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武氏》 第1章 四爷 已经入了秋,天色黑得早,马车刚过西直门,才打了个弯,一轮清月已经挂上了疏叶枝头。 眼瞅着就要回到了皇四阿哥府,庶福晋武宁伸出右手,微微掀起车窗帘子,远远见着府前屋檐上挂了一溜儿绢缎八宝洒金灯笼,灯晕暖黄,在夜色中摇晃不歇。 一件披风罩上身,武宁身上一暖,回头看,正是宫女珠棋帮自己披上了披风。 珠棋低了眼笑道:“格格这场病才养好,不能吹了风,若是回了府里再病起来,可就麻烦了!”。 她是武宁穿越过来时,睁眼见到的第一人。 前段时间,武宁独自一人带着相机在故宫游赏时,失足从高高台阶上滚下来,后脑勺撞在了台阶的利角上,昏迷过去。 睁眼时,她已经穿越到了康熙年间,成为了当朝皇四阿哥胤禛——未来的雍正帝的庶福晋,名字叫做武宁。阿玛正是是知州大人武柱国。 不过她醒来的地点是在四阿哥府外别居。 因着四阿哥府里的另一位庶福晋宋格格有了身孕,武宁的病症又是容易感染他人之症,最后另辟了地方休养。 身边这贴身伺候她的宫女珠棋正是“从小”伺候她,陪着她从娘家一直嫁进四阿哥府的人。 武宁垂了眼,摸了摸披风的领口,那领口是一圈子白狐毛,极为柔软,蹭着脸蛋柔若无物。 她微微出了会神,转头斟酌着道:“珠棋,我这一场病,势头来得凶,虽是痊愈了,多少还是觉得身子发虚。”。 珠棋替她拢紧了披风领口,这才道:“主子且放宽心,大夫不是说了么?躺得久了,人是会乏力些!现下主子的身子既然恢复了,多走动走动,自然会有精神。”。 武宁见她满眼关切忠恳之色,顿了顿,伸手覆上珠棋手背,拍了拍,柔声道:“我这精神一时三刻是恢复不了啦!咱们回了四阿哥府里,人多眼杂,我难免会有应付不来之时,你是跟着我从娘家出来的人,记得帮着多长个心眼,提点提点我。”。 珠棋听到这里,唬得连忙跪下一叠声道:“我的主子!‘提点’两字,如何用得?奴才伺候您,是奴才的本分!”。 她边说,边心里老大奇怪:主子生了场病,怎么整个儿像换了个人? 武宁见她窘迫得满脸通红,连后脖颈上都泛出红色来,便也不再说什么,仰了脖子向马车后松松地靠去。 她身为庶福晋,虽然不如福晋那般地位尊贵,但毕竟也是皇四阿哥的女人,身上的饰物着实不少,便是这一头乌发上,就是珠翠点点,其中一只簪子甚是沉重,只坠得头顶心一缕发丝隐隐作痛。 武宁忍不住伸手将那只簪子向外微微拨了拨,身子却忽地往前一倾,是马车停了下来。 四阿哥府里早派了人候着,乱哄哄地纷纷上前来请安,另有福晋身边的两个特意拨来的嬷嬷。 几个小太监打了缠枝牡丹琉璃灯恭迎上前,武宁在这段时间,为了尽快适应康熙年间的皇家生活,已经拉着珠棋学足了功课,礼仪方面早不像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那样一无所知。 珠棋从踏板上拿了小马凳子放在马车下,又伸手把住了武宁的右臂。 武宁旗装繁杂,下摆拖挂,脚下的花盆底鞋又重心不稳。她提了一口气,攥着珠棋的手,不动声色地向府前台阶上走去,经过那两个嬷嬷时,因着已被珠棋事先告知是福晋的人,便对着她们一点头,微笑着客客气气道:“有劳两位嬷嬷。”。 那两个嬷嬷齐齐变了脸色,待要开口,武宁已经大大方方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她们对视一眼,面上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珠棋接了灯盏,在前面带路,因着她是奴才,不敢行在主子前面,因此半侧过身子以示恭敬。 武宁抬眼打量。 这四阿哥府里虽然装饰素雅,然自有股掩不住的豪奢气派,自中间的大路行过前院,走廊四通八达,弯弯绕绕,轩昂壮丽。不知穿过了了几道回廊,过了几近门,这才算到了后院的地方。 珠棋领着她绕过两座假山,又走了几条花木掩映的长廊,那长廊两侧放了两排盆栽,花台本高,盆栽又高,枝叶末梢便过了人头。 盆中栽的是香桂,软枝黄蝉、松枝牡丹、长寿花、长春花等、花株又小又嫩,夜色中香气愈加浓郁,然而并不觉甜腻。武宁正侧头欣赏,冷不防前面珠棋脚步一顿,避在道边行礼极快地道:“奴才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武宁听到这一声“四爷”,心里一紧,抬眼正与面前的男人对视。 四阿哥胤禛身材精悍,眉宇间一股英气,举动间都透着果断利落,一身月白色袍服并不张扬,却在细节处透着华贵。 月白色本是极温雅谦和的颜色,他面上神情却冷峻肃淡,两相对照,自有股隐隐的迫人气势。 武宁想到这就是未来的雍正帝,心中一凛,回过神来,赶紧矮下身子行礼道:“妾身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四阿哥淡淡道:“若没完全痊愈就再躺躺,你向来身子弱。”。 武宁低头揣度着道:“谢四爷关心,妾身已经……”,说到这里,只觉得面前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她骤然住了口,回头望去,见四阿哥胤禛早已走得远了。 长廊两侧灯火阑珊,摇曳处,只留下胤禛一个极英挺的背影。 珠棋满面喜色飞动,摇了摇武宁胳膊,悄声道:“主子,爷这是关心您呢!”。 武宁听她乐得声音都变了调,心里微微一沉,知道这位武格格想必之前一定备受冷落。 后院中是各立门派,正中一重院落是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所在之处,西南边是怀着身孕的宋格格所居之处,离着福晋的住处比较近,取得是好照料的意思。东边是李格格的居处, 武格格居处孤零零地在西北角,也是离四阿哥书房最远的地方。 武宁被珠棋引着,刚进了院子,不由得心中一凉:两个洒扫的小太监无精打采地在门前扫着落叶,一个老嬷嬷端了条长条板凳坐在门前,左手握了一把瓜子,右手已经是一把瓜子壳。 她一转脸见武宁来了,惊得猛地站起来,左手那捧瓜子壳一撒,落了满地,满脸通红,很有些讪讪不好意思。 台阶上几个素淡服色的宫女正嬉戏打闹,檐下另一边,一个小宫女正踮着脚,替屋檐下挂着的金丝笼中的鸟儿添水。 一见武宁,众人忙规规矩矩站成了一排齐齐行礼道:“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堂屋里洒扫的宫女听见动静,忙出来争着打起帘子,武宁被珠棋扶着,抬脚迈过高高门槛,走进房内,见是三进各三间的结构,其中充作寝室的房间里,东侧墙壁靠墙摆了张横几,上面端端正正放着好大一架黄花梨木荷叶紫檀卷边多宝格。西边矮柜上是一对青铜仿古缠枝灯架。 其余家具各自雅洁清简,倒也和整个四阿哥府里的素淡风格自成一脉。 珠棋将烛灯点上,屋子中顿时烛影摇红,灯火明煌。 武宁侧头见那雕花大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便走过去坐了下来,抬头随意打量着床帐子。床帐子上是如意图案,长长的青色流苏垂下来,阴影横斜。 珠棋试探着道:“主子,您且整整妆容,奴才陪您去福晋那儿走一趟吧?”。 武宁知道这是规矩,也是礼数,便点点头,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不甚清楚,影影憧憧照得甚是费力。梳妆台上一个豆蔻盒子,打开来是一盒香粉,粉质细腻,香气扑鼻。 边上一个八角盒子,足足有手掌心大小,打开来却是满满一盒艳粉色胭脂,盒盖上淡淡一层浮灰,胭脂表面却光亮完好,并未被触碰过。 想必这位庶福晋平素上妆极为简单,退一步讲,恐怕也是“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胭脂慰寂寥”。 武宁这么想着,心中微微有些怅然。 武宁翻手轻轻盖上盒盖子,将它推回到原处,一转脸见珠棋挽着袖口弯着腰,半跪在衣箱前,背对着武宁拿出了四五件旗装,铺在床上笑道:“主子,您换哪件?” 武宁放眼望去,见那床上从左起第一件是一件紫色旗装,袖口滚边是湖蓝色,配色太浓烈了些;第二件是芍药红旗装,滚边却是白色,红白相间,活泼热闹;第三件是天青色旗装,滚边却是灰白色,清新雅致的很。 另外两件都是粉色旗装,一件是暗纹碎花图案,一件是如意图案,做工普通,用料相较粗糙不少。 她刚想指着那件天青色,手指却移了过来,指着那件暗纹碎花粉色旗装道:“便是这件罢。”。 第2章 福 珠棋笑道:“主子这下子可真是转了性了,从前主子可是顶顶不爱这些鲜艳的颜色,总爱穿素淡的衣裳。[]”。 武宁抬眼望了一眼她,见珠棋笑得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缝,心里想着:原来从前的这位“武格格”走的是“淡扫峨眉淡着衣”的风格。 珠棋连连点头道:“主子到底年轻,又是这样花一样的人才,要奴才说啊,偏是这花一样的颜色才衬托得出来!”,说着将那粉色旗装铺展开来,又转身走到门口,打起帘子对着外面肃色斥道:“你们几个,还不进来伺候主子更衣!” 几个宫女快步走了进来,低着头各自站开,正要帮武宁解衣,武宁笑道:“且不急,都抬起头来。”。 她声音不大,然而话语中自有一股威严,那几个宫女听了这话,一个个抬起头来,然而为着规矩,眼光不能和主子对视,于是便还是视线向下。 武宁见其中一个宫女容色清丽,一双剪水瞳子黑白分明,极为清澈,虽身着仆役服装,然而周身自有一股书卷气,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那宫女亦有所察觉,微微低头。 福晋院子里的领头太监陈德诺正在院门口低声训斥两个小太监,那两个小太监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一人脸上一道红通通的巴掌痕迹,显然是刚刚被陈德诺打过巴掌,肿的老高,几乎从皮下发出亮光来。其中一个鼻子下挂了一条透明鼻涕,不知是哭的还是被冷风吹的,哭丧着脸缩了脖子,一副涕唾腤臢的狼狈形容。 陈德诺一抬眼瞥见武宁一行人过来,先是一怔,随即不紧不慢地甩了袖子,声音平平板板地道:“给武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武宁打量了他几眼,点头笑容可掬道:“不用多礼,起来吧。”。 陈德诺听她这么说,抬头飞快地瞄了她一眼,随即极快地敛去了目光中的惊异之色。 武宁并未看向他,只向陈德诺身后那重重院落放出目光,陈德诺起了身道:“奴才这就去通传。”。 福晋乌拉那拉氏居住的正院足足有十几个房间,东侧两个房间被从中间打通,成了一间书房,一条花木小路正对着书房大门,书房门前站着两个宫女,见武宁来了,立刻行礼,却因福晋正在作画,便没敢出声惊扰。 其中一个高个儿宫女轻手轻脚替武宁挑起了帘子,武宁刚一走进去,便觉得一股烟雾缭绕,险些被熏了出来,原来这屋子里墙角竟设了四个小小的檀香炉子。 乌拉那拉氏便在这一片烟雾缭绕中站着,简直犹如宝相庄严的神像一般。在她身后站了一个大宫女,一个大嬷嬷,见了她进来,矮身一蹲,行了个万福,武宁把眼光投向书桌前的福晋。 乌拉那拉氏个个子高矮适宜,一身深红色旗装,边绣金线在灯下隐隐流光,她像不知道武宁进屋一样,仍旧俯身画着一幅金碧山水图。 那案上放了十数个碟子,离她最近的两三个碟子里是石靑、群靑、金粉等颜料,颜色绚烂、满目生辉。笔下山石上纹路细晰、历历如生。 大嬷嬷半垂了眼,冷眼旁观,等着这位庶福晋武氏下不了台的尴尬。 武宁挺直了腰背,稳稳地又上前一小步,一个深蹲万福,朗声道:“武宁给福晋请安。”。 姿态落落大方,声音恳切谦恭。 悬在半空中的笔尖轻轻一抖,洒了几点群靑在画纸上。 乌拉那拉氏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将画笔就手搁在那母子猫笔架上,抬头望向武宁,淡笑道:“武妹妹回来了?坐吧。”。 边上一个宫女轻手轻脚搬来了绣墩,武宁被珠棋和清明扶着坐下,见那搬绣墩的宫女手上也残留着些颜料金粉,灯光下光华流转。 福晋一起身,一屋子静谧的空气都流动了起来。 领头宫女朔雪出去喊着下面人打水来给福晋净手,嬷嬷扶着福晋坐在了椅子上。 武宁略略低了头,笑道:“原不该扰了福晋的雅兴,只是武宁刚刚回府,想着还是该向福晋这里来一趟。”。 说到这里,边上宫女奉上茶来,珠棋接了,在手心中试了试温度,才双手奉上给武宁。 福晋听了武宁的话,脸上微微绽出一点笑意来,同时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着她,见她神色情态都似换了一个人,心里略感惊诧,也并未多想。 宫女给福晋送上洗手盆来,跪在地毯上双手高举过头顶。 洗手盆是梅花寒月雕工的铜盆,清水中浮着一些中药叶片,水温蒸腾,便泛出一股子温润药香来。 嬷嬷帮福晋稍稍卷了旗装袖口,福晋将双手伸入水盆中,片刻洗完手,那宫女起了身,端着铜盆倒退着慢慢走了出去。 领头宫女朔雪已经将一小罐润手膏揭开了盖子,涂抹了一些在福晋虎口处,跪在她脚下的矮榻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揉捏起来。 福晋一侧脸见武宁正盯着这幅情景,淡笑着道:“握着画笔久了,这只右手免不得有些病痛。”,她抿嘴侧了侧头,望着武宁道:“武妹妹身子怎样?好些了吗?” 武宁赶紧起身行了礼,这才微笑道:“谢福晋关心,武宁已经完全痊愈了,只是……” “呀!”福晋低声呻吟了一声,打断了武宁的话。 她猛地从朔雪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右手,眉头蹙在一处,半闭了眼,似乎是痛极了的模样,连连抽了几口冷气,方才小声斥道:“下手都没了轻重了么?” 朔雪立刻连滚带爬地将头抵在地毯上,眼瞅着福晋那双深红色的花盆底鞋,一叠声叫道:“奴才愚钝!奴才愚钝!请福晋责罚!”。 就在这当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帘子一挑,大步进来个太监,正是陈德诺,身后跟着一个人,穿着一身蓝色袍子。 福晋眼睛尖,后面那人还没抬头,她已经认出正是宋格格面前最得脸的太监冯昆。 冯昆哭丧着脸,刚一进来就扑通跪在了地毯上,抬手就打起了自己耳光。 福晋鲜少见陈德诺这般冒冒失失带人闯进来,眉头一皱,正要训斥,待得见了冯昆这模样,心里一动,一个念头窜进脑海,攥紧了手帕子向前倾了身子问道:“可是宋格格……” 冯昆涕泪横流,成了个大花脸。 他两手扶地,簌簌抖着,带着哭腔道:“回福晋的话,是奴才们疏忽大意,没照顾好主子!方才主子正在用膳,谁知院门外面不知打哪儿窜进来一只猫儿,奴才们拦也拦不住,福晋您也知道,主子向来是最怕猫儿狗儿的,当时就吓了老大一跳,砸了手里的碗,闪了腰,这会子……这会子……”。 他不敢再说下去。 福晋眼光刀子一般地从他脸上掠过,面如寒霜,冷声道:“往下说!”。 冯昆略略抬了抬头,又立刻伏在了地毯上,哭道:“请福晋去看看!去看看罢!”,说着咚咚咚在地上磕起响头来,又左右开弓继续打着自己耳光,口中只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福晋猛地站起身,朔雪和另一个嬷嬷连忙扶住她。 福晋胸口起伏了几下,大声道:“跟爷说了吗?”。 冯昆偷偷抬眼望了一眼陈德诺。 陈德诺凑上前来,跺脚道:“福晋,您可忘了?四爷今儿个还在宫里呢!” 福晋微微一闭眼,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去,步子走得急了,被地毯一角绊着趔趄了一下,嬷嬷连忙扶住她。 朔雪急赶着从衣架上拿了披风。冯昆还蹲在地上兀自喋喋不休,陈德诺一脚踢开他,使了眼色骂道:“没用的东西,少挡福晋的路!”冯昆连滚带爬地闪避到了一边。 刚出了屋,福晋便觉得脸上有些雾蒙蒙的湿意,她抬眼望去,那宫灯照映下,已经显出雨丝,这一遭,外面却下起冷雨来。 雨越下越大,大有绵绵不绝之势,陈德诺转头飞奔进屋,拿了把十四骨天青色喜上眉梢油纸伞,飞快地撑开,给福晋打着。 福晋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武宁朗声道:“你也一起来罢!多个人,多个照应!”。 青石路上青苔暗生,极其滑腻。雨声、风声中就只听见花盆底鞋与靴子底踩在石板上咯吱作响,偶尔溅起一滩水花,武宁不料自己刚穿越过来回了府,便碰上了这档事,见福晋走得飞快,连忙加紧跟上。 远远地,已经见着宋格格处密密的灯光,照的半个院子几乎成了白天,灯影下人影来回穿梭。 待得走得近了,便听到一阵忙碌的脚步声,又是水盆药瓶碰撞的声音,那情态,已经紧张万分。 福晋三步两步跨进了院子,宋格格身边的贴身宫女书意迎了出来,灯光下只见她一头一脸都是汗水,半边刘海被浸透了,湿湿地贴在额边鬓角上。 第3章 猫祸 书意见了福晋和武宁,有如见了救星,蹲下身子正要请安行礼,福晋挥手止住她,急急问道:“你们主子怎样?”。(.) 一边说着,人已经往厢房走去,刚要抬脚踏进厢房门口,便听见屏风后一声惨叫,那声音极凄厉,尾音打了个拐,直直地直刺进人心里去。 福晋一惊,这一步子竟是落不下去。 她虽是成婚妇人,却尚未生育,而今亲身见了这事,抬手扶住了门框,只觉得心里扑通扑通一阵猛跳,恰恰夜色里一群寒鸦也被这声惨叫惊得腾空而去,吱哇吱哇地扑打着翅膀,在人头顶上盘旋不止,掉落了几根乌灰色的羽毛。 福晋定了定神,咬着牙刚要跨进屋里,冷不防那屋里一个小宫女正端着铜盆跑出来,愣头愣脑地撞上了福晋。 铜盆里水波荡漾,这一撞击,便泼上了福晋的胸前衣襟,那小丫鬟看清福晋,吓得呆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朔雪上前抬手给了那小丫鬟一个耳光,还要再打,福晋怒喝道:“别添乱了!” 朔雪闻言,讪讪收回手,却见福晋低头瞅着小宫女手中那半盆水,整张脸都白了起来。 铜盆里不是清水,是一盆血水。 腥红的血水。 武宁站在她身边,猛然瞅了一眼,心里也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背上一阵冷汗。 福晋转头厉声对陈德诺道:“去,拿了我两块腰牌,去宫里,请李太医来!马上就去!”。 陈德诺脚不沾地地向外飞奔而去,福晋又在后面大声道:“若是李太医不在,苏太医也成!”。 她知道,这两位太医都是妇科圣手,料得请到其中一位,也就是极好的了,武宁见福晋虽然一张脸惨白,但临危不乱,指挥有度,心里也有几分佩服。 两人跨进堂屋。 外间的中央地坑火龙上了起来,边上又燃了一盆子炭火,毕剥有声,一个小丫头大概是专门负责这事儿,专心致志地蹲在火盆子边上,拿了火钳子拨火,炭灰堆被拨得翻来翻去,间或两三点红透的火星子飘洒出来,小丫头又赶紧往里面添了炭,整个屋子里暖烘烘得快赶上夏天。 福晋和武宁两人在秋雨里冻了半天,迎面让炭火的热气一扑,脸上都显出红扑扑的血色来。 刚进了宋格格卧房,一股血腥气就扑面而来,直冲进鼻子里。 宋格格正躺在那黄花梨木的床上,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右手放在小腹上,左手松松地垂下来,悬在床边,手腕极细,腕上一双碧玉镯子空荡荡的,几乎要掉下来。她脸上毫无血色,显出一股子蜡黄来,眼眸半闭着,黑压压的睫毛显得格外楚楚可怜,不时地呻吟一声。 贴身宫女书意坐在床头把肩膀给她靠着,手中拿着条竹青色帕子给她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另外五六个宫女嬷嬷围着床来回递着手巾等物事,只忙得团团转。 福晋见了此情此景,垂了两滴泪下来,上前将手盖住宋格格手背,半晌掩面道:“我这可怜的妹妹!”。 书意见福晋前来,连忙让出位置,福晋顺势抱住了宋格格半边肩膀,只觉得她身子不断颤动抽搐,福晋身上先前被泼了血水,这会子鼻中又闻到了血腥气,她平素极少沾荤腥,此时闻到这股味道,一阵阵眩晕。 她咬牙忍着,柔声安慰宋格格道:“太医就来了,我让陈德诺拿了腰牌去宫里了,再忍忍!”,一转头,眼光在那群宫女嬷嬷脸上转了转,对着其中一个管事嬷嬷沉声道:“好端端的,你们主子房里怎么会跑来野猫?” 那嬷嬷跪倒在地,扑通先磕了一个响头下去,这才抬头急匆匆道:“回福晋的话,那不是野猫,是别的主子养的猫儿!”。[] 福晋神色微动,眼光扫过那嬷嬷身上,放缓了口气,却是一字一句道:“什么养的猫儿?你且起来,好好说清楚!”。 那嬷嬷支支吾吾地站起身,抬眼偷偷瞥了一眼床上的宋格格。 宋格格挣扎着抬起手,胡乱摇了摇道:“你这粗蠢奴才,莫要乱说!是……是野猫……野猫。”。 说到最后,语音渐渐低弱。 福晋抬手拍了拍她手背,朗声道:“好妹妹,你便是太能忍了,受了委屈也自个儿往肚子里咽,且省着力气,养着神。”。 她说着,转过脸,冷冷地望向那嬷嬷,见那嬷嬷仍旧缩着脖子苦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伸手在床沿重重一拍,厉声喝道:“还不说!”。 她年纪虽轻,摆出嫡福晋威仪来也颇有迫人气势,那嬷嬷唬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似乎是心一横的模样,大声道:“回……回福晋的话,是……李格格养的猫儿!”。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 福晋身子一绷,挑起眉,将宋格格交给身边宫女扶着,自己起了身,踱了几步到了那嬷嬷面前,在一屋子人前慢悠悠问道:“你方才说,是谁?”。 嬷嬷大声道:“回福晋,是李格格的猫儿!那猫儿浑身黑色,油光水滑,却只有四个爪子是白色,奴才从前听人说,这猫儿也是个有来头的名种,有个名字,叫‘踏雪寻梅’,不过,只是像,奴才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就是李格格身边那只猫儿……”。 她说到最后,又磕起头来,只道:“求福晋救救我们主子!”。 福晋淡淡道:“你到前院,去看看陈德诺回来了没。”。 雨下得越发大了,天地间唯闻一片雨声。 李格格一手托了腮坐在窗前,一手把玩着一只极精巧的胭脂罐子,对着镜子发着呆。 一只小猫蹲在她的肩头,周身黑色,四只白雪一般毛茸茸的爪子显得分外突出,尾巴藏在身后,不一会又抽出来轻轻地在李格格后脑勺上打了打。 李格格扑哧一声笑出来,抬手把它从肩膀上下来,举起手,作势要打:“淘气!”。 小猫被这个主人娇宠惯了,翻转了身子,露出肚皮,四只爪子向虚空里挠了挠,娇声叫了几声,是撒娇的意思,李格格那只手便再也打不出去,她抱起小猫颠了颠,小猫半眯着眼,舒服得喵喵直叫唤。 李格格一瞥眼见自己左手上胭脂,忽然起了玩心,将那胭脂擦在小猫的白爪子上,小猫闭了眼睛,不疑有他,很快,那白爪子上便点点红色,犹如桃花落雪,胭脂寻春。 她身边的领头宫女锦画正在一旁低着头拿着熨斗熨衣服,一回身见了小猫的样子,啧啧两声道:“主子,您可真是阔气,这胭脂是内务府特地送来的,咱们这儿每个主子也就一盒,您倒好,用它来给猫儿擦爪子!”。 李格格抓着小猫的爪子来回晃了几下,把脸贴在它毛茸茸的背上道:“你以后叫‘桃花雪’好不好?”。 那小猫喵呜叫了几声,以示抗议。 锦画忍不住又道:“格格,说真的,胭脂这事儿这要是给四爷看见,可不高兴了……” 李格格懒洋洋回头道:“没上没下!主子的事也是你管得了的?胭脂用完了,我跟爷说,爷难道还能短了我一盒胭脂不成?”。 锦画不再言语,头也不抬,吹了吹那熨斗里的炭火,心里想,自己这位主子因着新入府,加之性情天真可爱,四阿哥来这里的次数是比那不受宠的宋格格处多了些,可郎心如水,四阿哥保不准哪一天就丢了主子去! 到底还是那位宋格格有本事,看着不声不响,竟然怀上了四阿哥的骨血。这血脉,吞在肚子里,稳稳当当,谁也抢不了去,十月怀胎,一朝落地,富贵荣华,一生有依。 这若是个男孩,保不准以后的形势会是怎样呢,说不定,福晋日后都要忌讳她三分! 正自想着心思,不觉头低得久了,脖子一阵阵发酸,锦画腾出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动作慢了些,只听兹兹一声,鼻中传来一阵子焦糊味道,锦画哎呀一声惊叫,猛地抬起熨斗,就见案上这件牡丹纹八宝锦缎旗装的腰身处已经烧糊了一个小洞。 李格格听见声响,凑近过来一看,顿时气坏了,向锦画身上打了一下,跺脚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赔!你赔!”,她连发脾气都是孩子式的。 锦画窘迫得红了一张脸,她在宫女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这会子边上许多底下的丫头嬷嬷看着,正是下不了台的时候,李格格身边的领头太监金天鹤一打帘子,钻了进来,一身给雨水淋得透湿,也不顾擦拭,一抹眉眼上的雨水,跺脚道:“我的主子哟!您就先别顾衣服了,出事儿啦!”。 李格格不明所以,抱着小猫看着他,手还摩挲着小猫的脊背,陷进那毛茸茸的猫毛里,金天鹤连说带喘,把宋格格那边的事说了一遍,李格格脸上还没有什么触动,锦画却是知道轻重的,一张脸却变了颜色,顾不得规矩,抢着问道:“宋格格现在怎么样?”。 金天鹤一甩手,伸头苦着脸道:“太医正瞧着呢!”,说话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团黑影子张牙舞爪猛地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不由得吓得哎呦一声惊叫,往旁边闪了一步。 第4章 探听 金天鹤定睛看时,见正是那只“踏雪寻梅”的小黑猫窜到了院子里,原来李格格手下专门拨了一个小太监负责花鸟、也管着养猫喂食,方才那太监正端着猫食盆子走进来,小黑猫见了他,连忙奔去找食。 金天鹤心道,这小猫除了在李格格面前温驯可爱,其他时候确实是有些惹人厌,加上到处乱跑,不怪宋格格被吓到,闯出这场祸来。 李格格在原地转了一圈,到底是有些心虚,转头跺脚道:“走,咱们去宋格格那里看看!”。 锦画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是肚里藏不住话的性子,说是风就是风,说是雨就是雨,连忙上前道:“主子且等一等……”。 李格格咬着嘴唇道:“宋格格的人已经指名道姓,把我说得清清楚楚,我若是在这当儿避开,岂不是更让她们嚼舌头!”。 金天鹤和锦画是一样的心思,连忙上前,顺着她的话头安抚道:“主子这话说得极是!不过已经有人去宫里催四爷回府了,主子您再等等,也不过一会子功夫。。”,锦画对他暗暗点头。 李格格嘟着嘴从厢房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最后一屁股坐在桌边,颦了眉头望着金天鹤:“是福晋让人去叫了吗?”。 金天鹤陪笑道:“是,福晋……” 李格格翻了个白眼,道:“她倒是心急!” 锦画听了这话,连忙转身板着面孔对房里其他几个宫女道:“都出去!”。 那几个宫女请安退下,锦画见再无旁人,连忙将窗户闭上,又快步走到李格格身边道:“隔墙有耳,格格小心为上。”。 李格格一脚踢向面前的绣墩,跳起身嚷道:“一事归一事,难道我还怕她不成?这猫儿又听不懂人话,难道是我叫它去宋格格院子里捣乱的吗!况且宋格格那院子和咱们隔了老远,它会跑去吗?退一万步说,这天下的猫儿多了去了,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的猫儿?”。 金天鹤和锦画无奈地对视一眼,心道这还不是废话吗,整个四阿哥府里只有主子您养了猫,而且这猫的品种这么特别――周身黑色,只有四个爪子是白色,这还不太好认了吗? 李格格埋怨了半晌,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左边的金天鹤,金天鹤的脸变成了一张典型的苦瓜脸。 她又悄无声息瞟了一眼站在自己右边的锦画,锦画的眉头也是紧紧皱着。 天光微亮,四阿哥赶着回了府,正巧太医要从宋格格房中出来,见了四阿哥,行礼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四阿哥且宽心,格格除了吓着了,倒是要宁宁神,其他并无大碍。”。 原来那宋格格那日洗浴过了,方才用着晚膳,衣裳单薄,被院子里无端端窜进来的猫儿惊了一下,她平素是最怕猫儿狗儿的,当即一挥手砸了手中的饭碗,脚下一扭,整个人坐在了碎瓷片中,大腿根被割了老大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除了书意知情,随后赶来的宫女嬷嬷见着那么多血,只道是滑了胎,吓得六神无主,福晋等人来时,宋格格已经在了床上,那棉被又被她和书意刻意捂着,看不见伤口,是以以讹传讹,消息越发吓人。 太医已经帮着包扎了,上了刀伤药,把了脉知道宋格格腹中胎儿平安无事,便又开了几服宁神安胎的药方,这就准备告辞而去。 四阿哥听完太医一番话,过去看宋格格时,只见她半依靠在床围上。那床围上是错金镂彩的荷叶卷儿图案,宋格格穿了一身淡色丝绸睡衣,单薄的身子陷在其中,正昏昏迷迷地沉睡着,越发显得孱弱不堪。 四阿哥上前弯腰俯身看了看她,宋格格像有所察觉一般,长长的睫毛扇了扇,朦胧着睁开了眼,四阿哥见她鬓边几茎短发乱蓬蓬地盖在脸颊上,便伸手帮她拨了拨,宋格格勉强向前欠了身子,想要在床上行个礼,四阿哥连忙阻住她道:“你有伤在身,这些礼数都免了。”。 宋格格柔顺地答应了一声,房中宫女嬷嬷早已都识趣地退了下去,只有一个书意端着只汝窑青花药碗,里面是刚刚煎好的药,正要上前,四阿哥接过,道:“我来。” 书意连忙跪下,双手奉上药碗,随即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四阿哥低眼,见宋格格迷迷糊糊倚靠在床围上,又是要睡过去的模样,赶紧道:“趁热把药喝了。”。 宋格格还没睁眼,一股子苦味已经浓浓地冲了过来,她胃里一阵反胃,心里却欢喜四阿哥这难得的温柔,想着多半自己还是沾了腹中孩子的光,便猫儿似地答应道:“是。”,勉强伸手想要去接药碗,谁知四阿哥就手握住那只银勺,舀起一口药,在唇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朗声道:“正好。”伸手喂给宋格格。 宋格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垂了眼挣扎着道:“爷,我自己来。” 四阿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并没坚持,将药碗交递给她。 宋格格接过药碗,心中隐隐地有些失落。 四阿哥走的时候,已经是日头高照,晴光满窗。 书意替宋格格恭送完了四阿哥,回身到宋格格床前,低声笑道:“主子,四爷说明日还来看看主子。”。 宋格格就着她的手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她伸手随意摸了把象牙梳子,握住自己一缕头发梳了梳,发丝干涩,没几下,象牙梳子便走不动了,书意见状笑道:“格格等等,奴才给您找发油来。”刚要走,袖口却被扯住了。 书意低头正对上宋格格的眼神,宋格格仰脸,一张脸越发显得单薄,别有一种柔弱风情,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怎样?”。 书意抬头四顾,见屋外只有两个小太监远远地扫着地,四下幽静,便抬起手对宋格格做了个手势,是“佩服”的意思。 宋格格扑哧一笑,松了手,半张脸正在窗格子的暗影里,她望着书意,眼睛斜斜地看过来,平添几分媚意,柔柔道:“一见那猫儿,我便知道是李格格的,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抓个机会罢了。不过福晋来凑热闹,我却是没想到。” 书意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弯下腰,悄声道:“主子,做戏不妨再做足些,四爷还不够心疼。” 宋格格转身,在梳妆台上打开了一盒眉墨,对着镜子比划了比划,做了个描画的姿势,微微出了点神,笑道:“适可而止!当心翻了船。”,想了想,脸上的笑容又慢慢消融去,低头摩挲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带着恨意道:“不过若真是滑了胎……”。 书意不待她说完,伸手掩住了宋格格的嘴,连连呸了几声,道:“格格乱说什么!仔细肚子里的小阿哥生气!”。 宋格格嫣然一笑道:“你这奴才倒讨巧,怎么知道就是小阿哥?”。 书意一偏头道:“酸儿辣女,主子有了身子以来,每日膳食都是奴才点的,奴才能不清楚吗?” 宋格格听到这儿,忽然腹中起了饥饿之意,便道:“你这就去膳房,给我要些……”,她刚张嘴想要列出平日所爱,忽然想到自己卧病在床,此时胃口大开,难免招人议论,便扫兴地道:“你看着办吧。”。 书意领了命而去,一路兜兜转转往膳房行去,行到半路,正好遇见福晋身边的朔雪,两人寒暄了几句,朔雪问道:“宋格格今日精神好些了么?咱们福晋昨天可急坏了,回去抄了一夜的经书,只盼着老天爷保佑,宋格格康健平安。”。 书意叹了口气道:“主子到现在还起不了身,只是勉强喝了药,还是我在旁边劝着。”,说着举了食盒对着朔雪道:“这不,我想着主子总不进食,身子骨哪里受得住?自作主张去膳房拿了点白粥来。”。 朔雪连连点头,道:“那倒是,那倒是,有了身子的人,怎么也得吃点下去。”,又望了望书意,凑近了低声道:“听闻四爷刚从宫里回来,便上了你们主子那里,那末这事儿,依四爷的意思,是……?”。 书意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看了眼朔雪道:“朔雪姐姐,咱们做奴才的,哪能在背后议论主子呢!”。 朔雪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偏偏书意见四下无人,又凑过来亲亲热热挽了她的臂膀一路同行。 两人到了膳房,书意照例让给朔雪先点,朔雪点了几道简单的汤品面点便退下了。等到书意点完,阿哥府膳房的老太监堆叠出满脸的关切道:“就这样?格格平日爱吃的麒麟菜、鸭丁炒豆腐也不要吗?” 书意微微一福:“爷爷看着上吧,这阵子咱们格格都得忌口了。”。 老太监连连点头,回了身正要自去布置,书意行了礼,也转身要走,眼光一瞥,却见膳房角落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匆匆跑过,她认得那是武格格院里的人,心里一动,当下藏在半边墙后,只看着那小太监做什么。 没过多久,膳房里出来个另一个小太监,书意认得他是膳房负责采办的太监的手下人,那小太监手上提着个极平常的篮子,上面覆盖了一层草叶子,左顾右盼着走了出来,见四周无人,飞快地将那篮子递给了武格格的人。 第5章 狭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紫檀桌案上香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 福晋站在案前,埋头抄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她没戴旗头,挽了个松松的发鬓,倒不似平日的死板模样。两侧耳下各缀一枚小小的翡翠耳坠子,翡翠生凉,乌阴阴的绿色衬在福晋肌肤上。 这日日头极好,晴光从东边厢房如意窗格子里射进来,正照在福晋光亮亮的额头上。 她的额头高――按照命相学的说法,叫天仓开阔,是标准的福相。 不过到底福不福?怕是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哉”了。 福晋身上穿的是才做的一身月白色镶翡翠色竹横山溪旗装,这旗装是前两天刚刚送来的,还有一件类似的款式,不过颜色更加喜庆深厚些。因着再过一段时间,四阿哥府里就要办中秋宴,故此她现在没打算穿出来。 这竹横山溪是四阿哥喜欢的图案、喜欢的寓意,福晋清楚得很。 一切四阿哥的喜好,她都记得清楚。 案上宣纸是陈年的洒金宣,摆得时间久了、不生不熟刚刚好,泛着黄色。笔是南方今年才贡上的玉珀狼毫,白玉一样的笔管。 福晋写得一手清丽小楷,抄的佛经最是漂亮不过,深得宫里几位娘娘的喜爱。 可是今日,她却几次走了神,分着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朔雪一打帘子走了进来,带进一身甜蜜蜜的桂花香气,蹲了身子给福晋请了个安,福晋手下笔墨不停,兀自抄经,口中问道:“怎么样?”。 朔雪低头道:“回福晋的话,膳都点好了,还特意加了福晋最爱吃的……”。 福晋肃色将那笔向笔架上一搁,退后一步举起那佛经,正对着日光细细端详,同时打断了朔雪的话:“倒也和我油嘴滑舌起来了,我问的是这个吗?” 朔雪上前一步,低声道:“四爷那里倒是没什么动静,宋格格还卧病在床,也只能进些清淡米粥。倒是……倒是李格格……”。 福晋冷冷抬起眼,看着她:“往下说。”。 朔雪斟酌了一下词句,斯斯艾艾道:“李格格一切照旧。” 福晋点点头,举起半卷佛经照着日光就近了脸看了看,复放回案上,若无其事道:“你给我添些香来。”朔雪低声道:“是。”,转身从香盒里用香夹取了些檀香来,帮福晋添上,一瞥眼看见福晋执着笔的右手,食中两指狠狠按压着笔管,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 福晋心里气苦得紧! 她是嫡福晋,金尊玉贵的乌拉那拉氏出身,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的四福晋。这上上下下整个四阿哥府里,谁见了她不得避让矮身,口称一声:“福晋。”? 那李格格却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小小知府的女儿,汉军旗的姑娘! 福晋不相信,惹了这么场风波出来,四阿哥的处置就是“李格格一切照旧”? 怕是还没发作出来罢! 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挑起了帘子,见福晋仍在抄经,不敢出声,只是望着朔雪,朔雪会意,走出去,却是送膳的人来了,陈德诺见了朔雪,在院子里遥遥地一招手,朔雪走过去,低声道:“怎么了?” 陈德诺脸上神情尴尬,引着朔雪到了福晋平素用膳的那一处厢房里,几个宫女嬷嬷正在布膳,陈德诺向着桌上一努嘴示意,朔雪见雕花桂枝月牙如意八角大圆桌上除了照常的四道热菜、四道冷菜、两道汤品之外,却还另外多了一个双层朱漆盒子。 陈德诺指着那朱漆盒子低声道:“姐姐且先看看。(.)” 主子未到,朔雪不敢擅自开食盒,沉吟着对陈德诺道:“这不合规矩吧?” 陈德诺搓了搓手,连连摇头,低声道:“这几道点心,就怕主子不高兴,还是撤了吧?”。 朔雪对着身边一个小宫女扬了扬下巴,那小宫女上前轻手轻脚掀开那朱漆盒子的盖子,原来里面是几样极精细的糕点,边上插了青团汁染色的青碧色山楂糕底子的点心牌,上面是红色酱汁用隶书写的点心名。 第一层是当归羊肉生姜汤包,这汤包做得费劲,用当归、生姜熬了汁水出来,将羊肉洗净、切块,在汁水里泡过,然后再下锅用武火煮沸,与当归一起放在砂罐里煎熬,那汤包皮晶莹剔透,几近透明,是用白术泡过的,边上配了一碟子橙皮醋。 第二层乃是集灵膏。这集灵膏用料极为讲究,乃是用人参磨成细粉,将天冬、麦冬、生地、熟地等药材煎煮过后滤掉渣子,再加入面粉做成糕点,待到模具里七分热的时候,加入牛膝,最后装盘的时候,洒上枸杞,以调配颜色。 这两道点心,与其说是点心,倒不如说是药膳更为实在。 膳房里怎么好端端送来药膳? 陈德诺低声道:“我是不敢做这个主儿,你看……” “做什么主?”。 福晋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陈德诺和朔雪两人吓得一哆嗦,齐齐转过身来,朔雪的额头正狠狠撞上了陈德诺的下巴,陈德诺上下牙床一合,便咬伤了舌头,只疼得“嘶嘶”地抽着冷气,还不忘想关上那食盒盖子。 福晋上前,见了那食盒里两样糕点,误解了他们的意思,瞥了眼淡淡道:“你们莫不是想演笑话逗乐你们主子?还商量着偷食?”,说话间,那点心香气透鼻,袅袅地钻进鼻子来。福晋不由点头道:“这点心不错,不过我没要,是朔雪点的?”。 一旁眼色机灵的宫女早弯着腰递上一对汉白玉雕头菊花象牙筷子。 福晋伸了筷子拣了块点心,用帕子垫着下巴,送进嘴里,咀嚼了几口,猛地明白过来。 集灵膏是当朝太医顾松园顾大人改进的方子,这集灵膏中的几样都是滋阴补血,如果不是脾虚腹泻,给病人滋补是最好不过。 当归、羊肉、生姜样样补血益气。正合适宋格格当下的情形。膳房里这些点心菜式怕是做了不少。 得!敢情她堂堂一个嫡福晋,这是沾了宋格格的光! 福晋面无表情地强吃了几口,又胡乱喝了些汤,放下筷子,用帕子僵硬地擦拭了擦拭嘴角,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宋格格去。”,朔雪和陈德诺一叠声答应着,互相苦着脸对视了一眼,起身跟上。 刚到了宋格格居处,便看见四阿哥身边的心腹太监苏培盛门神一般站在门外,见了福晋,忙行礼请安,福晋知道四阿哥在里面,微微一犹豫,垂下眼道:“我改趟儿再来。”,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四阿哥朗声道:“进来!”。 福晋受宠若惊,连忙应了一声,扶着朔雪的手踏了进去,见屋子里昏昏暗暗,宋格格倚在床边,一身素白色单衣,一张俏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一头长发散落在肩上,额头上虚虚地绑着一条紫水晶镶嵌宝石百福百子长寿发带,四阿哥坐在一边,宋格格低声说着什么,四阿哥凝视着手中的茶盏盖,随着她的话语微微点头。 福晋心里一酸,面上丝毫不露,稳稳地蹲下身行礼请安。宋格格那边,早已抬手掀了被子,挣扎着要下床给福晋行礼,福晋上前扶住道:“妹妹好生歇着,莫要乱动。”。 四阿哥放下茶盏,道:“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谦恭,礼数向来周全的很!”,也转向宋氏道:“不用多礼,你躺着罢!”。 宋格格仰在枕头上,勉强侧了侧身,喘着气对福晋道:“那日多谢福晋,”,又指了指福晋对四阿哥断断续续道:“爷,那日若不是有福晋在,妾身只怕是……”,说到最后,泪光莹然。 福晋连忙道:“妹妹可不许乱说!”。见四阿哥微皱了眉看着自己,道:“那两道腰牌是你拿去宫里的?”。 福晋心里一咯噔,心中想到方今朝堂上形势微妙,四阿哥性子内敛,平素没什么事不爱惊动宫里的太医,更何况昨日已经过了门禁的时刻,陈德诺这一趟只怕已经惹了不少口舌。连忙解释道:“当时爷在宫里,若是再通报怕是来不及,而且宋妹妹当时形势凶险……”。 四阿哥收回目光,脸上这才浮出一点淡漠笑意,点头道:“行事果断,很好。”。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福晋气色不大好,辛苦了。”。 福晋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眸子中神色暗了暗,她的一举一动,四阿哥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一般,有些触动,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指了指边上一张椅子道:“站着做甚么,你劳碌了一夜,也坐下!”。 福晋欢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赶紧道:“妾身不累。”,四阿哥抬眼看了她一眼,道:“坐下。”,福晋这才将手交给朔雪,朔雪扶着她走了过去,刚要坐下,苏培盛却从外面赶了进来,飞快地瞟了一眼福晋,欲言又止。 四阿哥一皱眉,道:“又怎么了?”。 苏培盛一挺身,侧了身指着屋外尴尬浅笑道:“回爷的话,李……李主子来了。”。 第6章 双簧 福晋眉心微微一动,看向四阿哥,四阿哥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盏,口里淡淡道:“让她进来。” 一旁太监打起帘子,李格格带着锦画走了进来,却一改往日的鲜艳服色,穿了件石青色织锦缎旗装,袖口和领口镶的都是暗灰色边,旗装泛着旧,妆容也比平素淡了许多,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根小小的绿檀簪子。 她规规矩矩站直了身子,蹲下去给四阿哥请安,又转过身给福晋请安,两人都见了她旗装的右边肩膀上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墨绿色的底衬来。 四阿哥皱眉指着道:“怎么回事?” 李格格瞄了一眼床上的宋格格,从背后拿出一捧桂花来,又自说自话地在房里找到一只釉上彩山水麻姑拜寿花瓶,将那捧桂花插了进去。 桂花是金灿灿的颜色,花瓶也是五色纷呈,摆在一起,只觉杂乱刺目,毫无美感。 李格格唇边挂着一抹歉疚的笑意,小心翼翼探头望了望床上的宋格格,宋格格对着她勉强含笑点头,李格格缩回了脖子,试探性地又看了四阿哥一眼,讪讪地道:“宋姐姐身子好些了么?” 她这话问的是宋格格,眼睛看着的却是四阿哥。 四阿哥淡淡道:“太医看过了,开了药,也服下去了,并无大碍。” 李格格头见他神色冷淡,低声绞着自己的手指,半晌道:“那就好。”,说话间只觉得喉头干涩,声音枯竭。 福晋冷眼旁观,见四阿哥默然不语,竟并没有挑起话头的意思,到底按捺不住,站起身慢慢踱步到那花瓶前,手指轻抚着桂花花枝,桂花花瓣极为柔嫩,被她一触碰,顿时落了几瓣下来。 福晋将那花瓣攥在手心里,用指甲尖狠狠掐了掐,在护甲上留下一道淡黄色的汁水来,转头笑道:“这花儿真香,难怪李格格为了折花,宁可撕坏了衣裳。” 四阿哥声音柔和了几分道:“她年纪轻,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 福晋巧笑嫣然,道:“可不是!爷说得对,宋妹妹是小孩儿心性,难怪偏爱养些猫儿狗儿的。”。 四阿哥听她兜兜转转,将话头折转到这事情上来,心里不悦,碍着床上的宋格格,只是沉默不语。 李格格听了这话,却猛地涨红了脸,她气呼呼地看向福晋,便在这当儿,无巧不巧地,苏培盛挑起帘子,脸上神色尴尬至极,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福晋,方才道:“四爷,这……武格格也来了……” 四阿哥一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之色,道:“让她进来!”。心里诧异:今日这是怎么了?全赶在一块凑热闹了? 苏培盛答应了一声,就手将帘子高高挑起,武宁走了进来,她向前迈了两三步,便站住脚步,一咬牙,忽然跪了下去,将头抵在地毯上道:“妾身罪该万死,请四爷责罚!” 这一下子举动来得突然,一屋子人都愣住了,四阿哥却最先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起来说话。”,又转头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会意,连忙上前要扶起武宁,武宁轻轻避开苏培盛,又将头低下去,这次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武宁惹下如此大祸,幸好宋格格平安无事,否则武宁……武宁真是……”。 她话未说完,一双黑底描金云纹靴子映入眼帘,武宁微微抬了抬头,正是四阿哥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四阿哥伸手在她臂肘下用力一托,淡淡道:“有什么事起来说,我的府里,见不得这哭哭啼啼的样子。”。 他背对福晋和宋格格,武宁抬头时,见他话语虽刻薄,眼里望着自己的神色却极温和。 武宁定了定神,将早已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又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张口清清楚楚道:“这事是武宁的不是!前一阵子,妾身在别居养病,因着病中寂寞,便养了一只‘乌云盖雪’,以慰寂寥……”。 福晋冷冷打断她道:“甚么乌云盖雪?” 武宁低了头,四阿哥只见她耳垂下两片玉兰叶镂空金片耳链子不住颤动,显然慌乱万分,她微微转了身子,对着福晋的方向恭恭敬敬道:“回福晋的话,‘乌云盖雪’是狮子猫的一个品种,这种猫儿背上是黑色,腹部毛色是白色,上黑下白,故此有个雅名叫做乌云盖雪。”。 李格格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武宁的来意,她吃了一惊,望向武宁,锦画亦是不解,一时屋中众人眼光都落在武宁脸上。 武宁只当未见,口中悠悠道:“是妾身的不是,将这只猫儿偷偷带进了府里,也没跟福晋禀报一声。想那猫儿向来娇气,乍然换了新地方,发了脾气到处乱跑,宋格格受惊的那一晚所见的猫儿便是妾身养的这只乌云盖雪。”。 她说到这儿,转身指着院外道:“罪魁祸首已经带来了,任由爷和福晋处置。” 苏培盛挑起帘子,众人果然见珠棋和另一个小太监捧着个篮子正远远地站在院子里,因着怕惊了宋格格,并不进来。 那篮子上盖了些草叶,草叶不住颤动,似乎下面有什么活物在动。眼见着武宁示意,小太监便伸手掀去了草叶,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猫来,猫儿脖子上又拴着一根紫色绸带,绸带的一头被珠棋紧紧握在手中,那小太监又按住小黑猫脊背。 四阿哥走了出去,福晋连忙跟上,小太监见状,便拎着那黑猫后脖颈毛皮将它从篮子里抱了出来,翻转了身体,日光下果然见那黑猫腹部毛色一片雪白,正是一只如假包换的“乌云盖雪”。 四阿哥眼光一抬,正看见宋格格身边的嬷嬷,他淡淡道:“那日便是你,看见这只猫儿是不?”。 那嬷嬷见阿哥亲自问自己话,慌得说话也结巴了,连忙上前跪下道:“回四爷的话,是……是奴才看见……”,她见四阿哥与福晋面上都是波澜不动,武宁淡然站在一边,也是看不出心思的样子,心里越发慌乱,终是心一横,磕了个头道:“奴才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只看见那猫儿是上黑下白的毛色,想来那‘踏雪寻梅’和‘乌云盖雪’原本便是十分相近,奴才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她说到这里,一拍脑袋,指着锦画手中那只乌云盖雪连声道:“是这只,奴才看见这神气,这模样便想起来了!是这只!绝不会错!”。 武宁立时上前一步跪下道:“妾身险些酿成大祸,请爷责罚!”。 一时院中静寂无声,四阿哥沉吟片刻,却转头道:“苏培盛!”。 “奴才在!”。 “你将这两只畜生都处理了。另外,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宋格格生产之前,府里上下,谁都不许养这些猫儿狗儿的!”。 “是,四爷!”苏培盛大声道。 四阿哥走到武宁面前,脚步一顿,极快地道:“你跟我来。”。 武宁并不抬头,飞快地跟在四阿哥身后出了宋格格的居所。 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这是北地的秋天常见的好日子,四下寂静无声。 出乎武宁的意料,四阿哥没有立即与她说什么,倒是在这时候歇了午觉,于是整个阿哥府里也都静谧下来,不当值的人自退回自己屋子里做事。 武宁坐在桌前。 苏培盛是跟了四阿哥胤禛多年的人,极有眼色,早知道四爷嘴上说要赏的人,未必便真正得到赏,而嘴上说要罚的人,也未必真正得到罚。 眼瞅着今日这场戏,摆明了这位武主子是送了四爷老大一个台阶,忙指使着手下的徒弟小庆子去送了一盅上好的香茶。 武宁自己斟了一小杯茶,眼睛望着床帐子,慢慢喝着,珠棋站在她身后,武宁回头看了她一眼,见珠棋满面担忧,便对珠棋放出了个安慰的眼神。 窗外有风起,夹着花枝打在窗纱上,窗纱极薄,几近透明,被风吹得向里面鼓了起来,像是个娇蛮的姑娘发了脾气,嘟起了嘴,日影渐渐移动,照在武宁半张脸上,珠棋见了,想走过去将那窗子放下来,被武宁制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便见那一片日光移到了床帐子上,帐子一阵扯动,却是四阿哥睡醒了,他抬手拨开帐子,慢悠悠坐了起来。 武宁忙上前,按照庶福晋伺候阿哥的规矩,跪下替他穿了鞋子,却忘了叫外面的太监们进来服侍,四阿哥也不点破,静静看着跪在脚下的武宁。 她的眉眼不如李格格可爱讨喜、不如宋格格楚楚可怜,却别有一种静美,这样专心做一件的事情的时候,眉目都像工笔画一般,轻描淡写,意蕴无穷,自有一股淡雅意味。 武宁察觉到四阿哥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反复逡巡,她只做不知。伺候四阿哥穿好了鞋,四阿哥并不站起来,侧坐在床沿上,扶着额头懒懒道:“有些渴。”,说话时果然嗓子喑哑。 第7章 复燃 武宁见他睡得睡眼惺忪,不似平时冷峻模样,倒很有些家常的亲切意味,转头见案上那壶苏培盛方才送来的香茶还冒着热气,便走过去,慢慢倒在青花茶碗中,双手举着茶碗转过身子,行到床前,按照规矩半蹲身子柔声道:“爷请用茶。”。 四阿哥应了一声,右手接过茶碗,房中极静,只听得屋外一点秋末的苟延残喘的虫儿有气无力的叫声。日光已经完全移到了屋里。 武宁低了头注视着四阿哥放在腿上的左手。 四阿哥喝了几口茶,忽然变了脸,啪的一声将茶碗摔在了地上。 茶碗在地毯上弹了一下,转了大半个圆圈,滴溜溜地直滚到桌下去了,那香茶泼了武宁半身,武宁身上穿的是浅色旗装,茶叶水的湿迹立刻淹深了一大片颜色。 她在茶碗甩过来的时候,本能的闭了眼睛,侧过头去躲避,饶是如此,半边脸颊上依旧粘上了几根茶叶梗子,分外狼狈。所幸这壶茶水摆放的久了,并不如何滚烫。一屋子的宫女连带着外面听见动静的太监们都吓得跪了下来。 武宁直挺挺地微闭了眼睛,心里暗叹:睡饱了觉,养足了精神,四阿哥终于要发作了。 四阿哥冷冷看着武宁,嘴角挂了个鄙夷的笑容:“枉我一直高看了你!从前你是最安静出尘的一个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耍心机的勾当?”。 茶叶水顺着脖颈往衣领子里面淌,武宁面上湿漉难受,心里怒气渐浓,她拼命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再警诫自己:忍住!再忍住!这是康熙年间,面前的这个男人随时能决定你的命运! 她伸手抹了抹鼻尖,抬手轻轻甩掉了手背上几根茶叶梗。这才抬了头,双眼平静如水望着四阿哥,先动作极慢地磕了个头,脑子里飞快转着,方才道:“爷说妾身‘耍心机’倒是抬举妾身了!妾身向来粗蠢,哪有心机可耍?”。 她飞快望了一眼四阿哥,见四阿哥面沉如水,慢慢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是个听她往下说的模样。 武宁低头款款道:“李格格是爷心尖儿上的人,爷舍不得责罚,可是福晋那里,爷又得有个交代!更何况,宋格格怀着身子,受了这趟惊吓,也是委屈十分。只有妾身,妾身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爷责罚到妾身身上,既给宋格格出了气,也免了李格格受苦……”。 她说到这里,想到刚回府时,看到武格格院子里那处处透着萧瑟惨败,有如冷宫的景象,触景伤情,声音里倒真透出几分黯然来。 四阿哥沉默了半晌,伸出手向武宁。 武宁低着头,并未曾看见,珠棋连忙出声提醒道:“主子……”,却见四阿哥已经站起了身,伸出手扶起了武宁。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几分力道,握住自己的手腕,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强势。武宁不习惯和这个男人这般亲昵,倒是下意识地想躲,四阿哥并未放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武宁只觉得四阿哥的呼吸暖暖地拂过自己额头,屋中众人见状,早已都退了下去,又有人轻手轻脚带上了门,一时屋中仅余胤禛与武宁两人。 四阿哥的声音低低的,带有些若有若无的温柔,他盯着武宁,半晌抬手拂去她鼻尖上一点茶叶梗,问道:“烫不烫?”。 武宁没料到暴风雨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一时不能习惯四阿哥胤禛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睁大了眼惴惴地道:“妾身无妨。”。 四阿哥套用着她方才的措辞,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意道:“你说李氏是我‘心尖上的人’?你倒是打哪儿看出来?”。 武宁一震,倏忽抬眼望向四阿哥,想到方才他说的“枉我一直高看了你!从前你是最安静出尘的一个人!”云云,心里忽然一动,恍惚间明白了些什么。(.) 四阿哥见她垂眼不语,面上神色游移不定,对自己依旧是有些抗拒的姿态,神色便不易察觉地暗了暗。 他放开武宁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丢下一句:“晚上我去你那里用膳。”。 苏培盛送着武宁回了院子,人人得知许久未来的四阿哥今日居然要来用晚膳的消息,个个振奋起来。珠棋摆出掌事宫女的架势,扶着腰站在台阶上,指挥得大家团团转,只是满面喜色中仍然带了一份忧虑,等着屋中只剩她们主仆二人,这才低声对武宁道:“主子,奴才愚钝,倒是没看懂,您今日这样,不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谁不知道,福晋的眼中钉是李格格呢?武宁今日演的这一出戏,与四阿哥唱了双簧,帮着李格格解脱了,福晋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整压李格格风头的机会,又被武宁搅黄了,这会儿,福晋还不知道怎么气恨呢! 武宁抬手摩挲着解了旗装扣子,衣服上的茶叶水已经冷了,凉津津地,若不是赶快换下来,只怕要生病。她懒懒道:“我困得很,要睡一觉。”说完,人已经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脑袋依靠在床柱子上,是一个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的样子。 珠棋不敢再追问,招手让几个小宫女过来一起服侍庶福晋更衣。几人前后扶着,帮武宁解了旗头,脱了旗装、珠棋本来还想替她解了里衣,换上睡衣,见武宁已经倚在床头,头一点一点,是困得不行的模样,便作罢,小心翼翼扶着她上了床躺下,又将那莲花旧影的江烟色床帐子从两边的钩子上取下。 武宁微微睁了眼望着珠棋在自己床前忙忙碌碌,心里有些感慨:到底是娘家跟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聪明的帮手,自可以慢慢再去寻找,但这份忠心,却比什么都强,可遇而不可求。 “你也去歇歇吧。”她柔声对珠棋道。珠棋听她语音柔和,顿时蹬鼻子上脸,带了几分耍赖道:“主子,求您了,您就给奴才说说吧,奴才真的没懂,您这么做,不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武宁闭眼,无奈地笑了笑,合上了床帐子,翻身对着里侧,闭上了眼。 珠棋微微嘟了嘟嘴,见武宁后背没盖上被子,担心她遭了风,便弯腰过去又帮她把被子塞塞好。自己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武宁听见房门合上的“吱呀”一声,转过身来,仰面躺着,望着帐顶。 那帐顶是莲花图案,朵朵生莲,眼眼清心。 珠棋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么一来,的确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可就算不得罪,依照福晋的性子,难道往后这位从前备受冷落的“武格格”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不得夫心的女人,在阿哥府里根本无立足之地。 既然怎么做都是败局,不如推倒棋盘,重新来过! 今日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李格格,日后不消说,她必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倒是那位宋格格…… 武宁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犯难——宋格格不是个吃素的,福晋是阳谋,李格格是无谋,宋格格…… 福晋笼络着宋格格,目的是牵制着李格格,不想让李氏坐大,可是又对宋格格肚子里的孩子忌惮三分,不能真正使出全力去扶持宋格格…… 武宁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还真的和雍正的这些未来的皇后嫔妃们勾心斗角起来?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圣母。就这样吧! 刚有一些盼望已久的困意,便听见珠棋的声音在帐子外面低声道:“主子,恕奴才无礼,快醒醒罢!眼下有件事儿要您拿主意呢!” 四阿哥书房。 因着地方宽敞,除了桌案一侧点了烛台,另有两盏白纱灯在书房北侧,眼见着屋外光线渐暗,四阿哥这才将书往案上一掷,抬手摩挲了一下脖子,觉得酸痛的紧,口中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正从小太监手里接了银剪,仔细将烛花剪了,听闻四阿哥问话,连忙放下剪刀,弓着腰笑道:“回四爷的话,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四阿哥将眼光自书本上移开,手指敲打着紫檀木桌面,点头道:“倒是没觉得,听你这么一说,还真觉得饿了,走,咱们上你武主子那儿去!” 苏培盛笑道:“四爷看书用心,自然感受不到时辰过去。”。 四阿哥没搭理他,理了理袖口,站起身,绕过桌案,又道:“你将我那两本书都带上。”苏培盛连声答应着,挥手让小太监用绸布包好了桌案上那翻开的两本书,揣进了怀里,这才一路小跑出了书房,追上四阿哥身后。 两人自前院走到后院,四阿哥走得热了,解下身上的竹青色外袍,苏培盛上前替他接在手中。一行人转过那后院中的两座假山,便见西北角武宁的居处已在眼前。 四阿哥指了指,一时起了兴致,笑着吟诵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话音出口,又颇觉不祥,便住了嘴。苏培盛见他兴致高,便凑趣道:“诗词文章这些,奴才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武主子这里倒是清静。”。 四阿哥点头道:“不错,她一向不爱热闹,喜欢清静,这院子是最适合她不过的。”,说话间已经走到近前,四处看了看,皱眉道:“这道旁花木怎疯长成这样?苏培盛,你明日带人来修修!”。 第8章 生疑 武宁院子前,早有个眼色好的小太监大老远探头探脑地候着,远远地瞅见四阿哥一行人来了,一转头,耗子一般一溜烟地跑去通报。(.无弹窗广告) 武宁听见通传,带着珠棋迎接了出来,她背对着屋里灯火站着,面目看不清楚,身姿却是娉娉婷婷。手中亲自打了盏灯笼前来为四阿哥照亮,那灯笼在暮色中光晕暖黄,直照着院子里花木扶疏,影影绰绰。 院中天井旁的青砖上,一张八角桌子被擦得光洁如镜,几可照人,四周桂花开落,夜风吹过,便是暗香浮月黄昏。 几个宫女嬷嬷垂了手站在桌子边,桌子上放了八个点心盘子、一大盅碧玉粳米粥,一个竹笋火腿锅子,一壶梨酒,再无其他,甚是简单,看得四阿哥一愣,站在当地道:“怎么?便在这儿用膳吗?”。 武宁一挥帕子,蹲下身不紧不慢款款叙道:“妾身斗胆做了这个主,现今桂花开得正好,又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妾身见今晚月色又极清朗,想着在屋里憋闷,不如在这里。”。 四阿哥听她说到月色清朗,抬起头来,只见深蓝的夜空中满天璀璨的星星,仿佛好大一块织锦缎上银线穿梭,闪耀其间,那桂花枝叶掩映间,又是一轮水洗一般的银盘,不由得也起了兴致,一拂起袍子下摆,坐在了石凳上。 石凳早被武宁吩咐着擦得干干净净,又摆上了软垫。四阿哥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也好,今日就陪你在这儿用膳罢!” 桌上八个盘子里原来正是八正宗的京式风味糕点,拼凑成的乃是“京八件”,是以枣泥、青梅、玫瑰、豆沙、香蕉、等为馅,烘烤而成的福字饼、禄字饼、寿字饼、喜字饼、太师饼、银锭饼、卷酥饼、枣花糕等。点心的外形也照着宫里的规矩,做成了如意、桃、杏、腰子、枣花、荷叶、卵圆等形状。 这些糕点寓意吉祥,有福、禄、寿、喜、财、文的吉祥寓意。武宁别出心裁,没走传统的热菜凉菜汤品的路子,而想出来了用这样的民间美食来招待四阿哥。 四阿哥平素锦衣玉食惯了,瞧着这些点心倒是觉得新鲜,取了一个荷叶形状的放入口中,那点心看上去极为柔软,谁知咬上去,外面却是脆生生的一层酥皮壳子,再到了里面,牙齿一用劲,馅自己流到了嘴里,满口中乃是一股酒味,远不是预料中的甜腻腻,不由得有些意外, 武宁观察着他的神色,又指另一盘子,笑道:“爷不妨再试试这个!”,四阿哥见她难得的语笑嫣然,微微有些怔忪,回过神来,果然顺着她的指引,又取了另一个盘子中的点心,那点心外皮上裹了一层青团汁,这次入口却是满嘴奶味,入口即化,兼有澄沙蜂蜜的清甜芳香,口感酥松绵软。 武宁亲自动手,盛了一碗竹笋火腿煲送到四阿哥面前,汤中竹笋鲜嫩,火腿泛着粉红色的光泽,刀功精巧,削成铜钱一般大小的圆球,飘在天青色瓷碗中上下浮沉,汤汁是用鸡汁和鲍鱼汁调过味道的,油腻却被竹笋全部吸收了。 武宁笑道:“爷若是觉得点心过甜,就喝点汤吧,这汤料虽是平常,味道却很是鲜美。”。 四阿哥点头,喝了几口竹笋羹汤,只觉得有些过咸,便放下了,却指了指那碧梗粥,武宁会意,站起身盛了些碧粳粥端给四阿哥,那粥中不光是碧玉粳米,还有玉米、京米、紫米、薏米少量加入,此外,应景地洒了层桂花花瓣。 四阿哥向来饮食节制,再合胃口的膳食,吃了几口后也不再多碰,他放下筷子,自己斟了杯梨酒举着对武宁一笑,武宁见他神情愉悦,也凑趣地倒了浅浅一小杯梨酒,与四阿哥对饮了。 酒入喉间,四阿哥只觉得那酒冰冰凉凉,微微一愣道:“怎么?你冻过了?”。 武宁解释道:“妾身觉着这酒过甜,怕爷不喜欢,便让膳房的人事先用冰块冻过了,爷若是觉得太冰,妾身还备了热酒。”,说着转头道:“珠棋!”。 四阿哥一摆手制止住道:“不用,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武宁正仔细听着,见得了好,忙离桌起身蹲下道:“谢爷夸奖!趁着爷高兴,妾身斗胆,讨个赏!”。 这一下倒是出乎四阿哥的意料,他放下酒杯,望着武宁道:“你想要什么?”。 武宁抿嘴一笑:“爷方才说的那两句诗是极好的,妾身想请爷不吝赐墨,将这两句诗写下来,妾身好挂在房里。”。 四阿哥哑然失笑,道:“那两句原是我随口做的,极平常的诗句,你若是喜欢,写给你也无妨。”,说着见风过桂枝,细碎花瓣簌簌而落,便站起身,走到那桂花前,一手扶着枝叶,眼望窗纸上灯火,手指一节一节抚摸过枝叶上的疮疤,人却陷入了回忆。 四阿哥半晌才道:“你刚入府的时候,性子很冷,人也疏离。现下……”,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武宁,带了些欢喜,微微一笑,脑海中想到那年初见的武氏:一身月白色衣衫,衣裙颜色冷,人更冷,梨花树下,那一回头,衣香鬓影,总觉得就要乘风而去,羽化归仙。 冰冷冷的武格格,拒人千里的武格格,礼貌而疏离的武格格。 他初时是很喜欢武氏的。 可是,他从小就不是个能腆着脸追在别人身后的性子,武氏对他如此冷淡,日子久了,他也就藏了心思。 可他没料到,武宁病了一趟回娘家,回来竟是转了性子! 武宁听着四阿哥话中另有别情,微微转开目光,也在揣摩着这四阿哥的意思:敢情是从前的武氏一直拒绝四阿哥? 且不论四阿哥人才如何,光是从身份上来说:一个小小的庶福晋始终抗拒着堂堂当朝皇子,甘居静处,远离纷扰,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缘故? 四阿哥又望着远方出了会神,笑了笑,道:“走,咱们进房写字去!”,武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携住手带了进去。 珠棋这会子倒是眼耳口鼻一起机灵起来,听闻四阿哥要写字,早领着手下人进南边厢房去布置,南边厢房是明间,采光最为充足。 窗前一株极大的银杏树,已经被秋意染成了金黄色,也不是如何耀眼的黄,千万片聚在一起便有些辉煌的意味。 树底下,也疏疏落落地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叶子,洒扫的太监一个没留意,那叶子便积了老厚一层,有鸟儿落在其上,奔奔跳跳寻找着食物,叶子上便响起一阵阵“沙沙”的声音。 银杏树的枝叶交错缠绕,有如一对亲亲热热的爱侣,枝权之间的空隙露出夜色来。 四阿哥望了望窗外美景,转头看了房里四处。 武宁厢房里布置得极其简洁,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西边墙壁上挂了一幅泛黄的佛画。四阿哥踱步上前,见画上男相观音,一身白衣袈裟,手执拂尘,端坐菩提叶团上。秀眼长眉,方面阔耳,自有一股雍容气度。运笔炉火纯青,无迹可寻,上方是几行小小的字体,字迹清秀,颇有风骨,只是颜色淡得很,若不是小心留意,几乎忽略了过去,他靠近了,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是几句寻常佛经中字句,笔迹秀美,能看出是女子所作。 他不曾想到武氏竟然有如此功力,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赞道:“你笔下功夫倒是不错。”。 武宁动了动嘴唇,不好说这是从前的“武格格”画的,只好虚点了头,笑着搪塞过去,四阿哥正欲转身,却见画面,最末却署了名字,乃是“悔意楼楼主敬书”。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四阿哥胤禛无端端地想到了这句,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转身望着武宁,淡淡道:“悔意楼楼主?你在悔什么?”。 武宁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四阿哥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见她面上神色不定,便上前一步,淡笑道:“悔什么?”。 武宁听他语音不善,抬眼见他嘴角虽带笑,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四阿哥胤禛这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便似自己如囚犯一般,武宁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怒气隐隐冲上来,便不卑不亢道:“回爷的话,这名字不过是妾身从前随意起的,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妾身在词章上造诣甚浅,起不了什么好名字,这般矫揉做作,无病呻吟,倒是让爷见笑了。”。 一时屋中极是安静,只闻两人呼吸之声,窗外落叶簌簌而下,四阿哥见武宁微微侧头,脸上有些委屈不平的意思,心里便生出点微妙的悔意,怀疑自己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于是自走到桌面,铺纸挥毫,写起字来,伸笔去沾墨,却见那砚台中残存的一点墨汁已经用完,剩下干涩浅滑,却是无法再蘸。 四阿哥抬眼望了一眼武宁,武宁默不作声走了过去,声音低不可闻地道:“妾身帮爷磨墨。”说着挽起旗装袖口,拿住那墨锭上端,用砚滴在砚台中倒了几滴水,慢慢研磨起来。 她磨了一会儿,只觉得手腕酸胀,便停下来,轻轻擦了擦额上细汗,望向四阿哥,四阿哥也正望着她,两人眼光撞了个正着,你我僵持着凝视了半晌,忽然都觉得两人有些太过孩子气,不由得同声低笑出来。 第9章 八爷 四阿哥写完了那“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十四个字,放下笔,却未走开,自己动手铺了一张纸,另拣了一枝笔沾了墨汁,微微想了想,挥毫写下一首长诗,武宁侧头望去,见那纸上写的乃是: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 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 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如眉列。 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 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白; 临潼会上胆气雄,丹阳县里箫声绝; 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黄金无颜色; 逍遥且学圣贤心,到此方知滋味别 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原来四阿哥将方才那句诗作为结语,嵌进了这首长诗里,他写完最后一个字,丢掉毛笔,脸上表情转为冷淡。 武宁在身边,观察着四阿哥的脸色,心里不由想着,人们常说多子多福,仿佛一个大家庭就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情,但是身在帝王家,这件事情却并不是这么简单。子嗣众多,皇位却只有一个,儿子们之间互相争斗,手足残杀。 多子多福这句话在帝王家,简直是一个笑话。 康熙有三十五个儿子,其中几个比较出挑的是二阿哥皇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其中,二阿哥皇太子是正宫娘娘孝诚仁皇后所生,因为是嫡长子,加之康熙帝对孝诚仁皇后伉俪情深,孝诚仁皇后走得又早,故此康熙将满腔怜爱转移到了二阿哥身上。 二阿哥两岁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 他天性聪明,与康熙父子情深,颇得康熙私爱,作为皇位继承人,大清将来的皇帝,自然有许多大臣趋附到太子的身边,称为所谓太子党。 四阿哥的生母与这些兄弟相比,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妃子。外戚在朝中有没有实力,若不是他的养母孝懿仁皇后,四阿哥实在很难与另外几位兄弟争衡。 四阿哥的养母是孝懿仁皇后,这位皇后膝下并没有子女,而四阿哥从小又非常亲近她,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培养下来,不是母子,胜似母子。因此孝懿仁皇后很疼爱四阿哥。 有了她的支持,四阿哥实际上等于得到了她背后的整个家族的支持。 整个家族的支持意味着什么?且只随意列举一点来看:这位皇后的弟弟——隆科多当时正在担任步军统领兼理藩院尚书,掌管着北京城内外九门的钥匙,统帅了八旗步兵,换而言之,隆科多等于控制住了京城的军队。 这对于四阿哥是什么样的意义,不言而喻。 四阿哥缓缓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将那两幅字小心翼翼地吹干收了起来,见窗外夜色幽微,便转头望向武宁,微笑着道:“今晚……”。 武宁心里微微一惊,一阵莫名的紧张袭上心头。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假思索地道:“妾身……妾身病体尚未痊愈,爷……”。 四阿哥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半晌垂了眼淡淡道:“那你好好休养罢。”,武宁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四阿哥虽然失望,对此结果却也是意料到了大半的。 他起身欲走,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脚下一顿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我和几个兄弟们从宫里回来后,拟着在府里聚聚,热闹一番。”。 中秋佳节说到便到。 四阿哥府里处处洒扫一新,张灯结彩。自宫里回来后,晚上的家宴前,武宁挑了一件淡蓝色镶银灰边旗装,布料是江南送来的宁绸,上面用银色丝线细细绣了许多残雪梅花,走动的时候,便如碎雪簌簌而落。又配了双同色的花盆底鞋。 珠棋一路不甘心地嘀咕着道:“主子该穿娇艳些的颜色!”。 一行人绕过假山,那花园中的小湖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远处昆腔袅袅不绝,隔得远了,听不分明,只闻见“西风残照”的唱词,待得走了近了,又是什么“音尘绝……汉家陵阙……”。 武宁心想,这是谁点的戏呢?今日中秋,这么圆融美满的节日,这么凄凉的唱词! 花园里搭起了戏台,男客女客分着两处坐,中间用两排花架子极巧妙地隔开,此时虽然是冬天,那架上盆花却放的满满当当,自有不少名贵花种,雅艳夺人,只闻得暗香阵阵袭人来。两排花架中又留有间隙,正好是一人走得小道,一溜儿下人仆役们便在这花架子中托着盘子穿梭不止,个个收拾的分外精神利落,脚步匆匆,热闹非凡。 桌旁坐着的一众女眷见到武宁到来,连忙起身行礼,武宁微笑着还礼,见福晋已经坐在了主桌上,李格格笑着对自己招手道:“武姐姐!坐这儿来!”,武宁走过去刚坐下,已有宫女捧上洗手盆,又送上热茶,珠棋一一接了。 待得到了席上,便见只上了冷菜和水果,热菜还没开始走席。 中秋这个时候是京城里水果最多的时候,烟台梨、石榴、白葡萄、山东杏、红宝柿、还有宫里面专门给几位开牙建府的阿哥们送来的西瓜,此外,点心也不少,尤其是中秋月饼,形状各异地摆满了桌子,北地月饼不似江南,个头较大,馅料丰富。 戏台子上一幕戏刚刚歇了,东侧深蓝厚帘下,一个笛师正在呜呜咽咽调着昆笛,另一个琵琶师傅将琵琶转轴拨弦,边调试着边与旁人说着什么,一不小心,手上的劲大了些,那琵琶弦啪的一声断了,险些弹到他脸上,他嘴唇动了动,想必是低声咒骂了几句。 几个靑头红脸的半大小子拖着装着行头的木箱子走来走去,于是武宁明白过来:这是在演“预备戏”,因着众位阿哥还没到齐,真正的好戏还未开场呢! 桌上另有几位闺秀,听福晋介绍,有佟佳、兆佳、纳喇家的姑娘,其中兆佳家的姑娘名叫清让,举动间英姿飒爽,眉目清扬,自有股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潇洒,乃是兵部尚书兼议政大臣马尔汉之女,武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不多时,花园东边传来动静,是三阿哥来了,武宁跟着大伙儿望去,见这位三阿哥身姿略为文弱,一身宝蓝色袍子,面容清秀,极温和地对着大家点点头。通身一股书卷气,低调内敛,不似皇子,倒似个饱学之士。 