自己击杀在这里。 他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天底下,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多如浩瀚星辰,可是人头这赏金,不是依旧留在各家的府库里?他微微一错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支断了的长矛,突然向前一掷,长矛势如流星,朝着白文定疾飞而去。 白文定没想到韩言居然会有这一招,这分明是军中投枪手的标准姿势。他原以为三十步以上,能去自己的性命,无非是短弩和弓箭。而自己在这层层保护下,除非是白牧楚那样的高手,否则怎么可能伤自己分毫?他大急之下,立刻拉动了马缰,他的坐骑一声长嘶,身子立了起来,正好挡住了飞来的断矛,只听一声悲鸣,马匹身上鲜血狂喷,颓然翻到倒地,把白文定压在了马下。他身边的亲兵急忙上前将他拖了出来,伤到了之前受伤的地方,身体渗出血液来,头盔落地甲胄零落,显得十分狼狈不堪。 而韩言见没有得手也没有丝毫沮丧之色,从腰间摸出一把梭子镖,用尽了全力照准那面北唐军旗便甩了过去。镖在空中旋转着,眨眼间就从北唐军旗边上掠过,正当众人不知何故的时候,原本在寒风中猎猎飘扬的北唐军旗忽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软软地垂了下来,原来这一手镖竟将捆绑大旄的绳索给割断了。 在这万众瞩目下,北唐军旗竟然倒地,唐军将士的士气顿时为之一衰,而吴军各部都是齐声呐喊,精神大振。 紧接着,被围在中心的韩言大声喊道:“白文定死了!白文定死了!” 他身边的那些勇士也是同声应喝道,在外圈的吴军也立刻呐喊了起来,声势浩大,惊天动地。对于他们来说,韩言当初在寿春,算准大雾之后的那次寒旗斩将,酒楼里的说书人早已说过了十遍不止,今日唐军远不如昔日白宪时精锐,而今日的韩言麾下,却不再是一群只有热血的农民百姓。 你最好全神贯注! 因为?他们会全力以赴。 一百三十四章 争雄曹庄(十三) 唐军士兵被叫得惶惶然,他们毕竟不是功勋赫赫的王牌部队,在战斗进行地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他们无法像十一军、第七军这样的精锐一样坚定自己的心。大多数的唐军士卒都忍不住回头去看,却看见彰显北唐军威的大将旗帜早已软软垂地,而他们的主将白文定却好像隐藏在了人群中,十分不容易看得见他的身影。 惊慌和恐惧在这个被两面夹击的团队里迅速地扩散蔓延。 白文定自然知道韩言打的是什么主意,当初他东调信阳之后,白宪曾与他仔细地分析寿春一战的经过,对于韩言这个打击士气争取溃敌的手段,白文定是再清楚不过。 昔日韩言孤城困守,便是凭着一场恰到好处的大雾,一次动作迅猛的突击,击溃了身负天下盛名数十载的北唐第一名将。 今日双方戮力曹庄,韩言又岂会放过白文定所部的数万杂编军马? 这时的白文定再也顾不上身上的些许伤势,南征北战的将军看到了近在眼前的死亡危险,甚至嗅到了不久之后自己尸体腐烂的气息。他推开身边一众亲兵的阻拦,挣扎着站起,对着身边这群目光里开始出现犹豫和怯懦的男人们,厉声说道:“韩言未死,我白文定……” 白文定话还没有说完,他们的身后忽然杀声大作,滚滚烟尘从远处如迅雷般猛扑了过来,一面面猎猎飘扬的吴军旗帜由远而近,唐军士卒的尸体像是被分开的潮水一样倒在两岸。在外围警戒的数千唐军并没有替李显忠所部造成太多的麻烦,在极短的时间内,无难军便突破了白文定在外围布置的防线。李显忠是个干脆果决的汉子。虽然有些油滑,却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他既然决定站在了韩言这边,攻起阵地来自然是不遗余力。 无难军本也算是精锐,更何况这支无难军中有近七成都是唯李显忠之命是从。战力一向是不俗,只是李显忠昔日一直流离在史浩的嫡系班底之外,才会多年浅名不扬。 然而,是宝剑,终将出鞘屠人性命。 在李显忠决定投入的那一刻,他便强令罗泽南所部水师官兵全部退后。然后亲到北唐阵前三百步之处树立军旗,脱去上身盔甲,亲自替全军擂鼓助阵。接着再从军中抽调五百精锐士兵为一队,开始冲击北唐阵地。那五百人悉数战死之后,再上五百人。敢有后退者,便由督战队一刀斩之。直到士卒冲破唐军防线为止。在如此强逼之下,面对阵数千的北唐杂牌,无难军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突破唐军的防线。 或许,从故事的一开始,所有的剧情便已经无数次上演在那个年轻将军的脑海中。 一众唐军士卒的士气顿时垮了,面对着突袭而至的无难军,他们从深心里放弃了这场战斗。虽然在督战军官们的逼迫下,他们还在勉力抵挡,用尽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替北唐战斗。但大多数唐军士卒此刻已是心无斗志。反过来吴军的战意更旺了,他们这时已经全部转守为攻,在固守了许多个日子之后,曾经被无数次谩骂痛恨的无难军终于成为主宰这场战局的最关键英雄,用最惊艳的方式,替他们带来了存活和胜利的希望。他们惊涛骇浪般的进攻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又一个的吴军士卒都是嘶声高呼,悍不畏死,压制着那一股股深沉的黑色一步步地后退。 曹庄的战斗从无难军突破外围唐军防线的那一刻起,发生了明显的倾斜。这一支生力军投入了战场,便如同一只硕大的斑斓猛虎冲高高的山上一步跃入遍地的牛羊群中,锋利的爪子一挥,便将此间的混编唐军撕了个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白文定的身上已挂了好几道伤口,鲜血不断地从他的身体里流下,可他还是高举着自己的利剑,对着溃败的兵群一遍又一地高声呐喊,想要整合一支足够的力量来做最后的努力,只是他的呼喊声完全淹没在了无难军推进的巨大声浪里。没有任何一个唐军士兵愿意在这个档口去听白文定的话语。 在经历了长时间的作战之后双方都已经到了体力上的极限,而李显忠所部的到来,对于战局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北唐的军队在吴军的前后夹击下终于全线崩溃,他们已经毫无战意,丢枪弃甲,只想着如何才能逃离这可怕的战场。 在信仰破灭的时候,人性的丑陋,总是会不施粉黛的展现。 如果白文定此刻手中执掌的是西部战区的王牌部队,比如黑云军第七军,比如铁林军第十一军,白文定都可以从容后退,甚至于等待机会,反败为胜。可惜,这并不是王牌精锐,而是杂牌部队。 在这样的战场上,不会有如果,也不会诞生假如。 在唐军士卒全面放弃抵抗,慌不择路的情况下,吴军就如虎入羊群,左冲右突。整支无难军在这一刻就像是死神手中的巨大镰刀,轻易地划过遍地血腥的修罗炼场,李显忠所部在这一刻体现出了极大的战斗力,他们用自己手中的横刀和长矛颠覆里各地军队对于无难军一贯的看法。在白文定所部丢盔弃甲,死伤叠及的情况下,除韩言之外的一众东吴军官们,都不由地在深心里偷偷地感慨。 还好李显决定要暂时和韩言统一战线,还好李显忠没有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去。还好,他们的统帅赌对了这一场压上淮泗全部的战局。 真正的将军,要看透所有弥漫的阴云,在所有人恐惧的时刻找到坚持的信念。 韩言是个拥有信仰的将军,信仰,让他再一次成为传奇的将军。 当悍不可挡的无难军士卒冲散遍地的唐军士卒,带着一身的血腥终于来到年轻将军身边的时候,韩言的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 在韩言突击团队的外围,是密密麻麻的唐军士卒。纵使在全军溃败的情况下,白文定依旧没有忘记要取韩言的性命。他带着自己的卫队对韩言发起了几乎可以称为自杀性的攻击。 以韩言为中心的位置上,倒下了一个又身穿不同服饰的男人,战斗的惨烈可以比肩任何一次载入史册的残酷战役。 “弓弩手!”李显忠向着身后猛地一招手,厉声喝道:“自由齐射!” 在他的身后立即涌出了一队手持轻便弩机的士兵,因为个人战力上的不足以及吴军在装备上的富足。无难军这种天子禁军,自然是配备了极多的轻便弩的装备,而用轻便弩在近战中对阵北唐悍卒也不是新鲜事了。 尽管吴军以往在淮泗战场上的战绩十分难堪,但是面对全面配备了弩机的吴军,除了十一军、五十二军这样的王牌部队,其余的唐军却还不曾占去太多的便宜。 一名名手持轻便弩机的吴军士卒对着韩言外围的唐军一阵猛射。一阵阵弩箭刺入肉体的噗噗声响彻耳边,一个个至死还在跟随他们将军奋战的北唐男儿们物理地倒在了地上。 白文定挣扎着不愿倒下,嘴角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低头看着那一支支在他身前露出箭头的弩箭,脸上难看地扯出了一个苦笑。他最后一眼看了几步之前的韩言,喉咙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重重地,他重重摔倒在地,掩埋在风尘里。 李显忠快步上前,赶到了韩言身边,昂声道:“末将救援来迟,还请都督宽恕!” 韩言听到了他的声音,抬头看去,见李显忠身上也粘了血,知道此战他倒是尽了全力的。 “曹庄之战,足以让李将军之名声震动大江南北。”年轻的将军深深地看了眼前刚刚救自己脱离危难的将军一眼,这个在漫长时光里甘愿用平庸伪装自己的将军,终于没有辜负自己的选择。这天地之间,又能有几个能力出众的人甘于一辈子的籍籍无名?李显忠对于成功的渴望,成为他决定这场战役的最关键因素之一。韩言轻声笑道:“无难军之精锐,向为我东吴之翘楚。 李显忠抬起头,经历过无数风雨的眼眸坦然地面对了身前的目光,道路既然已经选择,便在没有回头的可能。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注定要把自己的名媛和韩言捆绑在一起。一抱拳,沉声道:“全赖将军栽培!” 韩言淡淡一笑,李显忠其人固然油滑善变,身上也有着许许多多军头们特有的毛病,但是李显忠是个会判断形势的人,一个懂得让自己有活路的人。此刻他既然已经杀了史德,便是永久地站在了史浩的对面。若是他还想在皇室控制的无难军中立足,除了站在自己这边,便只有去广南和那些蛮子爬树了。如何取舍,他自然心中有数。 既然心中有数,无论这伤亡代价有多大,无论眼前的战局有多困难。李显忠都会一力担下。更何况此时的曹庄之战,也是接近尾声。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争雄曹庄(十五) “曹庄内部还在激战,还请李将军立刻率部去支援。” “敢不从命!” 曹庄内部的吴军阵地上,唐吴双方的尸体凌乱地抛弃在被鲜血淹没的荒野里,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退却半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早已伤痕满身,血流不止。但是每一个士兵手中的兵器都是如一道道快速划过的闪电般收割着人命,在这样的战斗里,没有人可以有退路。 徐州大营的镇守将军此刻已经杀红了眼,身上也挂满了斑驳的鲜血和星星点点的碎肉。他已忘记自己究竟战斗了多久,手中的横刀已不知砍翻了多少人。更不知今天自己手中砍断了多少把制作精良的横刀。今日这一战,从突围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存活着出去的念头,拼命往前突,就算有他的亲兵贴身保护,好几次也是险象环生。 心里还想着活命的人,不可能在这样的战斗中活到最后。唐军想要突围离开,可是新八军也是拼了命的阻击,尽管伤亡的代价已经远远超过了吴军最开始的预估,整个新八军在战斗之后可能都在凑不出一个满员的大队,可是在韩言的严令之下,没有人敢去违背。也没有人愿意去违背。 在这场影响深远的战役里,他们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年轻的生命,绝不可以这样白白地浪费。作为此处吴军的指挥官,俞济深自然也是和许许多多的士兵一样冲杀在第一线上,身上已经挂了好几处的刀伤,只是却丝毫没有要退下来的意思。 从他决定要向韩言求救的那一刻起,他便也有战死在战场上的觉悟。 此刻双方的士兵已经乱作了一团,军令已经很难再下达下去。大家都是凭着本能在不断地战斗,曹士选的身边能够指挥的只剩下几十个亲兵而已,当然,不远处的俞济深也是一样的境地。 当身旁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个又一个地被冲散,到最后,环顾四周,只剩下他一人时,曹士选仍旧没有丝毫惧意。他用力地挥动着手中砍得缺口横生的战刀,一路披靡,几乎没有人可以阻挡在他的身前。 这一战,徐州大营几乎是配了个感觉,输得这么惨,实在是曹士选生平之未有,多少的徐州子弟埋骨在了车马岭,又有多少的徐州子弟战死在这里。 不是每一个将军在战败之后都有卧薪尝胆,而后一雪前耻的机会。当初的路可照为什么在势败之后不愿撤退,非要死在河北战场?因为没有人会去指责一个拥有尊严和骨气的将军。 他曹士选今日若弃军逃走,今后便是怯战身退,辱国辱民的无耻败类。他要是战死在这里,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之栋梁。 在北唐当军人,有时候,是会有十分悲哀的无奈。 密密麻麻的吴军士兵涌向了他,毕竟他这一身明晃晃的铠甲一看便知一军主将以上的级别才可以穿。可是?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他手中的横刀像是溶于身体的一部分,挥洒自如,当者披靡。 突然,他的脚下被吴军用枪杆绊倒,高大的身躯栽倒下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几支长枪长矛一齐刺向了他,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曹士选反应敏捷,就地一滚,迅速躲开了那些近在咫尺的危险,手中的横刀随即凌空一挥,迫退压上来的敌人。顺势爬将起来,又一阵势如破竹的劈砍,逼退围上来的吴军士兵。手段干净纯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 双方血战正酣,数千北唐士卒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在作最后的抗争,兵微将寡的吴军渐渐被他们冲开了一条细小的口子,有数名唐军士兵立即冲了出去。可是俞济深的反应也很快,吴军士兵马上就冲杀了过来。可是眼见触摸到生机,唐军将士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双方就在这个口子上展开激战,兵力上处在劣势的吴军也渐渐显出了颓势。 便在此时,一队十数人左右的小队伍拼命突进重围,领头的正是那名将自己食物分给曹士选的亲兵。他一边挥舞着两柄短斧,一边大声地吼道:“将军快走” “不要管我,你们赶紧突围!”曹士选杀的双目尽赤,横刀挥舞,一个转眼,又是一名吴军士兵倒在了他的刀下。 “去把将军救出来”那名亲兵浑身是血,在刚才的混战中,他被吴军冲散,好不容易才找到曹士选,怎么可能离开?对于曹士选,他跟了多少年了,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将军如今心中在想着些什么。他不聪明,不懂得那些官场上的深深浅浅,进进退退。他只知道自己是曹士选的亲兵护卫,他的职责便是保护曹士选的生命,那是他的信仰,决不允许别人斜度。 终于,面对着已然在望的逃生机会,他终是一无反顾地冲进了吴军的包围圈,一路猛打猛冲,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将军快走!” 十数名唐军士兵咬了咬牙,终是跟着那名亲兵一起再次杀入了包围圈内,其中一人眼尖腿快,三步并做两步,窜上前去一把扯住曹士选,大喊道:“将军,吴军漏了口子,快走!” 曹士选没来得及回答,吴军士兵又蜂拥而上,其中一杆长枪如毒蛇吐信般直刺曹士选的胸膛,那名士兵立即举刀去替曹士选挡开那一枪,却没有看见有一把横刀向他砍来,等他挡开对方长枪再想回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痛苦地叫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眼见曹士选的情况危险万分,那明追随曹士选多年的亲兵狂吼了一声,拼却了性命不要,将左手握着的那把短斧一把挥出,,锋利的斧头砍得那些靠近的吴军士兵鲜血横流,在逼退围困之敌后,他立即跑到了曹士选旁边与他背对背应战,在吴军还没有再一次发起突击的时间内,他着急地朝着曹士选说道:“将军你快走!” “弟兄们都还没全部撤出去,我怎么可以退!”便在这说话的间隙,冷不防又一枪刺到面前,曹士选将头一侧,一把扯定枪杆狠命一扯那执枪的吴军士兵一时把持不住,直撞到他跟前,却被曹士选一刀扎进了心窝,一下子便倒在了地上。 “将军,你听听,外面还有打斗声吗!都是吴军的声音,都是吴军的声音啊!白将军,恐怕是败了!”那么亲兵咬牙切齿地说道:“将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听此言,曹士选抬头向前一看,果然是东吴无难军的旗号渐渐逼近。如果白文定所部没有被击溃,最外围的无难军怎么可能突地进来,这一战,显然是要彻彻底底地败了。 “将军快走!我替你断后!”那名亲兵急怒交加,吼得嗓子都哑了。他虽然愚笨,但是跟了曹士选多年,怎么会看不出曹士选心中压根就没有想要逃出去的念头。他不善言辞,知道自己劝不了自家的将军,只能将心一横,寻个空档,一把抓住曹士选,使劲全身力气将他往后一掷,口中大叫道:“保护将军!” 这亲兵跟了曹士选多年,一向是谨慎小心,唯曹士选之命是从。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这名亲兵居然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站立不稳往后撤倒,那些亲兵一见,不顾一切冲上来架住他就往外拖。可是吴军的士兵随即围了上来,此刻援军已经赶到,获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既然如此,谁能捞到击杀北唐大将的军功,自然是非同小可。更何况,新八军都是淮西子弟组建,多少同乡兄弟死在了曹士选所部的手上,他们又怎么肯轻易放过曹士选,不知多少人想冲上来抢这颗级,那名亲兵嘴里出凄厉的嚎叫,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拼命挡住,从他再次冲入包围圈的那一刻起,他们这些人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曹士选被两名亲兵一左一右架住,背朝前拖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傻里傻气,早年常常被自己作弄,可是从来都没有怨言,一直忠心护着自己,让其去当个军官都不愿意的亲兵被吴军的人潮淹没,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那么亲兵的惨叫。当年被耕牛撞断了两根肋骨都没有哼一声的汉子,如今……又是受着什么样的伤害,才会让那样的一个汉子,惨叫到这个地步。 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流泪的。 对不起,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是啊!如果不是他错估了形势,想要搏一份军功再上一步,今日之徐州大营,何至于此?将失一令,军破身死。 他的亲兵护着他往外突围,其时,从曹庄里突围出来的部队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但没有办法,吴军的强援已经赶到,纵然将士戮力死战,也无法弥补兵力上的劣势,而且苦战至今,肚子里那点杂七杂八的东西,老早就不顶用了。几乎个个都是饿着肚子在和吴军作战。 “放开!”回过神来的曹士选猛力挣开士兵。伤亡的将士们为了一线生机仍就在奋战,他虽然突破了吴军的包围,可是还有更多的徐州子弟,陷在里面,怎么也突不出来 “将军走啊!再晚就脱不了身了!”几名浑身血污的亲兵围在他四周,苦苦哀求道:“我们是没本事的莽夫,弟兄们的仇,只有靠将军去报了!” 曹士选的嘴角微微颤动,自他单独领兵从征以来,没打过这么惨的仗他。眼前的局势再清楚不过,无难军的主力即将杀到,自己这边却已经是强弩之末,能突出来的将士不会再有多少。这就意味着,曹庄内的数千徐州子弟,要么死,要么降,再没有多余的一条路。 此时,部分吴军看见曹士选逃脱,都是纷纷追了上来,想要那这个北唐的徐州大营镇守使的脑袋去换前程。 “将军!快走啊!”亲兵们大声疾呼,立刻分作两批,一批挺起残破的兵器再度冲了上去和吴军绞杀在了一起 曹士选的嘴唇都咬出了血来,一步步向后退去,他看到,将士们仍在拼命,偶尔出现了一个缺口,士兵们都在在争先恐地涌出来,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写满着对于生命的不舍和留恋。可是随即,被吴军击杀,被增援赶来的李显忠所部彻底淹没。 终于,他转过身,和剩下的几名亲兵大步奔跑,眼泪就这样在风中不断地被吹干,而后流下,又再一次吹干。 此生此世,此恨此辱,若不能南灭东吴,誓不为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最后的门户(一) 北唐景熙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历经六天的曹庄战役结束。此役北唐信阳兵马观察使、武威将军白文定所部三万五千名唐军战士,战死曹庄的近两万,之后被吴军追亡逐北,更是死伤惨重,在曹庄战场通往徐州大营的道路上,随处可见被遗弃的唐军尸体,这一支出城援军最后逃回徐州城内的只剩下五六百人。自指挥官白文定一下三十二名军官,替国战死。而曹士选方面,情况则更为糟糕,在无难军赶到战场之后,曹庄内的守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信心。除了部分唐军战死报国之外,还有将近一千人的北唐士卒放下了兵器投降。而曹士选最后也是混穿了亲兵的服饰,才能侥幸突破韩言所部的封锁,只身逃回了徐州。 曹庄一战,对于唐、吴双方在两淮战场上的意义尤为重大。自北唐赵氏建国以来,便一直以徐州大营作为攻略淮东的用兵所在,担任过徐州镇守使的时虎臣、张义德、李续一等人,无一不是北唐历史赫赫军功的战将,哪怕是熙宁年间的那一次北伐,吴军也没有在徐州大营身上占去半分便宜。 可是这一战?曹士选、白文定这样南征北战数十载的沙场宿将,在曹庄战场上输的一败涂地,此役结束后,徐州大营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支可以作战的军队,更失去了大批值得信赖的军官。虽然城中还有万人的部队,但是那些都是连枪都端不起来的新兵,如何能指望着他们上战场?淮北之地,吴军已经可以来去自如,无所顾忌。自东吴和北唐在淮泗征战以来,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纵横淮北,所想披靡。 曹庄战役结束之后,韩言立即派李显忠挥军南下,以投降的唐军所部为先趋,再攻重镇下邳。下邳守军在知道曹庄战役的结果之后,人心惶惶,城中投降派的声音一下子高涨起来。 十二月二十六日夜间,在城中内应的接应下,李显忠所部攻入下邳。下邳守将马步奎率残部死战,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拔剑自刎。未及天明,李显忠就已经完全掌控了下邳。 之后韩言又派遣王坚率军进取宿州,在唐军淮北主力消耗殆尽的情况下,原本为国之重镇的宿州不攻自破,宿州知州周修远出城请降,王坚兵不血刃拿下了宿州城,从而打通了从淮北进入中原的道路。 十二月二十八日,韩言集结了五万吴军主力,并数千曹庄、下邳投降的唐军,围住了北唐在淮北的最后一座重镇,徐州大营。 看似只是淮北争雄的曹庄之战,却是成就今后英雄力挽狂澜之所在。 而正当韩言所部在淮北纵横披靡的时候,中原战场上的李泺麾下大军却被白宪的残部死死地托在了乌华山一线。 十二月二十一日,也就是曹庄一战开始的第三天,在李泺集中兵力不计伤亡地攻击下,洛阳东面的重镇汝州也陷入东吴之手。那一役更是由史浩所部第一批攻入城中,大大地替李泺一系挣了脸面。 可正当李泺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白牧楚所部骑兵杀入汝州战场,在宽广的平原战场上,北唐军方年轻一辈中的时铭、白牧楚首次联手指挥万人以上级别的大兵团骑兵作战。 在汝州守军弃城,吴军攻势如潮的情况下,时、白两人联手指挥的西军骑兵,像是苍茫里一道疾射而过的闪电,在一瞬之间,便劈裂了整个天空的如墨漆黑。正在志得意满的吴军军官们第一次体验了时隽麾下骑兵的威力,他们终于在屡次被踏穿的阵形和遍地的同伴尸体中,明白了为何时隽用兵,当得起“锐利凶猛”这四个大字。 有时铭、白牧楚的骑兵迟缓了吴军的进攻锋芒,白宪便乘着这个机会,率残部从容撤入乌华山一线,并借助早已选好的地势构筑了工事,组成了严密的防线。 随着吴军战线的不断推进,东吴各部固然是士气高涨,收货颇丰。可是他们所面临的困难也愈发严峻。自北唐太祖赵庭训逐鹿中原,拿下洛阳以来,赵氏一族便以洛阳为国都,百多年之间,哪怕是建国之初群雄争鼎,朝不保夕的那一段日子,赵氏一族也从没有放弃过洛阳。 对于洛阳附近的百姓来说,西吴时期的洛阳固然是上国天威,四海臣服。可慕容长峰破城的那一幕,终究是太过惨痛。尽管多年后李源北伐功成,收复了洛阳。可是东吴一朝在洛阳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是大打折扣。 既然已经失败过了一次,就难免再失败一次。相比较而言,北唐赵氏一族治下的洛阳更加让他们喜欢。军队不会再逃跑,将军不敢再逃跑。所以当白宪及韦庄联名下达征兵令的时候,洛阳附近的百姓踊跃报名,而河北、河东失陷之后,也有不少民间组成的义军南下。 天下兴亡,在这一刻便是人人有责。白发苍苍的母亲含泪告别长大成人的儿子,娇柔善良的妻子依依不舍地替自己的丈夫磨砺了出征的刀枪,牙牙学语的孩童拉着爷爷的衣角,在清晨的薄雾中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问爸爸去哪儿,却被爷爷大滴大滴伤心的泪水打湿了稚嫩的面颊。 这是一场伟大的战役,一场北唐在中原地区赌上了所有的战役。 白宪固守乌华山之后,立即将原先麾下的各部军队进行整编。汝州战役结束后,白宪节制下的各地方守军基本上都被打残了编制,有的军还能勉强凑出半数以上的兵力,有的却是一个整编军打的只剩下了一面军旗。在这样的情况下,白宪利用手上招募到的民兵和百姓,或补充,或扩编,或组建。将原先的各部队番号全部撤销,全部采用北唐战时的暂编军番号,如此一来,这位北唐大将的手上满满当当也有了二十个混协军的番号,十二三万人左右。凭借着乌华山一线的地理优势和手中上十万的兵力。白宪终于止住了颓势,在乌华山阵地上牢牢地拖住了吴军的数十万大军。数日之间,双方大战连场,可是吴军却是依旧不能寸进,而白宪在退守乌华山一线后,各地唐军救援的路程一下子减少,手中的兵力一点一点地增强,已渐渐稳住了自信阳失陷之后,一路溃败的颓势。 又是一天的战斗即将结束,绯红的晚霞,渲染着广袤无垠的寂寥天空,将乌华山的每一寸土地披上了淡淡的红纱。脚下,是混着血肉的焦土。四下,飘散着破碎的军旗,满山遍野都是士兵的骸骨和断裂的刀枪。 乌华山左翼的东古岭一线的主阵地上,白牧楚摘下了头盔,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目光仍旧在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吴军阵地。自从他率军进入汝州战场,和他的父亲退守乌华山一线后,他就被委任了乌华山左翼防线的指挥官。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战役,这样的时刻去质疑的白宪的用人唯亲。但凡有几分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乌华山战场上的阻击战,是唐军在洛阳之前最好的战役,任何一个上过战场的人都可以想见这一场战役的惨烈。在这样的战役里,活不下去想要镀金的人。而白牧楚。时铭两人在之前指挥西军骑兵迟缓吴军进攻的战斗里,体现出了超高的指挥能力。在中原战场上唐军连番战败,军官大量战死的情况下,白牧楚担任这样的职位可谓是实至名归。 但是昔日洛阳城内的浪荡才子却没有一点点的兴奋和轻松,白牧楚知道,他再一次被推入与一头恶兽相搏的角斗场。从在随州第一次走上战场算起,他也是大小数十战的将军了,身上的职位已经升到了河北邺城的中军宣威使,正四品衔。在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职位,如果不是去比淮泗那个可怕的怪物韩言,白牧楚算得上是年少得意。他不是当初站在随州城楼上的战场新手了,可是面对着声势如浪,志在必得的东吴大军。他也确实有些担忧。 对于自己父亲的能力,他自然是信服的。北唐军方第一人的威名,那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不是在位置上熬得资历熬出来的。可是眼下的这一局面,乾坤万里,牵涉地实在太大。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白牧楚合上眼,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一幅又一幅死尸叠枕的惨景便会浮现在他的眼前。涿州会战之后,他的心境就再没平静过。虽然自从担上军职之后,他从没有亲手组建过部队,从来都是空降过去指挥,所以也没什么心腹部队不心腹部队。 可是在涿州会战失利之后的大军逃亡中,他在白马原一线的军队已所剩无几,就连身边的几个跟随白家多年,像家人一样的几个亲兵,也融入了河北的那一片焦土中。那是真正的大败,军队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最后的门户(二) 所以当崔安节提出和议的时候,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抽出剑来,一剑砍翻这些贪生怕死的儒生。而是细细地听着,最后甚至还愿意和崔安节一起出使胡人部落。 因为当时的邺城,每天都有士兵在逃跑,甚至于投靠胡人部落。这在北唐百多年的军方史册里,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耻辱”昔日以奉献和忠诚闻名于世间的北唐战士们,在胡人强大的攻势下,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一小部分人开始放弃手中象征着军人一切荣誉的刀剑,脱下伴随他们南征北战数十年的战甲,抛弃了和他们浴血奋战的同伴,独自离开了烽火漫天的战场。 一幕一景,都尽是军破身死的前兆。诚然,邺城之内,还有着数以万计不离不弃的北唐勇士用他们的生命在替北唐的国土和尊严誓死守卫,在替这个国家的未来流尽着最后一滴血液。诚然,时铭所部的西军精锐已经星夜兼程南下,在不久之后,邺城便将得到十万训练有序的西部战区精锐。 可是战场上,生死成败有时只在片刻之间。