三阿哥方落座,武宁便听见四阿哥笑着道:“八弟、十四弟!”,武宁转头望去,见乱哄哄的一群人拥着两位阿哥过来,其中一人走在前面,狭长的眼角微微带了点晦暗不明的笑意,风姿玉树,容貌极其俊美,却丝毫不显阴柔。 另一人年纪略轻,举动间自有股潇洒不羁的意味,见了胤禛,笑着道:“四哥!”。 四阿哥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十四弟,这边。”,武宁听闻这位是十四阿哥,便知那容貌俊美的阿哥一定是历史上的“八贤王”无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八阿哥却似有所察觉,在人群中忽然回了头,深深地向武宁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身而去。 武宁正举着茶盅要喝,身边宫女上水果盘子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胳膊,满盅茶水顿时洒在自己胸前衣襟上。 一桌子女眷都望向她,武宁赶紧起身,那水痕顺着衣料一路滚落下来,溅得裙摆上也都是。 武宁见那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甚是脸熟,认得是福晋院子里的人,抬手让她起来了。珠棋急匆匆催着道:“中秋风凉,主子身子又弱,这湿衣在身,万万不能吹风,还是让奴才服侍主子回去更衣吧!”。 武宁正要跟福晋告退,福晋已经点头道:“快些回来,要开席了。”。 武宁被珠棋和清明扶起,离了席间,向自己居处走去,因着身上水迹斑斑,衣衫尽贴在身上,甚是不雅,她便让珠棋带路走了条人少的小路。 经过一间厢房时,武宁不经意转头望了一眼,便见那窗下,五六个书架子横陈,前后隔成三层,窗外另一边窗纱碧绿透彻,纤尘不染,显然是常有人居的样子,武宁进府这段时间来,却从未见过这处居处,一时疑惑,心道:这是谁住的地方?又想:偌大一个四阿哥府,总有自己未曾去过之处,原也不甚稀奇。 几人正要走过去,却听得屋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低笑道:“十三弟!难怪四哥差人到处寻你不见,原来在这儿喝闷酒!”。 武宁一愣,心道:原来屋子里有人!还是十三阿哥,说话人称他为“十三弟”,可想而知,也是另一位龙子。她心知皇子说话,自己在外面听着并不妥当,便加快了脚步想要走过去,却见花园另一头一阵人声鼎沸,正向着自己方向过来,此时已无他路可避让开。 武宁抬眼望去,却是四阿哥与一众阿哥们无巧不巧地来后院赏月,心中暗暗叫苦,眼见自己胸前水迹斑斑,这副模样是无论如何不能现于众皇子面前,情急中一瞥眼,见那十三阿哥所在厢房的隔壁是间仆役居处的小屋子,便赶紧一推门迈了进去。 第10章 十三 这房内极是寒凉,仅有一个窗户,清明抬手将窗户关上,房间里便冷飕飕地暗无天日,武宁勉强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四阿哥和其他诸位皇子站住脚,在院中谈笑风生,兴致颇高,无奈对珠棋苦笑道:“这还得了!等他们散了,非夜半不可。(.好看的小说)”。 珠棋摸着武宁手心冰冷,心里着急,想着武宁才病过一场,便小声道:“主子,不若奴才去房里拿衣服,再送到这儿来?”。 武宁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珠棋应了一声,见一行宫女太监们捧着食盒走来,便借着他们的掩护,悄悄开了门,溜着墙边儿去了。 不多时,珠棋已经捧着衣服回了来,因怕武宁吹风着凉,又带了件披风来,她赶路匆忙,两颊红扑扑地直喘气。 武宁极快地换了衣裳,推门正要出,想着三人同出,未免动静太大,便对清明道:“你在这等会儿,待着众位爷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回院子里去,席上不用你伺候了。”。 清明猛然抬头又低头,略有些茫然,依旧恭顺地道:“是。”。 武宁抬手将那披风丢给她道:“你穿着罢!屋子里凉,我用不到。”。 清明心里一暖,道:“谢主子!”,接过那披风,见花纹精美,布料华贵,她抱在怀中,也觉得添了几分暖意。 武宁自带着珠棋去了席上,福晋见她费时甚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武宁只得在心中苦笑,心道这“恃宠生娇,摆架子”的帽子又被福晋扣了一顶。 清明坐在小屋中。 她有心想出去,听外面的声音喧嚣吵闹不休,一再找不到机会,只好寻了屋中一角坐了下来,不多时,眼皮越发沉重起来,头一偏,竟是沉沉睡去。 这一睡,竟是十分香甜,待得她猛地醒来,已经是星子满天的中夜,阿哥府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超多好看小说] 清明悚然而惊,连忙起身打开门,一阵寒风卷着落叶呜呜咽咽地向她身上吹来,清明再抵受不住,披上那见披风,系紧了带子,这才瑟缩着身子跨出门,向武宁的院子走去。 没走几步,却听那园中小亭子里低低传来一阵清幽的笛声,曲调正是她年幼之时母亲常奏给她听的一首《蝶恋花》,她自幼年家中陡遭变故,离开江南,来到北地,已经十多年未听见这曲调,加之又是中秋佳节,合家团圆的日子。触景生情,一时心情激荡,眼中酸楚,几滴泪滚落了下来。 她抬手飞快地擦拭,衣衫袖子簌簌地牵动了身边树枝,恍惚一阵后她再抬起头,笛声早已没了,想是吹笛子的人也走了。 在这深凉的夜里,在这萧瑟的世上, 只剩她了。 清明忍不住低声唱了起那曲《蝶恋花》,她本就有把水磨嗓子,唱起曲子来带了江南口音,更是轻柔婉转,缠绵不休:“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唱到那“柱”时,亭子后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轻轻抚掌,笑道:“配得好!”,清明万万料不到那吹笛子的人竟没有走开,只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月光下,只闻见一股淡淡酒气,便见那人走了出来,一身华贵服色,腰上悬了块白玉玉佩,右手握了只碧竹笛。 十三阿哥亦带了些惊诧与赞赏打量着她,见她容色秀丽,气度高雅,加之身上披风华贵,便误会了她的身份,柔声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清明实在不知如何措辞,便含含糊糊给十三阿哥蹲了一个安,转身欲走,十三阿哥一笑,上前朗声道:“姑娘且请等一等。”清明听他发话,心里更慌乱,走得急了,脚在那石阶上一绊,身子一个趔趄。 十三阿哥忙伸手上去隔了衣袖扶住她的臂膀,清明一张脸烧得通红,闻见十三阿哥身上男子气息,越发慌乱,低声道:“多谢。”,十三从她头顶望去,便见她睫毛不住闪动,显然心里害怕至极,便松了手。 清明再也不敢抬眼看十三阿哥,轻轻丢开十三阿哥的手,心一横,也不行礼了,起身便走。只听十三阿哥在背后急促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人已经走远了。 十三阿哥微微收拢了手掌,手指间余淡淡幽香。 珠棋守在院门前,远远地见清明来了,这才出了一口气,上前埋怨道:“怎么弄得这么迟!”。 说话间,两人进了房里,只见灯下清明不住喘气,胸口起伏着,两颊晕红。 珠棋诧异道:“哎呦!这脸怎么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伸手去摸清明的脸,只觉得触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皱了眉道:“是不是受寒了?可别发起病来!”。 清明遮掩着点头,搪塞道:“珠棋姐姐,那厢房着实冷得很。” 珠棋不疑有他,埋怨道:“该!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拖到现在,不生病才怪,赶紧的!上床躺着,我去给你倒些热水来。”。 清明赶紧蹲了身子行了个平礼道:“清明怎敢劳烦姐姐!”。 主子身边的领头宫女使唤下面的小宫女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像珠棋这样宽厚善心的领头宫女实在不多见,清明因此心里十分感激。 珠棋拍拍她手道:“都是离了爹娘出来的,大家伙儿都不容易,聚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还不互相照顾么?快去躺下!”,说着,将她推进了宫女们住的厢房里。 姑娘们都已经睡下了,清明解了披风,这才想起来方才忘了还给珠棋,又想着明日再还也无甚关系,她手上捧着那件披风呆呆地发了一会呆,忽然将脸埋在披风中,露出一个情不自禁的笑容,随即又满脸通红捂住自己的脸,半晌,眸中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空。 十三阿哥坐在回府的车中,伸手挑起车帘。 天上一轮秋月,清辉满人间。 宋格格躺了几日,身子渐渐痊愈。这一日,因着未睡午觉,宋格格觉得有些困顿,到了下午,便歪在床上,书意帮她解开了头发,用象牙梳梳了梳那有些干涩的长发,笑道:“也不过就是缺了个午觉,主子怎么就这么困了呢?”。 宋格格正要说话,冯昆挑起帘子,并不进来,只是低声道:“主子,方才小庆子来报,爷今晚不来用膳了。”。 宋格格听了一愣,握住一把头发,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冯昆应了一声,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这才退了出去。 书意察言观色,道:“主子,许是宫里有事,爷要进宫……”,话未说完,宋格格劈手夺过了那象牙梳子,对着她脖子上狠狠划去,口中淡然道:“你倒是多嘴得很!”。 书意低低惨叫一声,伸手捂住脖子,簌簌跪倒在地,只觉肌肤上火辣辣地疼痛,她不敢再多说什么。 宋格格神色如常地收回手,仰面慢慢躺下在床上,书意躬身给她盖上了被子,又放下帘帐,这才退了出去,自己寻了面镜子照来,便见那脖子上果然血痕宛然,便似猫爪抓过一般,凝结了老大几颗血珠子。 宋格格这一觉一直睡到晚霞满天,她一睁眼,就看到窗纱上被残阳映得血红,她微微一惊,伸头喊道:“书意!书意!”, 话音刚落,书意已经进房来,伸手帮宋格格挑起纱帐,伺候她起身穿鞋,这才喊几个下人进来梳头洗脸,就在这当儿,菜已经送了上来,宋格格睡了一个下午,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忽然起了兴致,说是要去花园里散步,书意只得叫上嬷嬷和几个小太监,一行人拥着她向花园里走去。 走在园子里,远远地却见福晋坐在湖边亭子里,身边站着朔雪与两个嬷嬷,宋格格稍觉惊诧,走近了才发现福晋手中捧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 福晋并未发觉宋格格,倒是身后的朔雪先看见了宋格格一行人,转身行礼道:“宋格格吉祥!”。 福晋稳坐,并不起身,宋格格上前行礼,柔声微笑道:“见过福晋。”。 福晋对她点点头,眼光从佛经上落到她脸上,逡巡了两圈道:“宋妹妹气色不错,看来身子是大好了?”。 宋格格见福晋并未赐座,便一手托着肚子,站在一边小心翼翼道:“托福晋的福,已经比前阵子好上许多了。”。 福晋轻笑一声,合上书页道:“我哪有什么福气可托!”。说话间,眼光落在宋格格肚子上,福晋像是这才想起来似地,转头懒洋洋地对朔雪道:“还不扶宋格格坐下!”。 朔雪连忙过去扶着宋格格在亭子石桌便坐了下来,因着石墩寒凉,书意抢先着先放了软垫子上去,福晋见了,笑道:“你身边的这个书意,倒是伶俐得很,我是很赞赏的。”,书意听闻这话,扑通跪下道:“谢福晋夸奖!”。 宋格格笑着扫视了一眼书意道:“也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比得上福晋身边的人。”。 第11章 制牌 福晋微微一笑,眼光落在书意脖子上,见那旗装绣花领口遮掩下,隐约可见血痕宛然。 书意见福晋眼光望来,下意识地抬手将旗装领口又向上挡了挡,这一下却是欲盖弥彰。福晋心念一动,并不点破。宋格格见她不发话,便有意找了话头来说:“倒是不常见福晋在花园里看书,今日好兴致!”。 福晋将那本书在石桌面上向前推了推,宋格格才看清那原是一本《心经》,拍掌笑道:“婢妾倒是说了句蠢话,早该猜到福晋看的是佛经!只可惜婢妾愚钝,一直是有心向佛,却看不懂经书。”。 福晋似笑非笑,对着宋格格放出目光道:“宋妹妹未免太自谦了,像妹妹这般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人若还算得上‘愚钝’,那天下恐怕就难觅聪明之人了!”。 宋格格闻言只是笑。 福晋眼光轻飘飘地落在宋格格肚子上,又款款续道:“况且,看佛经,何必非要追求‘看懂’呢?看懂即是看不懂,看不懂即是看懂。若是刻意强调,那便不是看佛经所追求的意味了。”,说到后来,福晋将眼光向远处转开,遥遥地落在天际之处。 那一抹残阳已经完全下去了,天色极快地灰暗起来,冷风一阵阵吹上人面,花园中此处离着后街极近,也隐隐带来些辘辘的车马声,东边天空隐隐出了一轮浅淡疏白的月牙儿,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躲藏在云彩后,遮遮掩掩地别抱琵琶半露面。 宋格格垂眼凝视着石桌面,道:“福晋说的是!‘看懂即是看不懂,看不懂即是看懂。’光听这一句,便已经如同佛语纶音一般,高妙得紧了!”。 福晋嘴角浮着扬扬的淡笑,抬手抿了一口茶,没有答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武格格居处。 几个小太监正在院子门口洒扫,落叶拖在地上簌簌有声,按照规矩,这工作是该一大早便完成的,只是武宁素来在小事上不计较。(.无弹窗广告) 门口帘子一挑,珠棋进来,蹲身请了安,笑道:“主子,膳房的小范子方才来了,说是今日那道万年青蜜燕窝鸭条和麻辣芙蓉酸菜丸要稍稍等上一等,因着……”。 武宁正坐在桌边,抬手截断她剩下的话,道:“无妨,先让他们将别的菜送来吧。”。 珠棋道:“是。”,却并不走开,眼光只盯着武宁手中的剪刀。 武宁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道:“怎么?还有事么?”。 珠棋摇头皱眉道:“没有。奴才只是见这把剪子锋利,主子千万当心。”。 武宁一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用把剪刀还能出什么问题?你点你的膳去罢!”,珠棋应了一声,依旧不放心地看了武宁一眼,这才出去。 武宁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将手中剪好的纸片递给身后的清明,清明双手接过,又提了支兔毫小笔依照武宁给的范本在那纸片上细细画了,武宁探头过去望了一眼,赞道:“画得清清爽爽,你手巧得很!”。 清明羞赧地一蹲身子道:“谢主子夸奖!”。 武宁将剪刀放了下来,抬手捶了捶后脖颈道:“剩下的,你来做罢!快些做完,咱们便有东西消遣了!”,说到后来,语音中透出兴奋。 清明道:“是,主子。“,伸手接过那剪刀。 武宁在旁边看着,见清明手上动作虽然并不如何急躁,然而有条不紊,加之渐渐熟练,桌子一边被剪好画好的纸片渐渐越堆越多。正看得有趣,忽然珠棋探了个脑袋进来,带了几分急促道:“主子!四爷和十三爷来了!”。(.) 武宁一愣,心道四爷之前也并没说来用膳呀!这算是哪门子的突击?她估摸着这位爷是心血来潮了,便吩咐着清明继续在屋里剪纸片,自己起身迎了出去。 用膳的堂屋正中支起了一张圆桌,摆了几把雕花高背椅,膳房的小太监已经流水价送膳来,屋里两个宫女接过,因着怕走了热气,并不打开。武宁刚吩咐着赶紧去加菜,已听见外面一片给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请安问好声,帘子一挑,两位阿哥已经谈笑着走了进来。 四阿哥笑道:“今日与十三弟有事商议,时候迟了,想着还是来你这儿用膳罢!没来得及让他们通报。”。 一屋子仆妇都矮下身子行了礼,武宁赶紧也跟着俯身请安,四阿哥挥挥手,自入了席,见武宁坐下,手在桌下伸过去,将武宁的手握在掌心中,并不放松。 武宁见还有十三阿哥在场,脸上一红,想要挣脱开四阿哥的手,却不料被他攥得死死的,无奈下只好停止了动作,四阿哥嘴角微微翘起,忽然间倒是松了手。 屋中灯火惶惶,照在十三阿哥脸上,武宁见他英姿勃发,举手投足间尽是阳光爽朗,明明是一位大好少年,却又想到这位十三阿哥胤祥在康熙帝第一次废太子时,不知何故失宠于康熙,终康熙之世,既无重用,也无受封,极是寂寥,不禁心里有些感慨,浑然不觉自己有“为古人担忧”的风范,她低头喝了一口汤,却没注意自己那种怜悯的神情已经全然浮现在脸上。 不经意,她抬起头,却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望着自己,十三阿哥的目光里尽是诧异,四阿哥的目光却是犀利而冷静。 武宁心里一紧,四阿哥已经抬手亲自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武宁面前,只道:“小心刺。”,说着,深深看了武宁一眼。 武宁也觉得自己有些太着痕迹了,赶紧低头吃饭,四阿哥看她胃口大开,忽然笑着道:“倒是随性!在自己家里吃饭,若是再拘拘束束的,委实不痛快。”。 武宁正要搭腔,不巧呛着了辣椒,立刻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赶紧捂着嘴转过脸去,又拿帕子堵住嘴,只觉得喉咙里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直顺着鼻腔往上冒,一旁珠棋连忙送上温茶,又帮着拍着武宁的背脊。 四阿哥停了筷子,待到武宁平复了咳嗽,这才忍俊不禁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呛着?”。 武宁满脸通红,起身矮了身子道:“两位爷见笑。“。 四阿哥笑着指着座位道:“坐下!方才才赞你随性,这会又拘束起来。”。 武宁心道:您是四爷,在这四爷府里自然可以不拘束!这满府里上上下下的耳目,我一个小小庶福晋,若真是不拘束起来,只怕九条小命也未必够用!”。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用完膳,宫女们送上洗手盆和热毛巾卷儿,两人又低声交谈政事,武宁听着他们说来说去,皆是花团锦簇,无迹可寻,心里也觉得有些无趣,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四阿哥不经意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笑道:“十三弟,我们且还是去书房。”,说着眼里带着些宠溺看了武宁一眼。 武宁起身带了一众仆妇行礼道:“妾身恭送四爷、十三爷。”,耳听得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脚步声已经走远了,这才抬起头来,出了一口气。 珠棋上前,低声道:“主子,怎么不留住四爷呢?”,武宁见她满脸都是遗憾,便道:“爷和十三阿哥还有正事要谈,你没看见么?”。说着转身向里屋走去,心里却无声叹了一口气。 自己穿越过来也有段时间了,虽然已经渐渐习惯了“皇四阿哥胤禛庶福晋武氏”这个身份,但是真正到了四阿哥要留宿的时候,还是有莫名的紧张与心跳。 珠棋抬手打起门帘,清明正坐在桌面,刚刚放下画笔,见武宁进来,连忙起身上前行礼道:“主子,都做好了。”。 武宁依言向她身后桌子上一望,果然见那桌面上一摞纸片摆得整整齐齐,不由得很是高兴,笑道:“你手脚倒是麻利!”,走过去,拈起一片纸片看了看。 因为宣纸纸质柔软,所以每一张纸片实际上用了四张宣纸糊在一起,以做成硬挺的纸壳子。上面用毛笔画好了方块、黑桃、红心、梅花等等,武宁拎着纸片在手中轻轻抖了抖,道:“厚薄也合适。”,心里想,果然还是做一副扑克牌来得最快最省事,轻轻薄薄也好藏匿。 珠棋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主子,这些是……”。 武宁并不答话,她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推了推珠棋肩膀道:“出去再喊个人来,咱们打牌!”。 珠棋懵懵懂懂地去了,不多时,果然带了个宫女进来,武宁指着圆桌周围道:“坐下。” 几人连声推辞,全部往墙边退了一大步,站成一排,规规矩矩地道:“奴才们怎敢和主子同坐!”。 武宁将那套牌洗了洗,开始给各人座位前发牌,同时悠然道:“主子有命,你们抗命?”,几个宫女面面相觑,这才拿捏着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武宁瞬间眉开眼笑:“这就对了,来,我教你们,可看好了!”。 两日后。 灯火初上时,缺月挂枝头。 四阿哥带着苏培盛举步走到武氏院口,小太监连忙要通传,被他抬手制止住了,无声无息进了堂屋,没见着宫女来迎,却听见里屋一片抑制不住的热闹声响,四阿哥皱了皱眉,示意苏培盛掀起帘子。 第12章 侍寝 屋中几个人正玩得聚精会神,谁也没有注意到四阿哥站在门口,珠棋是面对着房门口的,苏培盛对着她横眉瞪眼地使眼色,珠棋埋头看牌,浑然不觉,到头来,还是武宁第一个瞥眼见到了四阿哥,她顿时一个激灵,刷地起身道:“给……给爷请安!四爷吉祥!”。(.好看的小说) 几个宫女猛地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四阿哥,吓得跪倒了一片,个个埋着头不敢抬起,整个屋子里一片死寂。四阿哥见武宁方才极开心的模样,又见眼下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自觉自己成了个扫兴的人物,便一抬手,淡淡道:“都起来吧。”。 武宁抬眼偷偷打量他,见他脸上并无嫌恶之意,这才有些定心,心想自己这下子是有些托大了,便心神不宁起来。 四阿哥轻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人已经走到了桌边,伸手拈起一块纸牌,武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解释道:“回四爷的话,不过是些粗陋玩意儿,入不得爷的眼。”。 四阿哥置若罔闻,仔细看着那纸牌,道:“瞧着像西洋纸牌,画工倒是精巧!”,又将那纸牌翻转过来细细看了看,道:“你若是闷,倒不如玩一玩叶子戏,若真是喜欢这种,府里有正经刻版、印制的纸牌,赶明儿我让他们给你送些来。”,末了将那纸牌向桌上一扔。 珠棋奉上香茶来,四阿哥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并不说话,微微侧了头,向武宁放出目光来,淡笑道:“要靠这个消遣?这里过的很闷?”。 武宁连忙向前倾了身子笑道:“不闷!妾身……”,她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四阿哥伸手将她缓缓拉到身前,微微抬了头凝视着她,武宁被他看得脸上发热,不由得转开了头,珠棋早就带着几个宫女退了出去。 武宁低下头,视线不敢与四阿哥接触,只好落在他手上。 四阿哥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食中二指上微微有些薄茧,是长年用笔磨出的。武宁清了清嗓子,正想找些话来说,四阿哥忽然抬起手,用大指指腹摩挲着她的右边脸颊,眼里神情极是温柔。武宁猛地瞪大了眼,本能地想要后退,又意识到面前人的身份,顿时僵在当地。 四阿哥见她如此反应,手上动作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慢悠悠道:“怕我?”, 武宁赶紧摇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又点点头,四阿哥见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模样颇是滑稽,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半晌,玩味地抬眸望着她道:“到底是怕还是不怕?抑或是从前怕,现在不怕?”。 武宁睫毛轻颤,胤禛凝视着她,突然抬手扣住她下巴,极蛮横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倏然收回手,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又理直气壮地道:“我饿了。”。 武宁心中砰砰直跳,一叠声喊道:“珠棋!”,连喊了两声,珠棋才小心翼翼地掀起帘子探了个脑袋进来,武宁正要吩咐膳房送热菜来,四阿哥抬手道:“简单来点热粥就是,清淡些。”,武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一定是在别处用过了晚膳。 既然连晚膳都用过了,却又到自己这里来? 四阿哥意欲何为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武宁顿时整个人都不自然起来。珠棋却是高兴得脚下生风,指挥着一屋子太监宫女团团转起来。 武宁慢慢抓紧了身侧的旗装布料,又放松开,那边厢,布膳的太监宫女们已经抬着食盒走了进来,四阿哥虽然吩咐的是“清淡的热粥”,但膳房那里如何敢真的便只送来这一样?各色精致点心、小菜酱料,洋洋洒洒地铺满了一桌子,四阿哥看了一眼,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提了筷子便闷头吃起来。 用完了膳,四阿哥开始正儿八经打量着武宁的寝室。 武宁的寝室布置得简洁清雅,尤其是房间的东边,是好几个书柜连在一起,拼成了一个自然的屏障,正好将卧床挡在了后面,那书柜上书本稀稀落落,衬托得整个书柜越发显得高大幽深,黑压压得不见底,仿佛一只巨兽的黑口一般。四阿哥扫了几眼,含糊着道:“原来倒不记得你是这么爱看书的人,连寝室里都摆了书柜,平时都看些什么?”。 武宁想了想,道:“妾身倒是想向福晋学学,也多看些佛经,奈何资质有限,佛缘尚浅。所以便只看些词章而已,让爷见笑了。”。 四阿哥听她提到福晋,脸上神色淡了几分,平平板板地道:“佛度有缘人,缘分无谓深浅,你也不用妄自菲薄”,顿了顿,道:“词章爱看谁的?”。 武宁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并无关紧要,便说了实话:“世人皆轻晚唐,妾身倒是颇爱几个晚唐诗人的诗作,只觉通篇别有颓艳之美。”。 四阿哥闻言笑而不语,眼光又落在书柜边挂着的一把古琴上,武宁顺着他目光,见那古琴上面并无灰尘,琴板光亮。心里忽然隐隐约约记起历史上的雍正似乎是十分喜欢七弦琴的,并且写了不少与琴有关的诗作流传于世。 曾经有一次康熙让三阿哥领衔编写一本音乐百科专著,其中有关于转调的问题模糊不清,康熙帝亲自对编写的人员说:“你们可以去问问四阿哥!”,由此可见,四阿哥的音律造诣不可小觑。 武宁这么胡思乱想着,眼光便落在了四阿哥手上,果然见他左手大指盖上隐隐有琴弦磨损的淡淡凹槽印迹。心里不由赞道:真是政事文艺两不误啊…… 四阿哥的手稳稳执着筷子,他吃得慢,一口饭一口菜,有条不紊。 并不急躁,也不拖拉。 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永远有一种声色不动,却操纵全局的能力。 武宁有些庆幸。 幸好穿越成的是四阿哥身边的女人,倘若落在八阿哥身边,并不知道日后会有怎样的下场! 至少眼前这位主儿日后是万里江山成定论,无需多愁。 正想着,一抬眼见四阿哥已经用膳完毕,武宁跟着放下筷子,亲自从珠棋手中接过漱口用的茶水,递给四阿哥。 四阿哥仰头喝了一口茶水漱了漱口,武宁又端过铜盆来,四阿哥吐出漱口茶水,武宁立刻送上温热毛巾,四阿哥将脸上的水迹印了印,武宁硬着头皮禀道:“爷,妾身让他们把沐浴的东西准备好。”。 四阿哥点了点头。起身走到那几排书柜前,伸手抽出了一本书,随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看,武宁待得发现不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四阿哥手中拿着的正是武宁的“日记本”,里面写着不少穿越过来以后的心路体验。为着安全起见,她写的很是含糊,不仅用简体字,不少地方还用了英文标注。 四阿哥看了几页,眉心微动,有些诧异地抬头打量着武宁,半晌,调回审视的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慢慢道:“你识得洋人的文字?”。 武宁定了定心神,低头答道:“妾身在闺中时,曾有一位好姐妹,因着她家中清了位洋大夫,所以妾身也就有幸接触了一些。”,四阿哥闻言,面上并无怀疑之色,又翻了几页道:“现在还会么?”,武宁赶紧道:“只记得很少的一些,其他也都快忘光了。”。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书,道:“你也不必太自谦,你这样可不能算‘很少的一点’”。 武宁不敢再往下发展话题,躬了身子答道:“妾身资质愚钝,学着这些西洋文字是在吃力,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妾身还是最爱女红刺绣一类。”。 四阿哥扬眉一笑,一脸戏谑地道:“是吗?”,一边说,一边拿起另一本书,正要继续说下去,见那书上封面赫然《论语》两个字,他眼中忽然神色顿了顿,蓦地住了口。抬脚出了正房,进了洗浴的房间,见屏风后面早已准备好热水,雾气蒸腾,武宁本是跟在他身后的,看见这情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四阿哥停下脚步,瞥了一眼似乎有些紧张的武宁,嘴角微微翘起,道:“就侯在外面吧。”。 武宁低头道:“伺候爷是妾身的本分。”,说着挽起了双臂衣袖,四阿哥看着她,眼中眸光幽暗不明。 水声哗啦啦地响起,那水中加了药草,苦香清雅。武宁在浴桶边拿着毛巾帮着四阿哥擦洗。 按照规矩,擦过一遍的毛巾不得再进浴桶。 浴桶的另一边长案上少说也备了几十条雪白干净又柔软的毛巾,一条条用香熏过,用过的便摆在另一边的木桶里。 又有宫女不停进来加热水,始终保持着浴桶里的水温,四阿哥喜欢烫一些的温度,因此加水之人格外匆忙。 武宁右手拿着毛巾,左手扶着浴桶边沿,费力地帮着四阿哥擦洗,四阿哥背对着她,身材精悍,肩膀宽阔,背部肌肉上水珠微微滚动,他浑身放松地靠在木桶上,微微闭了眼皮,透过浓浓的水汽看着武宁。 第13章 温柔 武宁的双颊被水汽蒸得嫣红,看上去很有那么些人面桃花的意味。因着帮四阿哥擦洗吃力,她微微皱着双眉,整个人无端端多了些不合年纪的严肃。 四阿哥看着她,想着方才书柜里见到的那本《论语》,接着便想到了皇太后。 多年前,太后做寿,别的阿哥都是送吃穿用品或者奇珍异宝,他却别出心裁,送上了一本《论语》——他一字一句亲手抄写的论语,并且按照师傅教导的话对太后扬声道:“孙儿年幼,无法用珍贵礼品给皇祖母贺寿,而且在孙儿看来,在珍贵的物品也都是皇阿玛所有的,孙儿不想再用皇阿玛的东西来当做皇祖母的手里,因此竭尽自己的孝心,花费了数月时间,精心将一部《论语》抄在长卷上,希望皇祖母喜欢。”。 尽管时隔多年,四阿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旧记得皇祖母脸上那欣慰又欣喜的神情,以及边上众位皇阿哥们既且妒的眼刀子。 剑走偏锋,与众不同。 皇太后十分高兴,当场便命令两名太监打开匣子,就在大堂上将巨幅手抄《论语》展开给大家过目。 四阿哥因着年幼,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仍然算得上工整有力,毕竟他自幼临摹名家笔法,手上幼功不浅。 何况撇开这些不谈,光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如此认真的抄出巨幅长卷,已经难得可贵。 皇太后连连点头,一边命令宫人就此将这幅《论语》挂在大堂上,一边笑容可掬地问四阿哥道:“天下之书如此多,为何偏偏抄写《论语》,而不抄写其他的书呢?”。 四阿哥朗声回答道:“回皇祖母的话,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孙儿抄下整部论语便希望有治天下的本领,与众位皇兄弟们齐心协力辅助皇阿玛治理天下,国泰民安!”。(.) 此言一出,大堂上一片寂静,半晌,皇太后微微仰起头,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道:“胤禛小小年纪,胸中竟有如此气象格局,好得很,好得很!”。 皇太后一连说了两个“好得很”。周围众人这才醒过神来,顿时又是一片赞扬奉承之声。 “好得很”那三字在胤禛心头不断地回荡,他稍稍向后仰了脖子,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长长叹息,正巧一边上来送热水的清明听见这一声叹息,双手一抖,将那滚烫的水泼洒了许多进热水盆里。 “兹拉”一声,一阵热气猛地腾起,清明整个人都吓傻了,随即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奴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四阿哥紧皱眉头道:“出去罢!”。 武宁见清明素来是个做事最稳重的,也没料到竟然出了这样的漏子,急忙道:“妾身调教下人无方,请爷责罚!”。 四阿哥抬手制止住她余下话语,又闭上了眼。 武宁见他面色,观不出喜怒,一时拿着毛巾尴尬地站在原地。 那盆中温水甚多,虽是被清明失手倒了些滚水进来,也并未烫伤四阿哥,只是左臂上端皮肉微微发红,四阿哥并不在意,倒是武宁看着只觉得牙根发冷酸,替他疼得慌。 四阿哥忽然睁开了眼,眸色在平素的冷淡中又带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望向她,好一会才开口道:“就洗到这儿吧。”,说着,哗啦啦地从水中站起了身。 他身材高大挺拔,武宁与他这么面对面站着,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脸颊顿时烧得跟猴屁股一般。 她移开着眼光,服侍着四阿哥披上衣衫,两人回到寝室,四阿哥让左右人退下,眼眸中带了些灼热的温度,忽然打横抱起武宁,向床铺走去,武宁身子骤然悬空,本能地伸手抱住四阿哥肩膀,四阿哥低下头,极温柔地对武宁道:“别怕……”。 三更天,刁斗声声。 嫡福晋乌拉那拉氏在床上猛地醒了过来,刚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她下意识地去伸手摸索身边的床铺:“爷……”。 却是摸了个空。 她翻身坐了起来,只觉得额头上一片虚汗,头发丝胡乱乱地纠缠在耳畔,撩了几下也没理顺,身上的睡衣前襟布料单薄,被汗润得湿透了,那窗缝里飒飒的冷风飘过,周身一股寒意。 守寝的宫女朔雪听见动静,她平素夜里睡觉最是警醒不过,当即从一旁的矮塌上翻身滚下,快步赶到福晋床前,见帐子并未打起,福晋的人影影憧憧地坐在帐子里,估摸着福晋多半是做了噩梦,便道:“福晋?”。 乌拉那拉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道:“爷呢?”。 朔雪一愣,反应过来,心里有些酸涩,低声道:“福晋,听闻四爷今日是宿在武格格那里。”。 福晋一动不动,整个人在黑暗里成了尊望夫石一般的剪影,半晌道:“你下去吧。”。 朔雪眼观鼻鼻观心,低低道:“是。”,重新回到了那矮榻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睡了。 窗外的夜风慢慢减轻了它的威势,墙头和屋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枯叶,在月色下勾勒出森森的暗影。 刁斗声慢慢移动着,能听出沿着府外的街道向着南边去了。 朔雪转头望去,见福晋仍然坐在床上,便惴惴不安地起了来,披了件衣服走了几步,又低声道:“福晋,奴才给您端杯热茶?”。 乌拉那拉氏并未吭声,朔雪以为她没有听见,正准备提高声音再说一遍的时候,乌拉那拉氏发话了:“不必了,你下去。”。 一夜风声呼啸,像是谁发出的叹息。 阳光自云间喷薄而出,照亮了四阿哥府中的每一处。 武宁自枕上醒来,映入眼帘的先是床帐上那如意云纹,她只觉得周身无一处不酸痛,满脸晕红地不敢再回想昨夜,半天转过身去,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四阿哥早已经走了。 武宁起了身,外面的珠棋满面喜色地打起了帐子,笑道:“恭喜格格!”。 武宁脸上一红,淡淡问道:“什么时辰了?”,话音刚出口才发现嗓子嘶哑异常。正巧屋里的西洋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武宁瞥了一眼,这才一惊,道:“我睡了这么迟?”,说着便欲起身,珠棋上前扶住她,便见武宁脖子处露出一点红色痕迹,赶紧移开目光。武宁浑然不觉,由着几个宫女伺候着自己更衣,坐在了梳妆台边上。 珠棋伸手拿了木兰梳,准备帮着武宁梳发,见那头发枯涩,有些打结,便躬身问道:“主子可要用些发油?”,武宁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又指着屋角里那西洋钟,皱着眉道:“那玩意儿能关掉声音么?太吵,吵得我头疼!”,珠棋赶紧过去,伸手摸索在西洋钟表后,好一会儿笑道:“关上了。”,武宁点了点头。 珠棋一边伸手打开了一瓶发油,一边轻轻抹了些在手掌心上,一边往着武宁的长发末梢上擦去,一边道:“这些西洋人的东西,的确是精巧的紧,奴才是知道那机关在哪儿的,偏偏方才摸了半天又寻不见了。”武宁点头道:“不妨事,多做做便熟练了。”,又吸了吸鼻子,道:“好香!”。 珠棋一愣道:“什么?”,顺着武宁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掌,道:“主子嫌这发油太香?可是……可是主子从前不是最爱这浓香的么?”。 武宁心道:那是从前那位武格格喜欢,可不是我! 口中对珠棋道:“大约有段时间没用了,现在反而不惯了。”。 珠棋用手巾将剩下的香油擦掉,又让旁边小宫女将厢房中窗户打开通风,这才笑道:“可不是!主子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用这发油了,从前主子可是天天爱用的,还让奴才们擦了一层又一层。”。 武宁抬头道:“是么?”,心里却有些奇怪,暗自琢磨着想道:从衣柜里旗装的颜色来看,从前那位武格格是喜欢素淡打扮的,可发油却偏偏喜欢如此浓香,岂不是自相矛盾? 珠棋不知她心中所想,帮着武宁梳好了头发,外面正屋里摆上了精致的早饭,说是早饭,其实夹杂了几样平时不常见的菜式,武宁一见,心中暗笑,想道:膳房的人倒是消息最灵通,四爷留宿一夜,连菜式都变了。 她坐下来,少少喝了一点热粥,珠棋站在一边,提着筷子看着武宁眼色帮着夹菜。 按照规矩,奴才在餐桌边,只有帮着夹菜的份儿,是决不能开口提议主子多吃些这个,多吃些那个,否则便是大大的不懂事。 珠棋虽是跟着武宁从娘家来的,对此规矩依然忌惮,因此眼看着桌上有几样极补身子的菜,热气慢慢散去,武宁却分毫未动,不由得有些着急,正在这时,便听见外面通传,说是李格格来了。 第14章 请安 武宁走出去,刚进了自己小院子,却发现清明直挺挺地跪在屋檐下。[.超多好看小说] 虽是艳阳天,风依然刮得很紧,满院子落叶像一床被扯破了的被子里的棉絮一般,四处飞舞,漫无目的地飘落下来,左右两边墙脚因着地势低洼,各自聚集了不少落叶堆。 清明脸色很是憔悴。 武宁知道她是因着昨晚烫着了四阿哥,想必害怕得不轻。便转头望了一眼珠棋,又道:“跪了多久了?”。 珠棋正要说话,一阵狂风刮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灌进口鼻的尘埃,这才道:“回主子,已经一夜了,打从昨晚,她就没敢起来过。”。 武宁点点头,淡淡道:“给她喝点水。”,说着径直往外迎接李格格去了。 珠棋一愣,听武宁的口气分明是没有让清明起身的意思,她只得焦虑又怜悯地看了清明一眼,清明勉强对着她笑了笑,左手扶在膝盖上,只觉得那水磨青砖地上的阴寒之气森森地直渗进人膝盖里,好不刺痛。 武宁迎面接上了李格格。 李格格其实还是少女的年纪,两把子头梳得紧紧地贴在头皮上,因着头发丰茂,发质顺滑,并不显得呆板。一件水红色旗装裹着她苗条的身子,瓜子形的脸庞上自然晕着健康的红晕,在她连说带笑的时候,脸颊两边就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闪动着睫毛看着武宁,神情很是天真,武宁不由得对着她一笑。 “那日的事情真是谢谢武姐姐了。”,李格格用一种很感激的语调说,同时加快了脚步,几片落叶打在她花盆底上,她不假思索道:“呀,姐姐这里的落叶真是多,怎么也不让他们清扫清扫。”。 武宁一笑道:“怎么就没扫呢?不过这几日风大,前头刚扫完,后面又落了一堆,倒是赶不及,索性也就不管,落得眼不见为净。(.好看的小说)”。 李格格抬起眼看着武宁,脸上微微发红,她有些着急地说:“其实我的那只踏雪寻梅的小猫平日里很是乖巧,那日却不知怎么……”,一阵风将她的旗装下摆高高吹了起来,露出里面的服色,她连忙闭上嘴,用力地用手按住旗装,这一阵风马上就过去了,新的落叶又覆盖了旧的,两人一步步踏在上面,咯吱作响。 武宁笑道:“总之都是过去的事了,李妹妹别再提了,我们都别再提了罢!”。 李格格不做声了,她感激武宁对她的好意,她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回报这份好意,她在家里是被娇宠惯了的孩子,到了四阿哥府里,因着对人际之事从来不想,倒似比别人少了许多烦恼一般,无忧无虑,直到宋格格的事情,她才真正有所触动,心里交织了一些莫名的害怕。 但是具体到底是害怕什么?李格格自己也说不清。 李格格低头瞅着自己的两根手指,手指细嫩,指甲仔细染过了,蔻丹的红色欢喜娇艳,衬着雪肤白肌,很有种鲜花怒放的意思,她与武宁两个人并排走着,身子靠的很近,进了屋,坐下来,李格格身边的贴身宫女锦画这才将手中的食盒摆上了桌,武宁注意到了那食盒,温和地道:“李妹妹,这是甚么?”。 李格格站起身,亲手打开那食盒,武宁便见其中几块幼儿手掌般大的圆形糕点,形状极是粗陋,底下铺的油纸已经被渗透了,油迹在纸上透出不规则的圆形,糕点的边上渗了一圈豆沙,闻着倒是甜香扑鼻。 李格格半是自豪,半是惭愧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爷从前是最爱吃的,我也拿点来给武姐姐尝尝,你别看它样子丑,味道可是很好呢!”。(.无弹窗广告) 武宁听她毫不顾忌,当面提到四阿哥,不由得一愣,随即一侧头笑道:“妹妹太客气了,既然妹妹一片盛情,武宁却之不恭,便收下了。”,便回头对珠棋道:“小心拿进去。”。 李格格立刻站了起来,满面着急之色道:“我可是趁热拿来的,武姐姐赶紧现在吃了吧,若是凉了便不好吃了。”。 武宁见她神情诚挚,于是很客气地,近乎带了点哄孩子的口气道:“只是方才我才用过膳,这会子肚子里是一点地方也腾不出啦!”。 李格格伸手从那桌上拿了一双干净筷子,夹了块糕点放在武宁面前的小碗里,很期盼地对武宁道:“哪里就少这么一点呢?姐姐就尝尝我的手艺吧!”。 武宁见她神情执着,只得含笑送了一块糕点进口,那糕点闻上去十分甜腻,入口却是一股清凉意,武宁“咦”了一声,细细一品,才发现内中竟然有罗汉果,不由得十分惊讶,道:“这倒是新鲜,豆沙配罗汉果?”。 李格格拍手咯咯笑,满面得意之色,伸手也拈了一块糕团放进口中,鼓着腮帮子吞咽下去,这才笑道:“所以才让姐姐赶紧尝尝呢!这可是我自创的罗汉豆沙酥,这罗汉果姐姐莫要小瞧了它,可是爷特地让人帮我从广西运来的!若是平常的货色,那罗汉果的清香味早就被豆沙冲撞了去。”。 武宁垂下眼,又尝了几块,笑微微地点头,一时很是把握不准:这李格格到底是毫无机心还是大智若愚? 武宁放下碗,珠棋递上两块温热毛巾,武宁擦了擦嘴,对珠棋道:“叫清明起来!”。 珠棋一怔,随即欢喜道:“是!”。 李格格四处打量着房间里道:“武姐姐,你从前不爱和我们走动,说实话,你这厢房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武宁听她说话毫不遮掩,口气直爽,便笑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妹妹若是平日里无事,多来我这里走动走动,我还欢喜不及呢!”,见李格格眼光落在长案几上一件芍药粉色旗装上,于是道:“那是我新做的,一次也没穿过,今日方才送来,我看着妹妹身材和我差不多,若是不嫌弃,我便送给妹妹。”。 李格格脸上一红,连忙站起身,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这意思!”,武宁见她口中虽推辞着,眼睛却仍然望着那旗装,加之李格格一身水红色旗装,头上珠钗又都是粉色花朵,武宁猜到她大概最喜欢粉色,便对珠棋道:“给李格格包起来。”。 珠棋手脚极快地包装好,捧着那旗装交给锦画,锦画一时不敢接,眼睛望着李格格。 武宁笑着拉过李格格的手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我既然姐妹相称,便更不用见外,一件衣服算不得什么,妹妹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姐姐倒是要厚着脸皮,日后再多讨要几盒子罗汉豆沙酥,只当是先垫付在这里了。”。 一席话说得几人都笑了,李格格也不再推辞,伸手亲自接过那旗装,她动手之时,武宁见到她手臂上戴了一双水晶镯子,亦是粉色,衬托得肌肤越加白皙动人,武宁忽然想到一事,道:“妹妹今日给福晋请过安了吗?”。 李格格摇摇头,脸上显出些犹豫的神色,道:“姐姐去了吗?”,武宁摇头道:“昨晚……睡得迟,今早便起晚了,不若一起去罢!”,李格格听罢,连连点头,武宁起身道:“妹妹且等等我,我换件衣服就来。”说着向里屋走去。 珠棋伺候着武宁换上给福晋请安的衣服,又将脚上的汉鞋换成了花盆底,那拿鞋子来的宫女正是清明,武宁见她走路间颇为不便,一瘸一拐,想必是跪在地上久了,关节都肿痛起来,便道:“下次可要长了记性!这次是爷不跟下边人计较,若是换了别的主子,指不定里昨晚那手一抖,就抖掉了你的脑袋!”。 清明抬起脸,脸色苍白地望着武宁道:“奴才知道。谢主子庇佑。”,武宁转开目光,盯着桌案道:“我哪里有本事庇佑你?不过见你是个资质好的,自己要争气!”。 清明颤声道:“奴才明白!”。 武宁抬手对着镜子抚了抚鬓发,道:“下去罢,跪伤了膝盖就歇息几天,我这里本也没什么太多事能做。”。 清明又磕了一个头,这才下去。武宁正等着珠棋替自己换上花盆底鞋,却见珠棋手中拿着鞋子,望着清明退出去的方向愣愣地出着神,武宁便弯腰自己换上了鞋子,珠棋回过头,一个激灵,连忙道:“让奴才帮您换。”,武宁刚穿好了右脚,也不勉强,任由着珠棋帮自己换上了左脚。 待得换装完毕,武宁与李格格两人走在花园中,刚绕过一道抄手游廊,李格格回头看了眼武宁住处,忍不住道:“武姐姐,你这院子门口可也太寡淡了些,怎么地不弄些花花草草来呢?”。 武宁笑道:“妹妹说的是,我也有这打算,来年开春我便……”,李格格抢着道:“何必非要等到来年开春?姐姐别看现在这天气,其实还是有不少花木的,譬如……”,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一道弯,正看见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走廊那一头迎面过来,却是挺着肚子的宋格格一行人,或是因着身上有孕,她足足带了三个宫女,两个嬷嬷,另有一个小太监,各人手中又拉拉杂杂地提了不少物事,阵势浩大。李格格撇了撇嘴道:“咱们换条路走!”。 第15章 眷侣 武宁见她真的转身欲避让,赶紧拉住她。 这当儿,那宋氏已经走到了近前,对着武宁和李格格行了个平礼,面上若无其事,笑着道:“真是巧,我今日起迟了,赶着要去给福晋请安,想不到就在这儿遇到两位。”,武宁还了礼,也笑道:“却是迟到一块儿的了,我和李格格也正要去给福晋请安,不若大家一起去罢。”。 李格格并不说话,眼光盯着宋氏的肚子,宋氏身子瘦弱,脸上却是丰腴,下巴圆润,腰身渐显,方才一边说话,一边本能地伸手抚摸在腹部,已经显出几分母亲姿态来,李格格想到前阵子那猫儿之事,闷声不语。 宋氏正要行步,身边的宫女书意忽然道:“格格可千万小心,别再给那猫儿狗儿的冲撞着了!”,这话来得突兀,毫无由头,三人都是一愣,随即宋格格抬手便是一耳光极响亮地摔了上去,道:“嚼舌根的奴才!主子们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么?”。 书意顺着她的力道扑通跪在花园小道上,捂着脸大声哭道:“奴才知错,奴才该死!但奴才本是一片丹心为着主子着想啊!”。 宋格格看了一眼武宁与李格格,冷笑道:“好个‘一片丹心’,难不成你还有理了?”,说着对身边嬷嬷一扬下巴。 那嬷嬷会意,走上前来,扬起手,竟在这花园小道上左右开弓教训起书意来。花园中又有不少宫女太监经过,此时看见这热闹便远远地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指点着低声议论。 李格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面色已经是十分不好看,武宁见那嬷嬷下手十分狠,书意不一会儿脸颊两边已经高高肿起,淡声道:“原是武宁的不小心,险些酿成大祸。那猫儿已经送走了,前阵子惊扰了宋格格,还请多多担待些,书意本也是一片好心护主,便瞧在武宁的面子上,莫要再打了。(.)”。 宋氏眉毛一挺,道:“武妹妹替这个奴才求情?她哪里受得住?……”,说着抬起下巴对着书意厉声喝道:“还不谢武格格恩典?”。 书意连滚带爬地膝行了过来,磕头道:“谢武格格恩典!谢武格格恩典!”,李格格冷笑了一声,上前来扯了扯武宁衣袖大声道:“武姐姐,咱们走罢!再不去请安便太迟了!”。 三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乌拉那拉氏的正院,在外面台阶上伺候着的宫女嬷嬷们见了三人,纷纷行礼,武宁点点头,宋格格含笑着应了,又让他们起来,李格格目不斜视地走在武宁身边,又有人通传,门边的宫女挑起门帘,让两人进了屋里。 房里迎面而来是一座新摆上的泼墨山水屏风,西面书案上依旧摆满了佛经,还有碧玉砚滴,两三个宋砚,有圆有方,西北角长几上供了一个瓷瓶。满屋子檀香缭绕。 乌拉那拉氏在嬷嬷的搀扶下从里屋往外走,见了几人,含笑着点点头,三人见她在上位坐定,这才一一起身给她行礼请安。 乌拉那拉氏示意着几人起身,又让嬷嬷搬来三个绣墩,李格格早走得累了,见到绣墩一屁股便坐了下来,武宁和宋格格又行礼道:“谢福晋赐座。”,这才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宋格格坐下时,身边嬷嬷宫女把握紧了她的手臂,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唯恐碰到了肚子。乌拉那拉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几位妹妹日日请安,如此懂礼,以后来时就坐着说话吧。”。 武宁尚未开口,宋格格俯身笑道:“给福晋日日请安原是妹妹们的本分。”,武宁听她在福晋面前道“妹妹”两字,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便见宋格格已经微微仰了头,笑吟吟地目光直望着福晋。 福晋置若罔闻,轻轻抬手敲着那茶杯盖,悠悠道:“今日你们来的也巧,倒是有件事要跟大家说,下个月十三阿哥过生辰,爷的意思是就在咱们府里替十三弟贺寿,有些事情我若是有顾全不周之处,还请几位帮着料理”,一席话说得几人受宠若惊。 又说了几句闲话,眼见着日头渐高,几人便各自告退。 武宁回了自己居处,刚进院子,珠棋便从院子里喜气洋洋地迎接了上来,道:“主子,方才四爷派人来赏赐了主子一样物事,主子快来看看吧!”,武宁一愣,心道:四阿哥赏我? 正想着,那台阶上送礼前来的小太监笑眉笑眼地给武宁请了安,武宁见并不是苏培盛,又见那人眼熟得很,果然是四阿哥身边的人,便笑道:“有劳。”,那小太监连连称不敢。 武宁向珠棋使了眼色,珠棋会意,便从袖子里拿出了荷包来,那荷包里足足五两银子,上前给了那小太监。 小太监左右瞄了瞄,乐得脸上开了花,也不推脱,笑着极飞快地将荷包塞进怀里,武宁问了他姓名,知道也是四阿哥面前有头有脸的小太监,便又夸赞了几句,小太监眉飞色舞地自行礼告退着去了。 武宁进了屋子,便见那雕花木桌上摆着一个极精致的琉璃盒子,盒子颇大,武宁笑道:“这么漂亮的琉璃,难为做了这么大的盒子,倒是显得有些粗笨了。”。 珠棋听了这话,倒抽一口凉气,左右看了看,这才低了嗓子道:“我的主子!这可是四爷送来的东西,您这么说……”,武宁含笑瞟了她一眼,笑道:“我知道。”。 口中说着话,顺手打开,就见那琉璃盒子里又套了个绸缎盒子,武宁一愣,伸手探进琉璃盒子里,取出那绸缎盒子,打开一看,却见是一块布料也似的物事。 她拿起一抖,原来那盒子里是一件胭脂红的睡衣,那胭脂红极其微妙,正处于“美艳”与“俗艳”之间的平衡点,布料极其轻软,如烟如雾,捧在手上轻飘飘的,便似要被风吹走一般,领口处别出心裁,绣了不少芍药图案,枝叶招展在领子外,几乎要漫出来。 珠棋在一边看得呆住了,半晌才道:“真是漂亮!奴才早说了,主子便是要多穿这样的颜色才漂亮!”。 这是清宫版“维多利亚的秘密”吗? 武宁倒吸了一口气,穿越过来的日子里,已经习惯了厚重旗装的她一时间还对这件浪漫梦幻的睡衣转不过弯来,脑海中第一个印象便是:四爷,您还真“浪漫”啊…… 这一晚,四阿哥果然来了。 他白天进宫处理事务,一到晚上直接向武宁这里来,苏培盛先差了小太监前来通知,一时间武宁院子里所有的嬷嬷宫女们都活络起来,有人赶着去膳房提热水,有人准备洗漱的皂角、毛巾、有人拿替换的干净衣服,有人铺床,院子里的灯火都点了起来,四阿哥远远地过来,便第一眼看见那灯火晕黄之处一片人影攒动,很是有些温暖的意味。 武宁含笑站在灯影下迎接着四阿哥,正要躬身行礼,四阿哥已经上前,拉了她的手,领着她一边向房里走去一边道:“外面冷,下次别等在这儿了。”,武宁低头道:“好。”,低头凝视着四阿哥握住自己的手,胤禛摇了摇她的手,柔声道:“在想什么?”,武宁抬头望向他,便见四阿哥眸子中神色温柔,极幽深地看见自己,一时间自己竟然移不开目光。 苏培盛望了一眼四阿哥的背影,挥手吩咐着边上的小太监自去了。 武宁院子里人虽是忙碌,房里人却稀少,因着四阿哥喜欢清静,正巧着热水来了,两人洗漱后进了寝室,珠棋早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只在堂屋里留了灯,自己候在外面,只等着苏培盛过来。 武宁见那床帐已经被放了下来,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想到那一夜的情景,心里便已经有些脸红。四阿哥看着她神情,心里了然,想着武宁这些日子来的改变,回想从前她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只觉得恍若隔世。便伸手道:“过来。”。 武宁依言上前了几步,胤禛微微侧了头,向她放出目光来,道:“坐下!”,武宁无奈,只得在床边坐了下来,心里也明白按照规矩,此刻是应该帮着四阿哥更衣的,她抬了手,哑声道:“妾身……妾身替爷更衣。”,说着抬手去解胤禛衣上的第一颗扣子,胤禛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半晌道:“谁让你坐那儿的,坐这儿!”,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武宁大窘,正要说话,胤禛已经猛地一伸手,极霸道地将她拽在了自己大腿上,让她坐在自己身上,伸手禁锢住她,将脸埋在武宁脖颈后软茸茸的鬓发中,忽然安静下来,低声道:“没想到我们也有这样一天。”。 武宁心头一震。 寻常眷侣之间,用“我们”这个词可谓是再平常不过,但是被用在皇四阿哥和她之间,便生出了那么些意味不明的暧昧与苦涩。 第16章 野心 李格格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忽然失眠的。 她向来沾枕即睡,并且睡眠香甜,这一晚却出乎意料地翻来覆去睡不着。 秋意已经十分深浓,夜里的寒意渐渐包围过来,她忍不住坐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放在唇边呵了呵。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冒出来——那念头便似蒙了一层雾似的,然而仍然能看见大概的轮廓,是光彩夺目而引人瞩目的。 她决定要实现这个念头,然而她固然天真,心里又隐隐约约地清楚这样的念头一提出来便会被人所阻拦,她胆怯了,她有着对失败的顾虑,然而那念头仍然在那里流光溢彩地引诱着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犹豫不决里——她的性子原本如是,优柔寡断是常有之事。一直到宫女锦画听见动静,爬起来,躬身走到了床前。 “格格!”,锦画试探着问道. 李格格答应了一声,锦画这才挑起帐子,待得看清了李格格只穿着一件单衣,抱着肩膀坐在床上,连忙转身从衣架上拿来件外袍给李格格披上. 李格格像个孩童一般仍由着她披上. 锦画从自己的角度看下去,便看见李格格微翘的鼻尖、长长的睫毛上不断扑扇,很有些稚嫩之感,便柔声道:“格格这是怎么了?梦魇着了?还是……”。 李格格忽然抬起头道:“核桃酪热好了吗?”。 “就快好了,奴才去看看。”锦画见自家主子这当儿还记挂着吃,有些忍俊不禁,带着笑意向外面走去。 李格格忽然道:“你别走,这些事,让她们去看着便是了,你陪我说说话。”,李格格说完这些话,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地放在胸前,乍一看,像是一个祈福的姿势。 屋里异常清静,只能闻见屋外夜枭的叫声,枯叶簌簌而下,天地无声。[] 格格虽是发话让锦画坐下,锦画可不敢造次,斟酌再三,方才拿捏着在李格格床边的下脚榻上轻轻坐了下来。她见自己衣角有些褶皱,便低头去扯弄,刚理好衣角,李格格便睁开了眼睛,望着锦画很快速而突兀地道:“我想回家。”。 锦画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李格格,想要接话,然而李格格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了去:“我知道于规矩不合,但是爷和福晋若是不说,我去个半天就回来,马车接马车送,没人声张,外面又有谁知道?”。 锦画心想这事儿可不是主子您想的这么简单! 那边厢,李格格又感叹地道:“真是羡慕武姐姐!若是我也能病一场,说不定也能离了府里,去别处待一阵子。”。 锦画唬了一跳,连忙转头微微起身对着床上的李格格道:“主子可别乱说,哪有自己咒自己得病的呢?”。 李格格沉默了一些时候,颓然道:“从前刚进府的时候,我是很想家的,后来渐渐便好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身体上一阵突如其来的疲乏袭击了她。 锦画抬头默默地望着自己的主子,看见李格格那素来欢喜的脸颊上第一次现出一些愁苦而疲惫的表情,便觉得有些不忍,于是安慰道:“主子,别想太多,事事都有的商量,锦画也一定替着主子想想办法,趁着爷高兴的时候,咱们再开口。”。 李格格手托着腮帮,鼻音浓厚地应了一声,身上的外袍滑落了下去,她伸手去拽,却没拽到,屋子里的冷意更加浓厚了。[.超多好看小说] 夜色如墨。 李格格忍不住道:“生火盆子吧。”,锦画道:“是。”,这才起身,先点了角落里一盏小灯,拨了拨灯盏里的灯芯,那灯火忽然大亮,只照得两个人巨大的影子在墙壁上不停摇动,李格格皱皱眉,抱怨道:“怪吓人的!你快些回来罢!”。 锦画笑道:“奴才就在隔壁屋子。”,说着,脚步加快了出屋,不多时,果然端来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铅灰色葫芦如意叶图案八角炭火盆子。 因怕着火灰呛到李格格,便放在屋角的黄花梨木长桌案下,李格格见了,急得一拍被子道:“那张桌案是爷赏的,你别熏黑了它!”,锦画赶紧道:“是!是!”,心里也觉得自己有些考虑不周,颇为不好意思地抱着火盆子站起身看了屋子里一圈。 往年从来都是在隔壁屋烧火盆子,将热气传进来。在李格格卧室里直接这么放着火盆子,倒还是头一次。 她有些踌躇,四面寻了寻,商量着道:“格格,不然奴才还是照着老规矩,放在隔壁屋吧?”。 李格格一侧身,倒了下去,拥着被子,半个脑袋埋进了被窝,只露出头顶的黑发,瓮声瓮气地回答:“哦……”。 锦画如释重负,吃力地抱着那火盆子走出了李格格寝室,在隔壁厢房里寻了一处架子,将火盆生起,埋头用火钳子拨了拨,那火灰哔哔啵啵地飘落下来,锦画生怕火星字烧坏了自己身上衣,连忙一侧身避让开,抬头见一弯冷月慢慢出了乌云。 冷月的光芒也洒在了武格格院子的寝室前。 武宁手中握了一只狼毫笔,又铺了一卷湖山碧玉八行笺,抬眼望着身侧的四阿哥。胤禛笑着点点头道:“我是真想看你画画。”。 武宁低头将那狼毫笔在砚中舔了舔,随口道:“妾身才疏学浅,若是论画画,福晋才是真正道行中人,妾身记得第一次见到福晋时……”。 她回忆起刚穿越过来入府的情景:由珠棋陪着,自己前去拜会福晋,福晋当时正俯身画着一幅金碧山水图,那案上放了十数个碟子,尽是石靑、群靑、金粉等颜料,颜色绚烂、满目生辉。那笔下山石上纹路细晰、历历如生。而今想来,那幅情景犹如便在眼前。 武宁正要往下说,忽然一个激灵,顿时背上全是冷汗——那是穿越过来第一次见到福晋,并不是“武格格”第一次见到福晋! 自己险些说漏了嘴! 四阿哥见她脸色微变,目光游移,自是觉着了她的异样,也并不追问,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将她拥在自己怀中,张开手,将武宁右手包在自己手掌中,握住那画笔,笑着岔开话题道:“这八行笺原是写字的,咱们拿来画画,倒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武宁听他又道“咱们”二字,微微转开目光,道:“是。”,四阿哥见她面上微有淡漠之色,心里略有些有些懊丧——武宁这些日子对自己不再冷若冰霜,倒似换了个人,正是开了个好头,可别再恢复到以往。于是他放开手,退后了一步,语气依旧很温和地道:“画罢,我看着你画。”。 武宁心中有鬼,心不在焉笑道:“画什么呢?”。 她侧头想了想,又将那笔搁置在笔架上,随手从桌案上取过一本卷册来翻了翻,并无思绪。眼光抬了抬,正瞥见那桌案旁一对瓷绘山水纹梅瓶,气韵生动、笔意清丽,虽是工笔画,却偏偏有几分写意的疏狂不羁。 武宁想了想,挥毫下笔,不多时,那小小八行笺上已经现出一副山水画雏形来,再仔细看,原是秋山云海,长浪拍石,虽然笔法生疏,然而别有一种朴拙之趣。胤禛抚掌笑道:“可惜这八行笺太小,倒是画不下这样的山水。”。 武宁笑着放下笔,端详了那山水画几眼,道:“格局大小,不以方寸画纸为据,妾身献丑了。”。 四阿哥若有所思道:“不错,格局大小,不以方寸画纸为据。”,又想了想,笑道:“好一个‘不以方寸画纸为据’”,说到后来时,语音渐渐低沉,眸中映出一种异常的光彩来,忽然上前自武宁手中握过那画笔,就着余墨在那八行笺边簌簌写了起来。 武宁侧头看去,见那八行笺上一行极有力而阳刚的字体,写的乃是:“用晦则莫与争智,为谦则莫与争强。妄动有悔,何如静而勿动。大刚则折,曷若弱而勿刚。”。 四阿哥胤禛写到最后一句,慢慢放下笔。 武宁凝视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脱口而出道:“夫唯不争,故天下无以与之争。”。 四阿哥一震,全身忽然不自觉地绷紧了,抬起头来,看着武宁,这皇子原本温柔的神色里忽然现出一种迫人的强势来,眼眸深处便似有火光熊熊,不住要蹿出来,终究又被他压了回去,最终他慢慢道:“你看的书倒是不少。”。 武宁听他语意变冷,心知不妙,立刻扑通跪下皱眉道:“不过一时忘情,妾身卖弄了!请爷责罚。”,却半晌没有动静。 正胡思乱想着,武宁便觉得臂上一阵强大的力量传来,她不由自主地被拽着站了起来,抬眼正对上四阿哥的双眼,那双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漠,无波无澜。四阿哥低低道:“这种话,以后绝不可在人前说,知道了么?”, 第17章 交锋 武宁垂眼道:“是。”,她低着头,眼光落在桌案上,那紫金双耳炉静静搁置在桌案上,边有一只脂粉香盒,盖子半打开着,隐约能看见一小线浅色的香粉,还放着一只小银勺。八行笺上山水图墨迹尤未干透,四阿哥题字力透纸背,山水柔雅,字体阳刚,书画相配,倒是适宜。 半晌,武宁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四阿哥,却见四阿哥依旧牢牢盯着自己,脸上那峻肃之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眼底微微一抹笑意,武宁被他看得脸上发红,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道:“怎么?”。 四阿哥并不答话,伸手拉住武宁,低声道:“我让他们送来的东西,你看了么?”。 武宁心中一跳,只觉得血液全部往脸颊上冲来,她面红耳赤地低低道:“看了。”。 四阿哥走近了一些,伸手扶在她腰际,却并不用力,是个极暧昧的姿态,见武宁低着头,便也垂头抵着武宁的额头,笑道:“好看么?”。 武宁只觉得四阿哥说话时,一股暖热气流拂过自己耳畔,酥酥麻麻,那气流便似到了自己心尖上一般,一时她有些怔忪,竟然说不出话来,四阿哥并不待她回答,依旧保持着这样亲密的姿势,望进她眼眸深处,声音低不可闻地进一步道:“我的宁儿穿起来,一定好看。”。 香炉里的檀香飘出一缕青烟,袅袅盘旋上升着,到了屋顶时,化作了几缕清风,浮动了一旁垂下的浅色床帐。 凌晨三点,四阿哥起了床,多年来的规矩,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点起身,站在屋中神采奕奕。武宁顶着两只大大的熊猫眼要挣扎着跟着起来服侍,被四阿哥按回了床上,说是只让宫女伺候便得了。 武宁乐得清闲,迷迷糊糊地又钻进了被子里,四阿哥见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本也是年轻人,平素在外面冷面惯了,在武宁面前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过去欲掀起被子,武宁惊叫一声,抬手死死捂住被口,四阿哥哈哈大笑。(.无弹窗广告)武宁在他的笑声中满头瀑布汗,最后默默出口化作了有气无力的一句:“爷,妾身怕冷呀。”。 四阿哥一怔,疑惑道:“这天气……很冷么?”,他幼年时在宫中中过暑,故此特别怕热。武宁自然不知这一层,极委屈地翻了个身子,又嘀咕道:“这里也没天气预报看,不知道现在早上有几度了。”。 四阿哥若有所思地出了屋,站在堂上,身板挺直,几个宫女前前后后地围绕伺候着他漱口、洗脸,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麻麻利利,苏培盛早已经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候着接四爷。 四阿哥漱完口,接过递上来的热帕子,随意擦了擦口唇,一边道:“苏培盛!”。 苏培盛迅速上前道:“奴才在!”。 “上次府里来的那西洋玩意儿,能知冷热炎凉的,叫什么来着?”四阿哥抬手比划了一下,做了个上下的动作。 苏培盛一侧头,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凑近一步道:“爷说的可是‘通天气表’?”。 四阿哥抬起左手,去理右边袖口上一道皱痕,眼皮也不抬地点点头道:“洋人的奇巧东西,名字倒是难记,一共几个来着?”。 苏培盛想了想,小心翼翼哈着腰道:“府里一共是三个,爷这里一个,福晋那儿一个,还有一个在库房。”。 他揣度着四阿哥的脸色,心里道:还是武格格厉害!最近一转性子,四爷往这儿跑得越发勤了,照这样的趋势下去,还用问?明年年底估计府上又要添一位小阿哥或是小格格了! 不过这武格格也是,既然会有现在的情形,何必当时刚进府时整天冷着脸呢? 生生地把四爷拒人于千里之外,着实让人不解! 这府里的主子们,哪一个不是花尽了心思想分得四爷的一点宠爱,沾染一点雨露呢? 苏培盛在心里摇了摇头。[.超多好看小说]主子们的心思,奴才不能妄加揣测,又不得不暗自揣测。 凡事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四阿哥停顿下手上的动作,略一思索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偏偏紧俏得很,回头你差人去库房,找着给你武主子送来,就让她放在屋里。”。 苏培盛连连答应着,四阿哥又发话了:“另外让人用象牙雕刻透花做些香袋来。两面盖,透地糊纱,中间盛上香,香袋边不必做挑出去的丝子挂络,底下要钟形,上边要宝盖形,中间或连环、方胜俱可。也送到你武主子这里来。”。 苏培盛被这长篇大论说得一愣,亏得他记性极好,脑子转得又快,当即点头道:“奴才这就去办,爷放心。”,说着将方才那香袋的要求在心里复述了一遍。 四阿哥抬脚要走,听见苏培盛最后那句“放心。”,似笑非笑地看了苏培盛一眼,苏培盛也正抬眼望向他,眼光一撞,赶紧躬身让在一边。四阿哥大步出去了。苏培盛连忙跟上,心里直犯嘀咕:香袋!香袋?这秋冬时节,眼瞅着就是天寒地冻了,四爷这是哪门子的心血来潮? 苏培盛直接叫来了下面的小太监小喜子去办“通天气表”这件事了。 小喜子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又无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跑去了正院。福晋正站在桌案前画画,听着小喜子进来,还以为是四爷来了,忙放下笔迎接。小喜子笑眉笑眼地跟福晋把话一说,福晋脸色暗了暗,没说什么,让嬷嬷自带着小喜子去开了库房。 库房里刚刚整顿过一次,尚有些珍奇物事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卷轴锦盒满地都是,小喜子不敢多看,低眉顺眼地跟着嬷嬷进了东边房。 这间房没有窗户,采光全靠灯具,西南墙角处一个好大的柏木货柜上放着的尽是西洋玩意儿,嬷嬷开了货柜,小喜子便见那柜子最上面一层搁置着一只红色的锦缎小盒子,小盒子中间微微拱起,绸缎面甚是精致,象牙扣子紧紧地咬着口缝,整个盒子约莫儿臂长短,那嬷嬷身材发福,个头不高,横向有余,纵向不足。小盒子又摆得高,她略略踮脚,甚为吃力,小喜子赶紧道:“这儿有灰,别沾上了嬷嬷您的衣裳,让小喜子来。”,说着挽起袖口,够了那只小盒子下来,笑着对嬷嬷道:“劳您的驾,多谢啦!”。 两人出了库房,又顺着原路回了福晋正院里,小喜子规规矩矩地和福晋报过了,这才告退,眼见着小喜子捧着“通天气表”走了,嬷嬷站在福晋身后,面上看着并无多大情绪,一开口便漏了气急败坏的意思:“福晋……”。 福晋微微抬手道:“让我画完。”,说着,提笔欲画,那嬷嬷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恕奴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奴才是看着福晋长大的,知道福晋本就不是个爱和人争的性子,可是……”。 福晋嘴角微微翘起,眼光流转,望向嬷嬷,半晌淡淡道:“不过就是个通天气表,怎么就草木皆兵了呢?”。 她说这话时,眼光冷棱棱地扫过屋里众仆妇,她年纪虽轻,然而举手投足自有股气势,众人被她看到时,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一时屋中静寂无声。 嬷嬷还想说什么,福晋已经俯身挥毫。 桌案上是一幅仕女图,绢本设色,图上水纹脉脉,莲叶田田,那莲花画得活灵活现,便似透过画纸就闻到了莲花的清香味一般,两艘小船驶在莲叶间,船上各有几个盛装仕女,打头一个蓝衣白裙的女子素手纤纤,撑着竹篙站在船头,另几人坐着谈笑风生。 一个年龄较轻的女子满脸娇憨之态,伸手很是吃力地去够那莲叶中的一支莲,她身边另一个一个红衣女子容颜淡雅,一副沉静之态,侧头望向远处天际,一轮红日正从重峦叠嶂之处喷薄而出。 福晋此画本是仿着供奉内廷的画家焦秉贞的仕女图。焦秉贞此人常与西方教士相伴,熟悉西画技法,擅长肖像画,他的肖像画全部用的都是西洋烘染法。 所谓“烘染”,即是指不用墨骨,而直接渲染皴擦而成。因着四阿哥夸赞过西洋画技法别有一番好处,福晋暗暗记在了心中。 宫女朔雪过来换颜料,“呀”了一声,指着那船上红衣女子道:“多像武格格!”,说完猛地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变了,惴惴不安地瞅着福晋。 福晋面上倒是无波无澜,淡淡道:“本来还没觉着,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像。”,又侧头看了看,淡笑道:“有六七分像,你看呢?”。 朔雪已经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嗫嚅着只道:“福晋……”。 她话音刚落,便见福晋执笔之手微微颤抖,竟是不可抑制。那笔上一点朱砂,殷红如血,点在那红衣女子脸上,力透纸背,画纸被颜料重重一透,竟然破了。 第18章 歌人 北地冬天来得早,转瞬入了冬,白昼一日比一日短。 这一天,天色阴了半日,中午的时候,终于下起了碎雪,这雪不似北地大雪,倒似江南雨,云端轻素,漠漠飞花,静谧而安静。偶有从屋檐下走过的人,那碎雪便声色不动地落进人脖子里,化成冰水蜿蜒,寒凉入骨。 武格格居处的院子里,满地湿滑,风一起便刮起一阵薄雾般的碎雪沫子,东南角上武宁的厢房里,连摆了两个火盆子,才算驱走六七分寒意。炭火燃烧得噼啪有声,武宁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正是在写着日记。 珠棋走到火盆子边上,蹲下身烘了烘手,挽起袖口,刚要拿火钳子拨火,正好一个纸团子不轻不重地从桌上扔了下来,正落在她眼前。珠棋“哎呦”一声,见那纸团揉得并不严实,伸手捡起来,慢慢伸展开来,满纸墨汁淋漓,便抬头对武宁笑道:“主子,这张不是写得挺好的么?”。 武宁撇了撇嘴角,闷闷道:“字太丑。”。 珠棋又将那纸拿在手中看了看,方才起身,直起腰笑道:“奴才原是不懂这些的,不过主子从今日早起,已经写了半日啦,还是歇息歇息,莫要累花了眼睛。”。 武宁心不在焉答应了一声,视线并未从那宣纸上离开,右手笔意一滞,见那毫尖上浓墨郁结不开,便伸手拿起砚滴给砚台加水。 那砚滴是宜兴窑紫砂,做成桃花式样,连枝带叶,栩栩如生,桃花花萼为腹,中可储水,白砂泥为胎。顶端的进水孔以粉色桃花花蕊掩盖,极是工巧,武宁加了水,忍不住拿在手上细细把玩了一会儿,道:“这花儿做的真是美!”说着转脸望向窗外,那窗外此刻雪势已经大了,满天的雪沫簌簌而下。 武宁收回视线道:“若要真正看到桃花,又得等到明年了。”。 珠棋笑道:“主子若是喜欢,不妨挑几匹宫纱来做些桃花样子的鬓花,也好打发时光。昨儿四爷才赏了红青缎、香色缎、万福金红青缎、洒金藕色缎各一匹,主子挑着边角料子做一些?奴才想着,同一匹布裁下的,将来童衣裳颜色定然好相配。” 武宁想了想道:“也好,你且去备下。”,正说话间,清明在外面道请主子用膳。 因着十三阿哥生日将在四阿哥府里举行,福晋这段时间甚是忙碌,便免了各院子的请安,武宁早上睡了懒觉,早膳进得迟,腹中并不饥饿,便提声道:“你简单拿几样,我在这里稍稍吃点就是。”。 清明答应着起去了,不多时,带了几个宫女端着膳食进来,支起了一张四足低矮的搭链式黄花梨漆面雕西蕃莲花画桌,两侧均对置抽屉,,武宁见那矮桌一侧外边窄窄的皮条线上掉了些漆,是经常使用的样子,便伸手摩挲了一下桌面。 清明误会了,忙道:“奴才已经让她们仔细擦过了,主子请放心。”。又将一套外酱釉内粉彩杏花春雨工笔画纹碗碟放在矮桌上,一一摆好,那碗碟是一直被温着的,此时捧在手上,温度正好,暖意怡人。 武宁不大爱吃正餐,倒是极爱吃点心。 膳房也知道这位武主子的口味。 武宁见其中有一碟自己爱吃的沙琪玛,不由得眼前一亮,那沙琪玛色泽米黄,看着便是酥松绵软的样子,切成一口一个的大小形状,码成花瓣形状排列在粉彩喜鹊登梅盘中,那枝头黄梅衬托着黑白相间的喜鹊,与沙琪玛配在一起,看着令人更有食欲。 武宁食指大动,连连拈了好几块沙琪玛送入口中,只觉得入口即化,一阵蜂蜜的香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珠棋见她吃了好几块,忍不住道:“主子,这东西太甜,仔细别牙疼。”。 武宁又转开筷子,见另一盘中放着七八个小小的秈米饭卷、饭卷儿不过双指粗细,个个捏得松紧恰当,因着加了猪油黏合,无一粒米掉出来,外面包着层紫菜皮儿,里面是米饭加白面混和而成。 武宁随意吃了几个,原来口味是有甜有咸。咸的加的是花椒盐与五香椒盐;甜的加枣泥、豆沙、松子、核桃仁。 又有一碟子炸三角,乃是粘稠的白芝麻酱加水和面,擀成面片,加了桂香虾米、鲜嫩口蘑、方丁火腿,做成三角形,里面包了白浓浓的奶油,入油锅炸成黄色,外酥里软,咬一口,那奶油便甜蜜蜜地漫出来。 最后,武宁终于将筷子伸向了桌上两个热菜:一道是和尚跳墙:四个熟鸡蛋,将皮剥去,嵌在酥造肉里,上屉蒸熟。由于光滑的鸡蛋一半露于外面,象秃头的和尚,这道菜便命名为“和尚跳墙”;一道是菜包鸽松:用菜油、黄酱炒了豆腐,嫩白菜心配上鸽肉,鸽肉炖得烂烂的,武宁吃了几口,掩住口要吐骨头,清明忙送上福寿无疆纹渣斗,让武宁吐在其中。 一顿饭用完,清明带着人收拾了出去,武宁因知道她手巧,便让她一会也进来帮着一起绞鬓花,清明答应着去了,不多时,珠棋已经将那几匹新赏赐的绸抱了来,武宁一眼看中那洒金藕色绸,道:“就用这个罢!”。 珠棋苦着脸道:“主子,又是这样寡淡的颜色呀!”,武宁笑着瞪了她一眼,珠棋只好打开那布匹,用标尺码了一码,剪下要用的料子来。 不多时,零零散散的工具便铺满了一桌子。 这鬓花质地除去珠玉等宝贵材质,还有绒、绢、绫、绸之分,其中绒花最为女子们喜爱,为的是谐音“荣华”,讨的是“荣华富贵”的好彩头。 《红楼梦》里有一回说到李纨将“宫里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送给大观园中每一位姑娘。引起列位姑娘们争风吃醋,这里提到的“宫花”和“堆纱花儿”正是绒花。 武宁穿越前的家乡正是明清绒花故里,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穿越前的种种,却似上辈子一般,烟水迷蒙地越发遥远了。 眼下,绒花是做不成了,只能做绸花。 清明搬来了个小小的木炭炉子,几人围着炉子坐了,用木炭文火将黄铜丝烧得软化。 烧铜丝时,亦是颇有讲究:一定要用文火,不然铜丝笔直僵硬,做出来的花儿便没有神韵,一股匠气。当然,也不能烧过了,否则铜丝易断。 烧好了铜丝,清明和珠棋又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直到那温度降下来,才敢用手将它折揉成各种形状,武宁学着她们的样子亦步亦趋。 正如山水画要有墨骨,这铜丝是也是鬓花的花骨,是整个造型的支架,根据所制作花朵大小的不同,黄铜丝的规格也大小不一。因着武宁说别做着太张扬的款式,清明便取来了几卷最细的铜丝卷儿。 处理完了铜丝卷儿,清明又拿起剪刀对绸布进行加工,剪出各种花朵形状,又配了皮纸、料珠。武宁紧跟着她,居然也一口气做了三四朵绸花,因着绸布柔软,花瓣无法伸展开,只是懒懒地耷拉在两侧,但三四朵聚在一起,也蔚为壮观,武宁不过初次尝试,做成这样,她已经颇是得意,抬眼去看清明与珠棋。 珠棋口中咬着花骨,用了半卷儿的铜丝缠在手间,另一手握住银质的小剪子,正在修那花蕊。 再看另一边的清明,武宁顿时泄了气——清明手中七八朵桃花栩栩如生,她显然是做熟了女红的,那花瓣排列紧密,恰到好处,颜色刻意选了绸布上浓淡交错之处,自花蕊处颜色较淡,待得到了花瓣中端,是颜色最浓艳之处,花瓣尖颜色又渐渐化去,若有若无。花瓣后居然还做了个仿真的花萼!朝着一边弯了个微微的角度,正适合戴在发鬓边。 武宁看了看她手中的花儿,再低头瞅了瞅自己手中的绸花,安慰自己道:壮硕肥美的花儿也别有另一番风韵! 武宁边做着鬓花,边与珠棋随意说着闲话,她知道清明是个安静性子,也只由着她在一边做女红。 珠棋又做好一朵,将手中剪子等物事放进桌下的小筐子,这才苦着脸道:“主子,奴才要告个饶,且歇歇再做罢!”,武宁看了她一眼笑道:“原也没说不让你歇息呀!”. 珠棋仰脸,轻轻掸了掸胸前衣襟上线头,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道:“主子,奴才听闻这次福晋为了办好十三阿哥的生日宴,特地请了方俊芳来。”。 武宁闻言,诧异地抬头道:“方俊芳?那是甚么人?”。 珠棋道:“主子,你有所不知,这方俊芳唱的曲儿名满京城,她那嗓子腔调暂且不说,但是肚子里的雅致曲儿便比别人多出许多,不过来京五六年功夫,名头大的……啧啧!”。 武宁听了,倒也不以为意,道:“不过听爷说,十三阿哥雅好音律,福晋往这上面花心思,倒是用了心的。”。 第19章 怜爱 珠棋意犹未尽的又道:“主子,奴才听闻那方俊芳还有个厉害本事:她将昆腔、梆子腔、小曲儿的腔调混杂一起,创出来自己一种调儿,听过的人都忘不了!”。(.) 在一旁埋头做鬓花的清明听见“昆腔”两字,手中动作顿了顿,抬头望向珠棋。 武宁也讶然道:“昆腔与梆子腔混杂一起?”,心道这般南北混杂,恐怕出来的腔调怪模怪样,任那方俊芳再有把好嗓子,也动听不到哪儿去。 又说了会儿闲话,四阿哥却来了,武宁来不及吩咐下人收拾,四阿哥一进里面厢房便看见满桌子的鬓花、绸料、剪子、针线、铜丝……,武宁想着这些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便从从容容给四阿哥请安问好。 “做起针线活来了?倒是好兴致。”。 四阿哥笑着拉着武宁的手走到桌边,眼光扫过桌上,随手拈起一只半成品的桃色花儿,武宁见那铜丝还未扎紧,刚想出声提醒,绸料做的花瓣已经从铜丝上滑落下来,片刻功夫四爷手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花骨架子。 武宁:“……”。 四阿哥毫无歉意地放下花骨,拿起另一只做好的花儿,在手中转来转去欣赏了几眼,道:“这是你做的?”,说着伸手轻轻扯了扯那花蕊,道:“倒是仿得像,细微之处亦是用心。”。 武宁估摸着四阿哥今日恐怕是心情极好,居然有心思来评论这闺中女红,便笑着道:“这只不是妾身做的,那几朵才是。”,说着指了指边上几朵粗糙而壮硕的花儿。 四阿哥丢下手中鬓花,笑吟吟地打量着武宁,道:“我看也是。”。 四阿哥坐下了,武宁也跟着坐在他右手边的矮绣墩上,微微仰了头望着四阿哥,四阿哥顺手扯了块剪好的绸料,道:“这料子看着眼熟。”。 武宁看着他脸色,絮絮解释道:“是爷前阵子赏赐的。妾身想着用些边角料做鬓花,将来这料子做成了衣裳,颜色也好相配。”。 四阿哥转了转手中的花儿,没吭声,转头道:“苏培盛!”。 苏培盛脚下生风地过来了。 “去库房,上个月进来的那批珠花,捡颜色清雅的,多挑些,给你武主子送来。”。 苏培盛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被苏培盛领着,浩浩荡荡、气势颇大地回来了,手中捧着一色头儿的黑檀漆面镶螺钿盒子,武宁见盒子已经如此精巧,便知道盒中珠花一定价值不菲,连忙起身道:“谢爷厚赏。”,四阿哥正埋头品茶,听了这话,从茶碗边扫了她一眼,心道这姑娘倒是容易满足,这便算厚赏了? 苏培盛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是黑底锦缎做衬,中间做成微微的凹陷处,正用来摆放珠花。武宁见是一件色彩艳丽、富丽堂皇的羽毛点翠头花,那羽毛颜色一望便知是上品,是极纯粹的翠蓝色和最少见的雪青色,羽毛边上一圈浮金凸玉的裹边,高低不平地嵌出立体感,方打开便满室生光,直让人眼花缭乱。 另几只盒子中各是金丝双蝶戏珠头花、花嵌珍珠宝石头花、点翠嵌宝石花果头花、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 其中那只双蝶戏珠头花上,虫禽的眼睛、触角都用细细的铜丝烧成弹性很大的簧,开盒子时轻轻一动,便左右摇摆,宛如活了一般。 其余那些头花也都色彩丰富而不失清雅:有鹅黄、杏黄、茶褐三色的菊花;雪色、藕色、月下白三色的梅花;豆绿、湖蓝色、雨过天青色三色的兰花;露桃红、银红、杨妃红三色的桃花等等。 武宁看得微微有些错神,转身道:“爷,妾身不用这么多。”。 四阿哥眼也不抬道:“既然赏给你了,便拿着。过阵子十三弟生辰宴,正好也可以扮上。”。 武宁心里默默嘀咕:四爷您是不是嫌弃我戴绸花太寒酸,给您府上丢人了…… 四阿哥扫了一眼她脸上神情,心里已经猜到了武宁在想什么。 他又好气又好笑,放下茶盏,将武宁拉到身前,道:“知道你是个不爱出风头的沉静性子,不过穿衣已经素淡,头花上倒不妨用些珍贵材质。”。 武宁被他握住手,只觉得四阿哥手心温暖而干燥,又见他笑微微地望着自己,便轻轻用手指在四阿哥掌心里划了划,带了点撒娇的意思,道:“妾身明白。”。 四阿哥感受到她在自己手心里的小动作,眸色忽然亮了几分,放开她,对苏培盛道:“给福晋、你宋主子、李主子那里都送去些,说是我的赏,分量你照着老规矩办。”。 苏培盛领命去了。 四阿哥伸手捡出那件雪色、藕色、月下白三色的梅花头花,放在武宁鬓发边摆了摆,又稍稍往后侧了头,摇了摇道:“不喜气。”,换了只鹅黄、杏黄、茶褐三色的菊花头花,道:“这枝不错,便是这枝罢。”,说着伸手要帮着武宁插上。 武宁听话地伸过脑袋由着四阿哥摆布了,珠棋见状,立刻领着一众仆妇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四阿哥生疏地将那珠花插了一半,正纠住了一缕头发,轻轻一带,武宁忍不住“哎呀”低低叫出了声,赶紧捂住头。那珠花便半坠落在发间。 四阿哥狡猾地眨了眨眼,道:“这种姑娘家的物事,我倒是不熟悉。”,武宁捂着脑袋没出声,四阿哥站起身,轻轻将她环在怀里,柔声道:“痛得厉害么?让我看看。”。 他望着武宁,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武宁在他怀里,轻微挣扎了一下,道:“爷放开妾身,妾身自己来。”。 四阿哥并未放手,但也未进一步,只是虚虚地将武宁圈在怀中,柔声道:“现下没有外人在,许你不用‘妾身’二字。”。 武宁将那珠花扶住,摸索着小心插入鬓发内,下意识地又笨笨地道:“是,妾身明白。”。 四阿哥低笑出声,见武宁一缕头发方才被珠花带了下来,垂落在面颊之上,别有一种情态,便俯头很怜爱地亲了亲她额头,才放开了手。 倏忽十数日后。 十三阿哥的生日宴在四阿哥府前办,众皇子亦来了部分替十三阿哥过寿,这一日,皇四阿哥府前街道上便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那种热闹景象,自然不必再提。 花园里,照例又是看戏开头,武宁因着有了上次中秋宴的经验,也熟稔了不少,换了一声淡秋香绿的旗装,配了四阿哥上次亲自为自己挑选的那枝菊花珠花,面上薄施脂粉,揽镜自照,也觉得喜气洋洋。 她与宋格格、李格格坐在一处候着开席。宋格格腰身愈显,着了一身银红色洒金旗装,外面披着秋水兰石鼠披风,脸上淡扫蛾眉,只是唇色刻意加重了,越发显出一种八面玲珑的精明来;李格格穿的则是一件海棠红宽边旗装,因着天气寒凉,又加了个妃色杭绸云锦包边背心,头上一朵桃色花萼状珠花,娇艳亮眼。 花园里本是被福晋精心布置过了,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又在西花厅堆了假花山,通着园中围池,流水潺潺。令人处处走来,只觉明暗有错,毫不杂乱,煞是幽雅。 奈何天气已经到了初冬,这日西北风刮得起劲,众人初时热闹而过,尚不觉得,坐得久了,都嚷嚷着喊冷,不多时,福晋便又指挥着陈德诺等人帮着将宴席转移到屋子里,一时那花园里便零零星星剩下几个人。有倚着树迂谈阔论、说笑自如的,也有伸头赏景的。 武宁在屋里看着微觉奇怪:想着这日既无雪景可赏,百花皆已凋落,那园中又有何可看? 屋中燃起了儿臂粗细的蜡烛,都点在老大几架掐丝珐琅冰梅纹云纹镀金底烛架上,满室灯火辉煌,恍如白昼,檐下又有着配合喜庆气氛的宫纱灯笼透着晕红光芒,看着便觉得一阵阵暖意。 朔雪等有头有脸的宫女们轮流着斟酒,上了十来样菜后,皇子们那一桌已经气氛高涨,又闹着要行酒令,十阿哥等人撺掇着向来最爱掉书袋的三阿哥起令,三阿哥想了想笑道:“要说个应景的才好!”,说着微微侧头,脸上显出思索之态。 五阿哥笑道:“三哥学问好得很,只怕起个繁雅得紧的,我们兄弟都要被难死。”一说说得众人都笑了。 十阿哥已经喝得有了几分酒意,听到那个“死”字,站起身醉眼斜睨道:“今日可不能说这个字!该罚!该罚!罚酒一杯!”。 五阿哥酒量甚好,来者不拒,仰头便是一杯酒倒了下去,又转头道:”我敬寿星一杯!”。 十三阿哥坐在四阿哥身边,闻言笑着站起身举杯道:“多谢五哥!”,武宁见他虽言笑自若,但仍明显与四阿哥更为亲昵不拘。 不一会儿,陈德诺快步跑来,俯身在福晋耳边说了几句,福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见陈德诺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搬来了一溜儿屏风,打开共八扇,每扇间用棉布连接,收放折叠自如,屏心是绢地山水图,下部的裙板前部为方格锦地镶黑漆。 这屏风影影绰绰地将席上众人与外间隔开。武宁心中一动,见席上无人注意自己,便探头向窗外望去,果然隐隐见着几个蓝衣琴师都拿着琵琶笛子鼓板,已经列得整整齐齐,在院子里候着。 第20章 生辰 武宁心道:那方俊芳来了!抬眼瞥见珠棋也是精神抖擞,手里捧着酒壶,眼珠子却几乎飞到了外面。武宁看着好笑,抬手用筷子一端在她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瞪了一眼她,意思是让她警醒着,莫要服侍众位贵人出了差错被责罚。珠棋对着武宁点了点头,方才退下。 便听三阿哥笑道:“方才五弟既然埋怨我爱“掉书袋”,好,今日便只让方俊芳捡着有“歌”字的,每唱一支,我们喝酒,怎么样?”,见众阿哥未说话,又望了一眼屏风后面道:“这个总算容易罢!况且又与她本行贴题。”。 众人这才都道:“好!便是这样!”。 席间人或多或少都听过方俊芳的名头,一时多少双眼睛都望向屏风后面,只见一个太监微微躬了身子引着一人上来,武宁见那太监身影熟悉,认出是四阿哥身边的苏培盛。 苏培盛边上的那人身披拖地披风,身材颀长,头顶松松弯了个发鬓,斜斜地坠在一边,别有一番风韵。因着屏风隔着,只觉得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并看不清容貌。待得站定了,她微微顿了顿,这才不疾不徐向众人行了个礼,虽是身份卑贱,然而行动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矜持与排场,武宁暗道果然是当红的歌人,众人初时还有说笑的,见了这方俊芳通身气派,都停了口。 宋格格嘴角微微透出一丝淡笑,冷眼望向福晋,见福晋正聚精会神望着那方俊芳。 边上一个蓝衣琴师见方俊芳行了礼站定,便不发一语,自在另一边小太监早摆好的椅子上坐下,将琵琶调了调弦。 这琴师年纪不大,一张长方脸蛋上眉眼端正,人物亦是整齐体面。他十指修长,左手放了空弦,右手随意一个临挂,只听那琵琶上四弦乐音流水般掠过,虽被刻意压着音量,仍旧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甚是熟练,虽是一众王公贵胄前,却没有半点怯场的样子。 那边厢,鼓板师傅也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与琵琶声相应,初时声音并不大,只觉得节奏越来越快,渐渐地拔高了,越加紧急,便似一条巨龙向空中攀去一般,方俊芳凝神听着那鼓板节奏,忽然抬起头来,向屏风后冷冷一盼,众人虽是坐在屏风后,却都只觉得她那双眸子扫过了自己,虽有举酒欲饮的,也都停下了动作,屏气听着。 方俊芳扫完了这一圈,遂开了歌喉。方入耳便知不同,声声宛转,有如花底莺语,荷上滚露,果然是昆腔的味道,那水磨嗓子连绵不绝,只觉得中气十足,竟是没有用完的时候,拖了老久的尾巴,忽然便极巧妙地换了气,若是不注意聆听,根本听不出那气口接缝来。 随后到了一个尖节儿上,方俊芳的嗓子忽然便散发开,又似换了一个人,豪迈英爽又如北曲风格。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得音节如百花齐放,万鸟来空,无迹可寻,一时满堂上倒似有五六个方俊芳在唱曲儿一般,那方俊芳最巧妙之处便在于,无论她怎么唱,那声音都似就在你耳边一般,并不远离,极是穿透。 咿咿呀呀地唱了半晌,笛声悠悠而起,琵琶声声转脆,方俊芳这才入了正题,只听她极婉转地开了唱词。却是北宋欧阳永叔的一首《采桑子》:“荷花开後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後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窗外虽是冷风飒飒,但她歌声所到之处,众人仿佛都觉得到了那江南西湖边,但见十里荷花,水光潋滟。[.超多好看小说] 方俊芳的嗓子略觉低哑,却有段说不出的风流媚意,直似唱到人心尖上。 大家齐声喝道:“好!”,于是斟酒共饮。 武宁初时也只道这方俊芳不过是名气响亮,而今听来,服气万分,忍不住也跟着众人拍了手。抬眼便见皇子们那一桌上,四阿哥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武宁对着四阿哥笑了笑,抬起酒杯小小地晃动了以下,对着四阿哥遥遥相举。 四阿哥笑着,抬起酒杯对着武宁微微举起,敬了,仰头喝下去。 武宁笑着低下头,心里泛起一股甜甜的滋味,抬起目光,却见福晋和宋格格正盯着自己,赶紧放下了酒杯。只觉衣袖被人一拉,武宁一转头,见正是身边的李格格,她半边腮帮鼓得高高,正在吃一块点心,手中还满是油腻。 武宁不动声色瞟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庆幸那布料上幸好未遭毒手。 李格格恍然不觉,点头对着武宁满面兴奋地道:“武姐姐,这方俊芳怪不得名气这么大!唱得确实是好,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听见有人的嗓子能这么好听,方才听着,心魂都要被她摄了去,简直是……”。 武宁笑着接道:“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 两人正说着话,宫女们已经送上新菜来,说着是宫里娘娘赏赐给着十三阿哥生辰宴的加菜,武宁抬眼瞧去,原来是一道包哈局烤鸡,鸡肉烤得酥香四溢,皮上又洒了脆生生的白芝麻,金黄焦嫩,盘边又附了小碟子,中间装着各味调料,有南小菜、凉菜、醋,蜜汁酱等。不多时,又为这一桌女眷上了各人一份的燕窝鸡丝汤、海参汇猪筋、鲍鱼汇珍珠菜、淡菜虾子汤、假班鱼肝。 武宁顾不得吃,抬眼瞅着那方俊芳,听她唱了几曲,皆是富贵气象,金玉满堂的唱词,嗓子虽然好听,但渐觉无味,想来因着三阿哥要求每首曲子都带一个“歌”字,这唱来唱去恐怕也只得围着舞榭歌台的主题打转。 正想着,方俊芳却曼声开了首新曲子:“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此刻琵琶声停,转轴拨弦三两声,重新又起,方俊芳继续唱道:“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是李后主的一首《虞美人》。 武宁心道这方俊芳肚里果然收了不少词章。这么想着,忍不住又抬眼去望四阿哥,见四阿哥边听曲子与旁人言笑晏晏。 十四阿哥本不甚在意地听着,到那方俊芳唱到了“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的词句时,忽然将酒杯向桌上不轻不重地一顿,皱眉道:“今日十三哥过寿,唱这种凄凄惨惨的调子做甚么!”。 福晋脸色一变,望向陈德诺,那边厢,苏培盛早已经赶了上来,俯身低声对那两个琴师说了些什么。 方俊芳站在屏风后,向十四阿哥的方向望了望,微微顿了顿,并不出声,下一首曲子低声唱道:“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唱到这里,乐声戛然而止,众人心中皆是怅然若失。 十三阿哥从听见这首《蝶恋花》的第一句便绷紧了身子,脑中全回忆起了中秋宴那晚遇见清明的情景,待得方俊芳唱完了,他向前倾了身子追问道:“这首曲子你是打哪儿学来的?”。 苏培盛见十三阿哥亲自发了话,而方俊芳仍然站在原地,连忙上前斥道:“十三爷问话,还不跪下!”。 方俊芳闻言缓缓跪下,低声道:“回十三阿哥的话,此曲乃是俊芳幼时跟着家母所学,是姑苏的民间调子,那里的孩童都会唱。”。 女眷那一桌席间众人见十三阿哥亲自对方俊芳出声询问,纷纷交换了微妙的眼神。 武格格院子中。 清明自听见那歌声起便一直魂不守舍,待得听见这曲《蝶恋花》,她再也忍受不住,猛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外走去,宫女荷田不明其意,在后面追了几步叫道:“清明!你做甚么?主子有命,让咱们在院子里好好待着!”,喊了几句,哪里叫得住清明?却见她脚步匆匆,已经走远了。 兜兜转转顺着那长廊绕了几回,正要到了近前,清明却听那歌声倏忽消失,她一下子没了方向,见不远处走过的是李格格院子里的小太监,忙上前躬身行礼。那小太监认出她是武格格身边的人,便满面堆笑还了礼,清明问了几句生辰宴席所摆之处,匆匆向那里赶去,还没到近前,便被苏培盛手下的小喜子小庆子拦了下来。 小喜子见清明气喘吁吁,脸色焦急,又知道她平素是个沉静性子,断不会这样,越发以为武格格院子里出了什么事,不敢小视,赶紧陪笑着道:“清明姑娘,有什么事,您说一声,小喜子帮您通传,您这会子进去……也不太合适哪!”。 清明定了定神,正要说话,却见苏培盛领着两个琴师走了出来,身后又跟了个穿着披风的女子,面貌被风帽掩去了,并看不清脸。 第21章 旧爱 清明愣了一愣,下意识就要追上去,恰逢苏培盛一转头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倒是巧了,武主子方才发话说正要差人去喊你呢,快进去罢!”。 清明被他如此这般一拖延,再回头看时,那戴着风帽的女子早已经走得远了,只留下一抹青色背影,风衣下摆在风中兀自晃动不休。 清明略略定了定神,赶紧对着苏培盛行了礼,苏培盛受了,清明加快脚步向着堂内走去,正赶上一列上菜的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她跟在后面进去,倒也无人注意,举目一瞧,见武宁正坐在李格格身边,清明便快步走到武宁身后。 武宁抬头笑道:“来啦?”,却见她脸色异常,微觉诧异,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清明怕被人看出蹊跷,连忙低下头去,不经意间,却赫然见众皇子那一席上,一人正是那日中秋宴结束后,月夜下吹笛的贵公子! 清明一颗心怦怦而跳,见他坐在四阿哥身边,而今始知是皇子身份!不由本能地向武宁身后躲了躲。 十三阿哥作为寿星,正被身边人敬了一杯又一杯,自然未曾注意清明一个小小宫女。 武宁却察觉清明的异常,她疑惑地顺着清明的目光向众皇子那一桌扫去,正好对上了八阿哥的视线。 八阿哥凝视着武宁,眸中神色幽暗,成分复杂,有苦涩,有不甘,有辛酸,甚至好像还有……某种感情? 武宁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团疑云慢慢升了起来。 不会这么狗血吧!武宁在内心默默地想…… 各种言情小说的桥段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男女主角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一朝风雨、命运无奈;女主被迫嫁人,虽入候门,心如死水。与旧爱偶然相逢,两相凝望,脉脉无言…… 武宁一脸黑线地想到四阿哥说的“你从前性子太冷”云云等,心里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只觉得种种疑惑便似散落一地的珍珠一般,眼下被一根丝线有条不紊地串了起来,轮廓愈加明晰。 耳畔有人轻声咳嗽了一声,武宁身子一震,猛地回过神来,见是珠棋小心翼翼地为她上了一碗蟹黄豆腐羹,又送上雕花银质调羹道:“主子小心烫。”,边说着,边抬眼,带了几分警醒看了武宁一眼。 武宁被她一提醒,一抬眼,正看见桌子对面福晋静静看着自己,不知道之前已经观察了多久,武宁背上一寒,珠棋随即依旧退到身后。 武宁接过调羹,在那豆腐羹中默默舀了一勺,心里想着心事,浑然不觉那豆腐羹已经被自己的勺子弄得不成样子,李格格扯了扯武宁的袖子道:“武姐姐,不是这么吃的。”,武宁回过神来,赶紧送了一口进嘴。 蟹黄肥美,满口生香,武宁用帕子捂住嘴,轻轻吹了几下,心里打定了主意――珠棋是跟着自己从娘家过来的人,况且看方才她的表现,她一定是知道从前的情形的,便从她身上入手罢! 宴罢,众人各自散去,门前又是一阵车水马龙,喧闹不休,好不容易待得各人各处歇下,府中一片寂静,只有武格格的院子里还留着一丝灯光,那灯光晃了晃,又被人挑了灯芯,拨弄得光亮越发强了。 武宁将所有的人刻意差使了开去,只留下了珠棋一人。 “珠棋。”。 “是,主子。”。 “我说过,我前阵子那场大病好了之后,头脑中一片混沌,很多从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主子,您这是多劳神了,还是得多休息,养养心……”。 武宁骤然出声打断了珠棋的话,冷声突兀道:“八阿哥从前待你如何?”。 这一声问得莫名其妙而突然,武宁在心里想:就是诈你一诈! 珠棋听了这话,骤然抬头,惊惧得一张脸都失了血色。 她呆怔了半晌,惶惶然地跪下,将额头抵在地毯上,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抬起身来,脸上不复平时的轻松模样,只是慢慢道:“奴才斗胆,恳请‘小姐’,以后千万千万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千万莫要再提这事!”。 武宁听她对自己的称呼从“主子”变成了“小姐”,显然是回到了往日的闺秀时光――武氏还未嫁人,在娘家的那段日子里。 又见珠棋听自己提到八阿哥时,反应居然如此强烈,更是断定了自己的猜测:从前的“武格格”和八阿哥之前定然认识!并且绝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 背后或许还有故事。 武宁觉得自己隐约看见了海面下那巨大的冰山。 怪不得从前的“武格格”进了府里对四阿哥那般冷淡!怪不得别人费尽心思讨好四阿哥,“武格格”却独居一处,不问红尘世事!怪不得香粉盒子和胭脂盒子都落了灰!怪不得服色全是寡淡得紧的! 武宁想到了后期“八贤王”在夺嫡失败后的悲惨下场,一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由宗室亲王降为民王、削去其所属住领,随即又革除王爵、囚禁于高墙之内,并将其名字改为\"阿其那\",最后身患呕吐之症,不进饮食,死于狱中! 武宁从飘忽的思绪中回到眼前,望向跪在地上的珠棋,淡声道:“你起来吧!”。 珠棋唯唯诺诺地起了身,忽然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主子!奴才求您了!方才的话可莫要再提,主子您得……一辈子将它咽下去!否则,您、老爷、还有夫人的性命……”。 她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里含了两泡大大的眼泪,忽然一滴滚落了下来,直摔在旗装领子上,变成了好几瓣。。 武宁慢慢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家主子不是那么没轻重的人,难道你还没数么?起来吧,地上凉。”,又见珠棋脸上已经花得不成样子,便从胸口取了条帕子,上前帮她擦了。 珠棋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帕子道:“奴才自己擦,莫要脏污了主子的手。”,武宁上前伸手要拉着她在床沿坐下,珠棋赶紧道:“奴才不敢。”。 武宁手上微微加了劲道:“你别把我当武格格,只把我当你家小姐。”。 珠棋眼中闪现了一丝暖意,仍旧是不敢坐下,犹豫了半晌,拿捏着在床尾的矮榻上坐下了,仰头望着武宁。 武宁也不勉强她,起身将那灯吹灭了,借着窗外一点薄冷的月光慢慢摸索回床边,坐下,这才道:“长夜漫漫,你将从前的故事讲给我听罢!”。 珠棋的头几乎低到了胸前,说话声音近似耳语,武宁屏气凝神,才听见她道:“主子您真的不记得了?从前您和八阿哥……早就认识了,老爷夫人其实也是知道的。听闻八阿哥还特意去求了宫里娘娘,想让主子嫁过去,可是……”。 武宁低声道:“阴错阳差,我却被指到了四爷府上,是么?”。 珠棋低低道:“到底中间是怎么回事,奴才便不知道了,总之主子最后是被指给了爷。主子听了这消息,当时就晕了,后来足足病了一个月,虽然是养好了,可这些年,身子总是弱的……”说到后来,珠棋转过头去又抹起了眼泪。 武宁默然半晌,道:“所以,我刚进府的时候,对四爷很冷淡,就是这个原因?”。 珠棋点点头道:“奴才口拙,不会说话,但是看人的眼色还是有的。奴才觉着,四爷一直是很喜欢主子的,主子却对四爷那样冷淡,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主子一直冷冰冰地对着四爷,爷能不心寒么?”。 武宁凝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慢慢道:“所以,爷渐渐地就不来武格格居处了。”。 珠棋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在黑暗中,武宁未必看得见,便应了一声,声音中又多了几分欢喜:“幸好主子这次大病回娘家,回来以后整个人倒像是想开了,也会主动去四爷眼前,奴才眼瞅着现下,四爷往主子这里跑得越发勤,奴才也替主子高兴!”。 武宁喃喃道:“想开了……”。 珠棋抽了抽鼻子,笑道:“主子再添把劲,像宋格格那样,也给爷怀个孩子,这一辈子地位就算站稳了,便是福晋那儿也不能拿主子怎么样……”。 武宁心不在焉地听着,生孩子这件事对她来说还太遥远。 她眼下想知道的,是更加详细的内情。 武宁打断了珠棋对未来的美好畅想,斩钉截铁地道:“你把我和八阿哥的事,再说细一点,从一开头说。”。 珠棋变色:“主子……”。 武宁知道她想说什么,抬手阻止:“你听我说,有的人就是这样的死心眼,心里存了一个结,没打开便一直会在原处纠结,所以索性让我清清楚楚看透彻了这件事,往后死心塌地向以后看,好好谋划将来。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大抵那句“向以后看,好好谋划将来。”打动了珠棋,她抬眼望了一眼武宁,武宁攥住她的手,几乎是哄诱地道:“说吧!过了今夜,一切便逝水无痕。”。 第22章 赐粥 日头渐起,今日是个大晴天。 武宁盯着两只大大的熊猫眼倚靠在床头,身子困倦得根本动也不想动。一夜没睡,光顾着听故事了,尽管这故事的风险性委实太大了些。 横竖现在是四爷的人了,既然进了四爷府里,便不会再和八阿哥有什么瓜葛牵扯,最多逢年多节大家打个照面罢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武宁这么想着,暗暗下定了决心。 珠棋推了门进来,她也是一夜没睡,嗓音干涩,说起话来带了几分低哑,眼睛下方是两团乌青色,然而脸上却是十分欢喜的神情。 “主子,您看,这是小喜子方才送来的,说是四爷的赏,我说着主子身子不适,早上没起得来,小喜子便先回去了。“,说着对着武宁比划了一个数字,武宁知道那是打赏的银两钱,便点点头道:“不错,下次还是按照这分量给。”。 珠棋一撅嘴道:“他们在这里,一个月月钱多少?主子赏赐多少?您也太大方啦!”。 武宁懒洋洋道:“舍得花钱的人,做事才能无往不利。”。 珠棋转过脸,将手中的木盒子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那倒是,有钱好做人。”说着已经将木盒子里的香袋一只只拿了出来,忍不住赞道:“呀!这么多!”。 武宁只闻见房间里一股香气扑鼻,忍不住走过去拿了一个香袋在手心里细细把玩,见那香袋是明显花了心思的,做得十分精巧,颜色也是淡雅而不失富丽,便笑道:“爷倒是有心思,这个天送香袋来。里面是草药香么?”。 珠棋拿起一只鹅黄色的凑在鼻子下闻了闻,疑惑地道:“好像不是……”。 武宁接过来仔细嗅了嗅,道:“是梅香。”,心里想到四阿哥胤禛,流过一阵微微的暖意。 珠棋听武宁这么一说,叶将那香袋接过去闻了闻,点头道:“主子说的是,的确是梅花香,难怪奴才方才没闻出来。”。 武宁将那香袋挂了一只在床头,因着银钩较高,她踮了两次脚都未够上,珠棋见状,连忙走过去道:“主子,小心别摔着了,奴才来挂吧。”。 武宁在一边看着珠棋吃力地挂香袋,忽然道:“奇怪,这个天气已经有梅花了么?”。 珠棋笑道:“定然是南方进上来的,四爷喜欢梅花,咱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主子您忘了?去年您刚进府的时候,四爷还让人送了一瓶绿萼梅给您呢!”。 武宁垂了眼,顺着她的话意笑道:“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正说着,清明一打门帘子在门口请了个安,低声道:“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奴才方才在院子外面遇上了小喜子,他说奉四爷的命,又送了瓶绿萼梅来,请主子赏花。”。 珠棋一笑道:“这个小喜子,这一上午却是向着咱们格格这里跑得不歇。”,武宁对花花草草并无多大兴趣,只是是四阿哥赏赐的花儿,不能轻慢,便道:“拿进来吧。”。 不多时,两个小太监抬着个木架子进了堂屋,武宁没料到是挺大一个天青色梅瓶,插满了绿萼梅,这绿萼梅又名干枝梅、乌梅。主产在江浙一带,北地并不多见。枝桠伸展地满眼都是。不由得愣在当场,脑袋里转过一个念头:这么大一瓶塞满房间,也太不符合四爷的品味了……“。 珠棋在边上扶着那花枝倒是忙了好一阵子,又絮絮叨叨地道,绿萼梅性平,疏理气血的同时不会伤阴,很是难得,要给主子做道绿萼梅花粥,武宁连忙笑着摆手道:“你别看着梅花多,若是少了,爷精明的很,一眼便能看出来呢!”。 日头过得飞快,转眼间,北方已经是一片天寒地冻,整个京城彻底进入了严冬的状态。 这一日正是腊八,四阿哥府里已经开始有淡淡的年味儿,四处都张灯结彩起来,预备着过年。武宁不由得想到了在现代社会的时候,这一天,外婆总会给自己熬上内容丰富的腊八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一起吃,后来,外婆去世了……腊八节这一天便渐渐地被家人所遗忘了,再也没有人特意还记得给自己熬腊八粥,想不到一朝穿越到清朝康熙年间,倒是又能郑重其事地重温了。 一大早,武宁打扮一新,因着见珠棋正指挥着小太监宫女们洒扫,转不开身,便只带了清明向着福晋乌拉那拉氏的正院儿里走去。 檐下昨夜冻起了冰柱子。台阶上伺候福晋的小宫女们一脸恭敬地给武宁一行人打起了门帘子,武宁刚跨进去,便觉得一道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 进了屋子,便看见宋格格已经坐在外间圆桌上等着福晋,李格格不知道是起迟了还是怎么了,半个人影都没瞧见。武宁对着里面珠帘后福晋影影绰绰的影子道:“武宁给福晋请安。”,说着蹲了身子,又对着宋格格行了个平礼。 宋格格站起身子还了礼,武宁因见她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便上前帮着扶住了她慢慢坐下。 两人大眼对小眼地坐了半晌,因着知道福晋爱静,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不一会儿,李格格姗姗来迟,对着武宁笑道:“武姐姐!”,武宁无法接话,对着她友好地笑了笑,又挪了挪身子,将身边绣墩让开来,李格格坐了下来,又对宋格格点了点头,宋格格淡笑着还礼道:“李妹妹想必夜里睡得香。”。 李格格一扬头道:“睡得香也算不上,不过夜里服侍着爷起身去上书房,早上倒是困倦不过。”。 原来昨夜四阿哥是宿在李格格那里。 宋格格面色微微一怔,听她言语间直白大胆,毫不掩饰,一时只能低了头默默抿了口茶,正要发话,福晋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听到似地道:“几位妹妹一大早的精神倒好,今日是腊八,宫里一会儿要差人赏了腊八粥来,大家和和喜喜地在一起聚聚罢!”。 几人又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陈德诺便打起帘子气喘吁吁地进来,福晋见他脸色,知道宫里皇上和各位主子娘娘赏赐来的腊八粥多半是到了,赶紧带领着大家一起跪谢皇恩浩荡,随即又吩咐着陈德诺给其他皇子、王公大臣送腊八粥。 正忙碌着,便见苏培盛手下的小庆子来传话,说是四阿哥白日要在宫里,待得晚上才能回府,请各院主子一起聚到福晋正院里先自行食粥。 福晋听了后,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只是道:“宫里事多,小庆子你就会回爷身边,好生伺候着吧,这里倒是一时用不上你。”,小庆子赶紧跪下磕头道:“奴才遵命。”,倒退着去了。 武宁见这小庆子满脸聪明相,脸皮白净,眉目清秀长得倒是讨喜,心道他虽然和小喜子两人都是苏培盛的徒弟,都在四爷身边伺候着,可是这个小庆子明显要比那小喜子灵光得多。 福晋对着几人道:“爷既然这样传话了,我们就先吃吧。”,说着几人进了堂屋,宫女早陆陆续续端进来了碗碟杯盏,在桌上琳琅满目地排开。 武宁知道皇家用食,自然处处讲究,穿越过来的这段时间叶经历了不少场面,但是见到这腊八粥居然也有如此排场时,心里依然忍不住慨叹了一下。 那腊八粥里内容十分丰富,除了寻常的豆沙、山药、桂圆、枣泥、青丝、白果、葡萄、松仁、帘子、等等,还有用糯米做的各色花样玩意儿放在粥里,大家拘拘束束地吃了康熙赏赐的粥,又将德妃娘娘赏赐的也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武宁忽然心想道:爷这会子在宫里,也是在吃粥么,倘若不是,那么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来到清代,虽然过上了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族生活,然而有得必有失,武宁也失去了现代人的自由。在这里,想要出门闲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四阿哥胤禛对她虽然很好,但武宁对四爷出了府以外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 武宁低头闷闷地喝了一口腊八粥,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想他了。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仿佛是一颗甜蜜的奶糖快速地滑过喉舌,开始是惊惶,而后那甜腻腻的味道一点一点泛上来,打一个饱嗝,几乎整个人鼻息间都被萦绕了。 因着四爷不在,福晋在上座,大家的气氛都不是很高,默默地吃了粥也就散了,武宁刚回到自己院子里,那天上居然变了天,飘飘洒洒地落下碎雪来,几个小宫女站在台阶上,掀着棉袄的前襟用来兜着雪花玩耍,煞是开心。一瞥眼见到武宁,连忙请安行礼。 第23章 心虚 武宁见那几个小宫女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虽然传统称之为豆蔻年华,但实际上还有几分童音稚嫩,放在现代就是小学刚毕业,上初中的年纪。一个个手指冻得红彤彤如萝卜一般,张张小脸又青又白,都带着点瑟缩望着自己,发鬓上碎雪残冰地凝结着老大的水珠子,便点头道:“都起来吧!”,又望了一眼她们棉衣前襟上兜着的雪花,心里想着,到底还是半大孩子,童心未泯,不禁一笑。 进了屋不久,陈德诺却带着几个小太监来了,躬着腰不急不慢地说似乎福晋让他各院里送暖手袖筒来。武宁笑着道:“请帮武宁多谢福晋赏赐。”,陈德诺连连答应,态度谦卑恭顺,再不似武宁刚刚从别居回四阿哥府时见到的那副冷脸模样。 珠棋早准备好了大大的荷包银钱,进去拿了一个送到陈德诺手中。陈德诺倒是不客气,接过来便动作极熟练地揣进了怀里,又行了礼,口称还要赶到别处给其他主子送礼。 武宁见他走了,才将那暖手袖筒的包裹打开,见是件明灿灿的橘黄色兔毛暖手,毛质柔软,恍若无物,戴在手上煞是扎眼。武宁在袖筒中合拢了双手,轻轻搓了搓,原来那袖筒中亦是铺了厚厚一层绒毛,双手放进去,还未怎么动,已自生了一股毛茸茸的暖意。 珠棋凑得劲了,鼻中闻到一股淡淡香味,是木质香味、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福晋最爱檀香,她原也以为如此,仔细分辨了,才发现却是更彻骨的棋楠沉香,不禁笑道:“这定是福晋放在箱子里许久的宝贝,主子,福晋看重您呢!”,武宁戴着那袖筒,起了身,走到那菱花七转如意铜镜前照了照,见大小倒是合适,便摘下来递给珠棋道:“这几天天愈发冷了,便拿着用吧,别收起来了。”。 珠棋接过暖手,整了整上面的兔毛,将毛质抚顺了,才抬头道:“主子,今儿是腊八,按照规矩,内务府也会专门差人给各位主子送来暖手袖筒,那花色又多又好,主子留心着,好好挑几个漂亮颜色,倒是可以配衣裳。”,说着看了看手中的橘黄色暖手,道:“福晋赏的这颜色太过亮眼,衣服倒是难配。”。 武宁知道她是跟着自己从娘家出来的人,寻常说话方面比别的宫女更亲近,也更不顾忌一些,便望了周围的仆妇们一眼,笑着看了眼珠棋道:“福晋的赏赐是福晋的好意,这颜色冬日里看着暖和,你别贫嘴。”,珠棋一边转身将那暖手收进衣柜,一边背对着武宁笑道:“天地良心,奴才这样的老实人要还算贫嘴,那天下可就没有老实人啦!”。 武宁抿嘴一笑道:“好老实的老实人!我倒是从未听过哪个老实人自吹自擂说自个儿老实的!”。 珠棋笑得打跌:“主子您这是甚么绕口的话?”。 主仆两人正在小小拌嘴,却听见外面通传说四爷来了! 武宁一阵惊喜,连忙站起身,方要迎接过去,却忘了脚上刚刚因着花盆底鞋被碎雪打湿,换上了一双平底鞋,这一走得急了,那鞋子便脱落了,穿着袜子的脚后跟便露在了外面。 四阿哥胤禛大踏步走入,一眼便瞥见了武宁正低头扶鞋子,身子不稳,便上前把住她手臂笑道:“怎么,听见你家爷来了,高兴得鞋子都跑掉了?”。 他本是句玩笑语,却戳中了武宁的心思,武宁抬起头,一双眼睛晶晶亮亮地望着他。 几天没见,四阿哥瘦了一些,脸颊上的线条越发显得流畅而冷厉,下巴上有些隐隐的青色影子——是没来得及处理的胡茬冒出了头,无端端平添了几分成熟意味,侧影下乍一看,倒有几分沧桑了。[]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四爷了。 武宁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微妙的患得患失了。 其实她早该发现:早上在福晋那里,听闻李格格说四爷昨夜宿在她那里时,当时心里不就一空么? 空空荡荡,恍若无一物。 别多想,别贪恋,做好分内事即可。 武宁在心里充满了阿q精神地安慰自己,也是告诫自己。 四阿哥拿着武宁的手走到房中,见武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下巴看,便抬手摸了摸,触手势满下巴的胡子拉碴——扎手得很。 四阿哥自嘲地笑了笑,道:“昨夜在外面有事,回来的迟了,本是想来看看你的,知道你一向睡浅易惊……”,便在这时,宫女送上香茶来,打断了四阿哥的说话。 武宁低头抿了一口茶,心里道:快往下说!然后呢?然后呢? 四阿哥放下茶盏,继续道:“恰巧见到李格格院子里还有灯光,我知道她向来是个精神头极好的夜猫子,便去她那里,才小睡了一会儿,接着又得起身进宫去,本以为要到晚上,都让苏培盛下边的人传了话了,谁知道今日倒能回来得早。”。 四阿哥向来不是个话多的人,这一番洋洋洒洒一大篇。 他在向她解释。 武宁面上没太大起伏,心里却有种十分微妙的感觉慢慢升腾起,她低头喝了口茶,抑制住自己不断上扬的嘴角和脸上洋溢出的笑意。 四阿哥一抬头望见那床帐钩子上挂着的香袋,走过去闻了闻,皱眉道:“这些粗蠢东西,我让他们办的事,从来便做不到好,这香味,俗不可耐!”,说着一松手,那香袋自荡了回去,在帐子中兀自晃动不休。 武宁抬脚走了过去,拍马屁地笑道:“爷怎么能用一样的标准来要求下面人呢?像爷这样品位高雅的人,难道遍地都是么?”。 四阿哥听她马屁拍得太用力,似笑非笑地回了头,目光在武宁的脸上转了转,拉着武宁坐了下来道:“嘴巴倒甜,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武宁很淡定地笑道:“妾身说的本就是事实。”。 四阿哥伸手揽住了武宁的腰,低了头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忽然抬手捏住了武宁的下巴,低低道:“我也要问你个事实——几天没见,你想没想你家爷?”。 他说话时,暖热的气流极暧昧地拂动过武宁耳边,武宁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想动弹,四阿哥早有预料,并不放松,却抱得她更紧了,又伸手握住了她另一只手,轻轻道:“想没想我?”,见武宁脸上慢慢烧了起来,四阿哥低声笑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抱你了,怎么还这么怕羞?”,说着探头过去,轻轻吻了吻武宁的耳垂。 武宁大窘,抬眼瞥见珠棋腰已经九十度下弯,呈虾米状,带着几个宫女壁虎一样地紧贴着墙壁往门口溜去,又回手将房门死死扣紧。 四阿哥听见房门声的那响动,倒是一愣,他本是只想同武宁温言软语几句,倒并未曾打算在这大白天同武宁欢娱,武宁见他脸上神色游移不定,赶紧道:“不想。”。 四阿哥一愣,道:“甚么?甚么不想?”,随即反应过来,武宁是在回答自己方才那句:“想没想你家爷”的问题,面上便带了几分似真似假的恼怒,加重了圈着武宁的手臂的力量,将武宁整个人禁锢进了自己的怀里,笑道:“那想谁?”。 武宁听见这句话,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八阿哥。 她记得从前看过一个冷笑话:说是有个人买了一口神奇的锅,卖锅的人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道:“这是口神奇的锅,做什么好吃的都可以,但是你千万做菜的时候,脑海中不要去想摇摆着的北极熊,否则便不灵验了!”。 买锅的人哈哈大笑,道:“我做菜的时候,好端端地怎么会去想什么北极熊呢?”。 结果问题来了。 这人把锅买回家,做菜的时候,却发现脑中总是出现一头“摇摆着的北极熊”!。 越是让自己别去想什么,就越是下意识会想到什么。 越是下意识想遗忘什么,却越发记得清楚。 这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学圈套。 武宁仰头问苍天,无语凝噎——八阿哥现在似乎已经化身成了北极熊,站在她和四阿哥面前不断摇摆——虽然她和八阿哥并无瓜葛,可因着从前的“武格格”的关系,总是觉得莫名的心虚。 更何况,那一日,八阿哥那样哀伤、酸楚、不甘的眼神! 武宁很清楚,历史上的雍正,性格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多疑。 在他做皇子的期间,虽然表现得一直颇为低调,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毫无夺嫡野心的富贵闲人模样,但事实上,胤禛一时半刻也没有放弃过对那种明黄座椅的渴望,对那龙袍加身的向往,对那权掌整个锦绣河山的野心。 天下,自古是每个帝王的梦,怎么可能放弃! 第24章 疑孕 胤禛一边对康熙的心意揣摩得透透的,一边却并不让其察觉——康熙重视农业,胤禛便请父皇指导自己的田地种植;康熙素来喜爱归园田居方面题材的图画,胤禛便翻画了《耕织图》,还煞费苦心地把图画中的人物面貌换成了自己;康熙赐了胤禛后世所谓的圆明园,胤禛便把它经营的风生水起。 最诚不过人心。 康熙赞他:“爱朕之心,殷情恳切,可谓诚孝。”。 被这样心思缜密的人盯着,武宁觉得压力很大。 四阿哥因着多日未见武宁,今日得见,心情甚好,便捉住了武宁的手按在自己怀里笑道:“再不老实招来,我是要罚你的。说给你家爷听听,你想的是谁?”。 武宁挣脱了几下却挣不脱,只能就着这个姿势依在胤禛肩头,她见胤禛满眼笑意,胆子便大起来,低声道:“总之,我想的不是四阿哥。”。 胤禛一怔,眼里神色渐渐阴霾起来,武宁在他炸毛的前一瞬,软声道:“我想的,是胤禛。”。 那“胤禛”名讳两字刚出口,四阿哥眼中闪过一丝灼热的光芒,忽然低头堵住了武宁的唇。 武宁只觉得眼前一暗,紧接着又是一亮。 四阿哥只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随即便放开了她,并不是一个武宁想象中悠长而深刻的吻。 四阿哥用大指指腹捂住她的嘴唇,低声道:“在我面前这么喊也就算了,外面要有数,知道么?”。 武宁点头,见四阿哥胤禛唇上印着自己口上化妆的淡红唇色,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又转过头去,四阿哥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转过来,柔声道:“笑什么?呆子。”。 他这声呆子喊得亲昵,中间带了无数宠溺意味,武宁只听得心头一跳,竟然不敢与四阿哥对视,她低下了头,埋头见两人双手交缠,四阿哥大指上一个绿色翡翠扳指,水头极好,汪汪地有如深潭碧色。 两人又闹了一阵子,外间人来道,说是膳食已经备好,四阿哥拉着武宁起身,武宁见外面不少下人,虽然都是自己院子里的人,但是想着自己方才和四阿哥闭门了这么久,便有些尴尬,要挣脱开四阿哥的手。 四阿哥早有预料,握紧了武宁的手并不放松,武宁轻轻转过手指,在四阿哥小指上一掐,四阿哥猝不及防,“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放开了武宁的手,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武宁一眼,武宁只做不知,跟着四阿哥坐了下来,低头忍笑。 珠棋虽不知道两人在笑些什么,但是见自家主子和四阿哥神色,那种亲昵比前一阵子又上了一个台阶,心里自然高兴,便也乐陶陶地帮着边上宫女布起膳来。上最后一个素火锅时,一不小心,手掌便在边沿烫了一下,武宁见状,关心地将珠棋的手拉过来看了一下,见手心一小片烫伤的红,并不严重。 珠棋因着四阿哥在场,赶紧对了武宁拼命使眼色,又低声道:“谢主子关怀,奴才的手不碍事,主子请用膳。”,说着催着旁边的宫女继续忙活。 四阿哥闷头举起筷子夹了些菜,忽然毫无由头地问道:“珠棋是打从什么时候服侍你们家主子的?”。 珠棋没料到四阿哥居然会亲自问她一个奴才的话,顿时受宠若惊,立刻跪在地上,四阿哥便接过热手巾卷儿,擦了擦手,道:“起来说话。”。 珠棋应了一声,唯唯诺诺地站起来,仍然不敢站直了身子,依旧弓着腰答道:“回四爷的话,奴才打从七岁就开始跟了小姐……主子,到如今算算也有……”,她埋头掐指正在算,四阿哥打断她的话,道:“是个忠心的,难怪你主子疼你。”。 珠棋见他笑容暖融,心情不错,便大了胆子搭腔道:“也因着主子素来心善,体恤奴才们。”。 四阿哥将手巾卷儿扔回到盘中,埋头用膳,并不再看珠棋,用餐完毕,他放下筷子,被服侍着用香茶漱了漱嘴,这才拍拍武宁的手背道:“晚上我在你这里。”,说着带了苏培盛往外走去,武宁见他说走就走,倒是毫不留恋,心里有些失落。 患得患失。 大抵人都是贪心的,有了一点,就想要更多。 手背上还余留着胤禛的温度,武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默默告诫自己:收心。 想要得到,就是失去的开始。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书房里的光线已经有些晦暗不明,十三阿哥站在书桌前,皱眉看着手中纸章,苏培盛屏气凝神地点上了灯,整个书房里顿时一片灯火莹然。 十三阿哥转过身,走到四阿哥面前,又将那纸章展开在胤禛面前,道:“四哥怎么看?”。 四阿哥抬眼看了他一眼,道:“皇阿玛那里,恐怕这几天就要有所动作,你……”。 十三阿哥不待他说完,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四阿哥的话,道:“想去。”。 四阿哥并不答话,垂眼一本正经,慢悠悠道:“想来皇阿玛已经有了妥善的方案,再者你年纪尚轻,历练又少,可不是个好人选。”。 十三阿哥急了,上前一步,道:“四哥!”。 四阿哥与这弟弟向来感情甚好,见他果然当真,被捉弄急了,这才笑道:“我跟皇阿玛说去,尽量让你我兄弟二人同去。”,又顿了一下,竖起手掌道:“不过有一条,我可得说在前面:收起你的性子,不管遇见什么场面,得先沉住气。”。 十三阿哥松了一口气,与四阿哥一前一后走出书房来,四阿哥将他送到花园中,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十三阿哥便自转身离去,一抬眼,正瞥见不远处长廊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一晃而过,臂下抱着个小小青色盒子,随即不见了,一时并未多想。 清明自花园中走回到武格格院子里,外面天气煞冷,她一张脸冻得雪白,武宁抬眼见了她,笑道:“都送了么?”。 清明点头道:“依照主子的吩咐,我说是主子新做的鬓花送给她们,李格格收了便收了;宋格格倒是说了不少谢,又回了这个。”,说着将怀里的青色盒子打开,推到武宁面前,武宁望去,见原是好几块绣花帕子,样子甚为精美,便道:“收起来罢。”。 珠棋应了一声,一边收起,一边带了点不满道:“主子,李格格她……”,武宁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阻了她。 四阿哥上次赏赐给她的那些珠宝头花,她并不是不喜欢,只是四阿哥有意挑了最最好的货色给她,与之一比,连福晋头上也不过是寻常货色。‘ 武宁若是日日戴着这样的头花去给福晋请安…… 武宁下意识地端起了茶杯,忽然觉得胸中一阵郁闷欲呕,她猛地放下了茶杯,动作大了些,瓷质的被子在桌面上一顿,敲出声响。 珠棋正打开柜子,收着那绣花帕子,听见声响,一回头,见武宁脸色不佳,连忙 过来扶着武宁,武宁抬手捂住嘴,一阵干呕,珠棋见她来不及走动,赶紧抢进了里屋里,拿了个小号铜盆出来,凑在武宁的面前,一边不住安抚武宁后背。”。 武宁一手扶着珠棋的手臂,一手扶着那铜盆边沿,刚才那会子只觉胃里一阵翻山倒海的难受,这会子对着铜盆却是什么都吐不出了,她摇摇头,示意珠棋收回铜盆,珠棋并不放心,又捧着铜盆在边上站了半晌,见武宁渐渐平复下来,这才转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武宁,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惊喜道:“主子,莫不是……!”。 武宁一抬眼,见到珠棋眼中光亮异常,抹了抹嘴,莫名其妙道:“莫不是甚么?”。 珠棋低头在武宁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武宁猛地一抬头,正撞在珠棋的额头上,她顾不得疼痛,立刻站起身子,在屋中来回走了走,心道:不会吧!这么快就中奖了?心情一激荡,又是一阵烦闷欲呕。 珠棋大呼小叫地连叫了两个宫女进来,几人拥着武宁向厢房里走去,珠棋让武宁先躺下了,又弯腰帮着掖好了被子,这才低身在武宁耳边悄悄道:“主子身子不适,就多躺躺,正好一会儿爷来了……”。 武宁点点头,带了几分怔忪,道:“我知道。”。 四阿哥是在用晚膳的时候来的,先是没见着武宁,又听珠棋道主子生病了云云,心里便有些发急,斥道:“你们这些奴才,倒是会伺候!”,心道武宁中午看着还活蹦乱跳,有说有笑的,怎么一会不见,就病到床都起不来了呢?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武宁的寝室,武宁听见外面动静,正勉强起了身想要下床,四阿哥见了,远远地便摆手道:“躺下!”。 第25章 长流 四阿哥虽这么说,武宁不敢造次,依旧起身拿捏着在床上欠了欠头,算是行了礼。[] 四阿哥见她睡得鬓发蓬松,面色红润,并不像是病得厉害的样子,弯下腰又伸手摸了摸武宁额头,手心微凉,并不发热。便放下心来,一撩袍子下摆,坐在武宁床头,问武宁道:“怎么回事?”,一转头看见珠棋,便一抬下巴道:“你来说。”。 珠棋喜洋洋地抬眼瞥了一眼武宁,行了礼朗声清清楚楚道:“回四爷的话,主子方才还是好好的,突然便要呕,今日的膳食都是与往常一样,奴才亲手去膳房提的,想来不是膳食的缘故。”。 四阿哥听见那“呕”字,略微沉吟了一下,心思已经兜转过去,伸手让武宁躺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武宁被他摸得想笑,忍不住整个人向上缩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床头,四阿哥连忙按住她,又好气又好笑喝道:“病了还这么不老实?”。 珠棋倒是心疼,连忙上前来查看,在武宁头顶摸了又摸,仔细确认着没撞出包来,才放心,又拿了靠垫枕在床头软软地挡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太医便来了,只道是四阿哥身子小有不适,按部就班、恭恭敬敬地瞧过了四阿哥,留下了方子,说是并不大碍,只是辛辣的锅子吃多了,心火上浮,又道是睡浅起早,肝火亦是旺盛,让四阿哥注意休息,饮食清淡便是。 太医从四阿哥处出来,刚要离开,却被苏培盛送到了武宁那里,只说是武格格身子一直虚弱,顺带着请太医看看。 太医恍然大悟,知道这位才是正主儿,珠棋挑起床帐子,垫了水色杭绸小枕在武宁腕子下,太医仔细地号了右手的脉,沉吟片刻,又示意珠棋帮着换武宁的左手。 苏培盛躬身侯在外面,见小喜子晃晃悠悠一副惫懒样子,便兜手自他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给了一巴掌。 小喜子“嗷”地叫了一嗓子,一回头见是苏培盛,脸上顿时堆出满面笑容,苏培盛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给我站好了!长点眼色罢!”,心道四阿哥年纪尚轻,目前府里唯一有孕的便是宋格格,可宋格格并不得宠,倒是这位武格格初入府时冷若冰霜,这些日子不知怎么转了性子,哄得四阿哥三天两头地跑来,若是此番得了孕,往后的形势只怕是要重布江山了。 小喜子被拍了脑袋,不敢吭声,苏培盛等着里面的消息,一时也不出声,外面屋里静寂无声。 清明提着两只鸟笼子自外面进来,苏培盛见那笼子中各是一只黄玉鸟,都是上佳的品种:毛顺,瞳黑,腿长,颜色鲜艳。因着冬日怕冷,用了厚厚的布料将这笼子围挡了一部分,只留下少少一面给着透光通风,饶是如此,那鸟儿仍旧蓬起了浑身的羽毛,恰似绒球儿一般,只留下长长一只尾巴在身后,好不可爱。 鸟笼子里的食料槽里是小米混着鸡蛋黄,又有些蔬菜,料理得细细碎碎。笼子底下铺着一层草窝,清理得干干净净,毫无异味。 这两只黄玉鸟儿恰似被屋子里气氛感染了一般,平日里最是莺啭不休,此刻却闭了嘴一声不发。 苏培盛低声赞道:“好乖巧的鸟儿。”。 清明给他行了礼,笑着正要接话,便听见里屋里太医语气和缓地发了话:“格格一切都安康,还请宽心。不过是有些伤食胃热,胃气上逆,有失和降,待得开个清热导滞的方子,服几帖药下去便好。(.无弹窗广告)”,又开了几帖药,珠棋见那药方中尽是些寻常的竹茹、法夏、川朴、茯苓。 太医被送走,苏培盛站在四阿哥面前覆命,眼睛只瞅着地上四阿哥的靴尖,从头到尾也没敢抬眼——武格格没孕,四爷空欢喜一场,只怕做下人的要成了出气筒。 他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小喜子没眼色地进来换茶,苏培盛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自己徒弟。 四阿哥脸上神色倒还好,坐在书桌后稳如泰山,只是隐隐地透出股失望。他挥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苏培盛如遇大赦,抬腿便往外走,还不忘先把小喜子拎了出去。 四阿哥这边书房里气氛压抑,福晋院子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福晋早得了消息,前来报告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一说,福晋脸色还没怎么样,朔雪和身边嬷嬷先沉不住气了。 虽然武格格复宠也不过是秋天开始的事,到现在不过三四个月,但是只要时机合适,上天眷顾,肚子争气…… “太医那边怎么说?”,福晋端坐在贵妃榻上,手里捧着杯花茶,花茶是新泡的,茶盏烫手,她就这么端在手里,也没了知觉。 “似乎是没有。”。 听了这话,朔雪和嬷嬷先松出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松弛下来,但随即又绷了起来——照着武格格目前受四爷宠爱的形势来看,纵然这一趟没有传出好消息,下一趟呢? 福晋低头瞧着手里的花茶,花茶是春天采的干花,这会子被热水泡开了,花瓣的丽色在水汽中蒸晕开,一瓣瓣舒展开,别有一种舒展的美感。 福晋想,这是迟早的事。 是的,这是迟早的事。 宋格格大腹便便,还不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不过这毕竟是四阿哥胤禛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宋格格从进府就不得宠,但胜在有脑子,凡事拎得清,分得细,该做的坚决狠得下手,不该做的丝毫也不沾染。她知道分析形势,知道怎样做才是最适合她的路线,知道怎样利用自己少的可怜的那么一点优势,来达到利益最大化——她是精明的生意人,每一步都看得清楚,步步为营,脚脚踏实。 四阿哥虽然没多喜欢她,但也绝不厌烦她——这就已经足够了。 在帝王家,能笑到最后的,的往往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是细水长流。 盛宠者难长久,恰似轻梦。 一个是站得高,一个是站得稳。 人人都向往着高——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 但站得高的人,一朝风雨,摔下便是万劫不复。 这样的例子,福晋从小耳濡目染得太多。 此番宋格格再生下一个小女儿——当然,也可能是儿子。宋格格在府里就算是站稳了脚。 不得宠的尚且如此,得了宠的呢? 福晋从未觉得“嫡福晋”三个字竟是如此无力。 人的心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太医说武宁一切安康,武宁顿时觉得胸中那股烦闷欲呕的劲儿也去了不少,她在床上躺不下去,就着宫女提来的热水,被珠棋服侍着出了珠钗鬓花和外面的旗装,脱了花盆底鞋,就着里面的单衣躺下了。 武宁有几分庆幸。 不知为什么,知道自己并没有身孕的时候,她竟然有几分轻松感。 武宁想,也许自己只是因为这些日子与四阿哥耳鬓厮磨,产生的感情还不够浓烈,至少,还没有完全爱上四阿哥。 “爱”是个非常有分量的词。 是的,武宁想,自己还没有爱上胤禛。 这几分庆幸表现在了脸上,被珠棋解读得清清楚楚,于是她行动话语间都开始旁敲侧击地要武宁“争气”。 武宁觉得娘家带出来的这个珠棋还真有几分像自己的妈妈,唠唠叨叨地整天操心着这件事。 不过她能理解。 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她也许未必能接受,但是可以理解,可以包容。 这就足够。 四阿哥坐在书房中,房屋四角的烛台全部都燃了起来,他看着手中的一本书,翻了几页过去,发现自己的心思又转到了武宁身上。 武宁没有孕,这让他失落。 宁儿还年轻,岁月辰光还长,不打紧——四阿哥这么安慰自己。 屋子里乍然响起了鸣钟,四阿哥正沉浸在沉思中,促不及烦地被这尖锐的钟声吓了一跳,整个人身子一绷,喝道:“苏培盛!”。 苏培盛早前虽然被撵了出去,但一直聚精会神地候在外面,他是清楚四阿哥脾气的,知道越是安静,事情越是麻烦,这会子听见四阿哥叫他的名字,虽是头皮一麻,但也无法,只能壁虎一般贴着墙边溜了进来。 四阿哥见他那副躲躲避避的样子,心里便来气,手边正摸到不知哪儿来的一块毛茸茸的东西,劈手抓住便向苏培盛一扔。 苏培盛见一团黑影扑面而来,不敢躲,仍旧是下意识地歪了脖子站在原地受了,那东西不偏不倚在他头顶击打了一下,弹在地上,滴溜溜地一滚,苏培盛这才看清,正是福晋前几日派人送来给四阿哥的镶玉石一等海龙皮帽。 第26章 端着 四阿哥盯着那海龙皮毛看了看,心里忽然想到,倒是足足有十来天没去福晋那儿了。 他想了想,从书桌后站起身,对苏培盛道:“走,去福晋那儿看看。”。 府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福晋的面子到底是要顾着的。 苏培盛忙不迭地跟上,百忙之中不忘捡起了那海龙皮帽,见帽沿那块玉石上已经隐隐可见一条长长裂纹,不由一愣,拍了拍帽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在架上。 四阿哥向着福晋的正院来了。 早有福晋的手下人飞跑着通报了这消息,福晋听了,微微抬了抬头,在作画的右手顿了顿,还想假装平静,可眼里的神色已经分明欢喜了起来。她按捺住心情,不紧不慢放下画笔,搭着朔雪的手稳稳走了出去,正迎接上四阿哥。 四阿哥挥手让她免了礼,两人一同进了堂屋,刚进门,四阿哥便看见桌案上铺着张刚完成的仕女图,是美人月下吹箫,点点头,带了点鼓励道:“福晋的画功,最近是越来越见长了。”。 福晋矮了身子,因着顾忌仪态端庄,她笑不露齿,正正经经地道:“谢爷夸誉,让爷见笑了”,心里却有些喟叹:自己的画功好,那是因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作画。 之所以有大把的时间,是因为四爷来得少。 长夜漫漫。一个人铺纸挥毫,寂然灯前的感觉,四爷体会过么? 四阿哥心里还记挂着武宁无孕的事,闷闷地坐了下来,福晋早猜到了是因着武格格的事,心中酸楚,面上却不表现,亦是陪着四阿哥,在另一头坐下。 福晋虽然性子刻板了些,可是恪守本分,孝顺恭谨,始终如一。没有丝毫不是之处,更将府里上上下下主持的井井有条。 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四阿哥对着这个嫡妻,虽怜爱不起来,却多少有着几分尊敬,想着这般枯坐便是极不给福晋面子,于是强打起精神来,眼光落在那月下吹箫美人图上,寻了个话头道:“那日你请方俊芳来唱曲儿,选得很好。”。 福晋听他话头突兀,如何不知四阿哥是有意寻话题来避免冷场? 福晋想,由此可见,她在四阿哥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分量的,这样想着,脸上神色也欢欣活动起来,那话语里的底气也足了些。她微微欠了欠头,道:“十三弟向来在音律上颇有造诣,我想着既然做生日宴,不妨并在一起,既让十三弟欢喜,也热闹了气氛。”。 四阿哥点头,顺口捧了个场,道:“福晋向来心细,思量得又周到,很好。”。 福晋得了夸奖,激动得满面生光,连忙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四阿哥面前道:“爷过奖。”。 四阿哥见自己与福晋还没说上几句话,福晋已经起身行礼了两次,又加上那拘拘束束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索然无味,便放了茶盏很温和地道:“既是夫妇,不必多礼,福晋且坐着,好好说话。”。 福晋这番方一起身,已经觉着自己痕迹太重,听闻四阿哥这般说,连忙应道:“是。”,又起身复坐到那椅子上,心里有几分后悔。 她知道自己平日里太“端着”――毕竟年轻,又担着“四福晋”这么大的一个架子,她不端着,如何摆得正,压得平整个四阿哥府里那么多人呢? 大抵是“端”成了习惯,便像人长时间戴着了面具,那面具已经长在了脸上,待得想拿下的时候,已经拿不下,深入骨肉。 有些人天生便有好几副面具:白天一副,夜晚一副,人前一副,人后一副,信手拈来,八面玲珑,轻松转换,流云无痕。 但有些人不是。 这些人中,有人不屑为之,有人不能为之。 福晋便是“不能为之”的那种人。 连面对四阿哥的时候,她也依旧僵硬地“端着”,轻松不下来。 嬷嬷和朔雪都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她,只怕这是四阿哥不中意福晋最大的原因之一。 男人在外面忙完了一堆正事,回到家里正是想放松放松的时候,谁愿意还对着个死死板板,一丝不苟的人呢?嬷嬷想着,武氏复宠前,四阿哥去李格格那里的次数相对其他人比较多,想必也是李格格性子活泼天真,一张脸常常带笑,看着便讨喜。 福晋这么想着,心里懊丧起来,四阿哥何等精明的人物,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也觉得福晋有些难为,便转开了话题道:“便要过年了,往宫里去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福晋听闻四阿哥转到这话头上,松了一口气道:“四爷放心!我都备好了。”。 四阿哥正要提给德妃娘娘送什么礼物,听见福晋一句大包大揽的“放心”,倒是一愣,剩下的话硬生生被噎了下去。 他闷头喝了口茶,面无表情地直接站了起来:“既然有福晋打理,我也不费什么神了,福晋且继续画画吧,我回书房了。”。 福晋惊讶地跟着四阿哥站起身,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握住左手腕上的玉镯子,转动几下,有些局促地道:“爷不留下用膳么?今日有新上的……”。 “不必了。”。 四阿哥丢下这句话,不再多说,抬腿便出了门。 福晋见他一路头也不回地走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朔雪和嬷嬷原是候在外边的,待得见了四阿哥的脸色,两人唬得都跪在了地上,一叠声只道:“恭送四爷!”,待得四阿哥走远了,才敢抬头去揣摩福晋脸色。 福晋也在揣摩。 反复揣摩着她与四阿哥方才的对话。 四阿哥进来,先是夸自己画好,自己谢了一次。 接着四阿哥夸自己找方俊芳来给十三阿哥过寿是找对人了,自己又谢了一次。 其余四阿哥便说了些闲话,也没扯到什么要紧事呀! 福晋揣摩了半天,末了,将原因归结到老问题上――一句话,还是自己太“端着”,四爷看了不喜欢。 四阿哥大步走在花园中。 苏培盛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四阿哥的脚步。 他见四阿哥面色不善――方才进福晋院子里时,他的脸色还好些,出了院子,一张脸上几乎是乌云密布,就差写着四个字“别靠近我”了。 苏培盛识相地看见了这隐形的四个字,拿捏着跟四阿哥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不料四阿哥忽然一个转身,苏培盛立即站定,不巧身后的小喜子呼哧呼哧追得正欢,一脚刹不住,险些撞上了四阿哥胸口。 苏培盛掩面,要抓住小喜子,已经来不及,四阿哥一脚踹翻了小喜子,对苏培盛怒喝道:“去你武主子那儿!”。 苏培盛连声应着,跟着四阿哥转了方向,向武格格居处走去,心里想着,不怪四爷生气,就是平常人,得了个空欢喜还要懊丧半天呢! 四爷先是以为武格格有孕,结果被太医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这股子火在福晋那儿发不出来,总得找个宣泄的口儿。 苏培盛暗暗为武格格捏了把汗。 武宁得了宠,自然有人巴巴地献殷勤,这不,四阿哥只是向着武格格院子方向来,人还没到,消息已经一直送到武宁耳朵边。 武宁听闻了四爷今日心情不佳,心里倒是有些震动,不料到四爷对自己怀孕竟是这么看重。 满府都知道了,福晋那里定然也少不了。 正想着,四爷一掀帘子,进来了,武宁有些紧张,一张嘴居然成了结巴:“四四……爷!”。 四阿哥正满面乌云,被她这一结巴,先逗乐了,嘴角抽了抽,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四阿哥这一笑,满屋子死寂的气氛都流动了起来,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纷纷抬了头,偷眼打量着武格格,一个个心里暗叹道:到底还是武主子有本事啊! 居然让四爷见她一面就转怒为笑!这是什么样的功力? 四阿哥上前拉过武宁的手,他明知道武宁是不发烧的,但还是下意识抬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道:“钟太医给你开的那些方子都吃了么?”。 武宁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很诚恳地道:“都吃了,就是太苦了。”,说完,便自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多蠢的回答! 四阿哥没搭腔,与武宁牵着手进了寝室,自说自话地仰面在床上躺了下来,将脖子向后仰着,又转了转。 最近在书房用功得多了,脖子总是疼痛。 武宁在床尾跟着坐下来,瞅着四阿哥脸色。 她不是呆子,纵然没有人通风报信,她也能看出来,四阿哥今日心情不佳,大大的不佳。 不过只要四阿哥不愿意说的事,她就绝不问。 四阿哥如果想说,自然会对她说。既然四阿哥不开口,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呢? 何况,她并不是嫡福晋,只是一个小小的庶福晋。 还是那句话,做好份内事,不该管的,别管。 解语花,宽慰人心这种高技能,还是留给宋格格去吧。 第27章 年味 四阿哥默默注视着床帐顶的青色流苏,最后眼光落到了武宁身上。(.好看的小说) 武宁老老实实地坐在床尾,是个安静泰然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没有惶恐,没有伤心,没有失落,什么都没有。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她只是伤食欲呕,恰恰又沾了四阿哥的光,请着太医来看了,开了几副方子,便也就这样了。 四阿哥知道,只要他不说话,武宁根本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这样的安静,原本在他的意料之中。 四阿哥喜欢温柔如水的女人,像福晋那样大包大揽,他是不爱的。 武氏乖巧,宋氏也乖巧,这两人的路数,原本是一致的。 但武氏身上比宋氏更多一些意味。 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儿,四阿哥自己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说:武氏最合自己心意。 四阿哥抬了抬手。 武宁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送进四阿哥手掌中。 四阿哥握住武宁的手,人依旧是躺在那里,武宁见他皱着眉,侧脸线条极其流畅,一时没忍住,竟是伸出手去揉按他的眉头, 这一伸手,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四阿哥一怔,本能地向边上一偏头,随即向武宁放出目光来,低声道:“怎么?”。 武宁躲闪了一下目光,还是说了真心话,道:“爷别皱着眉,怪吓人的。”。 四阿哥听了,握住武宁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微微扯动了嘴角,笑了一下,依旧是皱着眉头。 武宁看四阿哥心情不好,便耍宝道:“我变个戏法给爷看好么?”。 四阿哥精神微微一振,道:“什么时候倒是又多了这样的新鲜花样?”,正想说不用,看武宁满眼闪烁着期盼的小星星,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带了些宠溺点头道:“好,变给你家爷看看。”。 武宁站起身,在一旁桌案上用左手抓了枚铜钱在四阿哥眼前晃了晃,道:“爷看看”。 四阿哥接过细细翻转了两面看了,见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钱,找不出丝毫异样之处,便道:“不过就是一枚铜钱。”。 武宁点点头,笑道:“看好了么?”,说着伸出左手。 四阿哥看她笑得神神秘秘,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将那枚铜钱交还到武宁手中。 武宁郑重其事地接过铜钱,握在左手中,向后退了几步,扬起左手向着四阿哥晃了晃,笑道:“爷可看仔细了!”,说着伸出右手到左手掌心中,提起了铜钱,接着握紧了右手拳头,口中念念有词。 四阿哥看得好笑,半晌打断她道:“这戏法变好了没?”。 武宁并不理睬他,忽然长长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向右手吹了一下,接着猛地展开掌心伸到四阿哥眼前,四阿哥只见她那白皙的手心中空空如也,铜钱不翼而飞。 四阿哥是何等厉害的眼色,早在之前便瞧出了破绽,这会儿见那枚铜钱在武宁左边衣袖中微微显露,他几乎笑破了肚子,因着要顾着武宁面子,便强忍着笑意,装作吃惊的样子瞪大了眼睛,道:“这……这是什么戏法?”。 武宁信以为真,很是得意,想着到底是三百年前的人,现代一个最简易不过的钱币魔术便能让这皇子惊诧不过,于是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四阿哥极配合地道:“宁儿当真是厉害得紧!”,又一把捉住她,将她按在枕头上,作势轻轻捏住她脖子,道:“到底是什么戏法?还不老实招来!”。 武宁挣扎了几下,四阿哥手劲大,她没挣脱开,索性趴在那枕头上,将脸埋在熏了香的绸料里,瓮声瓮气地耍起了无赖:“爷是多聪明的人,还看不懂这点小小戏法?”。 四阿哥笑道:“我偏是看不懂,快说罢!”。 武宁见他嘴角上扬,眉头舒展,不复方才那气郁模样,伸手轻轻触了触他眉心,嘻嘻一笑道:“爷笑了。”。 四阿哥一愣,方醒悟过来武宁并不是在讨好他,只是纯粹地想让他展颜。 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不为别的,单为这份笨拙而纯粹的心意。 日头渐渐落了下来,天光立刻暗淡起来,掌灯时分,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落了下来,珠棋看着几名小宫女在院中捧着器皿接着新雪,又和清明燃起了屋中四角的炭火盆子。 四阿哥自床上起来,看见武宁已经整好了衣裳,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一笔一画地甚是仔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自背后忽然抱住了武宁,道:“宁儿在写什么?”,眼光瞄到那画纸上,见原来是一个极可爱的奶娃娃,支了肘躺在一大片荷叶上,手里捧着朵莲花,武宁正沾了墨色给那莲花下的水色上色,他一时兴起,提笔也在画上添了几笔,随即笑道:“这是谁家的娃娃?这么胖,荷叶却没被他压趴,真真是奇哉怪也。”。 武宁听他取笑自己,扭头微微白了四阿哥一眼,也玩笑道:“没多久就过年了,我且画个门神,贴在门上。”。 四阿哥从后面抱着她,贴着她的脸,轻轻吻了吻武宁耳边鬓发,哑声道:“你这个门神倒是别出心裁,我看着喜欢得紧,不如迟早送我一个罢!”。 武宁听了这话,想到昨日呕吐,导致四阿哥误以为自己怀孕之事,心里泛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微微垂了头,将手覆盖在四阿哥的手背上。 四阿哥知她心里所想,一时有些后悔扯了这话题,再转移开反而太着痕迹,索性什么也不说,反转了手,将武宁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又一用劲,把武宁拥进了怀里。 武宁倚靠在他肩头,闻着那日益熟悉的气味,将脸埋藏在四阿哥衣衫上,大着胆子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随即微微闭了眼。 四阿哥一张脸面无表情由着她蹭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相依着静静看那窗外,天地落雪,静寂无声。 过了腊八,没多少日子便是年底了。 这一日一大早,武宁方起身,看着窗外天还是暗的,又觉得冷,便又缩进被窝里,外间的珠棋听见动静,以为是武宁要起床,倒是窸窸窣窣地走了进来。 武宁从被窝里探了个脑袋,伸出床帐子迷迷糊糊道:“来得正好。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冷?”。 珠棋瞅了一眼屋角炭盆,赶紧矮了身子道:“因着清明、荷田和奴才都在忙,这里屋的炭盆灭了倒是没注意,主子恕罪!”