乃蛮部落若是发了狠,崔伯渊若是真的要做那千古不能挽回的事情,未必攻不下邺城。未必不能挟涿州大战之威势,做成一桩争论千古的大事。赵德昭或许不是北唐历史上最杰出的皇帝,但是在如今的朝局下,北唐还无法承受住一任皇帝战死战场的代价。 他白牧楚不敢赌,时遁初不敢赌,千千万万的北唐朝臣不敢赌,便是赵德昭自己也不敢赌这一局。 于是,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却要在谈判的桌子上,承认自己的战败? 这一次白宪内举不避亲,让他负责乌华山左翼东古岭至西石口一线的阵地,按理说,这是一个一洗过往屈辱的好机会,只是白牧楚并没有以往那种大战之前踌躇满志,更没有了身肩重责的喜悦。在经历了河北战场上的惨痛失败之后,年轻的身躯在这样的时刻里只是感到深深的沉重,一个将军的养成,固然离不开胜利的浇灌,但也离不开失败的清醒。很多的名将,都是在失败之后,才明白如何去胜利,才明白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将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归是要狠狠地敲打一番他的身躯。 乌华山战场上的唐军被迅速组建成了二十个暂编序列的混协军,一来是军中吸收了大量的义军和民兵,战斗力参差不齐,军官数量和士兵素质整体下降。拆成混协军之后,部队便于管理,也容易在短时间内培养一大批中下层的军官,快速提升部队的战斗力。二来是原有的部队大多被打残,有些甚至一个军只剩下了一个大队和一面军旗,已经不具备单独作战的能力。 换一句话说,今日之乌华山阵地,除了白牧楚、时铭两人从河北战场上带来的数万精锐兵马之外,再找不出一支完整的部队建制,再找不出一支可以称道的精兵。 事急从权,白宪只能暂时把这些部队组成了暂编序列。而白牧楚并没有因为白宪亲子的身份而多分到一个军。他的左翼总共只有五个军两万多人,是乌华山战场上人数最少、新兵最多、装备还最差的三不靠阵地。 更令白牧楚上火的是,原本白宪还答应再抽调两个混协军左右的兵力支援东古岭,这让白牧楚原本悬着的心多少有些落了地,要是手头上能多出两个军的兵力,他便可以在最前沿阵地上逐次构建小段的防线,一步步地把史浩的部队拉进来打。可是前天鉴闻局传来消息,东吴的一支偏师已经已经转道野狐岭,为了保证乌华山的侧翼,白宪让曾华带了一个混协军去了富士口驻防。剩下答应要给白牧楚的一个混协军,也就留在了大营内听侯调遣。这增兵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如此一来,白牧楚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打法,不然光是兵力消耗这一块,也是白牧楚所无法承受的。 现今他手中五个军里面,打过仗的老兵连一个军都凑不出来,战力最强的居然是河东的一支义军。想他白牧楚在襄樊从军,一路而来,接受指挥的部队哪一支不是赫赫威名的王牌部队,襄阳的十五军更是有本事和西部战区十一军、第七军、二十四军这样部队斑斑手腕子的精锐,最差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北唐正规部队。什么时候指挥过这些草草成军的杂牌? 而他的对手,却是一心恢复中原的数十万东吴大军。纵然江南不同于北唐,一向是以生产美女和才子闻名天下,吴军的战力也确实不如唐军精锐许多。可是今日的吴军,毕竟是刚刚攻破汝州,直逼洛阳最后一道天然屏障的北伐大军。自他们进入中原以来,一路高歌猛进,江南的靡靡春风自两百多年前的李源之后,再一次吹到了中原这块自古英雄逐鹿的战场。自李氏南渡之后,东吴的旗帜第一次站在如此辽阔的山巅上看整个天下的风景。李泺有决心,陆云有谋略,史浩有为了功名死战到底的魄力。这个北伐大军都会被挖掘出极大的力量。 赌上一个国家前途命运的战役,从来都不会是轻松的。 当然,白牧楚也不是看不到此战的希望。由他防守的东古岭阵地,从乌华山半腰处而起,条条棱坎向下直通到地面,向上则直通山顶。从山顶放眼四望,吴军的攻击前沿阵地张家集、盘清口及附近开阔地区尽收眼底,在此防御,吴军在此地的调动、补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吴军却看不到山上守军的情况。 从地势上来看,便是比之当年韩言赖以成名的锁河山,也是不遑多让。当年声名不显的韩言能凭借着锁河山的地势一举击溃十数万淮西唐军,力扫淮泗百年阴霾。今日负天下之名数十载的白宪? “将军,吃点东西吧。”一名身穿儒袍,外面罩着一层铠甲的军官,慢步走到白牧楚的身边,将一只烤熟的野鸡递到他的面前。此人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书生固有的痕迹,只是一双像是被温柔流水细细缠绕的眼眸,不时地流露出锋利的光芒。原本稚嫩的脸上,也多了一些岁月的沧桑痕迹。 白牧楚毫不客气地从那只野鸡身上扯下了一支鸡腿来,毫无名士派头地就大吃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杨兄,荒郊野岭的,你能烤出这样的野鸡,当真是不错啊。有这门手艺,可是了不得了。说说看,你是不是对鸡这个物种,很有一番研究。” “我们做过酒楼的生意,这是我从家里一个师傅学来的手法。”那名军官说着也撕下了一只鸡翅膀来,只是却没有放入口中,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低沉的声音里不辨悲喜,如同黑夜里吹过山冈的清风。轻声地诉说:“可惜,那个师傅没逃出来。” 白牧楚在沉默着没有说话,眼前的这名军官是河东大同的子弟,名叫杨源昌。在河北、河东战事未起之前,此人便已是大同城内的秀才,算不上多么才华横溢、年少得志,可是凭着家中殷实的家底,十五岁就中了秀才的文采。也是大同城内多少姑娘家心中的如意郎君了。 后来勃勃人进逼大同,胡人的弯刀砍断北唐的旌旗。在河东主力被时家抽空在关中时的情况,他便弃笔从戎,和无数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同的百姓们一起,在已经阵亡的大同守将孙楚手下当了小兵,也曾参与了时铭刚刚进入河东时的那一场大同大捷。是千万北唐书生在国难时节的典型代表。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事情若是真的能如最动听的戏曲那样进行下去,可能杨源昌这一生会成为北唐历史上最有名的翰林学士之一,在快致仕的年纪当个两年部堂高官,死后追封个文忠的称号。然后被人无数次提及他在那场浩劫中的英武表现。 然而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涿州战役之后,唐军在河北战场上的局势江河日下。赵德昭急调时铭所部主力南下救援邺城,而为了行动的保密性。时铭事先并没有通知河东北部的各地驻军,结果大同未及准备,原本协助守军防守的民兵也都刀枪入库,回家耕田。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大同守军在孙楚的指挥下,不失尊严地替这个将他抛弃的国家战斗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可是因为兵力上的绝对劣势,大同城被勃勃、乃蛮的联军攻陷。守军几乎全部战死。 没有言语可以描绘的出大同城破之后,胡人对城内百姓进行了何等惨烈而无人道的劫掠,对于这座让成千上万名胡人死去的北伐坚城,不论乃蛮还是勃勃,都没有一丝一毫要将其放过的意思。在入城的那一刻起,乃蛮和勃勃的将军们,便下了三日不封刀的命令。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后的门户(三) 曾作为孙楚麾下士兵,全程参与到当初大同守城战役中的杨源昌,本是绝没有在勃勃人刀下存活的可能。只是事情的发展如同最离谱小说家笔下所写的那样,在大同城破的那一刻,孙楚把杨源昌单独叫进了自己的房中,那一刻的对话如今已流传了至少一千种的版本,可是直到现在,除了杨源昌自己以来,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什么。 人们只能目睹道事情最后的结果,那就是杨源昌拿了孙楚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和自己父亲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厚颜无耻地跪倒在了一众勃勃、乃蛮军官们轻蔑的目光面前,低垂着坚定的目光,任无数肮脏的唾液在自己的身上被冷风吹干,任无数的圣人古训、骄傲尊严在那一刻如最卑微的泥土,流散在风尘里。 于是,原本应该在菜市口前坦然面对异族屠刀而凛然不惧的英雄,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成为了最肮脏无耻的民族败类,亲手斩杀了那些前些日子还和他浴血奋战的同泽兄弟。 几乎是在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杨源昌便从容转换了勇士到懦夫的转变,也几乎是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杨源昌便换来各部胡人的信任,从而保全自己的性命。进而在新一轮的大同权力分配中,获得了大同城内府库主薄这样毫不起眼,却又极为关键的位置。 而正当无数河东百姓准备扯开嗓子破声大骂这个无耻卑鄙小人的时候,杨源昌联络了城内心存忠义的志士,打开了各部胡人囤积所有财货的府库大门,募得了两千河东子弟。趁着胡人主力南下代州的机会,连夜起事,在经历了短暂的激战之后,他们顺利地击杀了胡人任命的大同留守以及一中背叛民族,出任胡人官职的官员们。接着他们疏散城中的百姓,破门而出。自己则带着部队一路南下,劫掠代州方面的胡人粮草,大大地缓解了代州方面守军的压力。在吸引了胡人主力向自己这边靠拢之后,杨源昌立即率军转道雁门关,替大同城内百姓南下太原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时间。 周公惶恐流言日,王莽谦卑未篡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所有的流言和猜忌都成为了最愚蠢的笑话,杨源昌率着他的一支孤军,在遍地都是敌人和危险的河东北部,一路荆棘,一路慷慨。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里,杨源昌便以自己独立的名声,载入了北唐的历史中,在茶余饭后,被无数的百姓所提及。 而他在和胡人的历次作战中,不仅没有使自己全军覆没,反而不断地吸收兵力,一步步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等到他整合部队离开太原,受洛阳方面征召进入中原时,手上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六千,在众多的义军中,他这个商户人家出身的书生无疑是极为特别的一支。而且战力并不一般。 如此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少年英豪,赵德昭自然是不会将他错过。在杨源昌率部进入中原时,便已经封了他河东北路义军宣抚使的职位,哪怕是瞎子都看出来此人的未来必定是很不一般。 可是和许多河东、河北一地的义军领袖一样。杨源昌对于时铭,或者说是以时隽为代表的时家西军一系军官,真的是恨入骨髓。 成见这个东西一旦在心底深埋下根,便是经年累月都难以消除的东西。河东、河北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表面上来看,自然是因为路可照和赵德昭的接连战败,而使得军队失去和胡人在河北战场上一较高低的资本。迫使唐军不得不收缩防线,壮士断臂。可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便也没有了不是的君王,无论如何,赵德昭都是不会担上骂名的,而路可照已经替北唐战死在了燕京南苑,全族数百口人,除了路博德之外,全部替国尽忠。这样的将军,这样的门阀,有如何能把罪责往他们身上揽? 于是,他们便从从根子上入手,因为十多年前时隽成立了西部战区,专门针对西汉方面的军事力量,予以打击。节制着关中、陇右、河西三个战区,麾下兵马数十万。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从河东、河北两地一再抽兵。打了十多年才打下了一个汉中,可是河东、河北两地的精锐几乎全部去了关中。河东、河北两地的青壮又有多少替北唐这个国家,替他们时家头顶上的赫赫功勋,战死在了遥远的西南?这兵力薄弱之下,才有了乃蛮入关的局面,否则以河北全盛时期之景象,何惧乃蛮? 当然,相比较于河北的义军。河东地区的义军对于时家的怨恨则更为强烈。毕竟前者还有一个独立于西部战区之外的燕京留守府,尽管留下来的兵力不多,却也足以抵挡一阵。可是河东战场上的正规军,在西军没有调遣主力北上的时候,加起来不足五万。河东的军民们就是靠着这样微薄的兵力,在路可照战死南苑,胡人攻势如潮的情况下,顽强地在每一寸土地上战斗。 而在时铭率军进入河东,取得大同大捷之后。河东地区的局势已经相对稳定下来,傅文召乃是北唐军中首屈一指的防守大将,当年和李继业一守襄阳,一守大同,并称北唐双壁,稳如磐石。 后来赵德昭一旨皇命,时铭便不顾河东的艰难局面,立即抽调精锐兵力南下邺城,为了确保南下的隐秘性,不让他们时家的西军受到胡人骑兵的追击,时铭事先并没有通知河东北部的各处守军,致使时铭这一撤之后,为数不多,且分散各地的守军一下子就被来势汹汹的勃勃、乃蛮联军砍成了碎片。多少的河东子弟葬身在这一役。 身负皇命,南下勤王。这大家可以理解,北唐尽管是多跋扈的将军,可是也还没有把圣旨当草纸擦屁股的人物。只是你光想着自己跑了,把各地的守军留下来当了阻击队,这未免就太过分了。当初时铭若是愿意知会他们一声。虽然不能挽救败局,可是至少能把队伍拉出来南下太原,救出一部分的百姓。 这些河东的义军中的首领,大部分都是北唐的河东军出身,或者是河东的大户名门。怎么可能会没有情绪?保家卫国,家在国前。几乎所有河东的百姓都在想,你们时家节制五镇,为北唐镇侯之首,手握雄兵近百万。可是打了十多年,还是没有把西汉拿下。反倒把一批又一批的河东子弟埋在了他乡。现在河东有了难,你时隽让儿子来走了一趟,捞完了军功,屁股一拍。让死伤惨重的各地守军替你挡着,自己又去勤王捞功劳了。这你妹的,算盘打的比咱们河东人都要精,是活活要拿河东人的命去垫前程啊! 河东事件之后,不少时隽麾下河东出身的军官,连通报时隽一声都不曾,就直接率领本部兵马北上了河东,一时之间。河东派系隐隐有脱离西部战区的味道,好在时隽麾下的傅文召原先就是河东出身的军官,才能本事在河东一系中又是十分杰出。倒也不至于让河东局面失去控制。 不过一叶落而知秋,从中不难看出,原先威风凛凛,一言一语便可令山河动荡的梁国公时隽,已不像原先那样受人敬仰,一呼百应。 往浅了看,自然是时铭所作所为不甚妥当,致使积怨爆发。可是往深了看…… 白牧楚和时铭相交多年,对时铭其人自然是知之甚深。一个把军人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怎么可能会毫无理由地独自撤退,抛弃各地友军不顾?时隽成立西部战区十数载,积威日久。如果不是有朝中一方势力坚定的支持。河东一系的军官怎么可能大面积地离开西部战区,又怎么可能敢返回河东,脱离西部战区,自成一脉。而且事情发生之后,皇上只是发了几道圣旨,骂了几声跋扈,之后就是什么下文都没有了。 事情几乎就是写在白纸上一样清晰了。 圣上的心思自然是明明白白。北唐以武立国,因而在军事上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可是也相对地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骄兵悍将。平常的时候没什么问题,可是如今洛阳的禁军几乎全丢在了涿州一战中,皇上的威严成了秋天的叶子被扫在了地上,如此局面下,尤其是东吴又再度入侵的情况下,十年内要想拿下西汉已经不大可能,那么再让时隽一人独领五镇,统军八十万,显然是不行的。 枝强干弱,乃是亡国之道。虽然时家现在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可是周公惶恐流言日,王莽谦卑未篡时。世道人心,本就是极难看清之事,防微杜渐,更是君王应做之事。否则为什么时铭兵马进入邺城之后,在留下了大部分西军兵力之后,皇上立即下令他们三人率军南下,而且是以自己为正?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最后的门户(四) 河东事变之后,几乎所有出身河东的军政官员们都对时家如此不顾同伴的做法恨入骨髓,在太原等许多还未陷落的河东城池里,那些原先由时隽出资建造,在门口塑立其人雕像的书院已经纷纷被人砸毁,再找不出一个愿意送子弟进去读书的人家来。一些原本和时家走的极为紧密的河东财阀,也终于在这样群情激奋的情况下,重新审核了他们和时家之间的合作。 换而言之,这一刻的时家,纵然是有什么狼子野心,也未必能够得到什么支持。所有的政权都必须依靠武力,但是所有的政权都不能只依靠武力。自古以来,朝中权臣能够兵变上台,最终取得胜利的。不外乎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臣子的权力已经完全架空了整个皇室,操纵了整个朝局。没有人敢于忤逆质疑他的声音。第二种是当权者昏庸愚昧,国家动荡不安,千疮百孔。那些等待着机会的枭雄们趁势而起,就像摘下已经成熟的桃子那样简单地获取了最高的全力。 然而这一刻的时家,尽管时隽身兼五镇,为北唐乃至于天下第一大藩镇,可是在军方,却有白宪始终压了他一头。在朝堂方面,韦庄不动如山,十多年来领袖群伦,办的事情滴水不漏,根本不会给时家将手伸入中枢的机会。时家在北唐的地位,虽在顶尖,却不一定是首席。而赵德昭在即位之初。虽然遭受到了极大的质疑,但是随着朝廷方面在各大战场上的胜利,他已被看成是赵庭训之后最有手腕魄力的皇帝。河北战场上的失败确实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和骂声,可是那些还远不足以推翻一个政权百多年的辉煌威望。牢骚和反抗,永远不可能是同日而语。 能留给时隽去图谋发展的机会,只在地方。河西、陇右地处偏远,那里盛产最快的战马和勇猛的战士,但是不盛产粮食和财富。汉中才刚刚拿下,遍地都是心存故国的野心和叛变,那是一个除了消耗掉他大量精力之外的地方。而剩下的关中和河东?自古关中帝王家,特别是在北方战线上失利之后,很多的门阀世家都暗中地把自己的家业迁往西京等地,在那么多新生势力的掺杂下,时隽未必能够如臂指挥关中之地。最后的河东,本是钱粮富足的所在,可是时铭这一次南下之后,怕是和时家要擦肩而过。赵德昭已经在不动声色之间,断了时家所有的念想。 可是赵德昭在算计时家的同时,时家又岂会没有在赵德昭的身上打一些主意?这一次的时铭可谓是替赵德昭受过,担了那千万骂名。时家也心甘情愿地割舍了极大的利益,理所应当的,赵德昭必定要在时铭的仕途上助其再进一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身处西部战区统帅这样的高位,自然是要三思而行。能看的见危险,谋划的了退路,想的出变数。这样的人,才能在波涛汹涌的朝局里如岩石一般屹立不倒。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千年的道理,从没有过期的时候。时隽把位子做到了身兼五镇的地步,明里暗里,自然是少不了那些诋毁痛恨的目光。高处不胜寒,如今的时代变了,时家既然不能替赵德昭拿下西南,那便要想想自己的出路。未来的军方,必不允许时隽继续掌控军马近百万,与其等到赵德昭耐不住性子,横生了猜忌来夺权,不如自己主动先把一部分难以掌控地丢出去,好来团结现有的嫡系。战事既然已经烧得这么厉害,时隽这样的帅才若是能放心使用,便绝没有将他放在高楼上的道理,如此一来,他们时家便可以继续在军方担任要职,留心整个天下的形势,等待新一轮的权力分配。如此这般,等到他日时隽故去,时铭凭着这一身本事、家族的门路,君王的点拨,都不可能做一个闲散的富贵公爷。 世家传承,向来如是,谈不上谁高明,谁无耻。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白牧楚轻轻地在心底叹息,只是嘴角却勾勒着浅浅的笑意,低声道:“杨兄弃笔从戎,当真是热血男儿。” 杨源昌自嘲地一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山河破碎,举国都是焦土,若是不握紧刀剑,如何活得下来。“ 是啊!有了被别人抛弃的惨痛经历后,若不能自己变得强大,又怎么在烽火漫天的乱世活下来。 白牧楚淡淡一笑,刻意不去理会话语之中的凉薄恨意。那不是现在的他所可以谈论的东西。河东派系对于时家已经深恶痛绝,至少在时铭这一代,都不可能再出镇河东一地。而如今河东众将中,集防御之大乘者无疑是傅文召,可是傅文召之后呢?当日他父亲见过杨源昌之后,便断言道“十年之内,能镇抚河东的,大约就是此人“ “以杨兄来看,吴军的主攻方向会在哪里? “既然吴军想偷袭富士口的计划落空,其主攻方向应该还是在东古岭至方家门一线。”杨源昌手指前方,缓缓说道:“今夜吴军调动频频,而且部队大多打的是解烦、无难的旗号。以杨某看来,史浩和苏家,怕是要大干一番了。 白牧楚赞同地点了点头,杨源昌的见解分析,在所有的义军军官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富士口那里地势险要,曾华已经带了一个混协军过去布防,足以稳如泰山,右翼的天门岭一线虽然屯集着大量的吴军兵力,可是那些大多数是吴军的地方部队,其主力无难、解烦两部一直放在方家门方向,而从昨天夜里开始,东古岭一线的吴军便是动作频频。到了今天,尤其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李泺虽然不通军务,可是手底下的陆云、史浩、苏子廉等人都是精通战法之人。乌华山一过,快马加鞭,一天之内便可以赶到洛阳。千古的功业等着吴军去建立,这攻势,只会是越来越强。 “一起上去看看?“白牧楚把吃完了的鸡腿随手一扔,双手顺势在石头上一擦便站了起来。那手上未擦到的地方,油腻腻的一块,若是被寻常的书生士子看见,一定会大骂白牧楚有辱当年洛阳才子的声名。 “唯真名士方真性情!“杨源昌抚掌而笑,时隽、白宪皆是国之重将,相比于如今西军的背信弃义,白宪的个人魅力无疑更容易得到一大批义军军官的肯定。由衷叹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山顶上,白牧楚举目远眺,平静的大地已被一阵阵忙乱的脚步声和车鸣马嘶声惊醒。低洼地段、小树丛中、民房村庄里,东吴士兵匆忙奔跑调动的身影,都被他尽收眼前。一面面的旗帜飘荡,一声声急促的号角吹响。那是大战前的征召,没有半分的差错。 杨源昌低声道:“今夜的吴军恐怕会不甘寂寞。“ 白牧楚点了点头,以他的眼光来看,今天的吴军绝不是平平常常的调动、集结。吴军今天就会发动全面进攻,而且就是由其王牌精锐无难、解烦开道。还好,东吴广南李德生所部的第七军、第四十八军没有北上。 世人常言:“解烦、无难踢正步,武昌吴家狠如虎。广南猴子会爬树,猛如老虎恶如狼。“若是说到山地作战,便是西汉孟家赖以起家的白耳二十一军,二十四军。也未必能在山地作战上强过“广南猴子“。东吴真正的精锐,只在广南和武昌,便是声名显赫的韩言所部,也未必担得上精锐二字。 不过在山地地带作战,也同样遏制了北唐在骑兵方面的绝对优势,这也是吴军敢于倾力进攻的一大原因。毕竟他们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攻破了乌华山这最后一道屏障,挟大胜之威,上千年的古都,可就在眼前了。 吴军的攻势十分地猛烈,吴军的军官们几乎就是拿着刀子硬逼着士兵往前拼命来拼消耗。就在今天早上,暂编第三军的主将鲁文平跑来跟自己说要么增兵,要么放弃阵地,向后转移。他的理由简单而直白,很让白牧楚揪心。暂编第三军的部队伤亡太大,减员已过三分之二,再打下去,部队就只能被打残了。而他们的对手,在东古岭一线集结地兵力从最初的两个整编军,到了五个混协军,最后足足增加到了十个军,八万多人。暂编第三军是白牧楚手里老兵最多的一支部队了,要是这支部队打完了,白牧楚的处境将会变得十分的艰难,可是白牧楚最终还是下了死命令,让鲁文平死守前沿阵地。 对于东古岭防线来说,情况已是万分艰难,可是对于整个中原战局乃至于唐、吴双方未来十年的走向来说,这才刚刚是个开始。所有人的性命在这样的大势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第一百四十章 最后的门户(五) “杨兄,你们暂七军伤亡情况如何?“白牧楚状似无意地问着杨源昌,可是眉宇间,却是带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在经历了河东事变之后,这些各自组建义军的河东军官们,除了对时家恨入骨髓之外。也对各自直接掌控的军力愈发地看重,在经历了被人出卖的惨痛之后,他们绝不会愿意再做因人成事的事情,他们真切地希望可以把命运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今天他们选择站在白宪的身后,未必是对白宪这个北唐军方大将有多少的信任和尊崇,更重要的只是白宪是足以对抗时隽的力量。在明确表明了对于西军的恶劣之后,他们需要替自己的未来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旗帜。 但是合作和臣服,永远不能同日而语。便是鲁文平这样正经中原战区出身的军官,在部队实力大受打击的情况下,也都会在心底积攒怨气,更何况是这些原本就和中原战区没有半点干系的义军。要知道,这些义军,可都是那些河东军官们自己一手组建起来的,没让北唐政府出过一份力。如今要拿人家的保本去硬拼? “伤亡不低,不过战力还在。“杨源昌的眉头轻轻地一挑,无尽的光芒在他清澈的眼眸里静静地流淌,如同深沉黑夜里,缓缓流过的河流。如今已是河东北路义军宣抚使的年轻书生稳稳地说道:”如果将军是想调我部增援前线阵地,我部必替将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同样年轻的成国公独子淡淡地露出了笑意,看向杨源昌的目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他开口,声音里都仿佛带着青春张扬的笑意“知我者,杨兄也。” 灾难使人成长,它迫使人们不得不激发出最大的潜力来面对眼前一个又一个致命的危险。从大同守御战结束至今,也不过短短月余的时间,可是杨源昌的进步,已足以让整个北唐军方都感到赞叹。 当初那个看见胡人连箭都射不稳的书生?如今,已能坦然地砍下自己长官和战友的脑袋,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已能熟练地摆脱大股胡人骑兵的纠缠,在河东的地界上往来纵横。更有了清晰的目光和判断。 一条道路既然已经决定,那便一定要将它走的彻底。杨源昌在未来的军方看到了无限的可能,而这第一步,便是要和白宪这位谨慎的军方打捞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而眼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纵然他极有可能为之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今日的河东各路义军中,杨源昌的名声已是极为显赫。能文允武的书生,一向是极为受人尊敬的。有了杨源昌的甘愿牺牲,其他的义军军官们心中纵有不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 时隽的大军已经出了潼关,乌华山上每天都是西军即将赶到的消息。这在带给唐军坚守的信心的同时,也在无声地敲打着李泺这位东吴皇帝的心肺。留给东吴的时间已然是不多,东吴既然是有中原之志,并为之投入了如此巨大的精力于财富,便一定是要在中原有一个满意的结果的。因而吴军一定会加快攻势。鲁文平所部已是伤亡惨重,纵然是用督战队硬逼着往前抵住,估计也是难以抵挡的。部队的伤亡大到了这样的地步,士气必然是要受到影响的。抽调杨源昌这支义军前往一线阵地,怕也就是今夜的事情了。 “书生握剑,百战穿甲。”白牧楚大声笑道:“杨兄,今夜便随白某厮杀阵前。看看吴军到底有几分手段。“ 杨源昌一拱手,昂声道:“但凭将军吩咐。“ 入夜之后,一众吴军军官站立在东古岭一线阵地数百步开外的地方,神色凝重。在黄昏的时候,由李泺亲自召开了军级别以上的军事会议,面对快马加鞭赶来的西军部队,他们的皇上已下达了死命令,要在三天之内,突破乌华山阵地。而其主攻方向,便是选在了东古岭一线。前军都指挥史浩更是亲到一线阵地前,督军作战。 没有人会去怀疑李泺的决心,在会议结束之后。解烦、无难这两支东吴军中叫得出名号的王牌,便不断地把兵力抽调向东古岭一线。连空气里都是大战前紧张的味道。 盘清口的中军阵地上一片号角声连绵不断,这是出兵的信号,也是今夜一场大战拉开帷幕的信号。兵器和兵器,盔甲和盔甲,在空气里碰撞出一声声刺耳的响动。 唐军的一线阵地上,鲁文平已经听到了对方出战的号角声,他的瞳孔渐渐收缩,目光里尽是浓浓的杀机,作为战场上战斗超过了十年的将军,这几乎已是他本能的反应。连日以来,吴军虽然昼夜强攻乌华山阵地不断,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将阵势摆的这么明显。今夜的吴军这般托大,看来是存了一战而下的心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阵地内零零散散的队伍,心中止不住地悲凉。五千多的弟兄,才打了一天一夜,部队就伤亡超过了三分之二。就是他当年在河西和各部藩人作战,也不曾遭遇过如此惨痛的伤亡。 按理说,部队损失这么大,他鲁文平是完全有资格带着部队撤下去休整一下,重新整训一下战力。可是自己偏偏还接到了白牧楚的死命令,必须死守不退!是,他白牧楚也难,手里没有多少兵,部队的武器装备也差。他不可能全压上不留预备队。 可是他白牧楚有他鲁文平难吗?昔日堂堂的汝州镇守将军,手里面握着上万的整编精锐,可是汝州一战,史浩的无难军用攻城战车的密集冲击战术,踏破了汝州的城门,也踏破了唐军要在汝州坚守至西军来援的口号。汝州之战结束后,他鲁文平的部队伤亡过半,不可避免地被白宪所整编。如今他的手中,只能掌控一支暂编的混协军,原先的老兵连五分之一都不到。今夜的这一仗再打下来,连个种子都留不下来。 他咬了咬牙,目光中略有些悲怆的味道,一字一句道:“全军准备作战!” 刚刚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士兵们纷纷开始行动起来,原本还是一片宁静的阵地前沿一下子就耀如白昼,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在经历一天一夜的激烈战斗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要在这样的战斗中存活下去,只能比你那拼命的对手更拼命。 “把投石机拉上去!“站在中军阵内的史浩面寒如冰,自大军北伐进入中原以来,除了开始阶段在信阳城下兵锋顿挫之外,吴军在一路上都是高歌凯旋,所向披靡。绝大多数的东吴军官都开始在心底里想象大军踏入洛阳城内的情景,很少有人可以在煌煌前途、千载声名之前保持冷静,他们都渴望做到当年李源所做到过的大事,被历史牢牢地铭记。 然而这种人,胜时猖狂如虎。败时胆怯如鼠。在大军被白宪抵挡在乌华山一线,时隽所部大军又东出潼关的情况下,原本“众志成城“高呼马踏洛阳的将军们,一下子变成了最老成持重的预言家,纷纷从各个渠道和现象中,得出了大军不宜在乌华山继续作战的结论。比如解烦军的一名士兵今天拉了一天的肚子,以及池州大营的一名士兵在昨晚说了一个晚上关于他妻子的梦话。 这群人以非常专业的精神,从容地忘记了仅仅是几天之前,他们是多么极力地在军事会议上反驳着陆云稳扎稳打的建议,以一篇一篇激情而热血的演说,在一支又一支部队的面前,证明着自己是有多么地渴望投入战斗。 史浩知道,在这样的时刻里,李泺必定要承担着极大的压力。这里大军数十万,但是将军们之间,各顾彼此,心中都打着各自的算盘。他们愿意分享胜利,却不愿意接受消耗。部队里撤退的呼声已经开始出现,而这个势头正在朝愈演愈烈的方向发展。李泺想要拿下洛阳,就必须继续下去。作为此刻李泺手中最受信赖的将军,史浩有责任去替李泺分担这些压力。 可是一个人在没有建立自己的地位和价值之前,是没有办法在别人的心中获得信任和尊重的。连陆云这样的沙场宿将都不一定能在这般情况下取得众多军官们的信赖,更何况是史浩? 今夜战斗的重要性,对于史浩来说,不言而喻。这位身负重任的东吴将军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各支部队投入战场。一边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战局。乌华山地势陡峭,不仅东吴军中赖以摧城拔寨的攻城战车无法投入使用,便是其余如牛皮大车及大型投石机这样的器械也无法使用。在山地作战,不仅仅是唐军失去了骑兵优势,也让吴军失去了他们最大的器械优势。 如今军中的投石机大多是改装过的小中型,威力小了不说,打击的距离也大大地缩短,有效攻击范围只有三百步,几乎和强弩沦为一类。 “都督!“一名军官向史浩奔去,大声禀报道:“投石机已经准备就绪,请将军指示!” 夜色里,是吴军不住翻卷的战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最后的门户(六) 史浩静静地看着前方尸横遍野的战场,太阳早已经落下了地平线,天幕染上了点点的星光,透出大战厮杀前的凝肃气息。他咬了咬牙,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了冷冷的两个字“攻击!“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战鼓声从吴军阵中敲响,每一声鼓击都像是砸在双方士兵的心中,砸碎着他们心中的犹豫和怯懦,砸碎了奢望的平静和安宁。 鼓声停止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在半空中招展的旗帜,拉长了漆黑的深夜。 “放!放!放!“负责投石机群的吴军军官高声大喝,忽然间,上百只巨大的黑影便腾空而去,划出上百条弧线,飞掠半空,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啊!啊!” 唐军的一线阵地上发出了一片绝望的喊声,那声音悠远而凄厉,仿佛临死前的夜枭,在你的耳边悲鸣。唐军的一线阵地上不断地遭受着吴军的打击,发出连续不断地巨响,阵地上尘土飞扬,烟雾扑面,唐军的阵地大多是用泥土和石块简单成,坚实度普遍不高,在数十斤重的巨石冲击下,不少的地方都出现了坍塌,‘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巨石砸在了鲁文平的身边,泥土被砸得粉碎,碎石乱飞,身边的护卫一把把鲁文平扑倒,剩下的十几名护卫纷纷举起大盾才总算挡住了巨石的余波。 暂编第三军在一线阵地上伤亡惨重,鲁文平为了激励士气,一直都把指挥所设在了阵地的前沿,根本没有去想纵深防御。所以当吴军第一轮投石机攻击开始的时候,鲁文平所在的地方一下子遭了秧。 毕竟之前的东古岭并不是吴军的主攻方向,改良版的投石机更是极少出现在东古岭一线的阵地上,一下子来了上百架,当真是非同小可。 紧接着第二轮投石机攻击再次发动,上百块的大石在空中转动,空气中到处是疾风被划碎的声音,这一次吴军的投石攻击简单而迅捷,根本没有多余的拖沓,更不给唐军半刻反应的时间。上百块的巨石直扑唐军的一线阵地,又是一片巨大而沉闷的撞击声,吴军在器械方面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在如此崎岖艰难的山路上,东吴竟然还能把投石机这样的重器拖上战场,可见在军备上面,吴军士何等的上心。 吴军的投石攻击犹如暴风雨卷击着乌云,在短短片刻之间。有几段的北唐阵地显然是承受不住巨石的连续撞击,开始出现了可怕的裂缝,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全面塌方。 便在此时,吴军攻击阵地上的第三轮的投石攻击发动,密集的石块凌空飞来,正砸在其中一段的裂缝上,阵地的一段崩塌了,泥土是石块倾泻而下,露出了一个好大的口子。不少唐军士兵都是不慎被埋在了泥土下。 “弓弩手齐射!“鲁文平回过身,红着眼对着后面的士兵大吼道:”快把沙袋搬上来!“ 上百名士兵背着沙袋奔向缺口,不顾一切地将沙袋扔进缺口中,这些日子以来,对于这样修筑工事的事情,他们早已干的得心应手。 而阵地的纵深位置上,数十架的弩机一齐射出了一排排乌黑发光的弩箭,像是一道道极光一样快速地穿透空气的阻隔,北唐的投石机阵地上响起了一片痛苦的惨叫声和器械被金属刺入肉体之后运转不灵的声音。 眼前细微的失利并没有被史浩放在眼里,战争本就是用人命填出来的东西,重甲披剑的将军们是这个世界动荡的根源,既然如此。何必去在意生命的流逝。 史浩的眼中缓缓地流露出狼一样锋利的光芒,像是嘴边还流淌着猎物鲜血的孤狼,再一次看见了奔跑中的猎物。厉声喝道:“拿下阵地者,重赏!” “杀!”被安排在第一列冲锋的吴军士卒们爆发出了刺破云霄般的喝喊,他们挥舞着战刀,铺天盖地,仿佛奔腾而至的海啸,向着北唐阵地席卷而去。 “准备滚石!”鲁文平大声地吩咐着,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虽然常年在中原镇守,没怎么去东吴打过仗,可是从汝州之战的这几日来看。这一次的吴军上下,战力相差甚大。其最善战者,自然是吴军吹嘘多年的解烦、无难两部,最差的大概是陆家的杭州大营,而眼前的这支军队,势力应该属于中上。 吴军以这样的部队打头阵,又把投石机群放在了左翼,其目的倒是不言自明。鲁文平咬了咬牙,吴军这是发了哪门子的疯,中央方向的地势相对而言最为平整,他们居然放着不攻,来左翼死磕!他鲁文平可没有去淮泗祸害过他们东吴的老百姓。 打磨的溜圆,重达六七十斤的石球被推到了阵地上,在这样的山林里作战,多准备一些这样的石块,显然是十分必要的。鲁文平眯着眼,像是风雪夜里和漫天大雪融为了一体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孤狼的来临。他静静地等待着吴军士兵的靠近,脸上没有一点点焦躁和不耐的表情。 突然,鲁文平高高举起了手臂,大喊了一声“放!”,早就蓄势待发的数十名士兵一起发力,硕大的石块立即阵地上骨碌碌地向下滚了过去。一下下地碰撞着地面,发出一声声渗人的响动来。 当那批石块,越滚越快,越滚越近。冲在最前的吴军士兵脸上都是微微变色,能有多少人可以在这样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凛然不惧?他们下意思地举起盾牌想要抵挡,轰隆一声,石块重重地砸在第一排的盾牌和士兵的身体上。在这样势大力沉的冲击下,盾牌破碎,前面的士兵筋骨断裂,口中鲜血狂喷,软软地倒下,石块快速地碾过了他们的尸体,再一次撞击在第二排的士兵盾牌上,格格声响起,盾牌向内凹现,只不过冲击力在第一轮被阻后,已经有所减弱,第二排的士兵用力向外一顶,石块便滚出了冲击的道路。 “弓箭手,放!” 一声令下,弓箭手们纷纷踏前一步,手中弓箭斜朝着向上,只听得耳边响起了一阵“咻咻“的声音,密集的羽箭像是飞蝗一般在一瞬间遮住了漫天的星光和月色,吴军的冲击道路上响起了一阵痛苦的惨叫,可是士兵依旧在冒着箭雨不断地向上冲击,鲜血染红了征战的路途,那深幽的目光仿佛可以穿越拥挤的人群,看到那红色的液体在慢慢地流动,听见那嘀哒嘀达的声音。 因为是仰攻,吴军注定要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君王的梦想,无论高贵还是卑贱,牺牲的,永远是底下人的生命。 “弓弩齐射!“看着吴军冒着箭雨越来越靠近自己的一线阵地,鲁文平大声地下达着命令,手指轻便弩机的士兵迅速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近百架弩机纷纷与身体齐平,一阵扳机扣动的声响过后,吴军冲击的第一排士兵已经全部倒下,像是被瞬间从地平线上删除了一般。 可是更多的吴军士兵却随即冲上,鲁文平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对面吴军士兵眼中不曾掩饰的恨意。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牢牢的握住了手中的长剑,这是他眼下,唯一还像个将军的地方了。大喝一声道:“全军接战!“ 话音刚落,吴军的士兵已经冲到了阵前,滚石在这种时候已完全失去了作用,鲁文平单手举起一块十数斤重的石头,狞笑着站上了阵地,一把砸倒了一个上前的吴军军官,而后长剑挥动,两名吴军士兵随即倒在了他的剑下。 便在此时,嗖嗖数声,下面传来破空之声,鲁文平浑身一个激灵,身子猛然向后一退,同时手中长剑迅速回挡,只听得“叮叮“两声,两支飞来的利箭跌落在地上,可是鲁文平却还是感到了一阵剧痛,手里的长剑几乎脱手掉落,鲁文平低头一看,原来是左肩中了一箭,他随手拔掉射透盔甲的利箭,鲜血跟着标出。 鲁文平倒吸一口凉气,这箭同时而至,显然是一手三箭的绝技。江东子弟当真是藏龙卧虎,原以为自白大战死襄樊之后,天下箭术便当以白牧楚一辈为首,可是单就这一手功夫来看,便是白牧楚也未必及得。三百步开外,他可是里面还穿着一层软甲呢?一手三箭之下,居然还射的进去。 后面涌上来的吴军弓箭手从步兵的掩护下冲了出来,将手中的弓箭拉得满月一般,羽箭雨点般地射上了唐军阵地。唐军士兵更是不甘示弱,羽箭在空中你来我往,这些弓箭手身上虽然也有部分是披着重甲,可是东吴再富也没有可能让数十万大军人人都披上重甲,弓箭手中还是身穿轻甲者居多。毕竟弓箭手的作用在于火力压制,越早的压制对于全军来说则越好,若是身披重甲,速度上不免会大打折扣。 因而一个弓箭手在离开步兵的保护之后,常常只能射出两到三箭,便会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几乎就是以命相搏。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最后的门户(七) 阵地山的唐军弓箭手虽然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势,在场面上占据着优势,但是在数量上毕竟少于吴军。一时间,弓箭手的数量也在锐减。换上了不少的弓弩手来拿弓箭,而剩下的弓弩手甚至于一手一架轻便弩机,左右同时发射,造成了阵地前一片接着一片的吴军士兵倒下 迫于吴军阵中那一手三箭的高手,鲁文平再也不敢大意,倒不是他怕死,只是眼前阵地上的战局,不是随便一个军官就可以应付得了的。他自知自己不是白宪、时隽那样的大才。可是镇守洛阳东面门户汝州多年,也绝不可能是个庸才。 他望了一眼身后,对于白宪任命白牧楚为左翼的指挥官,他鲁文平倒也是服气的。白家累世将门,替国战死的将军掰着手指也数不清。而白牧楚又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人物,襄樊一战。虽然出城野战使得王牌十五军损失殆尽。可是最后毕竟还是靠着白牧楚的一路奇兵而力挽狂澜,力保襄樊不失。之后在河北战场上也是表现抢眼,尤其是在涿州会战失败以后,在一路逃亡中屡施计谋,安全撤入邺城。 当年洛阳城中,白牧楚和时铭便因为家门威望和个人身名,一直被誉为是北唐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和韦相爷家的五公子并称京城三公子。如今韦五入了文职,官拜中书舍郎。虽然前程一片远大。可是北唐一向尚武,民间更是流传着一句话“能杀人的书生才是好书生。“ 而时铭原本是最被寄予厚望,毕竟那时的白牧楚,更为出名的是他对于青楼女子的热爱,而时铭却几乎是个教科书一般的军人模样,几乎被所有的军方大将看做大唐下一代的军方第一人。可是经历河东一事。时铭的威望瞬间跌入到了谷底,要是他走到河东任何一处的大街上,卖臭鸡蛋和烂菜叶的一定会很开心。 相比之下,白牧楚的风头无疑是最抢眼的。虽然他有出使胡人,签订合约这样的“污点“可是他毕竟是副使,大家自然而然地会把帐算在崔安节的头上。 这几日下来。虽然对于白牧楚的安排还有许多的抱怨,可是鲁文平在心里却是认可白牧楚的能力的。他不禁想着,若是白牧楚和对面的那名吴军高手对射,不知是谁能更胜一筹。 此时的吴军已经愈发靠前,鲁文平藏身在阵地后,举起自己的强弓,偷偷地瞄准着阵地下面的正在指挥作战的吴军军官,逐个进行射杀,他虽然算不上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神射手。可是也是弓马娴熟的将军。基本上每射出一箭,就有一个吴军军官倒下 工事下的尸体越垒越高,鲁文平也付出了近五百人的伤亡代价。而吴军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依旧没有后退。 不少的吴军士兵甚至把一些大型的弩机抬在肩上,前面的人屈膝跪下,后面的人站直,便形成了一个简易的人为平台,使得弩机能够稳定地射出。 鲁文平用极重的河南口音低低地骂了一句“某某!“吴军这次一反常态,豁出了性命攻击,显然是收到了死命令。从最新的消息来看,时隽的大军也就是过了潼关,要想赶到乌华山战场并且投入作战,至少还需要十天的时间。李泺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 他猛地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将一个角上抬重型弩机的吴军士兵射倒,可是那个人刚刚倒下,旁边一名手持盾牌的士兵立即丢掉盾牌补了上去,双手一用力将弩机重新抬起。 “咻咻“地声音充斥着双耳,鲁文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夺夺数声,这一排数十支的弩箭擦着阵地上的泥土就射了上来,一时反应不及,没有避开的士兵惨叫连连,有的甚至被弩箭射中,倒飞出去老远。 尽管前排抬弩机的士兵在不断地倒下,可是吴军还是很快地在唐军的阵地前组建起了弩箭集群,一支支粗如步兵长矛一般的弩箭狠狠地唐军的阵地上呼啸奔驰,在稍稍压制唐军弓箭手之后,吴军的步兵便开始再一次冲锋,今夜双方发生了第一次的近身肉搏。 鲁文平一下子跳出了战壕,如今情势,他也顾不得左肩还在滴血的伤势,右手连连挥出长剑,将好几个上前的吴军士兵砍翻在地。 数名吴军士兵想是看见了鲁文平手上军官标志的长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可以换取极大的功劳,更看见他左肩受了伤,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鲁文平丝毫不惧。虽然左肩受了伤,暂时不能动。可是面对眼前的这几个东吴的兵,他还是没有看在眼里。身子向后一倾,避开刺过来的两支长矛,手中长剑挥动,一下子削断了锋利的矛尖,之后剑势未停,一剑刺透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长剑未及拔出,便有两把横刀呼啸而至。鲁文平不做迟疑,弃剑而退,右脚用力一踢脚下的一支长矛,长矛如同一道掠过黑夜星空的闪电,狠狠地扎穿了其中一名吴军士兵的身体。鲁文平身形如光如电,一把抽出之前留在敌军身体里的长剑,手腕轻轻一动,反手就是一剑,准确无误地穿过他自己身体和手臂之间的空隙,直没入身后那么吴军士兵的胸口。 又有五六个吴军兵卒向鲁文平的这个方向冲来,他一把抽出长剑,从那名缓缓倒下的士兵身体中,带出一大蓬的血珠,淋洒在地面上。 “叮”鲁文平只右臂一阵发麻,只觉得一阵大力袭来,几乎都握不住兵器,和对方撞击之下传来的巨大力道,让他左肩的伤口又再一次流出鲜血。他心中一震,自己虽然算不上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绝世高手,但也是在剑阁待过几年的人,生平之中,还是第一个人在战场上可以给自己这般压迫的人。 他抬头一看,其中一个吴军虽然穿着的是极普通的步兵盔甲,可是里面露出着精致软甲的材质,而且对方手中虽然只是横刀,可是刀身上细微处开了血齿,刀柄上也是刻着繁重的花纹。单凭这一身的装备,若是卖了换钱,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十年的生活所需。 这是一个普通小兵能配备的东西? “叮叮叮”刀剑又是接连地撞击在了一起,那名吴兵年轻力壮,又是刚刚投入战斗,力道千钧的一刀随即砍出,挟带着风雷声呼啸而至,鲁文平刚刚踢翻左面的一个吴军士兵,手中长剑慌乱的挡去。 “叮”鲁文平手中的长剑脱离了手腕,抛飞上了天空,对面那名吴军士兵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在这个星光满天,月色温柔的晚上,自己刀锋划过的地方,激血飞溅,鲁文平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凌空飞起,成就他的勋章。 横刀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朝鲁文平的脖子划去,锋利的刀刃堪堪触及后颈,便在此时,异变突生。 “咻” 一声锐利的破空声响从空气中划过,那名吴军士兵只觉得自己手中的横刀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奋力挥出,如光如电的一刀,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轨道,偏离了数寸,从鲁文平的盔甲边上掠过。 “咻,咻咻咻“ “啊!“从远端射来的一支羽箭,贯穿了那名吴军士兵用刀的手腕,剧烈的疼痛让那名士兵喊了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迅速地滑落。 “咻咻咻“ “叮叮叮“ 从吴军阵中飞射而来的三支羽箭,像是三道在星辰浩瀚下,一瞬间燃烧而过的流星,在墨水一样粘稠的黑暗里,摩擦出耀眼的火花。和三支从唐军阵中飞射而出的羽箭,在空中猛然地撞击在了一起。 在这个被火光照耀,被厮杀吵闹的星空下,箭尖和箭尖像是狭路相逢的剑客,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如两股奔腾的洪流激烈地碰撞。然后,一起跌入到尘埃里。 远远地,吴军阵地中那名引弓搭箭的吴军军官面色如常,只是一双墨水一样深沉凝重的眼眸底下,涌动这一丝若有若无的惊奇和不甘。 他的左手,还握着弓。那弓是用最上等的黄杨木打造,弓身厚重而狭长,握手之处,更是密密地缠绕了许多的裹布,最里面的一些,已经泛黄。 他是苏子廉,他是神射手,他是中护军司马,东吴苏家的军方未来。 他一向对于自己的箭术极为自负,可是在今天,遇了对手。 苏子廉身边的史浩也是大感意外。虽然苏子廉是苏家的嫡系子弟,并不为史浩所喜,可是对于苏子廉的箭术,东吴上下有目共睹。年纪虽轻,三百五十步内箭无虚发,足以担得上东吴第一神射手的名号。 可是刚才的一轮较量中,北唐军中,显然有明显不输给苏子廉的高手 急促的号角声从唐军一线阵地的远端响起,迅速地逼近,视线的尽头冒出了无数的唐军弓箭手,一簇簇箭云如乌云压顶般朝着吴军士兵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 “准备迎敌!“ 一阵阵雪亮的刀光在漫天星辰下绚烂生辉,上千的北唐步兵犹如一道钢铁洪流向着阵地上的吴军狂冲而去,漫天的尘土在他们的脚下飞扬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最后的门户(八) 一支支锋利的标枪在唐军的中间部分如林般竖起,那一抹抹散发着寒芒的枪尖,在无声地宣告着他们主人死战到底的誓言。前排手持横刀的步兵们自觉地让开了道路。他们的额间流淌下汗水,可是握刀的双手,却是没有半点的发抖。他们是北唐的军人,他们会害怕,可是他们绝不会退缩。这是北唐军人必须具有的品质,或许有一天,时间和战火会将这些连提及都觉得无比荣耀的美好洗刷地荡然无存。可是在这一刻,他们依旧是值得起大唐百姓们深深期待的英雄。 “投!”一名手持标枪,迅速向前奔跑的军官大声地吼道 一声令下,数百支两指来宽、两臂多长的标枪从唐军士兵的手中射了出去,强劲的力道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疾速的飞向还没缓过气来的吴军冲击群中。 “噗,噗噗”锐利的标枪狠狠的扎进了吴军士兵的身体里,就像是烧红了的烙铁刺入了刚刚做出来的豆腐之中一样轻松方便。强劲的力道带着对方的尸体继续向前飞出,重重的摔在了地下,片刻间,就让吴军损失数十近百人,造成了一瞬间的慌乱。 “杀!” 冲在最前的白牧楚一声大喝,趁着吴军稍稍混乱的那一瞬间,前排的唐军已经杀入了吴军的阵中。 下一刻,混战的两军阵中爆发出震天般的砍杀声,鲜血飞溅,刀光闪耀。在这样的战斗里,每时每刻都是你死我活,绝没有半刻放松的可能。生死的决战激烈而薛素,双方的士兵不断地倒下,密密麻麻的一片。每个人都是杀的双目通红,残骸断肢,血肉模糊。 修罗地狱,大抵便是如此。 在白牧楚的带头冲锋下,这批唐军虽然几乎个个都是义军出身,在训练和配合上没有常规唐军那样娴熟,可是几乎个个戮力死战,生死度外。这些家园沦丧,亲人蒙难的的义军士兵,个个拼死向前,在他们每一步踏上的道路上,都是淋漓的鲜血,都是分离的血肉。 一名唐军士兵才刚刚一刀将面前的对手砍翻,就被从后面赶来的另一名吴军士兵一枪洞穿了胸膛。那名吴军士兵还没来得及从对方的身体里抽出长枪,就已经被后面冲上来的数名唐军士兵砍成了碎肉。而那些唐军士兵又在后面的吴军面前纷纷栽倒。 一个接着一个的躯体栽落在泥土里。无数的脚步在这些倒下的身体上来回地碾压,很多时候,这些脚下的生命其实在那一刻,还不曾放弃呼吸。当然,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大家更在意的是,下一刻的自己,能不能不要躺在被踩烂的地上。 吴军阵前的史浩面上倒是波澜不惊,眼前的这支军队虽然骁勇敢死,可是不熟悉战阵,只凭着一腔热血猛打猛冲。刚不可久,弱不可守。东吴的直方司虽然不像北唐鉴闻局那样威名赫赫,可也不是摆设用的。 他早已知晓,唐军乌华山左翼阵地上的指挥官,是白宪的亲子白牧楚。此人先是在襄樊战场闯出了声名,接着又在河北战场上大展拳脚。尤其是在赵德昭涿州会战之后,在唐军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白牧楚和曾华这两个年轻人,在一众北唐军官中的表现十分抢眼,不仅安全地把部队撤回了邺城,而且在途中还屡次吸引胡人主力,使得赵德昭这个被誉为继赵庭训之后北唐第一皇帝,能安全地撤回邺城休整。 不得不说,这个曾经梦想在秦淮河畔一堵江南春光的年轻人,拥有着果然的才华。可是年轻,是年轻人最大的财富和敌人。白牧楚自然是有些才华的,可是比起他的父亲,比起那位谋略全局的北唐第一名将白宪白循礼。终究是差了一些火候 史浩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神色冷峻的苏子廉,此子箭术高超,在军略上也是极有些见解,可是对于箭术上的事情未免看的太重了一些。将不在勇而在谋,若是一味地追求武力上的突破,纵然是有些头脑,也不过是一匹夫耳。苏子廉已是苏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年轻人了,否则苏家不会把赖以生存的王牌托付给他。一叶落知天下秋啊!昔日威风赫赫的四大豪门?方家已是过眼云烟,昔日一呼百诺的方恒、方信怕是连坟头都长出了青草。陆家占据着天下最富有的钱袋子,可是除了陆云之外,却少有几个明白的陆家人。苏家的那个苏子休倒是很有几分看头,但是上面的人压得那么近,纵然有七分手段,能用出个两三分便已是极限。能让皇室真正感到危险的,其实只在吴家。吴庆之当世名将,二十年来不动如山,在武昌重地蓄兵养力,比起陆云。吴庆之最大的优势,便是他还有足够培养一代人成长的时间。而朝中的吴信之,更不是一个轻易的角色。 史浩苦笑着摇了摇头,人看到的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思绪总是这样经常一下子飞出去老远,眼前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唐军没有错,可是皇室和世家之间的矛盾才是真正的不可调和。 他和韩言主张上最大的一点不同就是,韩言认为摇摆不定的同伴总是好过意志坚定的对手。对于世家,韩言一直主张采取即拉且打,坚信最坚固的堡垒一直都是从内部被突破。争取世家内部的不坚定分子,给予其一定的利益和支持。利用战争转移内部矛盾,在土地的不断兼并中,吸收新的势力,稀释世家在朝堂地方上占据的席位。数十年后的世家,依旧可以是舞榭歌台,生活奢靡。可是要再想如今日这般一呼百应,从者如云,却断然没有可能。 联合世家北伐,再通过北伐稀释世家的力量。这样的方法很好,可是有一个前提,就是能够在对外战争中一直取得胜利,一旦出现失败,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而如今东吴军中,便是以陆云、吴庆之等元老名将,也未必能够说出“若我尽掌兵权,可力扫北唐“的话来。韩言冒得太快,不到二十岁已经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升到了一镇都督,这可是乱世,一个不到三十岁就应经官拜大将军的军人,未必会是皇室愿意看到的。 功高难赏,向是不赦之罪。 而他的主张,自然是攘外必先安内。当年的诸子夺嫡,世家便是已经有了要操纵全盘,将皇室彻底架空的势头。那一年的一场混战,他的主子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而东吴也损失了一大批国之干才。可那场损失却并没有成为皇上的心痛,因为这其中,世家的力量也是大受打击,尤其是原本的淮泗方家,更是在那一次中押错了宝,京城中的力量几乎毁于一旦。不然韩言入主淮泗之后,建业城内的方家也不会那么快败下阵来。 世家与皇室,相互依存,又相互伤害。这是一件极为讽刺的事情,可又是那样真实地在这里存在。这次北上,苏子廉虽然统率苏家的精锐解烦北上,可是也一直保存着实力,不到关键时刻,决不出兵。 史浩摇了摇头,真正能被自己信用的部队,也只有掌控多年的无难一军 “安纯麟!“ 自史浩身后的顶盔贯甲的十余名东吴军官走出一人,身材短小,双眼锐利如刀。虽然只是将手随意地按在刀柄之上,却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一看便是沙场上尸山血海爬出来的狠角色。 安纯麟一抱拳,沉声道:“末将在!“ “带你的部队冲上去,咬住对方的冲击部队。“史浩的眼中闪过精光,一字一顿道:”务必将其全歼!“ “遵命!“ 唐军的一线阵地上,白牧楚一剑劈开从旁刺来的长枪,接着左手一伸握住枪杆,右手一剑砍在了那名吴军士兵的身体上,顺手把长枪夺了过来,接着长枪一转闪电般刺入另外一个吴军士兵的咽喉。长枪插在敌人的咽喉之后,白牧楚左手一松,趁着身边的敌人暂时被左右的亲卫压制,一剑将长枪的枪杆砍断了一半,之后把长剑交到左手,右手将砍短了枪杆的长枪拔了出来。身体一侧一挺,手里的长枪猛地飞射出去 闪电一般疾速划过的断枪在厮杀的人群上空掠过了近五十步的距离,让正在交战的双方士兵发出了一声惊呼。一个身披重甲的动物军官见长枪飞来刚想躲避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锋利的枪尖已经从他的眉心处狠狠地刺入,伤口在他的脑袋上不断地扩大,他挣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就那样直直地倒在了地上,鲜血迅速地染红了身下的杂草。 “全军撤退!“在一击得手,打乱了吴军的攻击之后,白牧楚立即下令撤退,准备放弃东古岭的一线阵地,战局在不断地变化,他们也要随着战争不断地改变自己的战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最后的门户(九) 在今夜之前,左翼的吴军并不算是主攻部队,吴军的主要攻击方向还是在正面战场上。那个时候稳守一线阵地有利于之后的战事发展,可是如今史浩亲临盘清口,无难、解烦两支精兵俱在,又有投石机这等打击利器,吴军已是摆明了车马,孤注一掷。东吴诸军的战斗力自然是不能比肩北唐各部,但是乌华山战场上,东吴集结北伐大军数十万,以压倒性的优势血战数日,到了现在这般图穷匕见的时候。吴军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也绝不会是白牧楚手上这些七拼八凑的部队,所可以抵挡的。 鱼游沸鼎,不过如此。继续把兵力消耗在这里,只能带来更大的伤亡代价,而失去了足够的兵力,所有坚固的防线便是纸片般的不堪一击。既然如此,不如保存实力,撤到地势更加陡峭,投石机不利展开的第二道防线上和吴军周旋。 阵地上的唐军已和对手苦战多时,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极大的疲倦于疼痛,支撑着他们继续战斗的无非就是一个军人不能丢弃的意志而已。在听到了白牧楚的高呼之后,他们立即拔开腿向后退去。用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快速地奔跑。 而吴军因为前线军官的突然战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后面的安纯麟率军赶上,想要追击的时候,唐军已经跑出去老远,无难军只能看得到对方的背影渐渐消失。却没有半点办法。 吴军中军的苏子廉眉头微微地皱着,对方的指挥官倒是果毅坚决,当断则断。前几日还死守不放的阵地,一见到投石机群的压上便立即放弃。苏子廉自付易地而处,自己未必能做到如此干脆利落。东古岭一线的防务由白宪的独子白牧楚负责,加上刚才对方阵中那一手高超的箭术,想来之前就是白牧楚亲自带队救援的吧。 这真是一个璀璨的时代啊!各路英豪争相上台,风骚引领。北唐军方的老一辈的人还是春秋鼎盛,如白牧楚、时铭这样的少壮派系就已经露出了这样的锋芒。苏子廉不无叹息地想,这样人才济济,群星闪耀的北唐,怪不得国力强盛,兵锋锐利。如果不是因为韩言的异军突起,今天的唐军,或许已经打到了建业城外的石头城,逼着东吴皇室签了丢尽颜面的城下之盟。 同样的,史浩的脸色也不是十分的好看。他之前看到东古岭的一线阵地适合改装后的投石机作战,才会特意从李泺手中调来了这一批投石机,就是想利用唐军的第一线阵地,让唐军不断地把兵力投入进来,在消耗对方的兵力之后,再发动对于东古岭主阵地的攻击,可是对方的反应很快。虽然在刚才的接战中损失了上千的兵马,可是比起整个战局来看,这点损失毕竟是微不足道的。 