。 武宁转了个身子抱怨道:“有说这话的功夫,还不快点上。”。 珠棋应了声是,伸手过去拿了火钳子拨灰,武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却是睡不着了,索性问道:“你们一大早都在忙甚么?”。 珠棋被火灰呛了一下,捂住脸让到一边咳嗽了一会,才直起腰笑道:“主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明儿就大年三十了。整个府里上上下下哪儿不是忙翻天?”。 武宁听了,有些恍然又有些兴奋。 恍然的是:她没料到穿越过来后,日子过得这么飞快——她记得刚睁眼醒来见到珠棋的时候还是秋天,一转眼已经到了大年二十九,倏忽四五个月都不知怎么一眨眼就流水一般过去了。 果然富贵人家,锦衣玉食,日子也过得快。 兴奋的是:这可是自己穿越到康熙年间第一次过年!这个时空的年味显然比现代要浓厚许多。 武宁记得自己在现代的时候:小时候倒还好,随着人慢慢长大,年味儿是越来越淡,似乎一家人聚在桌边吃一餐也就算了事了,到后来,越发懒了,只是在饭店订年夜饭,连动手都省了。 也好,在这里,重新体验一次小时候的感觉! 武宁掀开被子起了身,珠棋见她确实是不睡了,便伺候着武宁换衣换花盆底鞋,那边厢,炭盆已经生了起来,暖融融的热气很快便充满了整个屋子。 清明端着洗脸的热水盆走进来,武宁见她略有倦容,梳了个紧紧的把子头,在额上包了一块吸汗的发巾,确实是劳作的样子。 武宁换了衣裳,被人伺候着梳了妆,简单用了早膳,见时辰尚早,冬日夜长,天光不亮,便坐在书桌旁写起日记。 拿日记本时随手见了上次那张奶娃娃图,心念一动翻出来。 那纸张被墨汁粘连在一起,武宁好不容易轻轻剥开,见那荷叶下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两尾活泼泼的鱼儿,笔锋有力干脆,却像是四阿哥的手笔。 她哑然失笑,又将那张奶娃娃图放进了书柜。 爷还是喜欢小孩子的,武宁想。 满人马背上得天下,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是立马决江山,儿子们年纪稍长,便带上沙场,协助父兄谋取霸业,所以在清前期,皇子们明显是重文轻武。 随着江山形势的稳定,这个特点也慢慢有了变化。 康熙更是认为:诸皇子有天下国家之责,金玉满堂不如诸子肖贤。所以到了他的时候,整个大清朝算是正式确立了严格的皇子教养制度。 第28章 宫宴 康熙因着自身幼年的经历,格外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可以吃苦耐劳,习惯于简朴的生活,万万不要沾染上骄奢习气。 四阿哥与其他皇子们一般,在六岁的时候起便冠袍褂靴,似模似样地跟班当差,就读于上书房。上书房中有着“师傅”以及一位“总师傅”——通常是身份尊贵的当朝大臣。 四阿哥胤禛清清楚楚地记得,从他六岁入上书房以来,每年除了元旦、耽误、、端午、中秋、皇阿玛的生日以及自己的生日,可免除去上书房,其余时候风雨无阻,就算是除夕这天,也不过是提早些散学。 人却还是要到的。 皇子读书无年龄限制。四阿哥虽然开府婚娶,仍然得入上书房“读书不辍”。 当然,随着康熙有意历练几个日益长成的儿子们,四阿哥的读书时间和负担比那些幼弟们轻松多了。虽是寒暑无间,但也只是点个卯、应个景罢了。 然而除夕这一天,四阿哥反而不敢放松——皇阿玛对皇子的课业是极看重的,常在政务之余,亲自去监督课考,还反复对师傅们强调:“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四阿哥清楚地记得:康熙三十七年,素来谨慎的八阿哥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既未禀报皇阿玛,也没有告诉师傅,带着当时还年幼的十四阿哥,兄弟两人居然擅自离开书房设法出宫。 事发之后,皇阿玛大发雷霆。将有关人员都狠狠训诫了一番,尤其是八阿哥与十四阿哥的师傅与谙达都被牵连。皇阿玛最后又让人把他的训诫抄写成了文字通告,专门贴在上书房门口,让众位阿哥们朝夕进出时,都能观看。 八阿哥与十四阿哥当时脸上那狼狈神情,四阿哥到现在还记得。(.) 瞧着屋里的西洋钟滴溜溜地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光,四阿哥骨碌起了床,待得到了上书房门口,外面天色如墨,师傅还没来,屋里灯火通明,众位皇子们照例是要温习昨日所学的内容,只听见房里一片乱哄哄的读书声,有读《孟子》的,有读《大学》的……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复习,以免被师傅抽问昨天学的内容,答不出来而出丑。 四阿哥凝神听了听,大抵是因着要过年,几个年幼皇子分外兴奋,扯着喉咙几乎是在捣蛋,那声浪嘈杂得几乎要将屋顶掀开。 四阿哥一皱眉,脚步一顿。 苏培盛在一旁凝视着四阿哥的侧脸。 四阿哥年纪渐长,时常面无表情,颇有威仪,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苏培盛虽然是他近前贴身伺候的太监,最是得力的,这几年来也越发畏惧起四阿哥来。 贴身太监都对他如此,更不用提平日里那些本来就和他没什么照面来往的幼弟了。 苏培盛无端端地想到了一个不慎恰当的词:孤家寡人。 这一日辰光过得分外快,除夕夜还没到,街上已经行人稀少——都赶着回家过年了。大街上空空落落,偶有几个行人,也是两手拉杂地提满东西,目不斜视,行色匆匆。 为着配合府里的喜庆气氛,武宁换上了一身新旗装,午膳刚用过,便来到福晋正院里,因着府里四处布置一新,她一路东张西望,到得便有些迟了,待进得门,见不仅宋格格早已经在福晋这里,连李格格都到了。 她赶紧俯身请了安,在李格格身边坐下了,只觉得满屋子香气缭绕,这几位庶福晋都把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武宁本以为自己装饰得已经够张扬了,未曾想到和这几位一比,居然还算是素淡的。(.好看的小说) 不一会儿,自有人前来禀报福晋,说府里从大门、前厅、内厅、内门、正堂门都开了,一路留了对对宫女太监守候着,四阿哥回府的时间倒是巧的很,正好和宫里送赏赐来的公公碰上了,而今正一起进来,请福晋和各位主子赶快前去接着。 武宁跟着福晋到了正厅门口,只听得外面一阵脚步抬架响动。夹杂着四阿哥的客气声音,因着是康熙的赏赐,福晋首先跪了下来,李格格和武宁在福晋身后一排,宋格格虽然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仍然也是吃力地跪了下来。 一位个子矮胖的老太监朗声念了皇上赏赐给四阿哥府的礼品单子,武宁听在耳中,皆是白银珠宝、貂皮锦缎一类的物事,到得后来就是一大堆食品赏赐,倒是有不少这个天气难得的瓜果,想来是从南方运来。 那礼品单子又长又琐碎,老太监初时还中气十足,尖着嗓子摆足了派头,到得后来嗓子渐渐嘶哑,有气无力,夹杂着痰音在嗓子里,呼啦呼啦有如拉风箱一般,众人听着都有些想发笑,又不敢,强憋在喉咙里。 武宁悄眼见宋格格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抚着膝盖,似乎是坚持不住了,鬓发边沁出一点细密汗珠,面色极其难看,她身后的嬷嬷在边上悄悄帮着托着她胳膊肘,宋格格见武宁正看着她,忙跪正了身子,警醒地看了武宁一眼。 终于老太监念完了礼品名单,众人都磕头谢恩,齐声道:”谢皇上赏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得宫里的人走了,四阿哥府里顿时忙活起来,福晋指挥着人把宫里赏赐的东西抬进去各自安排,又对四阿哥道:“爷今日早早就进了宫,现在定然累了,还是赶快回屋里换了衣服歇歇,还有不少场面在后面呢。”。 四阿哥也确实有些疲乏,应了一声,道:“福晋辛苦了。”。福晋正在指挥边上人,闻言一笑,道:“为爷分忧乃是本分。”。 四阿哥点点头,拍了拍她肩膀。 武宁抬眼看去,见四阿哥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朝服,倒是显出和平时不大一样的俊逸潇洒来,他见宋格格靠在嬷嬷身上,脸色十分难看,便走过去道:“方才跪了小半天,没事罢?”。 宋格格勉强笑了笑,还要行礼,被四阿哥阻住了,他微微颦了眉头,看着宋格格身边的嬷嬷,道:“杵着做什么?还不扶你主子回屋里歇着?”,那嬷嬷连连应声,扶着宋格格去了。 武宁见四阿哥与福晋言笑晏晏,心内微感失落,垂头站在原地,四阿哥又布置了几句,带着苏培盛往里屋走了,便像没看见武宁一般,若无其事地与她擦肩而过,将要走过时,右手却在武宁垂下的手背上轻轻滑过。 到了掌灯时分,四阿哥与福晋便去了宫里的年夜宴,几位庶福晋因着身份不够,按规矩还是得照旧待在府里,不一会儿,膳房便将晚膳送来,因着是年夜饭,做得分外丰盛,玲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子,武宁一个人对着这一大桌子年夜饭,被清明和珠棋伺候着用了。正吃了一半,李格格却来了,吵着只道是一人吃饭太冷清,要在武姐姐这里蹭饭。 武宁也觉得一个人吃饭没趣味,帮着她添了碗筷,两人也不讲究,对面桌坐着,有说有笑地吃了。待得送走李格格,武宁却觉得有些困倦,待得在椅子上歪了歪头,刚想要小憩一会儿,便听见外面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声,接着噼里啪啦如炒豆一般炸了起来,那声音有如炮弹落在耳边,震得屋里花瓶瓶身全部一抖。 武宁一惊,猛然跳起身,看见珠棋、清明、荷田等人本来也都是在收拾碗筷,全被吓了一跳,几人面面相觑,才反应过来是在放烟花。 珠棋、荷田早奔出门去看烟花,那院子里台阶上站的都是小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着耳朵,指着天上的烟花笑着跳着,脸上被天上烟花颜色映衬得红红绿绿。清明却是默不作声继续收拾着桌上碗筷。 武宁见她面上并无新奇之意,忍不住道:“外面那么热闹,你不去看看么?”。 清明摇了摇头,笑道:“不了。”,武宁见她脸上虽是笑意融融,眼里却一点欢乐之意也没有,心念一动,柔声道:“今日除夕,应该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珠棋愣了一愣,抬头道:“回主子的话,奴才的娘,早年已经病故了,只有一个姐姐,失散多年,到而今也没有找到。”,说到后来,脸色愈加黯然。 武宁见牵惹起她伤心事,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岔开话题指使着清明帮着自己拿着拿那,这时,一个陌生宫女进来,给武宁磕头行礼,武宁认得她是福晋院子里的人,让她起来了。 那宫女道:“奴才给格格请安,格格吉祥,奴才是奉福晋的命来请格格去一趟。”。 武宁站起身,道:“福晋回来了?”,心里想着,既然福晋回来了,四阿哥必然也跟着她一起回来了。连忙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裳头发,见方才在椅子上小憩了一下,果然弄乱了头发,便让清明帮着沾了水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加了朵珠花挡在那发丝繁乱之处。起身带了珠棋等人,一行人在满天烟火下向福晋的正院而去。 第29章 家宴 那烟花放得倒是热闹。 先是一挂最常见的长鞭,然后便是各种鸟兽花炮,一簇簇白光闪烁,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纷纷炸开。有的如落梅飘雪;有的如夕霞满天,有的如流星飞逝,有的如星子密布……,武宁听着道旁太监宫女们议论,才知道这是今年湖北百花堂新进贡的御用烟花,年年夺魁,精巧世无双。 鸟兽花炮放完,又放起各种构形花盒,接二连三地升起,在天空中散落出各种形状造型,有吉祥如意字样的,也有树木花卉图案的,甚至有模仿亭台楼阁的,在空中简要地勾勒出形状,一时间天上地下几乎难以分清,到处流光溢彩,如梦似幻,便与海市蜃楼一般无二。 武宁贪恋烟花美景,行得有些慢了,那福晋院子里的宫女虽有心催促,却不敢,只能等着。待到武宁进了福晋正院里,便见四阿哥、福晋等人已经换下了去宫里穿的衣裳装束,只着了常服坐在椅子上。 福晋今日却不复往日素淡妆容,脸上的妆色画得重了些,灯火下颇有些艳若桃李的意思,武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在心里赞道,福晋底子确实不错,是个美人。 等到李格格、宋格格都来齐了,福晋便带着她们一起给四阿哥行礼,宋格格因着有孕在身,四阿哥特意点名让她免了,饶是如此,宋格格见福晋都行了礼,不敢轻慢,依旧被人搀扶着欠了身。 四阿哥坐着受了几人的礼,待到她们都起了身,苏培盛上前低声道:“爷,福晋,奴才们都来跪恩了。”。 福晋望了一眼四阿哥的脸色,对苏培盛微微点了点头。苏培盛会意,立即起身迎了出去,不一会儿,院子里齐刷刷地跪满了太监、嬷嬷、宫女们,人数甚多,一排排整整齐齐,有跪不下的,顺着队伍的尾巴延伸到院子外去。(.) 苏培盛唱了声,大家一起给四阿哥和福晋磕头行了礼。四阿哥大抵是早见惯了这架势,脸上风轻云淡地也没什么表情,只轻飘飘地道了一声:“赏。”,武宁便见苏培盛和陈德诺带着手下徒弟们开始散发荷包,那接到了荷包的人都掂在手里,满面喜色,想必四阿哥手面大方。院子里很快便是一片乱哄哄的谢恩之声,又夹杂着咚咚磕头声,虽是纷乱,听着倒也十分喜庆。 武宁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却察觉到两束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她顺着看过去,见四阿哥正侧了脸,嘴角带笑,神色温柔地看着她,见她把视线转过来了,倒是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外面跪着的奴才们撤走了,转瞬又换上一批,武宁微微张了嘴,这才知道原来刚才那一批人根本还没完,这府里的下人多呀!分了好几批来谢恩。 她平素在自己院子里见到的人不多,转来绕去的也就是那么些张脸,听边上人说,今日却是连膳房的、库房的……甚至连负责马匹的杂役也都能排上来谢恩,人人不落空。想想倒也确实如是――诺大一个四阿哥府,若想上下转运正常,没有这许多人,又哪里行?眼面上能看见的工作便是不少,背后的辛苦劳作更是勿提。 这一批人中,不少下人是一年到头也只有这一次能到了主子面前的,一个个拿了荷包,诚恐惶恐中又是满脸感激涕零之色。 待到这边厢闹闹哄哄地把所有该行的礼仪全部都结束了,虽是数九寒冬,苏培盛只觉得出了一背的汗,他擦了擦额头,又指挥着下面人服侍着四阿哥和福晋等人坐到桌前――虽是在宫里的年岁宴上用过了膳,然而那宫里一顿饭如何吃得好?光是起起落落,客套吉祥便是不少,再加上要给康熙和各位年长娘娘敬酒,又要顾着不能在圣驾面前出丑,四阿哥根本是连汤羹都没敢多喝,哪里比得上自己府里自由自在? 苏培盛清楚得很。[.超多好看小说] 膳房里事先早就备好了素菜饺子,方才最后一道礼仪时,早有小太监被打发着飞跑去了通告,膳房人精一般的总管早将时间掐得刚刚好,素菜饺子捧上来是热气腾腾又不至于进不了口的温度,那素馅配着浓浓的芝麻香油,武宁虽然是方才在自己院子用过了膳,这会子闻到香味也是食指大动。 四阿哥见饺子流水价地送上来,在各人面前分好了,这才站起身,照例说了几句辞旧迎新的应景话,末了又用套话总结道:“此际是新年、新月、新日、新时的开始,今天我们能吃一碗太平饭,是祖宗的庇护与保佑。”。 大家虽是坐在桌前,见四阿哥站起身来,一个个都欠身低头,恭谨听着,待得四阿哥坐下来了,大家才一起动了筷子。 武宁夹了个饺子送进口中,因着晚膳用得太多,饺子虽然美味,她吃了四五个以后,也有些撑不下了,放下了筷子,手轻轻抚着肚子,见李格格也是一样,两人相视一笑。 这素馅饺子倒是很对福晋的心意,她接连吃了好几个,朔雪忙着给苏培盛打下手,一时忙得分不出身,宋格格见状,便自作主张地去服侍着福晋,福晋端坐在座位上,坦荡荡地受了。 李格格见状,很不屑地对武宁挤了挤眼,又冲着宋格格怒了努嘴,用汤勺挡住嘴,无声地对吴宁做了个口型,武宁见她嘴型,说的正是“马屁”两字,心道这李格格也太不设防了,正在此时,福晋似有察觉,眼光向她们两人扫来,武宁连忙夹了个饺子掩饰性地送进口中,刚咬了一口,忽然口中一个不小的异物,不似饺子馅那样碎烂。 她用帕子捂住了嘴,吐出来一看,原来是瓜果雕刻的一个小元宝,刀功甚是了得,那元宝上细微处也照顾得当,苏培盛正从一边走过,瞥见那瓜果小元宝,连忙笑道:“恭喜武主子,武主子新年吉祥!”。 武宁才知道这瓜果元宝大抵和饺子里放铜钱是一个意思,取得是来年财运亨通的彩头,不过铜钱一来误食易产生危险,二来也不甚卫生,用瓜果代替却是个极好的主意,又想着宫里方赏赐了南方水果,估计着便是用那做的,便好心情地向苏培盛一笑,却听四阿哥不紧不慢道:“其实方才我也吃到了个元宝。”,桌上人一愣,都望向他。 李格格最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又借着过年一团和气的气氛,当下便叫道:“爷,元宝呢?”。 四阿哥笑道:“既是瓜果做的,被我吃下去了,财运被吞进肚子里不是更妥当么?”,一说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武宁在一片笑声中抬眼望向四阿哥,见四阿哥正对着自己狡猾地眨了眨眼,武宁忍不住冲他扮了个鬼脸,四阿哥脸上肌肉一抽搐,强忍着笑意自低下了头。 大家吃完了饺子,又互相说着喜庆祝贺的话,抬眼瞅着外面的夜色,武宁忍不住倦意,低头借着喝羹汤的机会,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自从穿越以来,因着这里没有网络,晚上在灯火下看繁体竖排的字又太伤眼睛,是以时间长了,武宁渐渐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健康习惯,体内的生物钟也随之调节过来,这会子已经是四更天,按照现代的时间概念换算过来,便是凌晨了,叫她如何不困? 一直关注着武宁的四阿哥看见了这个小小的哈欠,他笑着垂下眼,又喝了几杯,便起身道:“就到这里吧,各自回去好好歇着,养足了精神!这几日,宫里怕是还是要来人,大家都好好准备着!”,众人都各自应了。 四阿哥又转身向福晋道:“福晋,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比我在外面还要辛苦,你操持得不容易,我心里有数。”。 福晋闻言,从座位上颤巍巍地站起来,显然是心情有些激动了,未语眼圈先红,半晌眉心微动,低声道:“为了爷,怎么辛苦也是值得,只怕爷不满意。”,说话时鼻音浓重,带了些颤抖。 四阿哥垂眼一笑,倒是没接这个话茬,又斟了杯酒,对着福晋举了举,福晋会意,连忙举起自己酒杯,用帕子捂着嘴,与四阿哥对饮了。 四阿哥对着大家做了个手势,几人会意,站起身给四阿哥和福晋行了礼,各自带着身边太监宫女们回去了。 回到院里,武宁坐在床上,珠旗打了热水给她净面,武宁洗了脸,涂上润面脂,伸伸胳膊踢踢腿,倒在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见窗外东方既白,又一骨碌爬起来道:“天都亮了,也不用睡了!”。 珠棋笑道:“主子还是小憩一会儿吧,可记得钟太医说的么?这熬夜是最伤人的,白日里睡多少觉都补不回来呢!”。 第30章 信任 武宁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件事情,对珠棋道:“你把他们都叫到堂屋里。”,说着,起身向外边走去。 她脚上刚刚脱了花盆底鞋,换了双平底绣花汉鞋,此时也懒得再换回来了,就这么走出去,坐在堂屋的上座上,又拍拍椅子扶手,对珠棋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珠棋方才醒悟过来,连忙从书柜边上的暗格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小包裹,里面是各色荷包,五彩缤纷,拉拉杂杂地一大包。 武宁见自己院子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跪了一地,便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叫大家来,原也没什么要紧事,做个总结罢了。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我这院子里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蒙爷和福晋的照顾,拨的人也不算少。”。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笑道:“人多的地方,自然是非也多,”,眼光见堂下众人跪得整整齐齐,一个个默默低着头听她说话,武宁心里一动,将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何必呢?大过年的! 况且言多必失。 言多必失,颠扑不破的真理。 念及此处,武宁抬手对珠棋示意,珠棋会意,上前按照排列顺序一个个给太监宫女们发起荷包来,那荷包虽是颜色不同,内里分量却是一致,免得人心不平,接到的人都给武宁磕头谢恩,自是不提。 因着人不多,一会儿功夫,荷包便发完了,武宁见众人散去,才又从里屋里拿了几个金银荷包赏给清明等几个眼前最得力的宫女,又温言道:“这半年来,你们几个最是辛苦,现下收了我的荷包,来年还要更辛苦,可别怕呀。”,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口称不敢,又给武宁磕头谢了恩,武宁让她们起来了,才道:“我也真乏了,珠棋去屋里帮我铺床,其他人都下去吧,我要歪一歪。”。 清明等人告退着去了,珠棋见里屋床铺已经铺好,有些糊涂,不知武宁为什么还要她铺床。武宁道:“你将我枕头换一个来,这个睡得不大舒服。”。 珠棋“啊?”了一声,仍然是上前换了那枕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枕头上的杭绸是前几日才进上来的,四阿哥特意吩咐送来主子这里的。因着质地丝滑,花样雅致,还被主子夸过,怎么这么快就‘不舒服’了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上前将那枕头拿起,却赫然枕下一只大大信封,上面写了“珠棋”两个字,字形古怪,墨迹歪斜。珠棋因着经常服侍武宁写笔记,认得是自家主子的笔迹,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四分。她回头望着武宁,迟疑着道:“主子?”。 武宁低头抿了一口花茶,笑道:“自己名字总认得罢?谁的东西谁快拿去,丢了我可概不负责!”。 珠棋慢慢地抬起脸道:“主子,奴才方才拿过荷包了,这个真不用!”。 武宁听她音量不忌,连忙放下花茶,上前几步捂住她的嘴,跺脚道:“小声点!”,又指了指外面,珠棋会意,立即紧紧闭住了嘴,又抬起两只手盖在武宁手上,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转个不停。 武宁低声道:“笨蛋!你主子总不能一碗水不摆平,方才那是做给她们看的!”。 珠棋仍觉不妥,还要说什么,武宁笑道:“你就当刚才我赏四爷府里的人,这会子我赏自己娘家人。”。 珠棋听了,眼圈登时红了,什么也没说,低头打开了那信封。 信封里是张薄薄的银票,开的是京城里的庄子,珠棋看清了银票上的数目,立时瞪大了眼,扑通跪下道:“主子,奴才惭愧,受不起如此……”。 武宁截住她剩下的话,道:“你受不起,谁受得起?”。 珠棋有些哽咽,道:“主子,奴才……其实蠢笨得很……”,武宁有心逗她,眼角瞟了一眼珠棋,笑道:“谁说你聪明了?”。(.) 珠棋瞪大了眼,望了武宁一眼,武宁忍不住低头扑哧一笑。 珠棋垂下眼继续道:“别说是像别院里的朔雪、书意、锦画她们,就是眼前的清明,奴才也比不上!”。 武宁收起笑容,认真道:“做什么要和别人比呢?人各有长短,况且你认为的那些她们身上的长处,在你主子眼里倒未必是长处。”。 珠棋听到此处,脸上现出思索困惑之态,武宁笑了笑道:“这笔钱你好好收着,待过了几年,我跟爷说说,帮你找一门好亲事,娶个好人家,就算提前给了你嫁妆啦!”。 珠棋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刚才还红扑扑的脸蛋一下子失了血色,她失态地向前一扑,抱住吴宁的旗装下拼命摇晃道:“主子!主子!您说什么呀?奴才是要一辈子伺候您的,奴才不嫁人!”。 武宁被她摇得头晕眼花,连忙摆手道:“好好好!”,见珠棋仍旧不放心地紧紧盯着自己,八爪鱼一般地缠在自己腿上,便低头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低声慢悠悠地道:“你要是一直在我身边服侍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可我是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就突然从这个时空消失,到时候你无依无靠,又怎么办呢?”。 珠棋越听,眉毛越皱越紧,最后糊里糊涂道:“主子是知州大人的千金,四爷的庶福晋,怎么就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了呢?”。 武宁心道,我既然能从故宫的台阶上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里来,天知道这时空隧道是怎么回事?指不定哪一天就突然穿越回去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又有什么稀奇? 只不过这一层却是不能和珠棋说了。 珠棋方才说的没错:论眼色,论灵活度,论性格,论品貌,她都不如清明。清明倘若换一个好的出身,一定会将面前的路越走越宽。 清明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品性纯良,值得信任的人。 可那也只是“看上去”。 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 武宁只相信,日久见人心。 珠棋不算笨,但资质也绝不能算好。武宁的娘家――知州大人家里,上上下下难道找不到一个比珠棋更适合服侍武宁的丫鬟? 自然有大把的人选。 然而娘家只让珠棋跟过来。 为什么? 这里面,有珠棋打小服侍武宁的缘故,有怕丫鬟太精明,反而多生事端的缘故,还有更多的方方面面的考虑。 但武宁相信,一定有一个最根本,最本质的原因――那是武宁的父母,站在儿女心的角度和立场上,最看重的原因。 他们信任珠棋。 这就够了。 武宁向后仰了仰脖子,伸手拨弄头上的珠花――摸了个空。武宁没在意,以为是记错了位置,又抬手向另一侧鬓发摸去,口中还在絮絮道:“东西收好,你也歇着去……”,话音刚落,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另一边鬓发也是空荡荡的。 珠花丢了。 四阿哥亲手为她挑的珠花。 武宁心里猛地一空,来不及多想,刷地起身就往外赶。 她清清楚楚记得,方才从福晋那里刚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抬手抚弄了一下鬓发,那个时候,珠花还在头上。 武宁安慰自己:珠花多半是掉在花园小道上了。 “主子?”,珠棋见武宁走得匆忙,连忙取下衣架上的披风,急匆匆地跟着赶了出去:“主子!您去哪儿?”,她刚冲出屋子,便觉得眼前一片明彻,原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然不动声色地下了一层薄雪,风挂在脸上便如刀割一般。 珠棋追上前去,见武宁埋头寻找着什么,她不知道是珠花丢了,紧赶着追上去跌脚道:“主子且先把披风穿上!您忘了半年前那场大病,可也是冻出来的!”。 武宁置若罔闻,皱着眉看着脚下――北地雪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地上的枯草从上已经松松地覆了一层碎雪,遮挡了不少视线,她走得急,带起一阵碎雪沫子。 珠棋好不容易赶上来,不由分说,将披风兜头兜脸地给武宁披上了,又仔细系好了带子,带了几分埋怨道:“主子呀,您要找什么,让院里的人帮着找不就行了!”,待得听武宁说是四阿哥送的珠花不见了,珠棋想了想,安慰道:“那么华贵的东西,花园里打扫的奴才也不敢私自拿了去,必然一见到就知道是哪位主子的东西,少不得还是要送到福晋那里去,到时候,自然……”。 她说到此处,见武宁立足之处乃是个池塘边,那池塘中荷叶早枯,塘水涩塞,边上斜斜一个陡坡,武宁站在陡坡旁,身上披风衣袂飘飘,瞧着危险得很,珠棋赶紧扯着武宁,将她向边上拉了拉。 武宁方才在房里喝的是热花茶,心里又着急,赶出来的时候一头热气,并未觉得怎样,这会子站定了身子,那寒风却针一般刺进周身骨骼里,眼见天空苍苍茫茫地还在飘着雪花,花园里诺大一片地方,想一时半会儿便找出来一支小小珠钗,又谈何容易? 正在这时,旁边假山后却忽然一个女声清清脆脆地道:“武妹妹找的,是这个吗?”。 武宁和珠棋都不料如此天光尚早之时,园中居然还有人,皆是一惊,向那假山后望去。 第31章 邀宠 只见宋格格从假山后面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身穿了件淡青色披风,双手插在一双暖手筒里,那暖手颜色明亮刺眼,武宁一眼认出来是上次腊八时,福晋派人赏赐给各院主子的。 宋格格对着身边人一努嘴,笑道:“瞧着这珠花便眼熟,方才书意捡到的时候,我还没想起来,还是她提醒,我才记起来,不正是武妹妹头上的珠花吗?”。 武宁和珠棋向她身边的书意手中望去,果然见她手中捧着一只珠花,水粉色泽,淡雅清丽,正是武宁发上遗落的那一支无疑。 武宁刚要说话,假山后环佩声动,福晋却被一群人拥着走了出来,原来宋格格是陪着福晋一起在园中走动。福晋身后的宫女朔雪伸长了胳膊,给她撑着一把十四骨天青色伞。福晋一身正红服色,俏生生地在雪地里站稳了,手中的暖手袖筒没有一丝杂乱毛色的纯粹雪白,越发显得她唇红齿白,有如雪地里的一株红梅。 福晋淡淡一笑道:“今儿倒是热闹了,我只当各人回去便歇下了,没想到大家伙儿都不爱待房里,出来吹风雪图凉快。”。 宋格格听了这话,捧场地扑哧笑了出来。福晋眼光轻飘飘地自书意手上掠过,伸手拈起那珠花,在手中细细转了转,抬头望向武宁道:“这是武格格的珠花?漂亮得很哪。”。 宋格格抚着肚子,上前一步,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福晋有所不知,这是爷赏赐给武格格的,听闻花色都是爷亲手挑的呢!”。 武宁听她这么说,暗暗叫苦,果然福晋的脸上颜色已经不是太好看。她将珠花递给书意,口中道:“是么?”。 宋格格笑得越发娇媚,又款款道:“福晋也夸这珠花好看,可见福晋和爷的眼光,到底是一样的!”,又转头向武宁道:“不怪武妹妹这么心急,穿了件单衣就跑出来四处寻找,爷赏赐的,别说是珠花,就是根草,武妹妹也要当成稀世珍宝的,是也不是?”。 珠棋站在原地,脸色越发难看。武宁面不改色,笑嘻嘻地道:“让宋姐姐见笑了,武宁本就是小家女,从前在娘家的时候,一年到头也没见过这么华贵的珠花,如今得了一件,倒是爱不释手了。”。 宋格格听见那“小家女”三字时,脸上神色冷了冷,她的出身也不高,听到武宁说这句话,倒是有所触动,起了几分“物伤同类”的心思,站在一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福晋微微挑眉,道:“书意,还不把东西还给武格格?”。 书意听福晋直接越过了宋格格使唤她,带了几分亲昵,受宠若惊,赶紧应道:“是!福晋。”,抬眼瞟了一眼福晋脸色,低头躬身上前走去,宋格格站在福晋身后,不易察觉地微伸了脚,书意一个不备,猛地跌倒在地,那地上雪泥滑涩,珠花掉落在地,竟然滑了一段距离,直接顺着那斜坡翻滚而下,要掉未掉地坠在池塘边上。 众人一声惊呼,珠棋动作最快,立刻脱掉了鞋子,转身趴在那斜坡上,吃力地一点点向池塘下面靠去,武宁连忙道:“小心!”。 珠棋是个标准的旱鸭子,夏日里见了这波光荡漾的池塘都是绕着走,此时池塘上冰层覆盖,水面隐而不现,反而减少了她几分恐惧感,珠棋见那珠花就滚落在不远处,宝石蒙尘,依旧是熠熠生光,距离自己不过一小段距离便能够到。 珠棋转头看了看,见那斜坡上光光溜溜,除手边一丛枯草,再无其它可着力之处,她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四阿哥赏赐给主子的东西,说什么也要帮主子夺回来! 心念动时,她伸手攀住了那丛枯草,伸手去够那珠花,试了两三次都未成功,武宁在上面看着,见她大半个身子悬在池塘边上,惊险万状,连忙道:“上来!上来!我不要那珠花了!”。 福晋眼色极敏锐地自武宁身上扫过,又淡淡看着下面珠棋。 只当是看猴耍戏了。 珠棋终于伸手够到了那珠花,她喜气洋洋地握在手上,对着武宁扬了扬手,将珠花揣进怀中,手足并用地往坡上爬,待得快到顶的时候,武宁连忙向她伸出手,见珠棋满脸泥土,头发上还挂着枯草,简直泥狗一般,口中不由道:“胡闹!简直胡闹!”。 珠棋笑了笑,人还没爬上来,先将珠花掏出来交给了武宁,武宁松了握住她的手去接那珠花,不料此时珠棋脚下忽然踩空,整个人直沿着斜坡摔进了那池塘中。 四阿哥正从福晋正院里出来,便听见花园池塘一角鸡飞狗跳,他一脸糊涂地目送几个太监拿着竹竿匆匆忙忙地跑了去,转头喝道:“苏培盛,出什么事了?”。 这一日日头还没落,四阿哥进了武宁的院子。 武宁正在宫女厢房里查看着床上珠棋的状况,忽然听闻四阿哥来了,连忙迎接出去,四阿哥脸上倒是清清淡淡地没什么表情,待得到了房里,方道:“这大过年的,你带着下面人给大家演的是哪一出?”。 武宁有些委屈,将事情讲了一遍,四阿哥摇摇头道:“一支珠花而已,你若是喜欢,我让他们开库房多拿些来便是。”。 武宁抬眼望着他,带了几分拍马屁的意思道:“可是这支珠花不一样,是爷亲自帮我挑的。”,四阿哥看她满脸殷切,忍不住笑了,摇摇头,将武宁拉到自己身前道:“以后可别这样了,让人看着笑话,”。 武宁微觉不服气,仍然老老实实点了头,道:“是。”,又瞟了眼四阿哥道:“笑话便笑话,我原是不怕的。”。 四阿哥微笑着看着她,末了岔开话题,道:“这些天,闷吗?”。 武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回答道:“也不算太闷,有清明和珠棋陪着。”。 四阿哥闻言,放下茶盏,站起身自言自语道:“看来我是自作多情,原不该来的。”,说着抬脚作势要往外走,武宁连忙道:“爷……”,上前大着胆子抱住了四阿哥的一边胳膊,带了些恼恨看了四阿哥一眼,又晃了晃四阿哥的胳膊。 四阿哥伸手在她脑门上一个爆栗,低声道:“呆子!”,又重新回身坐下,武宁就着方才抱着他的姿势也在四阿哥身边坐下了,四阿哥伸手拈了一块盘中的糕点,见那糕点早已经冰凉,一皱眉,又放回了盘中,武宁见状,赶紧道:“我让她们换一盘来。”说着便要叫清明,四阿哥伸手阻了她道:“罢了,这些甜腻腻的东西,我原也不爱多吃,喝点茶罢。”,武宁赶紧又伸手帮着四阿哥斟了茶。 四阿哥接过茶盏,却没放手,抬手扶起武宁下巴,深深望着武宁的眼眸。 武宁心里一跳,微微闭了眼。只听四阿哥低笑一声,倒是松了手,玩味地看着她。武宁带了些尴尬瞪了四阿哥一眼,四阿哥打量着她的脸道:“最近怎么瘦了?”,又将她拽到身前,轻轻圈住她腰,点头道:“确实是瘦了。” 正在这时,门帘被打起,清明探身进来,方要说话,她从外面回来,不知道四阿哥在房里,吃了一惊,赶紧行了个礼,又退了出去,四阿哥瞥了她一眼,对武宁笑道:“你身边的这个清明,我看着倒觉得像一个人。”。 武宁奇怪道:“谁?”。 四阿哥点点头道:“上次十三弟过生日,来府里唱曲儿的那个方俊芳。”。 武宁心里一动,低声道:“爷倒是好风雅,对那方俊芳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说完低头去喝茶,茶水进了口中已经不知道什么滋味,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四阿哥听她话音里醋味甚浓,笑道:“这茶酸么?”。 武宁茫然地抬了头,四阿哥又道:“茶里全是醋,恐怕好浓的酸味罢!”,武宁脸上微微一红,斜了四阿哥一眼,双颊染上霞色,道:“爷闲的没事做了么?却拿我来说笑话。”。 四阿哥大笑,放下茶盏,像想到了什么忽然道:“过了正月里,府里要大事修葺,你这院子门口太不成样,我给你一份图纸,你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子布置,完了给苏培盛,他会交给工匠润色。”。 武宁听完,微微侧了头奇道:“我这院子口挺好的呀!”。 四阿哥听闻此言,站起身拉住她手往外走去,口中又好笑又好气地道:“来来,好在哪里,你倒是指给你家爷看看!”。 两人走到院子门口,一旁太监宫女连忙避让开,四阿哥指着那枯枝残树道:“乱得很,毫无章法,还没到门口,便让人看着极不舒服。”。 武宁微微一怔,望着那“枯枝残树”,半晌道:“爷想给我修成什么样子?”,没待四阿哥发话,又想了想,道:“若是爷真的打算给我这门口修一修,我想种一片……”。 四阿哥素喜梅花,府里上下都是知道的,福晋和宋格格院子里,此时都是梅香四溢,就连李格格院子里,少不得也插了几枝梅花,他只以为武宁要种梅林,刚想说话,却听武宁微笑着道:“我想种一片竹林。”。 四阿哥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慢慢敛去,他淡淡问道:“为什么?”。 武宁向前欢跃了几步,并未注意到四阿哥的脸色,只转了个圈,扬手笑道:“喜欢,就一定要有理由么?”。 第32章 诞女 康熙坐在桌案前,啜了口热茶,伸手拿起左手边一份折子――他看过的折子通通堆在了右边,新上来的都在左边。 梁九功站在一边,不经意地看见那折子上上字样,赶紧将眼光收了回来,康熙一只手翻着折子,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面,有节奏地发着脆响,一个奉茶的小太监小步走了上来,将桌上那盏冷茶拿了,又换上了一盏热茶。 康熙看了一会儿折子,伸手去拿茶盏,脸上表情晦暗不明,梁九功站在边上,半点声音也不敢出,他看着康熙微微颦着的眉头,知道又有事情了。 果然,不一会儿,梁九功的耳边响起了声音:“去,把太子叫来。”。 “喳。”,梁九功低了头退出去,一抬手正要喊小太监去请人,一想又觉得不妥,便自己亲自去了。 不一会儿,梁九功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康熙的面色,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回复――太子爷不在。康熙无需待他出口,看着梁九功面上神色已经知道了八九分,他似早有预料,又似有些疲倦,挥了手让梁九功退下去了。自己将额头抵在掌心里,看不见表情,眼睛却从满案的奏折上移开来,最后落在那新打开的一页奏折中“太子”两字上。 殿外天,阴沉沉的。 这一日,苏培盛得了四阿哥吩咐,不敢怠慢,一早便将图纸送了来,武宁打开了,坐在窗下细细看着,因着珠棋前些日子呛水落凉,得了风寒,卧床不起,这几天她都是被清明服侍着。 武宁一边解开图纸上的红绳,一边想到了什么,笑道:“清明,你知道么?爷上次来时,说你和那唱曲儿的方俊芳长得十分相似呢!”。 清明听闻此言,脸上神色呆了呆,游移不定,随之低头拿着象牙梳子继续帮主子轻轻梳着。 武宁见她脸色,一时误会,连忙摇摇手笑道:“江湖风尘中人,原不该和你好人家女儿相提并论的,我没注意,你别介意。”。 清明听主子居然向自己解释,赶紧连道不敢,那边厢,武宁已经将图纸徐徐展开,见纸上花木楼台亭阁处处标记仔细,虽然是小图,然而比例按照整个府上画成,看起来,方位角度一点无差,武宁在上面用手指一一查点,顺着花木小刀道的方向找到了自己的院子,果然见四阿哥的笔迹在旁边细细批注道:此处植竹林。 武宁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天,新植的竹子能活吗? 通常竹子移植的时间不是在春季三月份左右,便是在秋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截枝去掉一半,又要带着根上土球,尽量保持好完整的根系,移植完以后,如果有风,还要做足防风措施,若是竹子根扎不稳,死亡率是极高的。冬天移植,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防冻,若是有了湿冻,竹子便必死无疑。 清明见武宁手指在图上指指点点,不由笑道:“主子想着在院子前种一片竹林,倒是雅致得很,等到夏天,那颜色阴绿阴绿的,可好看得紧呢!”,武宁点点头,又道:“你帮我研墨。”,清明见砚台里已经空空如也,连忙上前拿了墨锭,武宁用笔尖舔了舔,心里想定了主意,在那图纸上画画写写。 虽然四阿哥让她放手去画,武宁到底不敢太发挥,只是拿捏着分寸,又按照自己的喜好,将院子前的格局调整了一下,把那竹林排成了流觞曲水的模样,又将屋后开辟成两块区域:一块是专门用来锻炼身体的平坦场地,另一块则是放了几个躺椅,边上又写了蝇头小字,注明等到夏天,要做成藤蔓屏风,想着到时候绿藤爬满架子,花香四溢,自己坐在架子下乘凉……武宁一边画,一边有些偷着乐――给自己弄个休闲花园的感觉真好! 清明侧着头见武宁又写又画,手上动作仍然不停,武宁偶然一抬眼,连忙叫道:“行了!行了!”,清明一低头,才见砚台里的墨满的就快溢出来了,吓了一跳,丢了手,武宁想着清明平日里不是这么个马大哈的性子,不由得抬眼望了她一眼,见清明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超多好看小说] 武宁低头,画完了屋子外面,她开始设计屋子里面。 堂屋是用来招待外面来人的,无论是四阿哥,还是宋格格、李格格来到这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堂屋。 有的人对堂屋很重视,因为这是给别人的第一印象,不过武宁觉得现在的布置就挺好的,简洁大方又明亮敞快。 堂屋,她没想改动。 倒是进来的东厢房和西厢房要好好地调整一下:西厢房被武宁当成是书房和活动室,她一直觉得光线问题是个硬伤――究其原因,是因为靠墙的一排书柜挡住了原本应该充足的光线,那书柜中有几个是固定死的,除非拆了,否则不能移动位置。 武宁在画纸上注明了,要把书柜给拆了,重新布置。 东厢房是武宁的寝室,也是四阿哥来的时候通常进来的地方。一进门挑起帘子对着的就是一个多宝柜子,对于这个柜子,武宁一直觉得是个鸡肋――寝室里用不到,书房里却又缺这么一个柜子,她在画纸上画了箭头,标志着要把这个柜子挪到书房去,又写了:“照此样再做一个”,书房不够用。 寝室里床铺的摆放位置,武宁也不太喜欢――离着窗户太近,有时候半夜醒过来,明晃晃的月光一照,反倒将人的睡意减去了几分,她想着往里面挪一些。 虽然身为庶福晋,然而院子里的的大件摆设都是当初布置好的,想要挪移并不是那么随意,武宁借着这机会想把自己的居处彻底变个样,好好翻个身,于是又在那画纸上唠唠叨叨地加了不少话语,末了,看着清明把画卷卷起来,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可惜自己不能全盘推倒,重新设计。 她这里忙着想翻整自己的院子,福晋那里也没闲着,府里修葺是件大事,上上下下都得顾着,福晋自从年夜宴上得了四爷夸奖,最近是越发地腰也直了,腿也利索了,精神也好了,一心想忙出个漂亮成绩给自家爷看,正埋头翻着图纸,忽然书意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路宫女都没拦住。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福晋,格格要生了!见……见红了!”。 福晋因着上次被宋格格的“疑似滑胎”吓过,这一次倒不似上一次那么慌乱,她先是吩咐着陈德诺去找四爷,又让人去请太医,带了身边两个嬷嬷便往宋格格那里去,朔雪因着未经人事,福晋倒让她便留下来,将那桌案上图纸整理清楚。 宋格格躺在床上,满脸都是汗――最痛苦的时刻还没到来,她因着等待反而愈加恐惧,然而因着四阿哥不在,她咬着嘴唇,不吭一声。听着身边有经验的嬷嬷的话,尽量地保持着体力,以免一会儿反而没了力气,该用劲的时候用不上。 嬷嬷说,女人家生孩子,疼上一天两天是常有的事情呢! 嬷嬷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宋格格窄窄的胯部,心里有数:这位主子怕是要遭些罪了。 果然。 宋格格就算再有毅力,生产前的疼痛也是正常人无法忍受的,她很快便痛苦地叫了出声,慢慢地,那声音变成了哀嚎,嬷嬷找了毛巾卷儿给她咬着,刚递上去,宋格格便紧紧咬住,在嬷嬷手指上都留下了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印子。 她是头胎,平时又爱静坐,不大走动,因着希望生个大胖小子,孕期里是来者不拒,比平日里吃得分外多,这几样加起来,想要顺顺利利地生产,恐怕只能向菩萨去烧高香了。 太医赶来了,用尽了手段,宋格格依旧没有多少好转。 在帝王家,母亲的死与孩子的生已经习惯性地被论为一谈,太医对于这样的生离死别见得多了,虽是医者父母心,也多少有些麻木了。 宋格格身下的单衣已经湿透,汗淋淋地贴在身上,她两眼翻白地看着屋顶,两只脚无意识地在被子里乱蹬,到了最后,成了个抽搐的模样。意识清醒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该用劲的,也乱乱哄哄地听见身边一堆人都在喊她用劲,然而疼痛便如海上的巨涛风浪,将她这只小船悠悠打入谷底,再难浮起。 她的疼痛是肉身的,精神反而在半空中浮起,迷迷忽忽看着一屋血色,不知将向何去。 闹到夜里二更天,宋格格的眼珠子已经开始往上翻,大口地咽气,五指蜷曲着,只是往空中抓着。 有小宫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吓的。 第33章 出府 宋格格在三更天,生出了个白胖壮硕的女儿。 小格格蹬腿蹬足,声音响亮,穿透了整个院子,便是在外面都听得见。宋格格完全瘫软在了床上,听见是个女儿也只是微微闭了微眼,表示知道了,心里却还是失望的。 四阿哥听了人来报,说是个女儿,倒也没什么失落,又多拨了人手去照顾宋格格。 到底是他第一个孩子。 小格格精神炯炯,白天见人便哈哈笑,口水顺着胖胖的小手一直流到了藕节一般的手臂上,晚上却大哭大闹,只吵得宋格格院子里的嬷嬷宫女们没一个能闭得上眼,脱得了身的。 各院的主子都活动起来,各自想着给小格格送着礼物,武宁这里,选了对小小的金镯子,过了十数日,正好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四阿哥和福晋从宫里回来后,府里还是喜气洋洋地聚了一桌,武宁借着这机会把金镯子送给了宋格格。 宋格格口中谢了,手上却不接过,将小格格的襁褓抱过来,说是要让武宁亲手帮着小格格戴了。 小格格躺在襁褓之中,抬头好奇地看着武宁,手指啜在口中,忽然指着武宁“呀”“呀”地笑了,李格格在旁边看得有趣,碰了碰武宁胳膊肘儿,叫道:“武姐姐,她很喜欢你呢!”。 武宁笑道:“是么?”,果然见那小格格黑葡萄一般的两只大眼镜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是个又好奇又欢喜的模样。 武宁也觉得她十分可爱,忍不住伸了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了摇晃小格格的手,将那金镯子轻轻打开搭扣,套上了小格格的手腕。 她因着角度问题,不甚顺手,宋格格就着她的手,一用力帮着小格格将镯子合上了。小格格先是呆愣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金镯子,然而突然大哭起来。 武宁不料她说变脸就变脸,奶娘连忙赶过来,从宋格格手里接过小格格,又哄又晃地举了老半天,小格格哭得十分尽兴,抹泪洒鼻涕地直蹬小短腿儿,要从奶娘手里下去,宋格格见状不好,连忙起身,连声安抚,好不容易小格格才安静下来。 福晋却觉得诧异,站起身来走到小格格身边,仔细看了看,末了拎起小格格右边胳膊,赫然打开那金镯子,却见小格格右手腕上一道红痕,幼儿肌肤本是极娇嫩的,这一道红痕看着便触目惊心。 宋格格吃了一惊,站起身道:“这……这怎么会……”,福晋冷冷道:“你这当娘的也真是糊涂,还不把另一只金镯子打开!”。 宋格格仿佛被忽然提醒的样子,慌忙转过小格格左手手臂,打开开关,才看见手臂上宛然也是一道红痕,与右手臂一模一样,显然那金镯子做得有些小了,搭扣搭上时,将小格格手臂嫩肉挤压。 宋格格心疼得脸都白了,连连晃着小格格,又轻轻往她手臂上吹气,福晋斜了一眼武宁,淡笑道:“武妹妹向来是个细心人,怎么在孩子的事情上这般粗心?”。 武宁赶紧起身,矮了身子道:“是武宁考虑欠周了,这镯子原是按照一般幼儿的手臂尺寸做的……”,李格格在旁边听见这句话,忽然笑了出来。 福晋转向李格格,道:“你笑什么?”。 李格格向宋格格望了望,道:“我怕宋格格这位女儿,将来长成个白白胖胖胖的美人也说不准呢!”,宋格格听见这句话,脸上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只是强笑着。(.) 武宁矮着身子蹲着,脑海中忽然掠过方才宋格格覆着自己手,给小格格戴镯子的情景。四阿哥站起身,离席,走到武宁面前,拉起她,又转头对福晋道:“小事而已,她无心的。”。 福晋见四阿哥公然出言维护,不敢再说什么,只能依旧坐回到席位上,宋格格款声道:“无论如何,武妹妹一片好心,我还是替孩子谢过了。”,说着欠了欠身子,武宁心中百味陈杂,只能对着她还了礼。四阿哥依旧握着武宁的手,牵着她到了桌边,又抚着她肩膀坐下,转头望了望小格格,见小格格已经被奶娘拿来的玩具吸引了注意力。 这一顿饭,众人吃得是索然无味,喝了几杯薄酒,好不容易待到散去,武宁走在花园中,向自己院子走去,半路却觉得有些酒劲散发上来,便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在长廊边坐下,对清明道:“你先回去,我坐一会便回去。”。 这些日子,因着珠棋卧病在床,贴身伺候的一直是清明。她倒不似珠棋牛脾气的性子,听了这话,虽觉不妥,但不敢违逆,仍是答应着去了,行了几步又回头道:“主子当心莫要着凉。”,武宁对着她挥了挥手,让她去了。 武宁抬头,见天上一轮水洗也似的银盘正挂在枝头,她方才在席间不觉得,这会安静下来,才听见那花园外临街的围墙外边,都是车水马龙声、欢笑声、又有烟花然放,舞狮子杂耍、卖艺声。想着外面的京城百姓们一定是呼儿唤女,招朋引伴地在过着元宵节,心里十分羡慕,又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慢吞吞地向着自己院子走去,边走便长长叹了一口气。 才走了几步,冷不防肩头上被人打了一下,武宁一惊,猛地回身,正见四阿哥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后,一身换了打扮,猛一看,便与寻常富贵人家公子无异。武宁拍着胸口,也忘了行礼,只是埋怨道:“爷!您这么不声不响的,可吓坏人了!”。 四阿哥笑着开玩笑地做了个揖,道:“海涵,海涵。”,指了指墙外风景,又道:“叹什么气?”。 武宁这才想起来要给四阿哥行礼,忙蹲了身子,方站起身道:“我只是想到以前过元宵节,都可以去大街上转转,而今……”。 四阿哥上前一步,狡猾地看了武宁一眼道:“而今,也不是不可以。”,武宁瞪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四阿哥望了望四周,低声道:“上元佳节是灯火夜,不眠天。一会儿府里人歇下了,你打扮成小厮,我带上几个亲随侍卫,你混在他们中间,咱们坐马车出去,一会便回来,谁也不会发觉。”。 武宁瞪大眼,道:“这样也行?”。 四阿哥苦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你从前说过在这里闷得慌,我早就想寻个机会带你出去,罢了罢了,就当我枉做好人罢!”,说着转身要走,武宁连忙扯住他袖子,想到自己以前的确是说过,在府里太闷,没想到四阿哥到现在还记着,心里暖暖的。 四阿哥停下脚步,武宁低声道:“并不是我不领爷的情,只是妾身想着这样做与规矩不合,心里实在忐忑。”,四阿哥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是不合规矩,你就好好在院子里待着吧。”,说着拍了拍武宁手背,转身欲走,武宁本能地上前追了两步,道:“爷……”,四阿哥回头见她一副狗腿模样,忍不住笑了。 待到夜深之时,四阿哥府里安静了不少,街上却依旧是热热闹闹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四阿哥带着几个侍卫匆匆出了门,上了一辆马车,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模样的人跟在四阿哥身后,到处东张西望,正是武宁。 自从穿越过来后,她这算是第二次来到了四阿哥府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夜风中自由的空气,便见不远处已经成了一片灯的海洋,欢歌笑语声阵阵袭来,武宁回头看了一眼四阿哥府,转身踏着马踏子,上了马车。只听车声辘辘,是马车走动了,不一会儿,外面的声响越发大了,武宁知道已经离开四阿哥府有一段距离,便打起车帘一角,向外看着街景。 四阿哥伸手打在她手背上,将车窗帘子打落,低声道:“爷关了你几百年么?这么等不及?一会儿到了灯会,有的看呢!”。 武宁回头一笑,迫不及待地坐在马车中,只恨不得瞬间就到了那热闹之处。四阿哥看她坐立不安,百爪挠心的样子,摇摇头,微微闭上眼,将头仰在马车壁上,唇边却挂了一丝笑容。 不多时,马车行得越来越困难,到了最后,那街上行人摩肩接踵,马车几乎是行不动了,四阿哥打起车帘道:“行了,就这里吧!”,一个侍卫带了几分担忧上前躬身道:“四爷,这里人太多,品流复杂,不若到那边的祠堂先转转,也是热闹的。”。 四阿哥顺着他的指示回头望去,见不远处果然是个祠堂,里面的人倒是比街上少一些,也颇为热闹。那祠堂回廊曲折,檐下挂了清一色的琉璃灯,又高低参差地摆了蜡烛,灯影、花影交相映照,不少观看的人站在一边高谈阔论,又有女眷坐在一边回廊上,低声说笑,各家的老妈子丫鬟站在身后。 第34章 纨绔 武宁道:“爷,不如我们现在这里转转,灯会那里,一会等人少了再去也不迟。(.)”。 四阿哥心道:哪里会人少?只会越来越多! 他虽是这么想,面上却不点破,只是点点头道:“你既然想先在这里转转,那便下来罢。”,说着起身下了马车。 武宁将长发打散梳成辫子,戴着帽子,两鬓露出少许头发,可以遮掩过去。因着一时没找到小厮服装,穿的是四阿哥平时的寻常便服,兼之武宁是女子,眉目清秀,半低着头跟在四阿哥身后,乍一看是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公子,只不过她脚上穿着的又是四阿哥的鞋子,行动间颇为不习惯。 她搭着四阿哥的手,跳下马车,鞋子险些掉了下来,四阿哥低头扫了一眼,武宁连忙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说着蹲下身低头将那鞋子系得紧了,又模仿着男人样子,冲着四阿哥拱了拱手,来回走了几步,四阿哥道:“习惯了么?”。 武宁拎起衣服下摆看了看脚上鞋子,点头道:“慢慢地走,总是没问题的。”,四阿哥一笑,握住她手要往祠堂里去,武宁连忙挣脱开,冲他歪头一笑道:“爷!我现在可是男装!”。 两人进了祠堂中,见有人在台上奏乐,不少人围着观看,也有人在拜神像娘娘。武宁对那神像无甚兴趣,走到奏乐之处,见那下面排得整整齐齐是一条一条雕花长条板凳,坐着的多是女眷,她因着身着男装,又不愿在另一处男人聚集之处坐下,便站在走道里站定了脚看着。 正和四阿哥看着,一个侍卫上前来在四阿哥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四阿哥一愣,转头对武宁道:“在旁边有个熟人,我过去看看,你待在这里,别乱走动。(.无弹窗广告)”,武宁这一趟出来,难得自由,看着表演正兴高采烈,连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四阿哥见她完全没听进自己的话,抬手敲了敲她后脑勺,又对着边上侍卫道:“你们两个,看着她!”,那两人连忙低头拱手称是。武宁听四阿哥这语气,活像自己是囚犯似的,忍不住抬眼看了四阿哥一眼。 四阿哥绕过那拐角之处,穿了几座小门出去,便是祠堂后街,倒是清净不少,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两人背对着他,正说着什么,听见动静,连忙转身。 其中一人上前,正要行礼,四阿哥已经扶住了他,笑道:“艾大人,不必多礼。”,那人伸臂扶在胸前,仍旧是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这才抬起头来,原来是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洋人,他费力地道:“四阿哥您好,方才在里面,见到了您,因为人多,我不好上前,只能在……”,四阿哥听他一字一字说话甚是吃力,抬手笑道:“艾大人考虑周全,不愧皇阿玛常常赞艾大人玲珑心思,连画里都能看出来。”。 那艾大人听了这话,很是不好意思,面上显出点羞赧的意思,又生硬而直接地道:“谢谢皇帝陛下的夸奖!我作画的功夫是有的,不过也只会作画。那个‘玲珑’的心思是不懂的”。 四阿哥身边侍卫听他发音吃力,腔调奇怪,一个个忍不住低下头拼命憋着笑意,肩膀不住颤动,直涨得脸通红,四阿哥倒是极有耐心,与他比划着说说笑笑。 一个侍卫轻轻撞了撞同伴肩膀,低声道:“这洋大人就是那位在万岁爷面前的大红人么?叫艾……艾什么来着?”。 另一个侍卫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真是放肆了,洋大人的事情,也是你能议论的?”。(.) 先前说话的那侍卫先是一愣,随即一笑,低声道:“反正他也听不懂嘛!我听人说,他的名字是四个洋文!”。 另一个侍卫摇了摇头,不再理睬他,这侍卫颇觉无趣,也收敛了站在原地。 武宁站在台前看着那台上奏乐,正看得高兴,不料身边有人走过,轻轻撞了她一下,她穿的是男人鞋子,极不合脚,勉勉强强地用绳带固定住了,当下被一撞,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那两个侍卫见状,连忙要上前,被武宁抬眼止住了。 只见撞她的那人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公子,五官精致,眉目含情,是个风流常客的样子,身后站着几个随从模样的人。 那公子笑吟吟地长揖,随之抬起身来道:“小弟姓江,单名一个轩字,今日出来看花灯,见这祠堂中奏乐,便进来看看那,不料正冲撞了公子,还望勿要见怪。”。 武宁见他言语和气,便胡乱拱手作了个揖,压低了嗓子低声道:“无妨。”,心里嘀咕道:这人好奇怪!撞我便撞我了,陪个不是也就罢了,啰啰嗦嗦又说姓什么,名什么!是什么意思? 那江公子见她不多说,又上前一步,得寸进尺道:“敢问公子贵姓?”。 武宁便是再迟钝,也能感觉到这位江公子是在有意搭讪了,她扫视了自己周身男装一遍,心道:难道我女扮男装被他看出来了?否则他搭讪个男人做什么?心下揣测,神色浮动。 江公子见她迟疑不语,笑道:“这里人多吵闹,江某看公子是个爱静之人,不如江某做东,前去小酌几杯如何?我知道这前面拐角便有家酒楼,是京城里极好的……”,话说到这里,只见边上猛地插过来一个黑衣汉子,却是三十多岁年纪,一身精悍装扮,一双眼睛厉如鹰目,身后还站了个青衣人,显然与他是一伙。 黑衣汉子一把将这公子拎过,怒道:“你倒是有闲心情!在这里乱转,怎么,还反过来,让八爷在酒楼等你不成?”。 江公子听了,道:“八爷来了?”,又将两只手乱摆,狼狈道:“我不知道,我方才不知道哇!我这就过去。”,黑衣汉子哼了一声,松了手,满面歉疚地对武宁上下打量了一眼,拱手道:“这位公子,还请海涵!”,那青衣人上前一步,冲着武宁挤了挤眼,笑着接了下半句话,道:“那家伙素来有龙阳之好!”。 黑衣汉子猛地转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道:“走罢!”,面上表情却是古怪。 武宁目送着他们走远了,转过来,却是没心情看奏乐了,见边上一个长凳子,刚刚有女眷走了,空出个座位来,她站得累了,心不在焉地顺着就坐下了,身子一侧,却不小心撞到了边上一个少妇的肩膀。 那妇人身边一个老妈子猛地站起来,伸出手指着武宁,唾沫横飞地怒道:“狂妄小子!刚才看你就东张西望,现在怎么?想讨便宜?不规不矩的!”,她嗓门粗杂,动静甚大,一时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前排看奏乐的也不看了,一个个齐刷刷回过头来,都咧着嘴等着看热闹。 那少妇捂住半边肩膀,瞪眼看了武宁一眼,满脸通红,又气又羞,刷地站起身,向着人群里去了,边上几个丫鬟连忙追上,偏偏人群拥堵,她走不开,只好红着脸又坐回到了长凳上,低头掩面。 旁边一群少年无赖儿,平日里是无风还要起三尺浪,此时见了这情况,纷纷鼓掌的鼓掌,叫好的叫好,高声起哄,那台上奏乐的数人,见台下观众都乱哄哄地围过来看热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因着曲子没完,依旧往下拉着,眼光却不断地往人群中飘去,那心思,已经全然不在音乐上了。 老妈子不依不饶,上前对着武宁中气十足地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不知羞!简直是找死!”,说着一巴掌对着武宁脸上扇来,武宁身边侍卫先前被武宁眼色压制着,这会子见耳光都要扇到自家主子脸上了,如何敢不动手,立刻上前抬手抓住了那老妈子手腕,喝道:“放肆!”,不料练武之人,力气用得大了,那老妈子全身力气都灌注在这一巴掌中,骤然被人拿捏住手腕,平衡不过来,肥胖身躯竟是扑通摔倒在地。 那少妇吃了一惊,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扑上来道:“田妈!田妈!”,又低头查看她伤势,那老妈子倒是没摔伤什么地方,只是她难得吃瘪,一时缓不过劲来,面子又难看,被人扶着坐起身,在地上喘了两口气,骤然一拍大腿,提高了嗓门干嚎了两声,见周围人围拢地越发多了,便高声指着武宁哭叫道:“好啊!先是调戏我家主母!又纵使你家恶奴打我这个老太婆,我倒要问问,你是哪家的小少爷,天子脚下,敢如此横行作恶!”。 那看热闹的众人中,有人是后聚拢来的,并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便问旁边人,有人添油加醋地如此这般一说,活脱脱营造出了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纨绔模样。 四阿哥与那位洋人画家寒暄完,往祠堂里奏乐的台子前来,还未走近,便看到前面乱哄哄地围了一大群人,又有人连笑带说地指着里面,又有人不断摇头。四阿哥倒是一怔,心道:这么一会儿,怎么倒出了个热闹? 他四面张望了一下,没见着武宁,以为武宁是去看热闹了,顺着那人墙走了半圈,都没看见武宁身影,心中微微有些着急,一抬头,正从人墙缝隙中瞥见了武宁的身影。 第35章 情动 四阿哥吃了一惊,身边侍卫想要推开人群,那人墙挤得密不透风,一时又哪里推得开?只见那老婆子坐在地上嚎哭了几把,忽然站起身来,猛地对武宁一头撞去,口中只叫道:“我跟你拼了!”,武宁见她气势汹汹,满脸鼻涕,赶紧一闪身惊惊险险地避让了开来,却被老婆子一把扯住了辫子末梢。 武宁出门出得急,那辫梢系得不紧,一用劲,辫子便松散开来,帽子也掉了下来,一时间,飘逸黑发披满了一肩,正衬得她在灯下眉目如画。 众人都惊讶得张了嘴,这一下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武宁是个女人。围观人群中,便有人低声道:“怪不得刚才就觉得这小少爷清秀得紧,敢情是个娘们儿呀!”。 又有人道:“你小点声!看人家那架势,指不定是哪家官宦小姐!”。 先前那人怒道:“官家小姐又怎么的?我一没犯法,二没惹事,怎么?她还能将我强拉到衙门里去?”。 一旁众人也议论纷纷,只道是谁家的闺门小姐想要在上元节出来玩耍看灯会,为方便出行,女扮男装,这样的事情,每年本也是多了去了,并无甚稀奇。 那老婆子和少年妇人也呆住了,一时俱是无言。老婆子将满手鼻涕眼泪在衣裙上擦了擦,倒是规规矩矩退到了一旁,偷眼望了眼那自家主母,那少妇上前来,对着武宁行了礼,柔声细语道:“这位妹妹,方才我们以为……”。 武宁披头散发地编好了辫子,又从地上捡起那帽子,见沾满尘土烟灰,有些嫌脏,不戴却又不行,用袖子擦了擦,硬着头皮倒扣在了头上,摇摇手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那少妇颇为歉疚,又道:“我家田妈原不是这般不讲礼数的下人,只不过护主心切,还望这位妹妹担待些。”。 武宁低头拍了拍衣上尘土,觉得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啼笑皆非,她不愿啰啰嗦嗦地再多说,一拱手转身离去。 众人见一场闹剧到最后竟是这样收场,无不觉得扫兴,指点议论了几句也就散了开去。武宁一抬头,见人群外,四阿哥正站在那里,面上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武宁不料到这一幕完完全全落在四阿哥眼中,一时呆住了,四阿哥上前,还没对武宁说话,目光先落在了那两个侍卫身上。 那两个侍卫扑通刚想要跪下,膝盖都弯下去了,想着这是在外面,又赶紧直起身来,弓着腰等候着四阿哥发落。武宁瞥了一眼他们,对四阿哥道:“不管他们的事,是我……”。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别为他们求情。”,又上前一步,低声道:“你们两个,倒是好本事,我让你们看着武主子,便是这样看护的么?”。 那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只能道:“请爷责罚!”。 武宁扯了扯四阿哥袖子,四阿哥见她一脸赔笑,心里怒气,将袖子从武宁手里扯了回来。武宁又不甘心地上前抓住四阿哥另一边袖子,小声道:“爷……”。 四阿哥抬了抬胳膊,奈何武宁抓得极紧,四阿哥只能任由她扯着袖子,斜眼瞪了她一眼,道:“知道错了么?”。 武宁赶紧点头如捣蒜,谄媚地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四阿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依不饶问道:“错在哪儿?”。 武宁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错在我不该忘记自己是男装,要记得男女有别,错在我不该惹事生非,调戏良家妇女,这么一会儿工夫,惹出一场风波来,叫人看了笑话。”。 四阿哥冷笑一声,道:“你还知道是个笑话!”,又道:“放手罢!”。 武宁“啊?”了一声,随即意识到四阿哥的衣袖还被自己拽在手里,连忙嘻笑了一声,放开手,四阿哥摇摇头,拍了拍武宁脑袋,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 武宁头上那帽子原本尺寸就大,被四阿哥按了按,几乎完全罩住了眼睛,她赶紧扶住帽子,向上拨了拨,露出眼睛来,四阿哥低声斥道:“你这家伙!聪明起来是真聪明,笨起来也真笨!”,武宁笑道:“我若是有爷万分之一的聪明,也不至于此了!”,说着将那帽子扶好。 四阿哥扫了她一眼,一挑嘴角道:“马屁精!”,又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一把按住武宁肩膀,不由分说地摘下了武宁的帽子,道:“难怪方才看你,怎么看怎么别扭!”。 武宁被他拽到了头发,痛得叫了一声,捂住脑袋疑惑道:“什么?”。 四阿哥扬了扬手中的帽子,将镶片那一端转到了正面,黑着脸道:“戴反了!”。 两人出了祠堂,沿着大街向那灯会慢慢走去,街上情景正是“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的标准写照。好些六七岁大的孩童,夹杂在人群中,举着荷花、兔子灯笼,放声欢笑,前后奔跑。 武宁一抬头,见不远处一座足足有三四层的灯山,每一层角上都装了风铃,风一吹,声动如玉石相击,清脆入耳,那风铃排列有序,风吹过时,声音亦有节奏,闻之如天上乐,剔透玲珑。旁边灯市上又有各种花灯排列整齐,不少华美花灯挂在高处,参差错落,游人便在其中穿梭来往,鼻中闻到的是暗香盈盈,耳中听到的是笑语声声,天上圆月清辉,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天上人间两相悦。 武宁仰头见那灯架上花灯形状各异,有四方、六方、八角、圆珠、方胜、双鱼、葫芦等。造型也是各有千秋:花篮灯、龙凤灯、树地灯、牡丹芍药灯等,还有些上好的挂在最高出处的纱灯,以雕木、雕竹为骨架,镶上纱绢、玻璃、牛角,绘山水、花鸟、鱼虫、人物,都是些喜庆吉祥的寓意,忍不住拍手笑道:“好呀!真好看!”,说着在原地转了个圈,忽然见四阿哥笑吟吟地望着她。 武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怎么?”,四阿哥上前一步,拢过她手,低声道:“像这样,开开心心的不是很好?从前你的性子总是冷冰冰的,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像过去那样。”。 武宁低头凝视着自己被四阿哥握住的手,半晌抬头慢慢道:“爷就当从前那个武格格已经死了,我是一个全新的人,不就行了?”。 四阿哥低笑道:“这也可以么?”。 武宁不服气道:“怎么不可以?”,又冲着四阿哥吐了吐舌头,四阿哥笑着捏了捏她脸,笑道:“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武宁被他捏着脸,心里却下意识掠过一个念头:宠溺的爱,往往让人变成孩子。 她心下甜蜜,转过脸轻轻挨擦着四阿哥的手掌。 他是爱我的,否则以他的性格,绝不会为了一个庶福晋,坏了规矩带着我出府看热闹,她想。 他是爱我的。 天边骤然一声响动,转瞬间半边天空通红,两人抬眼望去,见天空红云彤彤,原来是放起了烟花,人们笑着向那不远处放烟花之处奔跑而去,武宁被气氛所感染,抬脚也想奔去,四阿哥捉住她的手,缓缓摇了摇头,道:“事有分寸,该回府了。”。 武宁顿时像被扎了气的皮球一般,猛地瘪了下来,蔫蔫地答应了一声:“哦……”,心里很是扫兴,不甘心地又伸长脖子向那烟火之处望了几眼。四阿哥轻轻捏了捏她手,又将她手送到脸边轻轻贴了贴,低声道:“乖,听话,爷回去疼你。”。 武宁满面通红抽回手,赶紧抬眼去看那几个侍卫。 那几人分别眼望四处,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四阿哥牵着武宁的手慢慢往祠堂那里等候着的马车走去。人群向着烟火的方向奔涌而去,他们却是逆向而行。 四阿哥展臂将武宁护在身后,防着她被撞着。好不容易走到河边相对净之处,左边河堤旁是长长小道,笔直延伸,夜色中,右边却可见一排灯火通明的酒楼歌肆,有轻歌笛声,曼曼而下,却不似一般欢场浮华声浪,别有股雅致之态,武宁抬眼望去,见那酒楼装饰简洁雅致,仍难掩奢华。 夜风依然,吹起四阿哥衣襟长长下摆,武宁被他牵着手,四阿哥掌心温暖的温度一直传达到武宁的心里去。武宁在背后注视着四阿哥的背影,看着他宽阔的肩膀、笔直的背、流利的腰线…… 四阿哥若有所觉,忽然猛地回头,恶作剧地刹了脚,武宁收脚不及,一头撞在了四阿哥身上。四阿哥伸手将她压进自己胸口,又揉了揉武宁脑袋,低声道:“呆子!方才在看什么?”。 武宁闷在四阿哥胸口,低低道:“我忽然觉得若是能不回府里,我们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很好。”,话刚说完,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抬了头看四阿哥脸色,又画蛇添足地道:“我是随口乱说的,爷别计较我说话没分寸。”。 四阿哥脸色在烟火下看不分明,他展眼望向远处河堤尽头,并未说什么,道:“走吧。”,携着武宁的手往前走去,步子却跨得急了些,武宁脚下鞋子滑落,她哎呀了一声,蹲□去扶那鞋子,却见四阿哥已经走了好几步,站在远处等着她。 第36章 又遇八爷 两人走在河道旁,灯火阑珊,四下风过,枯枝沙沙作响。 武宁落在后面,她听着边上酒楼隐隐丝竹声,正走着,忽然头顶上方一阵响动,有人推开了窗格子,随手一杯酒泼下来。亏得她反应快,立刻站住了脚,那酒水才没泼到脚面上,武宁气愤愤地抬头向上看去,见那灯火莹然的楼上,一个年轻公子倚在窗边,带了几分醉意斜着眼望着楼下,正是方才在祠堂中遇到的江轩无疑。 江轩大抵是也没料到有人经过这河道边僻静小路,待得看清了武宁的面目,他先是露了几分惊诧之色,随即眼中闪过极欣喜的神情,对武宁伸长了脖子,张口刚要说话,却被边上人连说带笑地抓住了胳膊,想是要将他抓回酒席上去。 那江轩素来有断袖之癖,今日见了这般一个同样俊秀的男人,举止言行又是极合他心意的,如何肯撤手?当下抱住了那窗格子边上的轴柱,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一对眼睛只痴痴地向武宁脸上打转。情形极是不堪。 边上人见捉不回去他,又喊来两个歌姬,那两个歌姬姿色亦是秀丽,只是装扮间不似普通歌姬艳丽,淡妆素服,发间亦无太多珠钗装饰,她们不敢强拉,只是一左一右地对江轩软语劝笑着。 江轩一甩手醉醺醺骂道:“走开!别碰我!我顶讨厌你们这些臭娘们儿!”,又“呕”了一声,伸手捂住胸口,边上捉他的人见他失态,跺脚怒道:“八爷面前,你敢放肆?!”,一边说着,一百年一转头见了江轩身后,有人来到。连忙丢了手,道:“八爷!”。 武宁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从窗口一掠而过,是个年轻公子,身姿挺拔,意态雍容。她还没想过来那是谁,窗格子被那两个歌姬轻轻关上了。 武宁走了几步,直觉背后有目光直送着自己,她回头向那楼上望去,窗边又哪里有人? 四阿哥早走得远了,听见动静,回过头来,遥遥道:“怎么?”,武宁摇摇头,只道:“没事。(.)”,伸手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快步跟着四阿哥走开。 两人经过一处空落落巷口时,几个八九岁的乞儿从路边站起来,瑟瑟缩缩地上前来,扑通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抬了脑袋试探着道:“两位公子爷!行行好,赏小的们一点钱吧!大过年的,公子爷新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说完了伸手欲扯武宁衣袍下摆。 几个侍卫立刻上前来挡住四阿哥和武宁身前,将自家主子和那乞儿隔开。武宁见那几个乞儿身量不足,饿得皮包骨头,简直有如一根麻杆儿支撑着脑袋。身上衣衫脏污不堪,破烂单薄,加之童音稚嫩,着实是可怜。 她扯了扯四阿哥的袖子,四阿哥对着身后侍卫微微一抬下巴,那侍卫会意,将手从腰间移开,伸手去怀里掏钱袋,刚刚摸出银钱,不料手一抖,那银钱掉落在青石板街道上,激起一阵叮当脆响。 随着这声响动,巷子里忽然一阵骚动,街边的黑暗中,忽然鬼魅般地刷地钻出了一大堆乞丐来,都是蓬头垢面,眉目难辨。他们见了地上的银钱,便如蚊子见了血,恶狗见了骨头一般,互相对视了一眼,忽然闷头冲上前来,争相摸在地上,有落在后面没捡到银钱的,便和前面的人滚在地上厮打起来。还有的更聪明的,直接抬起头就向着四阿哥和武宁冲过来。 武宁见他们手上脏污如鸡爪,眼里神情骇人,口中嗬嗬作响,便似要吃人一般,只吓得叫了一声,立即躲在了四阿哥身后,抓住了四阿哥的臂膀,又露出头扯了扯四阿哥袖子,道:“爷!快跑!”。 那几个侍卫见了这情形,立即纵身上前做了人墙,挡住那乞儿,四阿哥皱眉,跺脚道:“晦气!”,抓了武宁的手腕转身往大道上走去,武宁赶紧跟上,又回头见那几个侍卫已对赶在前面的几个奋不顾身的乞儿下了手,却是毫不留情的。 那几个乞丐摔在地上,其中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孩,摔得鼻血都流了出来,那男孩满不在乎地伸手在鼻下一抹,仍旧伸着手对着四阿哥和武宁的背影大喊道:“少爷!可怜可怜!给几个钱哪!”,话音未落,便挨了侍卫一脚,正踢在他小腹上,那男孩闷哼了一声,抱住了肚子蜷缩在一边不再喊叫。 武宁收回眼光,见不远处便是一座拱桥,桥下灯火明亮,又是一处热闹灯市,有杂耍声、卖艺声、丝竹声传来,游人欢声笑语飘荡在夜风中,这样繁华的盛世太平的画卷下,有谁又能想到那陋巷黑暗中的贫民乞儿,苟延残喘,朝不保夕的日子呢? 拱桥边便是祠堂,武宁见四阿哥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那里,想着这就要回府里去了,下一次出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心里很是不甘,一步一回头地恋恋不舍地望着来时风景。 桥头避风墙下,设了个元宵摊子,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正站在锅前搅拌着锅中元宵,见武宁回头,误以为是要想吃元宵,连忙招呼道:“两位公子,阿吃碗元宵啊?”,武宁听他说话是江南口音,顿时停住了脚。捉住四阿哥的手道:“爷,咱们吃碗元宵再回去吧!上元节不吃元宵,那叫过什么上元节?”,四阿哥将武宁的手包进自己掌心中,又望了一眼那元宵摊子,有些嫌弃地道:“这种街边摊……”。 武宁早料到四阿哥会嫌弃,立刻打断他,煞有其事地道:“爷,正所谓美食在民间嘛!府里的元宵是一种滋味,这里的元宵又是另一种滋味!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平常尝不到哦!爷,您真的不想尝尝吗?”。 她转了转眼珠,继续道:“爷喜欢书画,武宁就用书画来比喻吧:咱们府里的元宵呢,做得精心恭谨又拘束,好比这书画笔触中,满是匠气,舒展不开,这街头的元宵摊子呢,就好像……”。 未待她说完,四阿哥立刻抬手道:“得得得!倒引出你一篇长篇大论来!”,说着笑着大步走进摊子中,拣了张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让身边侍卫也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下了,武宁赶紧转头对着那老汉叫道:“老伯,烦劳给我们一人来一碗……你这元宵有什么馅的?”。 