史浩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月色依旧是那样地皎洁而温柔,千百年来,不曾分毫改变。世人常言,月是故乡明,可是在史浩的眼中,中原的月色,才是东吴最应该拥有的月光。 从世宗李源猝死,中原动荡到现在,已将近三百年。多少曾经慷慨激昂的壮士被江南的暖风和美酒泡软了骨头,吹酥了心志。历代王朝,莫不是起于关中、河北、川蜀、江东,而争雄于中原。不得中原者何以据天下? 千古以来,偏安江南,划江自守的势力数不胜数,可是又有几个到最后一统天下,开创了万世基业?北人攻南,一向是难,更是南人攻北,却是难上加难。江南势力昌盛之时,也不过是据有淮泗,窥视中原。可是一旦势弱,却常常被北方势力饮马长江,逼的做城下之盟。不据有中原,只能算是一个地方政权,偏安的势力,又怎么能吸引到天下的才俊来投? 他确实是想要不世的功名,可是他也确确实实是为了东吴的大局着想。时隽的骑兵已经出了潼关,不出十天便可抵达乌华山战场。原本以为拿下汝州之后便可乘势狂飙突进,一路杀到洛阳城下。洛阳的主力都被赵德昭带去了河北,只剩下一个军左右的兵力,那么大的城池,岂是一个军可以防的过来的? 到时候,数十万东吴甲士列阵了千年古都之外,那是何等的尊荣与气势,又是煌煌史册之上何等的千载流芳。东吴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天下人都可以看到东吴皇室力量和决心的机会。对于史浩而言,能不能拿下中原,从现在开始动摇北唐的根基,其实并不重要。他最想要做到的,是用东吴的实力,去叩开洛阳的城门,在战场上,用最直接的手段,打碎北唐数千万人顶礼膜拜的梦想和骄傲,来让这个天下的人才,重新审视自己的将来。 这样的一件事,史浩想做,李泺想做,陆云想做,连当初殿前反对的韩言,也在深心出埋藏着这样的一个梦想。想要马蹄踏破洛阳城门的东吴人?何止百万! 可是到最后,到了今天,为什么只有他史浩一人,还在坚持李泺的梦想? 圣眷正隆的东吴将军细细地摩挲着剑柄上繁琐的纹路,像是一寸寸地抚摸着自己深心里的脉络。 在这样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战役里,每时每刻都存在着极大的变数。原本打算在汝州之战结束后以优势兵力追击白宪残部,并以一部精锐穿插前行,直扑守卫薄弱的洛阳城。 如果计划能够实行,今日之洛阳,怕是已经打了东吴的旗号。可是白牧楚等人的骑兵终归是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从河北战场赶到了中原,时铭的骑兵指挥能力在宽广的平原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那可都是北唐精锐集结所在的西部战区出来的骑兵,一下子就冲入了追击兵群之中。使得白宪的残部从容退入了乌华山一线,而正是这座连绵起伏的大山,让他们兵锋顿挫,就在傍晚时分的军事会议上,军中已经出现了两种声音,其中一方主张趁时隽大军还未抵达战场,立即退出乌华山,全军退往汝州。其中以陆云的建议最为保守,他主张全军退往许昌,再以一部兵马南下稳守信阳,最后连同淮北的韩言所部,劫掠中原的财物、人口。若能守许昌则守,若不能守,则带着财物人口,全军后撤。 当然,陆云这种还没打仗就要把到手的肉吐出去的主张并没有得到多少人的支持,在陆云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几乎是遭到了全体东吴军官们各种形式的抵抗。就是身边这个苏家的代表苏子廉也没有赞成陆云的建议。毕竟,世家在保存实力的同时,也念念不忘功勋业绩。大军正是势如破竹的时候,怎么可以因为时隽的出兵而放弃那么多到手的利益。可是他们却不明白,如果真的要退,陆云的主张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大部分的世家子弟主张退到汝州,固守已有的土地。可笑这帮鼠目寸光的人,既想着不冒风险,保留实力,又想着扩大地盘,增加实力。中原是什么地方?赵氏一族立威百多年,地势又是十分平坦,利于骑兵作战。汝州等地,除了一堵城墙之外,便无险可守。留下军队守在这里,只能是被北唐各个击破。 如果不想退守许昌,乃至是信阳。那便只有一条,就是在时隽大军赶到之前,击溃乌华山的白宪所部,全据乌华山之险。凭借乌华山的地势,和时隽的西部战区斗上一斗。北唐和乃蛮虽然签了和议,但那只是暂时的平安,换取了邺城的安全而已。除了乃蛮之外,还有上十万的草原胡人留在河北南部,虎视眈眈。赵德昭的手里根本抽不出兵力来南下。而时隽的大军中,河东一系的军官已经大批量的脱离其控制,打着“河东人守河东“的旗号,赶赴了太原前线。 如果能拿下乌华山,也就是说,时隽必须依靠着他手里不到二十万的人马,放弃骑兵的优势,强攻数十万吴军所在的山地。毕竟强攻西汉十数载,却只得汉中。不顾河东各地死活,而去捞勤王功劳,已经把时隽逼上了风口浪尖。 北唐可以不在乎一个将军是否风流成性,看见美女就吹口哨。北唐也可以容忍一个将军跋扈,杀人如麻。但是北唐绝不会容忍一个在战场上没有建树,却还占据着高位,一身毛病的将军。因为这里是北唐,你可以温文儒雅,谈吐不凡。你也可以粗鄙无礼,京骂不断。你可以功高盖世,车马显赫。你也可以深藏功名,大树将军。 但是这些,都需要你是一个将军,一个有足够军功的将军才可以做到。否则,哪怕是街边的乞丐,都不会用正眼看你。没有军功的将军,就像是一个没有姿色和身材的妓女一样,注定会被世人抛弃和遗忘。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最后的门户(十) 这也是为什么?北唐有那么多的将门,那么多任人唯亲,跋扈专横的将军。可是赵家的江山还是稳如泰山。因为哪怕是时家这样顶级的门阀,子弟一旦出了这样的事情,便立即会失去民心威望,更会失去军方的支持。能被人看进眼里的军功,从来都是打出来的,不是靠关系和资历熬出来的。而战场上瞬息万变,不像是从政为官,早上去了衙门,下午还能回家。战场这东西,上的去,未必能活的下来。老子当着一镇都督,儿子死在其辖下的事情不胜枚举,谁也不敢拍着胸脯去说有万全的保证。 西部战区的兵马自然是一等一的精锐,可是等到时隽督军来攻打乌华山,今日之中原,又岂知是谁家之天下? 想到这里,史浩不由地摩擦了一下手掌,目光也愈发地坚定。他有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如今已被他慢慢地握在了手中。 “全军推进!“史浩大声喝道,在他的身后,是数以十万计的吴军将士振臂高呼,是东吴两百多年来对于中原一刻不曾忘记的梦想,那声音如惊涛骇浪,淹没了遍地山林,漫天星光。 一边的苏子廉暗自叹息,他淡漠的目光犹如秋天缠绵在青石瓦间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流淌着光芒。深深看向夜色里唐军的第二道防线。那是白牧楚预留给唐军全线收缩防御的阵地,也是他们最需要攻克的难关之一。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苏子廉并不是一个慈善的好人,可是他的心肠也终究是在江南那绵延的春雨里细细地泡过。和史浩不同,他从来都不曾奢望自己的名字能在煌煌的史册上流传千年。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到了今天,许许多多的东吴子弟,为了皇室的梦想和各位野心家的期望,在中原这块异乡的土地上,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生命。而这一的伤亡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唐军的二线阵地那里地势险要,白牧楚指挥的唐军又是凭坚固守。苏子廉不清楚,这一战之后,又有多少江南的子弟,再吃不到家乡的鲈鱼和糯糯的稻米?又有多少倚在门边的妇人,等不来他们的夫君和儿子? 急促的号角声在吴军的阵前吹响,一面面的吴军旗帜犹如一条条腾跃的巨龙,在深沉的黑夜里猎猎飘扬。无难军中的大将安纯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部队层层推进,节奏清晰,目的明确,一看就不是踢正步出身的仪仗兵。 夜色,仿佛在这一刻,更加地深沉。 正当东古岭上的那些守军拼死作战、血肉山河的时候,在乌华山主阵地的中军大帐之中,白宪也同样无心睡眠。 在这样的深夜里,没有人可以安然入睡。在图穷匕见的时刻里,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出现决定最终结果的战机。 十多支幼儿臂膀一般粗大的蜡烛在夜风中摇曳,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这时侯正是最冷的天气,山上夜间的寒气尤为浓烈,大帐的帘子高挑着,从外面向内看去,可以看得到白宪顶盔贯甲地端坐在帅位上,微闭着双目,像是在闭目养神,又仿佛是在静静思考,身子却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就好似一座铁塔一般。 没有人可以真的明白,这位北唐第一名将,在这一刻究竟承担着怎样的压力和责任。那坚实的双肩上,担负的是整个北唐未来数十年的命运。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帐内一片沉寂,只听得到帐外亲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和偶尔几声动物的嚎叫。带着寒意的微风一阵阵地袭来,吹动帐子顶端的军旗,猎猎飘扬。 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碎了此间令人感到窒息的寂静,那声音由远而近,一下子冲入了戒备森严的大帐。 “大人,吴军强攻东古岭,牧楚现已放弃一线阵地,正在二线阵地阻击敌军。”一名顶盔贯甲的将军一把掀开帘布,面目坚毅,目光沉稳,正是如今背负骂名的时隽之子时铭时遁初。 当日时铭联手白牧楚,用骑兵冲击东吴兵群,替白宪争取到了宝贵的布局时间,可以说是居功至伟。以时铭今日的能力,加上他们时家在西部战区十数年建立起来的威望,足以独当一面。可是河东事变之后,时铭已和河东一系的军官势如水火,今日之乌华山防区,最强力量自然是时铭带过来的数万人马,可是这批人,一部分已经转入洛阳,防备吴军偷袭,另一部分也已经拆开打入各支部队之间。此时白宪手中最多的还是那些义军的军队,若是由时铭去指挥这些人? 因而思来想去,白宪最后还是让时铭担任了预备队的职务,做了时刻准备着冲上去的救火队长。战场上丢掉的东西,总归是得在战场上捡回来。 帐中的白宪猛地睁开了双眼,如大海一般广阔深远的目光瞬时投向了时铭,淡淡道:“牧楚来求援了?” 时铭微微点头,低声道:“史浩把数十辆投石机带去了东古岭,解烦、无难两军齐至,看来吴军是下了决心了。” 白宪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明亮了起来,眼眸中一瞬间掠过些微震惊和感叹,随即换了波澜不兴的沉静温和。这是一个将军在战局关键时刻才会散发出来的东西,他沉默许久,缓缓开口说道:“陆云的杭州大营呢?在什么位置?” “一直待在金冠桥一线,没有移动。“时铭补充道:“陆云自旁晚以后,便严令其麾下部队行动,此刻已是酣然入睡。” “金冠桥……“白宪反复地念叨着这三个字,像是一位棋手认真地把玩着手中决定自己成败荣辱的棋子。瞳孔在一点一点地缩小,薄薄的杀机便像是从盆中溢出来的水滴一样,快速地汇聚成了可怕的洪流。慢声道:”中间和右翼的吴军今晚有什么动作?“ “除了史浩所部以外,其余各部吴军今夜都没有什么动作。” “左翼吴军战的如火如荼,史浩更是李泺嫡系,中间和右翼的吴军居然连牵制一下的佯攻都没有发动。”白宪的目光里开始出现孤狼在见到猎物之后的兴奋,沉声道:“时铭,你带剩下的三个暂编军去支援富士口。” “富士口?”时铭一怔,那里是出了名的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何况曾华之前已经带了一个暂编军过去支援,加上原先的部队,怎么也有小八千人马。那个曾华又是白宪破格提拔的人物,肯定是要有几分实力的。既然如此,怎么会守不住富士口那样的天险?更何况今夜吴军在左翼攻势猛烈,白牧楚手上也没有几支靠得住的过硬部队,中军只剩下这三个军的预备兵力了,这要是都调到了富士口,万一这边有什么情况,又拿什么去应付? “你认为富士口的兵力足以自守?”白宪的一双眸子波光明灭恍然如夕阳下的湖面。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北唐年轻军官中最出色,最惹人争议的年轻人,看着这个自己老友悉心栽培十数年的接班人,淡淡地问道:“你觉得曾华挡得下今夜的变局?” “是。”时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坦然地迎上了白宪的目光,慢声道:“富士口地势险峻,曾华也是久经沙场,麾下又有一个暂编军以上的兵力。想要固守应该问题不大。可是东古岭方向的史浩所部却是兵强马壮,器械精良。中军的预备兵力只剩下了最后的三个暂编军,要是都投入到了富士口一线,万一东古岭一线出了什么差池,我军恐怕会陷入极大的被动。” 白宪轻轻一笑,并没有正面去回答时铭,只是问道:“如今对面的数十万东吴大军之中,你以为何人是用兵第一大家?” 时铭低头沉吟了片刻,道:“韩言未起之时,东吴军中向以陆云、吴庆之为家国柱石,如今韩言远在淮北,吴庆之督军武昌,此间东吴众将中,当以陆云为用兵第一人。” 白宪点了点头,道:“陆云乃是东吴军中宿将,当日以攻城战车攻下信阳便是此人的手笔,凭心而论,陆云攻下信阳虽然借力器械颇多,可是此人的军略才华实是万中无一。此番以偏师转道野狐岭,想要袭击我军侧翼也是此人想法。陆云虽是世家子弟,可是李泺重其军事才华,常常用此人计策。史浩虽是皇室嫡系将领,可是才能有限,李泺也没有完全放手与他。当日拿下许昌也是陆云从旁协助,若没有陆云的出兵,李泺是决不会任史浩孤军奋战的。” “可是金冠桥一线的陆家军队并没有调动的迹象。” “杭州大营打出来的兵马连二流都算不上。”白宪眉头一扬,缓缓说道:“陆云带这些兵出来是充场面和占便宜来的,不是用来拼刀子的。富士口虽险,可是精兵突袭,名将指挥之下,未必能守得住。对于李泺而言,史浩若是能拿下东古岭自然是再好不过,就算是拿不下,也至少是吸引了我军的主力,方便陆云拿下富士口。毕竟陆家是世家,自方家在淮西被李泺摆了一道之后,世家与皇室已是水火不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不怎么会想到皇室会出力让世家去出风头。” 时铭听得叹服,不愧是北唐军方的第一大将,分析起来丝丝入扣,将整个战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之前的疑虑已是烟消云散。一抱拳,沉声道:“末将这就去办。” “好!“白宪笑着从座位上站起,细细地打量着眼前朝气勃勃的少年将军,一字一顿道:”等你父亲到的那天,我给他看你的捷报!“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最后的门户(十一) 在富士口火光跳耀的远处,忽的传来了一声声沉闷的鼓声,重重地撕裂开周遭墨水一样粘稠的黑暗与冷漠。 一队又一队的士兵从黑暗中走出,暗淡的星光静静地拉长着他们的身影。站在富士口的前线阵地上,阵线上的唐军依稀可以看清远处的敌军队伍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每一步随着鼓点同起同落,每一次脚步踏下,地面也仿佛随之轻轻地颤抖。 在战役的开始,并没有出现往常东吴军队那种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只有无边的沉默在一步步地向前逼近,阵地上的曾华,连没有握刀的手都在黑暗中微微地颤抖,只是没有被人看见。 他在淮泗战场上多年,也见过不少的东吴军队。从昔年方家的私军到淮东的扬州大营,再到如今声名鹊起的韩言决死各部。曾华年纪虽小,却几乎已经见过了东吴在东南战线上所有的部队。江南富足,因而在军备上一向是不遗余力的。吴军一向是少精锐的。可是缺乏并不代表没有,当年围剿方信的那一场大战中,方信的亲兵营就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部队常常战至最后一人还是不退,悍勇无匹。重赏之下,数千万之中,总归不难找出一二敢死勇斗之人。他当初在那支部队眼中见过的眼神,又在眼前的这一支部队面前出现。 河北、淮泗征战连年,在邺城保卫战中更是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差点就赔上了性命。他曾华时至今日,面对着一众骄横跋扈的北唐军官,也有资格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自己是一员悍将了,可是面对着眼前的这一支东吴军队,他仍旧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 既然东吴派出这样的军队,那么今夜在富士口,必定会有一场血战。他手上虽然有一个暂编军的编制,可是实际兵力只有五千出头。原先的富士口守军在他赶到之时,几乎已经全部阵亡。五千多大部分刚刚拿起枪的士兵,要来阻击对方猛如虎狼的部队,曾华叹了口气。时局艰难,唯有死战而已。 一个接着一个的步兵方阵来到了富士口的脚下,远处,更大的轰鸣声传来,那是运输军械物质的车队,一杆陆字大旗在璀璨的星光下猎猎飘扬,出现在众人眼前,随即,一个个顶盔贯甲的将军从人群中闪出,列于步兵方阵之前。 大旗下的一员老将须发皆白,目光如炬,正是东吴军中的元老宿将,陆家的当代家主陆云。 战鼓声停了下来,嘹亮的号角声开始清晰地响起,吴军阵前一片寂静,只有那号角之声在空中回荡。 那是江南的嘶吼,那是对于中原三百年来不曾遗忘的梦想! 曾华当初就是在淮泗当的兵,听得出来,那是东吴军中极少会用的号角声,据说那是当年东吴世宗皇帝李源与建业击败渡江胡人时所创,建业一战前,慕容长峰以无当之势力扫天下群豪。在退守江南,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李源作词,韩虚宜谱曲,作了这首千古流芳的破胡曲!曲义悲怆,有戮力死战之心。 建业一战,无论是从规模还是战果来看,都尚不能称为数千年史册上最精彩的一战,但是其意义之重要,却是任何战役都不能比较的。那是一个民族,身逢数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情况下,用民族的脊梁和鲜血,支撑起了一个古老民族的传承和延续。 时光会剥离青春,会让红颜枯老,会让最善战的将军再也无法握住刀剑。可是时光会替我们去记得那些不能遗忘的记忆。数百年过去了,当日的英雄已化为流云散去,可是那时的传奇,却在今天,依旧被人深深的赞叹。 这一首李源破胡乐,在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雨洗刷之后,已渐渐成为吴军决死的号角声,此号角一吹,便是拼死向前,再没有退路的意思,一般用于十拿九稳和被水一战。当年北唐的骑兵饮马长江,第七军的旌旗都已插在了石头城前,吴军在绝地反击的情况下,便是用了这一首破胡乐,鼓舞军心士气。 吴军阵前的陆云,深深看向远端严阵以待的唐军军阵,高举的手臂直直地向下一劈,犹如奔腾的闪电,划裂开冰封的湖面。沉声道:“攻击!“ “杀……杀!“沉默的步兵方阵忽地爆发出震天的吼声,随着这一阵海啸一般的怒吼,一个又一个吴军的士卒举起了他们手中一片片的刀光剑影,璀璨的星光此刻正照耀在他们的征途之上,折射出诡异的光彩。 富士口的地形确实算得上是难得的险峻,能够通往富士口唐军阵地的只有唯一的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路程倒也不算多,大概是两三百步的样子。可是唐军既然已经有了防范,曾华又是战场上从小兵一步步升上来的军官,那么这一条通向唐军阵地的唯一道路,毫无疑问的,将在下一刻成为通往九幽炼狱的康庄大道。 中原之战,成败在于乌华山一战之结果。而乌华山一战,看似关键在于白牧楚所部的东古岭,可是如今看来,李泺的重宝,分明是压在了陆云的身上。偷袭富士口的这支吴军,极有可能成为决定此战最终走向的关键性力量。 数名东吴军官毫不犹豫,越众而出,早在来到富士口战场之前,陆云就对他们这些人面授了机宜,也明确地告诉了他们。这一战,就是要用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去替全军将士打开局面。若是战死,自然是成为万众敬仰的英豪。若是活下,前途富贵,便在等闲之间。 每人的手里都提着一面全身裹着铁皮的巨盾,那样的重量,寻常百姓连双手提起都不免觉得有些吃力,可是在这些东吴军官们的手中,便是如纸片一般轻薄。快速地走向那不过**步宽的道路,在他们的身后,两排同样手持巨盾的士兵紧紧跟上,向着阵地上的唐军快步奔去。 “滚石檑木准备!“曾华大声地下着命令,尽管心中紧张万分,可是面上曾华却没有显露出半分,连那声音离开口腔的时候,都仿佛去掉了所有的担忧和迟疑,只剩下坚定的信念。曾华自己也是小兵出身,深知一个军官在作战时的表现会大大地影响军心。 将?向为三军魂魄之所在 “放!“一声令下,不计其数的檑木和滚石从唐军的阵地向着阵地下蜂拥而上的倾斜滚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断地翻滚,抖出老大的弧线。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亮的寒芒。 轰隆地一声,一颗将近半个成人身高的石块凶猛地撞在了最前排一名军官的巨盾上,那面被铁皮包裹的巨盾在石块强烈的撞击下迅速地变形,向内部凹凸,直到出现裂缝。巨盾之后的吴军军官口吐鲜血,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显然已是不活。而那颗石块去势未停,从那名军官的身上碾压而过后,直接撞向了后排的吴军士兵,那几名吴军士兵丝毫不在意近在眼前的尸体,数人举起巨盾,齐力抗击着滚来的巨石。 曾华眉头一皱,他已然看见吴军盾牌之后所做的事情。两根粗壮的树木一前一后斜着打入山间的泥土之间,而后利用两根树木形成的斜坡,放上数面巨盾。那些盾牌和打桩的树木想来是吴军提前就已经做了准备的,盾牌两段刚好有两个凹槽,嵌入两根木桩之间,纹丝不动。这样一来,哪怕是巨石滚到,也是被闪到一边。当初在白马原的时候,胡人也用过这一招,不过跟器械精良的吴军比起来,胡人的手段不免显得拙劣了一些。要是任其一路打桩过来,山坡的斜度优势也就将不复存在了。对于偷袭富士口,吴军显然也是做了强攻的打算的。 “弓弩准备,给我盯住那些打桩的士兵!“曾华环顾身后,对着一队队的弩箭兵厉声道:”狠狠地射!“ 一架架的重型弩机被推上了唐军阵前,一支支乌黑发亮的弩箭被熟练地按上了槽道,弩兵们迅速地寻找着各自的目标。一阵弩机的扣动声音响起,即使是在这样温柔的月色下,那些如飞蝗一般急速飞过的弩箭,也能轻易地在众人的心中,聚起由衷的寒意。 杀伤力巨大,操作方便的重型弩机在这样凹凸不平,难以移动的山路上,几乎是毁灭一切的存在。它可以让最善战的勇士如豆腐一般无力的躺在地上。 “噗,噗噗”一支接着一支的弩箭像是极光一样快速地穿过前排吴军士兵的身体,在他们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倒下的那一刻,又快速地穿过了第二个人的身体,带出一蓬蓬淋漓的鲜血,直到最后没入最后一个,正在打桩的吴军士兵的胸膛。在那支弩箭贯穿他身体的那一刻,那名吴军士兵握着锤子的手才刚刚放下。可惜,他没有机会再举起了。 杀人?在这样的时刻里,是这般的高效而快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最后的门户(十二) 夜色,也仿佛在这一刻更深了几分。年老的东吴将军,那如同秋水一般平静没有波澜的眸子,在不可触摸的深底,涌动着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杀意。 这是一个悲伤的时代,人们甚至无法把握住日出日落之间的时光。战争吞噬了太多人鲜活的生命。可也注定,这是一个无比的璀璨,让无数的后人顶礼膜拜的时代。陆云在心底这样轻轻地感概。大概是人年纪越大之后,感慨的东西也是越多。 韩言、孟渝、崔安节!还有这个……陆云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曾华,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对面的阵地上沉稳地指挥着。可是此人的一些事迹,他已经从不少的地方得到了论证。 一个出身曾家却要破门而出,投在白宪麾下的“无名小辈”。一个屡次被白宪委以重任,悉心栽培的军中新锐。一个当面顶撞赵德昭,却在邺城战的身负重伤的鲁莽骁将。 从履历上来看,此人或许是有一些出色和过人的地方。可是在北唐这样以武立国,遍地都是将门的国度里。这样的履历,远远算不上出色。百多年间,哪一年的北唐没有几个被誉为“某某接班人”“某某地区未来之星”“某某年间最出色人物”的新秀。 可是捧杀和棒杀,都会让年轻人沉沦,真正能出来的又有几个?不是所有人,都能值得起年轻时,众人期盼的目光。 时隽的长子时铭,算得上是昔日北唐年轻一辈中风头最盛的人物。可是当初涿州会战,赵德昭要是真能信任时铭,也不至于被迫决战,兵败如山。 乌华山战局的胜负远比涿州来的重要。后者输了还可以退守中原,徐图恢复。前者要是输了,便是国破家亡,一蹶不振。在这样的战役,白宪能放心把自己的侧翼交给这么一个浅名不扬的年轻人。自然是非同一般。 陆云不得不在心底里担忧,这个时代在迅速地发生着变化。世家不是没有人才,吴延年、苏子休、苏子廉都是东吴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人物。可是比起那些真的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将军,他们终究还是差了一些磨砺。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因为任何的家族,都不可能让这样的弟子去冒险。 世人总是说战场是最好的老师,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战场这个课堂上毕业的。在这样的变幻无常的战场,世家又如何舍得把他们悉心栽培数十载的期望,轻易地推上? “钟将军”陆云看向身边一位顶盔贯甲的将军,浑厚而有力量的声音里不起一丝波澜。淡淡说道:“大丈夫取功名,当在这战场之间。” 此人姓钟,单名一个琏字,是扬州大营的一个将军。很有些军略才华,年纪也快到了不惑,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子弟。论起来,十多年前的那场寿春大战里,他钟涟便是脱颖而出的少壮代表。才华谋略在同龄人之中也算得上是翘楚了。可是十多年过去了,他钟涟还是待在原先的位置上,一动也没有动。很多资历比他低,本事比他低的人,都已经升到了中护军、行营宣抚使这样的位置。手段灵活一些的都升到了一军主将这样的级别。可以说,钟涟在十多年的时光里,被人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原因很简单,钟涟是世家子弟,却不愿投在东吴诸大门阀之下效力,而对于东吴皇室,他也并没有多大的归属感。他想做一个超然的军人,不被任何势力所左右。 冯唐不是不英雄,可惜两鬓苍白、垂垂老矣。李广不是不了得,可惜终难再对刀笔之吏。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是自古的道理。 有本事的人,你可以有性格,甚至于很有性格。但是你一定要选择一个势力效忠。否则,你只能待在一个中级的位置上,被各个势力抛弃。这个道理很悲伤,但这是个事实。 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一步一步地培养一个自己的敌人 “末将一定尽心竭力!”在这一刻,钟涟的脸上是满满的激昂和决绝。对于一个壮志满怀的将军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叹年华将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他已经错过了太过的时光,若不是陆云这次的提拔,他甚至还不能升到一军主将的位置。一个在扬州大营的世家子弟,终究是要做出选择才会有明天。 很多人,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曾牢牢把梦想装进在自己的行囊,只是……后来我们都把那些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放弃的梦想,一一地背弃。我们敌不过时间,更敌不过此间的牢笼。 “敢死队准备!”钟涟回顾身后诸人,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他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热烈地跳动着。他大声地说道:“要么活在对面的阵地上,要么……”他将牙一咬,厉声道:“就死在冲锋的路上!” 一双双手臂高举着横刀长矛,如林竖起。声音激昂,如同此间疾速掠过的清风,迅速地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阵地上的曾华,眼中闪过森森寒意,在来富士口之前,白宪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恶战,带出去一个军,活下来的未必能凑足一个卫队。 他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说不出的惆怅,他知道白宪是在栽培他,也是在“重用”他。如今的他再不是当年那个风雪夜里执枪肃立的无名小卒,可是站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越过层层人海中的无数目光,他依旧还未真正握住,想要的尊严。 “弓箭手!射!” “杀!” 一手举着巨盾,一手握着横刀或者短斧的敢死精兵在钟涟的带领下一路向前,在东吴这个重甲几乎泛滥的地方,这些敢死勇士甚至连轻甲都没有配备,有些还**着上身。毕竟在短距离的冲锋里,灵活与快速才是真正撕开对方防线的利器,至于靠重甲碾压对方,自然会有后续的部队来完成。 不时有羽箭透过盾牌的缝隙,在一瞬间射杀盾牌后的士兵。可是这些被钟涟千挑万选出来的敢死勇士,像是对近在眼前的伤亡视若无睹,依旧顶着密集的箭雨,快步地向前冲锋。 在江南这样的地方,能有这样悍不畏死的勇士,实属难得。 曾华的瞳孔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几乎如同针眼,那如刀一般锐利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杀机。白宪在他临别时的那一番话,又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你出身寒门,却粘了曾家的边。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实打实的军功。如果乌华山之后,你能保住富士口,我让你独领一军。” 独领一军?那可是意味着被真正授予将军的称号,配上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佩剑,跨入北唐高级军官的行列之中。换而言之,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最大限度的出人头地。 重赏重用之下,又岂会没有敢战敢拼的年轻人? “北唐的勇士们!“曾布高举战刀,霍然向前一指,历声道:”随我上前,砍翻这帮子不知死活的南蛮子!“ 回应他的,是一片雷鸣般的呐喊声。对于东吴,北唐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将这个国家的军队看在眼里了。 刀剑和盾牌终于撞击在一起,曾华冲在全军的最前面,当一个人在战场上没有建立足够的功勋和威望的时候,悍不畏死的武勇,是他最后可以确立自己地位的东西。不怕死的勇士,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会得到尊重。 一名敢死勇士刚刚横刀从对方的一名士兵体内抽出,带出的鲜血还没有洒到地上,就已经旁边斜刺里刺来的长矛,一下刺穿了脑袋。红的白的洒了一地。而还没等那名北唐士兵长矛完全抽回,两三个敢死勇士已经一拥而上,几人合力用盾牌把北唐士兵撞翻在地,横刀短斧齐上,不到片刻就将对手砍成了一团的肉泥。生命在这个狭长的空间里迅速地流逝。 曾华一刀将拦在自己身前的一名敢死勇士拦腰砍成了两半,而后身子向右一倾,躲过了一支从左边刺来的长矛,接着左手灵活地一把抓住刺过来的枪杆,右手执刀用力对着那名士兵的脖子连砍数刀,人头滚落在地。后面的唐军士兵趁机跟上。 一个连一军主将都没有混到的寒门子弟,是不可能拥有誓死效忠的亲兵的。曾华暂时还不能组建一支有效的突击队务。不过在淮泗多年亲临第一线战场的经验,也足够让他快速地凝聚战斗力,以及找到队伍的突破口。 钟涟的眼中闪过森然寒意,面色如霜。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北唐军官的手段并不输于自己,可是却是崛起不久的新贵,连一支亲兵卫队都没有。而且对手手中的部队,好像还是不入流的义军队伍,要是自己连这样的对手都拿不下,还谈什么封狼居胥,赫赫功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最后的门户(十三) “泱泱东吴!岂曰无人!“钟涟一把掷出手中的长矛,长矛在空中飞快地旋转突前,如同黑暗深渊里掠过的一道闪电,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一下刺穿了远处一名北唐士兵的身体。身后的敢死勇士长生吼啸,如雷响动。 远处的陆云,眉头微微地皱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时隽的大军已经出了潼关,快马加鞭之下,不出十天,便可以赶到乌华山战场。留给东吴的选择无非是两种,要么干脆地进攻,要么利落地滚蛋,在这样的大战之前,从没有中间的路线。 史浩主张进攻,支持的军官不多,可是史浩的背后站着李泺。这就是压倒性的优势。可笑有些世家的子弟寸光鼠目,居然还想着退守汝州等地,保住现得的土地。他们完全没有想过,要不是因为北唐在北方战场上的接连惨败,使得中原地区兵力空虚,时隽的大军又在西南集结。他们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拿下这些中原地盘? 中原地势平坦,若是不能击溃北唐的主力或者全据黄河之险,留守的部队除了被歼灭的命运外不会有第二条出路。如果要退,至少也要退到许昌,甚至于退到信阳,和韩言刚刚拿下的淮北之地连成一片,才能确保无忧。 当然,这绝对不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在还没有亲眼看见危险的时候,很少有人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利益。人们在恐惧风险的时候,同样贪婪于利益。 最后,相比较之下的史浩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大军长时间以来在中原地区取得的战绩,让这些一心只想着把自己名字刻在史书里的高官重将们,集体把体温升到了四十度。他们在一连串看上去十分辉煌的战果下,迷失了自己。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器。这是古人说了上千年的至理名言。可是听进去的人,却总归是太少。陆云无奈地想着,此刻的东吴虽然大军云集,强手必至。可是连北唐三岁的孩童都知道“解烦无难踢正步,武昌吴家狠如虎。广南猴子会爬树,猛如老虎恶如狼。”解烦和无难算得上是东吴军中数一数二的王牌部队了,士兵的作战能力也极为高强,可是比起常年戍边,尤其是在南方常年和各部蛮族作战的第七军,解烦和无难无疑是要差上一些。而东吴所要面对的,却是向来为北唐精锐集结所在的西部战区。 田忌赛马,那是连孩童都能背诵如流的文章典故,可是一众文章锦绣的江南子弟,却是统统视而不见。 “公爷,钟将军好像打的有些吃力,是不是去增援一下。”陆云旁边一名陆家旁系子弟低声建议,原本被期于厚望的钟涟所部敢死队,并没有达到原先一举击溃对方防线的目地,在曾华的奋力阻击下,钟涟的部队被死死地压制在阵地下,几乎快要磨光了敢死队最后的一点儿士气。 陆云眯着眼,转头看了一下刚才说话的那位陆家军官陆离殇。此人的爷爷便是从小跟随自己的亲兵,在陆云二十六岁那年的广南战役中,陆离殇的爷爷为了保护自己,全身上下被射满了羽箭,死后焚烧尸体,竟然得出满满的两斗。八年后,陆离殇的父亲接替了爷爷的班,成了陆云的亲兵。十五年后,在平定东海流寇的战役中,陆离殇的父亲用自己的身体替自己挡下了坠落的船杆,然后再也不曾回到家中。又过了数年,陆离殇也投在了自己的麾下,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亲兵,而是随军的参赞。 前面的战局很是艰难,每时每刻都有江东的子弟在付出血的代价。钟涟打的很是艰难,几乎完全被对手压制。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陆云摇了摇头,在心里轻声地叹息。陆离殇算得上是自己精心培养的军官了,为人也不算笨,可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还是免不得被恐惧左右了判断。他陆云为什么要阵前提拔钟涟为一军主将?就是因为钟涟年纪老大、功名未立。陆云正是要用其建功立业之心,决死于阵前。 诚然,原本被他给予期望的钟涟在对方的阻击下举步艰难。北唐的军官却是出乎了原先的料想,对于战局细微之处的把握,竟是十分的老辣。 可是北唐的军队却是草草成军的义军。虽然在对方的指挥下进退还算有序,可是钟涟也不是泛泛之辈,心中更是存了把一切赌在这一战上的心思。手上的部队更是真正的精锐。若是对方的军官不知进退,想要把钟涟的这支突击队毁灭在阵地前,那么今夜的胜败,恐怕会提前得出结论。 “将军的目光,要穿过眼前纷乱的战局,抓住最本质的东西。“陆云认真地看着陆离殇,这个祖孙三代都把命交给了自己的男人,缓缓说道:”绝对的恐惧和绝对的骄傲,都是致命的危险。“ 仿佛为了验证陆云所言非虚一样,刚刚还在阵地前戡力死战、势不可挡的北唐士卒,在曾华的一声长啸下,迅速地后退。阵地上的北唐弓箭手们仿佛和曾华心有灵犀一般,几乎是在曾华下令撤退的同时。锐利的弩箭划破空气,越过北唐士卒的头顶,如同冰雹一样的狠狠砸在吴军士兵的头上,趁着这一个短暂的间隙,曾华带着出击的部队,安全地退回来阵地。 这样的配合,在北唐这样的国度里,从来都不能算是精彩和突出。但是对于一支草草成军的部队来说,便是显得极为难能可贵。 “离殇,好好记住曾华这个名字。“陆云眯着眼,锐利的目光越过层层人海的阻隔,认真地看着对面那个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资格让别人记住的北唐军官,对着身边引为心腹的子弟淡淡说道:”他日能统领北唐各路兵马,南征北战的,大约就是此人。“ 陆离殇一怔,眼前的老人虽然年事已高,但昏聩和无知并没有在这个军功赫赫的大将军身上出现。相反,他愈发地安静,像是一块被岁月彻底磨光打滑的鹅卵石,轻易不会再开口发表意见,更何况是这样对于一个不知名的他国军官高度地评价。 “这是一个璀璨的时代啊。“东吴镇东大将军的声音里,不悲,不喜。平淡地好像一杯刚刚倒出水壶的开水,淡漠而悠长。他缓缓地抽出剑鞘内的利剑,用手轻轻抚摸。那被岁月抽离了青春的老手,却如抚摸心爱的女子一般的温柔。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春激昂,戎马倥偬的时代,那时候的时光啊!连空气中都像是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壮烈和激扬。 陆云转过身,数以万计的东吴士卒在这个老人的面前,执枪肃立,不动如山。老人的目光,平稳而坚定。像是沉睡了千年之后,缓缓醒转,在一瞬间,明亮了此间的天地。昂声道:“今夜之前,你们只是扬州大营普普通通的无名小辈!今夜之后,你们将成为不可复制的传奇!大丈夫生当于世,若不能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怎么对得起自己!怕死的,现在就脱了军装,滚回乌华山。是个男人的,就跟我这个老头子一起杀向对面的北唐阵地!“ 老人的声音像是最锋利的羽箭,刺穿此间的泥土与沟壑,震荡了群山,**了江河。厉声道:“让北狗们看看,东吴的汉子,不仅仅在淮泗!江东的子弟,同样可以握紧刀剑,所向披靡!“ “所向披靡!“ “所向披靡!“ 在璀璨的星光下,陆云整个人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仿佛九天谪落人间的战神,他一挥长剑,今夜最激烈的战斗,便拉开了序幕。 北唐阵地上的曾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武艺没有受过名师指导,全靠战场上的一念搏杀,而他身边也没有值得信赖的亲兵。所以和钟涟那样的敢死队作战,自然会损耗大量的体力。 在休息的空当,他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远的吴军本阵,没有半点离开。 虽然陆家的旗号一早就打了出来,可是曾华却万万没有想到是陆云这样东吴军中泰山北斗级别的大将。毕竟富士口虽然关乎全局,但是陆云是何等的身份?那是东吴数十年前就已经威名赫赫的军中领袖。隆兴年间的那场北伐,当时的吴庆之还在撒尿和泥,而陆云已经是统军十万的一方镇抚,兵锋一路攻破了毫州、固阳、宿州等诸多要地,差点打进了山东。要不是方家的那路兵马没能按着之前的计划如期赶到徐州城下。让北唐有了从容调集兵力的时间,打了一场震铄古今的反击。今日的徐州,或许早已经被东吴统治了数十年,而失去徐州的北唐,未必能在淮泗战场上对吴军占据这么大的优势。如今赫赫威名的韩言,根本不会有大放异彩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后的门户(十四) 曾华倒吸了一口凉气,陆云的事迹他听了不止一遍了。那是东吴军中为数不多可以得到北唐军方敬重的吴军将军之一,也是在上一次北伐之战中,硕果仅存的元老宿将。 放在以往,不要说曾华如今浅名不扬的地位,便是再往上提拔个几步,也绝对没有放入陆云眼中的价值,可是如今,这个曾经被曾布当作泥土杂草一样卑贱踩在脚下的年轻人,终于也要依靠着自己的力量,在这样至关重要的战役里,担负起整个北唐的家国前途。 年轻人,缺的不仅仅是磨砺和经验,还有太多太多,别人期盼信任的目光。 曾华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已经变了形状的护身符,指尖一寸寸地掠过普通老旧的纹路,那是他老娘在他离开洛阳的时候,特意去寺庙里替他求来的。 当初从淮泗战场再次返回洛阳的时候,曾华没有接受任何势力的邀请,而是第一时间赶向家中去见自己的母亲,而母子俩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的相见,却是他看见自己老态尽显的母亲,在替左邻右舍刷洗马桶,赚取微薄的薪资勉强度日。 返回洛阳后的当夜,他遭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暗杀,一次几乎可以摆在明面上的警告。曾家总归不会轻易放过那些背弃他们的人。 曾华的母亲在那夜的刺杀里受了极大的惊吓,可是第二天一早,善良的母亲却依旧在凛冽的寒风中一步步爬上了佛寺山门,替自己的儿子求了一个护身符。 一个母亲,或许所能做的并不多,但是她所做的一切,却都是为了她的孩子。 有什么东西,像是液体一样,在深心里流淌。不能忘记,当日再次离别时,母亲的眼角,隐藏着多少不愿对儿子说出的担忧和伤心。一个母亲,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今生唯一的亲人和依靠走上战场?那是一种,怎样的惆怅? 他抬起头,看着阵地前汹涌而来的吴军士卒,目光像是越过此间山呼海啸的人潮人海,看着双目满含期待的白发老母,看着当日拦马街前时白宪略带些玩味的温柔笑意。看着这一段并不漫长,却足以改变一生的时光。 有一种声音不可遏制地在他的胸膛里碰撞,在咽喉间燃烧。那是从心底里迸发出来决战的声音,曾华厉声喝道:“弓箭手!射!“ 钟涟的敢死队中,一部分是跟着钟涟多年征战的老部下,一部分是陆云在军中替钟涟挑的敢死勇士,这样的人,自然是要作为全军之锋矢,拼死向前奔涌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连擦拭汗水都已经成为十分奢侈的事。北唐的士兵们用箭射,用檑木砸,用阵地上所可以利用的一切向着源源不断而来的吴军士兵发起攻击。一批批的吴军士卒被弓箭射死、被檑木滚石砸倒,但随即又有新的士兵涌上,吼叫的声音愈发地响亮。在这些吴军冲击士兵的后方,全身只带着弓箭的吴军弓箭手们,一边奔跑一边拉弓。箭矢铺天盖地射向北唐的阵地,这些弓箭手的质量远远超过一般的吴军士兵,毕竟这些人中,不乏陆云凭着过硬的资历手腕和李泺的大力支持,而从各支部队中抽掉出来的精锐力量,这些人带给了唐军极大的麻烦和创伤。期间不断地有北唐士兵中箭倒下,唐军的弓箭手被压制住,连头都无法抬起。只能靠那批重型弩机来稍稍遏制颓势。 若是白宪当年的那一支疾羽未曾解散,决不至于让吴军的弓箭手们如此耀武扬威。 “石头呢!“曾华猫着腰,对着后面的士兵大声地叫道:”快把巨石推下去!“ 后面严阵以待的唐军士兵随即将早已准备好的巨石一把推下了阵地,这些巨石都是曾华提前做的准备,比寻常的滚石足足大出近三倍,十分庞大。打造之初,便是为了防备今日这样的局面。陆云的用兵手段毕竟老辣,若不是提前做了些许安排,之后应对起来会十分麻烦。 这些巨大的石块从山上呼啸滚下,每一下的翻滚中都在地面上碰撞出极大的震荡和火花。它们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在密集的吴军士兵群中翻滚,碾压出一条条血路。攻击的吴军死伤累累,血流成河。 战斗到现在完全就是意志的比拼,尽管北唐军的一块块巨石从阵地上滚下,让吴军伏尸累累,伤亡惨重,可是战斗的吴军却一改往常的疲软,被砸下去一队,又冲上来一队。冲在最前的钟涟身上已经挂了伤,好几个亲兵已经因为替他挡刀挡箭而倒在了地上。 狭路相逢,又能知何人是勇者? 钟涟不是不怕死,可是他更怕一生籍籍无名。到了今天这样的时节,钟涟只能去看清楚往昔他不愿意看清楚的东西去低下头颅和膝盖,去做出往昔他不愿意去做的冒险和拼搏。他知道,若是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这一生,都不会再进一步。既然要泼天的功劳,那就豁出命来拼! 想到此处,钟涟的全身几乎涌上一股巨大之力。十多年来的郁郁不得志都仿佛在这一刻如地上的泉水,即将喷涌而出。他大吼了一声,右脚轻轻一踢,便立时从一边的尸体上捡起一把横刀和长矛,双手牢牢地握住。一跃而起,踏着已辨不清敌我的士兵尸骨向前头阵地上冲去。 在可以清晰看见对方手中兵刃的残留血滴的情况下,钟涟像是一个最勇敢的将军一样一路向前。他左手用力向前一掷,长矛重重地刺向阵地上的北唐士兵,同时身子快步向前,右手握刀狠狠地向前一劈,一刀砍下了对面一名唐军士兵的头颅,右腿顺势踢出,将尸体高高地踢起,抛向了后方,他的无比凶悍令眼前一名年轻的北唐士兵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个机会,他单手攀住阵地上的石块,一跃跳上了北唐的阵地,仰天狂笑,阵地下的吴军士兵们一片欢呼,数十名亲卫跟在他身后猛扑而来。 这名义军出身的年轻士兵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的迟疑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他大喊一声,举着从自家家里带出来的钢叉,纵身扑了上去,企图将眼前这名凶悍的东吴军官赶下阵地。 钟涟避开那刺来的钢叉,迎面就是一刀砍在了那名北唐士兵的脸上,将对方的整个身子都砍成了两截,鲜血溅得他浑身都是,可是他全然不觉。带着自己的亲兵继续往前。 阵地上的北唐士兵们都红了眼,十几人一起挥刀扑上,钟涟挥动横刀,和身边的亲卫熟练地结成军阵,进退有序,极有章法。十几名北唐士兵全部倒在了钟涟敢死队的脚下,越来越多的吴军士兵也攀上城头,开始和唐军近身鏖战,后面的吴军士兵源源不断涌来。 眼见对方的攻势越来越凌厉,曾华没有犹豫。稳稳地端起军中最常见的轻便弩,眼眸轻轻地聚焦成针孔一般的大小,像是草原上躲在草丛里仔细窥探着猎物的孤狼,目光坚定而充满着杀意。 许久,他扣动了扳机。 在战场上多年厮杀的钟涟,几乎是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身子迅速向前一倒,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疾射而过,在他倒地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几声他再熟悉不过的惨叫。 他刚想要爬起,便有一把横刀劈头斩下。钟涟大惊之下,身子贴地迅速滚了几圈,可是那刀光却像是跗骨之虫,紧紧跟随。 便在这时,有一名钟涟的亲卫挺着长矛从左方刺来,逼的那人后退了半步。趁着这个空当,钟涟一手撑住地面,稍一用力,整个身子便翻转了起来,重新站在了地面上,手中横刀同时向前劈砍。 那名北唐军官一刀砍断亲卫刺过去的长矛,左手握拳,用力地向前击出,一拳击在了亲卫的脸上,重重地栽倒在地。紧跟着肩膀向左一晃,劈开钟涟势大力沉的一刀,右手同时挥刀向上。 “叮”地一声,两把杀人无算的横刀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巨大的惯性使得两人都不由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钟涟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对面那位北唐军官的面容。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相貌了,放到人堆里就会被埋没。可是眼睛锐利如刀,涌动着不曾掩饰的杀意,全身的肌肉紧紧地绷在一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一看便知是在常年第一线作战练出来的百战勇士。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撞击出比星光还要璀璨的火光。 曾华没有犹豫,身子如猎豹一般跃起,手中的横刀化为一道白色的匹练,当空向着钟涟砍去。 “叮”地一声,两把横刀再一次撞击在了一起,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细密的汗珠在钟涟的头上缓缓地滑落,他平时也是自负勇力,可是刚才的一击之下,双臂竟然隐隐有些麻木。 便在此时,曾华再一次挥刀攻上,那一招一式都是各国军中最常见的步兵格斗招式,没有半分巧妙奇特。可是胜在衔接得当,配合得力,使得一招一式都用的恰如其分,并无半点拙劣不堪。 第一百五十章 最后的门户(十五) 生死搏命之间,转眼便是数十刀迎面拼砍,刀刀撞击出耀眼的火花。钟涟已是渐渐有些觉得吃力,十多年来,他虽然郁郁不得志,但是终究不握刀剑拼杀一线多年,人也有了年纪。又如何敌得过曾华这样如狼似虎的年轻人? 在他陷入和曾华的搏斗后,看着自家将军在场面上处在下风,钟涟的亲卫不止一次地想要冲入战团,可都被在外围伺机等待的北唐士兵所击杀。冰冷的箭簇一次次地洞穿了江南子弟的身躯。曾华正是利用了敢死队护主心切的这一点,以钟涟为诱饵,在外围布置了大量的弓弩兵,来弥补双方在近身格斗上的差距。 被吴军视为开路先锋的这一支敢死队,在曾华的算计下,迅速地被消耗着。阵地上原本声势渐弱的北唐的军队,声音渐渐压过了原本声浪震天的吴军。正在厮杀的钟涟心急如焚,若是没了这支部队,他还拿什么去建功立业?没有自己信的过的人,再大的官职,都是个空壳子。 拼死搏命,一瞬一息之间都荣不得半点犹豫大意。一旁的曾华没有错过这个对方心神恍惚的机会,手中横刀用力向前一掷,直冲钟涟飞去。 一旁的钟涟情急之下只得举刀一档,门户却是大开。曾华快步攻上,一把抓住了钟涟的两只脚,猛地甩开,用对方的身体做武器,一连砸翻了两名想要上前来救的钟涟亲卫,之后手一松,将钟涟扔下了阵地,惨叫声在空中回荡。无数的脚步在那具奄奄一息的身体上踩过登上北唐阵地。这样不起眼的将军,不会在这样的战役里被人一点点的在意。没过多久,前一刻还想着执掌军权、镇抚一方的将军,已经断了气。连尸体,都已被人踩踏地面目全非。 战场上的将军,永远都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局。 远端的陆云却好像并没有太在意那支敢死队的覆灭,布满皱纹的脸上镇定自若。那凄惨的景象对他毫无影响,他像是看风景般无动于衷地看着战场。平静的心里不起一丝波澜。 他是将军,将军若还会因为眼前的死亡而情绪波动,那才是全军的灾难。那些感概的诗句,永远都是留给战争之后的文人去吟诵。一个将军没有必要去和后人抢饭碗。 他不再是刚刚上战场,为了一个士兵战死都要偷偷抹眼泪的小军官了。而是东吴深孚众望的大将军。时光会让最多愁善感的男人在战场上心如坚石。这些士兵的伤亡在这些将军的眼中,终究只会成为一串平淡的数字。先前用钟涟的敢死队,就是为了打开局面,如今钟涟虽死,可是北唐的阵地也已经出现了多处的漏洞。 如果钟涟能够活下,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就算是战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钟涟的才能虽然出色,倒也没有非他不可的地步。要是他能如韩言一般本事,以李泺的用人手段,成功何以待今日? 如果你倒在这里,只能证明,你也只是不过如此的男人。 陆云抬了抬手,又一队的东吴士兵踏上了征途。后面的战鼓号角声,依然如先前般热烈。 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士兵们踏着破碎的肢体和断裂的刀剑一路前行。阵地上的北唐士兵举起一块块的石头,如雨点一般向着吴军士兵砸去。翻滚而来的滚石,将冲锋上来的吴军士兵砸得惨叫连天,一个接着一个的吴军士兵被滚石砸翻,从道路上滚了下去,片刻之间,便有上百人死伤在了石块的投掷之下。 吴军士兵举着盾牌冲击,可是盾牌也挡不住巨石的冲击,一批批士兵滚翻,又一批士兵冲上,双方的弓箭手又开始搭弓拉箭,密集的箭雨在双方的头顶上,呼啸穿梭。双方士兵在数百步的道路上反复鏖战,半个时辰后,道路上躺满了血肉模糊,全身插满羽箭的尸体。 曾布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口腔里一阵腥臭,泛地他胃里一阵翻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部队,士兵们七七八八地躺在地上,大多数的身上都已挂了伤,脸上都是深深的疲倦,双眼杀的充满了血丝。 乌华山的仗打到现在,双方都到了要拼最后五分钟的时候。吴军想在时家的西部战区到来之前拿下此地,进逼洛阳,占据战场上的主动权。而唐军的意图则是坚守待援,进而展开大规模的反击。 随着最关键时刻的即将来到,每一处阵地上的争夺也自然更加地激烈。今夜血战连场,陆云麾下的吴军自攻击开始便是一力强攻,没有半分往日的敷衍了事。在吴军伤亡惨重的情况下,曾华的部队伤亡自然也是触目惊心。五千多的士卒,如今剩下不到两千,身上没带伤的连一个大队都凑不出来。能留下来的老兵,更加是少之又少。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吴军本阵,今夜吴军虽然是以少量兵力偷袭富士口,但是人数上大概有三万出头,远端的吴军本阵大概还有超过一个军的兵力没有投入战场。富士口的地势虽然险峻,但是陆云的指挥能力远远胜过自己。 江南柱石、东吴宿将这样的名声自然不会是浪得虚名。在经过最初的几轮攻击之后,陆云对于阵地的各处强弱几乎是了如指掌。每次兵力的投入都是抓住了曾华的弱点,进行短促的突击。加上的此地的兵马不是吴越陆家的部队,陆云用起来,更是格外地果敢勇决。 “大人,援军会来吗?“一个嘴角才长出细细绒毛的义军士兵,声音低低的问着曾华。那还满是稚嫩的面目上,还带着不曾被岁月磨去的天真。更残留着不可避免的彷徨和担心。无数道的目光也仿佛在那一瞬间,全部投向了曾华。 不怕死,不代表愿意死。 曾华看着眼前满脸血污,比自己还要少上许多的男孩。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力闪过一丝痛苦和愧疚。年轻的将军沉默着没有说话。和许多的义军一样,眼前的少年也是出身河东的子弟。听说胡人没有来之前,家里还是有好几个当官的大户人家。日子也是过的十分的殷实富足。在河东事变之前,这个少年一生中最大的挫折大概要算是学堂里的先生曾经因为他背不出书而给了他一顿板子。那曾是曾华一生中永远无法企及的挫折。 可是时铭抽兵南下邺城之后,一切随即发生改变。不愿意在异族脚下匍匐喘息的家中长辈烧毁了田野里最后一株稻草,散尽了家中最后一枚钱币,把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相助唐军守城。在时铭主力南下的情况下,一城一池的坚守终究是难敌势如狂潮的胡人骑兵。少年的长辈们替北唐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可是依旧守不住那一扇厚重的城门。获取胜利后的胡人们没有放过这片抵抗过他们的土地上的百姓。而少年的家族自然是首当其冲。尽管已提早做了城破的准备。可是数十口的大家族,最后能逃出来的,也不过是兄弟两个而已。在之前的战斗中,他的哥哥也替北唐付出了性命。 这是一个,已经失去所有亲人,要单独在世上行走的人了。 “援军马上就会来了。“曾华站起身,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闪过一丝不忍和叹息,可是随即便换了波澜不惊的沉静淡定。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伸出双手,替眼前的少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因为北唐在中原战局的接连失败,军中的物质装备大量地遗失给了东吴。眼前这个不远千里来中原替北唐战斗的少年,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盔甲,一把称手的兵器。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依旧无怨无悔地替北唐这个国家战斗在这样惨烈的战场,随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北唐的皇帝可以为了自己的地位和皇室的传承,急调时铭所部南下,而不顾河东的上百万百姓子民。 被歌功颂德,誉为国之麒麟的时铭可以为了自己的前程和皇帝的安心,一声不响地把部队全线后撤,用河东北部各地的守军性命,抹黑自己,好让皇帝安心。 可是这些底层的平民百姓和将士呢?他们紧紧握着刀剑,替这个国家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不远千里,从河东一路走到了中原,豁出性命替赵家战斗。 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缺衣少食,九死一生。却还在相信北唐这个国度。还在相信这个已经将他们抛弃过一次的的国度 曾华的心头忽然涌现前所未有的悲凉,曾几何时。那个身在淮西,一直被埋没的他,也曾这样稚嫩而天真地相信着,相信着这个以武立国的国家。可是后来? 生平第一次,他替这个国家的百姓,感到悲凉。在任何的一个国家或者时代,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平等待遇。有人的地方,势必会有争斗和龌龊。所谓的大同世界、桃源景象,都不过是文人的心中的一厢情愿罢了。 历史已过了数千载,陶渊明的桃花源,终究还是只停留在了他的笔下。 战鼓声、号角声,再一次在北唐阵地的远端响起。上一轮冲锋才没有过去多久,吴军的新一轮冲锋就已经开始。 “全军准备!“曾华一扬手中的横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横七竖八躺着的士兵慢慢地站起,这些人虽然基本上都是百姓出身,没有受过系统正规的训练。可是在曾华看来,眼前的这些人,丝毫不比那些所谓的北唐精锐差上多少。 韩言说过“军人只要敢死!便足以纵横天下!“曾华缓缓地看过身后的众人,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露出决然之色,没有一个人退缩。他高声笑道:”大丈夫,马革裹尸还!何其壮哉!“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最后的门户(十六) 阵地上的北唐士兵纷纷扯着嗓子嘶声呐喊,声音像是翻滚的巨浪,震荡了此间的群山。也震荡了此间成千上万的的吴军士卒。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这短短不过八个字的誓言,曾被多少代的北唐军人牢牢地传承,视为深心处最强大的精神力量。在这短短八个字的感召下,又有多少骄傲的男儿愿意为之付出青春和热血?又有多少的美好岁月全部融入在一把宝剑生锈的故事中? “好!“曾华将刀用力向前一指,眉目之间尽是不羁的飞扬神色,昂声道:”杀尽南蛮!“ 响应他的?是成千上百把高高竖起的,锋利的长矛、横刀。 锋利的箭矢终于挟带着尖锐的厉啸,凶狠地从天空中攒落下来,汹涌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了绵绵不息的哀嚎声。 吴军顶着密集的箭雨。一步一步地踩在被尸体覆盖的道路上,迅速地向前冲锋,像是圆月之夜不断涌上滩头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散在坚固的岩石上。 