那老汉躬身笑道:“小少爷,只有两种,豆沙和芝麻。”,武宁转头问四阿哥道:“爷,你要什么?”,四阿哥微微一笑道:“随你罢,本是陪着你吃的。”。武宁听了,心里微微一动,对着四阿哥展颜一笑,随即转头对着老汉道:“这一桌要一碗豆沙,一碗芝麻,那一桌,你问那几位小哥吧!”,说着向那几个侍卫看了看,那几人连忙站起身,连称不敢,因着在外面,不敢泄露身份,只能躬身谢过又坐下。 卖元宵的老汉见一下子来了这许多生意,顿时高兴得眉心皱纹都舒展开了,在热气腾腾中弯腰去盛元宵,少顷先将武宁这一桌的元宵送上桌来,四阿哥低头见那青瓷碗中白胖胖的元宵上下浮动,香气果然是不同于府里,一时也有些动了胃口。武宁笑着拿了勺子,用开水烫了烫,又从怀中掏了条自己绣的手巾帕子仔细擦了擦,递给四阿哥道:“爷,小心烫。”,四阿哥接过勺子,武宁随手将帕子丢在一边长椅上,并未注意。 四阿哥低头咬了一口元宵,武宁笑吟吟地在边上托着下巴,问道:“怎么样?”,四阿哥见她满面欢喜,不忍拂逆,点点头,道:“确实别有一番风味。”,武宁笑着又将那芝麻馅的元宵往前推了推,道:“再尝尝这个!”,四阿哥摇了摇头,微笑着道:“你吃吧。”,武宁笑着道:“不跟你客气!”,说着赶紧送了一勺子进嘴。 四阿哥看着她吃元宵,静静道:“吃完了这碗元宵,咱们立刻要回府。”,武宁点点头,又从眼角看了一眼四阿哥,可怜兮兮地道:“那我可要慢慢、慢慢地吃,最好吃它个一生一世才好。”,四阿哥轻声哼了一声,玩笑道:“行啊,你若能吃一生一世,我便陪你一生一世。”。 武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那老汉也笑呵呵地望着他们两,知道这老汉多半看出来自己是男扮女装,恐怕以为是哪家的小夫妻出来游玩,当下脸上微红,转过眼见那摊子墙壁上挂着一只荷花灯,小小巧巧,极是可爱,当下赞道:“老伯,你这花灯真是漂亮!在哪儿买的?”。 那老汉顺着她眼光向花灯望了望,随即一指前面热闹之处,笑道:“这位姑……公子没从那里过来吗?就是在那儿买的,到处都是!”,四阿哥见武宁喜欢,便开口道:“店家,卖给我们如何?”,那老汉转过身来,搓了搓手,正要开口,四阿哥已经示意侍卫们付了银钱。 那老汉见了银钱分量,眼前一亮,立刻擦净手,满面赔笑将那花灯从墙上取下,双手捧着放在桌面上。武宁伸长手臂将那花灯拿过把玩,那老汉见武宁十指纤纤,显然是不沾阳春水的样子,心下感叹:果然是不知道哪家的少爷少奶奶出来玩,恐怕两口子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将银钱当树叶子使! 第37章 旧情难忘 武宁得了那花灯,吃完了元宵,走了一路,还边提边看,四阿哥看了一眼,伸手指了指道:“一会儿,这玩意儿可不能带进府里去!”,武宁侧头望着他,奇怪道:“为什么?”,随即明白过来:四阿哥是怕府里人知觉,她低头闷闷道:“知道了。[.超多好看小说]”,一边说着,马车已经赶了过来,停在来两人面前。 武宁将花灯交给四阿哥道:“爷且先帮我拿着。”,说着提起衣裳下摆爬上车,四阿哥见她动作笨拙,伸手托了一把,随即也跟着上了车,武宁抬头将花灯插在那车厢内壁上,低声道:“就放在这里,总没关系了罢?”,四阿哥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苛,道:“你喜欢就好。”,此时马车辘辘而行,夜风吹起窗帘,武宁单手托腮,凝望着外面的夜色,车厢中,两人俱是无言。 四阿哥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在想什么?”,武宁并未回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忽然发笑:怎么没看见每一个穿越小说里必出现的冰糖葫芦呢?随即意识到四阿哥在问自己话,连忙回头道:“没什么。”。抬眼瞅了一眼他脸色,挪了挪身子,移过去往四阿哥身边靠了靠。 四阿哥误以为武宁要坐在马车这边,便向边上腾出了一点位置,武宁又挪过去,拽住四阿哥的袖子,低头玩着那袖子上的花纹,叹了口气道:“我是在想,这一趟出府实在是难得,我一个庶福晋的身份,又不能像福晋那样,还能陪着爷进进宫,成天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恐怕这下一次出府,就得等到爷当了皇……”,她说到这里,骤然住嘴,一头冷汗:自己在说什么?! 四阿哥骤然一掌拍在马车壁上喝道:“说甚么?住嘴!”。 那外面车夫赶车喧闹,并不知道车厢里事情,只道是四阿哥让他停车,连忙牵住辔头,将马车停了下来。 四阿哥望着武宁,面色冷凛道:“你好大的胆子!”。 武宁知道自己闯了祸,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即在马车厢里扑通跪下,道:“爷,是武宁狂妄了!武宁失言!请爷责罚!”。 四阿哥注视着她,见她匍匐在地,头上帽子也滚落到了一边,是个仓皇失措的模样,心里就软化了几分,放软了口气,扶起武宁道:“起来吧,别撞到脑袋。”。又弯腰在武宁耳边低声道:“我真是想将你这脑袋撬开来!看看生过那场病后,你的脑袋里都长了些什么!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你可知,光凭你方才那一句话,足可……”,说到这里,语句一顿,又对着马车外面喝道:“继续赶路!停什么?”。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复又行驶起来,武宁被四阿哥扶着起来,只觉得一背冷汗,心里却低低嘀咕:装什么装!胤禛啊胤禛,你敢说你不想当皇帝?你敢说你不想? 她又想着四阿哥方才那句“你好大的胆子!”的严厉口气,却是不复平时的柔情蜜意,一时心里有些寒凉。 四阿哥端坐车中,瞥了眼武宁,见她面色惊惶,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语气严肃了,抬了手安抚地揽住武宁肩膀,道:“呆子!你乖乖的,莫要胡说八道,若是在外人面前说了方才那一类的话,我也护不住你!知道么?”,武宁抬眼,见四阿哥眼中神情恳切,心里这才暖了暖,点头道:“武宁谨记爷教诲。”。 四阿哥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松开拥住武宁的手,武宁依偎在他怀中,下意识去掏那手帕想擦擦头上的汗,却摸了个空,转念一想,急道:“我那帕子丢在元宵铺子了!”,四阿哥看了她一眼,诧异道:“丢了就丢了,一条寻常帕子,有什么稀奇的了?”。 武宁连连摇头,道:“不!那帕子上有我自己绣的名字,“武宁”两个老大的字在上面,这若是被有心人捡到,我怕生出什么事端来!”。 四阿哥听了,脸色一滞,抬手敲了敲马车壁道:“停车!”,那车夫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将马车停了下来,几个侍卫上前来,拱手道:“爷!”,四阿哥正要发话,武宁按住他手臂道:“爷,不用他们,我自己去就好,我丢的东西,我自己知道在哪儿。他们未必清楚,到时候大张旗鼓地找起来,反而更麻烦!”。 四阿哥瞪了她一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地一个人去,叫怎么回事?”。 武宁张开手对着四阿哥挥了挥,道:“我穿的可是男装呀!”,又挑起帘子对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了一眼,道:“爷,你看,现在人这么多,便是咱们的马车要掉头回去,这人潮里也走不动呢!那元宵铺子呀,没多远,就在街那头,爷要是不放心,目送着我去就是了!”,说着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四阿哥伸手居然没抓住,斥道:“胡闹!”,又对那几个侍卫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你们主子追回来?”。那几人忙道:“是!”,这才急急匆匆追赶而去。 正巧一队舞狮子走来,瞬间冲散了人群,那几个侍卫便见武宁身影在人群中一晃,随即不见了,待要追上去,又哪里来得及?舞狮子锣鼓喧天地走了过来,两边行人都避让开,靠着手笑着看着。 武宁到了那元宵铺子中,那老汉正在低头煮元宵,一抬头见了武宁,笑道:“是来找那帕子的吧?我挂在那儿了!”,说着伸手一指棚子壁上。 武宁抬头一看,见自己那块帕子正挂在方才挂花灯之处。绣字的一面被罩在里面,并看不见。那老汉抬头望了一眼武宁,笑道:“这是摹本缎,是好东西!我怕被下面的烟火气、水汽熏着了,便挂在上面。“,武宁踮脚取下,惊诧道:“老伯,您是行家呀!”。 那老汉苦笑了一声,有些惘然,眼望着面前的元宵大锅,口中喃喃道:“嘿!这也算什么行家?想当年……”,武宁凝神听他说话,那手中帕子被风一吹,却飘扬着飞了起来,武宁叫了一声:“我的帕子!”,连忙追了出去。 那狂风骤起,毫无由头,丝帕柔软,当下被吹得在空中打转不休,眼看着就要被武宁抓到了,偏偏被风头又往前刮了几步。武宁不自觉地已经跑到了街对面一处影壁之后,墙头上一盏灯火,阑珊处树影婆娑,那帕子悠悠从空中落下,正落在一人脚前,不动了。 武宁一喜,伸手正要去捡起那帕子,那人已经弯下腰慢慢将帕子捡在手里,武宁道:“多谢!”,一抬头,却怔住了,面前那人一身锦服立在夜色中,气度闲适,有如鹤立鸡群。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回头看他一眼。 武宁倒抽一口凉气,立刻矮身道:“给八爷请安,八爷吉祥。”。 八阿哥静静凝视着武宁,半晌开口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叫四嫂?那得是四福晋才行!”,说到后来,嘴角带了一丝冷笑。 武宁见他眼中神色游移不定,又闻见他周身一股酒气,只能尴尬笑了笑道:“八爷喝醉了。”,话音刚落,八阿哥冷笑一声,上前道:“对,我是醉了!”,武宁见他眸中光彩闪动,不似从前见到那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模样,心里有些害怕。回头向街上望去,见人来人往,哪还有四阿哥身边那几个侍卫的身影? 她暗叫不妙,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八阿哥见状,眸中神色暗了暗,随即恢复平常,道:“方才在酒楼上,我已经看见你了。”。 武宁抬头道:“什么?”,随即明白过来。 八阿哥笑了笑,道:“他对你好么?”。 武宁不想接话,低头道:“四爷在等我,八爷还有事么?”。 八阿哥向远处望了一眼,道:“你丢了东西在铺子里,他就让你一个人这么跑回来拿?你不怕他担心么?还是……他根本就不会担心你?”,说着上前逼近了一步,他身形高大,与武宁靠得近了,武宁只觉得被他整个人罩在阴影里,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搪塞道:“八爷,武宁真的不能耽搁了,四爷还在等我,告退。”。 她低着头等了一等,没听八阿哥发话,便倒退了两小步,一转身就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忽然手臂被人猛地攥住。 武宁回头,八阿哥定定地望着她,难掩痛苦地道:“铃铛儿!陪我一会儿也不成么?只要一会儿!”,武宁听他语音痛楚,心里一软,停下了脚步,又琢磨着那“铃铛儿”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从前八阿哥对武氏的昵称? 自己那一次骗珠棋,说是生了场病,从前事情都忘了。好不容易哄得珠棋把从前的武宁与八阿哥的故事都说了一遍,怎么却没听珠棋提过这个昵称? 是了!这种亲密昵称,珠棋纵然是贴身婢女,又怎么会知道? 八阿哥抬手打了声唿哨,边上小路里忽然打横蹿出了一头棕色的高头大马,皮毛油亮水滑,那马儿奔到了八阿哥面前,立时站定。武宁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发现自己已经被八阿哥抱在了马背上,她大惊失色,脱口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说着伸脚就要踩住马镫子挣扎下来。 第38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八阿哥翻身上马,武宁只觉得眼前一阵缭乱,那马儿已经奔起来,虽是在小巷子之中,马儿却对道路极熟悉,穿梭了几条小路后,奔得越发通达起来。(.) 武宁回头望去,见已经离那热闹之处越来越远,人烟渐渐稀少,她心中害怕,回头对四阿哥叫道:“停下!让我下来!”。 话音刚出,便被道旁呼啸的风灌进了嘴中,武宁只觉得那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她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待得感觉到身后是八阿哥的胸膛,只能又往前动了动身子。 八阿哥虽是一身酒气,但鞍骑之术却是极好的,稳稳地把住缰绳,不一会儿,武宁已经看见了远处的城门,她大惊之色下叫道:“快停下!再不停下便出城了!”,八阿哥轻笑一声,并不答话,骤拨马头,向城门边一条隐秘小道疾驰而去,夜色中那城门下灯火虽是明亮,却无人注意这一骑卷尘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八阿哥终于勒住了缰绳,他纵身跳下马,武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低头欲呕。那马儿摇了摇头,喷了个响鼻,在原地小小踏了几步,武宁慌忙抱紧了马脖子。八阿哥勒住缰绳,伸手欲扶,武宁看了一眼他伸出的手,自己爬下了马。刚站在地上,便觉得天旋地转,两条腿直发软,简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打量了一眼周围的风景,只见不远处是一片湖泊,湖上烟波浩渺,隐约能见座桥,湖的另一边是山,自己脚下站着的正是一大片草地,周围影影憧憧,看着有几分恐怖,一片黑暗中隐约可见远处莹莹几点亮光,似乎是坟地的鬼火,武宁一下子恐惧起来,赶紧快步走到八阿哥身边,转头问道:“八爷,这是哪里?”。 八阿哥低头生了堆柴火,火光熊熊燃烧着他的脸,他并不答话,只是不断地捡着枯枝向那火堆里扔。半晌才抬起头,淡淡道:“老地方。”,又转头看了一眼武宁,道:“你居然连这里都记不得了?”。 武宁心道:那是从前的武氏!她才知道!我知道什么呀? 她面上只能勉强笑了笑,待得那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才勉强站直了身子,道:“八爷,我要回去了。”,说着转身向那马儿走了几步。 八阿哥在背后悠然道:“你会骑马么?那时候我教了你足足三年,你还是害怕。”。武宁闻言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八阿哥,见八阿哥坐在火堆边,面上带了些讥诮之色盯着她。 武宁想了想,道:“不能骑马,我就一步步走回去。”,八阿哥转头望着火堆,摇了摇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倔,死性不改。这里你走得出去么?纵然走得出去,又认得路么?”。 武宁抬眼望了往四周黑暗恐怖的情形,心里那股胆气已经虚了下去,放眼见远处那鬼火一般的亮光居然飘动了起来,不由得毛骨悚然,低声问道:“那是什么?”,说着抬手指过去。 八阿哥顺着看了一眼,煞有其事道:“是野兽吧!”,话刚说完,武宁立刻兔子一般蹿到了八阿哥身边.八阿哥回头看了她一眼,收起脸上先前玩笑讥讽的神情,忽然突兀问道:“他对你好么?”。 武宁抬眼望着八阿哥,慢慢道:“八爷没喝醉?”。 八阿哥凝视着武宁,半晌转开眼,冷冷一笑道:“自然是醉了,否则向来谨慎周全的八阿哥,怎么会做出这等深夜纵马的小儿女荒唐之事!”,他说到最后,语音越发苦涩。 两人静坐无言,武宁垂下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想,倒是重新捡起话头,道:“四爷脾气一直很好,对我们也很好。”。 八阿哥神情淡淡,语音里带了几分嘲弄道:“皇阿玛早年曾经多次在朝中大臣面前斥责他‘喜怒不定’,如今照你这么说,倒是皇阿玛冤枉了他。”。 武宁听他一口一个“他”,并不喊“四哥”,小心翼翼试探着道:“八爷,其实我之前生过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八阿哥慢慢放下手中枯枝,转脸一字一顿淡笑着道:“记不得了么?我这就让你记得!”,话音刚出口,武宁觉得下巴骤然一痛,却是被八阿哥狠狠捏住了。 眼前八阿哥的脸骤然放大,武宁刚反应过来,八阿哥已经覆□,攻城略地,带着急切和愤怒的气息,狠狠咬住了武宁的唇。 武宁下意识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八阿哥,八阿哥一吻尽了,手臂依然狠狠禁锢住她,武宁竟然一时推不开,她带着惊恐叫道:“你放开我!放开我!”,忽然想到自己自从穿越过来以后,成天遇到的这都叫什么事儿!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就在永远担着“武氏”的身份,再也回不到那个时空的亲人朋友们身边!想到这里,悲楚涌上心头,借着机会倒是假戏真做,大哭了起来。 八阿哥听她哭得伤心,酒劲倒去了几分,他心里心疼武宁,慢慢松开了手,半晌道:“铃铛儿!”,又抬手轻轻触了触武宁鬓发,软语道:“是我不好,铃铛儿,你别哭了。”,见武宁哭得满脸眼泪,越发心软,拿过武宁的那方丝帕,帮着她擦了擦,又顺手放在了自己身上。 长风萧瑟,山林波涛如怒。 珠棋红肿着眼守在四阿哥府前台阶上,清明在一边给她披上了件外衫,又低声道:”姐姐病还没好透呢!哪能吹风,赶紧回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姐姐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珠棋将手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声音,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着的府门,哑着嗓子道:“我又不是主子,一个奴才罢了,哪儿就那么娇贵了?你声音小些,莫要惊动了人。”。 清明点点头,不再说话,正要替珠棋系上扣子,珠棋忽然抬手推开了她,眼望着前方,欢欣道:“主……主子!”。 四阿哥府里,书房灯火通明,苏培盛门神一般站在门口,将周围的奴才都驱使开来。 四阿哥低头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抬起头,隔着桌案望着面前低眉俯首的武宁,半晌开口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武宁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正想着该不该提到八阿哥、如何提起,苏培盛忽然探了头低声道:“四爷……”,见武宁站在屋中,话语冒了个头又咽了下去。四阿哥转脸向他道:“你说。”。 苏培盛连声应着,指了指屋外,赶紧道:“宋格格让人过来,说是小格格夜里忽然病了起来,还烧得不轻,请爷过去看看!”。 四阿哥站起身来,道:“怎么就忽然病了呢?”,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大步向外走去,苏培盛连忙道:“爷!当心着凉!”,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架上取下大氅追在四阿哥身后,武宁看着四阿哥走了,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四阿哥连夜让人去宫里喊了太医,得知小格格是普通的着了凉,府里众人才都出了一口气,福晋又张罗着让人煎药去,四阿哥虽然对宋格格平日并无宠爱,但小格格毕竟是自己亲生骨血,怎会不放在心上? 宋格格借此机会,留住了四阿哥连连好几天。 武宁想着,四阿哥被小格格这件事一打岔,也许过了几天,心思就淡了,未必会问起自己那日失踪之事,纵然是问起,自己扯个谎话,糊弄过去也就是了。 不行!武宁立刻又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四阿哥胤禛如此心思深厚、多疑多思的性子,没事还能给他猜出三分事来,想要糊弄他?简直是找死! 武宁左思右想,这也不行,那也不成,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感觉很像上学时候,因为音乐会而逃课,回来面对班主任时,必须要编排出合理理由的心境。 很快,武宁发现,自己是想多了。 小格格病势痊愈,四阿哥没继续在宋哥哥那里歇息下,他开始转而去了李格格那里,一时之间,李格格成了独宠。 府里的风头顿时为之一变,多少双眼睛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盯着武宁,虽然没人敢说什么,但眼刀子扎在身上,比利舌还难过,这是不争的事实。 武宁大致明白:这是四阿哥在挫自己的风头,警告着自己别得意忘形! 珠棋急得团团转,整天旁敲侧击地让武宁想想办法,重新哄回四阿哥,武宁倒是不急不躁,因着多了时间,她倒是可以去福晋那里转转,福晋初时是看笑话的心态,后来见武宁果真宠辱不惊,倒是生出了几分佩服,也有了点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意思,一时间,武宁和福晋走得倒是比从前近了许多。 一时间,府里的风声更为难听了,人人都道武格格乍然失宠不适,又不像宋格格有子女撑腰,因此跑到了福晋那里,给福晋献殷勤,指望着能依傍上福晋。 “撑个屁!”,宋格格嘴角一撇,不屑地对着铜镜卸下了耳环,准备就寝前,冷笑着对书意道:“爷的心思,谁也别想长长久久地系住!她从前风头高时,从来不屑存功夫,下心思。这会子就是活该!”。 第39章 杖责 纵然武格格院子里,风声遮得再紧,武宁也知道李格格这段时间得了盛宠的消息,珠棋和清明成天小心翼翼地瞅着武宁的脸色,就见自家主子倒是神色如常。(.无弹窗广告) 武宁心里有一些说不出的微妙滋味。 那一日,八阿哥送她回了四阿哥府,远远地扶着她下了马,目送着武宁一个人走了回去。待得武宁被四阿哥领回了书房,要问话之时,又被小格格的病情打了岔。 她以为他会再来问她,出乎意料的是,四阿哥竟然就此按下,她想,他是在等她自己说。 竟成了无头公案,不了了之。 武宁并不清楚四阿哥对她和八阿哥的事情了解多少。不,她想,他一定是毫不知情的,否则按照胤禛的个性,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想得出神,捶了捶自己的大腿,将腿上搭着的皮毛垫子打落在地。珠棋端着热水盆进屋来,见状连忙上前把那皮毛垫子捡起来,又道:“主子,您今日还给福晋去请安吗?”。 武宁回过神来,点头道:“倒是差点忘了,亏了你提醒,这就去吧。”,说着起了身,又觉得屋子里有些热,便道:“这都什么天气了?把火盆子熄掉,再把窗户打开些,我热。”。 珠棋答应了一声,却并不动作,迟疑着道:“主子还是保暖着点吧!您忘了?钟太医说过,您体质偏寒,这女人呐,身子得暖,不然不容易怀上孩子!”。 武宁轻笑一声,一抬眼望着珠棋道:“你才多大的人?听这口气,我还以为福晋院子里的哪位嬷嬷呢,大姑娘家的,哪有成天把怀孩子放在嘴边?”。 珠棋被调侃得急了,扭过身子跺脚道:“主子!”,武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知道你是有心为我好,我心里都知道,不早了,给福晋请安去吧!”,抬脚出了卧室门,见堂屋桌子上摆着一碟模样似曾相识的点心,想了想,道:“是李格格院子里的人送来的?”。 珠棋点点头,探头附在武宁耳边低声道:“可不是。主子,听闻李格格这些日子,天天下厨亲自去做四爷爱吃的点心,又往着各处院子里送,是越发会做人了。”,武宁瞪了她一眼,道:“别乱说话。”,又伸手拿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品了品,点头道:“李格格做的点心,样子虽然不似膳房大师傅手上经过的那么精致,但是味道真是不错。”,说着向外走去。 珠棋紧跟着赶了几步,两人走在花园中,珠棋絮絮叨叨地追在武宁身边,撅着嘴道:“主子,别人现在可是越发用心思了,您倒好!”。 武宁信步走到一棵松柏下,抬手折了些松针,在手掌中一根根拔下了,又回头对珠棋道:“一人一个想法,她自个儿觉得合适便是了。你又急什么?”。 珠棋跺了跺脚,道:“主子!奴才不是急!奴才是,是……”,武宁转头望向她道:“是什么?”,珠棋挣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最终重重叹了一口气:“唉!”。 武宁垂眼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让我给爷服个软、低个头、讨讨巧、探探眼色,不是么?可惜你主子我,一不会福晋的书画,而不会宋格格的绣花,三也不似李格格的厨艺精湛,还可以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 珠棋摇着头道:“我的主子呀!哪里是要您亲自动手呢?不过是取个心意罢了!换句话说,便是您要动手,膳房那些人也不敢呀!顶多是洗个手帮着调调馅、包包面皮什么的,图个名头罢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福晋正院,正见着福晋一行人浩浩荡荡正出了门,武宁见了,上前微笑行礼道:“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今日倒是巧了,武宁刚来,正碰见福晋出门。”。 福晋抬手让她起来了,也带了几分笑意道:“可不是,地气一天天暖起来,我在屋子里抄经作画久了,这眼睛腰板都受不住,不如出来转转,一起罢。”,说着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脚道:“其他人都回去吧,朔雪服侍着就行了。”,那些太监宫女们都道是,低头退下了。 武宁跟着福晋在花园中走过了几道长廊,福晋望了望武宁侧脸,不咸不淡地道:“武妹妹这些日子似乎气色不太好呀,是身子不舒服么?”。 武宁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随即矮□道:“谢福晋关心,武宁一切安好,许是昨晚睡得迟了,所以面色难看。”。 福晋一笑,转开眼光道:“睡得迟了,却还记挂着要这么早来给嫡福晋请安,武妹妹恭谨守礼,谦顺柔静,委实很好。”,她走到一处围栏边坐下,脸上带了一丝轻飘飘又懒洋洋的笑意,望着武宁道:“恐怕这偌大一个府里,也只有武妹妹还记得我是嫡福晋了。”。 武宁听闻此言,连忙低头道:“福晋这话是打哪儿说起!”。 福晋凝眸,想着宋格格自从诞下四阿哥长女后,手中算是有了灵宝,常能用小格格哄着四阿哥去她院子里,到底骨血亲情,割舍不开;又想着李格格那边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明明是两个人微言轻的庶福晋,却居然左右夹攻,让自己这个堂堂正正的嫡福晋也招架不住。 福晋不出声,武宁也不便说话,两人静默半晌,却听见那镂花墙另一边两个宫女嬉戏着走近了,其中一人话语中带了“武格格”三个字,珠棋忍不住轻轻推了推武宁,福晋却早已闻见。 那两人在墙那一边站定了,一人笑着道:“可不是!谁想得到呢?四爷之前明明是天天往武格格那里跑,这一转眼,便成了李格格,所以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正是宋格格身边宫女书意的声音。 另一个宫女带了几分畏惧道:“小心隔墙有耳。”,书意嗤笑一声,带了几分不屑道:“你当她这次失了宠还能再扳回来呀?做梦吧!我们主子早说了,李格格刚怀了身孕,爷现在可拿她当宝贝!”。 武宁听见那句“李格格刚怀了身孕”,眉心微动,望向福晋,见福晋神色泰然,显然是早已知道的样子,忽然一个念头从她心中一掠而过:怪不得。 怪不得! 她只当胤禛对她赌了气,气她上元节那晚对着自己吞吞吐吐,不肯坦诚以告;气她吃准了自己因着带庶福晋出府,破了规矩,不便张扬,只能隐忍按下;气她这么多日子都不低头,不服软。 原来根本就是她想多了! 胤禛,他现在正是娇妾幼女、和乐美满——怀里刚抱上一个女儿,李格格肚子里又怀了一个…… 武宁手掌慢慢松开,手中的满把松针滚落了一地。 珠棋惴惴不安地打量着武宁的脸色,小心翼翼摇了摇武宁的手,武宁回过神来,对着她勉强笑了一下,便听墙那边一个宫女笑道:“李格格有了身孕,又不是你们主子,你高兴个什么劲呀?”。 书意极快速地道:“我们主子早说了,手段千般不如子嗣一个!天下男人,没有对子嗣不看重的!你看武格格,初入府的时候成天端着张脸,连对四爷也是。我们主子那时候就夸她厉害,懂得欲擒故纵,再看福晋,你当福晋不想生?”,那宫女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惊恐万分道:“你真是不要命了!连福晋也敢说!找死!”。 福晋稳稳起身,拍了拍衣上轻尘,厉声道:“都过来!”。 那两人骤然转身,待得从墙上镂花空段里见到福晋,全都吓傻了,书意还没怎么样,另一个宫女早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福晋带了些厌恶扫了一眼,道:“走不动了么?”,抬头望了一眼朔雪,朔雪会意,立即绕过墙去,赶鸡拎鸭一般地将那那两人拉扯到了福晋面前,两人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牙关打着颤望着福晋,连讨饶都忘了。 福晋悠悠对朔雪道:“叫陈德诺来。”,朔雪急促地看了一眼书意,蹲□子道:“是。”,转身快步而去,福晋转头对武宁笑道:“你方才听见她们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了么?”。 武宁不知道福晋问这话的用意,听她语气中无波无澜,揣度着低头道:“武宁听见了。”。 福晋长长出了一口气,抬眼望向花园中疏枝残叶,那灰色枝干上已经隐隐有嫩绿芽头冒出。福晋起身慢慢踱了几步过去,伸手拈了那嫩芽在手中,碾了一手的绿色汁水,若有所思道:“冬春之交,百花未现,满园枯色,有什么好看?”。 武宁不解其意,起身走过去,柔声道:“福晋的意思是……?”。正说着,陈德诺已经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又带了一帮小太监。 福晋嫣然一笑,走到书意面前,款款道:“今日这园中,且先开一点红罢!杖责!”,话音刚落,书意身边的那宫女咚地一声砸在了地上,竟是晕过去了。 福晋看了一眼,道:“拖出去,先用冷水浇醒了,再继续拖进来!”,书意膝行上前,扯住福晋旗装下摆,大声哭道:“福晋!且看在宋主子面上,饶了奴才这一回吧!奴才糊涂了!奴才该死!”。 福晋冷冷一挑眉道:“看在宋主子面上?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第40章 血腥 福晋说完这句话,厉声喝道:“陈德诺!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陈德诺连声答应着,不一会儿,行刑的板子便已经拿了来,几人不由分说地将书意按在地上,书意到了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声嘶力竭地道:“福晋!您是向佛之人!宅心仁厚……看在佛祖面上,且饶了奴才这一回罢!这院子里见了血,多不吉利!奴才愚钝!您且饶了奴才吧!”,喊到最后,嗓子已是嘶哑。 福晋身后的一众仆妇皆是垂手俯首,不敢出声,就中有和书意平素相好的宫女,见状便悄悄地想走开去宋格格院子报信,福晋眼色疾厉,瞥眼见了,立时转头喝道:“站住!这里不准有一个人走开!谁敢谁开,我就杖毙了谁!”,那宫女脚步一顿,立即转了回来。 福晋将视线重新投回到书意身上,悠然道:“你愚钝?我看你一点都不愚钝,简直是聪明得紧!”,书意哭叫道:“福晋,奴才哪里懂什么!不过是主子面前鹦鹉学舌罢了!”,陈德诺听这话已经扯到了宋格格身上,担心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四阿哥。连忙对着那几个小太监拼命使眼色,让他们快些打。 福晋走上前去,慢慢道:“鹦鹉学舌?那也得有的学才是!鹦鹉自己能说那些话么?”,武宁低眉垂眼,以为福晋要继续说下去,谁知福晋话头一转,对身后众人厉声道:“最近府里下人是越发没了规矩了!有些个奴才,见着主子们给了她几天好脸色,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敢在背后议论起别的主子来了!简直无法无天!”,说着,将手重重在那栏杆上一拍。众人立即簌簌跪下,一个个埋着头,只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陈德诺上前小声道:“福晋息怒,为这么个狗奴才,动了肝火,哪里犯得着呢?”,福晋并不理睬他,昂首慨然道:“今日,我就要拿这胆大妄为,不知好歹的奴才做个范本,惩戒一番,你们一个个给我看仔细了,学清楚了!日后若是府里还有人敢乱嚼舌根,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福晋说完,见众人都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地听着,又厉声道:“全部给我抬起头来!”。 那地上宫女太监们不敢不从,一个个瑟缩着抬起了头,身子却还是蜷着的,眼神躲躲闪闪地望着被强压在地上的书意。书意的后背被一个小太监踩住了,身子动弹不得,满脸皆是鼻涕眼泪,人已经哭得虚了,只是手还攥着福晋的旗装下摆,哀声道:“福晋饶命……福晋……”。 福晋也不避开,冷声道:“打罢!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谁敢手上留情,就跟她一样的下场!”。 那几个小太监对望了一眼,同时举起了手中板子。 木板夹杂着呼呼的风声骤然落在了书意的身上。 书意整个人哀叫一声,猛地向前弹跳了一下,本能地爬了一步,陈德诺立刻按住了她的脑袋,趁着福晋不备,在书意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真找死么?别动!”,书意死死咬住牙关,随着那板子落在身上不住发出哀鸣,陈德诺怕福晋听了心烦,又要增加书意的责罚,赶紧自怀里顺手取了块帕子塞进书意嘴里。 福晋冷笑一声道:“陈德诺,瞧不出你倒是有这份心思!”。 陈德诺大吃一惊,立刻跪倒在地,哀声辩解道:“奴才冤枉啊!奴才是怕书意胡乱喊叫,扰了福晋清净!奴才是一心为着福晋着想啊!”。 福晋淡淡一笑,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急着喊什么冤呢?”,陈德诺嗫嚅着嘴唇,不敢再说什么,福晋放温和了语气,道:“知道你心肠厚道,不过也得分清楚时候!你向来是聪明人,怎么在这上面犯糊涂了呢?”。[.超多好看小说] 陈德诺满头大汗,连声道:“是!是!福晋训诫得极是!是奴才做错了!”,福晋不再看他,口中道:“起来说话。”,陈德诺咚咚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站在一边,再不敢说话。 朔雪早已经拿了绣墩来,让福晋坐着,又轻轻帮福晋揉着后背,福晋扫了一眼面前跪着的众人,见其中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书意被打;有人面带幸灾乐祸之色;有人颤抖着闭了眼,满脸不忍之色,福晋一个个不动神色地打量过去,心里暗自有了数。 杖责的太监口中报着数,字正腔圆,每一板子下去都拖长了腔调,他抬眼偷偷望向福晋,心里明白――大抵过一会儿,就该轮到收尸的人来了。 福晋不叫停,这是要活活打死人的预兆啊! 杀鸡儆猴。 空气中弥漫开了血腥味,鲜血和着肉屑在青石砖地上蔓延开来,便是方才那些面带幸灾乐祸之色的奴仆们,这时候也都露出了惊惧表情。书意已经没有了声音,只是指甲还不断地抓挠着青石砖的缝隙,是想要往前爬去的样子,指甲折断了,残余露出甲床上粉红色的肉。 血腥味越来越浓。 珠棋惨白着脸,颤抖着立在武宁身边,武宁转脸望去,见她嘴唇不住颤抖,知道她是被吓慌了,便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又将她用力地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这不带还好,武宁手上一用上劲,珠棋整个人脚下一个踉跄,竟是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武宁身上。 武宁只觉得她身上瑟瑟发抖,便捏了捏她的手,让她好好撑着。 朔雪忽然掩住了鼻子,低声道:“好臭!”,福晋闻了闻,也觉得有些诧异,心里暗道:哪里来的臭味?难道是在一边观看行刑的众人中,有人吓得尿了裤子? 行刑的太监忽然停了手,犹犹豫豫地望向福晋,嗫嚅着道:“福晋……”,福晋冷声道:“我喊停了么?继续打!”。 那小太监与旁边几人对望了一眼,上前一步行了礼,回头指着地上的书意,低声道:“福晋,她……她失禁了。”。 书意在六十四板后,瞪着眼断了气。 死不瞑目。 福晋扫了一眼地上书意的尸体,见她两只眼睛齐齐地瞪着自己的方向,嘴边一丝鲜血流出,在白皙肌肤上蜿蜒触目,两只眼珠子便似爆裂一般,心里一阵没由来地心慌。仍是强撑着,脸上不动声色,一抬下巴,对着朔雪道:“走!”。 陈德诺恭送着福晋离开,这才抬手挥了挥,对边上杂役道:“快些!快些!手脚麻利些!”,那几个洒扫太监们很快便挑来了水桶水瓢,舀了水将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冲刷开去,血本有些凝固了,被水一冲,蜿蜒着成了淡红色的血水,在石缝里迅速地窜动着,倒似活了的一条大蛇一般,很快便蔓延到了武宁的脚下。 武宁下意识地向边上躲避了一步。陈德诺躬身走过来,笑道:“武主子,您……”,武宁点点头,道:“我这就回去了,不碍着你们做事。”,陈德诺赶紧道:“主子这说的哪里话。”,又避让在道旁,道:“恭送武格格。”,武宁对他微微一笑,拉着珠棋的手向自己院子里走去。 刚进了院门,清明迎了上来,珠棋见了她,像是骤然醒了神一样,上前抱住清明啜泣起来,倒是把清明吓了一大跳,望向武宁道:“主子……这是……”。 武宁上前拉着珠棋道:“你进来,伺候我更衣。”,珠棋揉了揉眼睛,低着头跟着武宁进了房,武宁见边上无人,这才柔声道:“吓着了?其实我也怕的很!到底是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说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珠棋跪下道:“主子,您和奴才不一样,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奴才,只要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一个举动,随时都可能像书意那样!命丧当场!”,武宁拉起她道:“所以平日里,我总让你说话小心。你可记住了么?”。 珠棋连连点头,武宁垂了眼,又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来,别说在外面,就算在咱们这个院子里,也要当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全抛一片心!”。珠棋连连道:“奴才明白了!奴才记得了!”。 武宁默然放开她道:“跟着我来府里,看着是荣华富贵,其实你也受罪了。”,珠棋抹了抹眼泪,上前拉住武宁道:“没有的事!奴才能陪在小姐……主子身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愿意!”。武宁点点头,又低声道:“你也不用怕,书意早就想着投去福晋那里,你当宋格格不知道么?她们主仆之间的情分又岂是你我二人间可比?今日倘若是你碰上了这事,我定当在能力之内,护你周全。”。 珠棋含着眼泪起了身,道:“主子……”,武宁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珠棋因着委实被吓到了,抖着坐在武宁身边,半晌抽泣着道:“主子,奴才想老爷和夫人了……老爷和夫人对下人向来仁厚,尤其是夫人……”。 武宁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穿越过来后的“父母”――知州大人夫妻两,又听她说“仁厚”两字,知道她意指福晋严苛,便安抚地拍了拍珠棋肩头,道:“莫要怕了,去把脸洗洗,一会儿去叫膳吧,前几日的菜式都太清淡了,今日我想吃咸一些、辣一些的。”。 第41章 新人笑 珠棋两腿打着颤儿去膳房了。 半路上,她遇见了锦画。府里就这么些主子,事情传得飞快,锦画虽是服侍在李格格身边,也听闻了动静。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走到了一处。 锦画手中提着个食盒,边上还带了个特制的圆筒状盒子,是专门用来装糕糖甜饼的,她轻轻拍了拍胸口,对珠棋压着嗓子道:“你在场吧?听他们说……书意那身子都打烂了……啧啧……”。 珠棋胸口一阵犯呕,立即抬手捂住锦画的嘴道:“莫要说了!”,两人一转身,无巧不巧地正撞见两个小太监抬着块木板迅速地走过面前,那木板上平平直直地放了个人形物事,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一头还隐隐滴着血水,白布一角被风吹开,一只苍白的手垂了下来,指甲都断了,只留下血淋淋的手指头。珠棋与锦画两人吓得同声低叫了一声,互相握紧了手,转过头去,半闭了眼,不敢再看。 膳房里的小太监一见锦画来了,赶紧迎上前去,笑嘻嘻地道:“锦画姐姐!您来了?李主子今日想点些什么?尽管吩咐!”,又一抬眼,见了锦画身后的珠棋,脸上的笑意先怠慢了三分,他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了。 珠棋从前跟着武宁刚入府的时候,武宁是刻意疏远四阿哥的。于是珠棋点膳的时候,也没被膳房太监怎么殷勤奉承过,后来武格格转了性子,膳房里的人跟着换了好脸色,转了风头,珠棋倒也习惯了。如今又重新打回原般境地,却是有些不习惯了。 这道理跟“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差不多。 锦画看着小太监一冷一热,对比太着痕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扯了扯珠棋的袖子道:“你先点吧!”,珠棋勉强笑道:“没事,你先点。”,锦画执意推让,珠棋见如此,便也不坚持,把武宁想吃的说了一遍。 那小太监眼珠子一转,伸手在脖子上搔了搔痒痒,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来:“武主子想吃咸的?辣的?这重口的菜要数蔡师傅做得最好,可他现在正忙着做金玉拔丝酥呢!要不,您且等等?或者换些别的菜色?”。 锦画在旁边听了,倒是一愣,道:“金玉拔丝酥?”,想着这膳房内分工自有调理,做热菜的师傅便负责热菜、做冷菜的便负责冷菜,做糕点的自然也不会插手别的,这蔡师傅怎么明明是做热菜的师傅,怎么转手倒做起糕点来? 那小太监连忙转向她,笑道:“锦画姐姐,你有所不知,前几日是另一位姐姐来点的菜,恰巧那一日做点心的孙师傅给借走了,蔡师傅便做了那金玉拔丝酥,李主子连夸好呢!姐姐忘了?”,锦画皱眉想了想,展颜笑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主子还说过几日请蔡师傅再做。”。 那小太监眉飞色舞笑道:“可不是!您稍等着,这拔丝酥饼非得趁热吃不可,一凉下来那口感就不对了。”,锦画点点头,含笑着站在一边,不多时,那蔡师傅满脸堆笑,亲自撵着杂役太监们将热腾腾的饭菜糕饼都捧了出来,又取了些调味小菜放在食盒边,口口声声只道是他创新菜式,请李主子赏脸品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哄得锦画心花怒放地走了。 珠棋在一旁看着,心里老大不是滋味。那小太监送走了锦画,转头来,带了点敷衍笑意对她道:“姐姐且等一等,武主子这菜呀,要多些火候才入味!”。珠棋低着头,咬牙从荷包里掏出些碎银子,一抬手塞给了那小太监。 小太监左右瞄了瞄,笑道:“姐姐这是做什么?”见四下无人注意,飞快地将银子塞进袖子里,立刻换了副脸色,也不说废话了,只是言简意赅地道:“且坐坐。”,说着转头进去催菜了。 珠棋等了片刻,扶着桌子,在边上粗陋的长板凳上坐下,那小太监催完了菜,又出来陪着珠棋闲说了一会话,不经意间提到四阿哥这几日的膳食,赶紧打住了嘴。 珠棋抬头见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提了个食盒怯生生地抬脚迈了进来,见着她赶紧敛眉垂目地行了个礼,贴着墙边进去了,珠棋打量着她的背影,心里思忖了一下,想起这是宋格格院子里的人。 宋格格那里的点膳,通常都是由书意负责的,眼下刚刚出了这样的事,她立即换了个人来顶替书意的位置,泰然处之,简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珠棋不由得愣了楞,领了膳回到武宁院中,她将膳食一样样布开,又把膳房中的事情说了一遍,武宁凝神听了,待得听到李格格的事情时,垂下眼去,筷子上的米粒落在了桌上。 珠棋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她伺候着武宁更衣,见边上没旁人,低声道:“主子,不是奴才多嘴,奴才今日听闻四爷最近好像身体累病了,听闻小太监说,嗓子是哑了好些天。”,武宁一怔,急忙攥住了珠棋的衣袖,随即松开手,慢慢道:“厉害么?”。 珠棋垂头道:“具体的情形,奴才不是四爷身边的人,自然也不清楚。只是听说……”。 武宁顿了顿手上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珠棋道:“听说什么?”,珠棋抬眼打量着她脸上神色,忍不住道:“主子,你也是牵挂四爷的,这又何必呢?四爷不来,您就主动去那里见见吧!正好眼前一个机会,亲自下了膳房,做几样润喉的羹汤给四爷送去,既是表了心意,也……”,她想说“也给了主子一个台阶下”,终是没敢说出来。 武宁在床边坐下来,抬手去解床帐的挂钩,心里道:你当我不想见他么?可是见了胤禛,他若是问到我上元节那晚的情形,我又该如何说起?我不想骗他!又不得不骗!一时间心里纷乱如麻,珠棋点到为止,也不再说话,躬身帮着她打下了帐子,扶着武宁躺下,满屋烛影摇红。 四阿哥最近除了书房,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李格格和宋格格两处院子,去宋格格那里主要是因着她是小格格生母的缘故,而去李格格那里,不消说,自然是因为李氏肚子里的孩子。苏培盛看着四阿哥一天天宿在书房里,连福晋那里都顾着面子,总要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却偏偏一次也不去武格格院子里,他是打小服侍着四阿哥的,四阿哥的心思摸不到七八分,也能猜到四五分,又见着四阿哥虽然在李氏和宋氏两边院子里跑,神情却是郁郁的,又常常失神。便对着几个徒弟背后再三警告:“打起精神来!不许怠慢了一点武主子,否则将来有你们后悔的!”。 福晋对着四阿哥还是老样子,总是端着,放不□架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活活像戏台子上编好了的戏码,她无时无刻不在对着四阿哥唱一出恭恭敬敬的大戏,字正腔圆,台步稳健,唯恐一步行错,落了笑话,日子久了,四阿哥倒也看得习惯了,他想这没什么不好——一家主母,自然该有个女主人的样子,端着便端着吧。 小格格一天天成长起来,见着人就笑,胖乎乎的脸上两个小小的若隐若现的酒涡,眉目长得和宋格格极像,已经能看出来将来婉约秀美的容貌,活生生一个美人胚子。任谁见了都想亲亲抱抱这个大宝贝。 福晋一反常态地经常来宋格格的院子里看小格格,上上下下地发出话语,要大家好生看护照顾着,和之前打死宫女之事形成了鲜明对比,传到了四阿哥的耳里,四阿哥只是淡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宋格格也算是个能忍的,贴身宫女书意被福晋活活打死,她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也就过去了,福晋满腹的准备就被她这样轻轻巧巧、无招胜有招地化解过去了,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背地里还落了个严苛下人的名声。 武宁终是下膳房亲手做了润喉羹汤,清热下火,给四爷送了去。苏培盛在书房外,看着武宁来,还以为是看花了眼,待得揉了揉眼睛,确认了是武宁,立刻行礼道:“见……见过武主子!给您请安了!”,武宁见周围众人虽是低头屏气,但那无数视线仍然落在自己身上。她对着苏培盛微笑了一下,指了指手中食盒道:“听闻爷这些日子身体不大舒服,我做了些药膳……”,话音未落,却听那书房里胤禛声音喝道:“进来!”。 苏培盛愣了一下,立即闪身避让在一边,武宁吸了口气,举步向书房走去,抬脚迈过门槛,见四阿哥胤禛正坐在桌案后,手中翻阅着一档文卷,眼睛并不抬起。 武宁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妾身给爷请安,四爷吉祥。”,四阿哥手中动作一顿,脸上无甚表情,只淡淡道了声:“嗯。”。 武宁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正尴尬间,却听屏风后一个女声娇笑道:“爷!这身衣裳倒是正合适我现在的腰身!”。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三十三年,皇四阿哥胤禛长女出生,未逾月殇。本文因剧情需要,时间略有出入。 第42章 长情 屏风后那人边说着,边转了出来,抬手还卷起了袖口,武宁抬眼一瞧,见正是李格格。 李格格有了孕,又是个不烦心、不愁事的性子,一张脸越发吃得珠圆玉润,皮肤滑如凝脂,白玉一般,从脸颊上透出健康的红晕来,不着一点胭脂,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她身上穿的却是上元节那日,胤禛拿给武宁穿的那套男装,因着尺寸不合适,袖子又滚落下来,长长地拖动摇曳着,李格格费劲地提起衣衫下摆,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学着男人样子对四阿哥做了个揖。弯眼笑着,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道:“爷!好不好看?”,一瞥眼,见了站在一旁的武宁,脸上的笑意还在,人却是愣住了,动作顿时停滞了下来,嘴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叫道:“武姐姐……”。 武宁对着她笑了笑,因着手中还提着食盒,见边上长案空了块地方,便将食盒放在那上面,蹲了身子,眼睛盯着面前的地砖,低声道:“妾身做了些清热去火的药膳汤羹,爷若是不弃,便尝尝……”,话未说完,却听四阿哥朗声笑道:“不错,很好。”。 武宁心里莫名一阵欢喜,她抬起眼望向四阿哥,却见四阿哥正握住了李格格的手,让李格格转了个圈,前前后后地看了,又点点头夸赞道:“很合适!这套衣服,倒是在你的身上才撑得起来!”。 李格格听了这话,将身子扭了扭,飞了个眼风,很娇憨地跺脚道:“爷!嬷嬷说趁着孕期初时,现在要抓紧吃、抓紧补,到后面便要控制了!所以妾身……所以妾身这些日子是胖了些,爷嫌弃了么?”。 四阿哥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地道:“孩子话!”,又指着桌上砚台道:“磨墨吧。”,李格格一扬眉,立即挺直了身子,笑道:“是!”,伸手去抓那墨锭,口中又道:“爷都写了一夜了,不累么?”。 胤禛未抬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道:“墨浓了,加点水。”。 李格格伸手去取了那砚滴,向着砚台里注了些清水,不慎加的多了,她轻声叫了一声,赶紧又拿着墨锭研磨起来,丝毫没注意胤禛神情,絮絮叨叨继续道:“爷要注意自己的身子,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看卷宗,便是身子受得住,眼睛也要花了。”。 四阿哥手中笔尖一顿,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武宁却似是个多余的人了。 半晌,四阿哥像是才想起来一般,停笔抬眼,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武宁道:“你方才说什么?”。 武宁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她抬起眼,看了看四阿哥,两人眼光接触了一瞬,武宁转开眼,低头抿了抿嘴唇,道:“回爷的话,这是妾身亲手做的羹汤,粗疏简陋,上不得台面,只是妾身的一片心意,还请爷尝尝。”。 四阿哥点了点头,懒洋洋道:“放这儿罢。”,又转头见李格格一手抓着墨锭,另一手轻拢鬓发,抬眼紧盯着他们两人对话,手中的动作却是停了,便抬手轻轻敲了一下李格格额头,又亲昵地道:“呆子!又偷懒!”,李格格极快地收回视线,握住墨锭笑道:“爷!人家手腕都酸了,总得让人歇歇。”。 武宁听到胤禛口中那句熟稔的“呆子”,心里一点一点冷了下去,茫然站在原地,只听四阿哥淡淡道:“还有事么?”。 武宁低声道:“妾身不敢打扰爷,这就告退了。”,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四阿哥并未点头,也未摇头,抬手向外随意挥了挥。武宁转身走了一半,却听四阿哥对李格格笑道:“那是清热的羹汤,你有孕在身……”,武宁回头望去,见李格格已经跑到了那食盒边上,打开了盖子。 四阿哥含笑又点头对李格格道:“若是喜欢,就赏给你了。”,说着轻轻摩挲着大指上的扳指。暖玉生碧,灯下莹然。 李格格倒是犹豫了一下,望着那羹汤,踌躇笑道:“这是武姐姐特意做给爷的……”,说着向武宁瞟了瞟,。 四阿哥朗声打断李格格的话,道:“不妨事。武宁她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又望向武宁道:“对么?”。 武宁俯□去,出口才发觉声音哑涩,她略带了些迷惘,低低道:“既是爷的意思,一切任由爷做主。武宁告退。”,说着挥了挥帕子,站起身,不再看胤禛一眼,转身出了门,耳听得背后杯盏碗碟的声响,李格格惊惊乍乍地笑了起来,又嬉笑着尖叫了一声道:“爷!”,后面的话却像是被什么吞了。 武宁脚下顿了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出了门槛。 苏培盛本是在外面门口的,见武宁出来,赶紧行了礼,道:“武主子!”,武宁点了点头,转身欲去,苏培盛忍不住低声道:“武主子请留步。”。 武宁回了头望着他,苏培盛并不抬头,只道:“这门前小路,前阵子府里大休憩,是刚刚翻新过的,恐怕不好走,武主子且让奴才送几步罢!”。武宁慢慢点了点头。 苏培盛跟着武宁到了院子门口,回头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周围,才声音低不可闻地道:“武主子,爷是长情的人。”,武宁凝眸向他看了看,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 苏培盛点到即止,送完了人情,立时退后了几步,抬高了声音道:“恭送武主子!”。 四阿哥在书房里,慢慢松开了捂住李格格嘴唇的手,李格格笑着攥过四阿哥的手掌心,瞅了一眼撅嘴道:“爷,人家嘴上的胭脂都被你抹花了!”,说着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又低了头去帮四阿哥擦掌心红印。 四阿哥收回手,脸上的笑意在瞬间潮水一般地隐去,他低垂着头沉吟了一会,背靠上了椅子,向后仰着头,闭上眼冷冷道:“别说话。”。 李格格会错了意,转身从那食盒里取出一碗羹汤,双手捧着送到四阿哥面前的桌案上,轻轻巧巧地将那小勺子拨了拨,道:“爷嗓子不舒服了?不妨用点吧。这正热着呢!”。 四阿哥没有应声。 李格格一怔,略一迟疑,又软语道:“爷就用一点吧,我陪着爷一起……”,话未说完,四阿哥骤然睁眼,挥开她的手,斥道:“别吵!”。 李格格极少见到他这般疾言厉色,一时吓得呆住了,丢了碗,回过神来,立即跪倒在地,连声道:“妾身该死!妾身……妾身……”,她嗫嚅了两句,话语停在半空中,看见四阿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喉头动了动,起身毫不留情地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在外面早听见了动静,知道事情不妙,屏气凝神地正等着,听见四阿哥叫自己,先将门开了一道缝,在缝内送出清晰的声音:“四爷?”。 四阿哥冷声道:“叫你进来!怎么,还要我亲自来替你开门么?”。 苏培盛听他讲话蛮不讲理,知道这位爷是在迁怒下人,拿别人当出气筒,暗暗叫苦,也只能进了门,弯腰道:“奴才在!”。 四阿哥一挥手道:“送李主子回去!”,又望了一眼李格格的肚子,语气顿了顿,道:“起来吧。”。 李格格惴惴不安地起了身,偷眼打量着四阿哥脸色——希望在四阿哥脸上找到一些发这场火的“缘由”,然而没有。 她有些留恋地望了四阿哥一眼,心里感觉比挨了耳光还难受。 她劝四阿哥用药膳,只是因为关心四阿哥,并无他意。 因为她的一片情意被辜负,所以在万分心伤之外,又添上了一些类似于文人郁郁不得志的愤慨,这种情绪充斥在她的胸臆之间,让她浑身的兴奋劲像解散了一般。 心沉沉的。 李格格千般委屈地去了, 珠棋正候在远处,见武宁出了书房口,连忙迎了上来。 她见自家主子整个人面色都不对了,唬了一跳,赶紧轻轻扶住武宁的手臂,低声道:“主子,怎么样了?”,四下望了望,低声问武宁道:“四爷晚上来咱们这里吗?”。 武宁摇摇头,极疲倦地抬了抬手指向前方,道:“回去吧。”,珠棋不解其意,跟着追了几步,见四下无人,又小声道:“那主子做的汤呢?汤给四爷尝了吗?”。 武宁望了一眼珠棋,道:“给李格格尝了。”,珠棋一时没转过弯来,转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道:“李……格格?”,又赶紧追上道:“李格格也在吗?那倒是时机不好!不妨事,主子隔几天再去!”,说着,伸手去扯住武宁手,却碰到了她手腕。 武宁低低痛呼一声,捂住手腕。 珠棋抬手捂了嘴“呀!”了一声,赶紧抓住武宁手臂,掀起袖口看了看,见那纱布下隐隐沁出墨绿色药渍,忍不住道:“爷若是知道主子为了替他做这药膳,手都被烫伤了,恐怕不知道会有多心疼呢!”。 武宁低了低头,咽了口唾沫,转开话题道:“我想回去了,回咱们自己院子里。”。珠棋见她面色不似平常,那书房里的情形也猜到了七八分,当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闲杂事情说着,只盼着能帮自家主子分分心。 四阿哥坐在桌案前。 李格格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立时冷清下来。 不,是清净。 耳根清净,空寂无我。 第43章 试探 四阿哥望向桌案上那碗药膳。 碗是玻璃白打底,施彩用的是精细笔法,碗内药膳还冒着温吞的热气,袅袅地聚成白烟,轻轻地升腾到屋顶不见了。 四阿哥静静盯着那五彩碗半晌,随即将眼光聚在面前的卷宗上,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这些琐事,把心思转到正事上——皇阿玛这几日刚刚下了令:将步军统领增设令箭十二支,以备随时调遣及宣传号令用。 步军统领原本总辖京师内城的治安,并提督九门事务,职权已是极大的了,可是皇阿玛居然又增设了令箭十二支——就连城外的巡捕三营,也开始归步军统领管理了。 这巡铺三营,原来是兵部在管理,如今划给了步军统领——京城局势越发微妙:旗人、百姓、诸王,尽数落入步军统领的控制之中。更别提步军统领遇事可独自做主,手握兵马、又有实权——皇阿玛此举,不得不让人多想。 胤禛将额头抵在左手掌心里,右手食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叩了叩。 李格格这些日子是真的糊涂了:四阿哥除了书房,其余时间大抵是她、宋格格、福晋三人院子均分,如果把这四阿哥府比作小小一个后宫,四阿哥大抵也算是雨露均沾了。 除了武格格。 李格格自打上次在书房莫名其妙地被四阿哥发了一通无名火,又被轰出来之后,一直惴惴不安,结果没过几天,四阿哥照常来用膳了,言语几句,面色如常,仿佛根本不记得书房里的事情。 李格格心里既然有四阿哥,女人的心思终归是缜密的,琢磨琢磨,倒是懵懵懂懂悟出了大概的影子。 她不确定。 这一日,四阿哥从书房出来,抬腿往李格格院子里去了,刚走到小院外面,四阿哥就闻到一阵香气,是李格格准备了火锅。四阿哥前几日在福晋和宋氏那里吃的都是清淡膳食,现下闻到香辣气味倒是暗合心意。 “四爷吉祥!”,李格格欢欢喜喜地迎接着,因着有了上次的教训,她多了份小心,揣摩着四阿哥的脸色,不敢太表露自己的情绪。 四阿哥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也微微带着笑。 李格格心里松了松,给四阿哥蹲了身,四阿哥挥手让她起来,又道:“你有了身子,以后就免了吧。”,李格格扶着锦画的手站了起来,刚想活活泼泼地应声,想了想,又收敛了笑意,规规矩矩道:“谢四爷。”。 四阿哥没理会她,自己在桌边坐下,看桌上布着的是两个清汤火锅,汤汁里翻滚着粉条、冻豆腐、红白圆子、海带紫菜、鱿鱼丝、山药、蘑菇、蟹子肉等,另一边张罗了十几个小碟子,都是调料。 李格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坐得离他太近,留了点距离,微微伸着脖子道:“四爷,要是嫌这锅子味道淡,可是试试这些酱料,四爷别小看了这酱料,这个……”,她伸手轻轻将面前的一只小碟子往四阿哥面前推了推,道:“是膳房新出来的品种,看着颜色清淡,其实可辣了,爷千万当心。”。 正说着,边上锦画递上了银筷,四阿哥举筷子尝了一口,微微皱了眉,道:“你现在有孕在身,还吃这么辣?”,李格格挑挑眉,正想辩解自己是没胃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起身道:“妾身知错,妾身以后定当注意。”。 四阿哥见李格格这幅模样,知道是因着前几日书房里的事情。 他喜欢来李格格这里,就是觉得她这里气氛不一样。 李格格从前那种口直心快、毫不拘束的性子让他觉得很自在。 虽然他与李格格心意不通,但他已经满足了——在宫里、在书房劳碌了一天,有人给他备了吃喝,伺候洗澡、伺候躺下好好睡一觉,这也就行了。 他只想找个“自在”的地方偷偷懒,养养神。 福晋太端着,恨不得把“嫡妻”两个字刻在额头上,他面对着她,觉得压抑而无趣。 宋氏呢,又太恭谨柔顺。成天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他不管说什么,宋氏都是一味地道:“四爷说的是。”,初时还觉得楚楚可人,时日久了难免便觉得这姑娘太没主见。 四阿哥看了眼面前的李格格,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道:“现在这是怎么了?说一句话倒是有十句谢恩?坐下吧。”,说着送了一块冻豆腐进了嘴里 李格格动了动嘴角,脑子里骨碌碌地转过来,立即起了身,又道:“是。”,很识相地站在一边,闭了嘴不说话。 四阿哥转头对边上锦画道:“你主子有了身子,以后饮食一律清淡。”,锦画诚惶诚恐地一叠声应了。 李格格吃火锅的时候不慎脏污了衣裳,一大块粉条夹着酱汁正落在她旗装前襟上,锦画连忙服侍着她进了寝室,帮着解了衣裳扣子又去开衣箱,李格格垂眼瞥见箱底露出一抹淡淡粉色,倒是有些陌生,便对锦画道:“那压箱底的是什么衣裳?倒没见过,拿出来给我瞧瞧!”。 锦画道:“是,主子您且等等。”,因着怕打乱了上面旗装,她吃力地把厚厚一叠旗装移到了床沿上,这才捧出最下面一件淡粉色的旗装,笑道:“主子,原来是这件!您还记得么?是武格格送给您的,您当时回来试了试,说腰身有些不合适,便让奴才先收起来了。”。 李格格凝神想了想,道:“是有这么回事!”,她想到武宁,心念一动,抬手指着对锦画道:“便换这件?”。 锦画诧异了一下,道:“这个天穿这件?主子!这件料子多单薄!当心着凉。”,李格格有些不耐烦,跺脚道:“你还管到我头上来了?我就要这件!”。 锦画一听就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她一个奴才,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否则便是戳了主子的面子,让主子下不了台。 锦画苦着脸帮李格格换上了。 四阿哥已经用完了膳,边上人送上热茶来,他接了茶靠在小桌上,揭了盖子,轻轻啜了一口,见热茶中,嫩绿茶叶上下缓缓浮动,杯壁洁白如雪。他脑中想着今日入宫,康熙说到的黄河水患一事,有些心不在焉。一抬眼,却见李格格换了一身新装,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 四阿哥一愣,道:“这件衣服不是……”,他见衣裳布料甚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根由。 李格格低头扯了扯自己旗装衣襟边侧,笑道:“是武姐姐的!她之前见妾身喜欢,便送给了妾身。”,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眼见四阿哥脸上隔着茶水烟气,表情漠漠,一时也摸不清,便收尾道:“放了好一阵子,倒是都快忘了。”。 四阿哥眉毛挺了挺,眼光转射到李格格身上,那股无名的憋闷又从胸间涌起。 这憋闷便似酒意一般,开始并不如何凶猛,然而虽是时间的推移,却越发显得后劲十足,来势汹汹。 四阿哥向上移了目光,去看李格格。 李格格大胆而定定地看着他,捕捉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就这么短短一些时日,李格格瘦了许多,那双最灵活的大眼睛也不似往日滴溜溜地转,而变得有些呆滞,然而却越发固执。这变化是慢慢来的。四阿哥从来没有留意,即使有时候有所察觉,他也立刻就忘了。 李格格看着四阿哥,抿着嘴,带了点微微的笑,倔强又勉强。 她的脸还是带着笑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满脑子的念想、满心的猜测、推断都在这一瞬间活络起来,似乎有一架马车辘辘地从她脑海里驶过,四个轮子骨碌碌地转得飞快。 她在试探他。 她的试探证实了她的猜想。 锦画在身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主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宋格格从下午三点多后就没怎么吃东西了,捧了杯热茶在手里,慢慢一口口咽着。 自从诞下小格格以后,身姿却再也没恢复到往日轻盈的样子,肚子虽然是空了,然而走动起来,身上那些不易察觉的赘肉却在一遍遍对她叫嚣着。照着镜子,居然隐隐还见到了双下巴。 宋格格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沉鱼落雁、花容月貌之姿。如果再失去弱柳扶风、弱质纤纤的身姿,实在是没有什么竞争力了。 脾性固然重要,皮囊亦不可忽视。 宋格格对着镜子细心地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润面香膏。 福晋院里。 “福晋……”,朔雪跪在矮榻前,揉捏着福晋的腿,仰了脸去看福晋的脸,福晋的头发全打散了,墨色长发显得脸特素白,一张脸卸了妆后反而显得年轻柔和了几分。 朔雪咽了口唾沫,犹犹豫豫道:“奴才这几日听闻……听闻……”。 福晋没睁眼,懒洋洋道:“吞吞吐吐就别说了!”,说着打开朔雪的手,准备卧下。 朔雪凑上前去,凑在福晋耳边,压低了嗓子急促道:“书意……她闹鬼了!”。 第44章 鬼影 福晋正要躺下,听见这话,动作一滞,像是没听明白似的,侧头扫了朔雪一眼,语气诧异地道:“你说什么?”。 朔雪咽了口唾沫,垂下眼帘,不敢正视福晋:“奴才也是听闻闹鬼了……有人远远地见了书意的影子,也没看清楚……”,她不敢再说下去。 房外夜色深浓,有夜枭突兀地叫了一声,音调凄怆,朔雪浑身一抖,立即上前膝行了两步,抓住福晋的床沿。 福晋缓缓向边上拨了拨被子,若无其事地抬了头,盯着朔雪看了看,道:“跪在院门口,两个时辰后起来。”。 朔雪手还抓着床沿:“福晋……”。 福晋平静地道:“去。”,声音不大,然而自有一股威严,只有微颤的尾音泄露了她的情绪。 朔雪慢慢站起身,垂头弓腰地道:“奴才知错,奴才这就去了。”,福晋并没看她,躺下了,翻转了身体,对着里面的墙壁,注视着海棠红色牡丹图案缎绣床帐——牡丹底纹上有儿童身着彩衣、虎头鞋嬉戏的图案,是百子千孙的寓意。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满眼富贵锦绣。 福晋慢悠悠道:“别人身边的奴才嚼舌根,那是不懂规矩。你是我院子里的人,怎么?也想跟书意学?”。 朔雪扑通一声跪下来,立即道:“福晋!”,不敢再说什么,起了身,静悄悄地贴着墙根出去了。 待到房门关上,福晋听着朔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忽然沉下脸来,猛地坐起身,随手抓住身边一个方枕便向地上狠狠掼去。枕头轻软,掼在地上轻飘飘地没什么动静。福晋凝眸了半晌,坐起身来,下了床,自桌上拿了一卷刚抄好的佛经,放在枕边,心烦意乱地翻了翻,眼睛却不自禁向门口瞄了瞄。 陈德诺在院门口对着朔雪瞪了瞪眼,又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朔雪跪在院门口,挺直了身子,微微仰了头对他诉苦道:“府里下人们都议论翻天了,福晋这里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哪里是嚼舌根?”,陈德诺转头向厢房望了望,又对着朔雪一瞪眼,道:“偏你要做好人!还说?”。(.) 朔雪压了嗓子,几乎是用气流在说话,道:“府里传得这么凶,你多多少少总是该听闻的,是不?”,陈德诺干笑了两声,一挥手干脆利落地道:“没有的事!别说了!”。话音刚落,里面厢房却出来个小宫女,给朔雪行了礼,道:“福晋请姐姐进去。”。 朔雪一怔,道:“福晋让我在这里跪满两个时辰,这才多久?”,陈德诺在边上一听就明白了,当即上前拉起朔雪,又赶鸡轰鸭地道:“赶快进去!”。 朔雪在福晋床前蜷缩着睡了一夜。 府里越发人心惶惶,虽然福晋严禁大家讨论鬼神一说,但是毕竟纸包不住火。况且当时书意撞在了福晋的气头上,平心而论,死得也确实是惨了些。 武宁也听闻了风声。 “爷知道么?”,她问珠棋。 “应该是不知道,没有一点动静。”,珠棋想了想,回答道。 四阿哥没什么动静,福晋却绷不住了。 尽管成日抄经念佛,可她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这段时日轮流请着几位格格们到自己院子里来,也不说些什么要紧事,只是东拉西扯地说些家常话,又安排晚膳,常常是能留人多晚就多晚。 武宁初时没看懂,以为福晋要改走亲民路线,后来猛地醒悟过来。 福晋心虚。 她在害怕。[] 这一日,她被福晋留得晚了,从福晋房里出来,往自己院子里走,因着怕麻烦,只带了珠棋一个人。 两人走到那干涸池塘边,忽然鼻中闻到一股烟火气,又听见花草中窸窸窣窣一点动静。珠棋立即绷紧了身子,一把攥住武宁的手,惶惶然地圆睁了一双眼,四下看着,手心里布满了冷汗,牙关打颤,说出的话都断不成句:“主……主子……快走!是不是那东西来了……”。 俗话说,人吓人,吓死人。武宁本还算镇定,被珠棋这句话的语气一感染,脑海中立时浮想联翩地出现了许多恐怖画面,她反手握住了珠棋的手,也有些结巴了,只道:“咱们绕……绕个路,不走这儿。”。 珠棋哪还用她说,立即转身。走了几步,武宁心虚地回了头,只见背后草丛安然静伏,哪里有什么异常景象?武宁略略定了定心,对珠棋安慰道:“别自己吓自己了,什么都没有,不信你回头看看。”。 珠棋紧闭着双眼,拨浪鼓似地摇着头道:“不能回头!主子别看!赶紧走罢!”,又合拢了手掌在胸前,一气儿地道:“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书意姐,你找福晋去……不关我家主子的事……不关我家主子的事……”。 她说得又快又急促,一口气重复了六七遍,倒是不带一点喘气。武宁又回头望了一眼,天上浓云正散开,银辉月光洒在地上,月色淡如霜。武宁握住珠棋的手道:“没事,没事,什么都没有。”。 珠棋慢慢转过头去,见池塘边一片静谧景象,武宁也转过身去对她宽慰道:“没准方才是什么鸟儿耗子之类的。”,珠棋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两人一齐转过调回头来,却赫然见正前方,不过十数步开外,一个白衣女人身姿娇小,长发披散,耷拉着脑袋飘然走过!并看不清脸庞。 武宁和珠棋愣怔了一瞬间,珠棋当场嚎了一嗓子“娘啊!”,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抬脚就往边上小道狂奔而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拖住武宁的手没命地逃命。 武宁穿的是花盆底,平日里行动并不迅捷,这时却如有神助,跑得飞快,夜色中,森森树枝越发显得鬼影重重,珠棋又哭又喊地打开挡路的树枝,有些没顾得及挡开的枝桠便抽在两人发鬓间,两人哪里还顾得着这些,只是一味地向前冲着,珠棋放开了嗓子大叫道:“救命!救命!来人!来人哪!”,远远地见到一队浩浩荡荡的人群,立即像见着救星一般,拽着武宁一头扎了过去。那队伍前两个小太监打着纱灯,夜色中一时也没看清两人,只嚷嚷道:“什么人!四爷在此!不得无礼!”。 珠棋刹住脚跪倒在地,伸手指着不远处池塘边,脸色惨白地直着嗓子喊道:“那边有鬼!女鬼!是书意回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先是静了一静,随即面面相觑起来,那太监中有胆子小的,已经停住了步子,不敢往前。 四阿哥见珠棋脸色惨白,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额头上几道血痕,像是鞭子末梢抽打的,仔细看又不大像,再看武宁,也是一样的惊惶神色。头发已经全乱了,一只珠花歪歪斜斜地坠在耳边,花盆底掉了一只,穿着白袜子踩在地上,因着旗装下摆长,一时遮掩着不易看出,倒还不算太失态。 四阿哥上前对武宁伸出手,武宁将手交给他,借力站稳了身子,这才颤声道:“珠棋真不是瞎说!我也看见了!”。 四阿哥抬眼望向不远处黑压压的池塘边,道:“苏培盛!你先送武主子回去。”,苏培盛应了声,出来好言道:“武主子,您且这边请吧?”,又对着珠棋点点头。 珠棋伸手欲扶武宁,却是脚下一软,跌坐在路边大石上,才觉出后背衣衫已经全湿透了,抬眼见自家主子也好不了多少,满脸六神无主的样子,四阿哥抬手轻轻拍着武宁后背,像哄孩子一般道:“好了好了,不怕。”。武宁抬眼见他眼中镇定自若,又微微含了些取笑自己的意思,一时回过神来,讪讪地松了手。 进了院,清明、荷田等人见武宁和珠棋这般狼狈模样,都唬了一跳,赶紧问道:“主子!这……这是怎么了!”,纷纷抢上前来扶着武宁。 珠棋连说带喘地描述了一番,又指手画脚地形容着那女鬼模样,因着此时房里人多,她壮了胆,愈加绘声绘色。边上几人对闹鬼一事也多有耳闻,此时听了身边人亲身经历的形容,一个个面如土色,都放下了手中忙活,上前来听珠棋细说,倒是几个头并做了一处。 清明心细,见武宁脚上袜子隐隐透出红色,打断了珠棋的话,道:“主子赶快看看,别是脚底被割破了!若是嵌了碎石头进去,就麻烦了!”,珠棋听了,转头看去,果然见武宁脚底白色布质上有血色,那殷红还有扩大的趋势。武宁这时候才觉出疼来,皱眉道:“快帮我解开看看。”。 脚底果然是被割伤了,划了几道口子,幸好伤口并不深,珠棋帮着武宁清理了,又道要跟四爷说请太医来看看,武宁摇了摇手道:“府里出了这种匪夷所思、怪力乱神的事情,已经够让爷头疼的了,别再添麻烦了。”。 珠棋点点头,裹好最后一层纱布,起身一边擦干了手上的水珠,一边迟迟疑疑地道:“不知道四爷带着人去了,这会子有没有捉住那……那东西?”。 武宁扑通一声仰面栽倒在床上。 第45章 怀抱 这一夜,谁都没安下心,小院子里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意思。[]武宁发了话,让大家伙儿把门窗紧闭,不许乱出,不许探头探脑打听花园里的消息,更不许私自传话,谁有违禁,一律交给福晋处罚。 出乎武宁意料的是,约摸一个时辰后,四阿哥倒是来了。 清明、荷田等人因着好一阵子不见四阿哥,还有些怔忪。珠棋却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在花园里时,就猜到四阿哥回来看望自家主子。只是没想到这位爷动作这么快,听着外面通传,赶紧轻轻摇醒了还歪在炕桌上打着盹的武宁。 武宁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听珠棋说四爷来了,先是一愣,随即从炕桌上立即弹起了身子。 她维持着一个小憩的姿势久了,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伸脚触到地上,一开始还没什么知觉,等到那血液回流上来,脚底伤口中百虫噬食一般的痛,顿时一股脑儿地顺着她小腿蔓延了上来,直钻到了人心里。 武宁“嘶”地一声,抽了口冷气,一皱眉头,珠棋见状,赶紧上前紧紧把着自家主子胳膊。想着这种情况下,花盆底是穿不得了——高跟正在鞋子中间,撕裂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便伸脚将床尾一双平底绣花鞋勾了过来,伺候着武宁套上了。 四阿哥站在堂屋中,身上衣襟略有些凌乱,态度倒是气定神闲的。他负手在身后,饶有耐心地环顾着四周。 因着夜色深浓,春寒料峭,又早过了生火盆子的季节,武宁这里倒是一色的黯淡,无端端生出几分衰败残缺的气象来。 几个宫女点起灯,灯火莹然,满室生光。照着屋里雕花镂玉的家居摆设,那氛围才好了一些。 