时间一点一点地在过去,狭长的富士口阵地前堆满了密密麻麻的身体,锋利的刀剑在这里折断、英勇的男儿失去生命,曾华的浑身都沾满了鲜血,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对手的。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已经战斗了多久,又还能战斗多久。身边的士兵在不断地倒下,阵地上属于北唐的声音,越来越少。 就在此时,悠扬的号角声从阵地的远端响起。随即传来的是数十声密集的惨叫,一抹抹飞溅的鲜血在黑色的天空中汇聚成一副浓艳的花布,势若游龙一般的火光映出一道道血流若隐若现地顺着士兵的脖颈缓缓地流淌着。紧接着便是士兵的身体如僵硬的石块木头一样,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被人捅中了哪里的心窝要害。 大批身穿黑色衣甲的士兵进入了阵地守军的视线,这些人是白宪手中最后的机动力量,成员中也大多数是西部战区。能力上自然是突出,对于时隽时铭的命令,更是无有不从。 白宪在判断出陆云极有可能偷袭富士口的情况下,并没有从其他防线上抽调兵力,而是单单只派了时铭率领预备队全部压上。这其中固然是有兵力不足的困难,但是更重要的,却还是白宪对于时铭的看重。 河东事变之后,原本被誉为国之麒麟的时铭声望跌入冰谷。质疑和谩骂接踵而来。如今的时铭在世人看来,不过是投胎在了一个不错的门第,略懂些军阵拳脚。要不是他父亲时隽的名望地位,时铭充其量也只是个千夫长的前途。 白宪自然是不这么看的,成国公府和梁国公府同在一条街上,时遁初和白牧楚更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白宪自然是有所了解的。河东的事情,从道义上来看,时铭无疑是十分无耻的罪人。在任何时代,抛弃队友的军人都应该被千刀万剐。可是从单纯的军事角度上来看,时铭的做法却是无可厚非。 如果时铭提前通知各城各地的守军,那么这些地方上的军队势必要通知百姓撤离,这是如同黑笔写在白纸上一样清晰的事。而一旦百姓大规模的撤离,虎视眈眈的草原胡人必定会有所动作。无论结局如何,时铭手中那支南下的队伍,绝不会像是今天这样毫发无伤地抵达邺城。 在如今的北唐年轻一代中,无疑涌现了很多的人才。比如深得皇恩的赵鼎,比如坚毅厚重的曾华,比如他的儿子白牧楚。可是能稳坐军方年轻一辈第一把交椅的,无疑还是时铭这个亲手指挥过西军的将门虎子。 这一场对决,可谓是白宪手中的王牌对王牌。这些从富士口的后方迅速地攀爬上来的士兵,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无所畏惧地扑向重甲在身的吴军士卒,扑向吴军士兵手中的横刀长矛。两股不同的势力轰然相撞在一起,无数的盾牌与尸体翻飞。 当先的一名北唐军官,正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时铭。虽然他全身披甲,可是脚下却一点不慢,手腕一抖,锋利而苍劲的长剑迎上劈下,将迎面一名吴军士兵从肩膀斜劈成两半,鲜血喷溅他一脸,身前的数名吴军士兵大吼了一声,横刀高高扬起,对准他的脸砍去,长剑再次闪过一道弧形的寒光,回转劈来,从数名吴军的脖子上闪电般划过,一剑之下,对手轰然倒下。 紧接着,一队又一队的唐军士卒在时铭的指挥下踩踏着有序的步伐,一寸寸地压制着吴军士卒一步步地后退。痛苦的惨叫声远远近近地陆续传来,原本以为再冲击一下便可大获成功的吴军士卒们,显然是对这一支援军的赶到大为吃惊。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斗力,时铭麾下的这一支部队都远非阵地上守军可比,这一支刚刚赶到的军队,无疑更具有侵略性和毁灭性。 阵地上的曾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局势在这一刻虽然还不清晰,但是时铭的到来无疑是给富士口的坚守提供了极大的助力。这一支被白宪倚为尖刀,四处救火的军队,所具备的战斗力是强大的。 自他们加入战斗以来,原本处在绝对劣势的唐军现在已完全逆转了局面,眼看胜利在望的吴军并不甘心退却。一些吴军军官正带着各自麾下的士兵结成阵形,冲击掩杀而来的时铭所部唐军。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双方的士卒面目狰狞手中或执长矛,或举短斧,在陡峭的山路上激烈厮杀。 相比于吴军,这些来自于西部战区的将士们显然要高出一筹。真刀真枪的战场上锻炼出来的士卒,不是校场上可以训练的出来的。在忍受过吴军最开始几轮的强烈反扑后,唐军开始三五成型,各自为阵。一旦发现一个落单的吴军士兵出现。便立即蜂拥而上,将其砍成肉末。若是遇到大队人马,则结成圆阵,各自将后背朝里,戮力死战。脚步声、杀戮声,刀剑撞击声,无数的声音在这片土地上激烈地响动。 在远处督战的陆云面色略有些发青,从对面唐军的战斗力上不难看出,这一支便是白宪手中最倚为得力的尖刀部队。而从时间上看,这支部队显然不是在接到曾华的求援后才出发。换而言之,白宪已然看穿了他在今夜的布置。 家国棋局之间,稍逊半筹,都极有可能改变最终的定局。 南征北战数十年的东吴宿将轻轻地揉着眉心,为了策应今夜的富士口战役,李泺已经全力支持史浩,在东古岭一线发起攻击。此刻的乌华山左翼战线,应该是血肉模糊,战火纷飞。在连日血战之下,白宪手中的预备队不会有多少,看阵地上唐军的增援数量,白宪极有可能是把全部的预备队压了上来。 在如今这般军情如火的情况下,身为此间诸部唐军统帅的白宪,居然放任自己的独子安危不顾,而将兵力全部压上富士口。公而忘私,也真是做到了极致。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厮杀正酣的战场,北唐在得到生力军之后,局面渐渐稳定下来。冲在最前的一位北唐军官悍不可挡,更有一批经验丰富的亲卫随其冲杀阵前,看其队伍的招式路数,明显是出身西部战区的队伍。如今整个的乌华山战场,除了身兼五镇的梁国公时隽长子之外,谁还能凑得出这么大的排场? 时隽用兵,向以锐利凶猛闻名天下。时铭将门虎子,又是时隽着重培养的时家继任者,其父的用兵手段,至少也学了七成。如今用于冲锋,正是物尽其用。 陆云在心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沧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无奈。富士口的成败在白宪决定抽兵增援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有了结果。 这里地势险要,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便足以固若金汤。时铭虽然在这些日子以来被千万人唾骂,可是本身的才华在北唐军中毕竟是难得,尤其是在缺兵少将的乌华山战场,几乎已是白宪手里最好的几张牌之一,现在要想拿下,千难万难。 不得不说,白宪是当世的第一大将。便是在寿春大捷之后,声威如日中天的韩言,都不止一次地承认过,当世名将,首推白宪。 韩言或许不是一个猖狂的人,但也决不至于谦虚。能被他这般承认看重的将军,自然是非同一般。 其人之眼光布局、对于各方势力的借助运用,都是无可争议的大家手笔。其中白宪赖以成名的关中之战就不必去说了,便是寿春的那次战败,世家数十万人做了他的同盟,替其尽心尽力。若不是韩言决死寿春,惊采绝艳。以满城困守之决心和一场期盼许久的大雾。今日之淮泗,也不知是谁家之天下。 可是今天?老人的眼眸深沉如海,不知有多少的波涛在翻涌,又像是有利剑在熊熊燃烧的熔炉里煅烤。许久,薄薄的嘴唇吐出了冷冷的两个字“进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最后的门户(十七) 寒冷的月光悠悠地越过连绵的群山,照耀在战士年轻的脸庞和冰冷的铠甲上。在白宪决定固守富士口,和陆云一战高下的时候。白牧楚所在的防线无疑将承受极大的压力。此刻的东古岭阵地上也是血肉山河,双方在阵地上反复争夺。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压抑和血腥的味道。 白牧楚伸手摸了一把脸,黑沉沉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寒意噬人。今夜的吴军是拼了命了,不计伤亡地往上攻,史浩连自己看家的无难军都全部压了上来,第一、第二两道防线相继丢失。在第三道防线上,双方反复争夺,阵地易手十数次,白宪亲自组建敢死队就不下三次,两个军的主将战死在阵地上,最后在伤亡不支的情况下,不得不向后撤退。 此处已是东古岭的唐军本阵,亦为白牧楚可以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数个时辰的激战让他手中的兵力消耗过半,五个暂编军都被打残,建制最完整的杨源昌所部,全军上下加起来也凑不出一个整编营来。 “杨兄,你的部队情况如何。” “很差。”杨源昌直白地说道:“部队从没有遭受过这么大的伤亡,士气很低。大帅的援军又迟迟未到。我们手上毕竟不是河北、襄樊那样的精锐。再打下去,怕也只能尽心王命而已。” 年轻的北唐将军沉默着没有说话,去大营求援的传令兵前后加起来已过了十个手指头,可是自己的嫡亲父亲除了让自己死守之外,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上战场。 白牧楚在心底轻轻地叹息,在这样关乎国运的战场,是存不了父子亲情。白家可以失去他,甚至可以失去高高在上白宪。却不可以失去在北唐的历代功勋。失去无数辈人在这个国度辛苦付出的一切。乌华山战场关乎北唐国运,大军若是失守阵地,百年古都洛阳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半分屏障。洛阳若是有失,天下的格局势必将发生新的变化。白衣出降的事情,不允许在白家这样累世将门的身上发生。 “若是战死在这里,杨兄可会后悔?” “当初杨某守在大同,孙楚将军也曾这般问过。”杨源昌语气幽幽,言语之间颇多萧索之意。慢声道:“那一日之大同,形势比之如今更是惨烈十分。勃勃人等一众草原胡人如狼如虎。大同城也是朝不保夕。孙将军相问时,杨某曾以圣人古训,亦于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岂犹未悔。相答孙将军。” “可在今日看来,却是未免有些书生意气了。”杨源昌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的嘲讽和沉痛,像是面对着那时意气的自己,又像是面对着那个在最后时刻把命交给自己,让自己活到如今的粗鲁军汉。缓缓说道:“家园沦丧,异族铁蹄驰骋。杨某家中父老亲友大多已死在胡人手中。若不能报这个血海深仇,如何去面对九泉下的父老?大同一城,成千上万条性命,被人一朝而弃。杨某不才,却也要以一己之力,替大同百姓,讨要一个公道。” 深夜里的风,静静地吹来,吹动着此间低矮的小草,生出轻柔的刷刷的声响。白牧楚轻轻地用自己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平静地说道:“可惜,我们都无法知道自己能否活过今晚这一战。”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杨源昌轻轻地按住自己的刀柄,轻笑道:“从杨某握住刀剑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想过全身而退的事情。孔子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李泺狼子野心,以东吴甲兵数十万北伐中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杨源昌眉头一扬,笑问道:“杨某倒是想问一句白将军,今夜若是战死,可会后悔。” 后悔吗?白牧楚在深心处,静静地问着自己。在一刻,他想起了洛阳雨夜里自己亲手推开的幸福,想起了随州城破时萧元孤立决绝的身影,想起了火光跳耀下的襄樊重镇,想起了一个个因他因北唐而付出了生命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他从军还不到两年,这在一名军人一生的从军生涯中,并不能算是漫长。可是他所经历的死亡和磨砺,却依然超过了大部分军人的一生。 军人,倒在战场上,永远都是无所谓后悔的。 “只是后悔喝不到洛阳的新丰酒。”白牧楚眉目低沉,这样静静地说。 “将军,吴军又上来了!“安排在阵地前沿监视吴军动向的士兵高声大叫。顺着那名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大批的吴军士兵再一次从阵前摸了上来。 白牧楚眯着眼,嘴里随意地吐出一口痰来,痰里还带着丝丝的血。淡淡说道:“弓弩手准备!把他们放上来再打!“ 数道防线的接连丢失,让东古岭阵地守军压力山大的同时,也让白牧楚得以把全部的兵力和防守器械集中在这里。 “放!”一声令下,上百名弓弩手一起扣动了扳机,上百支锋利的弩箭直直地疾射而出,前面一排吴军士兵手上的巨盾被弩箭轻松地破开,他们身上的铠甲,冒出一股股的血花,踉跄着被一个个打翻在地。 “弓箭手!“白牧楚厉声高叫,趁着对方被弩箭打击阵形混乱的瞬间,一排排的弓箭手上前一步,也不怎么瞄准,就是拉弓搭箭,一轮接着一轮的箭雨洒在冲锋的吴军道路上。 “弟兄们!向前冲!“一些低阶的冲在前面的东吴军官,纷纷都抽出刀子,大声地朝着部队呐喊。战斗进行到了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坚持,谁能熬得住,谁就是最后的赢家。而拿下的人,无疑会得到泼天的功劳。 拿命拼吧!东吴的军官,要不是在韩言的麾下,又有几个北伐中原的机会 “弓弩手!“阵前的弓箭手迅速地退下,数百名手持轻便弩机的北唐士兵冲了上来,又是一阵”咻咻“的弓弩声响起,成百上千的吴军士兵被密集的弩箭打翻在地,痛苦的惨叫声在冲锋的道路上汇聚成一片令人恐惧的浪潮,迅速地卷过东吴军阵。 “结阵!”看着吴军攻势未减,白牧楚毫不犹豫地下令。一队队长矛手冲上阵前,双手握住矛杆,用力向土里一插,深深地扎入其中。后排刀盾手将盾牌死死顶住前排士卒的后背,长矛从中的陌刀手微微伏低了身躯。 下一刻,密集的吴军冲击部队狠狠地撞上了严阵以待的如林矛枪。面对长矛长枪尽在咫尺的死亡威胁,冲锋向前的吴军士卒并没有退却,而是拼着一身勇气戮力向前,有的刀盾手在第一时间便丢弃了横刀,双手牢牢握住盾牌抵在前面,而后用力地撞向面前的枪阵,有的手持短斧的士兵则用力挥舞着锋利的斧头,用力的削断根根竖起的长矛长枪。只是他们都在随后倒在了唐军士卒的长矛横刀之下。 在吴军阵内督战的史浩看着攻击部队如此惨重的伤亡,心里头宛如刀割一般痛苦。为了保证今夜对于东古岭一线唐军的绝对优势,史浩带来里不少皇室掌控的部队,甚至连他赖以在军方立足的无难军都已带过来了大半。战斗到了现在,各支队伍都是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乱世?自古都是兵强马壮者得天下。皇室和世家是势同水火,若是手中没有绝对的实力,又如何能够去压制那一帮野心家? 然而战局到了现在,也迫切地需要给出一个结果。史浩咬了咬牙,终是又派上了一支军队去增强攻势。因小失大的事,他还不至于做出来。 “杨兄!“白牧楚看着吴军阵地上再次响起的号角和高举着横刀长矛杀来的吴军士卒,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瞬间决绝的杀意。他回头看了一眼身上好几处缠着纱布的杨源昌,沉声道:”我若战死,你便是此地的最高军事长官。“ 杨源昌默默点头,像是已完全明白白牧楚心中所想。低声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走,随我去拿南蛮的头颅博军功!“白牧楚将刀一抖,一步跨出了阵地,跟在他身后的是数百名全身披甲的北唐士兵,或拿短斧,或执横刀,或擎狼牙大棒。 虽然此地的唐军没有像二十九军那样实力强悍的重甲步兵,无法达到昔日重甲披靡纵横,无有可当的地步。可是白牧楚到底是跟李继业守过襄樊的人。当今北唐军中,若论重甲步兵的训练及使用,李继业若是认了第二。再不要脸的人都不敢认第一。 “破!“白牧楚大吼了一声,身后的数十名重甲步兵一起踏上,手中横刀猛然向前劈斩,数十个冲上来的吴军士兵随即倒在地上,这支临时组建的北唐重甲踏着整齐的步伐往前推进,像是一堵快速移动的金属铁壁,一寸一寸地碾压过去。襄樊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终究是没有白费。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最后的门户(十八) 越来越多的北唐士兵和吴军士卒交织在了一起,双方互相刺击,砍杀,铿锵的金铁交鸣响做一片,血肉飞溅,将双方的铠甲都染成了红色。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道。 这支冲锋的吴军队伍里显然有不少武艺高强的军中好手,不少低阶的军官更是冲在全军之前,振奋着全军士气。但是在白牧楚的重甲面前,不由得显得黯然逊色。 “苏将军!“吴军本阵前的史浩把目光投向一直保存实力作壁上观的苏子廉,今夜以来,作为皇室嫡系的无难军已经连番出击,便是宿卫李泺大帐的内廷兵马也有部分调到了东古岭一线上。皇室在这一战中投了的本钱不可谓不大。可是作为东吴顶尖门阀之一的苏家解烦军,却是稳稳地坐着壁上观,一点没有要出力的意思。 史浩既是李泺的心腹,便没有放任的道理。淡淡说道:”北唐的二十九军已经葬在了燕京,将军的解烦重甲,足以披靡天下。此刻何不上场教训一番这等无知之人,好叫北唐知晓。江东的儿男,是何样的英雄。“ 苏子廉斜着眼看了史浩一眼,心道此人这种尖酸的性子能做到无难都督的位置,还真是李泺不拘一格降人才。要自己出兵作战,还明里暗里地把话说的难听。解烦披靡天下?这些年在建业,解烦和无难不知吵过了多少次,拔刀械斗更是吃饭一样寻常,那些时候。无难的都督史浩,怎么没承认解烦披靡天下?现在要用到自己了,才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这样也想拿苏家的精锐子弟往上填?这是得喝了多少酒,才能想出这么不靠谱的想法? “史将军,解烦军损失惨重,恐怕不能上阵了。“苏子廉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过擂鼓助威这样的事,解烦还是可以做的。“ 此话一出,史浩身边无难一系的军官纷纷怒目圆睁,今夜开始到现在,解烦总共才出击了一次,其余时候都是本阵待命,干的最多的就是摇旗呐喊的事,损失惨重这四个字,这么论都排不到他苏家的头上。 史浩冷冷地看着大晚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苏子廉,一字一顿道:“此间各部,谁家不是损失惨重,苏将军是要违抗军令吗?“ 苏子廉眉头一挑,全然没有在意史浩话语里的森森寒意,他是世家子弟,便是李泺亲至,也不能真的将他如何,更何况是史浩这样手底下的人物。因而他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畏惧,反而一步向前,玩味地笑道:“史将军准备怎么处置我这个违抗军令的人呢?“ 话说到最后几字的时候,原本不高的声音突然增高。苏子廉身后的解烦诸位军官纷纷把刀子抽出了一截,闪亮的寒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大有一言不合,边看看谁家刀子更锋利的意思。 皇室和世家,又能有多少真正团结在一起的时候? 便在此刻,冲击的吴军在白牧楚数百临时组建的重甲面前,溃败如山,丢下了近千具尸体后,匆匆地后退。 苏子廉和史浩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刚才冲锋的那支队伍战力不算低,而对方的重甲明显组建未久,更何况只是数百人之众,居然就这样冲散了自己的突击队。 两位军方大将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担忧。要说到重甲步兵,在北唐没人能比李继业更在行的了。北唐的民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个说法,若是给李继业三个整编二十九军,孟渝的四十万大军连襄阳的城墙都碰不到一下。这固然是北唐的专美之词,可也足以看出,李继业在北唐军民心中,在重步兵指挥方面的成就是何等模样,便是如日中天的西汉军方领袖孟渝,也曾不止一次地承认,若不是赵德昭不愿放手襄樊做大,今日之荆襄,又岂知谁家之天下。没想到白牧楚只去了一年多,竟然学到了李继业不少的手段。 几乎是在一瞬间,两人就在无声的眼光交流中达成了无声的协议。皇室和世家的关系既是相互伤害,也是相互依存。已经有那么多东吴的子弟倒在了这里,就断然没有功亏一篑的道理,更何况时隽的西军即将赶到。 原先苏子廉以为吴军今夜必定拿下东古岭,所以才敢对出兵一事推三阻四。可是白牧楚如今用重甲挽回颓势,便不能再袖手下去。 早在李泺大军出征之前,东吴高层便对这场北伐普遍抱着悲观态度。但是和家中大多数力求保存利益的长辈不同,苏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苏子休对苏子廉说过,世家和皇室虽然是势同水火,可是世家与世家之间,却也未必是同心同德。李泺纵然要对世家举起屠刀,终归也要有个先后。苏家和陆家的势力靠近皇室,李泺如今手握韩言这等利器。却是不可不防。 三方世家,陆家既然是草草成军的五万人马。以陆云对于中原的执念,怕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而吴家掌控长江中游门户,吴庆之守控军马二十万众,一向是骄横跋扈,怕是要在生死关键前有所保留。 他们苏家的这一次北伐,自然是要在平时保存实力。可是也要在关键的时候去拼拼刀子。总之,吴军若是失败,最大的原因终归不能出在他们苏家的身上。就算是争权夺利,也得看看时候。 “苏东明!” 一名全身披甲,如铁塔一般威武壮实的汉子缓步走出。此人的祖上从苏家第一代在江南建立门阀开始的第一批追随者。之后更是世代投在苏家的门下效力。苏东明从记事起便跟在了苏子廉的身后,当真是嫡系中的嫡系。 “末将在!”短短几字,却声如洪钟,威势不凡。 苏家解烦一系的军官都是神色凝重,紧紧地按住了刀柄。这苏东明虽然是个下人出身的将军,可是人家跟了苏家数百年,多少代人刀山火海里替苏家打着江山?在苏子廉的心中,此人地位不言而喻。但凡点到了苏东明的将,无不是苏子廉要大干一场的前奏。 “你带本部人马冲上去。”苏子廉的眉眼间笼罩着一层层凛冽的寒意,沉声道:“替我拿下对面的阵地!” “遵将令!”苏东明一抱拳,早有一边的亲卫将他的横刀递了上来,他接过之后轻挽了个刀花,眉宇间一片冷然神色。对着身后一直养精蓄锐的解烦重甲,大吼道:“都说东吴的汉子在淮泗!今日便让北狗们看看,谁才是江东最爷们的汉子!” 横刀长矛丛林般竖起,这些被倚为东吴精锐却同时也被百姓笑称“踢正步部队”的江东汉子,也在心底渴望一场真真正正的战役,好让整个天下都知晓。盛名之下,其实不负。 “随我厮杀!“苏东明将刀向前一指,上千的解烦精兵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快速地涌上了北唐的阵地。 “将军,是不是先让强弩杀他一阵,再以重甲击之。“北唐阵地上的杨源昌神色凝重,解烦的战力虽然比不上二十九军,可也是东吴有数的王牌。凭自己手头上这些刚扔下锄头的义军,要想再正面冲破对手,难度恐怕不小。 刚刚厮杀完一阵,身上还滴着血珠的白牧楚点了点头。草草成军的部队终究是差了一些火候,自己虽然在襄樊跟着李继业训练重甲年余。但尚未尽得精髓。便是刚才那一下都是有些吃力。要正面冲击解烦的重甲,确是有些麻烦。 “弟兄……“一个冲锋的吴军军官尚未讲话说完,一支箭矢便如闪电般穿过了那军官的脖颈,带着一蓬血水,又冲向下一个目标。北唐的强弩再一次如巨大掠过稻田里的镰刀一样,成片成片地收割着人命。 北唐最有名的箭阵一在襄阳,二在关中。此间若是有一支能征惯战的弓箭部队,便是苏家的上万解烦尽出,也未必能占去什么便宜。 可惜,这只是一支义军。前沿的苏东明狂舞着战刀,厉声道:“按人头!算军功!“ 在经历了密集的箭雨之后,东吴赫赫威名的解烦重甲凶猛地撞击在北唐的阵前防线上,许多被安排在阵前的北唐盾牌手被对手巨大的冲击力撞飞了出去。后面手持横刀短斧的唐军士卒随即填补上空位,解烦的重甲步兵怒吼着挥舞大斧横刀,像是切割桌上的蔬菜一样快速地切割着对方的性命。一个接着一个的唐军士卒在解烦面前倒下。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不过是书生的杨源昌一把抄起身边的横刀,一个跨步跃出战壕,带着数十重甲向解烦冲去。在他的指挥下,常常是数名唐军士兵对着单个的解烦兵一拥而上,其中一人以狼牙大棒这等钝器猛击其身体,待其倒地之后,手中兵刃猛地往地上的解烦士兵招呼,叮叮当当的戳击声和着惨叫声。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最后的门户(十九) “给我冲!”苏东明挥舞着战刀,和士兵们厮杀在第一线,厉声吼叫。成千上百的解烦军士兵奋力向前拱动,手中的兵刃撕裂空气呼呼作响,猛然打在唐军士兵的身上,没有重甲保护的唐军士兵有的被当场掀翻,有的踉跄后退,鲜血在天空中飞舞着。年轻的生命在这里埋葬。 任何一支善战的军队,都需要这样一个替自己正名的机会。没有什么?比成为决战中的关键先生更具有说服力。自古以来,有哪一支百战王牌,不是生死决战间打出来的名声? 双方将士在连绵的阵地上展开混战,唐军以绝对优势兵力猛攻,可是不过上千的解烦重甲却如岩石一般不可触动。后面的吴军更是快速跟上。 狭路相逢,生死对决的战斗永远都是异常的惨烈。 一名唐军士兵刚刚砍翻面前的敌人,一名解烦步兵便嚎叫着冲了上来,以盾牌重重地撞在唐军士兵身上将其撞翻在地。随即数名解烦军士兵一拥而上,动作之间,极是熟练。这许多年在建业城内的集训,自然是不会白费。士兵手中横刀狠命朝他身上砍击,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这名唐军士兵在重赏之下依旧悍勇如虎,怒吼了一声,双手紧握横刀朝前方画出一道弧线,一名解烦步兵惨叫了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唐军士兵手中的横刀顺势向上一撩,瞬间斩断了没有甲胄保护的咽喉,那么解烦步兵惨叫一声,双手抱住喷血的脖颈仰面倒下。 周围的解烦军士兵都因为此人的悍勇而吃了一惊,数名解烦军士兵一起出刀再砍,那名悍不畏死的唐军士兵才没了呼吸。 可是这样武艺高超,悍勇如虎的唐军士兵终究是不多,在后续的吴军赶到之后,解烦军的攻势愈发凌厉。唐军虽然还能够固守,可是应付起来已经是越来越吃力。 远端吴军阵地上的苏子廉和史浩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欣喜,今日若能拿下东古岭,乌华山一战便基本有了定论。昔日韩言不过是在寿春挡住了白宪的十万大军便已经名声大噪。今日若是他们在乌华山地区一举击溃上十万的北唐军队,他们将毫无争议地达到个人最高光的时刻。 历史不会记住太多的细节,只会记住结论。 史浩微微地闭上了眼,只觉得连此间血腥的空气里都带着满满的自由和尊严。那是他曾经在梦中渴望了无数次的东西啊!终于要在今天,彻彻底底地握在手中。 他睁开眼,锐利的光芒像是要把此间的山河生生地撕裂。扬起手臂,薄薄的嘴唇吐出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全线进攻!”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忽然地,从北唐阵地的远端,传来了一阵阵如雷般的吼动声,一队队旗帜鲜明,全身披甲的士兵在东吴军官们的视线里迅速地放大着身影。 “是时家的旗号!”吴军阵中有眼尖的军官失声叫了出来。乌华山地区虽然混杂着大量的义军民兵。可是作为西部战区,身兼五镇,威势冠于群伦的时隽长子。时铭的麾下却一直保持着数百人左右的精锐力量。能被时隽看中的护卫自然是是北唐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在这些天的作战中,时铭麾下的这支卫队几乎成了救火队员,在每一次阵地争夺的关键时刻出现,破坏吴军即将到手的军功。 几乎便是这一瞬间,原本高涨的吴军士气竟是明显地有所减弱。时家数十载声名,可见一斑。 史浩的眼中闪过一丝历芒,东吴终究是离光荣的胜利太过久远。此番江东数十万大军以雷霆之势北伐中原,可谓是精兵汇聚,强手必至。然而不过时家的一队亲兵护卫就已让占据里绝对兵力优势的军官们如临大敌。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不得不佩服在寿春以一人之力独卧孤城的韩言。那时的寿春城内兵不过万余,城内人心惶惶。城外是数以十万计的北唐大军和白宪白循礼的赫赫声名。 今日之战局尚且如此,那时之境地,韩言又是担着何等的压力才敢做出那样的大事。 史浩咬了咬牙,东吴的未来,在中原、在河北、在关中、在整个天下!要面对的对手从荆襄到河北,再到河西、陇右。若是连这样的艰险都不能应付,如何逐鹿天下?如何天下归一? “苏将军!劳你替本将掠阵!”史浩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锐利的寒芒在一瞬间连耀如白昼的火光都为之遮掩了几分。这位如日中天的皇室重将竟是要亲自带队,决死阵前! 苏子廉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抬头深深看了史浩一眼。说实话,之前的他并不怎么看得上史浩这个前军都指挥。如陆云当日所言,北伐一战,关乎家国命运,当以虎将领兵。若无虎,当选一悍勇之猎狗。横不能选一蠢笨之猪为帅。大家都是建业出身的将军,谁不清楚谁?史浩是有谋略,练兵也很是得力,但要是和天下的名将去比,到底还是不如。 可是如今?虽然很不情愿,但是苏子廉不得不承认,东吴不是北唐,没有那么多慷慨激烈,舍生忘死的将军。能够亲率部卒决死阵前的更是屈指可数,遑论是史浩这样的军级品节。一个敢于战死的将军永远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们拥有对于战场的信仰。 军人吗?若是连战死沙场的觉悟都没有,又如何称得上是英雄? “将军威武!“苏子廉看着全身披甲,手握长剑的史浩,由衷叹道:”大丈夫!当如是!“ 史浩昂声一笑,也不去在意苏子廉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虽然在乎功名,器量狭小。可也是个真真正正的军人。自领兵作战、征伐沙场的那一刻起,便是做了生死无恨的准备?他高高举起手中利剑,厉声道:“泱泱东吴!岂曰无人!“身后数以万计的无难精兵神情癫狂,吼声如雷。后阵的士兵一遍遍地用横刀排击着盾牌,声音如浪,刺破层层阴翳。 “杀!“史浩的长剑一挥,声音雄浑犹如坚硬的羽箭射击在结冰的湖面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 成千上百的吴军士兵高举着横刀长矛,如同暴风雨夜里的海浪,在瞬间蔓延上来。 “牧楚,等回了洛阳,可要请我去老杜那喝酒啊!“时铭一剑刺穿上前的一名吴军士兵,长剑如电般抽回,带出一大蓬鲜血,眉目轻扬,洒然一笑道:”那个曾华可是在富士口连陆云都挡住了。“ 在时铭所部增援富士口防线之后,原本几乎崩溃的曾华所部渐渐稳住了局面。在手中拥有充裕兵力,更占据地利之险的情况下。曾华拥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坚守到西部战区赶到的那一刻。纵然对手是陆云这样老于军阵的宿将,曾华这个迅速成长的北唐军方新锐,也有足够的实力和自信。 “你要看你挡不挡得住史浩的决心了。“白牧楚慢慢地用衣袖擦去横刀上的血迹,眼神平静地像是此间山林里缓缓流过的水流。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轻声道:”你这个梁国公长子的脑袋,可是能在东吴换一个月流云袖的酒钱。“ 时铭高声大笑,奋力挥动着手中长剑攻向前面杀来的吴军士兵。他自然知道白牧楚的意思,当初他时铭率领西军兵入河东,在大同城外挫败十万勃勃胡人之,取得大同大捷的时候。他的人头涨到了三十万两,在天下的年轻一辈中,仅仅次于西汉孟渝和东吴韩言。在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北唐百姓都把他当成了是军方未来无可争议的接班人。 可是风云突变,洛阳禁军在涿州一战输的一败涂地。赵德昭撤军至邺城,急召他率军南下。为了时家未来的仕途,为了保存手中兵力不受损伤。他不顾河东局面,抽兵南下邺城的时候。一个人可以因为一件事情成为万众敬仰的英雄,一个人也可因为一件事情而成为万种唾弃的败类。河东事变之后,原本被北唐朝野寄予无限希望的时铭时遁初,身价一下子跌到了五万两。几乎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 乌华山战区的军队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于河东的义军。这些人对于时家的态度要膝盖想想都知道不会太友善。时铭麾下士卒和义军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而大打出手。虽然时铭在乌华山战区多次充当救火队员的身份,在各个阵地之间来回血战,但是已经败掉的声名却不是轻易可以积累回来的。 在战场上丢掉的东西,只能在战场上拿回。东古岭此刻已是到了最后关头,血战到底、捍卫阵地。便是最好的辩解。何为血战,何为坚守?除死方休! “巍巍北唐!死战不休!“ 数百时家护卫在阵地之前迅速地结成了密集的圆形防御阵形。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西南和汉军打了多年的仗,便是在西汉最为精锐的白耳二十二军面前,也不曾差过毫分。 第一百五十万章 最后的门户(二十) 密集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从远端靠近,黑压压的无难士兵犹如潮水汹涌,快速地漫上了阵地。 时铭大吼一声“破!“手中长剑如闪电般向前攻去,后面的数百甲士几乎是下意思般地向前跟上。北唐最善于重甲步兵的将军在荆襄没错,可是北唐乃至于整个天下的最精锐重甲步兵,却在关中!时隽虽然不如李继业那般集重甲之大成,可是身兼五镇,督军百万,岂是等闲?时铭作为其最为看重的长子,又怎会不知重甲之奥妙? 五六枝长矛几乎同时刺到时铭身前,那星星点点的寒光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梁。时铭的瞳孔一阵收缩,眼中杀机大盛,手中的长剑宛如流星一般掠过,五六支长矛顿时全部折断,矛尖落了一地,时铭身子飞燕一般向前一倾,手中长剑借势往上一斩,凌厉的剑势破开对方厚重的铠甲,直没入胸膛。长剑闪电般收回,又顺势刺穿了另外一名无难重甲的头颅。 毕竟是剑阁宗愈的亲传弟子,更兼在战场磨砺多时。对于时机把握自有独到见解。一身剑术,自然是非同小可。 时铭之后,数百精锐勇士挥舞着锋利的横刀,奋勇向前。入耳所触皆是兵器撞击、刀剑砍入骨肉之声。两军将士激烈地搏杀在一起,时铭虽然人数较少,可是个个悍勇,都是在西南战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精锐,面对着东吴的无难军丝毫不惧。后面的白牧楚更是借着时铭的锐利攻势,指挥着尚可一战的士兵全部投入战斗,可是遏制了无难军在史浩亲自带队下的狂潮攻势。 两位北唐顶尖将门的子弟,就在这血肉横飞的乌华山战场上,再度携手,所向披靡。 “取北唐军官首级者!重赏!“已经杀得双眼血红的史浩嘶声高喊。虽然在无难军的重击之下,北唐的士卒伤亡惨重。可是他以苦练多年的上万无难军冲击不足五百西军精锐和诸多义军混编的军队,居然不能一战而下。简直是一种耻辱。 月光是如此清冷,静静地在哪里招摇。如今声势正隆的东吴皇帝默默地看着极远处正厮杀惨烈的战场,心头微微有些颤栗的感觉,就如同一粒碎石,轻轻地落在平静湖水的深底,水波荡漾。 李泺是一位出色的皇帝,纵然是放在东吴数百年漫长的时间里,也依然值得起众人经久不息的的掌声和不曾移动的目光。自东吴泰宁六年,那个叫做韩言的年轻人在淮西卷起天下风云以来,东吴东进庐州、西夺信阳,北取淮泗,军锋之盛。已经将昔日压制吴军百多年的淮泗唐军劈斩地干干净净。当初几乎退到长江,依靠天堑苟且偷安的东吴朝堂,如今已是重新占据淮河、窥伺中原。韩言的大军已经包围了北唐在淮北的最后一座重镇徐州。整个东吴朝廷就像是一只刚刚睡醒的猛虎,朝着北唐露出了他们养精蓄锐多时的爪牙。 如果李泺选择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在赵德昭被乃蛮胡人消耗掉很大精力的情况下,他有足够多的机会把数十万北伐大军安全地带回江南。而他本人,也会因为在这一次北伐战争中的一系列战绩,被东吴的百姓和后世的人们,真心诚意地称赞他为最了不起的英雄。 人生不足百,只要李泺放手韩言任权淮泗,再平和世家和皇室之间的矛盾。李泺可以安稳地在江南这个富足之地享尽天下荣华。毕竟北唐的北方出了乃蛮胡人这样的大敌,若非十年乃至数十年之努力,焉能恢复昔日荣华。 可那是燕雀的志向,从来不会是不是鸿鹄的梦想。李泺要的不是一时的苟安和虚幻的声名。他所要的,从始至终,都是重现当年李源的盛景,让东吴的旗帜再次统一天下。 所以当初军议的时候,他大力支持史浩,一心要在北唐引为腹心的中原地区,打一场影响深远的战役。 战斗进行到现在,诸军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是乌华山的唐军阵地,终究还是牢牢地被对手握在手中,迟迟不能攻下。 “皇上,汝州城下已出现时隽旗号,大军必须迅速回援,迟则生变。“陆云沉着目光,衣甲上还残留着未被月光洗去的硝烟和战火。富士口的战斗在时铭率领最后预备队赶到的那一刻出现了巨大的困难。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陆云没有在白宪的谋略里占据便宜。而他原本的坚持在汝州方面送来信息的那一刻,不得不放弃。 时隽?这个连提起都仿佛有一种压力迎面而来的西军大帅,数十载之间。此人夺相、魏,战河北。收甘、肃,平陇右。并肩白宪,一战而定关中,豪取西南,称雄当世。 当这样的大将亲率嫡系精锐出现在东吴退路所在的汝州城下时,东吴所面临的危险决不下于对面的白宪所部唐军。 李泺看了一眼风尘仆仆赶来的陆云,黑沉沉的眼眸里掠过些微不清不楚的光,缓缓说道:“陆秀明将军由老将军亲自举荐,汝州城内守军近五万,粮草充足,军备精良。难道连几日时间都不能守了吗?“ 负责李泺今日护卫的骑兵大将陈永福抬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东吴皇帝,嘴巴微微地动了动,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出口。 李泺不通军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初陆云让陆秀明留军五万守卫汝州,防的乃是河北邺城方面的唐军,怕赵德昭在中原战事艰难的时候不顾千古名声,抽出邺城全部兵力南下救援洛阳。 皇上一心想要拿下乌华山,进取洛阳,留给汝州的兵马虽有五万之众,可其中能够一战不过是十之二三。这样的军力抵挡邺城的赵德昭是足够了,可是要面对由时隽亲自督率,麾下黑云、铁林、骁果三支精锐尽在的西军兵马。陆秀明身上的压力自是非同小可。 更为要命的是,时隽既然能千里迂回穿插至汝州,那么之前唐军在中原地区一败涂地的战局便也得仔细思量思量。一旦时隽拿下汝州,北伐的数十万东吴将士,可是要被人生生截断了退路,围困死地。 想到这里,陈永福的心便止不住地往下沉了下去,只是他身为皇室的嫡系将军,在这样的时刻,万万没有替世家说话的道理。早在陆云赶来之前,汝州的求援情报便已在他主子的手上捏的烂了。 “皇室,时隽当世名将,麾下诸军更是骁勇敢战,向为天下之冠。今日之汝州,可挡邺城赵德昭,却难挡时隽。汝州之地,囤积数十万大军粮草器械,为我命门所在,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陆云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像是夏天雨夜里打过的雷一样具有力量。 李泺的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只是眼眸里的光轻轻地闪烁着锐利。陆云从富士口撤军,已是逼得他做出决断。远处的史浩所部虽然还在奋勇作战,可是对面的阵地还是被唐军牢牢地握在手中。等到富士口方向的唐军增援赶到,今日的作战只能是功亏一篑。 数十载心愿梦想,到了今日地步,若然放弃,自然是万不甘心。 “陈将军,你怎么看?“ “皇上,时隽用兵,向以锐利凶猛著称。汝州乃数十万大军退路所在,万不容失去。“陈永福看着李泺微微抿着的嘴角,知道自己的主上内心已是万分愤怒,只是此刻陆云方面既然已经撤军。徒留史浩一部,无非是多增伤亡而已。今日若战,已是毫无出路。今日若退,北伐中原更不知是何年何月。这年头,兵强马壮者得天下,北伐既然已无希望,便没有把皇室的本钱扔在这里的道理。 李泺抬头仰望苍穹,微风吹起了他的衣角,不住地飘扬。陈永福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在这一次的北伐中更是担任骑兵将军的要职。虽比不得史浩在军前风光无限,可也是能信用,能任用的人了。连这样的人都说了这样的话,这一场战斗,再打下去,也不过是多留些性命在这里罢了。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早已惯经风雨,褪去稚嫩的东吴皇帝对着天空,轻轻地在心里默念。第一次读到这首诗词还是在遥远的童年,还记得年迈的学士眼中的叹息。仓皇北顾?这寥寥数字之间,却承载着东吴数百年不能忘却的遗憾。 是在那个时候起,在心底埋下一个梦想,要让东吴重现昔日的光荣。年少时,每个人心中都会闪现无数个美丽的梦,只是有人在一觉之后将它遗忘,只是有人将它牢牢铭记,成为英雄。 “给史浩下令。“李泺最后看了一眼像孤岛一样屹立在吴军士兵之上的唐军阵地,转过了身,背影萧索而孤傲,仿佛易水前的荆轲,离别所有的目光。道:”撤军。“ “遵旨!“ “遵旨!“ 唐军阵前,正在厮杀的史浩听到中军传出一阵短促而激烈的鸣笛声,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像是毒蛇一样狠辣的眼眸深处是满满的痛惜。只要再给他一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他就能拿下东古岭,从而改变整个乌华山战局,将自己的名字牢牢地刻在史册上。 可是撤军的号令,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他一把抓住一个正在准备后撤的吴军军官,怒声吼道:“你敢临阵脱逃!老子砍了你!“ “将军,那是皇上中军传出来的军令啊!“被史浩拉住的军官满脸泪痕,在刚刚的战斗中,他的弟弟就在他的面前倒在了唐军的刀下,仇人近在眼前。他们猛攻许久,付出了那么大的伤亡,却要在这个时候撤退! 可又有什么办法,他们是皇室的嫡系,军人,总归要以服从为天职。 “啊!“史浩大声嘶吼,长剑如闪电般贯穿了一个上前唐军的胸膛,手腕一抖,一大串的血珠打在他的身上,狰狞可怕。 “铮”染血的长剑深深地**入泥土,飞溅起的小石砾打在史浩的脸上,生疼。 “退!”东吴的将军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只是终没有再犹豫,迈开了双腿,大步向后退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牌(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地面,树林中的鸟儿还懒懒地沉睡在树枝上不愿醒来。 密集整齐的脚步声从远方缓缓地逼近。身披如墨黑甲的士兵上空,是一面面威名赫赫的北唐军旗 “黑云第七军”、“铁林十一军”、“骁果四十二军”这些往日被北唐百姓奉若神明一般,连提及都仿佛带着不可近视荣光的王牌精锐。从残留着鲜血的西南大地迈开脚步,踏过八百里秦川,踏过慷慨燕赵。刀剑和盔甲之间,是满满的征尘的杀意。 他们是军人,是最强的军人。 清晨的阳光下,一位将军骑在马上,缓步前行。脸如刀锋雕刻般五官分明,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坚毅。幽暗深邃的眼眸深处,又不知涌动着何处的风云。赫然正是当今北唐的第一强藩,身兼五镇的大将军时隽。 与他随行的,还有刚刚在北唐崭露头角,却已经大放异彩的崔安节。 自陆云以攻城战车密集攻打江南行辕以来,白宪便知信阳之地不能久守。昔日固守信阳阻挡东吴北伐军队的计划自然放弃,改为诱敌深入,和时隽所部取得联系,约定两面夹击,在汝州以南重创东吴大军。 中原平坦的地势和北唐在这片土地上百多年的辉煌和骄傲,是白宪和时隽实行这个计划最大的凭借。 然而天下事,变数总是太多。当日河东事变之后,原本牢不可破的煌煌西军竟然刹那间离析分崩。出身河东一系的军官纷纷带着自己辖下的兵马脱离时隽控制,独自北上太原固守。 当大多数人都在看时隽笑话的时候,北唐的第一名将已决定因势利导,借此做些文章。事情的最后,西军以大部主力继续兵出潼关,吸引中原战区吴军的注意。而时隽则亲率精干主力尾随河东军之脚步,绕道河北,长途奔袭直击东吴大军的钱粮聚集之地――汝州。 白宪的志向,在这一手布局里显露无疑。大文章全凭起手,好戏总在后头。他这一手,是要让数十万东吴大军,全部葬在中原。让雄才大略的李泺,十年内不敢再生北望之心。 而这一次,也是白宪和时隽两位北唐名将自当年关中大战之后的第一次合作。当年的那一场血战,成就了他们两人无可争议的百战名声。今日中原对决东吴,自然又是人间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 吴军在拿下汝州之后,便以此作为供给乌华山战场吴军的后勤基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东吴炙手可热的韩言便有多次截断对方粮道从而取得胜利的经典战役。东吴自然也知道粮草的重要性,所以在汝州整整驻扎了整整五万人。而此刻的时隽麾下,总共也不过是六万人,更兼轻兵简行,所有的攻城器械都是在昨夜打造。连最起码的投石机都不曾配备。 看上去,这几乎是一场把所有希望都压在奇袭上的战役。 可是时隽昨日军至之后,竟然没有发起偷袭,反而主动派人向城楼上射出战书,将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了城内守军。如今的时隽,不仅要面对严阵以待的五万吴军,还要面对得到汝州求援信息的数十万乌华山吴军。形势之危险,不言而喻。 若是胜了,自然是千好万好。可万一要是败了,却如何对得起数十载辛苦攒下的功勋地位? 要知道,一个人一旦获得巨大的成功,站立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那么不管他为人如何。总有一群人躲在暗处,费尽心机地等着他摔下来,身败名裂的那一天。古今如此,概不能免。 “崔大人久在草原,觉得此间军队,足战乃蛮否?“骑在马上的时隽好像并没有替眼前的战局感到担忧,右手轻轻抚摸着胯下马屁柔顺的鬃毛。为了今天这个局面。白宪和时隽之间的筹谋又何止是从今日始? 早在一年前韩言崛起淮泗的时候,白宪便提出过”诱敌深入的设想。只是当时的北唐在北方战场上还是稳如泰山,皇帝的心思仍是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做个流芳百世的明君。东吴的隐忧自然就没有被重视的道理,因而白宪也没有做出具体的作战方案。 不过白循礼筹谋全局的名声自然不会自吹自擂,在吴军大举北伐并动用大批锐利攻城器械之后。白宪当机立断,调整原先安排,将数十万吴军一步步诱使到了今日的地步。到了这一刻,所谓的战斗在时隽的眼中,不过是伸手去把树上的果子摘了而已那样简单。 对于身兼五镇的时大将军来说,崔安节这个来自于草原的书生,远比眼前的汝州城池,要难猜的许多。 身逢乱世,一朝瞬间,便是英雄起,英雄落。在如今这个年代,能让人看到无限希望的年轻人有很多,果敢坚韧的廖建楚、临阵决机的时遁初、不羁洒脱的白牧楚、狡猾的吴琏、骁勇的曾华。这些都是北唐年轻一辈中极有前途的年轻人,他们的身上承载着很多人的希望。可是大浪淘沙,战场上的军人真的能在十年、二十年后活在一方镇候、参议军机的?怕真的是极少。武将是拿性命来搏的前程,自然比不得文官的“运筹帷幄” 文官若是得了机遇,真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想想这崔安节,不过月余时间,便从一介白丁做到了正五品的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端的是年少得意。 可为了这身正五品的官皮,崔安节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小。现今若是有个最丑身名排行榜,时隽、时铭、崔安节三人一定是不负众望,包揽三甲。而那”状元“的头衔,八成是要落在崔安节的头上。毕竟在异族的武力压迫下签订合约,割地赔款,那是过了一千年都要被人无情咒骂的事情。 因为汉奸,从来没有被原谅的余地。 声名?这个数千年来,被多少读书人视如生命,不允许半点玷污的东西。多少看似文弱的书生,为了声名,豁出性命不要,当庭死谏君王?又有多少唯唯诺诺的书生,为了声名,历经酷刑依旧铁骨铮铮?指着叛逆的鼻子大骂“便十族,奈我何!” 若崔安节在有生之年都不能收复河东、河北。那就是坐实了卖国的罪名。而卖国的罪名,就是过了一千年,都会被人深深地唾弃。一个人若是坐实了汉奸的罪名,无论他做出多么大的贡献,留下多么璀璨的事迹。对于民族的历史来说,那都是扯淡。那和议条款上的一笔一画,却又是何等的重逾千斤? 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栏杆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 一个人若是敢签订臭名昭著的卖国条约,不是厚颜无耻的铁杆汉奸,就是忍辱负重的坚忍之辈。无论是哪一种,对于一个才刚刚踏入朝堂的年轻人来说,都是非常的了不得。 因为一个人若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真正学会了坚持和忍耐,学会了抛弃与付出。那么巨大的成功,总归会在生命的路途上邂逅他。 “西部诸军之强,天下所钦。“崔安节淡淡地笑着,同样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身兼五镇、掌控北唐近七成精锐的时隽。 对于这位西部战区的最高统帅的事迹,崔安节已经听的足够多。乃蛮的这次入侵可谓是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其中河东军脱离其辖制可谓是大大折了时家的颜面。可也正是这样,才让时家继续,牢牢地占据着第一藩镇的席位。一个将军若是在善战的同时还能拥有灵敏的政治嗅觉,那这个人的前途,又岂止是光明? 时隽洒然一笑,也没有去探究崔安节话里的真正意味,天下所钦和天下最强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个来自于草原上的书生,并没有从心底里去认同这一支部队的战力。或者说,他在第一刻,便表露了自己的立场。 不过这却不会让时隽感到丝毫的不舒服。他是战场上走出来的军人,时间,会替所有的事物做出证明。 他缓缓说道:“皇上抽调天下精兵填充关中,大唐近七成精锐归本帅节制。而此间诸军,更是关中精锐中的精锐。本来我军轻兵简行,奇袭汝州当为上策。可是本帅却在对方已有防备之后才发兵,崔大人可解其意。 “循礼公在乌华山阻击吴军,压力颇大。大帅在兵围汝州之后,对方求援的信使应该已经赶到李泺所在地方。吴军内部派系林立,各顾彼此。为了保证退路不被断绝,吴军的主力应该立刻便会从乌华山赶赴汝州。”崔安节声音平静,像是青山上的斜阳,映照着满地落叶萧萧,透出一股看透世事的沧桑和洞明。继而说道:“循礼公和大帅筹谋今日良久,数十万江南子弟,自当是要埋骨此间。” 第一百五十七章 王牌(二) 时隽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对于这个年轻人不免又多了几分看重。白宪虽然是天下名将,可是其麾下的军队也未免太过寒碜了一些。东吴的军队再不济,那也是一个正步一个正步操练出来的正规军。解烦、无难也是叫了数百年的王牌了,再差也不会比义军的战力差。而陆云那个老家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己这边只要亮出旗号,李泺那里必定会有所动作。至于这里的吴军吗? 六万北唐西部战区最精锐的士卒已经集结完毕,昂首骑在战马之上的时隽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那是赵德昭在邺城赐他的天子剑,寒光在清日光照映射下万分刺眼。 十多年的时光里,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骄傲,都融汇在这一把沉甸甸的宝剑里,融汇在西军这个简单而强大的名称里。 “东吴鼠辈!不知天高地厚,竟敢犯我疆土,欺我百姓!”时隽环顾众人,昂声道:“大唐最善战的儿郎们!随本帅,屠尽南蛮!光复汝州!” “屠尽南蛮,光复汝州!”成千上万的北唐甲兵山呼响应,气势如虹。 立于阵中的崔安节的瞳孔一阵收缩,盛名之下,终究难负。自潼关转道河东,再入河北,闪击中原,如此大规模的长途迂回奔袭绝不是一般军队所能做到。但也并非没有,草原部落骑兵成群,来去如风的千里奔袭对他们来说,就像用最锋利的弯刀割下煮熟的牛羊肉一样简单方便。 当初涿州会战,蒙塔里和崔伯渊率骑兵奔袭赵德昭所部便是长途奔袭中教科书一样经典的战例。没有在亲眼见识过强大之前,我们总是无法明白,真正的强大。 就在刚才,虽是短短的一声怒吼,可是声音里那种舍我其谁,藐视天下群雄的气势?那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培养出来,那是唯有无数胜利和光荣才可以浇灌出来的果实。 卑微的泥土里开不出骄傲的花朵。便是草原上那些从十二、三岁起便开始猎狼杀人的勇士,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气势。 阵中的时隽,长剑猛然向前一指,寒冷的清光在那一瞬间,仿佛连清晨的阳光都为之遮蔽。十多年来,集北唐精兵所在的西部战区,第一次将自己的兵锋,推向了中原。 所有的利剑,都不应该脱离剑鞘,因为磨砺多年的宝剑一旦出鞘,就必定是一场鲜血的狂欢。一场死亡的盛宴。 “各部弓箭手、弓弩手准备!“ 城楼上的吴军军官们挥舞着刀子高声喊叫。虽然占据着高大坚固的城墙,城内的守军也足有五万。可是面对天下声名最盛的西军精锐,这些从江南走出来的子弟,还是在心里感到了深深的担忧和恐惧。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复制韩言在寿春的奇迹,而且当日的白宪所部,兵力上虽然胜过时隽,可是比起今日气壮山河的西军精锐。当日的唐军,连在他们面前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黑云、铁林、骁果?这是世上最精锐的军队,是这个大陆上最令人感到畏惧的力量,没有之一。 汝州城内的守将陆秀明,此刻的脸上尽是森冷寒意,其人原先是陆家明州的镇守将军。是一个被陆家高层边缘化,却又不得不倚重的人物。 此役陆云虽然只是带着陆家最寻常的一批军队北上,可是在军官之中还是做了一番安排的。这陆秀明便是陆云特意抽调北上的军官。单就以陆家一系军官身份出任汝州这个后勤总基地镇守将军一事便可以看出,若是没有一些厉害的手段,李泺岂会把这么重要的职位让给陆家的人? 求援的信使昨夜就已经出了汝州。面对着时隽亲自统帅的西军精锐,陆秀明不敢有丝毫大意。黑云!骁果!铁林!这些赫赫威名的北唐王牌部队悉数而至。城内的守军虽有五万之众,可是成分复杂,派系林立。为了尽快拿下乌华山,进取洛阳。大军所有的辎重粮草都囤放在了只有一日马程的汝州。 陆秀明抬起头,看着远端密密麻麻涌来的北唐精锐,眼眸深处尽是担忧。汝州一旦有失,数十万东吴子弟,怕是都要葬在中原。 “放!“看着冲击过来的唐军士兵,陆秀明一声大喝,早已准备良久的弓箭手们纷纷松开握箭的手。漫天箭雨随即从汝州城头袭来,冲在最前的一批唐军士兵身披重甲,手持巨盾,熟练地抬起盾牌抵挡箭雨。跟在他们后面的弓箭手立刻张弓拉箭还击,而弓箭手的后面就是成千上百扛着云梯冲锋的步兵。 没有投石车,没有箭塔,甚至没有一辆像模像样的攻城锤。这就是西军的进攻,简单粗暴,骄横到了极致的进攻方式。 汝州城楼上的吴军军官们脸色一阵铁青。这些人中不少都是经历过战阵的人,有的在东海拼过海匪,有的在吴越剿过倭寇,有的在扬州守过坚城。可便是在危险的战局里,他们的对手也不曾自大到这样的地步。说句难听的,便是去剿流民,也不该是这样托大。 没错,西军之精锐,甲于天下!可是汝州城高墙厚,城内也有五万正规军,各类防守器械无算。时隽居然想着凭六万人马,只用云梯便拿下城池,连最起码的火力压制都不顾! 是,他们是没有西军精锐。是,他们也没有时隽能征惯战。可是这般据险而守,兵力充足。也绝没有就这样输掉的道理。 汝州城楼上的一众东吴军官都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对方既然是这般态度,便是他们肯搁下脸面,在战事不顺的时候弃械投降,也未必能活下命来。 骄横的勇者,永远看不上软弱的败类。 便在这时,时隽辖下五个军的兵力同时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展开了汝州城攻击,并无主次之分,皆是戮力向前,一波接着一波的羽箭打在北唐重甲竖起的盾牌上,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时有星星点点的寒芒透过盾牌的缝隙射穿北唐重甲的身体。只是倒下的士兵随即被后面的同伴所替代,继续向前推进。 后排的弓箭手熟练地在重甲兵的掩护下展开对射,尽管在地势上处于绝对的劣势,可是还是有不少的羽箭准确无误地射到了城楼上。双方士兵的嚎叫声响成一片。 中军阵中的时隽充耳不闻,这样的场面,在他数十载的戎马生涯里,早已不知见过了多少次。看对方守将的城头布防,倒也是行家手笔,显然是一刀一枪拼上来的汉子。李泺在军事上几乎是个白痴,可是在用人方面,不愧是雄才大略之人。不过东吴军力孱弱,是不争的事实。 如韩言当日在寿春所言,军队只要敢死,便足以披靡天下。可是此间的吴军虽有五万之众,可是又有几人敢于真正死战?更何况,当日的韩言手中若是握着一个军黑云精锐,何至于费尽心力去险中求胜? 东吴?太过富庶的地方,怎么可能拥有真正善战的军队? 这不是污蔑,而是时隽看到的事实。 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闪发着夺目的光芒。这些年北唐在西南占尽优势,时隽打的也是得心应手。可是自霍离兵败身死之后,西汉北线战事的大将石立,便常年坚守不出,再加上自身的一些考虑。十多年的时间里,时隽再没有打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 往日连一个破落村庄都值得双方扔出上千条人命的时代,在西南那块土地上老早就成了历史。这对于一个血液里流淌着好战因素的将军来说,绝对是一种煎熬。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时隽也常常抚摸着早已藏在鞘中的宝剑,想一想当年生死难料的金戈铁马。 不过今天,关乎唐、吴两国未来数十年国运的号角声,在他的耳边吹响。当今北唐掌握最大实权的将军慢慢地抬起头,眼眸中是一切仿佛皆在他掌控之中的绝然自信。这一战,攻陷汝州,截断数十万东吴大军退路,他势在必得。 站在汝州城头指挥的陆秀明神情从容,只是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却在微微地颤栗。他的身边站在大大小小的东吴军官们。这些人中,有的来自池州大营,有的来自杭州大营,有的投在世家的门下。有的在皇室的锅里吃饭。昨天之前,这些人还会为了一点点小事而大打出手,争斗不休。可是自从时隽所部到来之后,他们就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团结。 没有办法,时隽加上最善战的三支西军精锐,声名实在是太盛。 城楼上的防务,城内奸细的排查,对于对方有可能进行的地道掘城也做了安排。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可是对于能否守住汝州这座城池,他们的心中依旧没有半点把握。 守不守得住,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王牌(三) 陆秀明的双手稳稳地将剑拄在面前,闭目不语的他仿佛一尊石像,轻轻的风吹过,披风飘扬,在一众东吴军官的簇拥下显得是那样地显目。 那被风吹起的衣角下,是十数载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是一个将军十数载漫长的等待。 或许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他在这一刻是有多么的心惊胆颤,五味杂陈。 所有的将军都渴望一生中至少有一场由他们书写传奇的战役,永远地留在历史里。这是每一个将军的梦想,没有任何的例外。 陆秀明的嗅觉并不迟钝。当他发现时隽的骑兵从河北奔袭而来的时候,就知道此间数十万大军恐怕早已陷入了北唐精心筹谋的圈套之中。以陆云这等老辣的目光,当初也不过是以为赵德昭会在重压之下对乃蛮胡人妥协。抽调邺城唐军主力南下。便是最疯狂的梦里,陆秀明也不曾想过,身兼五镇的西军大帅时隽,会亲率精锐,千里迂回奔袭。汝州若是有失,大军又不能及时突破时隽部防线。一旦西军主力赶至白宪麾下,那么中原战场上的数十万东吴子弟,恐怕是要都葬在这里。 然而相对的,巨大风险的背后一定同时伴随着巨大的利益。这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期的真理。陆秀明要是坚守住汝州,再和回援的吴军主力配合,内外夹击时隽?之后携大胜之余威,怕是真的有在乌华山击败白宪和增援的西军的可能。 那将会是一场,足以让陆秀明载入史册,成为传奇英雄一般力挽狂澜的战役。也注定是一场,镶满所有华丽辞藻的战役。 陆公秀明,为人谦退不伐,军中号为整齐。深为朝野所钦。