四阿哥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他才多久没来?武宁这里便成了这样? 这段时间宫里事情多,他时不时地向着宫里跑,晚上通常回来的迟,天没亮又要进宫里,这一夜是难得的机会,指望着回府能睡个好觉,偏偏又被这匪夷所思之事给扰得鸡飞狗跳。(.无弹窗广告)此时眼圈下已经有些发青。好在他尚在年轻之时,底子好,精神依旧是旺盛的。 四阿哥习惯性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随着这声咳嗽声一停,便见珠棋打起了帘子,扶着武宁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到了四阿哥面前,武宁蹲□子行礼,四阿哥也不阻拦,任由她行了。看着武宁脚上包裹着的薄薄纱布与勉强套上的平底鞋,他心里忽然掠过一阵恶意的痛快,带了点解气的舒畅。 但很快,他又有些心疼。 武宁与他多日不见,方才在花园里惊慌失措地一头扎过来,倒是误打误撞地冲破了冰层。可这会子两人面对面静静站着,尴尬的气氛又微妙地蔓延了起来。 武宁下意识地就没话找话:“爷,那女鬼……”。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一屋子忙活的下人们全放缓了手上的动作,精神一振,耳朵几乎都竖了起来,屏气凝神地等着听四阿哥的话语。 四阿哥倒是没立即说话,在屋里踱了几步,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来,武宁待到四阿哥示意,才小心翼翼地陪坐在四阿哥身边的领一张椅子,隔了点距离望着四阿哥,等着他的答案。 四阿哥喝了口清明方送上来的热茶,才道:“你们看岔眼了,哪里有什么女鬼!”。 武宁睁大眼,张了张嘴,待要辩解,随即识相地闭上了嘴。心里却沉了沉——四阿哥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反而越发证明了事情……可能是真的。 武宁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气,望向珠棋。 珠棋平时是个别人说一句,她能信七分的实诚孩子,这会却福至心灵,和武宁对望了一眼,两人想到一处去了! 这事儿,多半是真的! 武宁情不自禁闭了眼睛,肩头耸动了一下,待得睁开眼,却见四阿哥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座,负手身后,微微俯□,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看。 武宁仰头望着四阿哥,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四阿哥正色道:“都说了是看走眼了,还是害怕?要给你这里增派人手么?”,武宁闻听此言,赶紧摆手道:“谢四爷,妾身不敢逾矩。”。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在这里,每个院子服侍的太监、宫女、嬷嬷的人头数都按照主子的身份地位,有着固定的规定。纵然是四阿哥亲开金口,武宁也不想送这么个明晃晃的把柄给那几院主子。 她说完了这话,反应过来,四阿哥这话是在调侃她呢! 明白了过来的武宁,心里便有些懊丧,掀着茶盏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气,看那碧绿茶叶沉在水底,映得一盏茶水凉绿幽幽。两腿交叠着换了位置,不小心脚上的伤口踢到了椅子腿,一阵钻心的痛。 武宁一皱眉,手里茶盏一晃,不少茶水立即泼洒在虎口上。她暗道不好,垂眼瞄了一眼脚上那纱布边缘,幸好伤口并没绽开。 四阿哥瞄了一眼武宁的脚底,放下茶盏,明知故问地指着武宁脚道:“怎么弄的?”。 武宁见四阿哥垂问,不能不答,伸手抚了一下自己小腿,照实道:“就是晚上被那……东西吓的,一只鞋跑丢了,脚踩在地上,被碎石头割的。”,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有些狼狈。 四阿哥听了这话,想到武宁那金鸡独立的滑稽相,忽然生出些笑意来,武宁见他微微仰着头,脸上神色很有些变幻莫测的意思,心里便打起鼓来。她还没说什么,四阿哥站起身来,道:“还走得了路么?”。 武宁伸手把着珠棋的小臂,借力站了起来,赶紧道:“谢爷关心,慢慢走,总是不碍事的,皮肉伤,养几天也就好了。”。 四阿哥对着卧房扬了扬下巴,武宁明白他的意思,被珠棋扶着吃力地卧房里挪去,四阿哥微微抬头,在灯火中,盯着武宁的背影。 他来了,她是欢喜的。 尽管这欢喜中夹了那么些滑稽的坚持、别扭和隔阂。 他看得明彻。 珠棋个子比武宁略微矮了一些,然而因着力气足,武宁几乎是被她半扶半揽着的。片刻之后,四阿哥大步走了上前,拽住武宁的另一边手臂,直接拖进自己怀里,随即拦腰抱起了她。 武宁下意识就惊呼了一声,随即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四阿哥低头看了武宁一眼,见她嘴角还沾着一片茶叶梗。 他在晦暗光线中,并没分辨出武宁笑容中带着的小心翼翼。 四阿哥先是绷着脸,随后撑不住架子,也微笑了起来,且因为心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由头的欢喜,胸中那股憋闷多日的恶气散了一些。他的笑容越发明朗起来。 他一笑,武宁反而立刻收敛了脸色。 待到两人都并排躺上了床,武宁忍不住又向着门口瞄了一眼,心里想着那闹鬼一事,到底惴惴不安,四阿哥看出了她心思,双手枕在脑后,悠然道:“确实没有那东西。你们看见的,是宋格格院子里的宫女。”。 武宁有些意外,拿捏着分寸追问道:“是有人扮鬼?”。 四阿哥仰面望着黑暗中的床帐顶,声音低缓平和:“那宫女和死了的书……”,说到这里,顿了顿。 武宁赶紧补充道:“叫书意。”。 四阿哥接下去道:“她和书意,两人一起从内务府里来的,又是老乡。大抵从前的交情很是不错。这些日子,总在夜里偷偷摸摸、哭哭啼啼地给书意烧纸祭奠,又怕坏了规矩,被人抓着,倒是想出来这么个主意!装鬼,哼,便是有人瞅见了她,只有抬腿就跑的份儿,哪里还敢上前去?”。 武宁想了想,倒是哑然。 装鬼,看似荒谬,其实还真算是个主意! 谁敢上前对着女鬼一探究竟?况且怪力乱神,灵异鬼妖,便是有证据也无处说去居然敢私自在府里烧纸钱! 这宫女想来和书意一定交情匪浅。 在府里私自烧纸钱祭拜,这罪名足可以让她掉脑袋。然而她依然做了。 再往更深一层想去呢? 这宫女是宋格格院子里的人,出了事,就和宋格格脱不了关系。福晋却又是下令活活将书意打死的人。 她装鬼,当真只是为了掩护自己,这么单纯的目的么? 武宁正琢磨着,四阿哥又道:“这事我既已处置,你也别再问了。”,武宁一回神,赶紧柔顺地道:“我记得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四阿哥心里却有些慨叹:做事决断是对的。但福晋有时候,未必也太生硬了些。 不留面子,不给退路,不得人心,很多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也就只能一条黑道走到底了。 第46章 南巡 两人各怀心事,在黑暗中静默了半晌,武宁忍不住侧头望向四阿哥。 四阿哥的侧影冷峻而流利,在黑暗中依旧能看得分明,睫毛在暗影里一根根地覆在脸上。 他闭着眼。 如果不是方才交谈过几句,武宁几乎以为四阿哥已经睡着了。 武宁微微撑起身子,去看四阿哥的脸庞。四阿哥若有所觉,没睁眼,口中只是淡淡道:“上元节那天的事……”。 武宁心里一跳,一只手正撑在柔软的被褥上,这时不禁抓紧了被褥。她咽了口唾沫,轻轻地将那被褥抓在手心里,又重新放开来,心里实在很踌躇——说实话?说八阿哥?那是找死!说假话?以四阿哥的精明,一定一眼看穿。 武宁想,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先发话的好。 让自己处于被动,不是什么好主意。 四阿哥只是等待,一言不发,眼光也并不往武宁的脸上看过来,大约过了一会儿,武宁再也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的煎熬,主动开了口道:“我不知道爷怎么想,总之……不是爷怀疑的那样。”,这话若是在外人听来,便觉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但两人之间却是心知肚明。 武宁在那“怀疑”两字上吞吐了一下,用心观察着四阿哥的神情。 这一个小小的吞吐被四阿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把眼神移过来,似乎是想说话,但停顿了一下,重新又恢复成了黑暗中一尊线条畅顺的雕像。 “怀疑?”。四阿哥口中冷不丁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武宁有些窘迫了。 四阿哥没待她说话,眼光炯炯地直射在她脸上。 武宁暗暗埋怨自己的回答太蠢,另一方面也感觉到:想在四阿哥面前打太极,简直是自取其辱! 但是四阿哥好像立刻看透了武宁的心事,转过身盯着她,半晌,忽然暗暗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而平静地道:“你不想说便罢了,我总是信你的。”。 武宁一怔,心里问自己道:就这样?就这样通关了? 到底不是傻子,过了半天,她醒过味来。心里没由来的一热,眼圈也有些发红,睁大了眼,转头望着四阿哥,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量,武宁大着胆子撑起身子,凑上去在四阿哥的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心里松懈下来。 四阿哥嘴角微翘,伸手揽住武宁肩膀,又轻轻拍了拍,道:“水患赈灾,这阵子一股脑地都集中了来,皇阿玛那里又召唤得急,你家爷这几天都累得很,好好睡罢。”。 武宁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缩回被子里,小声道:“水患赈灾?”,心里有些奇怪。 这个季节怎么会是闹水患的时候? 四阿哥微微点头,将下巴搁在武宁头顶,在黑暗中低低道:“皇阿玛常说‘河涨河落维系皇冠顶戴,民心泰否关乎大清江山’,黄河河道不稳,溃决夺淮,淮河丧了入海口,亦是泛滥成灾。我大清百姓流离失所,农业受损,怎么不是皇阿玛心头一块石头?”。 武宁在黑暗中转了转眼珠子,没吭声。 四阿哥又道:“皇阿玛前些年南巡时,阅视河工。今年正月,丰县吴家庄南堤刚刚筑好,北坝又决。等到天气再热些,还不知道河水会暴涨成什么态势!”,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武宁口中喃喃念着:“百姓流离失所、农业受损……”,四阿哥听了,倒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冷了冷,道:“哼,更可恨的是,天灾之外,尚有人祸。前日皇阿玛才亲手处置了一个私吞灾银的家伙,这人原先可是很被赏识的!”。 武宁疑惑道:“既然很被赏识,何至于做出这等目光短浅之事?这人又好在哪里?”。 四阿哥道:“他办匪贼办得好,去了下面,也不过三年功夫,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武宁听了,忍不住道:“那是很好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正是德化感民。”,四阿哥淡笑一声道:“德化?光是去年一年死在他衙门里的人,就有四千人!”。 武宁吃了一惊,道:“四千人!”,手指默默数了数,心想这哪里是官员?根本是个活阎王啊!又道:“我就不信,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犯了死罪呢?况且一年十二月,若是平均下来,这每个月就要处理几百号人,哪里又来得及呢?这里面定然是有冤枉的。”。 四阿哥淡淡道:“冤枉是一定有的,酷吏办的事儿,总要求一个好看场面。”,武宁听了,惴惴地不再接话,四阿哥躺平了身子,不打算再和武宁继续这话题,闭上眼干脆地道:“睡罢。”。 第二日,四阿哥刚出了府门口,便听见街对面一人低声唤道:“四爷!”。 四阿哥抬头一看,是自己手下一名鲜少露脸的侍卫。那侍卫身形瘦高,脸色苍白,手背上青筋错落,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是个练家子。 四阿哥脚步顿了顿,对身边几人道:“你们先退下。”,那侍卫走过来,当街行了个礼,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微微探头道:“四爷,上元节那件事,属下查过了……”,接下去便是耳语一般的音量。苏培盛在远处瞟了一眼,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见四阿哥眉心微动,苏培盛因着避忌讳,赶紧转开了眼去 转眼间,春去夏来。 四阿哥关于黄河水患的预言不幸地得到了证实。 夏阳炎炎,情况越发严重——黄河泛滥,千里成灾。康熙满腹烦忧、亲自南巡,四阿哥胤禛也在随行之列。福晋早在前几日就指挥着帮四阿哥打好了行装。府里女眷们送着胤禛出了府,四阿哥又向紫禁城行去,合上康熙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始了此番南巡。 黄河水患闹得厉害,四阿哥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福晋还是老样子抄经作画,因着书意一事的缘故,她很是安静了一阵子。宋格格一心一意地看护着小格格,恨不得她一天当成一个月地长,最好能在四阿哥回来之前就能说会跳,讨人欢心。李格格则是安心养着胎,因着宋格格生小格格时候遭了罪,她吸取教训,不敢多吃,身量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一张脸蛋越发浮肿,隐隐有凸显出双下巴的趋势。一时间府里风平浪静。 酷暑六月来临,卧室热得像蒸笼一样,虽然摆上了冰山,仍然没有多大用处。武宁十分庆幸——幸好前一阵子府里大修葺的时候,自己设计了图纸,把后院留了个小水塘,自己卧室的窗子边上又有一株大树,浓荫覆盖,人坐在窗边时,脸都被映绿了,古人说的“满室皆碧”的风雅场景大抵也不过如是。 水塘里养的荷花刚刚开放,武宁记起从前不知在哪本古书上看过的法子,吩咐珠棋将少量茶叶装在布口袋里,放在花心中,第二天早晨再取出,加上之前储存的雨水,一起来煮茶,味道清冽异常。想着等四爷回来,也请他喝一喝这别出心裁的茶。 四阿哥原本给了福晋家书,说是最近就要回来,谁知因着康熙延长了时间,他的行程亦是跟着改变。灾区传来的消息只道是情况越发严重,有些朝廷顾及不到的地方,居然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况。福晋带头要求大家都跟着抄经祈福,自己更是整天跪在佛前烧香。府里上上下下又减了用度:衣装、珠饰、膳食都有部分被节制裁止,李格格虽是有孕之人,一概不能省去,反倒是宋格格那里,福晋手上无意地松了几分。 康熙的这次南巡,终于在历经了足足五十二天后结束了,骄阳如火之时,四阿哥胤禛回到了京城。 这一日,武宁正在小池塘边上的“自制屏风”的阴影下打着盹,忽然觉得耳边嗡嗡之声,她抬手轰走了那只蚊子,只觉得嗓子有些渴,便睁开眼问珠棋道:“早前的酸梅汤还有吗?”。 珠棋本是在边上给她打着扇子,一听赶紧道:“酸梅汤这会子没有,杨梅倒是有不少!还冰着呢!奴才去拿。”,说着将扇子放下起身,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一个木质托盘,中间放着两只青花碗,一只碗里只有杨梅,另一只却是冻了不少冰块,殷红的杨梅浮动在晶莹剔透的冰块中,冰块被杨梅果汁染上了红色,还没拿近,就闻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 珠棋递上小勺,又道:“主子,凉的那碗不能多吃,少用点,解解渴也就行了。”。武宁接了勺子,挑了一个杨梅送进嘴里,点头夸奖道:“真甜!”。珠棋捧着那木托盘,正伺候着武宁用食,忽然清明打起柳枝儿,满面兴奋地快步走了过来,道:“主子!四爷回府了!”。 第47章 朝堂宫闱 武宁含着一颗杨梅,听了这话倒是愣了愣,下意识道:“回来了?”。 清明点点头,急忙道:“主子,可不是!四爷现在正在福晋正院里,其他各位格格也都在,请主子赶快过去吧。”。 珠棋在一边皱了眉道:“怎么别的院子里主子们都知道了,咱们主子却到现在才听你说?现在人都去齐了,咱们主子倒是最后一个!”。 清明低了头,不敢言语,武宁摇了摇手,扯了扯珠棋袖子——她要吐杨梅核。珠棋连忙窝着手心用白帕子接了,又递上手巾卷儿,武宁接过来,将唇上染的果汁红色擦了擦,起身进了寝室里,对着镜子将头发整了整,整套钗环地插上,又匆匆换了衣装,对着镜子照了照,见在外面待的时间久了,脸上有些红扑扑地出汗,便让珠棋帮着扑了些粉。 珠棋一边扑粉一边埋怨道:“主子,这大日头下可真不能坐了,房里虽是闷,把窗子打开通通风也就是了。”,她说着,轻轻拍了拍手上的香粉,望向镜子里,撅了撅嘴,道:“主子您看看,就这么几天,脸都没原来白了!”。 武宁对着镜子瞅了瞅,道:“我那屏风浓荫密布,遮阳得很,哪里会晒黑?好罢,明儿个让他们再送些遮阳棚架来搭在外面便是了。”,两人嘴里说着,手上动作却是极麻利地收拾利索了,起身刚要出院子,苏培盛带了两个小太监,却是迎头来了。两方人马在院子里刚好打了个照面。 苏培盛就着在院子里打下千儿去。武宁连忙让他起身,笑道:“四爷这一路,还顺利吗?”。 苏培盛站起身,微微躬着腰,满头大汗地道:“托各位主子的福,很是顺利,行程虽有改变,也是爷意料中事。”,他刚从外面回到府中,兴头也有些高,话不由得多了一些。 武宁点头道:“你辛苦了。”,苏培盛连忙道:“那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武宁又让珠棋赐坐,苏培盛连称不敢,稍稍让开身子,那身后两个小太监各捧着些首饰绸料、琳琅特产上前来。”。 苏培盛笑道:“四爷让奴才前来知会格格一声:爷今晚上会歇在格格这里,但晚膳是在正院里用,四爷说了……”,苏培盛说到这里,腰身越发地低,声音也小了一些:“格格哪里也不用去,就请格格就在院子里等着他。”。 武宁脸上微微泛红,转头想要问珠棋拿了荷包赏赐苏培盛,想了想自个儿的庶福晋身份,还是没敢。 珠棋方才还在憋闷为什么四爷回了府里,其他格格们都知道了,唯独自家主子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这会子听了苏培盛的一番话,满脸不平之色褪去,却是脸色越加兴奋。 苏培盛前脚刚走,她后脚便伺候着武宁进屋沐浴,又特意往木桶里撒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花瓣,一层又一层地叠加下去,在水面上下了一层漫天花雨。又因着赶时间,没敢让武宁多泡,完成了沐浴的程序,便催着自家主子起身了。 武宁摇头看了看满木桶热气腾腾中,姹紫嫣红的花瓣,摇了摇头,颇为小农地道:“倒是可惜了。”。 珠棋:“……”。 几个宫女伺候着武宁换上一身新做的旗装,那多了一倍的花瓣果然不是白加的——武宁浑身香气袭人,上妆时,香粉、发油、胭脂又无一样不是暗香萦绕,她被刺激得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赶紧抬手架住还要给自己上粉的珠棋,道:“好了好了!太浓的香味,爷也不喜欢。”,话音刚落,却听见一阵嗡嗡声,一个黑影倏忽从面前一掠而过,在窗户面前盘桓了几圈,又重新飞回来,绕着武宁直打转。 蜜蜂! 武宁下意识地起身就想躲,珠棋连忙低声叫道:“主子别动!人带起了风,蜂儿是要跟着跑的!”。武宁也有这个常识,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僵在半空中,她慢慢坐下来,眼珠子骨碌碌地盯着那蜜蜂。 蜜蜂嗡嗡地飞了几圈,大抵是武宁太过香气袭人,它完全把武宁当成了一朵大型花朵,正不知从何下手采集,最后,它终于被武宁发油的香味所吸引,停在了武宁头上那一朵桃花形态的珠花上。 武宁人坐在镜子前,头顶的情形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刚要让珠棋帮忙,却听身后一人微笑品评道:“可见这珠花形态极美,蜂虫都错以为真了。”,武宁自镜中看见四阿哥胤禛正从自己卧房门口跨进来,不由得内心内牛满面——四爷您怎么这么喜欢突击!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进来,吓死人不偿命! 珠棋见四阿哥前来,连忙上前几步行礼道:“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她走动时,气流一带,那蜜蜂顺着风擦过胤禛身畔,从卧房门口直接飞向了外面。 武宁也要起身,四阿哥上前按住她肩膀,见她发髻上那朵珠花有些松了,便对着镜子帮着往里推了推。 发上桃花、人面桃花。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武宁凝眸看着镜子里四阿哥和她的影子,无端端就想到了一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四阿哥扶住她的肩膀,语气轻松地道:“这珠花看着却是眼熟,是上次我让他们开库房给你拿了四盒里的么?”。 武宁见四阿哥一进来,不说别的,倒是一直在这些小儿女话上打转,可见是真的宠她,心里暖暖的,也就捧场地点点头,扬起下巴,脸上现出了个大大的笑容,道:“可不就是!爷的眼光真是好,这朵珠花造型精巧别致,颜色也清丽,我很是喜欢。”。 四阿哥没说话。只是弯下腰去,从武宁背后探身到前面去,握住了她的手。 武宁微感诧异,顺着四阿哥的意思,跟着他起了身。四阿哥牵着武宁的手走到床前,坐在床边沿,背靠着床柱。脸上虽是带着笑,然而那笑意像是夏日傍晚的微风,荡了一荡也就不见了。 又是那种心不在焉的笑容。 武宁偷偷抬眼打量着四阿哥,也不过几十天没见,四阿哥却黑了不少,想是虽然身为贵胄皇子,在那灾区也是住不好、睡不好。 更别提灾区还有疫情,虽然随侍南巡的人马绝不敢将康熙一行的路线与之重叠,但饮食上多番小心谨慎总是要有的,如此一来,又添了一项:吃不好。 难怪他瘦了。 武宁下意识地就伸了咸猪手,轻轻捏了捏四阿哥的肩头臂膀,四阿哥没睬她,抓了那只罪魁祸首的爪子包容在掌心里轻轻捏了捏,脸上依旧是若有所思。 他有心事,武宁想。 她本想装傻充愣,但到底还是有些心疼自家四爷,喃喃开了口:“爷……”,一个“爷”字刚出口,四阿哥忽然抬手在武宁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推,武宁猝不及防,仰天倒了下去,正躺在那厚厚被褥上,四阿哥随之也斜了身子躺了下来,正将脑袋搁在武宁肚子上。 武宁:“……”! 她有心想推开未来雍正的脑袋——当然,她不敢。只好就这么充当着人肉枕头给四阿哥枕了。 武宁最近胃口好,饮食上有些不加节制,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小肚子来,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又偷偷撑起了脑袋,却看见四阿哥闭着眼,剑一般锋利的眉蹙起,鼻尖微微泛红。 武宁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在确认了四阿哥这副神态后,她心中电光火石地转了一转:能有什么委屈、什么样的愤懑,居然能让堂堂皇四子压抑不住,流露出这样的神态来?朝堂之事?宫闱之内? 他皇阿玛? 她第一个念头就转到了康熙身上,继而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八阿哥? 八阿哥这一次并不在随行之列啊! 大抵是内心的母性有些抬头的趋势,武宁下意识揽住了胤禛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四阿哥大抵也觉得失态,并不愿在自己女人面前露出颓态,将头微微转向另一边掩饰。武宁自然装做不知,只将话题闲闲扯开道:“爷,这些时日,你不在府里,我倒是看了不少闲书,见了几个极好笑的笑话,说给爷听听?”,四阿哥并不回答。 武宁见他没反应,自说自话地清了清嗓子,笑道:“从前有个欠了一屁股债的人,债主们集中来讨债。屋子里坐满了人,连门槛上都坐着人。主人偷偷对坐在门槛上的人说:‘你明天早点来吧。’那人以为他是先要还自己的债,很是欢喜,于是帮着主人劝走了众人。第二天……”,她正说着,四阿哥猛地抬起身来,伸手捉住了她下巴,冷冷地道:“什么都好,废话太多!”,随即俯身吻了下去。 第48章 锦香屏 什么都好,废话太多! 这句评价,先是让武宁喜了一喜,随即敲响了她心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那面小钟。 宋格格有女,李格格有孕,福晋有嫡妻地位,四阿哥却仍旧爱往她这里跑,图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武宁这里相对清静? 地方清静,人也清静。 武宁记得,历史上的雍正是个爱静胜过爱闹的性子。 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有些坐在教室边侧的同学,在副科课上往往赶作业、或者拿着小说书、手机、在桌下面看,因为靠着墙壁,边上又有同座位挡着,自以为很是安全,绝不会被老师发现。 讲台上的老师的确是滔滔不绝,似无察觉。 后来班级里轮流演讲,她上了讲台的时候,才发现:其实人只要站在讲台上,下面人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根本看得一清二楚。 不夸张地说:甚至老师都不用把头特意转过去,只要用余光都能察觉到靠墙边的同学:谁谁谁又翻了一页小说,谁谁谁在发短信。 副科老师只是不点破。 四阿哥对后院里几个女人的动作,他看在眼里,比谁都透彻。 他是越来越冷淡宋格格了,宋格格整天都是一副受气包,低眉顺眼的样子。从前四阿哥觉得这个路线叫楚楚可怜,现在因着朝堂形势越发微妙,回来再见着这么一张丧气脸…… 晦气! 宋格格察觉到以后,便越发用力地想讨四阿哥欢心。 越刻意,越被嫌弃。 这恐怕就是人性的劣根性。 李格格和武宁都是一路的,有生机、有活力,不背后挑事,老实。 可李格格的天真有那么些不分场合、不分时机的意思,而且最近越来越有些吃醋厉害。 四阿哥不喜欢太算计的女人,可也不喜欢天真烂漫到没边的女人。 “天真烂漫”这个属性,如果没有盛宠在后面撑着,通常离“任意妄为”也就不远了。 比起李格格的“天真”,武宁多出那么一些能看人眼色的体贴。 就那么一点点,也就够了。 换言之,她聪明得刚刚好,也蠢得刚刚好。 武宁被四阿哥吻得透不过起气来——几十天没见,她也想他! 她本能地抬手攀住四阿哥的肩膀,细细碎碎地仰头回吻他,四阿哥用上臂力,提着她的腰将她拖过来抱在自己腿上——他似乎是根本不想让武宁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武宁也顺着他的意思,闭上了眼只是承受这个吻。温热的气流在两人口鼻间交流,呼吸都有些不稳。 “爷……胤禛……胤禛……”,她被吻得有些糊涂了,勾住四阿哥的脖子,软声下意识地在唇齿间念叨他的名字,四阿哥顿了一顿,伸手去掩住她的口,带着鼻音道:“嗯?”。 武宁没骨头一样地趴在他怀里,将脸贴在他胸膛上,闻着四阿哥身上淡淡的男子气息,听着他胸膛里那颗心脏的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的心也在跟着跳。 四阿哥将脸侧在武宁的发顶,没出声,心里想着今日回宫在德妃那里的遭遇、临行时德妃终是没忍住,点了他几句:“长风将起,且做草伏。”,又想着康熙这一路南巡而来路上的种种事态痕迹,几个阿哥们各自的作态;还有监国太子被问政时的那一系列表现,朝堂派系间微妙的牵连反应…… 武宁微微抬了头,望着四阿哥下巴上青色的胡子茬,伸出手指顺着那青色的面积来回转着圈儿,恶趣味地想着若是能拔下几根老虎胡子也不错。四阿哥由着她的手指在自己下巴上到处乱跑,也不说话,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送到嘴边慢慢地吻。良久,出了一口气。 他出气,武宁也跟着出了口气:虽然猜不到四阿哥具体是为了什么事情,但是总不会出朝堂宫闱。哪一个都不能让她插话。 前者太复杂,她不懂;后者太敏感,她犯不着。 武宁很识相。 她只希望他在她这里能得到一个宁静的港湾,一个休憩的桃花源就足够了。 对了!桃花源! 想到这个,她眼睛亮了一亮,忽然挺起身,摇了摇四阿哥的一边臂膀,道:“爷!我……”,说了一半,又噎住了,想着四阿哥方才还是那样的神情,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自己还是别兴过了头,老实点吧! 四阿哥却是被她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就着抱着她的姿势没动,道:“什么?”。大热的天,两人就这么歪腻在一起,他也不嫌热。 四阿哥年轻男子,身上火气旺盛,武宁被他抱着,出了一身的汗,也不敢让他放开,想着四阿哥既然已经开了话头,搪塞过去是没有用的,索性老实说了,又带了几分得意,向后仰了头道:“我在后院做了些避暑的东西!很是风雅!爷要不要看看?”,她说到后面,没忍住心里那股美滋滋的劲,傻傻地笑了笑。 四阿哥手上用力,把她渐渐下滑的身子像抱孩子一样用力往上托了托,道:“明天看!”,心里又有些气她不知上进:宋格格有了女儿,李格格怀了孕,福晋的地位在那里,只有她——一个庶福晋,背后又没势力强盛的娘家撑着,膝下再没子嗣,这要是换成别的阿哥府的庶福晋,早拜神求子,焦虑透了。 四阿哥伸手轻轻抚摸着武宁的肚子,心里有些犯嘀咕:他来武宁这儿的次数也绝对不少了,武宁进府也有时月了,怎么就她的肚子没个动静呢? 宫里得蒙皇上圣宠而偏偏一个子嗣也没诞下的的妃子并不在少数。有的是命里真的没这个运道,有的则就不能提了,四阿哥跟在孝懿皇后长大的,离宫里这些事是最近,却也是最远的。 后来去了阿哥所,人渐渐长大,脑子清明了,但是那些腤臢手段这才多少有了了解。 但是自己的府里,总不至于罢! 总不至于罢? 武宁笑得两眼晶亮亮,一副要献宝的殷勤样子,四阿哥本来话到嘴边,要点他几句,也不忍心了,都咽了下去。 还不到那一步。 大不了我一世护着宁儿便是了。 她还年轻,别的女人既然能有,她也会有。 四阿哥将手从武宁肚子上移开,双腿一用劲,抱着武宁起了身,武宁以为他是要跟着自己去后院,很配合地挣扎着要下地。四阿哥扯了床帐,控制着着力道将武宁摔在床上:“先给你家爷生个阿哥罢!”。 武宁在院子里的自制屏风在几天后得了四阿哥的赞不绝口。 她给这种屏风起了个名字叫“锦香屏”,虽然有些俗,但是形象生动。因为花开满屏锦,风过满架香。 屏风的制作倒并不难,武宁之前是画了几张图纸,又在边上标记了简单的数据,就让珠棋交给了手下的小太监,自己担任工程总监兼艺术顾问。也没怎么叫工匠——因为实在太简单:用两根长短四五寸的木棍,做成矮条凳的形状,中间是空的,横上四条挡板,每一条宽大约是一尺左右,,四边上凿开圆形的眼洞,插进竹条编成方形的网眼,屏风高度大概是六七尺的样子,用瓦盆种上藤蔓植物,放在屏风中间,藤蔓很快就顺着屏风盘旋上去,花开了以后,更是满架馨香。 四阿哥眼皮子没那么浅,何尝没见过类似的主意?但武宁这一个屏风妙就妙在,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移动,迂回曲折,随时可以改变形状和走向,什么花木香草都可以随便往上乱插。 她根据颜色搭配出了好几种不同造型,又听了清明的建议,着人找了些冰台、遏草在最底下打底,这样蚊虫也不敢过来,若是将屏风移动成一个“口”字形,就形成了一个天然小围城,人躺在里面,仿佛与外面隔绝开来,自有一个清亮绿色世界。又是避风又是遮阳,妙不可言。 四阿哥兴致颇高,当即就要试试,武宁狗腿地把自己的躺椅让给四阿哥——躺椅上也被她特意用花儿编织过了,花香袭人。四阿哥却不愿染得满身女儿脂粉味,只说是另寻一张躺椅来,多着上冰台、遏草——他喜欢这些清苦香味,宁神,醒脑。 武宁院子里的小太监们忙得团团转。 难得有机会能和四阿哥前院里的人攀上关系,苏培盛成了块香饽饽,胆子大的小太监们凑上去一个个叫着苏爷爷,前前后后地打转奉承。有些掂量着自己分量不敢上来,又转头趁机捧着小喜子、小庆子。一时间,要认哥哥的认哥哥,要认爹的认爹乱成了一团。 第49章 打板子 四阿哥半躺在长椅上,仰天去看那“锦香屏”。[.超多好看小说]——蓝天白云也被染得绿意幽幽,周围的暑气似乎都被这天然的屏障挡去了六七分,武宁坐在另一把长椅上,手里拿了团扇轻轻地帮四阿哥打着风,四阿哥捉过她的手,道:“累不累?”。 武宁摇摇头:“不妨事。”,又笑眯眯地将扇子放在一边,从边上的矮桌上陪捧了个纯白瓷碗过来,碗是敞口、深腹,盘心隐隐能见着祥云托轮图案,图案做的精巧,祥云和碗底凹陷的角度贴合在一起,并不觉突兀。碗中凉凉地浸了鲜红的李子,与碗边上红白相映,剔透鲜艳。 武宁笑着道:“‘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爷就先吃些李子罢!”,边说着便递上了银质的小勺,四阿哥伸手接过,取了个李子送入嘴中。 那李子酸甜生津,加了冰水的浸泡,甜味儿更是沁人心脾,四阿哥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不知不觉竟然也下去了半碗,武宁将碗放下,又接了珠棋递上的手巾卷儿给四阿哥,道:“很甜罢?”,四阿哥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心头俱是一片温馨。 珠棋又送来荷花芯茶,武宁伺候着四阿哥用了,四阿哥啜了一口,闻到那茶香中带着淡淡荷香气扑面而来,武宁在边上解释着自己用茶包放在荷花花心里过夜的办法,四阿哥听了,哑然失笑道:“虽是一脑袋鬼主意,但都不失风雅。”。又躺了一会儿,闭目养神了一瞬,自觉是难得的“偷得浮生半日闲”,起身携了武宁的手,两人一起进了里屋。 四阿哥一眼见自己前日命苏培盛送来武宁这里的木箱子居然还堆在墙边,一怔,道:“奴才们没帮你收拾么?”,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不悦,说话时,眼睛扫过珠棋。珠棋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不敢说话,只是簌簌地拿眼角瞥着自家主子。 她是实心眼,没想到四爷送来的东西,无论主子喜欢与否,总是要捧场地拿出来用上一阵子才是,武宁愣怔了一下,赶紧上前挡在主其面前,帮着她说话:“东西都看过了,有几样实在是很喜欢,正因如此,才舍不得拿出来用,又不想收到库房里。”。 四阿哥不戳破她,只道:“这叫什么话?东西就是给人用的,再娇贵的东西,又能比得上人?”。说时,心里略有些怜惜,想着若是武宁能生下个阿哥,自己也要帮着她提上去。 毕竟她阿玛兄弟的状况放在那里,又没有子嗣,若是眼下便急不可耐地硬扶上位,反而是害了她。 越是喜欢,越要为之考虑深远。 四阿哥收回神,对着珠棋扬了扬下巴,珠棋会意,连忙起身过去,将那箱子开启了,武宁见其中一套梅花形的黑漆碗,很是简朴:一共有六只,每一只都做成了梅花形状,六只摆在一起,一色儿地乌雅透光。 最大的一只约莫两寸口径,腹也最深、旁边的五只则尺寸比它略小一些,都有凹下去的边楞,一全套拿出来放在桌案上,就好像开了一朵黑色梅花,珠棋将那大碗放在中间当花心,别的五只正好是五朵花瓣,排列在花心周围,别有意趣。 四阿哥道:“这一路去的地方,本也没什么繁华盛景,这一套碟子随是粗陋了些,却有个小机关,我觉得有些意思,便带给你。”,说着让边上人送水壶来。珠棋递上了一只水晶壶,细长口,大腹,储水深,正适合倒水。武宁睁大了眼望向四阿哥道:“机关?”,又将那只碗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见那碗底十分寻常,只是刻了些工匠造坊的名号,她看完了,将碗放回桌上。 四阿哥微微一笑,道:“看仔细了!”,说着提水慢慢注入。 水声潺潺,武宁仔细看着,心里犯嘀咕道:难不成这碗还能神奇到把注入内里的清水变成美酒? 却见不多时,那碗底显出一朵梅花,接着,又是一朵、一朵……水倒满了,整个碗内都显出了漫天梅花,每一朵梅花都极小极细微,却又做得精致无比,连花蕊的细节处都处理得各不相同:有含苞待放的,有完全盛放的、有开了一半凋残的、有正面的、有侧面的。 武宁和一边站着的珠棋都看得呆住了,珠棋半晌才拍手,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太厉害了!这是怎么做出来的?真好看!”,四阿哥见她欢喜得紧,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还是小孩子心性。 梅花碗上的这种工艺,武宁看着倒是眼熟,她想到了在现代社会时,买过一种“遇水开花”的“樱花伞”——这种伞,平时里看着和普通的伞一般无二,但是下雨天拿出来时,雨水打在伞面上,伞面受潮雨水,就会立刻显出朵朵樱花图案,举着这样一把樱花伞走在雨中,简直太有趣了! 武宁估计着这梅花碗和樱花伞大抵是差不多原理。倘若用这样的餐具来装美酒或是清汤,水波荡漾中梅花点点,一定雅致的很。这种黑色的底子并不多见,典雅肃重,倒是该配上什么颜色的菜肴才好看呢? 四阿哥看她傻乎乎地盯着梅花碗出神,他是了解武宁的,便揉了揉武宁鬓发道:“你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他们烧一全套梅兰竹菊的送来。只是有一样,这必须是黑漆底子,换了别的可做不来。”。 武宁心满意足,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向四阿哥身边凑近了些,伸手勾住了他两根手指,撒娇地轻轻晃了晃,四阿哥假意瞪了她一眼,将手抽了出来,武宁又拽住了四阿哥的袖子晃了晃。 四阿哥嘴角翘起,反手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却觉触感有异,翻转过她的手看了看。武宁这时候反应倒快,极快速地将手向后一缩,想要抽回来,四阿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抽回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一点点掰开武宁的手掌,武宁不敢跟阿哥对抗,只好张开了手——掌心上,赫然两道一寸来长的伤痕,一处已经结了紫黑色的血痂,另一处微微肿胀着,露出粉红色的伤口皮肉,因着上了药,倒也不觉得如何疼。 “怎么弄的?”,四阿哥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沉声问道。 武宁硬着头皮缩了缩脖子,道:“没什么,是我自己做屏风时不小心,跟他们没关系。”。 四阿哥眉毛越皱越紧,“自己做屏风?”。 他的女人,堂堂四皇子府上的庶福晋,亲自和奴才们搅和在一起,做屏风? 那些奴才们也不劝阻着? 简直是荒谬! 四阿哥开了口:“参加这事儿的人,现在都拖下去!一人二十板子。”。 一屋子的人簌簌地全跪下去了。 武宁吓了一跳,本能地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拽住四爷的衣襟,道:“爷……他们不是存心的,是我看他们总是领会不了我的意思,我又着急,才亲自动手……”。 四阿哥瞪了她一眼,意思是:“我好心为你,你还废话!”,武宁被他眼神一吓,后半截话倒是咽了进去,只是吞吞吐吐地道:“珠棋是我娘家的人,总别打了罢!”。 四阿哥扫了珠棋一眼,珠棋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地,大抵是吓坏了,虽然有武格格替她说情,这还不如不说呢!她是主子身边最得力、最亲近的人,按道理论,她是该头一个拦着主子的。 四阿哥眼神缓了缓,道:“珠棋,延后半个月再领!省得你们主子身边没个用惯了的奴才伺候!”。 一屋子人趴在地上谢恩,还不敢露出哭丧脸来。武宁看了,心里老大不忍,还有些说不出的歉疚——毕竟事情因她而起,其实那些奴才不是没拦,但她是主子,若挽了袖子铁了心要自己亲自动手编制屏风,那些奴才难道还能真把她架出去不成? 外面噼里啪啦的板子开始打了起来,武宁坐在屋里很是不安,虽然面对着四阿哥,可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就往院子里飘去了。她也知道,四阿哥这是在替她拾掇奴才,替她立威,可屋外忍不住的呜咽声、打板子声还是让她心里一抽一抽的——到底都是自己院子里的人,跟府里其他奴才还是不一样的。 想想从前刚入府时,那满满的自信,简直是太……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如果不是四阿哥宠着她护着她,有意无意地撑着她,就凭她那么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 武宁想着这一路行来,倒是有些细思恐极的后知后觉,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四阿哥没待板子打完就离了武宁院子,苏培盛本以为他是要回上书房的,谁知道四阿哥径直向李格格院子里去了。 第50章 侧福 刚进门,四阿哥就闻见了一股辣味,呛得他眼泪险些出来。 孕妇口重,他虽是说过要李格格吃得清淡些,但李格格见他不常来,早就放开了规矩,只照着自己的口味,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都说酸儿辣女,李格格身边的下人们见李格格整日就嚷着要吃辣,背地里的都说李格格怕是要生个小格格了。 因为肚子越发大了,李格格在屋子里穿的也随意,头发只是松松地编了个鞭子垂在脑后,图省事,也图凉快。四阿哥过来是临时起意,并没有让人通报,她措手不及,坐在桌边含着筷子望向四阿哥,带了点欢喜,带了点尴尬,待得反应过来要起身行礼,四阿哥摆摆手让她免了,一撩袍子下摆入了座,李格格这才反应过来,道:“爷用过膳了吗?”。 四阿哥没答话,见一桌子菜不是麻辣豆腐羹就是辣子鸡、连几盘子蔬菜都是配了红辣椒的,红绿相映,大热天看了就觉得心里烦躁,抬眼看了眼锦画:“怎么都是辣的?”。 锦画扑通就跪下了:“回四爷的话……”,李格格赶紧挡在锦画身前道:“是我让她们去膳房特意点的,口味重一点,能下饭!”,又看看桌上,根本没几道四阿哥能下筷子的菜,踌躇了一下,道:“爷没得菜吃了吧……不然我让人去膳房再另外叫几道。”。 四阿哥看她满面的大汗,也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被辣的,随手举了筷子向着看上去最不辣的一盘菜出手。刚送进口,也没什么感觉,嚼了几口后,那辣味忽然像爆炸一样直从舌根下发散开来,瞬间呛满了整个口腔。 好辣! 四阿哥被生生辣出了眼泪。 李格格连忙起身倒了一盏凉茶递给四阿哥,锦画赶紧端上刚准备好的水果拼盘,那盘中有西瓜、有甜瓜,都是切成一小块就能入口的大小,方便主子们食用,免得果汁滴在衣襟上,沾污了衣裳。[.超多好看小说]四阿哥见了果盘,就手放下茶盏,大口连吃吞了几块水果下去,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才好些,见李格格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冲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又顺口道:“倒是难得见到你这里用果盘。”。说着用银质小叉取了一块西瓜,又送入口中。 李格格微笑道:“妾身平日里的确是很少用这些瓜果,太医也说了,有孕的人,寒凉瓜果不能贪吃,这不还是天气实在太热了,才少上一点”。 四阿哥心念一动,忽然望向李格格道:“从前无孕之时,你瓜果吃得也少么?”,李格格不明其意,点了点头。 四阿哥若有所思的,望向锦画道:“你们主子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拣最多的说来听听。”,锦画一愣,看了一眼李格格,将主子平日所爱之食列了出来,果然都是些阳气生发、温热补气的食物。 武氏院子里。 二十大板一数到,人人都跟被抽了筋剥了皮似地从长凳下跌落了下来。还得踉跄着去给武格格谢恩。 武宁安慰了大家一番,又让珠棋拿了化瘀活血的药膏分给各人。看各人哭得如丧考妣一般,泪眼婆娑地还不忘满口谢格格恩典,虽知道是在她这个心软的主子面前博同情,也不由得心里抽搐了一下。 她本还想分荷包银钱给大家,想想还是忍住了:四阿哥又是黑脸又是打板子,前脚刚走,她这里就又是安慰又是发银子,这不是跟四阿哥唱对台戏嘛! 这一趟风波,就此也算告一段落。过了几日,武宁倒是渐渐地发现了另一件事:平日里餐点后的水果不见了。 她是最爱吃西瓜的,让珠棋帮着挑掉西瓜子,用小圆勺挖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加上冰块冻起来,放在水晶碗里,晶莹剔透地送上来,碗边上被水汽蒸了一层密密的水珠子,手指一抹过就是蜿蜒的痕迹。[.超多好看小说] 这样一碗西瓜,看着就凉快,更别提捧着它坐在冰山旁边吃了。 然而这几天,她连西瓜的影子都没看见。 起初,武宁还忍了几天没问,后来实在没忍住,问珠棋和清明,两人都只是支支吾吾,直到四爷亲自说了原因。 “口腹之欲罢了,你忍一忍,女子是不能碰这些寒凉之物的,”,他很温柔地对武宁道:“尤其是像你这样,把瓜果当饭吃,更是胡闹!”。 “……?”,她没反应过来。 “冰的东西也不准碰,冷水不能喝,凉茶也不行。”四阿哥一转眼看见了冰山,指着斩钉截铁地道:“冰山,也不能常在屋子里放着,让人给你移到外边去,热的厉害的时候可以出来坐上一坐。”,他说上了瘾,站起身,指着床:“这张象牙凉席收起来,太凉了!”。 武宁:“……”。 四阿哥满屋审查了一遍,一跺脚转身,满面肃容地对武宁道:“趁早给爷生个孩子出来。”。 武宁先是一脸茫然地听着四阿哥说“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待到后来听见“生个孩子”,反应过来,脸上顿时就红了,眼神下意识地往自己肚子上飘去。 珠棋识相地对着屋子里人使了眼色,带着满屋子下人出去了,一个小婢女呆头呆脑地站在门口还没反应过来,珠棋一脚上去,踢在她小腿肚上,小婢女踉踉跄跄地一头扎了出去。 四阿哥伸手将武宁拉在自己身上,让她半坐半靠着。两人身上都出了汗,黏黏腻腻地沾着单衣。四阿哥不撤手,武宁也舍不得放手,他揽着她的腰,她便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两个身影并做了一个。 胤禛的手掌虚虚地滑过武宁的肚子,忽然忍不住想象:若是这里面有一只小小的手跟着自己的手掌一起动作,那该多好? 他的骨血,她身上掉下的肉。 他们两人的孩子。 “你加把劲……”,后面的话他没说,他知道武宁听懂了,于是跳过去,直接道:“我也好向皇阿玛请封,封你为侧福晋。”。 武宁心里一震。 历史上那位颇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宁妃,一生无子无女,居然能在雍正登基后期被追封为妃。可见这个女子在雍正心里地位绝对不一般。 只是,这么早就发动了吗? 她这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难道可以逆天改命,怀上皇孙,从而有与历史不同的走向? 安嬷嬷等候在四阿哥书房外,这还是她屈指可数的几次离了后院来前院的机会。安嬷嬷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主子特地找了自己来,是为着什么事? 方才还在正院里伺候福晋的她,见苏培盛手下徒弟来请,已经大致猜到了几分,却也不敢肯定。眼瞅着天光移了不少,四阿哥才优哉游哉地回来,坐在书桌后,将桌案上新来的文卷粗略掀了掀,这才让苏培盛唤安嬷嬷进来。 嬷嬷一路进来,给四阿哥行了礼,四阿哥让她起来说话——安嬷嬷不同于福晋身边那些嫡系嬷嬷,她是内务府里出来的。除却这一层,便是福晋的面子,也是要考虑到的。 苏培盛躬身守在书房门前。 房里的交谈声并不大,偶尔会有些高高低低的起伏,以四阿哥问为主,以安嬷嬷答为辅。他听不清关键字眼,只能从音调的高低判断:四阿哥的情绪还算平和,没有起伏。 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福晋歪在小炕桌上,也琢磨着。 她在心中暗暗把最近几个月的事情想了想:四阿哥随天子南巡,府中一切平静,李格格照常养着胎,武宁和宋氏都是自个儿忙自个儿的。 阿弥陀佛! 府里这三个,李格格是好打发的,武格格是不爱起事的,宋格格自从做额娘以后,多多少少要为孩子考虑,也算是安静了一阵子。福晋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四阿哥的用意。 她面色不宁地等待着安嬷嬷回来,一碗蜂蜜枣茶热了几回端上来,她都没喝上几口,好不容易听见外面动静,福晋立即打起了精神,且沉住气,等着安嬷嬷进来。 安嬷嬷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微微拢了肩膀进了房。福晋见她这样,心先是沉了三分,随即不动声色道:“嬷嬷回来了?爷那儿一切都好罢?”。 安嬷嬷暗暗叫苦,不敢抬头,只是道:“回福晋的话,四爷一切都好。四爷叫老奴过去,是……是……”。 她把四阿哥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想了无数种出口的方式,最后决定还是用最简洁直白的话语速战速决。 顶着福晋针尖一样的视线,安嬷嬷苦笑着抬起头,道:“四爷吩咐,从明日起,武格格院子里的叫膳跟着前院。”,和后院分开。 福晋像是没听懂一般,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道:“跟着前院?”,随即明白过来。 她木然跌坐在炕桌上,指甲渐渐刺入掌心。 胤禛,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我更新时间都晚了,对不住大家,这几天提早! 第51章 白佳氏 福晋一连许多天都有些顺不过气来。[.超多好看小说] 阿哥宠格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四皇子前面的哥哥们不说,便是后面的几个弟弟,宠爱自己府里格格甚于福晋的也不是没有。 可再宠,也不能失了规矩! 让这些格格们各自能去后院膳房点膳,已经是给了她们天大的脸面。庶福晋――不入册,无冠服,逢年过节,随着阿哥们进宫给额娘额娘主子磕头也轮不上她们,说句刻薄的:也就比通房大丫头好上那么一点。照着本来的规矩,原是应该膳房分配什么,她们就吃什么。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福晋肚里有怨气发泄不出去,她人又年轻,尽管告诫着自己要克制,要克制。但那股无名火在肚子里窜来窜去,少不得在四阿哥来时便流露出一些。两人坐在一起用膳时,气氛本就不算多好,这下子更彻底冷成冰窟了,院里院外站着的人都是一脸苦相。 四阿哥来了几次,撂筷子不来了。 谁愿意看你一张冰山脸?没事给自己添堵么? 安嬷嬷在一边看着福晋,暗暗叫苦:恃宠生骄,恃宠生骄……您宠都没有,骄给谁看啊…… 福晋这是没转过弯来呢! 主子糊涂,奴才却不能糊涂。这是她们的本能,也是她们的欲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帮着自己主子使一把劲? 在这个院子里,福晋是大树,他们就是树身上的藤蔓,树大根深,他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安嬷嬷挑了一天晚上,看福晋心情还算平和的时候提出了她的想法。 福晋一手还在摘翡翠耳坠子,听见这话很惊讶地停了动作:“把格格移过来?”。 安嬷嬷笑眉笑眼:“您是格格的嫡额娘,这院子里,不说别的,吃穿用度,样样东西都是最上等的,格格能搬进来,能从小跟在您身边,是她的福气!”。 见福晋犹自沉吟不决,安嬷嬷又上前一步道:“宋格格那里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 宋格格渐渐不受四阿哥待见,每个月往那里跑,也是去看小格格,却不大留宿,虽说宋格格是小格格的生母,府里奴才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也不至于做的太出格。 但一个不得宠的生母,女儿又能有多好的照顾呢? “再一来,小格格总是爷的头一个孩子。”,安嬷嬷说完这话,见福晋脸立刻就冷下来了,她赶紧识相地站开到一边――意思点到了就行了:小格格是吸引四阿哥的一个源头,把小格格抱来养,不愁四阿哥不往福晋正院里来。 福晋沉思起来。 半个月后,小格格挪进了福晋的院子里。 宋格格被通知的时候倒是没说什么,挥挥手将院里所有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和小格格关着门,在屋里待了一天。福晋那里派的是安嬷嬷和陈德诺来接小格格。门打开时,宋格格谢恩,抱出小格格,倒是一切神色如常,第二天下人整理床铺的时候才发现,半边枕头都是湿的。 四阿哥对这件事,少有地犹豫了几天,才答应了福晋。除了小格格的奶额娘等一干原先服侍着小主子的下人们以外、他又往福晋院子里拨了四个嬷嬷、四个婢女、四个太监。正院里的人头一下子多了起来,进进出出地看着也有了人气,不似原来那般冷清。 日头一天比一天短了起来,眼瞅着夏日渐渐过去,秋意上了枝头。 这一天,武宁正在院子里读家里送来的家书,穿越过来也有不少时间了,这家书却是大姑额娘上轿――头一回收到,珠棋小心翼翼地帮着武宁拆了封,信上文字写得倒是平实,除了报了一报家里的平安,大部分都是嘱咐女儿万事别出头、好好服侍阿哥云云,又说到近期武宁的额娘――武知州的夫人想来府里一趟探望女儿。 武宁有点迟疑,放下信,心想这件事应该是按照什么规矩?福晋那里要报备一下吗? 其实这还不算是主要的问题,最让她心里发虚的是:这穿越过来的亲额娘可是头一回见面啊……,想到这里,武宁又逮着珠棋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问题,心里有了点底,想着总能把场面搪塞过去。 待到晚上四阿哥来的时候,她便就着这探亲的事情问了问四阿哥。四阿哥微笑着道:“这有什么,你若是不放心,福晋那里,我让苏培盛去说一声。”,又握了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吻,道:“是在府里闷得慌吗?等到天气再凉一些,爷带你去骑马?”。 武宁一听,眼睛就亮了:又能出府放风了!太好了!骑马?虽然她不会,但是能看看风景也不错啊!当是周末郊游了。 四阿哥看她激动,心里有点想笑,也有点怜惜:宁儿到现在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看来是骨子里的性子。 不过小心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红颜未老恩先断,皇阿玛身边的那些如花美眷,都是流水一般,一拨拨地换下去,旧人失宠,自有新人顶替上。 能站稳脚的那些年长宫妃,哪个不是这样不张扬的内敛性子? 四阿哥骤然绷住自己的思绪,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方才竟然在拿武宁比天子妃嫔!拿自己比作……。 知州夫人白佳氏是在两日后就到了,门房知道是正得宠的武格格的母亲,哪里有不奉承的道理,当下又是倒茶,又是请坐,待得武格格院子里的人来接,也不过片刻光景。 白佳氏到了武宁院子门前,珠棋早迎了上来,换了那带路的婢女,亲自上来扶着白佳氏,还是按照以前府里的叫法,一句:“奶奶……”刚出口,声音就哽咽了。 武宁坐在堂中,见珠棋红着眼扶着个个子高挑,肤色白皙的中年妇人走进来,心知这就是自己的“额娘”了,立刻起身,一句“额娘”还没喊出口,白佳氏早已经颤抖着手伸上前去,一把将武宁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哭道:“额娘的小宁儿啊!额娘的宝贝啊!”,武宁听她哭得伤心,一时想到自己穿越前的父母,也动了真情,不由得鼻子也酸了。 珠棋也哽咽着上前来扶住白佳氏,道:“奶奶,格格,仔细别哭伤了眼睛,坐着慢慢聊。”,她有意让母女两好说话,便带了一屋子婢女出去,只道是给白佳氏准备些茶点。 武宁见珠棋要走,吃了一惊,连忙伸手道:“珠……”,被白佳氏一把握住手,又捧住了脸,道:“让额娘看看!”。 武宁被她捉住了脑袋,地球仪一般拨来拨去,白佳氏看够了,这才心满意足道:“气色好了,脸也圆了。”,又退后了一步,将武宁拉起来,捉起她两只手,道:“个子也长高了一截,额娘记得你出府的时候,才到额娘这儿……”,说着在耳朵根下比划了一下。 武宁向上拎起旗装下摆,动了动脚上的花盆底道:“额娘,还有这个高度嘛,不算身高。”。 白佳氏笑着点了点她鼻头,道:“是是是!额娘的小宁儿,现在成贵人了!”,说着看看那满屋摆设,眼泪又有些要下前来的趋势,她用帕子印了印眼角,转头望了望房门,才低声道:“阿哥对你好吗?”。 武宁笑着点点头:“他对我很好。”。 白佳氏听武宁不称呼“四爷”,而用“他”,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又絮絮叨叨地道:“福晋呢?福晋人怎么样?”。 武宁小声道:“额娘,您就放心吧,府里各人都很和气,大家待女儿都很好。”,见白佳氏貌似还要发问,赶紧道:“额娘,您就放心吧!这种关于其他主子的问题还是别再问了!”。 白佳氏一撇嘴,拍了拍武宁额头道:“你当你额娘什么都不懂,是乡野村妇么!这不是屋里只有咱们额娘儿两嘛!”,武宁笑着躲过,白佳氏见她两边耳坠摇晃不休,一头珠光宝气,想着出阁时的情景,也不过恍然昨日,有些慨叹,摇摇头道:“年头过得真快……”,一转眼,扫到武宁肚子,白佳氏像想到什么似的,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包,又从其中拿出了个方形香囊,交到武宁手里,道:“戴在身上,可别取下了!”。 武宁应了一声,接过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看,道:“这是……”,白佳氏拉住武宁的手,拧起眉毛严肃地道:“不管阿哥对你怎么样,听额娘一句话,男人的宠爱指不住,只有名分才能护得了你一生一世。赶快给额娘加把劲,生个小阿哥!”。 武宁低眉顺眼:“哦……”,她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香囊。香囊大抵是被白佳氏放在怀里久了,带着温热的体温。武宁将香囊凑近了鼻子闻了一闻,还带着一股特殊的药味,刺激得她立刻转过头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紫禁城,西暖阁。 康熙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微微闭了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发现近年来,自己越来越容易疲惫了,往常,至少要看上一个半时辰的折子才会歇上一歇,如今却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 大阿哥和太子坐在下首,对视了一眼,太子张了张嘴,正想发话,康熙“啪”地将折子摔在他面前的地上,道:“你们都看看!”。 第52章 热恋 太子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捡起被康熙扔在地上的奏折,捧在手中,大阿哥微微侧了头去。两人看清那奏折中“葛尔丹”三字时,太子并未如何,大阿哥却是瞬间变了脸色。 康熙对大阿哥的神色变化看得清楚,他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想到了二十九年。 康熙二十九年。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那跋扈至极的葛尔丹以追击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为借口,率数万大军进攻内蒙,大肆烧杀抢掠。他任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长子——大阿哥胤禔为副将,率军御敌。 那一年,胤禔才十八岁。英姿勃勃地骑在马上,镇在黑压压的大军前,千军万马都成了他一个人威风凛凛的背景——康熙依然记得那幅画面,也记得太子眼中微妙的神色。 那场征战下来,葛尔丹见自己的实力根本不是清军的对手,当下讨饶求和,保证自己今后永不再犯,裕亲王相信了葛尔丹的花言巧语,甚至擅自与葛尔丹订下了合约,谁知道葛尔丹见裕亲王放松警惕,立即丢下辎重行李、眷属老弱,自己趁夜逃走。 功败垂成。 康熙震怒,对裕亲王和大阿哥胤禔严加指责。 就在这种情况下,早已经不合的大阿哥胤禔贺裕亲王在军中更是常有抵触,意见不合。 主将与副将不合,向来是是行军大忌。到了最后,大阿哥甚至行事完全不把伯父裕亲王放在眼里,骄纵任性。甚至越过裕亲王,直接向康熙奏报军情。 康熙怕他如此下去,在军中惹出事端,立即提前召回大阿哥胤禔。待得十一月裕亲王班师回朝,康熙命两人在朝阳门内听候诸位王公大臣的讯问。 康熙想到当时大阿哥胤禔在殿后抱着自己大腿,气愤得泪流满面,脖子涨红的模样:“皇阿玛!明明是他贻误了战机,儿子不服!儿子明明是为了皇阿玛,为了我大清江山,才向皇阿玛奏报军情……”。[] “你给朕闭嘴!”,康熙一脚踹开了他。大阿哥胤禔被踹在心口,向后倒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来,整个人痛得蜷成了一只虾子。 康熙指着他,口气冷绝,声色俱厉:“裕亲王是你伯父,诸位议政大臣会向你们两个人取口供,到时候,朕只要知道,你说的与裕亲王有一点差异,朕一定会对你严加惩罚!绝不宽容!”。 往事历历在目,也印在大阿哥胤禔的心头。康熙微闭了眼睛,将自己强行拉扯出了那思绪,口中漠漠道:“葛尔丹日益骄狂,实乃朝廷大患,此事一日不歇,朕心亦一日难安,太子和胤禔都回去给朕好好想想,过几日说说你们自己的想法,朕要听听。”。 太子与胤禔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上前行礼道:“嗻,皇阿玛!”,行得急了,身侧微有碰撞,胤禔连忙侧身让开给太子,神色谦恭,却与几年前的骄狂少年判若两人。 梁九功站在一侧,趁着上来换茶的机会,偷眼瞄了一眼康熙,见他额头上青筋微露,知道这是万岁爷疲惫已极的表现,果然康熙啜了口茶,放下茶盏道:“没什么事的话……”,眼光扫过太子脖颈,见他咽下肌肤上不知沾染上了什么东西,一道红痕宛然。太子犹浑然不觉。 康熙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收回视线淡淡道:“跪安吧。”。 两人行完礼,大阿哥胤禔犹豫了一下,复又抬头,满面关切地道:“皇阿玛日理万机,也请注意身体,儿臣见皇阿玛这般辛劳,心里很不好受。”,说到最后,语音已经有些哽咽。 太子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闻听了大阿哥这番话,面上无甚表情,眼里却闪过一丝鄙夷,他紧接其后干巴巴地道:“正是。皇阿玛勿要过分操劳,请以天下万民为重!”。 康熙应了一声,眼光却没望向太子,依旧罩在大阿哥胤禔身上,见他眼泡浮肿,背也有些佝偻,明明是正当好年华的年轻人,却显出几分暮气沉沉来,康熙心中有些触动,到底父子血亲,他语气也随之放温软了一些:“知道你们孝顺皇阿玛,都好好回去吧。”。 大阿哥胤禔骤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的欣喜! 两人退出殿来,互相闲话了几句也就各自行开。大阿哥走了一会儿,忽然站住了脚,若有所思地望着太子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又抬了头望着远处宫墙蓝天出了会神,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触目的一切似乎变得格外顺眼:白玉石台基温润流光,御路栏杆的雕刻、彩画藻井龙凤溢彩,月台上的铜龟铜鹤似乎在对着他微笑,就连红色宫墙,黄色琉璃瓦似乎也比平日更多出了三分色彩。 四阿哥自远处走过,一瞥眼见大阿哥胤禔的身影,正想过去打个招呼,却被大阿哥诡异的笑容阻住了。他停下了脚步,莫名其妙地端详着大阿哥。 大阿哥毫不察觉,只是自顾自地笑着,好容易,他停下了笑,谁也没看见,一转身自走了。 四阿哥:“……”。 天空响起了雷声,乌云如骏马一般自四面八方飞奔而来,在头顶上方越聚越厚了。 因为四阿哥不许自己吃寒凉水果,武宁又特别爱吃西瓜,于是最近迷上了一种“西瓜盅”,也是取了个折中的意思:将西瓜里的瓜瓤都挖去了,把切好的鸡丁、羊肉、牛肉,火腿丁、龙眼、杏仁、松子都装进去,重新盖好,隔着水用文火炖,炖上几个钟头就行了,味道清醇鲜美。 西瓜瓤都吃不到了,借个西瓜的空壳子尝点味道清清嘴总行吧……武宁很侥幸地想着,结果晚上四阿哥一进门,看见桌上摆着的西瓜盅,立刻就皱了眉,指着对珠棋道:“怎么回事?”。 武宁怕四阿哥责罚珠棋,连忙挡在她面前道:“爷,这是空壳,西瓜瓤都没了!”,说着又怕四阿哥不相信,揭起了西瓜盅的盖子,亲自端到四阿哥面前,又小声道:“放了好多羊肉、牛肉,没有寒凉的东西呢!”。 四阿哥看她一脸委屈,肚子里的那股气就莫名地消了,他握住了武宁的手,两人携手走到桌边,四阿哥硬着心肠道:“这样也不行,以后不许上这道菜了。”,武宁两眼放空:“哦……”,心里想:我好蠢哪!为什么不趁着刚才这个霸道的四爷没来的时候,先把西瓜盅里面的东西挖出来,再把西瓜皮扔掉…… 四阿哥看她满脸懊丧,似乎是失了多大的宝贝似的,实在觉得滑稽,不由得哈哈笑出声。武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将边上一碗清炖肥鸭向四阿哥面前推了推,四阿哥道:“什么?”,待得看清是寒凉的鸭肉,将眉头一拧,正要开口,武宁立即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这是特意做给爷吃的!”。 那鸭肉片得极其细致,鸭皮嫩滑,皮肉分离,皮是特意在油里熬煎过了,比什么都脆,这道菜在南方有个别名,叫做“铃儿响”,形容它催的可以嚼出声音来。 四阿哥不客气尝了几口,道:“味道很是不错。”,又见武宁满脸艳羡地看着自己,便夹了一小块鸭皮给她,道:“尝一小口罢。”,武宁很珍惜地一点点慢慢将那鸭皮吃了,四阿哥见状,又是一阵忍笑。 两人吃过饭后,四阿哥抽了卷书在灯下看着,权当是消食。 武宁抱了四阿哥一只胳膊,依偎在他身边,两人什么话都没说,满室温馨,室中只有四阿哥翻动纸页的声音,簌簌作响。 偶尔看到重要的地方,四阿哥会停下来,闭目想了想,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在书面上画了画。武宁看着他的手指、手背、手腕、手臂……一路顺着看上去,最后视线就落在了四阿哥的脸上。 武宁觉得如果是在动漫里,自己现在的形象大概已经是满眼睛冒爱心了。 穿越过来这么久,这是才进入热恋状态吗?自己好迟钝啊…… 她伸出手,轻轻在虚空中、在光影里描画着四阿哥的眉眼。她喜欢现在这样的情境——他在她身边,她在他身边。 书香、茶香、一双人。 四阿哥眼光没有离开书本,手却握住了武宁那只蠢蠢欲动的爪子,往榻上不轻不重拍了拍,口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小宁儿,不老实!看爷晚上收拾你。”。 武宁弹开三尺,瞬间红了脸。 “小宁儿”三个字,若不是那天“额娘”白佳氏来,一口一个地喊,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在家里做姑娘时,已经被父母这样喊了十几年。 那天她无疑说漏了嘴,让四阿哥知道了这个称谓,他抱着被子笑得快断了气,因为怕她尴尬,还是转过身背对了她。 饶是如此,她还是看见他笑得不断耸动的肩头。 眼下,他又笑了。 这个词,有那么戳中他的笑点嘛……? 第53章 两难全 西暖阁。 “朕看见太子,便想到仁孝皇后。太子眉眼最似……”,康熙把额头抵在手掌里,看不见表情,说到最后一句,他蓦地住了口。 梁九功将手里的剔过了的灯盏轻轻放在卷折边,他知道康熙这话是自言自语,却也不能不应声。于是避开锋芒,笑道:“皇上,不如先用膳吧?折子这么多,要全看完得两三个时辰了。” 康熙的眼睛从满案的奏折上移开来,扫了过来,阴沉沉的。 方才想到赫舍里氏,他的心底一痛。 他和赫舍里氏是少年夫妻,十二三岁便在了一起,虽然是双方长辈包办的婚姻,两人在婚后却是恩爱异常,赫舍里氏不禁貌美,更温柔和善,待人仁厚,宫里上上下下,很得人心。 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太子生日,就是赫舍里氏的死日。 皇太子被抱出来的时候,赫舍里氏还是好好的,谁知他转头让人去给太皇太后、皇太后报喜,回来就是一片纷乱。 赫舍里氏产后大出血。 满盆满盆的血水捧出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冲进了产房,推开屏风,抬脚踢开一群上前要阻止住他的嬷嬷宫女们。 太医跪了一地。 赫舍里氏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身下一阵一阵的热流涌出,初时,她惊惧非常,此时却镇静下来了。她的血几乎已经流光,脑子却一片清明。她看见他来,伸手紧紧攥住他的手,用她仅有的一点回光返照的力气,带着无限的留恋与乞求看着康熙,又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在求他。 她知道他懂。 十载夫妻,眼神交流处,心有灵犀。 “胤礽乃皇后所生,朕定煦妪爱惜!”。康熙哽咽悲凄,难以续言。(.好看的小说)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申时,赫舍里氏皇后去世,终年二十二岁。 康熙帝悲痛万分,辍朝五日,命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 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于太和殿举行册典,授胤礽皇太子册、宝,正位东宫,隔日颁诏天下。 同月,授胤礽外祖父噶布喇为一等公。 世袭罔替。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亡妻音容笑貌忽上心头,往事幕幕袭来,康熙鼻中泛起一阵酸楚,秋意渐浓,天黑得早,宫里上灯亦早。他起身踱至殿前,见一钩冷月正萧索,于是吩咐:“跟朕出去散散。” 梁九功难得见皇帝有这样兴致,答应了一声,转头抬手正要传令预备侍候。康熙皱眉道:“不用一帮子人跟着。”。 康熙一路出了内宫,竟是登上城楼。城楼上风大,虽是初秋,已有些苍凉之意。康熙负手身后,举目见紫禁城之外,万家灯火,光暖人间。 他默然不言。 毓庆宫。 天已经黑透了。 兰德跪在宫门外侧角不起眼处,像根木头桩子一般,一动也不敢动,深色的服色似乎和漆黑的夜融成了一体。他生得白皙俊秀却不女气,剑眉星目,睫毛浓密厚重,垂下眼的时候,往往在鼻梁两边,营造出两片若有所思的阴影来,于是眼神就越发沉静如海。 刘忠友斜眼看着兰德,一个圆胖脸的小太监不识时务地跑到他前面来躬身哈腰地问:“爷爷,一会儿太子爷若是问起……”。 轮到你管吗?狗拿耗子!刘忠友斜眼瞪他,直把小太监瞪得低下头才算完。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太子爷该来了,刘忠友凉凉地又扫了兰德一眼,心里恨恨道:“什么玩意儿!只是命好罢了!太子爷好那一口,他又生了副俊俏皮囊,可再怎么俊俏,也是个太监!还真想像女人一样,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他大爷的梦去吧!”,他想到这小子来太子身边没几年,已经快越到他刘忠友头上,心里一口黑血几乎要呕了出来。 让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兰公公”跪在这里的是太子妃,他本不是多么机灵的人,只是太子看重,整个毓庆宫的下人们上上下下捧着而已。太子妃若真心想寻由头让他吃吃苦,怎么也能挑出刺来。 兰德没有理会这边的动静,只是安静地垂着头。 三年前,家中变故的他为了幼弟们的生计,在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家受了那一刀。 死去活来之后,他幸运地入了宫,先去慎刑司住了几天。 也就是在那里,他认了旗——户口不在八旗统领下的备选太监都要认旗,说白了就是在八旗中挑选一个,加入旗籍,以防止这些太监将来万一出了事情,也有个旗籍方便管理。 他穿着崭新的布袍子、靴子、腰带……,负责礼仪教授的太监一遍遍地给他们讲着宫廷规矩,边上一个小太监随着话语不断地给他们演习示范了一遍又一遍。 小太监在上面做,他们在下面跟着学。 “下跪的时候,先跪左腿,再跪右腿,双腿都跪下后,还得注意身上穿的布袍子不能被腿给压住!主子若是问话,你们不能抬头,不许左盼右顾,声音要响亮,口齿清楚,必须得让主子听清楚,又不能吓着主子……”,礼仪太监一路走过下面的人群,手中竹板悠了悠,啪地打在了兰德身上。 “方才说了,身上穿的布袍子不能被腿给压住!没听清么?”。 兰德抬起头,一张脸叫礼仪太监一愣,好一阵失神。 兰德磕下头去,紧张不已:“奴才知错。”。 “……”,礼仪太监脑子里倒是转了转,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兰德天生是个搓圆捏扁的柔弱性子,初入宫门,天色未明,他就要跟着其他新来的小太监们一起起床洗漱,然后给师傅准备好洗漱用具,到了时辰,要服侍师傅穿衣叠被。到了晚上,还得服侍师傅睡下,自己却一夜不能睡踏实——师傅半夜会小解或喝水。 “别看是奴才,这奴才也能分出三六九等,往后的路,为了自己的前程,有什么委屈只能压在心底!说句不好听的话吧,就是别把你们自己当人看!”,师傅被小太监们伺候得舒服了,难得地掏心窝子说了句心里话。 被搓圆捏扁的日子过了足足两年,他稀里糊涂地到了太子身边。 “兰公公好命!”,私下人都这么说,说时带着彼此心领意会的促狭又暧昧的笑容。 太子回来得迟,进了膳抬眼见服侍的不是兰德,愣了愣,叫进了刘忠友,刘忠友磕头砰砰直响,嘴里倒是言简意赅地把兰德得罪太子妃一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这会子还跪在外面呢!”——太子妃有令,不到天明不得起身。 他边说,边偷眼打量着太子爷的神情,果然太子爷的两道浓眉骤然拧了起来,忽然哗地站起身,将面前的饭菜猛地拂到了地上。 刘忠友立即跪倒在地,面上吓得不轻,心里却呵呵:太子妃的火爆性子,那和吃软不吃硬的太子爷撞上了,两人绝对是“石碑上钉钉子”,硬碰硬! 太子一脚踹开一个不识相的挡了路的宫女,急步跨出殿门,转头望去,果然见夜风萧瑟中,兰德的身影跪在那里,背有些驼。 “起来!”,他亲自大踏步地走过去。 兰德不敢不听,又顾忌着太子妃的责罚,他是个实心眼的人,虽是见着刘忠友拼命朝着自己使眼色,仍是犹犹豫豫地起了一半身子。 太子见他瑟缩,胸中怒气更盛,上前便是狠狠一脚踢上了兰德的膝盖:“看清楚谁是你的主子!”。 兰德跪了一天,膝盖已经失去知觉,被太子一踢,身子一虚,竟是直直摔了下来,刘忠友赶紧使着眼色让旁边两个小太监上前去扶兰德。 太子那一脚刚出,心里就后悔了,只是面子上一时转不过来,他转头而去。 刘忠友将太子脸上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连忙上前亲自扶起兰德,心里忍不住想:怎么就偏偏不是个丫头呢! 兰德慢慢站了起来,先对刘忠友道:“不敢劳驾爷爷。”,又对着那两个小太监点了点头,自己扶着殿门,慢慢挪了进去。 偏殿无人,太子平日坐在这里桌案阅书时,只许“兰公公”伺候,旁人统统撵了出去。他坐在桌案前,见兰德一瘸一拐地跟了进来,面色苍白,心里知道刚才自己脚下没数,失了轻重,更是后悔了。 “过来,给孤取水,试一试墨。”,新贡的墨,太子这里也得了份例,兰德知道太子爷这是在变相地跟自己示软了,赶紧答应着,蹒跚着脚步用铜匙量了水,施在砚台中,轻轻转着墨锭,待浸泡稍软后,才逐渐地加力。 新墨初启,有胶有棱角,不可重磨,否则会伤了砚面。太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兰德清俊侧脸,果然见他耳根渐渐红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十三年,康熙帝赠赫舍里氏“仁孝皇后”,至雍正元年,雍正帝为赫舍里氏改谥号为“孝诚仁皇后”。 第54章 离情脉脉 秋天,李格格十月孕期满,为四阿哥诞下了一位小格格。按序排,这就是四阿哥的第二位格格了,李氏因着大格格被福晋抱走,难免心里惴惴不安,于是刚出了月子,便让人特意把格格的小床搬到了自己屋里,奶娘也就跟着歇在隔壁屋,母女两人寸步不离。 宋氏一天比一天憔悴,倒是大格格,被抱走的时候还小,根本不懂事,福晋又是卯足了劲要做贤妻良母的样子给四阿哥看,对大格格无微不至,比亲额娘还像亲额娘,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李氏生女的第二天,宫里就得了消息,德妃娘娘嘴上夸了几句,却没有赏,心想这恐怕是老天的意思呢! 老四的长子,也许注定了要落在福晋的肚子里? 武宁在李格格出了月子后,便准备了个精致小巧的黄金长命锁给李格格送去,一行人还没进院子时,大老远地已经闻见了二格格响亮云霄的哭声,待得进了屋,便看见几个二十来岁的素净衣装的奶娘并排跪了一地,李氏头上绑着福带,疾言厉色地训斥着,待得下面人通报说是武格格来了,才勉强收拾了脸上的怒气,起身迎了武宁进屋。 武宁见二格格被抱在锦画怀里,哭闹的厉害,小手乱挥,满脸憋红。锦画是姑娘家,向前僵直了胳膊,不断来回颠着二格格,苦着脸直道:“小主子,求您不哭了……不哭了啊!”,二格格被她抱得不舒服,在小被子里不住地踢动着小短腿儿。 这边厢,李氏扫了一眼那几个奶娘,嘶哑着嗓子狠狠道:“都滚出去罢!再有下次,扒了你们的皮!”,那几个奶娘连连磕头,屁滚尿流地下去了。武宁见二格格哭得可怜,望了眼李氏道:“我想抱抱她,行吗?”,李氏刚训诫完奴才,以手扶额,疲惫地点了点头。