泰宁八年,大军征伐中原,公奉命固守汝州。时北唐时隽,以西军最精锐之黑云、铁林、骁果数部兵马奔袭汝州。诸将畏时隽声名,皆有惧色。唯公从容镇静,慷慨而言”吾辈军人,死战报国而已“三军感于其言,皆奋力。后数日,主力回援,公督守军与之夹击北唐,以致有汝州之胜。而后趁胜大败唐军于乌华山,斩首逾十万。令北唐不敢再生轻视之心。 若是能在青史上留下这样慷慨激昂的些微语句,生复何憾? 陆秀明的嘴角扯出淡淡的笑意,只是眉目之间,却是森森寒冷。此生功名荣辱,皆在这一战! 胜?则青史留名,顶礼膜拜! 败?则军破身死,埋骨他乡! 数以百计的云梯搭上了汝州的城头,前赴后继的北唐士兵一手举着盾牌,嘴里叼着刀剑,借助另外一只手迅速地攀爬着云梯。在以往和汉军的作战中,这样的战斗,他们已经历了太多,战胜了太多。 “各部齐刺!“一队队手持锋利长枪长矛等锐器的强壮士兵跨步上前,紧张的情绪出现在这批守军的脸上。在这样的战斗里作为第一批直接面对西军的将士,他们的危险可想而知。 这批唐军不愧是在西南各个关隘前打出来的精兵,攀爬的速度奇快无比。没有多少时间便已经出现在了城垛口附近。在北唐这样遍地都是骄兵悍将的国度里,所有的王牌和精锐,都不可能是平白的名声。 “杀!”顶在第一线的吴军士兵们用力地刺出手中的利器。锋利的长矛长枪旋风般地刺透了一具又一具刚刚从关中大地走来的汉子的胸膛。殷红的鲜血像是田野里被踩烂的番茄一样,一片狼藉。狼藉地一片狰狞。 只是那些唐军并没有像吴军之前遇到的那些士兵一样,在被刺中之后立即掉落下去。而是重伤之下依旧挥舞着刀剑砍向他们,兵器撞击在坚固的城头上,带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有些身体被好几只长枪刺中,却是一把抓住这些兵器露在身体外面的部分,用尽全身力气,将握住兵器的那些人一起坠落下来,在地面上摔成一堆堆的肉泥。 即使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这些时隽麾下骄横无礼的军人,也依旧在勇敢地战斗。不曾放下他们对于战斗的执着。 西军的悍勇极大地震撼了了守城的吴军,这些从细雨江南,青石白瓦间走出来的男人,大多数都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悍不畏死的军队。和今天的战斗一比,他们以往的战役便像是替衙役在街上追捕小偷一样不值一提。在他们一部分人原先的记忆里,觉得当初镇督寿春的曾布麾下第十军,便已经算得上是当今天下顶尖的王牌精锐。可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坐井观天一样的可笑。当初韩言说第十军不过是一流王牌的言论,看来也并非是自谦之词,而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快把火罐子搬上来!”一剑柱地的陆秀明神色如常,平静地下令,一队队或手拿罐子,或捧着瓦锅的军士快步靠近了城垛口。自昨夜发现西军踪迹以来,陆秀明便开始着手准备城防事宜。他一边集中了城内近六成的烈酒和菜油等易燃液体,一边在城内夹起数百口大锅,以便在战起之时尽快烧出滚烫的油汁来。只不过城内民心未附,百姓们还对北唐抱有着极大的信心。所以一切事宜只能靠吴军自己动手完成,显得有些匆忙。 “当心,当心!”手里捧着瓦罐的士兵们快步靠近,眼看第二批唐军士兵就要登城,城头上砸下了数以百计的瓦罐和滚烫的油汁。 这些瓦罐的重量赶不上礌石的十分之一,砸在身上也根本不足以致命,可从瓦罐里飞溅而出的,烈酒和菜油混合在一起的液体却散发出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着那些滚烫的油汁,全部倾倒在了唐军士兵的身上。 随即,一支支的火箭已经从城头上抛射下来。 陆秀明常年镇守沿海明州,面对过的倭寇不知凡几,在守城方面一向是极有心得。这些年在军中,也常常有人夸赞他是沿海坚城,东吴军中的傅文昭。些许准备,于他而言,自然是手到擒来。 霎那间,流到了唐军身上的油汁腾地燃烧了起来,迅猛地大火仿佛要将这一片天地都生生焚化了一般。 陆秀明的眼中掠过些微的隐忍的得意。“东吴军中的傅文昭“,好男儿,要做便做牛头得万人瞩目,如何跟在别人之后默默一生? 他今日便是要让天下的人都看看,比起那个在河东一战成名的傅文昭,他陆秀明可有半点不如?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吞吐的烈焰便已经将上百架云梯上唐军士兵完全吞没了,正在攻城的唐军中响起了一阵阵无比凄厉哀嚎声。然而便是这等烈焰焚身的钻心痛楚,也没有让唐军的脚步放缓片刻。云梯上的士兵还在不断地向上攀爬。 当那些仅存的几名唐军士兵一身焦黑,带着炙热燃烧的火焰,高喊着“巍巍大唐!死战不休!”冲向城楼上的吴军士兵的时候。 整整一座汝州城池都仿佛在轻轻地颤栗。 真是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啊!唐军士兵对于自身性命的看轻和坚韧,远远超出了吴军的想象。 “快把沙袋搬上来!”陆秀明沉着脸,对着后面的士兵下着命令。 后排的士兵迅速插上,肩上面扛着一袋袋泡了水的沙土,一股脑儿地填在了起火的地方。这些都是陆秀明平日里严令之下才逼出来的成效,原先的守军各部都觉得中原地区的唐军已是丧尽胆魄,时隽的西部战区各部又是远在天边。不说乌华山的唐军将像豆腐一样不堪一击,便是百多年来如日中天的北唐洛阳,在他们今日看来也是一战可下,千载功名唾手而来。俨然已经把汝州当成了安全的后方。 骄傲和大意,从来不只是发生在强者的身上。 火势虽然没有被完全扑灭,可比起之前,已是大有控制。士兵们就在刚刚被烧成灰烬的尸体边上,再次竖起了云梯。 陆云目光老辣,一向是不赞成大军如此深入决战,怕的便是来自于河北方面的变数。他留下陆秀明这位陆家乃至于东吴都有数的战将在这里,为的就是替数十万大军留一条生机退路。可是纵然以陆云这等经历无数风雨的眼光,也终难看出河东事变之后的唐军布局。执掌军兵,威名显赫数十载的西军时隽,竟是亲率精锐,千里迂回。 时隽用兵,向以锐利凶猛著称。数十载的戎马生涯里,时隽的战斗就是一场华丽进攻的盛宴和一本追亡逐北的说明书。 第一百五十九章 王牌(四) “弓箭手!弓弩手!”城楼上的吴军军官们大声地喊着,唐军的悍勇深深地震撼了他们。若是可以选择,他们一定会远远躲开这帮洪水猛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自己的性命竭尽全力地去战斗。 “放!”一阵弓弦松动的声音响起,羽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轨迹。就像是天空中同时划过了一大片璀璨的流星,重重地打在唐军的盾牌上,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连绵声音。 “杀!”城楼下的唐军将士发出一阵阵响亮的吼声,奋勇向前。尽管不时会有同伴中箭倒在血泊中,却丝毫不会影响其余士兵的进攻速度。他们攀上云梯顶端之后,迅速地跳下城头,砍杀守在城垛口的吴军士兵。“ “将军!是不是暂避锋芒!”一个出身杭州大营的军官看着节节败退的吴军士卒,恐惧和怯懦再次爬上了心头。对着陆秀明低声说道:“唐军的攻势太猛,咱们……” “你竟敢乱我军心!杀!”陆秀明猛然用力一踢剑鞘,从中一把抽出寒光闪闪的利剑,剑光闪电般掠过那名军官脖颈,那人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当时毙命。 几乎所有的东吴军官都被震惊在哪里,东吴不是北唐,遇到这样“艰难的局面”主将暂避锋芒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且那名军官可是杭州大营出身的军官,从陆家的军官系统上说,可是要比陆秀明这个明州将军更靠近嫡系。可陆秀明居然一剑斩之。这等于是把大家的退路都给堵了啊! 长官不退,手下的哪有退的道理? “各部将士,务必戮力死战!”陆秀明面目狰狞,厉声道:“敢退过本将之剑者!杀无赦!” 在场的东吴军官们一片肃然,陆秀明已决定拿着一城吴军性命替他自己的前程搏一搏,今日这仗,怕是要真的难打了。 就这样,唐军一次次地登上城楼,却被严厉军法和督战队逼迫下的吴军一次又一次斩杀下去,云梯一次次被推倒,再一次次被扶起搭上,直至被刀剑砍伐破碎,坠落地面残落一片。吴军几乎是和唐军同等数量的兵力在消耗,甚至还要多余唐军。不过城池总归是牢牢地控制在了手中。 对于陆秀明来说,他不怕消耗。乌华山的援军最迟明天下午便会到达,只要他撑住,到时候,就算五万人马全部拼光。他也是居功至伟的大功臣。 经过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的激战,汝州城下已是尸骨如山,遍地鲜血。但是双方都没有一点要收敛的意思。时隽麾下的唐军依旧在进攻,除了少数的几名亲卫军官以外,其余所有的北唐军官都策马列于阵前,密切关注着前方事态。 这些西军军官们都知道,他们这次千里奔袭,闪击汝州,便是要切断数十万吴军的退路和粮道。攻破汝州,那便是声名威望,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乃蛮在河北战场的接连胜利,确实将这些西军军官推到了一个时代的风口浪尖。他们需要一场载入史册的胜利,来证明他们的关键性。 所有的次要,都有随时被人抛弃的可能。因为,他们是次要的。 太阳在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着,光芒慢慢地笼罩了一整片大地,唐军的攻势愈发地凌厉,只是吴军在陆秀明的严令之下,却也爆发出了强大的战力。毕竟在东吴,这样能与城池共存亡的军官,真是比不好色的男人还要少。一波又一波的唐军士兵攻上城头,却始终无法形成规模占领城头,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都被陆秀明亲自指挥的敢死队剿灭。 这位被陆云特意抽调出来的东吴军官,这位被誉为东吴国内如傅文召一样坚固的壁垒,在这场殊死的战斗力,显出了非同一般的能力。 有很多人,一直等待着这样,可以证明自己的时刻。 中军阵内的时隽一派云淡风轻的名将风范,深邃的眼眸深处,掩藏着凛然杀机,他看向一边同样神色淡然的崔安节,随口问道:“不知以崔大人看来,这汝州城几时可下?” “不过是片刻之间罢了。“崔安节淡淡一笑,只是眉目之间,却是涌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震惊。时隽既然敢这么有恃无恐,轻军攻击严阵以待的坚城。除了对于自身兵马的绝对自信之外,之前固守汝州的白宪必定是在城中做了许多布置的。除了一些放在明面上故意被吴军挖掘出来的细作之外。必定还会有一支客观的力量等待着这一天。 早在吴军刚刚进入中原战场时,崔安节便对这场事关唐吴双方未来数十年走向的大战做了一定的分析。尽管吴军选择北唐最虚弱的时候出兵,无疑是挑在了一个十分恰当的时机。在河北战场上接连战败损失了数十万精锐士卒的北唐不得不从西南等地抽调兵力北上。兵力空虚的中原面对四十五万东吴大军,确是有些吃力。 可是在崔安节看来,东吴最后取得胜利的机会并不大。中原地势平坦,并不利于缺乏骑兵,擅长舟师的吴军作战。白宪节制下的江南行辕虽然战力在北唐军中不算突出,可是比起东吴那数十万战力参差不齐,从江南富贵之地走出的军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白宪白循礼的名声可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东吴军中虽有陆云这等沙场宿将,可是一来其人已经年迈,二来皇室终归不可能将砝码全部交给世家来投注。无难都督史浩未知其名,虽有才干,恐也有限。 在战争的初期,吴军可能会凭借着兵力上的优势攻陷下一些城池。可是随着吴军战线的拉长,兵力的深入,所遇到的阻力便会愈发地强大。北唐在民间极有威望,百姓们早已忘却当年的西吴时光。洛阳一城,只要赵家皇室登高一呼,随时可以招募到上十万的青年民兵。这就是民心的力量。东吴若不能在时隽所部赶到中原战场前拿下洛阳,那么这场北伐注定是竹篮打水。 事情后来的发展有些出乎崔安节的意料,韩言凭借着十万各系人马,竟是在短短月余之内连破淮泗诸多要塞,溃敌数万。使得白宪不得不分兵支援徐州大营,让整个天下再次为他的用兵艺术而感到震惊。之后吴军的攻城车战术大放异彩,一举夺下江南行辕。可是大致上并无不同。东吴的数十万大军被白宪死死地托在了乌华山一线,只待时隽大军赶到便可击退。 只是当他亲眼见到时隽率精锐迂回至邺城时,才终于清楚白宪这个北唐第一重臣的决心和勇气。白宪所要的,绝不仅仅是击退吴军那么简单。而是要将数十万东吴子弟全部葬在中原。 既然心怀屠龙之梦,那么埋下的伏笔必不是今日始。若原先崔安节还以为是吴军的器械先进而使得白宪不得不节节败退,收缩兵力的话。如今,一切都有了真正的答案。 时隽淡淡一笑,目光中却带着些许锐利的光芒。虽然短短不过数语交谈,但是对崔安节这个年轻人,时隽实在是打心眼里不得不重视。 在经历了河北的惨败之后,皇上势必要在年轻一辈中提拔重用一批人来冲击原先老臣们的地位,以便巩固自己的皇位。就好像当年,西军之所以会成立的那样。帝王心术,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平衡”二字罢了。 崔安节身出草原乃蛮,身上背着河北河东上百万北唐百姓的血,为各方势力所不喜。除了依附赵德昭之外,已没有真正一个可以保住他的势力。其人本事才华又是非同一般,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大唐的朝堂上必定会多出来一位新贵。而在经历了河东事变,声名大跌之后的时家,却是要好好把握这个新人。 暖暖的阳光如同最温柔的指尖,一寸寸地掠过此间的山河。时隽眺望远方,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白循礼,十多年后的再次合作,不知究竟会是如何呢? 忽然地,汝州南门奇迹般地打开了! 第一百六十章 王牌(五) “陆将军,大事不妙!潜伏汝州的北唐细作刚刚在南门发难,顾将军被刺杀,城门失守“顶盔贯甲的军官满身血污地出现在陆秀明的面前,那军官粗狂的声音里遮掩不住深入在骨髓的恐惧,仿佛每个字都在喉咙里轻轻地颤栗”近两个大队的唐军攻入城内。请将军速速定夺!” 同样血迹斑斑一身伤痕的,还有一众刚刚在南门浴血的陆家一系军官。南门本是陆家负责,只是陆云从吴越之地带来的军队,实力实在是不怎么样。面对着天下最精锐的时隽所部,倚城固守都是万分吃力,更何况里应外合下的短兵相接。 所有的东吴军官都是沉着脸,不发一言。城门告破,若是放任,他们都得赶去吃地府的午饭。可一想到要和时隽的西军狭路搏命?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秀明猛然睁开双眼,转身看向身边两名品衔不高却神情倨傲的军官,郑重说道:“你们两个!迅速调集本部兵马去南门挡住唐军!” “陆将军!那可是时隽的第七军!南门不是由……” “混账!”陆秀明一把抓住那名解烦军的校尉衣领,死死地盯着那人,眼神犀利而残酷,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冷然道:“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在勾心斗角,保存实力!汝州是大军的退路所在,如果汝州丢了!你们苏家就等着替苏子廉上牌位吧!” “你们都给老子听清了!”陆秀明一把推开那名军官,凌厉目光缓缓地扫视身边这些山头林立的军官,一字一顿道:“丢了汝州!咱们全部都得死!” 唐军阵内,时隽轻挑着眉,嘴角勾着一丝浅浅的笑。陆秀明的本事倒是不错,可惜,大势之下,又岂是他能够力挽狂澜的? “时季明,去拿了那姓陆的性命。”西军大帅的口吻是那样的波澜不惊,闭着眼睛,还带着闲散的笑意。 “大帅放心!”黑云军主将的嘴角霎时绽起一丝狞笑,这些日子以来,北唐从河北打到河东,淮东打到中原,几乎是处处烽火,千里狼烟!可是作为北唐最具战斗力的部队,黑云第七军却捞不到仗打。尤其是时铭从河东抽兵南下之后,对于时家的骂声从河东道中原响成一片。往日天之骄子一般的第七军也被捎带着骂了个狗血淋头。“妄称当世第一强军却不敢与敌一战”的声音到处可以听见。这对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那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时季明将抱在手里的头盔重重地扣在了头上,狭长的眼窟里,透出两道灼热的光芒。 今天!便用这五万吴军的尸体,让天下人看看!天下第一强军的名声!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霍”地一声,北唐的将军一把拔出腰间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浑重地就像是战鼓敲响在人们的心头“巍巍北唐!死战不休!” “巍巍北唐!死战不休!”尽管身后准备出战的只有不到八千第七军骑兵,可是那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实在是令人心惊胆战。 骑在马上的时隽也是露出由衷的笑意,一个真正的将军,最大的荣光永远只在战场。 而南门那边也是出现了一队队披甲持盾的重甲步兵,明眼人都看得出汝州对于全局的重要性,所以李泺当时便在解烦、无难这两支王牌部队里各抽出了一支兵马,留在汝州。人数不多。两支兵马加起来也不到四千。可却是汝州城内最精锐的一支力量。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陆秀明都没有动用过这支部队。其中固然有他身为陆家一系难以调动的缘故,可是更多的,却是为了这样的时刻而积蓄着力量。 面对着前方如海浪一般快速碾压过来的北唐重骑,吴军摆开了厚实密集的数阵,近四千多的重甲步兵如同岩石般抵住了唐军的步兵冲击队。每排近五百人,前后八排! 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样的重甲防御阵列,便是面对上万的重甲骑兵,也足以挡的下来。 “杀南蛮!时季明扬天长笑,丝毫未将眼前吴军看在眼里。双腿一夹马肚,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上来。其身后的数千重甲骑兵也是纷纷催动战马开始加速,远远看去,只见刀剑起伏,人影闪动。数千只铁蹄重重地敲击着大地,犹如从死亡炼狱缓缓逼来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在了对面吴军重甲的心坎之上。 人的名,树的影。黑云第七军的名声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是用勃勃人、乃蛮人、契丹人、河西蕃人、西汉士卒的无数条性命堆出来的。在时隽没有掌控第七军之前,这支部队就曾经饮马长江,差点打到建业城下。 如果可以选择,这批重甲步兵里,愿意一战的绝不会超过一成。 “竖盾!举枪!“那名刚刚被陆秀明抓住衣领大声斥责的苏家军官大声地下达着命令。他十五岁上战场,到今天大大小小上百战,身上伤痕不计其数。砍下的人头比一个妓女接客的次数还要多。他并不怕死,可是却不愿把苏家的精锐就这么折损在这里。 流血的战斗,不是仅仅靠着一时的热血就可以胜利的。 按他的意思,如今的战斗已经失去意义。不如在汝州陷落的时候,集中力量趁乱突围,到时会合乌华山地区的主力,总不至于全军覆没。至于这场北伐是不是会功败垂成?那就不关他的事了。可是陆秀明这么坚决的态度只能逼着他一战了。解烦虽然精锐,可是披着重甲,全靠两条腿,人数又少。这要是没有大军掩护,单独撤出城。只要五百第七军骑兵紧跟袭扰,这些兵马便都得交代在野外。 逃跑既然无望,那就只能留下来当英雄了。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很多人都是被逼着成为英雄,也有很多英雄被逼着去死。 “弓箭手!放!“来自于无难军的军官一声大喝,一排排的弓箭手斜着朝上,密集的箭羽越过前排解烦重甲的头顶,飞向急速涌来的北唐骑兵。 决堤洪水一般的冲击兵群中立即响起了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不时地会有骑兵从马上摔落下来。这位无难军的军官显然是很有阻击重甲骑兵的经验,知道重甲骑兵在什么范围之内的打击最恰到好处。 远端的时隽对着身边的崔安节淡淡一笑,道:“自古江东多才俊,此言倒是不假。“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崔安节看着远端刹那之间列成的东吴军阵,心道李泺若是能真的完全整合世家的力量,又有韩言这等名将统领兵马。那么眼下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北唐,还真是不好说什么未来。 不过江南,自古就是出勾践这等卧薪尝胆的人物,没有个三五十年,李泺是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世家的。更何况江南的暖风,配着欲说还休的吴侬软语,曾让多少的英豪杰烈折断了脊梁? “冲阵!”时季明大喝了一声,全身都仿佛充满了力量。将手中的利剑高高地扬起空中,而后陡然斩落,下一个瞬间,所有的重甲骑兵便同时压下了手中的长矛,数千支长矛霎时组成了一片让人望而生畏的钢铁森林。那一支支透着森冷寒光的长矛仿佛是山林间犹跑动的野兽的獠牙,无比凶残地噬向了前方的吴军重甲。 电光火石之间,极速冲刺的唐军重骑就像是看准了猎物一把扑上的猛虎一般。无比狂暴地撞进了密集的吴军重甲阵中。在这次唐吴双方精锐王牌的正面交锋中,吴军落在了明显的下风。顶在最前面一排的吴军重甲一下就连人带盾被唐军骑兵的长矛刺了个对穿,不过在突进到第三排吴军重甲之时,唐军骑兵的长矛也开始出现折断的迹象。 然而,唐军骑兵的冲刺并没有因为他们长矛的折断而有所停顿。他们在第一时间抽出了腰间的横刀。哪怕身体已经被对方的长矛狠狠地刺了个对穿,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会举起手中的横刀去砍对方的脖子。王牌的悍勇血性显露无疑。铁骑狂飙,厮杀阵前。霎那之间,人马相撞、兵器折断、骨骼碎裂、士兵惨叫。所有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曲通向死亡道路的乐章。 数千唐军骑兵交织而成的骑阵,就像猛然掠过田间的镰刀,锋利的刀锋随意地收割着人命。由两支东吴引以为傲的重甲步兵组成的密集军阵,在这把锋利镰刀的面前,就像是刚刚做出来的豆腐一样不堪一击。 “巍巍大唐!死战不休!”时季明扬起手臂,高声呐喊。身后数千骑兵吼声如雷,震荡山河。 何谓王牌精锐?当如是也!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牌(六) 汝州城头,陆秀明俯视城下密密麻麻的北唐骑兵,心中一片冰凉。短短片刻时间,解烦、无难这两支东吴军中有数的王牌部队,便在西军的兵锋下分崩离析。原本还打算夺回城门的预备队,眼看情势危急,更是一哄而散。 时来天地皆通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留在汝州的守军虽有数万,可要是指望着这些人去和西军巷战拼死?陆秀明在心底微微叹息,大势之下,已不是他能够力挽狂澜的了。 “将军!北狗已攻入城内,末将不才!愿率本部兵马将其击退!”一名身强体壮的中年将军大吼着向陆秀明请命,原本白色的面皮被涨得通红,威风的长须在寒风中激烈地抖动着。对于西军像是有着深入骨髓的痛恨,又像是对吴军的战败感到深深的耻辱。 一些机灵的军官猛然醒悟过来,一边向着那名“慷慨勇烈”的中年军官投去鄙夷的目光,一边迫不及待地学着他的样子,向着陆秀明表露着他们“感天动地的勇敢” “将军稍歇,看末将去拿了时季明那厮的性命!” “北狗跳梁小丑,末将必一刀斩其于马下!” “小将愿率五百勇锐,去擒了时隽献于将军!” 听着诸位同僚的豪言壮语,越来越多的军官醒悟过来。相互拥挤着,努力地靠近着陆秀明。不停地向这位汝州最高军事长官表露着自己愿意击退西军的伟大节操,以及西军在他们眼中不过浮云等等。 前一刻还在西军攻势下惶惶不安的将军们,像是突然之间被最勇敢的灵魂附身,变得无所畏惧,果敢勇毅。 陆秀明仰着头,黑沉沉的眸子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目光慢慢地在周围大大小小的东吴军官脸上扫过。 “诸君,真是好气节。”陆秀明深深地看着他们,声音如古井一般波澜不起。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陆某当为诸君击鼓壮威!” 皎洁而明亮的阳光,如清风一般掠过那些东吴军官们的脸庞。那些,如秋天的番茄一样红透的脸庞。 看着那些军官们离去的背影,跟随陆秀明多年的亲兵一脸的不解,疑问道:“将军,这些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配不上军人的称号。”陆秀明目光直直地看着身边的亲兵,淡淡开口:“只是想要赶快逃出城,而他们的亲兵又在城下,怕被我扣住而已。” “什么!”陆秀明身边的亲卫们顿时炸开了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震惊和不可思议。一些反应快的士兵立刻跑向内城垛去看。结果当真如陆秀明所说的那样。那些之前勇气可嘉的将军们并没有点起自己的兵马去南门补救,而是迫不及待地带着各自的亲随逃向了西门。 “这些狗贼!”陆秀明的侍卫长大声地吼骂,尽管吴军数百年抛弃队友,独自逃命的如过江之鲫,车载斗量。有些事情早已是见怪不怪。可临了落在自己头上,总归是无法承受的。“他们就不怕皇上和老公爷剐了他们!” “死者已矣,来日可追。”陆秀明眺望着远端模糊的**旗帜,缓缓说道:“等他们见了皇上,自然可以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的头上,反正死人是不会抗争,也不会寻仇。无论是说我指挥不力还是勾引北狗入城,都可以洗干净他们身上的污泥。法不责众,汝州一丢,又是用人之时。皇上纵然清楚今日之事,也会假装不知,不会保我。更何况,我还是陆家一系的军官。” “你们也走吧。”陆秀明的目光慢慢地在身边的亲兵们身上扫过,就在刚才,连他自己辖下的几名军官都已经逃离,人心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人。 “将军!”侍卫长满脸通红,大声地吼道:“老贺就算死!弟兄们要死在将军的前头!” 这声呼喊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响应,陆秀明平日里带他们恩重,在这样的时候。这些人虽然不舍得死,却也不愿做背主求生的无耻小人。 “胡说八道。”陆秀明轻轻地拍了拍侍卫长的肩膀,环顾左右,淡淡开口“留下来也不过是北狗多了几颗首级请赏而已。大丈夫一死原不足惜,但让那些小人得意,却是不甘。总要有人活着,把今天的事,告诉后来的人。你们将军我,还想搏一个忠烈的名声呢。” 跟随多年的部下和亲兵们听到这话顿时哭成一片。 “不要去和大军会合了。”陆秀明认真地说道:“汝州一丢,攻守易势。数十万江南子弟,也不知有几人能逃回东吴。你们出了汝州,一路向南,投武昌,再沿着长江回去。万不能走淮泗。韩言是皇上的心腹,大军若败,他也没有袖手的道理。” 一个二十不到的亲卫掩面大哭,他脸上还有之前作战时留下来的血,泪血混合,显得狼狈不堪。他突然跪倒在地上,向着陆秀明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地在城楼上回荡,直磕出血来。才站起身,转身离去。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一个又一个的亲卫跪倒下来,一个又一个的头颅撞击着汝州城楼上的地砖。那声音是如此的清脆,那声音是如此的凄凉。 “西军勇悍,果然冠于天下。”跟随时隽一起入城的崔安节一边看着吴军潮水般的溃退,一边在心底仔细地想着,汝州沦陷,攻守异势。数十万东吴大军被截断了粮草退路。接下来?便是要图穷匕见的生死相搏了。 时隽的嘴角浮现一丝浅笑,淡淡开口“仰仗皇恩浩荡。”自河北沦陷之后,朝野指责,民怨四起。可是今日之后,又有谁敢说西军不是天下第一强军?军队吗,能打才是王道! “自然。”崔安节瞥了一眼城楼上还在猎猎飘扬的吴军军旗,军旗下,陆秀明正在整理着自己的盔甲,擦拭着佩剑。“倒也有尽忠死节的好汉” “这个陆秀明可是极有一些风骨。”时隽勒住战马,似笑非笑地盯着崔安节“崔大人要劝降这样的人?” 崔安节目光直直地看着时隽,淡然笑道:“死前还有心情整理自己盔甲的人,怕也不会太多。” “武将和文人不同。文人是生的时候干净,而我们当兵的,只有死了才有干净。“时隽的嘴角弧度浅浅,眉间带着丝丝笑意,缓缓开口:”不如我们打上一赌,崔大人若是能说动那人归降,我便以汉中行辕都督相招。“ “若是不然。“ “那便请崔大人替他写一篇祭文。“时隽的目光里尽是肃然,缓缓说道:”将军百战,马革裹尸。当留青史之上。“ 崔安节心中一震,用崭新的目光看向自己身边,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有着高大沉实的身躯和让人畏惧的眼神。他是当今天下手握最强武力的藩镇,是百年将门的继承者。他有着比政客还要灵敏的嗅觉。也有一颗,军人的心。 另一端,陆秀明独自一人坚守在军旗下,从容而安静。绯红的夕阳染红斑驳的厚重城墙,朦胧的光线丝丝缕缕透过城垛的缝隙照在他身上,那样绚烂,他的身边横七竖八地倒着自己部下和**将士的尸体,鲜血将青石铺就的地面染得殷红。 “陆将军之忠烈,可昭日月。然大势之下,何必做徒劳之事?”崔安节拨开拥挤的层层人群,缓步靠近。“汝州之战,将军尽心竭力。但是将军之同僚,各顾身家,竟不能以一矢相加,便望风奔溃。东吴军中,虽有将军这般一二可观之人,可是猪狗之辈车载斗量,便如朽木做舟,必将覆灭海浪之下。良禽择木而栖。将军何不效仿陈平故事,留下人间一段佳话?” “你是谁?”陆秀明一把扔掉用来擦剑的麻布,星光一样夺目的剑锋牢牢地指在崔安节的身前。 “晚生崔安节。“ “崔伯渊的学生?“陆秀明抿着嘴,深深看了崔安节一眼”以三寸之舌卷动天下的风云,你们师徒,当真是所图者大。“ “叹年华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将军兼资文武,才为世出,竟埋没如此,何其不公?“崔安节的眼神是那么地诚挚而清澈,清澈地似乎要泛滥在别人的心里。“将军若归大唐,譬如李将军之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口才不错。”陆秀明的嘴角勾着一丝淡淡的笑,他仰着头,平举起他的剑离开崔安节的身前,慢慢扫过一周,视线也随着他的剑一起从周围的**士兵脸上扫过,高声笑道:“这一颗头颅,纵然换不得万户侯,却也聊胜于无!哪位英雄,来取陆某首级!” 四周的**士兵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城楼上一片死般的沉寂。 “陆将军……” “没有人么?”陆秀明突然提高了音量,一声接着一声“也罢!也罢!” 崔安节失声高呼“不可……“ 却已经来不及了,陆秀明手中寒光一闪,脖颈鲜血横流,在一众北唐将士睽睽众目之下,引刀一绝平生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