武宁小心翼翼地接过二格格,她在穿越之前,抱过家里亲戚的小婴儿,并不像锦画毫无经验。此时调整了一下子姿势,又让珠棋取出那个黄金长命锁,在二格格面前轻轻晃了晃,嘴里出声道:“二格格,看!”。 二格格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将乌溜溜的眼珠转开,边哭边盯着那长命锁看了一会儿,渐渐止住了哭声。李氏看着,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武宁看着襁褓中的二格格玉雪可爱,也是嘴角含笑,俯□子将二格格上前送还到了李氏怀里。又将那黄金长命锁亲自给二格格戴上,李氏也不推辞,笑道:“我替二格格多谢了。”,武宁点头道:“我的一点儿心意,希望二格格长命百岁,无病无忧,一生平安。”,李氏听她语音真挚,也不再多言,只道:“多谢。”,二格格被李氏抱在怀里,扭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武宁,武宁忍不住对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二格格呆呆地将手指啜在口中,吐了一个口水泡泡。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注视着眼前的密折:太子……令姣好少年……随侍左右……饮食、服御、陈设精古物……时有赏赐……夜闻笑语声…… 好你个太子! 康熙强压下胸中的翻腾,将思绪重新集中回了葛尔丹一事上。 此次出征,他有意想在皇子中选几个带去,最后在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三个人选中犹豫了好一阵子。 三选二。 三阿哥文人习气太重,平日里最爱掉书袋,也正是因为这样,康熙有心想让这个儿子随行——出门征战沙场,是最考验人的地方,也好让他历练历练,回来便不会那么爱空谈。 但是必须又得有至少一个旗的大营来让一位皇子统领。 康熙考量再三,最后果断地选择了四阿哥和八阿哥。 老四话不多,但做事大刀阔斧,又有效率,是个实干派。老八年纪轻了些,但是他自幼聪慧,处事世故,待人又亲切随和,这些年也在众皇子中渐渐凸出,两人各有长处。 就他们两个罢!毕竟这次去是为了葛尔丹,要历练其他皇子,等到明后年的巡幸也未尝不可,康熙想。 定于康熙三十五年正月二十八日,天子将启行,亲征葛尔丹,四皇子胤禛、八皇子胤禩随行,太子监国。 “这次出征葛尔丹,得要好几个月,爷按照皇阿玛的意思,执掌正红旗大营。”,这一日,四阿哥一进院子就对武宁道。 他的声调略微高扬,唇角带笑,眼神亮得好似星辰一般。武宁迎了出来,虽是早得了消息,因见了四阿哥欢喜,她也做出兴奋的样子,捧场地道:“是吗!”。 四阿哥精神振奋地握了武宁的手,两人一起进屋去,四阿哥顺手捏了捏武宁的脸庞,道:“老八也去,不过他执掌正蓝旗大营。”,说时,脸上神情略滞了一下,手中力气便用得重了,武宁低低痛叫了一声,四阿哥连忙松了手,见她脸上一道红通通的捏痕,皮下隐约能见到一些血点,也是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武宁迎上四阿哥歉意的目光,赶紧道:“不碍事,不碍事……”,爷您果然是文武双全,这快赶上铁砂掌了! 两人坐到桌面,珠棋看到武宁脸上捏痕,唬得一惊,眼角肌肉抽了抽。武宁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趁着下人们布膳的时候,武宁仰脸望着四阿哥道:“我想着爷穿起一身铠甲的样子……一定是威风凛凛,锐不可当。”,四阿哥心情极好,竟被她这笨拙的马屁逗得哈哈笑出了声,随即想起了什么,正色道:“爷不在的日子里,你记住了,好好待在自己院子里,没事别随便乱跑。”,说着,不放心地盯着武宁。 武宁点头听着四阿哥唠叨,待到最后一句时候,她摊摊手,又一耸肩膀,道:“我从来不乱跑,爷几时看见我乱跑过了?”,四阿哥注视着她,点头道:“爷的宁儿最让人省心了。”,又皱了眉,道:“你这做派从哪儿学来?跟洋人倒是一样!”,武宁不明其指,道:“什么?”。 四阿哥学着她的样子摊了摊手,又一耸肩膀。 武宁:“……”,吃饭! 四阿哥抬手屏退左右,武宁也乐意没人在旁。 虽然穿越过来很长时间了,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不习惯被人围观着进膳,但吃饭时,没有外人在场,显然更自在。 桌上热菜有一份厢子豆腐、一份羊乌叉烧羊肚攒盘,一份奶酥油野鸡、一份醋溜背髓,汤品则是清爽的青笋攒丝汤,点心是两样:象眼棋饼小馒头,一份匙子饽饽红糕,一甜一咸。一桌冷热齐全。 武宁最爱吃那象眼棋饼小馒头,不停地伸了筷子去夹,四阿哥见她费力,索性将那碟小馒头端到了她面前,埋头吃了几口饭,又道:“别光顾着吃点心,正经吃饭!”,说着用银勺舀了一块豆腐给武宁,道:“我记得你是喜欢吃豆腐的。”。 武宁听到最后一句,低着头扑哧笑出了声,四阿哥望了她一眼,奇道:“笑什么?”,武宁连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四阿哥也不追问,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给自己盛了一碗青笋攒丝汤,慢慢喝着,带了些不满地道:“你倒是胃口好得很,用的香,你家爷都要走了,也没见你有些舍不得。”。 武宁用帕子擦擦嘴上的甜饼屑子,这才笑嘻嘻地道:“谁说的?我还给爷准备了礼物呢!”。 “是什么?”,四阿哥难得地被吊起了好奇心。 武宁见室中只有她和四阿哥两人,鼓起勇气,凑上前去,飞快地在四阿哥下巴上啄了一口,赶紧坐回座位,没好意思看四阿哥表情,垂着头道:“爷在外面一定要当心,刀剑无眼。”。四阿哥抬手笑抚着自己嘴唇,道:“好。”,武宁想了想,没忍住,又添了一句:“妾身在这里,等着爷回来。”,四阿哥笑吟吟地依旧道:“好。”,武宁听他话音里隐隐有调笑之意,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晚上就寝的时候,武宁从枕头下摸出了早已经缝制好的香囊,郑重其事地递给了四阿哥。 四阿哥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将武宁拉进怀里,笑道:“爷就知道小宁儿不会这么狠心!”,他松开武宁,将这礼物凑到灯下细细赏看。 武宁这香囊赶制得急,针脚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石青色底子配了素雅银线。白天日光下尚不觉什么,夜晚灯火莹然下,银线反光,越发显得粗糙不堪。见四阿哥煞有其事地看完正面又反过来看,武宁有些窘迫,赶紧戳了戳四阿哥肩头,道:“爷别看了,我……”。 四阿哥捏了捏那香囊,感觉其中有物,望了一眼武宁,慢慢打开香囊,见其中有叠得如同豆腐块一般的一张纸,他拿出来在灯下铺展开,见满纸蝌蚪一般的墨迹,纸被裁过,字也小,有些地方笔意缠绵,弄巧成拙,反而墨迹模糊成了一团,四阿哥勉强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心经》。 第55章 夜半私语(捉虫) 四阿哥用大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纸侧毛边,武宁凝视着他的侧脸,正要开口,四阿哥轻轻道:“为什么放着别的经书不抄,偏偏是《心经》?”。 武宁一愣,随即道:“《心经》是百经之首,自然抄它最为妥帖。”,四阿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忽然一变脸,毫不留情地道:“你是看它字数最少吧!”。 武宁在心里呵呵了两声,心虚道:“怎么会……”,面上神情已经非常尴尬。 四阿哥忍笑装不知,复转头端详着那纸张,半晌慨叹道:“这么小的纸、这么小的字,是不容易,你是花了心思的。”。 武宁听了,忍不住自夸道:“不瞒爷说,我足足抄了七八张,矮子里面拔将军,这张是字写得最好的了,说是一片心血也不为过。”,四阿哥笑而不语。武宁垂了脑袋道:“爷若是觉得字太丑,就赶快放回香囊里吧,眼不见为净。”。 四阿哥微笑道:“怎么会?宁儿字写的很好。”,武宁一怔抬头,接触到四阿哥目光,又低下头含糊道:“爷骗人。”,四阿哥低头过去,抬起她下巴,轻轻亲了她嘴角,沙哑着嗓子道:“爷从来不骗宁儿,是很好看。”。 武宁微微仰起脖子,柔顺地让他亲了,口中却喃喃道:“字都模糊成一团了,横不平、竖不直,还好看?”。 四阿哥轻哼了一声,道:“爷说好看,那就是好看!别的准则都不算。”。武宁抬眼看他一脸温柔,忽然心满意足地嘻嘻一笑,张手上前投入了四阿哥怀抱。 四阿哥顺势抱住她,揉揉她鬓发,武宁中午方才洗过头,长发间依然飘散着鲜花香味,四阿哥埋头在她发间闻了闻,险些打出喷嚏,转了头皱眉道:“太香了。”。 武宁并不说话,只是抱住四阿哥。四阿哥捏住她鼻子道:“以前真没看出来,原来是这么个粘人精,被爷养得越来越娇!”。 武宁听了这话,抬起头皱眉道:“爷觉得我烦?”。 四阿哥翘了翘嘴角,将她重新拖回怀里,用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气道:“烦得很,越来越像个大宝宝!”,武宁扑哧一笑,随即想到大格格与二格格,脸上的神色微微呆了呆。 四阿哥倒是没注意,喊人进来服侍沐浴更衣,待到两人躺下后,武宁飞快地在四阿哥嘴角一啄,心情极好地道:“古德那爱特!”,四阿哥正拉起被子,听闻此言,一愣,道:“什么?”,武宁心中一跳,赶紧转开眼道:“没什么。”躺下蒙上了被子。四阿哥会错了意,抬手拍了拍武宁脊背,道:“你家爷在府里也待不了几天了,备战前夕,要养精蓄锐,乖乖地快睡吧。”。 武宁在被子里听闻,知道是四阿哥误会了,脸涨得通红,顶着被子点了点头,四阿哥见她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只大虾米,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被子强行掀开,道:“这样睡觉,夜里憋闷,当心魇着!”,说着把武宁拽进自己怀里,武宁任由着他抱了,伸手随意触到四阿哥衣角下柔软的一块布料,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四阿哥这几天疲惫不堪,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武宁却在白天无所事事,养足了精神,听四阿哥在自己上方鼻息沉稳,呼吸悠长,显然是入睡了,便慢慢地将自己从他怀里抽离出来,躺平了身体,在黑暗中注视着帐顶,回味着方才四阿哥说的那句话:“爷说好看,那就是好看!别的准则都不算。”。 霸气侧漏! 武宁心想,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胤禛的睡颜。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两道浓眉也是微微皱着的,虽然年纪还轻,但额头间居然已经隐隐有了川字纹。(.好看的小说)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线条,仿佛在睡梦中也难得轻松。 现在才康熙三十五年,往后的日子,你一直都要绷这么紧吗? 会很累罢! 武宁忍不住伸手想去抚平他的眉间,又怕扰醒了他,手已经伸了出去,又停在了半空中,最后她抬手抱住四阿哥,静静伏在他胸口,四阿哥在睡梦中似有所觉,模模糊糊地伸手反过来搂住了她。武宁自四阿哥肩上向窗外望去,见月斜窗纸,天色如墨,有夜燕呢喃,声声如絮。 正院。 半弯朦胧的晓月渐渐隐入了天际,东方晦暗未明。 福晋自床上迷迷糊糊坐起。朔雪是宿在福晋床前矮榻的,听见动静,连忙起身上前道:“天还早着呢,福晋不多睡会?”,说着,一阵倦意袭上,她赶紧强压住了一个哈欠回肚里。 福晋并不回答,只是抬手抚了抚额头道:“方才听见大格格在哭?”,朔雪笑道:“奶娘们都说,小主子现在乖得很呢!奴才一夜过来,也没听见什么动静。”,福晋耷拉着眼皮,点了点头。 她起身要下床,朔雪见状,连忙上前打起床帐,又扶着福晋下了地,才大胆地道:“福晋对小主子真是挂心,要奴才说,就是宋格格也未必能这样警醒。”。福晋听了这话,脸上现出点淡淡笑意,瞥了她一眼,道:“这府里的孩子,都是爷的骨肉,再说,我也是她的嫡额娘。”,说话间,外面两个值夜的婢女都醒了,见福晋寝室门帘打起了一半,是可以进去的暗示了,连忙捧了洗脸水和洗漱用具等候着。 整个正院里都点起了灯火,主子起身,奴才们还敢睡?打热水的,拿毛巾的人进进出出,院子里很快就热闹起来。 大格格房里的两个奶娘听见动静,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圆脸的道:“那边忙,总没咱们的事,还早呢,再歪一歪罢!”,另一个奶娘觉得不妥,起身收拾起来。又走过去望了一眼大格格。 大格格睡得异常沉。 锦画在寝室里面叫进,等候在门口的两个婢女捧着物事进去了,见福晋已经被朔雪伺候着穿好了衣装,在铜镜面前坐下——府里这几年也送上了西洋的玻璃镜子,她不爱用,还是习惯用老祖宗传下来的铜镜。 福晋总觉得那西洋玻璃镜子太清楚,纤毫毕现,就像一幅书画,毫无留白,反而无雾里看花,醉中望月的回味了。 锦画帮着福晋梳好了发髻,她负责首饰衣裳,此时将珠宝匣子打开,送在了福晋面前,福晋看了一眼,满匣子多是玉饰。 德妃娘娘喜欢戴造型简洁,并无繁杂装饰的玉饰,福晋有心讨好,也跟着学,德妃娘娘见了几次,倒是夸了她,又赏了一套宝绿色暗纹镶边藏蓝珠发梳,福晋想着眼看四阿哥就要走了,临别前定然会来她正院里一趟,便特意挑了这发梳出来。朔雪见了,便明白了七八分,又将福晋发髻往前拢了拢,将那发梳插进去,正中央正好露出最精致的部分,福晋对着镜子照了照,很是满意。 用完膳,她便继续开始了给四阿哥整理行李这个浩大的任务。 吃穿用度都让手下的嬷嬷忙去,唯独药材——福晋嘱咐着府医多开些,不够的话只管跟她说,她让安嬷嬷拿了库房钥匙带着大夫去配。 毕竟四阿哥此行路途遥远,气候迥异。吃穿什么的可随着当地天气、风土人情调整,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出大问题,而药材——尤其是一些珍贵药材就很难得了。 沙场在外,有时候,一点点药材就能救数十条人命、 安嬷嬷刚从库房回来,正要交还钥匙给福晋,便看着福晋紧皱眉头看着面前的行礼单子,护甲在纸上指来划去,朔雪与陈德诺两人站在她边上,都弯腰不断地点着头,嘴里说着什么。三个人如临大敌。 安嬷嬷到底是在宫里待了数十年的老嬷嬷,加了此情此景便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才上前宽慰福晋,又委婉地点明:就算是出了城,在外围沿途还散落着一些内务府所属的粮庄、棉庄、盐庄,能征用应用品,请福晋不用过于担心。 毕竟是出征去,可不是烟花三月下江南,那葛尔丹还在那头蠢蠢欲动。况且还有万岁爷。 阿哥的架势排场是要有,可是任何事都得有个度。 做过了,未必是好事。 武氏院子里。 晴光透过窗户打在了四阿哥的脸上,他眼皮微微掀了掀,倏忽睁开了眼——他向来起得早,今日已经算是极迟的了。 武宁抱着一卷被子,八爪鱼一般缠在上面睡得正香,四阿哥身上的被子也被她抢了大半去,四阿哥苦笑着撑起身子,见武宁梦里不知见了什么,嘴角带着甜甜笑意,一缕乌黑发丝垂在鼻下,随着她呼吸飘荡起伏。 四阿哥抬手替她将那缕发丝顺在了耳后,随后起了身。外面守值的婢女听见动静,待要进来伺候,四阿哥怕惊醒了武宁,抬手示意,婢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四阿哥转头看了一眼武宁,见她又换了个姿势,面对着床帐里侧,露了一个后脑勺给自己,被子滑落下来,四阿哥帮着她将被子往上掖了掖,这才自己穿好了衣裳,动作并不利索。 第56章 御驾亲征 四阿哥穿好了衣裳,这才绕到外间去,苏培盛早已等候着,珠棋等人上来伺候四阿哥洗漱,四阿哥瞥眼见堂屋一边桌案下摆着个精巧的托盘,上面散落着几双玉色底的绣花鞋,有的还插着各色绣线,显然是尚未完工。 四阿哥随意问珠棋道:“那是你们主子的?”。 珠棋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道:“回四爷,正是,是主子画了图样,让奴才们赶做的。”,说时,清明已将那托盘送上,四阿哥见那绣花鞋不似普通绣花鞋的样子,后跟全无,脚面上是一大片绣面,上面立体点缀着一大片碧绿花朵,鲜丽繁雅,穿上时能将脚面全部掩去,又避免了不雅。 珠棋偷眼打量了一眼四阿哥脸色,着急解释道:“主子说,只是沐浴时穿。”,四阿哥随手拿起一只道:“你们主子想出的别致玩意儿倒是多。”,珠棋见他言笑晏晏,并无不喜之色,一颗心才放下。 初时,四阿哥本以为那鞋上花朵是绿萼梅花,待得那绣花鞋拿得近了,他才看清鞋面上是碧绿绸缎浆硬了后裁剪成的竹叶形状,一片片攒集在一起。 四阿哥盯着那竹叶,面上神色不变,却是半晌没说话。随即将绣花鞋放回托盘,自向外面走去了,苏培盛连忙追上。珠棋本以为他是要等着武宁起床了一起用过早膳再走,一时愣在当地,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恭送四爷!”。 大格格屋里,两个奶娘东倒西歪,睡得正香。 其中一个圆脸的被福晋屋里进进出出的动静惊醒了,打着哈欠起了身,向外望了望,又推了推同伴道:“还睡!”,另一个矮个儿奶娘不耐地皱了皱眉头,精神恹恹地起了身,到大格格小床边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见大格格犹自昏睡不醒,便对同伴摇了摇手,又压低了嗓子,道:“小主子睡得沉,别出声!”。[.超多好看小说] 那圆脸奶娘点头应了,又想到大格格这几日一反常态,每日都睡得极香极沉,不似从前折腾,心里有些奇怪,对那矮个儿奶娘说了几句,矮个儿奶娘不以为然,指着窗外天道:“你也不看看,现在这天气多痛快!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别说是小主子了,就是你,还不是日日睡得跟死猪一般?”,那圆脸奶娘听了,白了矮个儿奶娘一眼,又不放心地走到大格格窗前,伸手触了触大格格身上,见体温正常,小脸红扑扑得睡得毫无知觉,这才坐回原处。 武宁醒来的时候,四阿哥早已走了。珠棋寻了个机会,趁着边上没人,将方才那竹叶绣花鞋说了一遍,武宁听了,略觉奇怪,想了想,也没理出头绪,见珠棋仍是不安,便安慰她道:“大抵是爷忽然记起了外面还有正事要忙,便不在咱们这里用膳,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你别想得太多了。”。 珠棋道:“是。”,又不放心地问武宁道:“主子,那鞋子还是收起来吧,别让四爷下次看见了?”。 武宁叹了口气,道:“好。可惜我还费了时间画图纸,你们做手工也是用了心的。”,又点点头道:“就依你的,收起来吧。”,珠棋应着去了。 出乎武宁意料的是,临行前的一夜,四阿哥居然还是宿在了自己这里。 “爷这一去,没有三四个月,是断然回不来的。爷平时往你这里跑得勤,府里上上下下眼红的人多,你要自己留神,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事等爷回来都好解决,明白爷的意思吗?”,四阿哥躺在床上,揽着武宁,不放心地道。 武宁没动静。 四阿哥支起上身看了看,见她一只手正抓着自己单衣上的扣子,百无聊赖地一下下往下揪着。 四阿哥抬手打开武宁的手,轻斥道:“听进去没?”。 武宁翻了个身,趴在四阿哥胸前,闷着头无声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我自然愿意闷在这院子里不出门,但……”。 四阿哥知道她意思,沉吟了片刻道:“你事事谨慎,她明面上总不至于为难你。”,想了想,又道:“我往你这儿拨个人。”。 武宁抬了头,略带了点愁容道:“爷是不是要到明年才能回来了?”。 四阿哥见被子滑落,露出了她穿着单衣的肩膀,便帮她把被子往上拎了拎,又轻轻抚着武宁的长发,带了点无可奈何,道:“一切要看葛尔丹那里的情况,还有皇阿玛的意思,一切顺利的话,总是能回来过年的。”。 武宁缩回被窝,安静地不再说话。四阿哥自被窝里摸索到了她的手,紧紧握住,道:“万事不要给人捉住把柄,要懂得‘藏拙’,知道么?”。 武宁低低“嗯”了一声,四阿哥自觉还有许多事情要叮嘱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睡吧。”。 第二天,一个小太监便从前院来了武宁这里,宁因为知道是四阿哥拨来的人,很是带了几分“自己人”的亲昵,先是让珠棋赏了荷包,那小太监不敢不接,上前谢了武宁,又对珠棋嘴甜地道:“多谢姐姐。”,方双手恭恭敬敬捧了荷包。 武宁问了他姓名。听他道自己名叫孙辉祖,心道从这名字看,家人也是对他寄了希望的,不由得又多看了孙辉祖一眼。 孙辉祖是个典型天生白皮肤,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若不是神色机灵,乍一看,简直像是大病初愈,在屋子里养了几个月都没出来见过阳光的病人。武宁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让珠棋带着他去了太监们的房里。 福晋那里也被添了人手,四阿哥明面上只说是此番征战,福晋一个人要操持府里上下大小事务,兼之大格格还小,体恤福晋辛苦。福晋不痛不痒地谢了恩,转眼将人给安排去大格格那里了。 那位小主子白日里是最能折腾的,既然爷让你们来“帮忙”,你们就帮着去吧! 四阿哥既然放出了话,自然也不能不顾及福晋面子,临走前将前院的管理权交给了福晋。一时福晋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数日后。 大军扎营处。 日暮时分,天边一点残阳如血。 西风烈烈,夹杂着萧萧马嘶声、召唤巡骑的悠扬号角,分外苍凉;旌旗飘飘,遮天蔽日,将士寒光铁衣,长戈如林,大军绵延不见尾。 护军们围成了阵营,随从将帐篷从车中卸下。这些随从平日里都是训练有素,很快地便搭好了帐篷。康熙的明黄帐篷在正中,更像一座微型的宫殿,边上是近身随从的小帐篷、再外围才是侍卫们的帐篷。 皇子的帐篷也被搭起来了。 这边厢,烤肉和茶的香味已经弥漫了开来。 八阿哥站在帐篷里,被随从们服侍着卸去了武装,换上了一身松快的便服,正卷起袖边,他素爱竹子图案,袖子底纹上也是清风弄竹的式样。刚擦洗过脸上的尘土,便听见外面闹闹哄哄地道是驿站的人来了。 四阿哥坐在一处下风口,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慢慢准备拆开从驿站拿到的家信。 奔波了数日,他疲惫得紧,并无胃口,见苏培盛小心翼翼地端来了盘子,便抬手阻道:“去换碗茶来。”。 苏培盛应了,却又觉不妥,转身刚想劝四阿哥多进些,却看见四阿哥拿着信纸的手一下子停顿住了,整个人面上的表情像是瞬间掉进了冰河,凝固成一尊悲哀的雕像。 大格格没了。 小孩子的病来得急,四阿哥走的那几天,大格格已经有些不对劲,每夜睡的时间特别长,白天也打不起精神,奶娘们只道是小主子现在大了些,不再那么缠人了,却没人看出不对劲。福晋也忙着给四阿哥准备行李,对大格格的事情不似前一阵子那么上心。 待到四阿哥前脚刚上马,大格格后脚就发作了起来。 先是咳,日也咳,夜也咳;开始尚且咳得不轻不重,是类似于嗓子痒的干咳,到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福晋在寝室里都能听见。 接着便是发热。 热度升得极快,待得出动了宫里太医,陈德诺和朔雪这边捧起刚煎好的药往正院里跑,那边大格格已经在一阵剧烈的咳喘中断了气。 宋格格闻听消息,跌跌撞撞地赶来,大格格的四肢都已经僵硬了,躺在木床上,成了一具冰冷而小小的尸体。宋格格抱着大格格,当着人前哭得晕厥过去了两次,她本瘦弱,经此打击,更是清减得骇人,几乎只是个麻杆子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越发凸显出尖尖下巴和干涸凝滞的眼睛――眼角和眼下都已经哭得有了细纹。李氏本是讨厌她的,因着自己有了二格格,母女连心,触景感慨,倒是和武宁搀扶着宋格格,将她送回了院子里。 陈德诺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将大格格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拉了出去。武宁听闻太医只一口咬定是小儿时疫,福晋的院子里人多,四阿哥离府前那阵子又特别忙,进进出出地难免有人带给了大格格。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三十五年,天子御驾亲征葛尔丹,是在上半年出发。本文时间微调。 第57章 回府 小格格年纪太小,还未请封,又没满两岁,福晋硬着头皮给四阿哥报了家信。 康熙御驾亲征,大军备战在前,一个小格格的夭折,实在算不了什么,宫里那边,福晋也硬着头皮递了牌子,准备亲自见了德妃娘娘再说。 永和宫。 尚不知情的德妃娘娘坐在椅上,几个细眉长眼的宫女捧着内务府新拨来的绸缎布样给她挑选, 宫廷御用绸缎布匹都是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负责生产,因为丝织品生产与地域,水源有密切关系,所以三处织造虽然同样地处江南,但是生产的丝织品也是各有专长,比如江宁织造就擅长彩织锦缎、苏州则最擅长刺绣、纱、罗;杭州则是杭绸。 德妃娘娘最爱江宁织造。 她选定了几种上品的闪金缎、补缎,一个宫女见她兴致颇高,上前凑趣笑道:“等到冬天的时候,这补缎配上乌拉貂皮,娘娘穿上一定漂亮得紧。”,德妃淡笑着摇摇头道:“人老珠黄,穿什么也就那样了。”,顺手捡了桌案上碟子里的核桃仁和晒干枣,便听通报说四福晋来了。 德妃让叫进,四福晋一进门,便给德妃请罪,又絮絮将事情说了一遍,德妃娘娘听了,没见掉泪,用帕子印了眼角,让福晋起了身,问道:“是那宋氏生的么?”。 福晋低了头,道:“正是,孩子的生母是宋格格。”,又跪下道:“是儿臣没有看护好大格格,请娘娘责罚儿臣罢!”。 德妃娘娘亲手扶了她起来,叹道:“这次的小儿时疫,虽不如前几年那场厉害,我在宫里也是听闻的。你尽心了,是这孩子没有福气,”,见福晋低着头,满面惶恐不安,心里却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宋氏有了几分迁怒。 孩子体弱,难免和娘胎里不足有关系。又想到这个小孙女,从生下来到现在也没给过赏,更没想起来说是叫到宫里看看,一下子说没便没了,也不禁满目黯然。 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已是初雪时节。 领了膳的小丫头打起了帘子,进来见宋格格呆呆坐在铜镜前,不知在发什么呆,便怯怯道:“格格,饭菜拿回来了……”,宋格格回过神,应了声。那小丫头打开食盒,取了碟子拿在手中才发现饭菜都是冰冷的,她一皱眉,正待拿到外间热一热,宋格格已经从铜镜面前起了身,走过来道:“无妨。”,说着举了筷子,慢慢吃起来。 小丫头忍不住道:“冷菜冷饭伤胃,格格……”,宋格格并未抬头,冷冷道:“出去。”。 那小丫头不敢再说什么,收拾了食盒连忙小步走了出去。宋格格停下了筷子――菜是冷的,饭却是热乎乎的,只是半生不熟,硬硬地哽在喉头难以下咽。 她凝视着桌上的灯火。 好孩子,额娘实在没有办法。 漠北。 战罢沙场月色寒。匣里金刀血未干。 昭莫多原是一片大树林,翠屏无尽,曲折环绕。前面又是一片开阔地带,易守难攻,地势微妙,历来是漠北的战场。 康熙部署清军在小山树林茂密地方设下埋伏,先派先锋四百人诱战,边战边退,又从山顶放箭发炮,居高临下,占据地利。 另有正红旗大营、正蓝旗大营分派人马,袭击葛尔丹辎重和大营。葛尔丹猝不及防、遂尽弃帐房、器械等逃去,极为狼狈,连带在身边的妻子亦被枪杀。 清军趁势掩杀。葛尔丹仅率数骑勉强逃脱,退居阿擦阿穆塔台地方。弹尽粮绝,带领身边部众捕兽为食,衣衫褴褛,窘迫至极。最终众叛亲离,死于康熙三十六年二月,服毒自尽,拒不投降。 京城。 兰德眼观鼻,鼻观心,为太子换上一盏热茶,便退在了太子身后。 太子面对众大臣,拿出皇太子金宝。 金宝是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蹲龙钮,玉箸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尊玉贵,堂堂无双。 他对着大臣拟好的折子稳稳印了下去。 落纸,用力,起。 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太子有些恍惚。 议事完毕,大臣们三三两两地都散去了。太子也回到了毓庆宫,不过几个月光景,他瘦削了不少,浓眉下眼眶愈加深邃,眼睛却黑漆漆地亮,透着异常的振奋来。 兰德伺候着太子用膳,他离得太子近了,放下一碗汤,正要转身从旁边托盘里那下一道菜,见太子紧紧盯着自己,脸上一红,待要退后,太子却微笑道:“你饿不饿?这碗汤赏你了。”,说着,将那碗递到兰德面前。 兰德不敢不接,跪下道:“谢殿下。”又伸手去捧,太子只拿在手里,笑眯眯地看他,并不给他,一旁小太监俺们早识趣地下去了。太子忽然将汤碗随手一放,俯过身去托住了兰德的下巴。 兰德脑子里轰的一声,满脸通红,低声道:“奴才……奴才是奴才……”,话刚出口,便几乎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太子凝视着他,低声温柔道:“孤知道啊。” 兰德睁大了眼,呆怔怔地看着太子。 太子将他向身前拉了拉,声音极低,暧昧地又道:“我知道。” 兰德木桩子一般站着,听太子不说“孤”,说“我”,心中更是翻天覆地,他向来不是口舌油滑之人,只是道:“殿下……殿下……”,身子已经微微打颤。 太子见他害怕得紧,垂眼微微一笑,利落地松开了他。 三月初,大军班师回朝。 太子迎出百里,康熙虽是满面倦容,但仍掩不住兴奋之态――葛尔丹之患,终于除去殆尽,漠北无忧。 太子惊讶地发现,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四阿哥和八阿哥都变了样。 尤其是四阿哥。 如果说,原来的四阿哥是一把没有开锋的宝剑,那么,这把宝剑已经渐渐有了逼人之势。 尽管光华尚隐鞘中。 “老四啊,辛苦了。”,太子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向八阿哥:“八弟看着瘦了不少。”。 八阿哥笑得温文尔雅,让人如浴春风:“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见身边全是皇上的人,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们眼中,微微皱了眉,又扯了些平常话语。四阿哥亦是一路陪着。 待得好不容易回了府,福晋早带着几位格格等候着迎接,见四阿哥回来,她反倒有些瑟缩,就着大格格的事情请了罪,四阿哥见宋氏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整个人都似苍老了好几岁,心中老大不忍,又找机会好言安慰了几句。 回到书房,四阿哥叫了苏培盛:“大格格的事情,好好查查。”,苏培盛弯下腰去,正待要去,四阿哥又添上一句:“给二格格那里,再添人手。”,苏培盛脚步微微一顿,立即应了。 大格格是足月生产,宋氏虽然身子瘦弱,可孕期里也是拼命给胎儿补的,四阿哥有好几次都看见她撑得都快吐了,还是想按照膳单拼命多吃点。 大格格真的是先天不足,所以体质差,容易感染时疫? 四阿哥半信半疑。 从大格格的身上,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二格格。别的阿哥府里的格格们生的子女,被交给福晋养的,不在少数。 李氏现在还是个庶福晋,以此身份,要护着孩子平安长大,不出一点差错。确实是有些吃力了。 四阿哥决定为李氏请封侧福晋。 交待完了一系列正事,四阿哥到了武宁院子里来,武宁让膳房用陈粳米、老米、红小豆、白面坐了豆沙馅饼,又上了抄手虾、炒里脊、酥皮饽饽、甲鱼肉片子汤,因想着四阿哥漠北征战,肚子里一定没什么蔬菜,又特意让膳房上了几道绿色小炒,果然见四阿哥的筷子频频伸向那蔬菜。 因为大格格的事情,四阿哥这顿饭吃得闷不做声,武宁见他心情不好,也不多说话,只是帮着盛汤递碗,自己却没怎么用。四阿哥见她不大动筷子,醒过神来倒是亲手夹了不少菜给她。 用完了晚膳,四阿哥直喊累,珠棋早照着武宁的吩咐,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熏泡的药材却是一时没有取到,武宁站在了门外,等清明急匆匆地拿回了药材,武宁回了寝室,却见四阿哥已经伏在榻上睡着了。 她伸手轻轻推了推四阿哥:“爷?把衣服脱了,到床上好好睡。”,四阿哥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武宁无奈,只好吃力地帮着他脱了靴子,伸手艰难地帮着他解衣。 四阿哥穿的是军服,上衣下裳,棉布为里,绸为面,又有左右护甲、护腋、布满了金帽钉,护肩接衣处镶了青金石、绿松石,又有横镀金云的“铁叶”,武宁极费力地好不容易帮他脱了下来,春寒料峭的时节,她却累出了一身的汗,心道难怪四爷累,别说打仗了,就是这么件军服,穿着站上一天,也够人受得了!想着,不由得摇头抱起那堆军服,正要往外走,却从胸口里袋掉出了样小小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三十五年的昭莫多之战后,葛尔丹大势已去,康熙三十六年二月,服毒自尽。本文合并在一起。 第58章 周岁宴意外 武宁脚步一顿,停下将那东西捡起看清,正是自己临行前送给他的石青色香囊。[] 香囊口已经微微有些松了,可见是被打开过了不少次,武宁悄悄打开,取出自己抄写的那张心经,展开看了看,果然纸痕已经有些熟软,显然是被动过,武宁回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四阿哥,嘴角泛出甜笑,将那心经放回了香囊,又将香囊塞入军服中,忽然心念一动,将叠好的军服复又展开,拎起比划了一下,见那香囊正在胸口位置。 珠棋见房里久久没有动静,大着胆子在门口轻轻喊道:“主子?”。 武宁怕她扰醒了四阿哥,连忙伸了手指在嘴边示意:“嘘……”,两人出了来,武宁将那军服交给珠棋,又道:“爷睡下了,别吵醒了他。”。珠棋点头,又看着她,忧虑地道:“主子,您晚上都没怎么用呢,奴才炉子上温着些点心,现在要不要用点?”。 武宁听她一说,果然觉着肚子有些饿,她轻手轻脚掩上门,自己沐浴过,换了身简单衣服,刚刚坐下,珠棋已经捧着托盘进来了,武宁抬眼看去,见是一碟咸酥饼、一个凉拌小菜、一碗血米粥,看着很是可口,便笑道:“到底还是珠棋贴心,不知道将来有谁有这个好福气,娶回家去。”。珠棋听了,声音轻了几分,漠漠道:“奴才不嫁人,奴才跟着主子一辈子,除非主子不要奴才了。”。 武宁伸手将那血米粥拿到面前,用勺子轻轻挑了一口,指了指屋里,又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待得武宁用完这顿夜宵,洗漱完毕,进去见四阿哥还横卧在床上,心道今天晚上怕是只能在外面的榻上歪一歪了。[.超多好看小说]她出来,见珠棋坐在一边,膝上放着针线筐子,在给自己做着新睡衣,便走过去在珠棋身边坐了下来。 珠棋连忙向一边的矮凳子上挪了挪,武宁伸手支住脑后,看珠棋在灯光下穿线引索,熟练无比。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珠棋察觉到了,起身扶着武宁道:“主子,奴才服侍您歇下吧?”。 武宁强忍着困意,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又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闲书来看,珠棋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坐回原处做着针线活,不一会儿,却听见身后“啪”的一声,珠棋回头一看,武宁的头已经垂到了胸前,手中的书卷掉在了地上,珠棋连忙轻手轻脚地走开,拿了两个软靠垫塞在武宁腰后,怕她着凉,又拿了薄被给盖上,正忙着,却听寝室里一阵动静,四阿哥身着单衣走了出来,虽然脸上犹有倦容,精神却好多了。 四阿哥看了一眼屋里的西洋钟,见珠棋在给武宁盖被子,便过去直接伸手拨开了珠棋,一把将武宁打横抱了起来,直接送进了寝室里。只听武宁喃喃道:“爷……”,四阿哥愣了一愣,凑上前贴着她脸轻声问道:“什么?”,武宁动了动嘴唇,却并无下文了,四阿哥才知道她是在说梦话,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却回了书房。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夏天,李氏的二格格已经要摆周岁宴了,四阿哥因着大格格的事情,对李氏这里的二格格是三天两头地送来赏赐,这一次周岁宴虽然没有对外,但自己府里也是预备着热热闹闹办了一场。 这一日,武宁收拾妥当,便带着珠棋往福晋的正院里去,刚到了院门,已经听见了里面的说笑声,待得进了门,便看见李氏身着银红镶银边旗装,面如满月,胭脂水粉擦得极是浓重,正坐在福晋下首处,略略抬了头回福晋的话。(.) 宋氏坐在她身边,面色还是一如往常的苍白,不应景地着了身蓝灰色旗装,面料又旧,颜色看着犹如落了一层灰。几人听见动静都往武宁看来,武宁给福晋行礼,福晋端坐着受了,又伸手虚扶了一把。 武宁对着李氏和宋氏行了平礼,两人都站起身还了礼,倒是李氏身边的奶娘怀里的二格格,对着武宁咿咿呀呀地笑着大叫起来,又在奶娘怀中小胳膊乱舞,像是想要扑过来的样子。武宁看着她可爱,忍不住冲她一笑,二格格更加兴奋,挣扎连连。便听见外面一阵扫动,接着帘子一挑,四阿哥走了进来,他昨夜宿在前院书房,已经是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二格格,二格格见他来了,将注意力从武宁的身上转开,大声叫道:“阿……阿玛!阿玛!”,她虽然喊得含糊不清,然而中气十足,声音响亮。 四阿哥大步上前,笑着从奶娘手中接过二格格,二格格伸出胖嘟嘟的两只小手,胡乱在四阿哥脸上摸着,又伸到他脑后,拽了拽他的辫子,武宁忍笑转开了眼。李氏赶紧上前抱过二格格,又要请罪,四阿哥笑着摇手道:“请什么罪?起来!”。 二格格手里依旧牢牢攥着四阿哥的辫子,险些将那辫尾的结扯了下来,武宁见李氏抱着二格格,腾不出手来,边上奶娘又不敢上前,便亲自上前轻轻握住二格格的小手道:“二格格乖啊。”,二格格是和武宁见了不少次面的,早就不陌生,见她前来,笑得脸上开了花,放开了她阿玛的头发,伸胳膊扑腾着打起了巴掌,向武宁扑着。 四阿哥见状,望了一眼武宁,笑道:“你倒是比我有面子。”,又示意李氏将二格格给武宁抱一抱,武宁刚接过来,便觉得手中一阵热意,随即鞋面上滴滴答答落上了水迹。却是二格格没忍住。 李氏“呀”了一声,赶紧上前扶着武宁,武宁看自己前襟已经湿透了一片,透着一股极冲的味道。奶娘赶紧抱了二格格去换衣裳,福晋也道自己那里还有几件新做的衣裳没来得及穿,让武宁赶紧去后面换了。一时堂中哄哄扰扰,四阿哥望着武宁的背影,忍俊不禁。 苏培盛一脸汗地进来,在门口前还不忘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擦,方才道抓周的吉时已到,请二格格抓周。 不一会儿,嬷嬷婢女们便在已经设好的几个极大托盘内铺上了红色锦缎,又摆上了笔墨纸砚、马鞭短剑、印章算盘、钱币账册、珍宝珠花、胭脂水粉、铲子勺子、针线剪尺、绣帕花样,还有吃食、玩具等等一应俱全。几个盘子拼成了一列。 奶娘动作极熟练地替二格格换了衣裳,抱出来走到了盘子前。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二格格身上。二格格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四阿哥微笑着对她道:“你看中哪个,尽管把它挑出来!”。 二格格将眼光从四阿哥脸上移开,又对着托盘里的东西一一张望,李氏带了点不安,又带了点期待看着她。众人见二格格眼光向吃食糕点看去,一副馋涎欲滴的可爱模样,都笑了。二格格却转回了视线,飞快地伸出手,赫然抓起了一只小马鞭,高高地扬在手中。 “哈哈哈!”,四阿哥头一个大笑起来,随即抱着二格格高高举起颠了颠,道:“果然是阿玛的女儿!”,一旁的嬷嬷楞了一愣,反应极快地立即上来说吉祥话。李氏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笑吟吟地赏了嬷嬷,便随着四阿哥走到了宴席边,也坐下。 宋氏犹豫了一下,捡了个四阿哥正对面的下首处坐了下来。四阿哥抬头见着对面宋氏,随即想到大格格,面上神色顿时黯然了下来,慢慢将二格格放了下来,奶娘上前牵了二格格到一边。 抓周礼毕,膳房开始流水价一般地走菜,先上来几道冷菜,有酱王瓜、芝麻菜芽、开心小酸菜,接着便走起了热菜,有肥鸡烩尖丸子、燕窝火熏鸭子、葱椒肘子、豆腐羊肉三鲜片,金黄如意炸虾球、山药酒炖樱桃肉、卤煮锅烧蜜汁羊肉…… 那羊肉锅上来之时还翻滚着热气,鲜红的辣椒在其中翻着滚儿,送膳的小太监捧着,两手手心烫得通红只能忍着,嘴里却不住地“嘶嘶”出着声,羊肉锅又盛得极满,他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锅边,刚进门两三步,那边厢,二格格却不知道手中握了什么有趣玩意儿,献宝一般大叫着:“阿玛!”,猛然挣脱了奶娘,上前蹒跚了几步,张开手想要四阿哥抱她,却脚下一个踉跄,正绊住了那小太监衣裳下摆。 苏培盛站在门外,一眼瞥见,心立即拎到了嗓子眼,他头脑还没转动,人已经下意识冲了上去,一个箭步还没近前。只见那小太监被二格格一扯,余光瞥见是小主子,立即想要让开,谁知脚下一绊,手中抖了抖,那滚烫的羊肉锅汤汁眼看对着二格格兜头泼洒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雍正的女儿,只有一个活到了成年哦,就是二女儿。 第59章 心疼 武宁刚换了衣裳出来,迎面就见了这一幕。[.超多好看小说] 二格格呆呆地仰着头看着,站在那里还不知避让,武宁不假思索,立即抢步上前一把抱过二格格,随即转身待要抽手,已经来不及,那汤汁顺势泼在了她手腕上。武宁痛得猛地皱紧了眉头,叫出了声。 二格格吓坏了,抱住武宁的脖子,小脸周成了一团,一头扎在她怀里,“哇”地一下嚎了起来。四阿哥反应最快,立即上前从武宁手里接过二格格,见她安然无恙,汤汁却顺着武宁的手腕衣袖蔓延了一片,手腕肌肤已经有些红肿。 四阿哥大声吼道:“拿凉水来!叫府医!药!”。 奶娘扑通跪了下来,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四阿哥指着她,冷笑道:“好,好,你们就是这样看顾小主子的!”,极重一脚将奶娘踹开,转头看那小太监,早已经被苏培盛的人吩咐着按在了地上,那小太监已经全身半点力气也无,筛糠一般地抖着,竟是不敢求饶,整个人都瘫软到了地上。 四阿哥沉声道:“拉下去。”,苏培盛听他声音里怒得几乎都要冒出火来,不敢抬头,一叠声应了,转头看了那小太监一眼,伸手用袖子印了印额上的汗,不无可惜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李氏惶急地上前从四阿哥手里接过二格格,摸着她的小脑袋,又仔仔细细察看了,见二格格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四阿哥向外面看了一眼,又扶着武宁肩膀,大声吼道:“府医呢!”,一屋子人这才如梦初醒,有人乱哄哄地跑出去请大夫,正好和捧着凉水小跑进来的珠棋撞了个正对面。 珠棋顾不得别的,将铜盆送到武宁面前,四阿哥捉住了武宁的手往盆里按去,见武宁眉心紧蹙,睫毛不住颤动,显然是痛得厉害了,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心疼。 苏培盛见一旁冰山冷意森森,大着胆子上前取了冰,又问边上宫女要了帕子裹着,上前来放进铜盆里,武宁只觉得一阵凉意幽幽,手腕上的疼痛顿时缓解了不少,她待要将手拿出,四阿哥按住她手臂道:“大夫没来前,泡在凉水里,别拿出来。”,不一会儿,小喜子果然满头大汗地小跑过来,身后是府里的宗大夫。 宗大夫跑得气喘吁吁,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待要对着四阿哥行礼,四阿哥挥手让他免了,道赶紧查看武格格的伤势。 宗大夫让武宁将手腕从铜盆里拿出,扫了一眼便连声道请四爷放心,因着有衣袖隔了一层,并无大碍,又留了药,四阿哥让苏培盛送着武宁回自己院子,一桌周岁宴,众人吃得意兴阑珊。 被苏培盛送回了院子里,武宁虽是痛得厉害,仍是勉强笑道:“有劳苏公公。”,苏培盛记挂着四阿哥那边,客气了几句,躬了身极恭敬地行礼离去。珠棋见外人走光,这才急着对武宁道:“主子!那汤可是滚烫的啊!怎么就……”。 武宁望了一眼她,道:“当时那种情况,我哪来得及想那么多。二格格那么一个小娃娃,谁见了不会拽一把?再说了,她又是姑娘家,真被烫在脸上还得了?”。珠棋叹气不语,低头帮着武宁上药,那药质冰凉,上在肌肤上,疼痛已经去了五六分,武宁见那一片红肿已经有减轻的症状,便安慰珠棋道:“宗大夫也说了,不会留疤,你别紧张了。”。 珠棋默然不语。半晌摇头道:“主子,您也太好心眼了。”。 下午的时候,天光还没黯淡,四阿哥已经来了,进门就道:“你们主子的手怎么样了?”,珠棋上前请了安,才道:“回四爷的话,奴才们已经伺候主子上了药,宗大夫说每隔两个时辰要换一次药。”,四阿哥点头,见武宁从寝室里迎了出来,头发有些蓬松,显然是在椅子上打瞌睡。 她一只手上了药,举动间唯恐粘在衣服上,并不太方便,四阿哥赶紧道:“免礼。”,又握着她另一只手进了寝室,两人在罗纱窗下坐下,四阿哥拉过她受伤的那只手臂,低头细细看了伤处,见棕褐色的药膏涂了足足有成人手掌心那么大一块地方,药膏里应是有冰片和红花的,味道极其冷辣。 四阿哥怕碰疼了她,放开她道:“怎么不包裹纱布呢?”。 武宁向伤口上吹了吹气道:“宗大夫说了,现在天气炎热,不要包上纱布,就让患处这么裸着,反而好的快。”。 四阿哥默然点了点头,又道:“还疼吗?”。 武宁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药膏,见那边沿又蹭了一些到袖子上,便抽了帕子轻轻擦去,口中道:“已经好多了,药膏擦上就不怎么疼了,不过刚烫上去的时候,真是厉害。”。 四阿哥低头轻轻吻了她掌心一下,武宁扑哧笑了出来,想要抽手,四阿哥不敢跟她争,怕牵动着伤处,由着她缩回了手。又端起茶盏,垂眼道:“今日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武宁起身道:“这没什么,我不过正巧离二格格最近,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四阿哥淡笑一声,道:“未必。”。 武宁转开话题道:“爷用过膳了吗?”,四阿哥见她不愿再说,也配合着她道:“还没,有什么吃的?”。 武宁心道还没叫膳呢,连忙起身出房对着珠棋交代布置了,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一会话,四阿哥见她渐渐有了倦意,道:“你若是困了,便上床睡一会儿,爷在这里陪着你。”,武宁掩口打了个哈欠,点头道:“好。”,抬眼望向四阿哥。两人对视半晌,却都微笑起来。 晚上用膳之时,有一道膳房送来的鸡肉豆腐丸子,武宁很是喜欢,四阿哥见她动手不便,便伸手去取了碟子,微笑道:“张嘴。”。 武宁有些窘,抬眼见珠棋和苏培盛都垂下了眼,脑袋低的几乎要贴到了胸口,便顺着四阿哥的意思张开了嘴。 四阿哥笑道:“这才对,乖,再吃一个。”――他居然颇有耐心地喂了武宁六七个。又盛了一碗汤,递过来笑道:“你手腕不方便,我喂你。”。 武宁顶着四阿哥的视线乖乖地凑到了碗边,四阿哥本是要用汤勺的,见武宁直接用嘴喝,倒是愣了一下。随即也没说什么,将汤勺拿了出来,道:“来,喝。”。 大抵他从来没这么喂过人,那碗边的角度调整的很是不好,先是倾斜的角度太小,武宁喝了几口就喝不到了。四阿哥赶紧将碗倾斜了一下,武宁咕咚咕咚地被迫往嗓子眼里灌着汤,险些没被呛到。 李氏是在第二天上午就来了武宁这里,身后一队人,一堆礼物不说,还把二格格抱了过来。 “喊武额娘。”,她指着武宁。 武宁赶紧谦虚了几句――李氏现在享用的已经是侧福晋的份例,估计过年时就会正式被请封为侧福晋。 “虎额娘。”,二格格眨着大眼睛,咬着手指。 武宁:“……”。 “武额娘。”,李氏笑眯眯地纠正二格格。 “虎额娘!”二格格欢乐地大叫,“吧唧”在武宁脸上亲了一口,武宁顺势抱过这个小小软软又热乎乎的身子,只觉一颗心都快要融化了。 李氏指着桌上一堆礼物中的一个黄花梨木盒子笑道:“姐姐莫要嫌弃,这药膏是我的心意,用来治疗烫伤、肌肤皴裂,效果是最好的。”,又凑近了些道:“我在娘家的时候便一直用这个,冬日里当润手脂……”。 说到这里,李氏掩口一笑,絮絮道:“……肌肤又嫩又滑……”。 武宁道了谢,让珠棋接过了。两人又说了一阵子,二格格不知不觉地趴在武宁肩上睡着了,口水流了武宁一肩膀,李氏赶紧伸手道:“小孩子就是觉多,倒是又脏了姐姐一件衣裳!”,武宁道:“哪里话。”,起身亲自将二格格给奶娘抱了,又送着李氏出了门口。李氏千叮咛万嘱咐让武宁有空就去她院子里玩,武宁含笑着应了。 待到回了屋,武宁让珠棋开了那盒子,果然见其中躺着个药瓶,是个大肚细口的玉色瓷瓶。她打开木塞子,闻见其中味道苦涩异常,不由得皱了皱眉,转手递给了珠棋,道:“不急着用,还是先用宗大夫开的药吧。”,珠棋接了瓶子在手中,想了想,随即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主子,要不然咱们两种药都试试?”。 武宁皱眉道:“那怎么行?我虽然不懂医,也知道药性是会相冲的。”,珠棋道:“主子说的是。”,将那药瓶子收了起来。又按照原样放回那黄花梨木雕花盒子。 武宁瞥了一眼,道:“要那盒子做什么?又累赘又占地方,你直接把药瓶子收起来就是了。”,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道:“这天要下雨又不下,闷热得慌,满身粘糊糊的。”。 珠棋听了,道:“主子躺榻上去吧,我给主子扇扇汗。”。 武宁进里屋躺了下来,珠棋果然拿了把美人扑流萤图案团扇给武宁扇起来,武宁见她没几下便是一脸的汗,心里不忍,道:“好了,别扇了。”,又指了指外面道:“让人把冰山搬进来。”。 珠棋苦着脸道:“主子……这不大好罢……四爷可是不让的。”,武宁轻轻推了推她道:“等爷来了,你就说我手腕烫伤的地方痛,拿冰气来镇镇,不就行了?”。 正说着,外面一个声音朗声笑道:“好你个宁儿,倒教唆起奴才了?”,武宁猝不及防,听是四阿哥的声音,赶紧从榻上弹了起来,四阿哥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第60章 明朝风雨 珠棋请了安出去。四阿哥抬起武宁手腕看了看,道:“宗大夫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昨天看着还有些吓人,今天已经好多了。”。 武宁顺着他的话道:“能让爷看上的人才,自然是好的。”,四阿哥笑着摇摇头,两人携手走到窗下坐下,四阿哥道:“方才在做什么?”,武宁道:“天热得紧,我刚躺下,想让珠棋给我扇扇子,没扇几下爷就来了。”。 四阿哥听了,抬手拿起那桌案上扇子,自己倒是扇了几下,武宁初时没注意,这时才看见他背后衣裳已经全部湿透了,显出一大片深色的水迹来。吓了一跳,道:“爷不热吗?穿这么多。”,四阿哥摇摇头,道:“自小如此,习惯了。”,又扬声喊了苏培盛,吩咐他让下面人去膳房拿一些冰碗来。 不一会儿,珠棋送了托盘进来,上摆一对大小适中的冰碗,冰块晶莹剔透,夹杂着去了核的荔枝、切成块的甜瓜、西瓜,四阿哥让武宁用了几小口,便不许她再用了。 武宁手上的伤在半个月以后才好,宗大夫的药停了以后,她开始用李氏送来的药,那药膏不似普通药膏油润,而是水润清透,涂上肌肤后很快便吸收了,十分清爽,也避免了粘在衣袖上的不便。 这一日早上,武宁去给福晋请安,通传后,进了正屋。安嬷嬷上前来对武宁行了礼道:“还请格格在这里坐一会儿。”,武宁站笑道:“安嬷嬷客气。”,见安嬷嬷去了,又等了有半柱香功夫,便见宋氏也来了,却不见李氏到来。 她与宋氏寒暄了几句,听见里面一阵花盆底鞋响动,福晋已经被安嬷嬷扶着出了来,淡笑道:“两位妹妹来得早,倒是我起迟了,让妹妹们久等。”,说着在位子上坐了下来,眼光在武宁手腕上打了打转,道:“武妹妹的烫伤好全了吗?可要仔细着,别留了疤痕。(.)”。 武宁起身上前蹲身道:“谢福晋关心,托福晋的福,武宁的手已经好多了,也多亏宗大夫医术高超。”,福晋点点头,见武宁满脸谦恭,放柔了语气道:“武妹妹快起来吧,大家相处了这么久,知道你是最识礼的,身上有伤也坚持着来给我这个福晋请安。”,说话间向李格格空着的座位冷冷扫了一眼,又向安嬷嬷望了一眼,安嬷嬷会意,上前来扶起武宁。 武宁刚坐下,便感觉到一道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顺着那目光望去,与宋氏相对,见宋氏微笑着收回视线。这时,锦画前来禀告,道是李格格身子不适,今日恐怕就不能来请安了。福晋淡淡道:“李妹妹身子真是娇弱,前些日子总是不舒服,安嬷嬷,你让陈德诺一会儿带人去看看。”,安嬷嬷应了,锦画慌忙抬头看了一眼福晋,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福晋看了一眼锦画,道:“你下去吧,好好伺候着你们主子。”,锦画答应着去了,临行时又偷眼打量了一眼福晋脸色。 宋氏与武宁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识趣地站起身来告辞,福晋也不留她们,自让她们去了,朔雪看着两人出了院门,才低声嘀咕道:“拿什么架子!”。福晋知道她是在说李氏,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这话是你能说的么?出去罚站。”。 朔雪有些委屈,还待说什么,被安嬷嬷推着出去了,安嬷嬷搀着福晋回了里屋,屋中只有她们两人,安嬷嬷打量着福晋脸色,关切地道:“福晋早上起得急了,要回去再睡一会儿么?”,福晋点头道:“也好……”,那个“好”字刚出口的时候,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烦闷,恶心欲吐。安嬷嬷连忙扶住了,一叠声喊人拿铜盂来接着,不料福晋干呕了几声,却是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捂着胸口,低垂着脑袋挥了挥手让安嬷嬷退下了,安嬷嬷心细如发,脑中一个念头一转,忽然抬头对福晋道:“福晋!可是……”。 福晋转过头,两人眼光一撞,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福晋面色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欢喜,微微坐直了身体,眼光向腹部飘去。安嬷嬷声音微颤,上前道:“福晋这一次的月事到现在还没来……”,说话间,两人视线一碰撞,福晋摇摇头阻住了安嬷嬷,想了想,道:“就说我头痛得厉害,先让宗大夫来看看。”,安嬷嬷原是满面欢欣,听了这话却微微皱了眉,有几分委屈道:“就请府医?”,福晋抬头扫了她一眼道:“先别出大动静。”。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不负众望,诞下嫡长子。 福晋有子,宫里德妃知道了也很是高兴,待得福晋刚刚坐了月子,便让福晋递了牌子进宫来,好一阵抚慰赏赐。又趁着过年让福晋带进了宫里看看。府里,四阿哥也常常去看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一时,武宁这里有些冷落了下来。 武宁除了每天给福晋请安,和李氏来往,逗逗二格格以外,便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看书散步,日子过得倒也清净。这样的日子,转眼一过就又是初夏,这一日,武宁坐在窗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糯米糕,这糯米糕甜香软糯,她喜欢用小勺子挖着吃。 糯米糕是热乎乎的,天气也是热烘烘的。 武宁觉得自己手上都是糕点渣子,弄在书上未免糟蹋了书,便让珠棋在一边给她翻动着书页,看几行,吃一口,不一会儿,两个小小的糯米糕便吃完了。 “还有吗?”,武宁问珠棋,珠棋正俯身要翻书,听见武宁道,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道:“有!主子稍等,奴才去外边拿。”,说着端了那空碟子赶紧走出去了。 武宁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拿起桌上一支笔,调转了个头,用笔尾挑起书页,看了几行,有些困了,便趴在了桌上。正有些犯迷糊,便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她没回头,伸手道:“拿来了?给我吧。”。 身后半晌没有回话声。 武宁似有所觉,刚站起身,却觉得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她低头见那人握住自己的手,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十分眼熟,袖口金线纹幽幽生光,武宁没有回头,半天道:“爷。”。 四阿哥扳过她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阵子我来的少了,冷落你了。”。 武宁一笑,道:“爷说哪里话。”,随即转开眼。 四阿哥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道:“真生气了?”。 武宁抬眼,静静望着四阿哥道:“没有。”,四阿哥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慢慢松开,神情有些怔忪,半晌,转开眼道:“多日未见,你倒是有些变了。”,说着,向那桌上望了望,见一本书已经看了大半,摊开在桌上,便走过去,道:“看的是什么?”,说时珠棋已经将糕点送了进来。 四阿哥放下书,道:“爷陪着你用。”,武宁见他脖颈下衣襟皆湿,道:“爷从外面回来,这衣服上都汗湿了,要不要擦洗一下?”,四阿哥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脖子,果然一手水意,犹未察觉,便点头道:“简单些吧。”。 珠棋端来温水,武宁湿了毛巾卷儿,亲自帮着四阿哥简单擦洗了,四阿哥见她擦洗到自己脖子时,抬起双臂,有些吃力,便低下头。两人距离得极近,武宁几乎能感受到他喷在自己脸上的热气,便垂了眼微微转开脸去。 四阿哥抬手,捧住她的脸,两人额头相靠,四阿哥低低道:“爷不过是小小一阵子不过来,你便这样胡思乱想,那将来爷若是离府几个月甚至一年,你又该怎么办呢?”。 武宁微微用力,挣脱了四阿哥的手,一股悲凉忽然从胸腔中涌起,她脱口逃避地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不去想那么多。”。 四阿哥伸手握了她指尖,将她揽入怀中,总结道:“到底还是有怨气。”。 两人在窗下依偎了半晌,四阿哥见那桌上摊着的书本原来是日记,便道:“你还在记么?”,说着翻了翻前面,见厚厚一叠,点头道:“倒是有耐性。”,又道:“……这……都是什么字?”。 武宁见四阿哥眼光注视在日记本上的简体字上,连忙上前移开笔记本,笑道:“是我自己没事时胡思乱想出来的减笔字,以图写字快一些。”。 四阿哥将那本子从她手中抽回来,道:“是么?”,又翻了翻,半晌突兀道:“李氏被封侧福晋……”,武宁没料到他没头没脑地冒出来这么一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道:“是。”,四阿哥低头望着她,似乎是想调笑几句的样子,眼中神色却又渐渐沉重,最后放开了武宁,岔开道:“肩膀有些酸。”,武宁站起身来,柔声道:“我帮爷捏捏?”,四阿哥无声地点了点头。 武宁站在四阿哥身后,只觉得他肩上肌肉僵硬如铁,知道这是过于疲劳和压力大的表现,便加重了手上的几分力量,四阿哥道:“再重些也无妨。”,武宁揉捏了不一会便觉得手指酸痛,忍不住停下来歇了歇,四阿哥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身后拖到身前来,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半晌只吐出三个字:“你放心。”。 武宁垂眼看两人双手交缠,微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会有两更~ 第61章 共骑 四阿哥顺着她眼光,视线也落到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复又重新抬起眼,看着武宁面上神情,一字一顿道:“你这个性子,很不好,也很好。”。 武宁抬眼,见四阿哥站在竹帘窗前,竹帘子是极细的竹梗编制而成,缠缠绵绵地用银线联络了,午后湛蓝的天空便从那缝隙里透进来,打在四阿哥脸上,也是一格一格的,随着四阿哥呼吸,那阴影便不住融动。 “但见蹙峨眉,不知心恨谁。”,四阿哥忽然轻声吟道,带了些玩笑的意思,手指轻轻抚过武宁眉目,忽然起了兴致,拉住她道:“来!”。 他按着武宁在竹帘下坐定,又塞了把团扇进武宁手中,俯身引笔铺纸,俯身而画,时不时抬头看武宁一眼,武宁初时尚能对着他微笑,到得后来只觉得脸上僵硬,四阿哥半笑着埋怨道:“放松快些,这画出来跟讨债的也差不多了。”。 武宁苦道:“爷,换您来笑上半个时辰,也绝对笑不出来了。”,四阿哥微微摇头,垂眼一笑,道:“罢了,饶过你吧。”,武宁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好奇地走到四阿哥身边,见纸上女子坐于卷帘下,身后明月如镜,女子虽是面带笑容,但眉目间仍有股掩盖不去的愁倦之态。武宁不由自主慨叹道:“真美。”。 四阿哥喷笑出声,道:“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自己夸赞自己美!”。 武宁却没理睬四阿哥,对着那画纸细细端详了,慨叹道:“我是说,爷画得好,”,忽然指着那纸上明月道:“外面明明是艳阳天……”,四阿哥浅笑摇头,道:“月下最宜观美人。”。 武宁转开视线,不由得嫣然一笑,见那画纸边上空了一片空白,道:“这是留来题诗的么?”,四阿哥道:“留给你写罢。”。 武宁道:“爷来先写一遍李太白的那首诗罢,我再学着爷的字。[]”,四阿哥摇头,另铺了一张纸,握住武宁的手,带着她在纸上写字。 屋里极静,武宁只觉得四阿哥的气息暖暖地扑在自己耳后,碎发都被吹了起来,四阿哥的声音近在耳畔:“沉肩垂肘,放松。”。 武宁定了定神,随着四阿哥的手腕将笔尖慢慢拖出,只觉得笔下无力,全凭着四阿哥的腕力带着自己走动,见那纸上渐渐写出“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写到那最后“不知心恨谁”时,武宁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带着四阿哥也松了手,字迹东倒西歪,蚯蚓一般,最后更渲了几个老大的墨点子,全不成样子。 武宁学着这张纸上四阿哥的字,一点一点将诗摹在那画上,四阿哥在一旁静静看着,道:“你喜欢这张画,我让他们做成屏风送来。”。武宁听闻一愣,指着那诗道:“这首诗也一并在上面吗?”,心觉不妥。 四阿哥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是担心,放在自己房里也行。”。说完起身道是府外还有事,这几日恐怕都不到后院来了。武宁送着他出了门,见四阿哥身影渐渐走远,才回到房里。见竹帘下夏风微过,案上字纸哗哗被吹起,卷起一点响声,远处花园里蝉声不绝如缕,流云碧空万里。 日头渐渐西斜,最后沉入了黑暗。 东暖阁中,除御案侧两盏烛台,各自点了儿臂粗细的十六烛,又有着纱灯置在东暖阁正中,敬事房的当值太监用托盘送了牌子进来,木牌精巧,绿头生碧,他悄无声息地到了近前,梁九功见康熙埋头执笔,并未注意,提醒着道:“皇上……”。 康熙放下笔。眼光恹恹地在绿头牌上扫了一圈,恹恹地挥手,道:“去。”。 敬事房的当值太监磕了个头,捧着托盘无声无息下去了。 皇上今夜又是不召幸任何妃嫔?一旁的小太监琢磨着。 东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西洋钟走动的声音,梁九功垂手侍立,康熙放下笔,忽然道:“什么时辰了?”,梁九功连忙答了,又从小太监手里接了剪子,亲自将御案旁的烛花剪了,灯火呼哧蹿了一下,冒出极明亮的光芒。 殿里一片令人出汗的安静。 康熙三十七年,皇长子允禔,封直郡王。皇三子允祉,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封诚郡王。皇四子胤禛,五子允祺,七子允祐,封贝勒。 倏忽六年,转瞬即逝。 康熙四十三年,春。 出了正月,天一日日暖了起来,冰雪消融,地上露出许多靑芽嫩色出来,又过了两三个月,花红柳绿,后院花园中的景致也一天天风流了起来。四阿哥一行人从花园中石径小路走过,径直向武宁院子里去。 “贝勒爷吉祥。”,珠棋正在台阶上指挥着小太监洒扫,见四阿哥来了,连忙迎上前请安,四阿哥点了点头,没见到武宁,道:“你主子呢?”,珠棋连忙道:“主子和二格格在后院。”,四阿哥一愣,随即微笑道:“二格格往这里跑得倒是勤快。”,随即大步往后院里走去。 后院里,“锦香屏”沉寂了一个冬天,此时已经摆了出来,武宁让人把它围成半月状,自己着了一身淡粉色衣衫,半躺在后面,手里虽是握了一卷书,人已经闭上了眼睡了过去。一阵风过,桃花树上的花瓣便洋洋洒洒地落在她身上,好似一片花雨一般。”,四阿哥一眼看去,便见这幅画面。 二格格坐在武宁不远处,背对着四阿哥,伸手拨拉着面前的匣子,四阿哥见那匣子眼熟,想起是前几日赐给武宁的书画防蛀香料,走过去悄悄从二格格背后看时,果然见是满匣子的木密香、藕车香、必粟香、艾蒴香、兜娄香、白茅香,二格格伸手拨弄得起劲,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武宁过来了,便举了个藕车香兴奋地道:“我喜欢这个!”,一回头见是自己阿玛,顿时呆住了。 四阿哥这几年越发公务繁忙,后院里来的并不多,加之他平日里素有威严,二格格越长越大,见了他却是有几分害怕的,嗫嗫嚅嚅地垂下了手,将那香料放回到了匣子里,规规矩矩地请安道:“阿玛!”,人却是下意识地往武宁身边靠了靠。 武宁睁了眼,见是四阿哥在眼前,连忙起身请安。四阿哥见她身边小桌案上放了几道早上自己从前院赏赐过来的点心,却是一口未动,心里微动,道:“这几日没胃口么?”。 他说时已经在武宁身边坐了下来,尝了一块那点心,皱了眉,对珠棋道:“你们主子爱吃甜,也不是这么个甜法,膳房那帮人都糊涂了么?将这几道撤下去,重新做了送上来!”。珠棋忙不迭地答应着,与荷田抬着小桌案去了。四阿哥见武宁与二格格都微微仰着头看着自己,锦香屏之下,脸色微微发绿。 一时二格格自回了李氏那里,膳房重新做的糕点也热气腾腾地送了来,四阿哥看着武宁垂眼用了几口,忽然道:“一直在府里,怕你闷得慌,今天风和日丽,下午带你去骑马?”。 武宁刚送了一口糕点进嘴,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四阿哥看她欢喜,也被感染了好心情,微笑着抬手轻轻帮她擦了嘴边点心残渣,道:“快去换衣服。”。 一队人马出了府,向四阿哥别居马场驶去,到了地方,武宁被珠棋搀扶着下了车,四阿哥见她脚上换了小马靴,一身淡绿色骑装,英姿飒爽,不由得赞道:“清爽!”,转瞬间马奴已经牵来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武宁这些年中也被四阿哥教过骑马,只是次数少了,难免陌生,脚踩着镫子翻身上了马背,那马儿仰头喷了个响鼻。 四阿哥走过来,扶着武宁的腰,道:“放松些。”,武宁挺了挺腰,却更加紧张了,四阿哥微微一摇头,叹了口气,让人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伸手对武宁道:“下来。”。 武宁以为他要让自己换骑上那匹高头大马,立即向后缩了身子,苦着脸道:“难度太大了,我骑不来。”。 四阿哥低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仍然伸手道:“下来。”,武宁知道他性子固执,拗不过他,只好将手交给四阿哥,四阿哥顺手一拽,武宁一个惊叫,便觉得眼前天翻地覆,已被四阿哥抱起送到了那匹大马背上,她满面通红,下意识地向周围扫了一眼,见所有侍卫随从都低下了眼。 四阿哥翻身上马,从背后握住马缰绳,交到武宁手中,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埋怨道:“年年教,年年忘,握好了!”,武宁依着他话语握住了那缰绳,四阿哥又道:“放松些……对……不对!别抓马鬃……”。 …… 马儿慢慢地走了起来,武宁抬头看远处天际,心里忽然想到:良辰美景,良辰美景。 美景年复年,良辰却是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 今年已经是康熙四十三年了。 日子过得真是快的惊人。 四阿哥察觉到了她的走神,从身后抱紧了她,微微用力勒了勒,道:“想什么呢?”,武宁恍然出神,并未察觉,四阿哥见她不说,也默然不语,望向远处,想着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许多烦心事接踵而来,也只有这种时刻能取得一方真正安宁。 第62章 夜病 走了几圈,武宁觉得熟悉了一些,便换上了那匹小母马,四阿哥在前慢慢走着,那母马自跟在后边,走了半天,却连马场的一半都没走到,见武宁有些兴味索然,四阿哥笑道:“跑起来试试?”,话刚说完,腿上用力,□黑马果然小步奔了起来,甚是稳健,那母马原是跟着黑马的,立即也追了上去,武宁身子先是向后仰了一仰,随即调节过来。 四阿哥知她马术不行,不敢跑快,有意地勒住缰绳,待得武宁追上前来时又稍稍放开些,两人跑跑停停,见武宁渐渐熟稔,一头微汗,追上前来笑道:“不跑了!不跑了!”。四阿哥抬手用马鞭指着她笑道:“这才多久?”,武宁擦了擦额上汗,微微松了松衣襟领口,只觉长风吹过,湿汗涩冷,凉快无比,她笑着对四阿哥道:“凡事循序渐进嘛!”,四阿哥哼了一声,道:“只怕下一次来,你又要爷从头教起了。”,说着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道:“下来罢。”,武宁微微仰了头道:“爷也太小瞧我了!”,一边说,一边下马时却绊住了脚,整个人身子一晃,险些朝下栽了来,幸亏四阿哥人在边上,立刻扑过去抱住了她。 这一趟溜马回府,待到两人简单用了膳,洗漱完,已经是月上枝头了。四阿哥出了一身大汗,心情却好了不少,见武宁寝室内那美人月下图屏风,从惯常摆动的位置移动到了房间另一角。屏风上颦眉女子望着画外,月光轻烟笼罩在其上,似乎活了一般,好像下一刻便会走下屏风。 武宁顺着他眼光望去,道:“还是爷当年画的那幅画,大小做成屏风是刚刚好的。”,四阿哥起身轻轻触了触那屏风,道:“不错,当时画时,却没想到大小这么凑巧。”,又道:“怎么换了地方?我记得原先是一直摆在床边的。”。 武宁对着铜镜轻轻擦了些润发香膏,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觉得床前挡着有些闷气罢了,让珠棋她们帮我挪了地方。”,又笑道:“若不是这一次挪了地方,爷怕是还没注意这屏风吧?”。 四阿哥哑然失笑,道:“这倒是。时时见到,日子久了,反成了最不起眼的。”,武宁笑道:“所以它挪了地方,爷才会忽然觉得不习惯。”。说着对镜梳了梳打结的发梢。 四阿哥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武宁从镜中见到他神情严肃,眉头紧皱,心知必然又是为朝堂之事烦忧,便起身上前默不作声地坐在四阿哥身边,抬手轻轻帮他揉捏着肩膀,四阿哥沉思半晌,抬头对着武宁微微笑了笑,覆住她的手背,道:“累了半天,睡罢。”。 两人躺下,武宁睡在床里侧,过了许久,却仍能感觉到身边人微微翻覆着身子,似乎满腹心事的样子,武宁半探起身,试探地道:“爷?”。四阿哥果然应声睁开了眼,低声道:“你没睡着?”,见武宁单衣在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覆了被子,道:“进来,别着凉了,你向来身子弱。”,又道:“是不是饿了?我喊她们去膳房,让人做些甜点心来。”,武宁连忙压住他手道:“没有,爷……”。 四阿哥听她语音犹豫,握住她肩头,低笑道:“怎么好好地撒起娇来?”,武宁一手捉住四阿哥睡衣衣襟,将那丝料在手心里反复搓摩,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历史上康熙四十三年发生的事情。 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太子触霉头就是在这一年? 九龙蓄势,万里江山如画。这场夺嫡大戏是何时开场?进展如何?武宁在后院府里全然不知,但是这一年之后,一切都会变得比从前还要露骨、还要形态毕露罢? 四阿哥不知她心中所想,低头轻轻吻了她额头,用下巴抵着她头顶,道:“睡吧”,又用手轻轻拍着她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道:“你心思重,不是好事,凡事放开些。”。 武宁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了手,捉住四阿哥的肩头,微微用了用劲,大抵是黑夜中,人情智偏于糊涂了,她脱口道:“胤禛,假如我有一天忽然消失了……”。(.) 四阿哥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武宁心里一个咯噔,便见他两条锐利的眉毛慢慢地拧了起来,武宁平日里被他温柔相待惯了,极少见他这样的神情,顿时清醒过来,刚要起身。四阿哥沉声道:“你大胆!”。 武宁立即起身,低头道:“妾身失言!”,见被子上云纹锦绣牡丹花,密布缠绕,两手抓了被褥在手心里,感受着那丝线针绣摩挲在肌肤上,心知四阿哥误会了她的意思。 四阿哥默然了半晌,摇头道:“可有人这样自己咒自己的?”。 武宁见他神色气愤,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轻轻倚上去,伏在四阿哥背后,将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抱住四阿哥,感受到他背心仍是不断起伏,小声道:“宁儿错了。”,四阿哥哼了一声,怒气渐渐消了一些,道:“错在哪儿?”。 武宁慢慢将手抽回,道:“错在不该自己咒自己。”,四阿哥回头看了她一眼, 握住了她双手,顺势将她按回到枕头上,又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尽瞎折腾!”,说着也躺下来,背对着武宁。武宁讪讪地躺了一会儿,从背后伸手到四阿哥身前,四阿哥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却握住了她的手转过身来,将她又揽入怀里。下巴触到她额头,忽然道:“怎么这么热?”。 武宁下意识地道:“什么?”,抬手去碰触自己额头,果然有如火炭一般,,四阿哥伸手进被子,摸了摸武宁身上,翻身起来大声道:“来人!”。 守值的珠棋正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四阿哥喊人,愣了一瞬,立即翻身快步走了进来,行了礼道:“贝勒爷?”。 四阿哥见是珠棋,便道:“点灯。”。 珠棋不明其意,仍是将灯火点亮了,又拨了拨芯子,满屋烛影摇红。她不敢抬头看床上情景,低着头站在一边,便听四阿哥道:“你们是怎么服侍主子的?主子生了病都不知道么?”,珠棋一惊,抬头望去,见床帐子已经打起了一半,武宁身着了白色单衣坐在床上,面颊有如涂了胭脂一般,泛出一股病态的嫣红来。 珠棋也吃了一惊,当即上前道:“主子……”,武宁伸手摸了自己额头,道:“原是没觉得的,被爷这么一说,倒真是有些不舒服。”说时,颦了眉推开被子要下床,却觉得头一晕,脚下一个踉跄,四阿哥连忙扶住她,抬起头对珠棋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喊大夫!”,珠棋连忙跑出去了。 “爷今晚是又在武格格那里么?”,福晋放下手中的经书,抬眼道。朔雪低了身子,道:“回福晋,……是。”,偷眼瞟了一眼福晋脸色——看样子,下午贝勒爷带着武氏出去遛马,福晋也是知道的。 “下去吧。”。 檀香缭绕,轻罗烟卷。 福晋似是倦了,安嬷嬷上前帮着轻轻按压着她的肩膀,低声道:“福晋,您抄了一天的经,也歇歇吧。灯下不宜看书,仔细坏了眼。”。 福晋岿然不动,半晌才“嗯”了一声。 安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添了一句,道:“恕老奴多嘴,您是贝勒爷明媒正娶的嫡福晋。那武格格,再怎么着也是个格格!怎么能跟您想比?贝勒爷就是再喜欢她,难不成能喜欢个二十年?三十年?”。 窗缝里夜风微漏,炉上青烟极袅娜地曼展开,轻轻地飘向屋顶,到了最高处,云山雾罩地不见了。 安嬷嬷扬了扬眉毛,继续道:“况且这武格格,这么多年来,也没诞下一子半女。倒是李侧福晋,子女双全!福晋您该……”。 福晋抬起手,叹道:“安嬷嬷,咱们这位贝勒爷的性子,你还看不明白吗?”。 越是面上看淡,越是心里爱重。 武氏出身低,多年无所出,心思单纯,性子内谨,偏偏从入府以来又一直得到四阿哥的宠爱。 他不升她,是在护她。 帝皇之家,一向如此。 抬举的人,未必是真抬举。不抬举的人,也未必是真不抬举。 别的不论,便是武氏的吃穿用度、这么多年的份例赏赐,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直指侧福晋?更不用提贝勒爷另外的赏赐了。 膳房里的点心师傅未必能把福晋与李氏爱吃的点心说清楚,但却能眼睛不眨地说出给武氏的点心要放几份糖,头头是道。 便算是贝勒爷面前最得势的太监、等同于前院大管家的苏培盛,见了武氏不还是满面堆笑,谦恭万分? 手上的佛珠掉落在地上,砸出清脆响声,福晋俯身捡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有些庆幸:幸好武氏生不出来! 她若是像李氏一样体质好,生产顺,能为四阿哥诞下健康儿女,让康熙见孙心悦,现今的局面就远不是这样简单。 想到安嬷嬷方才说的“李侧福晋子女双全。”,福晋无声地在心里点了点头,她承认嬷嬷说得没错,相较于年华终要老去的武氏,有儿女撑腰的李氏才是她如今真正该警惕的对象。 可是福晋讽刺地发现,自己居然仍然抛不开对武氏的心结。 李氏有子有女,她忌惮,她警惕,唯独不嫉妒。 她只嫉妒武氏。 “愚钝!”,福晋在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将佛珠随手夹在了经书里充当书签,放在一边的小炕桌上,起身走出了屋子。朔雪忙上前来扶着她去洗漱了。 安嬷嬷整理着炕桌,见那经书里夹杂着佛珠,便随手拨了开来,见那经书下正是几行字:“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第63章 塞外巡幸 屋里。 福晋展臂,垂眼看着朔雪替自己换上单衣。却听见外面一阵动静,主仆两人相视一眼,福晋对着外面扬了扬下巴,朔雪会意,出去见是苏培盛的徒弟小喜子。朔雪只道是四阿哥要来福晋这里,先是喜上眉梢,未说话先带了三分笑。 小喜子一望便知她会错了意,只能苦笑着喘道:“朔雪姐姐,四爷吩咐……”。 福晋在里间听得不甚分明,不一会儿见朔雪进了来,面色间似有为难,福晋奇道:“怎么了?外面谁?”,朔雪低声道:“福晋,武格格生病了,贝勒爷让现在就开库房,说是……拿药材。”。安嬷嬷开了库房,拿了药材,让小喜子捧了去,武宁屋子里安静得一丝声响也无,珠棋送出了宗大夫,又回身催着下面小太监去膳房看着药,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叫着清明、荷田跟了去。 武宁躺在床帐中,宗大夫道只是寻常的风寒发热,几服药下去也就好了,那病初时并未觉怎样,发起来却是头晕得厉害。她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 四阿哥让苏培盛将前院书房里没看完的文卷拿了来,俯在武宁房里桌案上看着。他怕扰了武宁休息,只点了暗暗的一盏纱灯,一只窗缝里飞进的小飞虫绕着那纱灯打了打转儿,落在了纸上,正被四阿哥提笔的墨点溶了。 武宁自梦里醒过来,便看见四阿哥坐在窗下桌前,桌上幽幽萤灯,背影挺直。武宁微微动了动身子,珠棋原是守在床尾的,见武宁欲要起身,连忙上前道:“主子再躺躺,药一会就送到、”。四阿哥听见动静,也放下笔,走过来弯腰将额头与武宁碰了碰,柔声道:“总是要受个两三天的罪的,越是许久没病,越是发得厉害。[.超多好看小说]”,武宁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算是什么安慰?伸手想要掀开身上被子,四阿哥连忙按住,道:“做甚么?”。 武宁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太厚了,快热死了。”,四阿哥重新将她按下,又覆好被子道:“发了汗才好。”。不一会儿药果然送来了,珠棋举了托盘送上,四阿哥亲手端了药碗,扶起武宁,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武宁自四阿哥怀里直起身来,垂眼道:“我自己来。”,四阿哥却似没听见一般,舀了一勺药送到嘴边,轻轻吹了气,不容置喙地送到武宁唇边,见她果然满头是汗,连脖子上都湿滑得尽是冷汗珠子,便接了热手巾帮她细细擦了,武宁喝了药,刚要躺下,那药味极苦地从胸腔中冲出,武宁立刻捂住了嘴,珠棋见状,赶紧送上铜盆,武宁连连推着四阿哥走开,意思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丑态,四阿哥轻轻抚拍着她后背,道:“吐出来舒服些。”,武宁强忍着不适,低声道:“爷出去吧。”。 四阿哥无奈,只得起身,珠棋蹲身道:“奴才定好好照顾主子,请贝勒爷放心!”,四阿哥这才去了。到了前院,想了想,却让苏培盛将那膳房给武宁做点心的师傅叫了来。 苏培盛急忙去了,那膳房点心师傅听闻是贝勒爷叫唤,不敢丝毫怠慢,起了身就随着苏培盛到了前院,四阿哥细细问了他武氏这几日饮食。点心师傅来时已听闻苏培盛道武氏急病一事,又想起这一晚武氏的贴身婢女珠棋的确是在自己这里拿了许多甜点心,还笑言道主子只爱吃点心,连正经饭菜都不好好用了。一时额头微汗,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四阿哥不管问什么,他只一味道“是。”。 四阿哥默不作声,端详他神色良久,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道:“起来罢。”,那点心师傅才站起身,仍是不敢直腰,偷偷抬眼见四阿哥已经翻起桌案上书卷,一旁苏培盛对着他猛使眼色,这才告退了溜着墙边出去,方抬手长喘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武宁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四阿哥从此以后,却是在膳房中直接定了人,拨给了武宁自己的小厨房,让他们专门服侍着武氏这一位主子。 康熙四十七年,夏。 福晋的院子门口,一左一右地站了两个小太监,正拿着竹竿子去粘那树上的知了,白光光的太阳晒得地皮滚烫,一脚踩上去都能感受到热意。 屋里怔忪摆了一座三足铜鼎,冰山凉气森森。 四阿哥抬脚一进门,先往冰山边站了一会儿,福晋还在午睡,却是没料到这位稀客,慌慌张张地整了装出来,连脸上的香粉都没有擦匀,带了一身的脂粉香味。四阿哥也不点破,自拣了张椅子坐下,低头啜了一口茶,随意将茶盏搁在冰山边的八角案上,方道:“在抄经?”。 福晋愣了一愣,方反应过来四阿哥是在跟她问话。刚要答话,四阿哥已经站起了身,在屋中走了几步。他贪凉,难免往冰山那里去,福晋见他背后衣料汗湿了老大一片,生怕他着了凉,有意想提醒又不敢。只见四阿哥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在昏暗的屋里闪着碧绿幽光。 四阿哥悠悠道:“皇阿玛今日方下了旨意,今年的巡视塞外,我要陪驾前往,也许十一月才能回京。”,福晋听出他话里苗头,心里有些不定,抬头望向四阿哥道::“贝勒爷……”,果然四阿哥朗声接着道:“武氏一路随侍,府里却是要你多劳心了。”。 福晋嗫嚅了一下嘴唇,寂然望向四阿哥,半晌方干涩着嗓子道:“武格格身子骨向来虚弱,这一路都在塞外,好几个月,妾身担心她……”,四阿哥截断她话语,道:“去年的木兰秋狝,她也是跟着的,一路的规矩是习惯了的。”,福晋听四阿哥语音坚决,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顺着四阿哥的意思道:“贝勒爷所言极是,武妹妹向来是个知规矩懂礼的,有她服侍着爷,我也放心。”。 四阿哥又说了些其他事情,便离了福晋正院,福晋见他难得来一趟,不顾着院子里下人,追出去带了些恳求道:“爷不在这里用膳吗?用过午膳再去书房也不迟。”,四阿哥脚步一顿,见她一脸哀求,心里不忍,触目之处又尽是下人,不好拂了福晋面子,便点头道:“也好。”。 在临近塞外巡幸的最后几天里,武宁院子里一片繁忙。 珠棋兴奋地收拾着武宁的衣装行李,武宁微笑着坐在一边看着,笑道:“行了行了,哪用得着这么多?”,珠棋抬头对她笑了笑,道:“主子,这个您听奴才一句劝,出门在外不比平常,缺了什么东西,有银子也买不到,现下带得越多越全备,到时候就越放心。”。 武宁抬手在脸上轻轻比划了一下,道:“珠棋正是越来越有管家奶奶的风范了!”,珠棋跺脚笑道:“主子!奴才一心为您!您倒好,拿奴才取笑。”,武宁笑着走过去道:“好珠棋,快整罢!”,又看其中一个包裹里装满药香,道:“这是什么?”。 珠棋看了一眼,道:“回主子,那是熏虫的。”,武宁嗯了一声,将那药香凑到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倒是清香得很。”,珠棋抬手轻轻擦了擦头上的汗,道:“主子再想想,可有什么遗漏的?这出了门就不好补了。”。 武宁见她如临大敌,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去年的木兰秋狝,你也是帮我整理过行装的,又不是头一次。”。 几日后。 皇上出巡,御林军驻守在城外,密密麻麻,天光未明,淡月如水,铠甲流光。 四阿哥早早地便去了宫里——他要随着万岁的仪仗从宫里一起出来,武宁作为贝勒爷随行人员,只要从贝勒府出发,到了城外会合就行。两人分了两路。 夜里,四阿哥前脚刚走,武宁后脚就装扮了起来,珠棋见她满面倦容,忍不住道:“主子,天色还早,您在矮榻上歪一会儿?”。 武宁强撑着精神摇了摇头,怕自己一不小心睡过去了,误了时辰。主仆两人就坐在这房里,一直等到天光大亮,才被通知着要出发了。武宁去正院向福晋道了别,又听了附近一番不痛不痒的嘱咐外,便被人拥着上了马车——珠棋和武宁坐同一辆车,方便伺候主子,其他几个婢女则坐在另一辆车上,两辆车前后相邻,剩下的几辆车都是行李车。 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贝勒府,隔着窗纱,武宁能看见街上一片肃静,到处都是身板挺直,骑着高头大马不住逡巡的侍卫们,眼神扫过各处屋顶房角。 车队愈行愈远,渐渐出了城,终于追上了康熙的圣驾。浩野无际,满天黄沙扑过。背后的紫禁城沉默地蛰伏在风沙之下。 第64章 蒙宴醉酒 武宁正看得出神,却听见马蹄声声,似有一队人马上前赶来,窗口猛然显出四阿哥的身形,他一身行装,骑在一匹蒙古马上,对武宁笑了笑,道:“风沙大,把帘子放下。”,说着嘴里低叱了一声,那马儿加快速度向前奔去,身后一群侍卫跟过,道上顿时扬起一阵黄沙,武宁放帘子放得迟了,被风沙呛得直咳嗽。珠棋见状,连忙从一旁备着的茶壶里倒了一茶盏递给武宁,因着怕车厢颠簸,洒漏在衣上,只倒了一半满。 武宁接过温茶来喝了,又清了清嗓子,自觉满面黄土。用帕子擦了擦,珠棋道:“主子,道上风尘大,是避不了的。”,武宁将茶盏递给她道:“何止风尘大?看那样子,等行驾到了那里,这车厢里怕是都要一层黄土了!”,珠棋忍笑接了茶盏用帕子擦了,收纳归整好,又道:“主子早上没大开胃口,早膳用得不多,这会可吃些糕点?”。 武宁点头道:“也好。”,珠棋将那镂金食盒打开,其中密密摆着些如意八珍糕和梅花酥,都是武宁平日爱吃的,切成极小的一块块,每次只有一口,避免了落在身上。武宁取了一块用帕子垫了送进口中,那糕点还是软软糯糯,带着温热。 这一路行了不少日子,待得好容易到了草原上,武宁那出门旅行的兴奋劲早就过去了,只剩下一身的疲惫。她斜靠在马车里的小榻上,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听着外面搬运东西的声音,接着便听见珠棋“呀”了一声,笑道:“苏公公。”。 武宁揉了一下眼睛,瞬间坐了起来,珠棋上车来扶着武宁下了车,苏培盛给武宁请了安后,满面笑容地道:“主子,奴才奉贝勒爷的命令前来接应主子。”,武宁微笑着道:“有劳苏公公了。”,苏培盛连忙口称不敢,又道四阿哥现在正陪着圣驾,一时间抽不开身。请着武宁入了四阿哥行营,道是贝勒爷有令,巡幸的日子里,武宁的饮食起居一直跟着贝勒爷。 武宁脸上微红,苏培盛一会又送了四个粗使丫头、两个嬷嬷、四个小太监,倒是专门来服侍武宁,武宁在行营里乏了,不欲他们来请安,便对珠棋道:“先带下去吧。”,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重新将头发打散了梳起来,才觉得清爽一些。 红彤彤的落日沉下了地平线,一轮明月升了起来。武宁坐在行营里听着外面的歌舞声,叹道:“真是热闹!可惜咱们不能去看呢!”,珠棋轻轻挑起帐门,向外探了探头,道:“可不是!今晚上贝勒爷陪着皇上在和蒙古人开宴会呢!”。武宁听着外面的歌声、笑声、人语声,又闻着了烤肉香、酒香,忍不住站起身向行营外走了几步,那巡营的侍卫见了她,立即弯腰行礼,武宁无趣地又折回了行营中。 珠棋见武宁这样,蹲了身子道:“主子,不然……奴才叫他们来生个架子烤肉?”,武宁挥挥手,道:“在这行营里?算了!让贝勒爷回来,闻一帐烤肉味道?”,说着倒是心里一动,想着四阿哥在席上陪着那些蒙古王公与康熙,自然不能放开吃东西,蒙古人又素来热情好客,恐怕饮酒是少不了的,便吩咐着人准备了一些清粥小菜和浓茶,备着给四阿哥解酒。果然那边才准备好,四阿哥已经被苏培盛和另几个侍卫架着回了来,武宁带着人迎上前去,还没开口说话,已经闻见了一股浓烈酒气。 武宁连忙让人把醒酒的汤药拿了上来,四阿哥红着脸摇了摇手道:“不……不用!有没有粥?”,武宁连忙点头道:“有!有!刚才已经让人备下了。”,四阿哥抬眼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又抬手要说什么,身子一歪,直接向边上侧了过去,只把苏培盛吓得不行,连忙和几个侍卫连抱带拉地把四阿哥送到了榻上。 武宁从未见到四阿哥醉酒如此,想着席上情形若不是极好,便是极不好,又见四阿哥脸朝下伏在床榻上,口中喃喃说着什么,赶紧对苏培盛道:“有劳公公。”,苏培盛会意,立刻带了那侍卫下去了,武宁从珠棋送上的托盘里接了粥,道:“爷?喝一点吧?梗米粥,清清爽爽。”。 四阿哥低低哼了一声,肩头动了动,似乎是要起来又无力的样子,武宁伸手咬牙扶着他坐了起来,费劲得出了一头汗,四阿哥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粥。似乎是明白过来一些,自己扶了碗,武宁怕他手上无力,将碗打了,只好仍旧扶着,四阿哥哼了一声,气怒地瞪着她,断断续续地道:“你和我……抢……抢什么?”,武宁哭笑不得,只能道:“爷快些喝罢!”。 伺候着四阿哥换好了干净里衣,珠棋等人将屋子里盥洗用具都撤了下去,武宁才在四阿哥身边躺了下来,刚躺下,便觉得四阿哥热乎乎的一只胳膊伸展过来,正压在自己脖子上,武宁轻手轻脚地抬起了那只胳膊,四阿哥又伸过另一只,险些打在武宁脸上,武宁不敢再推,只能慢慢向一边侧了身子。 第二天一早,武宁奋力推开四阿哥压在自己身上的半个身子,只觉得维持了一夜的姿势,浑身筋骨无一处不僵硬酸痛,她想起身下床,四阿哥迷迷糊糊间被武宁推得醒了,勉强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自己太阳穴,忽然问武宁道:“昨夜我喝醉了?”。 武宁道:“爷……有些醉意,不过回来就睡了。”。 四阿哥向四周看了看,大抵是还没有习惯行营,他目光有些茫然,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昨日蒙古宴会上的事情,忽然眼神渐渐清醒冷冽起来,警醒地道:“我可曾说什么?”。 武宁立即连连摇头道:“没有,我让苏培盛他们都出去了,后来是我一个人服侍着爷躺下的。”,四阿哥点头,道:“好。”,见武宁一直用侧脸对着自己,便道:“怎么不看着你家爷说话?”,说着抬手捧着武宁脸将她头扭了过来。 “啊啊!”,武宁痛叫出声,四阿哥吓了一跳,立即松了手:“怎么了?”。 武宁痛得眼里出了泪花:“……落枕了……”。 四阿哥:“……”。 行营不比在贝勒府里,珠棋等在主子面前有头有脸的贴身下人都是在主营旁的小帐篷里歇息,武宁刚一出帐子便见珠棋捧了热水在外面候着,珠棋见武宁出来了,连忙请安:“主子,早膳已经备好,是现在……”,武宁截断她剩下的话,道:“就现在拿进来罢。”,正欲转身,抬头见远处天蓝草碧,灵动的绿色从眼前一直延生到天际,风过草伏,正是应了那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比之贝勒府后院中的小天地,又不知开阔了多少。 她微微仰起头,闭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衣袂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只觉得胸臆之间畅快无比。 早膳俱是草原风味,天气暑热,大大小小十几盘送上来,自然不如贝勒府里精致。武宁略略动了几样,便搁下筷子放在桌上。四阿哥见武宁没什么食欲,也放了筷子,道:“送些茶来。”,苏培盛出了帐子一叠声地让人安排着,四阿哥又让重新送来些武宁平日爱吃的甜糕米粥,道:“不喜欢吃就不要勉强,别坏了肚子。”。 武宁送了一块甜糕进嘴,笑道:“好。”,四阿哥见她吃得香甜,那撒了厚厚的糖霜的小甜饼一个接一个地送进嘴里,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肩,武宁两手捧着小甜饼,腾不出手,直了直身子,向一边躲了开,四阿哥摇摇头道:“口味这么甜,怎么就不见长肉呢?不知道的,还以为爷成日不让你吃饱饭!”,说着,亲自盛了碗稀粥,正要放在武宁面前时,抚了抚碗边缘,又皱眉对珠棋道:“换碗凉些的来。”。 天子行帐。 康熙随手将明黄缎面的折子放在一旁矮桌上,魏珠瞅准时机,道:“孙太医在外候旨,请万岁爷示下。”。 康熙听了,面上也无波动,只道:“朕说的过几日让他来看看,可让你现在就喊了?”。 魏珠扑通跪倒在地:“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擅作主张,请万岁爷体恤奴才一片忠心。”,康熙前几日夜中常常惊醒,又睡得极不安稳,魏珠斟酌着还是让孙太医来看看。 康熙笑着摇摇道:“起来吧。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让他回去。”。 魏珠刚起身,听见这话又扑通跪了下去,道:“万岁爷!您都三日没睡好觉了,奴才斗胆,恳请万岁爷让孙太医瞧瞧罢!”。 康熙指着他笑骂道:“偏你个魏珠有这胆子,是朕太纵容你!”。 魏珠听了,知道康熙是允了,赶紧让孙太医进来,孙太医行了大礼,魏珠在一旁取了腕垫置在康熙手腕下,孙太医跪着,伸了手指搭上,沉默不语。 第65章 闯祸 晚间扎营,营帐绵延数里,当值的侍卫军士在各营帐之间来回逡巡,夜幕上一轮水洗也似的银盘慢慢升上了,星子灿烂地铺列其旁。 这一夜,四阿哥睡得极沉。武宁躺在榻上里侧,听他呼吸平稳,见那案上灯油几乎燃得尽了,火焰微微摇摆,行营外风声呼啸,从门帘缝隙中灌进来,灯芯摇摆了一下,终是灭了。 第二日却是艳阳高照,四阿哥照例陪着康熙与蒙古王公,武宁只得一人在行营里待了一天,虽说别的阿哥也有带着侧福晋或是格格的,倒是没什么动静,看在日头渐渐高升,又渐渐往西沉下,武宁扬手摔下手里的书,一头趴在榻上,闷闷地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简直比府里还……”。 珠棋捧了一碗牛奶、茶、盐熬制的奶茶过来,道:“主子若实在是闷得慌,奴才陪主子出去走走可好?”,武宁翻身起来,眼里又黯淡下去,道:“不妥。”,珠棋放下奶茶,俯身在武宁身边道:“咱们不走远,只是沿着这营帐来回转转,也是让主子活动活动……”,边说边见武宁眼里慢慢亮了起来。 珠棋交待了几个婢女和粗使嬷嬷,掀起帐帘让武宁先出,两人避开那些守营军士,沿着一路营帐行了数百步,不知不觉却渐渐行到了一处空旷地带。 武宁抬头见满天红霞自云端一点点染了出来,暮色四起,晚风微凉,鸟儿鸣啾,空气里皆是草木清香,正心旷神怡之时,便觉得脚下大地一阵震颤,接着便是隐隐的尘烟自远处扬起,珠棋手搭凉棚,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道:“主子,不好了!咱们似乎是走过了!”,武宁也变了脸色,想到四阿哥早上说的与蒙古王公赛马一事,手心不由得握了起来。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拍了拍珠棋肩膀道:“若是禁地,自然会有专人把守,咱们怎么随随便便就能走进来了?”,说着回头去看自己行营,见那一片营帐隐隐已在暮色中,距离自己甚远,心下暗惊,没想到主仆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走出了这么远的距离。[] 不多时,那马蹄声已经自远而近地响起,听声音,至少有十数骑,正是向武宁她们方向过来,珠棋吓得六神无主,腿都快软了,直扯住武宁袖子,道:“主子,怎么办!若是万岁爷在,只怕……只怕……”。 武宁极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形,指着东南边,道:“快过去!”,说着拉着珠棋边往那里躲避,边气喘着道:“这里有个小缓坡,他们骑马,定然会避开,咱们先躲一躲!”。 珠棋连连点头,两人奔了数十步,眼看着那缓坡就在眼前,身后的马蹄声却在这时连绵成一片,武宁心头一紧,想着那帮王公贵胄若是比试马上射箭的技艺,弓箭无眼,只怕自己与珠棋当下就有性命之虞,想到此处,脚下一步也不敢耽搁,耳听着那马群声似乎是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武宁刚刚松了一口气,正待回头,便听身后几匹马单独朝着自己冲过来,那气势便似要从自己背上踩踏过一般。 珠棋惊叫一声,立刻扑上来,张开手护住武宁的身后。武宁猛然转身,见背后一匹褐色的蒙古马一声长嘶,扬起了前蹄,嘶鸣着避让开,那马蹄离自己身后不过少少余地,惊险万分。 武宁回过神来,飞快地瞥见马背上人袍角服色,见不是侍卫,却不知是哪位阿哥,当下赶紧背过面回避在道旁,却听马上那人居高临下的声音传来,道:“是你?”,武宁骤然抬眼,见马上人眉宇磊落,满面惊讶,正是八阿哥。(.无弹窗广告)(本文独家发表于,尊重作者劳动,盗文网请自重!) 他手中握着马鞭,周围几个侍卫没有佩刀,腰际都只配着箭囊,囊中露出羽箭杆尾,护卫在他周围。八阿哥目光极敏锐地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正待开口说话,后面却又赶来一队人马,正是四阿哥,他初时唇角犹含笑意,待得看清了武宁面容,又向八阿哥扫了一眼,目光中一抹刀锋一样的疑意一闪而过,脸上仍是笑意不变,举手遮光,眺望着远处,只道:“八弟,咱们却是落在老十三后面了!”。 八阿哥倏忽转过神来,神色不动地笑道:“正好从这里先比试一场,看谁先追上去!”,说着不待四阿哥答话,双腿一夹,轻叱一声,□蒙古马神骏矫健,嘶鸣奔去,八阿哥的侍卫随从们立即纵声呼喝紧紧跟上,道上立刻扬起一阵草屑灰烟。 四阿哥淡淡看着武宁,又望向珠棋,道:“你主子的事,你来说。”。 珠棋扑通一声跪下,带了哭腔道:“贝勒爷!都是奴才的不是,奴才见主子在行营里闷得慌,才撺掇着主子出来走走!没想到误入了禁地!奴才罪该万死!”。 四阿哥扬目注视着天际,天边暮色更重了,一抹残阳似血。他略皱了眉头,像是没听懂一般道:“出来走走?”。 武宁立即跪下,清清楚楚地道:“贝勒爷,是妾身大意!妾身领罪!”,心里又是悔又是急。 四阿哥收回视线,似是有些疲惫了,他注视着自己手中马鞭,珠玉生凉,纹路繁杂,握得太紧,咯得手心生疼。 他看了一眼武宁,错开视线,扫了眼拼命忍泣的珠棋,抬手略略指了指,一字一句道:“奴才不懂事,拖回去打。”。 珠棋被带回去结结实实挨了十板子,因着出门在外,人员精简,贝勒爷发话道,还有十板子,且记在账上,留到回京再打。执杖的人知道珠棋是武主子身边贴身的婢女,下手时自留情面,饶是如此,十板子下来,珠棋仍是痛得不轻,她满面虚汗地被人扶着向贝勒爷谢了恩,自去养伤了。天色暗下来后,又见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拿了三四瓶不同的金创药来,道是武主子的意思。 天子行营中,孙太医跪在皇上面前。 银针刺穴,察细入微。太医院里没人比得上他的手底功夫。 魏珠弯腰守伺在一旁,见康熙惬意地舒展了眉头,微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 孙太医也察觉到了,立即道:“请皇上再忍忍。”,说着又用食中二指拈起红锦布上另一根更长的银针,在灯下闪着冷幽幽的莹光。 万岁爷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差了。孙太医不无僭越地想。 待得施针完毕,孙太医收拾好了银针,行礼起身,又退出去开方子,魏珠自打发了小太监去笔墨伺候,想着出帐子喊手下最得力的徒弟陪着孙太医去看着煎药,却不料一掀帘子,倒是先见了太子。 魏珠一愣,太子迎上前来,满面关切,开门见山地问道:“皇阿玛怎样了?”。 魏珠笑得四平八稳:“太子爷关心,万岁康健无事。”。 他滴水不漏地送走了太子,待得回身进行帐里,便见康熙斜卧在帐中,淡淡道:“是太子么?”。 魏珠想了想,笑道:“太子爷也是对万岁一片孝心。”,康熙将手中明黄奏折往地毯上随意一抛,语音带着笑意道:“不错,他是在担心朕,朕明白。”。 魏珠赔笑躬身站在一边,扫了一眼康熙面上神情,只觉着脖颈里冷汗涔涔而渗。 康熙盯着那地毯上奏折半晌,忽然挥手道:“随朕出去走走。”,魏珠连忙道:“嗻!”,上前待要扶康熙,康熙隔空对他摆了摆手,道:“出去吩咐他们……”,话未说完,却是腿下一软,身子向边上一斜,人已经摔在了地毯上。魏珠失声道:“皇上!”,脑中轰的一声,几乎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他几乎是爬着抢上前去,扶起康熙。 康熙站稳了身子,所幸帐中地毡软厚,他抬手见手掌上一块擦破皮,此外并无损伤,便道:“只是坐得久了,有些头晕罢了。”,见魏珠惶急得脸色苍白,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康熙拍了拍衣袖,淡笑道:“不走了,先传膳罢。”,魏珠知道他不欲人知,当下低头垂目,不敢再多言一句,心中却有千万个念头齐齐转过。 四阿哥行营中。 武宁转过屏风,尚未见人影,鼻中已闻到一股苦涩药香,心中微惊,立时转头问苏培盛道:“贝勒爷今日……”,苏培盛早有预料,立即躬身道:“回武主子话,四爷今日与蒙古王公赛马,大约是筋骨有些拉损,并无大碍,请主子放心。”。 武宁转过去,见四阿哥背对着自己坐在榻上,衣衫解了一半,露出精悍的后背来,辫子缠绕在脖子上,一名婢女跪在他身前,手中满是膏药,在四阿哥背上微微推拿揉捏。那婢女听见动静,回头见是武宁,迟疑了一下,才请下安去,眼神却是极快地往四阿哥身上溜了一眼。 四阿哥听见请安,知道是武宁来了,冷冷对那婢女道:“下去。”,那婢女脸色变了变,似还有些犹豫,被苏培盛的眼神狠狠瞪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四十七年巡幸,皇子名单此处有调整~ 第66章 四爷急病 四阿哥未曾回头,只淡淡道:“来了?”。一旁苏培盛早用眼神赶了一屋子的人出来,又掩上了行营帐门。 武宁见一旁药碗中全是棕色药膏,便用搁置在边上的银勺挑了一些,在手中抹匀了,慢慢将药膏拍在四阿哥背上,轻轻道:“位置对么?”,四阿哥闷不做声,只点了点头。武宁见他这样,也不多言,只是尽了手上力气帮着四阿哥揉捏。一时帐中寂静无声,只有近前案上,一盏从府里带来的青玉镂月流苏小灯噼里啪啦地炸着灯花,风里隐隐飘来烤肉香气。 四阿哥沉默了半晌,回头看了武宁一眼,见她跪在地毯上,抬着双臂极是吃力,武宁见四阿哥回头,略略抬了头,随即俯首道:“今日之事,是妾身莽撞,请贝勒爷降罪!”。 四阿哥听她连“贝勒爷”都抬了出来,默然摇头,带了几分嘲讽道:“你明知爷绝舍不得‘降罪’于你。”,武宁听了,心里更是百种滋味,只道:“武宁绝不是那恃宠生娇之人,往日在府里,无论怎样,总有爷护着。今日却不同。兹事体大。现在想来其中利害,却是心惊胆战……总之,是武宁糊涂了!”。说完,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而跳。 四阿哥没有答话,只是转过脸去,叫道:“苏培盛!”。 苏培盛在外面应了一声,又略略等了一下才进来,道:“四爷?”,四阿哥环视了四周,苏培盛会意,立即出去将帐子周围的人都拦了开,自己也退避三舍。 帐子中。 巨烛煌煌,照得帐子中有如白昼一般,武宁与四阿哥的人影映在帐子上,微微晃动。四阿哥打量着武宁脸上神色,打量了她半晌,默然道:“你起来罢。”。又伸手亲自扶了她起来,握了她手道:“所幸没惊动圣驾,我方能遮掩过去,若有有心人拿住了做文章……”,说到此处,他注视着武宁沉吟不语。忽然八阿哥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四阿哥吞咽下后面的语句,只拍了拍武宁手背道:“禁足三日。”。 武宁愣了一愣,低下头苦着脸小声道:“妾身领罚。”。 四阿哥松了她手,淡淡道:“喊人进来擦药吧。”,武宁想到方才那婢女模样,心里微微有些气苦,立即一句话堵了回去道:“我不累,我继续服侍爷吧。”,四阿哥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心中却无声地道:你……到底是不是……? 这一夜,武宁睡得极不踏实,昏昏沉沉地每一睁眼便看见帐子上月影微移,有那么一瞬,还以为自己是在贝勒府后院里,窗外月色流连,花枝疏影横斜。 到了后半夜,四阿哥却是翻覆起来,先是呼吸急促,不停地咳嗽,武宁虽没挨着他,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火热,她不安地坐起了身,点了灯才吓了一跳——四阿哥脸上一片不正常的红潮,脖子里、脑门上都是细汗,武宁见状不妙,立即穿衣起身下榻。 四阿哥倒是还算镇静,安慰了她几句,道是白天与阿哥和蒙古亲贵们跑马,出了汗,又吹了风,估计是受了寒。武宁出了帐门叫了苏培盛,苏培盛亦是十分紧张,当即连夜请了府里带出的宗大夫,却道是饮食不当,水土不服,当即开了药。 熬上药,四阿哥边咳着边躺在榻上,这边行营里来来回回一折腾,天光便是大亮了。四阿哥不忘让苏培盛去康熙那里告罪,道是明天不能陪同,请皇阿玛恕罪。不多时,万岁那里果然回话,让四阿哥好好休息,又拨了两个随行的太医来,给四阿哥看了脉也只道是水土不服云云,武宁在一旁,心里却对着太医犯了老大的疑惑:若说水土不服,怎么初到塞外前几日却是好好的?却是这时候发起病来? 许是这病还有潜伏期?现在才发作出来? 不及多想,四阿哥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当着两名太医的面,翻身对着地毯上就是一阵呕吐,苏培盛捧着铜盆抢上,被武宁先用衣襟兜住了。四阿哥抓着武宁的肩头,浑身一点力气也无,只是不住地喘着气,武宁兜了一衣襟的秽物,被珠棋伺候着擦洗换装后,出来见四阿哥侧伏在榻上,面色枯槁。 地上的秽物早被人收拾干净了,空气里依然一阵呕吐物的气味,四阿哥见武宁过来,略略让了些地方,让她坐在榻上,握住她的手臂,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太医也看过了,只是水土不服,没事的,吓着你了。”。 武宁见他满面病容还在安慰自己,心里难过,低下头回握住四阿哥的手,见四阿哥似是忍着咳嗽,便轻轻抚顺四阿哥的胸口,酸涩地道:“爷若是难受,就咳出来,别忍着!”,说时,见四阿哥眉头一抽,武宁立即捧起铜盆端上,果然四阿哥又是一阵几乎要将心肝肺吐出来的大呕特呕。 四阿哥吐完了这一趟,却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脸上泛出一种吓人的青白来。他勉强抬了抬手,意思是这种事情让下人来做,不要武宁服侍。武宁转头见药已经煎好,便让苏培盛抱着四阿哥的上半身扶着,自己一勺勺喂了。又张罗着煮了极稀薄的白粥送来,边上又配了些入口即化的酥软点心。 四阿哥吐了方才那两场,只觉得胃里空空,反倒是轻松了,对着白粥恹恹地摇了摇头,武宁捧起粥碗,像哄小孩子一样劝他道:“爷,喝点粥,有体力了才能好得快。”,四阿哥转眼看着托盘里点心,武宁以为他要吃,连忙将那一小碟送到四阿哥面前,却听他极疲惫地道:“你一早都饿着肚子,快吃点。”,武宁一怔,动作停顿在半空中。 四阿哥抬手轻轻抚了她脸,道:“爷身子骨硬着呢,会好的,宁儿莫怕。”。 武宁握住四阿哥的手,将脸贴在他滚烫的手心,慢慢伏进他胸膛,终于红了眼圈。 在帐子里伺候了四阿哥半日,到了中午,四阿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武宁触手他额头,又摸了摸自己额头,因着对比的次数太多,反而摸不出是否降温。 她挑了帘子出去正想请让苏培盛请大夫再来看看,却见外面守营军士们皆是一脸肃穆,婢女嬷嬷们也是屏气凝神,走动间分外小心,武宁暗暗一惊,问了苏培盛才知京里传来快报——十八阿哥病重,情形很是不好。 武宁心事重重地进了帐,见四阿哥犹自昏睡不醒,帮着他细细掖了被角,抬眼注视着帐顶花纹,心道离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恐怕也不远了。 大军回京,一路急赶,行至布尔哈苏台时,京城传来哀报:十八阿哥胤祄终是没有留住,年仅八岁夭折!康熙老来得子,对十八阿哥素来宠爱,闻报悲戚不能言。 武宁心知该来的终是要来,果然,九月初四,康熙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前,终废太子。 “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赋性奢侈……十八阿哥患病,聚皆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虑。伊系亲兄毫无友爱之意,因朕加责,让伊反忿然发怒。更可恶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似此之人宣可以付祖宗弘业!”。 天命之年的康熙涕泪皆下。众人跪伏不敢言。 守在四阿哥身边的武宁也是心悸难言,虽然早已知道这件事,但史书上干涩的数行字和活生生发生砸自己身边的一幕幕,感受还是完全不同的。 她回过神来,看着围着四阿哥的两个太医,一个府医,三人围着四阿哥团团研究。送走太医们,苏培盛却是巧妙地留下了宗大夫。四阿哥从榻上撑起身子:“宗宏文,照着原来的方子抓药,好好治吧。”,说完这几句已经是气喘吁吁,又欲呕吐,武宁赶紧上前扶住他。 宗大夫立即就跪下了。 武宁盯着他,以为他要推脱一番——好歹有两个万岁拨来的太医在前,不料他只是磕了几个头,行云流水地直起身来,退到帐子门口,一转身极利索地走了。武宁怔怔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四阿哥,脑子里忽然霹雳一惊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望向四阿哥,见四阿哥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嘴角微微翘起,眼底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武宁咽了口唾沫,生涩地开了口:“爷,你是不是在……”。 “不是。”,四阿哥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她剩下的话,虽是一副病容,眼眸却亮得惊人,他平静地注视着武宁,带了点不明的森冷,仿佛怕她没听清一般,又重复了一遍道:“不是。”。 第67章 有孕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圣驾返京。[.超多好看小说]自然,四阿哥的水土不服之症,随着离京日近,渐渐好转。 康熙帝撰告祭文,于十八日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将废皇太子幽禁咸安宫。 回京已经许多天,朝堂内外仍旧风云诡谲。许多臣子揣摩着康熙心意,奏请康熙收回成命。 一时间奏折如雪片递上,立八阿哥胤禩为太子的呼声日益高涨。众生百相,形态毕露。 康熙冷眼旁观。亦是暗自心惊。 十月,议政大臣会议,议八阿哥胤禩谋求储位罪,削其贝勒爵。十一月,三阿哥胤祉告大阿哥胤禔曾经用“咒魇之术”控制废太子,致使废太子做出种种张狂之举。康熙削大阿哥直郡王爵。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二十二日,皇太子胤礽复立,康熙遣官告祭天地、宗庙、社稷。 废太子,复立太子,前后沸沸扬扬,不过半年。朝廷人心所向,风云诡谲。 正月刚出,二月当头下了一场雪,贝勒府中屋瓦尽白,地上的青砖也被雪沫子掩住了,斑斑驳驳。四阿哥刚跨进武宁住处,便是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夹着暖洋洋的熏香。 武宁只穿了身豆青色银白镶边的旗装,身后炕上铺着纯白无杂的雪狐褥子,四阿哥见武宁歪着身子迷迷糊糊正睡着,立即抬手止住了要出声的珠棋,轻轻坐了下来。 武宁在瞌睡中,隐隐觉得鼻尖上有些痒,懵懂地张开了眼,却见四阿哥正拿着那褥子一角在手,俯身撩擦着自己鼻尖,武宁笑着摸了摸鼻子,坐直了身子道:“爷!”,四阿哥握着她手顺势坐了下来,低声道:“刚从宫里回来,就想着来这里看看。怎么?昨晚……”,武林大窘,立即用劲扭了一下四阿哥的手背,又道:“爷!”。 珠棋早已赶着一众婢女出去,四阿哥见武宁满面窘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又见武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的确是极困倦的样子,便道:“若是没睡足,这会再回去睡睡,自己的院子里,难道还要看什么规矩?”。 武宁一脸倦意地道:“说来也怪,真是躺下了反而睡不着,总觉得心里跳得慌。可若是坐起来了,却又觉得瞌睡,只能这么歪一歪。”,四阿哥听她说的可怜,挪了挪身子凑近了些,让武宁倚在自己肩上,道:“那就先小睡一会儿,便用晚膳了。”,武宁应了一声,只觉得那满屋热气暖烘烘地往脸上扑着,睡意上涌。四阿哥看她整个人萎靡不振,倒是有些担心,伸了手在她额头上覆了覆,只觉着触手温凉,并不似生了病的模样。心里笑道哪里又有什么睡不足了?不过是不够累罢了,倘若像是自己这样成日在宫里、府外奔走,何尝不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日晚膳菜式摆得极多,四阿哥见武宁埋头吃得极欢,不复平常胃口甚小的模样,不由放下筷子道:“今天你胃口倒是不错?”,武宁正将眼神对准了面前肉丸,闻言讪讪收回了视线。 四阿哥哑然失笑,亲手夹了那肉丸放在她碗中,笑道:“胃口开是好事,多吃身体才好,你惯来身子弱,多补补!”,武宁含糊着道:“这肉丸做得很嫩,爷也吃一点。”,说着夹了那肉丸送到四阿哥面前菜碟上。 四阿哥见那肉丸也不过是从前这里经常见到的菜式,又见武宁吃得极香的模样,心念微微一动。 宗大夫是在第二日上午便赶过来的,给武宁把完脉,立即隔了帘子,起身口口声声道喜。武宁听着他宣称自己有孕,却是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多年都没动静,如今说有就有了? 宗大夫笑得十分肯定,收拾了药箱随着苏培盛出来,仍留下回不过神来的武宁和一屋子欢腾的仆妇们。四阿哥今日虽是进了宫,然而想着武宁诊脉一事,未免有些心神不宁,失望的次数多了,反倒未曾抱得什么希望,一直到苏培盛亲自赶到宫里,扯了他出来报了这天大的喜讯。 四阿哥在宫里尚算稳得住,待得出了宫门,却恨不得快马加鞭立即赶回府里,好不容易到了府门口,他翻身下马,大步便向武宁的居处而来。苏培盛一路跟在四阿哥身后,见他袍角飞扬,腰板都似分外挺直,便知这位爷心里是高兴到了极点。 武宁扶着腰站在院门口等着,被四阿哥一眼看见,便斥道:“冷天!站在这里吹什么风?”,说着向她身后人一眼扫过去,珠棋等人吓得连忙跪了下来,四阿哥扬起大氅,将武宁包裹进去,小心翼翼地握了她的手,两人进了院中,相视一笑,均觉喜悦无限。 四阿哥扶着她轻轻地转了身在垫子上坐下来了,武宁见他神态小心,笑道:“没关系,肚子还没显出来呢!”,说着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四阿哥将手覆在她腹上,也轻轻抚摸,满面慈父表情,轻声笑语道:“阿玛的乖儿子,你可总算来了!在额娘肚子里好生待着,莫要折腾得她太难受。”,说着果然贴耳上前,武宁笑着推了推四阿哥的肩头道:“这才多大?怎么能听出动静?”。 四阿哥煞有其事地抬手对她做了噤声的手势,只满面温柔道:“别吵着儿子。”,武宁想着四阿哥方才言语,微微颦了眉头道:“若不是个男孩,爷就不疼了?”,四阿哥一愣,随即直起腰来,哈哈一笑道:“是男是女我自然都一样喜爱。”,又道将来要教这孩子如何弓马骑射、如何书史文章,武宁微笑着在一边听了,注视着四阿哥的侧脸,在他手心里无意识地写了个“女”字,又慢慢写了个“男”字。 她力道轻软,四阿哥被他手指划拨得酥酥发痒,低笑着收回了手,抱住武宁在她脸上轻轻吻了吻,武宁笑着挣扎着躲了开,却装作扭到了腰,扶着肚子呻吟了一声,四阿哥不疑有诈,吓得赶紧松了手。 大抵有了身孕的人,总是极易困倦,这一晚,武宁便睡得比往常沉上许多,天明时分她骤然睁开眼,却见四阿哥已经不在身边。珠棋听见动静,捧着热水进屋来伺候她梳洗,武宁用敬上的香茶漱了漱口,这才道:“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珠棋转身将漱水盆递给旁边的清明,这才道:“回主子,贝勒爷刚走没一会儿,看主子睡得香,就没让奴才们进来伺候,怕扰了主子。”,武宁听了这话,抬头见那薄薄窗纸上一抹极淡的霞光方始透出,便将手递给珠棋。珠棋扶着她到菱花铜镜前坐下了。武宁见镜子中自己面颊浮肿,一时多看了一眼,清明察觉到了,轻声道:“奴才听嬷嬷们说,有孕之人容易浮肿,主子又是头一胎,是比别人辛苦点。”。 边说着,清明已经从旁边捧来了装着耳坠子的匣子,武宁扫了一眼,只选了一对最素雅不起眼的单颗珍珠耳坠子,珠棋立时领悟,知道她是要给正院里去请安,连忙上前道:“主子,贝勒爷吩咐了,最近一切礼节从简。”。 武宁垂了眼道:“这里刚刚传出好消息,头一日便不去请安,未免太扎人眼了。”,边说着,边自己动手将那珍珠耳坠子戴上,只觉得耳洞一痛,低声呻吟了一声,珠棋凑上前看,见她耳垂红肿,忙道:“主子莫急,等奴才拿药来擦一擦。”。正欲转身,清明早将一盒凉膏递了上来,珠棋用玉抹轻轻挑了,为武宁仔细涂上。涂抹之间果然见武宁脸颊有些浮肿。 武宁选了件半旧的鹅黄缠丝水靑碧竹纹旗装换了,只带了珠棋与两个嬷嬷出了院门,向正院行去,一路遇到的婢女太监,一个个不是满面堆笑便是比平日谦恭三分,连珠棋都看出来了,不由暗叹这府里一个个果然都是玻璃心肝,人心所变,尤胜寒暑。 不多时,便到了福晋正院。武宁见李氏和宋氏都在,团团地坐了一屋,倒是有些奇怪,向她们看了一眼,蹲身行礼道:“给福晋请安,给侧福晋请安。”,福晋亲自站了起来,微笑着上前扶着道:“得了妹妹的好消息,我也为妹妹高兴。既然现在身上不方便,这些礼数免了罢!”,她十指冰凉,握住武宁的手背,武宁只觉得肌肤上一层凉沁沁的汗,赶紧笑道:“让福晋劳心!武宁不敢。”。 福晋说完这番话,向安嬷嬷看了一眼,安嬷嬷立即上前替了福晋,煞有其事地扶着武宁坐在一边加了毛皮垫子的雕花椅上,又笑着道:“武格格现在有了孩子,可要千万当心,您不比那十几岁刚进府的小格格们,这身子……”,武宁还没怎么,珠棋已经听出安嬷嬷意在讽刺武宁年纪,立即变了脸色。 福晋也敛了笑意,冷声道:“安嬷嬷!”,安嬷嬷顿时像被针扎了一般,丢开手,站到福晋身前,惶然道:“福晋,瞧……瞧奴才这张嘴,是老糊涂了!”,说时仍不紧不慢地看着武宁。 福晋摇头道:“下去!”,这时一直坐在一旁,一声不响的李氏嫣然一笑,轻轻拨了拨手上的银丝护甲套子,道:“福晋,方才您说的那几位格格,照宫里娘娘的意思,是马上便进府吗?”。 第68章 新人进府 宋氏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方柔声笑道:“侧福晋,咱们还是听福晋的安排罢!莫要太心急了!”,李氏望了她一眼,漠漠收回眼光,灯光下,武宁看得分明,李氏眼底分明有些说不出的鄙夷之意。(.) 随后的时间里,武宁便只记得福晋端坐上座,脸上带着八风不动的笑意,语音款款地道:“总之是娘娘的恩典……府里也多些人丁……热闹些……开枝散叶……”,其他的话语再也记不清了,总之概括成一句话:府里要进新人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绿荷初绽,日头也一天比一天刺眼了起来。 “主子?”。 “主子?”,珠棋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声,见武宁猛地回过神来,手中的书卷扑地落在地上,珠棋有些担心,观察着武宁的神色,犹犹豫豫地道:“奴才陪您去花园里走走吧?”,说完,又想了想,笑道:“不然咱们在这小院子里转转?总是活动活动。”。 武宁搭着她手站起来,道:“也好。”,两人出了屋门,见荷田正指挥着婢女向那“锦香屏”上缠绕花枝,武宁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道:“全部换成艾草。”,荷田原是背对着她的,骤然听到背后主子发话,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道:“是。”,又带着那帮婢女将绕好的花枝一样样解了下来,一时间落英缤纷,小院中花香满满。 武宁踏着那满地嫣红,向院门口走了几步,她怀孕三四个月,身形仍是不显,珠棋和清明却一步不敢大意,紧紧地把住武宁肘部。几个嬷嬷、小太监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行人进了花园,武宁特意没走远,在一处长廊边坐了下来,那初夏阳光正打在她侧脸上,珠棋扯起湖青色帕子帮她遮着,又道:“主子,还是换个地方吧,仔细别晒黑了!”。 武宁抬手轻轻将她手拨开,道:“哪儿就那么娇贵了?难得见见太阳,晒晒也精神些。”,说着向后微微仰了仰脖子,看着那长廊边枯涸池塘――如今已是绿荷满池,忽然想到那一年书意被打死后,园中闹鬼一事,不由得苦笑起来,指着池塘道:“你还记得么?咱们那年就是在这里……”,珠棋“呀”了一声,跺了一下脚,颦眉道:“主子,奴才胆小!您可别吓奴才!再说,主子肚子里还有小主子,可别说这些脏东西!”。 武宁凝神望着那池中新荷,风过之时,吹皱一池碧水,满池荷叶都背风卷了起来,阳光自荷叶背面打过来,清透得叶上蜿蜿蜒蜒的脉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荷叶中隐隐能见欲绽的花苞,清香四溢。她不由起身向那荷塘边走了几步,笑着对珠棋指着道:“看那朵,还有那朵……这几天估计就要开了。”。 珠棋凑趣地上前道:“可不是!主子若是喜欢,回头让院子里小勤子他们给格格采下。”,那名叫小勤子的太监见提到自己名字,立即出列上前,躬身笑道:“主子若是喜欢,奴才现在便给主子摘采上来。”。 武宁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急在一时。”她见身后一群人紧跟自己后面,七八双眼睛同时盯着她脚下,唯恐她一个不小心,滑落池塘,人人面色紧张,如临大敌。 武宁被围得索然无味,她转身恹恹道:“回去罢。”,那几个嬷嬷听了是正中下怀,一行人正要转身,却听见荷塘另一边小亭子传来幽幽笛声,那笛声极清扬婉转,只是气息控制得不够,倒漏出了些张扬意味,吹得亦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情致缠绵,尾音微微上挑,低回处别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风韵。 珠棋皱着眉,在武宁耳边小声道:“咱们府里是从没听过这样的笛声,主子,要不要让人去探探?”。见武宁微微点了点头,珠棋立即直起身子,让小勤子前去探看,又道:“主子现在有身子,不能久站,不如还是到长廊里坐下?”,武宁又望了一眼远处,抬手道:“不妨事。”,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小勤子回来,便道:“咱们自己过去瞅瞅。”。 珠棋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却是不敢点破,看着武宁的脸色,迟疑着道:“主子……这会儿日头正厉害,咱们就在这长廊里坐着,等着小勤子回来,也不迟……”,见武宁已经走了几步,只好跟上扶着她。 一行人浩浩荡荡绕过荷塘去,听那笛声越发清晰,远远地却见小亭子中一站一坐着两个人,行得近了,才看清坐着的那人正是福晋,站着的那女子身姿婀娜,背对着她们,一头乌发虽是梳得规规整整,仍掩不去一段天然风流态度。见福晋向武宁望来,她手中笛音忽断,也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而娇艳的面容来,只是举止间有些畏畏缩缩。 武宁上前给福晋请了安,那吹笛女子亦过来给武宁请安,听福晋介绍,武宁才知她就是府里新进的耿氏,眼见谈笑之间福晋对她多有照顾。正说着,却见荷塘那边一列人向这里而来,正是四阿哥。福晋立即看了耿氏一眼,示意她上前给四阿哥请安,耿氏有些胆怯,福晋微微摇头,带着她上前去。 四阿哥扫了一眼众人,眼光落在耿氏身上,道:“方才笛子是你吹的?”。 耿氏满面娇羞,略略抬眼,不敢直接去看四阿哥,只是低了头柔声道:“回贝勒爷,正是。”,说完,终于鼓足勇气,极快地抬起眼向四阿哥望了眼,秋波一转,风情无限。 四阿哥点点头,又看向福晋道:“如此满园绿荷,又有笛音,福晋好风雅。”,福晋上前笑道:“耿氏精通音律,尤擅笛箫,琴艺也是极好的,爷不如再听一曲?”,说着向耿氏猛递眼色,耿氏会意,抢着蹲了身子道:“婢妾献丑了。”,说着横笛在唇。 四阿哥抬手阻了耿氏,冷淡道:“既然福晋喜欢,你便常去陪她罢,也全了她的好兴致。”,说着转身走向武宁,见她仍维持着蹲身的姿势,赶紧扶起她,带了几分责备道:“不是说了你现□子不方便,一切礼节从简的吗?”。 武宁抬头对着他笑了笑,道:“贝勒爷怜爱,妾身不敢逾矩。”,四阿哥见她额发上晶汗点点,便伸手去帮着她擦了,耿氏见了,立时瞪大了眼。 武宁见有人在旁,微微有些尴尬,轻轻避开脸道:“妾身自己来。”,珠棋却是送上了帕子,武宁还没接过,四阿哥劈手从珠棋手中拿来,将帕子折了折,极怜爱地帮着武宁将脸上汗吸了,动作轻柔得仿佛手下是件千年不遇的珍宝一般,福晋脸上仍是带着笑,嘴角却僵了,背挺得越发直,将眼神转开,便见一旁耿氏看得眼也直了。 四阿哥道:“热吗?”,武宁点点头道:“是有点。”,四阿哥握了她的手,语气温和地道:“热还在这里傻站着?方才过来的时候,我就一直见你盯着这荷花看,回头我让他们采了布置好,给你送去。”,武宁只能顺着他的话频频点头,四阿哥将福晋和耿氏晾在了一边。和武宁一边说着,一边拖了她的手转身出了小亭,往长廊方向走去。 珠棋忍不住带了几分得意去看福晋,见福晋果然已是满面窘迫,那耿氏更是面色红红白白,身子摇摇欲坠。一只碧绿竹笛拿在手上如同烫手山芋一般,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珠棋看得高兴,却冷不防被清明从身后轻轻撞了撞手肘,珠棋回头,见清明对她一个警醒的眼神,这才收敛了脸上笑意。 武宁被四阿哥牵着手走了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亭子中,见福晋和那耿氏犹自站着,不由得眼底隐有忧色,慢慢将手从四阿哥手中抽出。身后众人见主子们似是有话要说,都放满了脚步,隔了段距离跟着。 武宁低低道:“爷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四阿哥冷笑一声,满脸不顾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武宁抬眼看他,四阿哥又道:“爷宠谁,是爷的事,还轮到她来安排么?这府里后院是爷的家,爷回来休息,难道还要看她脸色?”。 武宁见四阿哥脸色不善,反手轻轻握住他手掌,摇了摇。四阿哥见她眉尖微颦,忽然生了促狭之心,道:“方才那耿氏,我见她笛子吹得极好,你觉得呢?”。 武宁一震,转开眼道:“爷说好,自然是好得很。”,四阿哥见她脸上笑意淡薄,明明是不高兴了,却硬装出不动声色的沉稳样,越发起了捉弄的心思,将武宁往身边拽了拽,道:“方才你没听福晋说么?她琴艺也是极好的,改日咱们一起让她弹来听听?”。 武宁明知他不过说笑,心里还是酸涩难当,当下轻轻甩了四阿哥的手,目视前方道:“爷若是爱听,何必又打发她去福晋那里?明日自让苏公公请到前院书房里,爱听多久听多久,红袖添香不也好风雅!”。 四阿哥捉回她的手,武宁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用力,狠狠扭了四阿哥食中二指。四阿哥忍痛道:“我还当宁儿是从来不会吃醋的。”,武宁晕生双颊,手上轻轻松了松。四阿哥一笑,两人继续行路,他随手拂开花枝,带了几分讥诮道:“她既能这么快便近了福晋的身,想必也是下了苦心的,我便如了她的愿,让她日日去福晋正院尽孝罢!”。 第69章 耿氏讨教 “格格饶命!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婢女猛地跪倒在地,捂着被烫出水泡的脸颊大声哭道,边上的碎瓷撒了一地。(.好看的小说) 耿氏气急,站起身道:“你做这副样子干什么?快起来!给人看见,还当我……”,话音刚落,门帘一挑,进来个清瘦人影,着了一身丁香色镶鹅黄边旗装,正是宋氏。她一进屋子先是一惊,便赶紧道:“耿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呢?”,那婢女见有人来,哭得越发大声,只不住磕头道:“格格饶命!格格饶命!”。 耿氏咬牙上前将她扶起,狠狠地在她胳膊肘上拧了一把,低声在耳边道:“给我闭嘴!”,那婢女立时收住了哭音,只拿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宋氏。 耿氏上前勉强笑道:“我也不过随意说了她一两句,倒是让姐姐见笑了。”,又连忙拉开桌子旁的椅子道:“宋姐姐,这里坐罢!”。她来府里一月有余,除了福晋,唯一见到的主子便是这宋氏了。宋氏与她居处极近,平时多有照拂,是以耿氏对宋氏存了三分亲昵。 宋氏也不推辞,就着她的手慢慢在桌边坐下了,伸手拈了那桌上瓜子轻轻嗑着,向四周望了望,笑道:“妹妹在这里可还住的惯?”,耿氏不明其意,见她笑意盈盈,便斟酌着道:“住得惯!多谢了姐姐照顾。”,说着,拿捏着也在桌子边坐下了。 宋氏微耷拉眼皮,捂住嘴,吐出瓜子皮,道:“我哪里有这个福分来照顾妹妹!”,耿氏刚刚坐下,听了这话立时又站起来,道:“宋姐姐比婢妾进府早得多,婢妾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还请宋姐姐多多提点!”。 宋氏微微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提点’两字,我是不敢当的,妹妹年轻貌美,又一身才情,兰心蕙质,冰雪玲珑,往后必有造化福气。”,耿氏听了这话,虽仍旧满面谦恭,但神色里已隐隐有些骄傲之色,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沉默了半晌,立即站起身,行到宋氏面前,忽然跪下道:“请姐姐提携!妹妹自见了姐姐第一面,就觉得姐姐是个面熟心善的,求姐姐提携!”。(.) 宋氏也没想到她说跪就跪,“呀”了一声,侧身避开,道:“妹妹且先起来,我哪当得起如此大礼。”,说着对那婢女道:“还不来扶起你们主子!”,那婢女鼻头红着,仍是抽噎着上前来扶起她,耿氏顺势捉住宋氏胳膊,抬头极渴切地望着她,宋氏抿嘴一笑,道:“你且先起来。”,又轻轻一跺脚道:“你不起来,我可怎么说呀!”。 耿氏起了身,与宋氏一齐在桌边坐下了,这时,外面天已经擦擦黑,屋里点上了烛火,越发显得冷落。宋氏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笑容道:“妹妹既然这般看得起我,我便托个大。妹妹进府得迟,不知道咱们这位爷的性子……”,说到这里,向耿氏看了一眼,见她瞪大了眼,脖子微微向前探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仿佛自己口中说出的都是佛旨纶音,金玉良言一般。 宋氏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口中继续道:“妹妹年轻上进,心气是高的,只是凡事需讲求一个“稳”字,想要出挑儿,首先得保全。”。 “保全?”,耿氏下意识问道。 宋氏注视着灯罩里跳动的烛火,漠漠道:“贝勒爷不喜欢那爱出头的,妹妹纵有万般才情,这般出头抛面,主动送上爷的面前……”,说到这里,见耿氏面上神色已经是十分难看。 宋氏轻呼一声,以手捂嘴,又柔声道:“姐姐是个嘴笨口拙的,妹妹莫要往心里去。”。 耿氏呆呆坐在椅子上,想着白日里福晋让自己在四阿哥花园中必经之路边吹笛,一时心里又是怀疑又是愤恨,眼波流转,胸口不住起伏。 …… 是夜。宋氏站在院子里。 夜沉如水,贴身婢女入秋站在她身后,惴惴不安地举着灯笼给她照着。 主子从耿姑娘那里回来,便开始默默地出神,晚饭也不吃,倒是站在这里看天。 入秋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空,夜沉沉的。 这天空有什么好看的呢? 灯笼照得宋氏脸色晕黄。她仰面凝望夜空,院子墙壁四合,乌压压地在黑夜里,望久了隐隐然便有错觉,仿佛那院墙似要吃人的野兽一般,四面八方强势地压下来,闭合住,最终将她埋葬在这个小院子里,终老此生。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终于到了盛夏。 夏风清朗,夹着满园荷叶香气飘进了武宁的院子里。 那寝室中书案上,又另有玉盆中浮着两朵小小碗莲,花瓣尖上滚着莹莹剔透的水珠,那一抹粉色从瓣叶底下渐渐漫上来,极清浅地在花瓣尖散去,风姿嫣然。武宁又让人在玉盆中放了两尾极小的鱼儿,那鱼儿被喂得机灵了,一见水面有人手指过来,便立刻抬头张嘴向水面争相抢食,十分可爱。 武宁拿着手指逗弄它们,正看“鱼戏莲叶间”看得欢喜时,忽然珠棋打起帘子,进了房,在背后吞吞吐吐道:“主子……”。 武宁头也不回道:“怎么了?”,珠棋低了低头,还是说了出来:“方才苏公公来说,贝勒爷今日……”,武宁心不在焉地逗着小鱼儿,道:“贝勒爷怎么了?说呀。”。 “贝勒爷晚上去耿姑娘那里……”,珠棋的声音像蚊子哼一般。 用完了膳,武宁进了房,蜜色百合钩花小方枕垫在腰后,合上眼倚在炕桌上,渐渐有些倦意,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似睡非睡之间,却感到眼眉间有东西轻轻触弄,睁眼一看,四阿哥已经坐在了床侧,正拿了只羊毫笔点了朱砂轻轻在自己眉间画着。 四阿哥见她醒了,微微一笑道:“来得迟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武宁揉了揉眼睛,确认是四阿哥坐在眼前,惊喜地抱住四阿哥道:“爷今晚在这儿?”,随即又松了手,道:“不是在耿……?”。 四阿哥看她方才满眼毫不掩饰的欢喜,这会又是愁容满面,喜怒全形于色,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拨了拨她耳下坠子道:“她到底进府了这么久,爷今晚在那里用了顿饭,也算是给个面子,莫叫下人轻慢了她。”。 武宁听了,不自觉送出一口长气来,四阿哥看她神色变化,轻轻拍了拍她头道:“别胡思乱想,方才看你累得紧,睡吧。”,说着伸手到武宁腰下,抱着她起了身走向床边,又极小心地摸了摸她肚子。 武宁扯住四阿哥的袖子,忽然不放心地小声道:“她弹琴给你听了么?”,四阿哥一愣,忽然将头埋在武宁头顶哑然笑了起来,一本正经道:“弹了。弹得甚是不错,赶明儿叫她来也弹给你听听。”,武宁听了,微微侧了身转过头去。 四阿哥将她重新抱回怀里,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微笑道:“爷前脚进去,吃不了几口饭菜便出了来,哪里有时间听她弹琴?”,说着轻轻在武宁背后打了一下道:“你当爷章台走马么?”,武宁笑眯眯地仰了头道:“爷这话说得可不厚道――爷是章台走马,那耿格格是什么?”。 四阿哥捏了捏她脸蛋,转开话题道:“方才睡得那么沉,这会见爷来了,倒是有精神拌嘴了?”,武宁顺势握住四阿哥手道:“爷,是我错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四阿哥忽然起了兴致,放开武宁,起身在屋子里转了转道:“你还没听过我弹琴罢?”。 武宁立即凑趣地坐起身道:“今夜月白风清,实属良辰,得闻君子雅音,幸甚至哉!”。四阿哥听她说得不伦不类,摇摇头看了她一眼,差人去前院书房将自己惯用的古琴送了来,又附着连琴桌、焚香一并拿来。 四阿哥洗手焚香,却并不用那琴桌。自己盘腿坐于榻前,将古琴置于膝上,颇有古风。武宁凝神静坐,听四阿哥铮铮弹了几声,渐渐成调。 窗外花枝微颤,月影微移,映入窗内。玉盆碗莲下,锦鲤双跃。熏炉里暗香燃尽,七弦琴上宫商缓变,初时一派谦谦君子的温雅,恰如秋霄云鹤,振翅而飞;又如古道松风、林海声声。到得后来,却发出锵锵之音,杀气暗生,便听得那琴音便如金石掷地,便似一人极坚决地在诉说着胸臆间心事,似有千军万马奔涌前来,又似两军对阵,壁垒森森。 武宁只听得心情激荡,忽然“啪”地一声,断了一根弦,乐音戛然而止,四下寂静无声。 武宁上前来,默默扶住四阿哥肩膀,四阿哥回握住她的手,胸口不住起伏,忽然起身,将那琴翻了个个儿,道:“这张梅花断焦叶琴就放你房里罢,以后若是想弹,也可随时取用。”,武宁应了,捧着那琴在膝上,翻转了个儿,见琴腹上刻了两字,勉强辨出其中一字是“鸣”,另一字却是如何也辨认不出了。 她用软布细细擦了琴弦,方将那古琴收入琴囊中,又装入红漆套箱。四阿哥静静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并不作声,夏日夜风中,只闻荷香入窗,满室生香。 夜深沉。 宋氏被贴身婢女桃枝伺候着解了头发,刚刚躺上床,便听见隔壁耿氏的屋子里“哗啦”一声砸了杯盘碗碟的声音,又有小婢女哭叫求饶。桃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对宋氏道:“主子,这也太嚣张了,三日里倒有两日都在打骂,虽说是个下人,好歹也是府里拨来的,哪能由着她这么做张做致?”,宋氏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桃枝见状,又凑上前低低道:“奴才听闻,今日贝勒爷去她那里用晚饭,也不过意思着喝了一杯酒,夹了几筷子菜便走了,这会子,怕是人心里堵得慌呢!”。 宋氏冷冷地挑了些润手香膏在手背上擦了,道:“她再怎么着,也是个主子!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来编排了?忘了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了?把你的耳朵堵上、嘴巴缝上!”。 桃枝委委屈屈地蹲了身道:“是。”,话音刚落,只听见那边屋门“砰”地一声骤然打开,那哭泣声大了起来,桃枝忍不住到门口去看,却见是耿氏身边的婢女入秋被赶在院子里罚站。那入秋满面泪痕,哭得眼睛也肿了,两只手只捉住衣襟两侧不住搓揉。 桃枝轻手轻脚回了屋,与宋氏一说,忍不住面露同情之色,宋氏一挑眉道:“夏天里,站一夜不过喂饱了蚊子!又不是腊月冬天的,冻不死她!”,她将两只手交叠着,眼看那滋润的香脂一点点渗入肌理,才淡笑道:“福晋好眼光,倒看中这么个人才!”。 第70章 下马威 天明。 耿氏注视着镜子里,半晌,吐出胸中浊重的一口闷气。她望着镜子里战战兢兢帮着自己梳头的入秋,忽然抬手阻住了入秋的手,道:“照着武格格的发型梳。”。 入秋在院子里站了一夜,眼下一片乌青,后脖颈上也俱是蚊子咬的红包,听见这话一惊,手上动作便迟疑了,只是嗫嚅着道:“奴才……奴才……这怕是不合规矩……”。 耿氏伸手拢了拢自己鬓发,不耐烦地道:“我说,你照着做便是了。” 入秋战战兢兢地应了,用眼光向另一个婢女溜了一眼,那婢女会意,轻手轻脚地过去将屋里的窗户都掩上了。 入秋手极巧,不一会将梳好了,耿氏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执着牛角梳,寻了右边一处鬓发结口,极小心地挑开、打散,重新挽了起来,这样看起来,便和武宁惯常爱梳的发式有些似像非像了。她自恃肌肤白皙,不用香粉,只取了些胭脂细细在手心抹匀了,又在脸颊上推开,揽镜自照,自觉桃腮杏眼,流盼照人。 用过早膳,换上衣装,耿氏自带着入秋往福晋正院里去了。 待得到了福晋正院里,一层层报进去,朔雪亲自迎了出来。耿氏知道她是福晋身边最得头脸的婢女,不敢怠慢,满脸笑着道:“有劳。”,又从袖子里掏出荷包想要塞给朔雪,朔雪轻轻巧巧地侧身避开了,只笑着指着里面道:“给格格请安,格格请进罢,福晋刚刚用完了早膳。”。 耿氏见她不收荷包,一怔之下,已经觉出了缘故,心里甚是后悔,口中笑着道:“本是一大早便想来给福晋请安了……”,说着时,里面婢女已经帮着挑起了门帘,耿氏人未进,已经闻见里面人低声笑语,又听堂屋深处有女子声音娇柔婉转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是一个女童声音清清脆脆地接了话。 耿氏知福晋膝下无女,心下大奇,正待要进来,却冷不防一个身着淡樱色旗装的女孩咯咯笑着冲了出来,一头正撞在她身上,直撞得耿氏一个踉跄。入秋连忙扶住。 耿氏见那女孩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眉目灵动,已经出挑了些少女样子,神气间颇有几分像四阿哥,顿时醒悟过来,便见其后珠帘一挑,一个圆脸旗装妇人款款走了出来,入秋见状,连忙蹲身道:“侧福晋吉祥!二格格吉祥!”。 耿氏这才知道眼前这人便是李氏,见她一双眼在自己身上扫了扫,淡淡道:“起来吧。”,随即转头对那女孩斥道:“成日价这般爱胡闹,成什么样子!”,二格格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走到李氏身边,李氏伸手握了她手,见她跑得额发凌乱,摇了摇头,抬手帮她整理了。 母女两人往里走去,耿氏跟在他们身后,便见福晋身着湖色便服,斜了身子坐在上首,桌上摆着的却是叶子牌一类,宋氏正坐在下首处陪着福晋。 耿氏给福晋请了安行了礼,稍停了停,又向李氏道:“给侧福晋请安。”,福晋瞧了她一眼,道:“耿妹妹起来吧,无须多礼。”,耿氏听她口呼自己“妹妹”,显然是极抬举的了,可语气中又分明冷漠之意浓甚,不似前几日那般热络。不由得抬头向福晋看了一眼,却见李氏闲闲地坐在一边,也正打量着自己,耿氏赶紧收回目光。 室中本来就极安静,只能听见福晋与宋氏手中叶子牌哗啦啦作响,偶然有倒下来落在地上的,一边的婢女连忙捡起重新放回桌上。 朔雪拿了绣墩来,耿氏道了谢坐下了,便听宋氏轻笑道:“妹妹不是福晋的对手,罢罢!且跟福晋讨个饶!”,说着将那桌上的叶子牌轻轻一推,对福晋做了个作揖的姿势,一屋子人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宋氏既走,李氏也闲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而出,耿氏见福晋面有倦意,立即识趣地告退,出来在花园中没走几步,却见李氏站在池塘边,面如寒霜,地上跪着个小婢女,不知做了什么错事,正垂头哭泣。[.超多好看小说]李氏一边指着那小婢女,一边对锦画训斥着什么。 耿氏见李氏身边人中,已有看见自己的,躲避不开,只能上前道:“侧福晋吉祥!”。 李氏置若罔闻,转头对锦画继续训道:“你也是领头管事的,总该拿出威仪来,下面的人才兴不起风浪来!”,朔雪低头连连道:“奴才谨遵侧福晋教诲!”。又狠狠揉了一把那小宫女肩膀道:“还不谢侧福晋恩典?”。 那小宫女抽泣着正要磕头,李氏又道:“新来的不懂规矩也是寻常。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做出种种猖狂样子,妄图引起主子的注意,那就是跳梁小丑,不自量力了!”,一番话说得那小宫女又哭了起来,连连磕头道:“奴才知错了!奴才真的知错了!”。 耿氏在一边,听着李氏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夹枪带棍,意味不明。她只觉得脸上慢慢烧了起来,一股热意直窜到脖子里去。 李氏转头,像是这才看见她一般,挑眉笑道:“我是个急性子的,在园子里训斥下人,倒是让妹妹笑话了。”。 耿氏咬牙蹲身道:“侧福晋哪里话,主子管教奴才本是天经地义的。”。 李氏听了这话,慢悠悠走过来,耿氏低眉垂眼,只听她那花盆底鞋在青石地上叩出一步步的声响,清脆可闻,一股衣上熏香淡淡飘了过来。 李氏到了耿氏的面前,站定了,方才淡笑道:“妹妹既然这样说,想必对管教奴才别有一番心得,难怪我听说,妹妹院子里的下人们,三天一打,两天一站,想必妹妹是铁了心要训出一屋子的好奴才了!”。 耿氏听她语音不善,气势咄咄逼人,心里越发慌张,只是嗫嚅着道:“侧福晋……您……”,便听李氏身后婢女太监们,有人忍不住,低低发出憋笑的声音。 李氏将她戏耍够了,才将手交给锦画,眼看耿氏一张脸已经通红,自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入秋眼见李氏走远了,才上前去怯怯扶起耿氏道:“主子……”,耿氏胸口起伏半晌,见不远处楼台亭阁、花木假山边,有几个婢女太监站住脚伸长脖子看着这边,见她目光扫来,连忙低下头缩了肩膀,各自干各自的差事去了。 耿氏一跺脚,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走罢!”。 是夜。 珠棋站在武宁面前,眉飞色舞,比手画脚地将花园里这一出戏演给了武宁看,又道:“主子您不知道,当时那耿格格的脸啊,就跟猪肝似的……”,武宁动了动姿势,将手里的针线停下,抬头道:“你亲眼看见了?”。 珠棋一拍手掌,道:“园子里谁没瞧见?奴才便是听他小勤子他们说,也能猜到是个什么景况!”,又凑近了武宁一些,道:“听闻那耿格格,气得今天连晚膳都没叫!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 武宁听她口气里大是幸灾乐祸,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段,也不打断她。珠棋正自说的痛快,忽然见自家主子望着自己,猛地住了嘴,讪讪道:“主子……”。她知武宁是最不喜欢下人们搬弄口舌是非的,一时忐忑。 武宁将绣花的布样自绷子上取下,对着灯光略略照了照,抬眼看了珠棋,见她尴尬,便收回目光,岔开话题道:“我倒是没想到,李侧福晋会在花园里就给她这个难堪。”,说到这里,面带思索。 珠棋愣了愣,弯腰伸手指了指李氏居处的方向,低声道:“主子,那边又有小阿哥,又有小格格,如今可是越来越威风了!不过等咱们这位小主子落地了,贝勒爷定然怎么也会给主子抬成侧福晋!到时候……”。 武宁将那绣花布自绷子上取下,对着灯光照了照,抬手道:“你过来帮我看看,如何?”,珠棋依命过去了,见那绣花布上针脚歪歪扭扭,强笑着道:“主子这绿萼梅花绣得真是……别致。”,武宁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我绣的是竹叶!”。 珠棋:“……”。 武宁劈手将那绣花布扔进她怀里,道:“知道你针线功夫最厉害,剩下的,你看着绣完罢!”。 珠棋接了绣花布,翻到反面看了那针脚,道:“主子真的不再绣了?”,武宁挥手道:“我是没这本事,你拿去绣罢!”。 珠棋自接了绣花布在手中,知道武宁是要将其用在婴儿肚兜上的,故十分小心地收了起来。伺候着武宁净面沐浴,又将她头发用夹子抿了起来,细细地帮着涂抹了润面香膏,两人闲闲地说着家常话,却听见外面一叠声给贝勒爷请安的声音,武宁一诧,见四阿哥已经一扬帘子黑着脸走了进来,径直向桌边一坐,见那桌上一壶冷茶,当下自斟了饮下去。 武宁对着珠棋使了个眼色,珠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武宁起身轻轻绕到四阿哥身后,试探着将手搭上他肩膀,见四阿哥没有反应,手上微微加了劲,柔声道:“爷?”。 四阿哥身子动了动,转身见房中人已全数退了下去,便低声道:“今日上朝,皇阿玛大怒!”。 武宁虽得他宠爱,平日却甚少听四阿哥与自己讲朝堂中事,似今日这回却是头一遭,当下一愣,下意识地便将一旁绣墩上的绣花绷子拿开,人坐了下来。 “是为了什么事?”,她认真地问道。 四阿哥注视着她,烛火的光影跳动在她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第三更啦,初入江湖,不胜忐忑。谢谢陪伴我走到这里的小伙伴们,尤其谢谢elyn姑娘,大家明天见o(n_n)o~ 第71章 当面对质 四阿哥沉默了一下,抬头注视着武宁道:“皇阿玛今日当着众人面,斥责八弟……”,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将手放在膝盖上,斟酌了一下措辞,末了,还是决定用康熙的原话:“八阿哥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党羽相结!”。 四阿哥定定地看着武宁,足足有半晌,随后,他继续往下道:“皇阿玛削了八弟的爵位,交给议政处处理。”。 武宁哑然无语。 虽然早知历史上的八阿哥是这样的结局,但亲耳听四阿哥一字字艰涩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 她抬头看着四阿哥,便见四阿哥一双眼如同极幽深的黑潭洞口一般,静静注视着自己,一时竟有些莫名的心虚。她咽了一口唾沫,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用空洞的声音道:“怎么会这样?”。 四阿哥的眼神中透出一种薄凉的锐利来。 他收回投射在武宁脸上的目光,语气淡然地继续往下道:“皇阿玛当时在气头上,偏偏十四弟又跑了出来,梗着脖子,扯了喉咙喊道‘八哥绝无此心!儿臣愿以死担保!’,皇阿玛怒极,随手便抢了身边侍卫的佩刀,对着十四弟就要砍下去!”。 武宁听他语音平缓,其中却不知藏了多少惊心动魄,她原是靠着四阿哥的,此时却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留出几分距离,一不小心便碰掉了一旁的绣花绷子。 竹制的绣花绷弹性极好,在地上扭转着转了几个圈儿,半跳着倒在不动弹了,绣花布上还扯拽着细细银针,绣了一半清风弄竹的图案。 四阿哥扭头注视着她,忽然带了点无可奈何的嘲讽笑了。 他的笑意中有一种了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他朝武宁凑了凑,伸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武宁的肩膀上,感受着手掌下那清瘦骨架——仿佛一捏即碎的脆弱。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掌,又松开。 在灯火下,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看着自己心爱的书画、古琴一般,在下一瞬,他发现了她眼角不易察觉的一丝皱纹。(.好看的小说) 皱纹很浅,然而的确是。细细地从眼角放射性地蔓延开,不算短的一条。 恍然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胤禛的手慢慢地抬到武宁的脸上,微微抚摸了一阵子,他把手收回来嗅了嗅,有一种淡淡的润面香膏的味道,武宁紧紧地盯着他。 四阿哥的脸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虚幻,眼眸却是极黑的,定定地仿佛要看到人心里去。 他缓缓地将手移动到武宁的脖子上,感受着那苍白肌肤下血管的跳动,鸦羽一样的长发流水一般缠缠绵绵地滑过他的指缝。 “睡吧。”,他说。 夏末秋初,凉风习习,两个人在一张床上,武宁仍然是起了一身薄汗。四阿哥怕碰着她的肚子,总是搂着她,待她睡着后,才刻意离开一段距离。今日却是一上床便侧身向外睡了,只留给武宁一个背影。 武宁注视着四阿哥背影良久,伸手在他腰背上轻轻勾勒那线条,时起时伏,待得到了肩膀处,便见浅素色单衣在后颈处微微松开,露出一处伤痕,嫩红的肉还在外面,显然是新伤。 武宁吃了一惊,撑起了身子,立即将那单衣向下一掀,果然见一道伤口长约寸许,她不识刀兵,只能辨出是钝器所伤。四阿哥极快速地翻转了身子,摸了摸那伤口,笑道:“不妨事,一时大意罢了。”。 皇子有伤,绝不是小事,武宁听他语音含糊盖过,显然是不愿意向自己透露实情,也不勉强,静静躺下,仰面向天。 不久便到了中秋,宫中几位年幼的皇子皇女相伴康熙,倒是宽慰了不少丧子之痛。四阿哥和福晋早在中秋前几日便连连入宫,待得宫中宴会结束,回到贝勒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热闹,直到月上中天才稍稍安静下来。 四阿哥穿了进宫的朝服,身后只跟了苏培盛随侍着,眼看家宴散去,福晋却留住了四阿哥。四阿哥见她这几日忙碌得厉害了,脸色越见憔悴,又想着这么多年的冷落,心里微微放软,道:“福晋这几日是累得厉害了,好好歇着吧。”,福晋正要说话,喉咙里一阵痒意窜上来,她连忙背转了脸去,轻轻咳嗽,一边安嬷嬷上来替着福晋拍着后背。 四阿哥看她咳得厉害,却仍神色殷切地望着自己,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便在一边坐了下来,随手接上了朔雪奉上的热茶,道:“府里的事情,你若是忙不过来,可以让李氏、武氏帮衬着些,知道你是个事事望周全的性子,可凡事也不能全抓在自己手上,要适当调度。”。 福晋听了这话,咳喘立时缓过来,推开了安嬷嬷,急切地道:“贝勒爷,有件事情,妾身本是想过了中秋这几天再说的,只是……”。 四阿哥低头抿了一口茶,心道福晋终于是开口了,面上只悠然道:“福晋说罢,什么事?”。 福晋绷直了腰背,看了一眼安嬷嬷,安嬷嬷会意,将一屋子人支出去,又派人把守着,不许他们近前来,这才走到门口与陈德诺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德诺急转而去,不一会儿,几个嬷嬷推扯着个小婢女赶了过来,陈德诺在门口稍稍拦了拦,捏住那小婢女下颚,让她吐出口中碎布来,这才在她肩上一推搡,那小婢女身不由已,跌跌冲冲进了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脸上已经全是泪痕。 福晋亲身站起,行到四阿哥面前款款蹲下,面色肃严地道:“都是妾身管教府里下人不严,这奴才居然与二阿哥弘昀身边的哈哈珠子私相传递!若不是陈德诺眼色严,在前院门房察觉到了,妾身到现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一时屋中静寂无声,只闻见烛火噼里啪啦。 那小婢女十三四岁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容貌也不见得如何出挑,只是一双眼睛如秋水横山,黑白分明,梨花带雨时也有七八分动人,却着了一身粗使丫头的暗色衣装,手背上皮肉粗糙,带了几处烟火疮疤的印子。 她膝行上前,伏在四阿哥脚下,咚咚地磕了头,哀声只哭道:“贝勒爷,奴才的爹急病,只是求人将月钱送回去!并没有男女私情!福晋您细细查问便可知!求贝勒爷明察!”。 安嬷嬷怒道:“闭嘴!还想遮掩?福晋一心向佛,心慈手软,惯来对下宽厚,这是你们天大的福气!你们倒好,便敢在她眼皮子下做出这等丑事?”。 四阿哥见福晋还没说什么,安嬷嬷一味地跳在前面,心里不悦,抬眼冷冷瞥了一眼安嬷嬷,安嬷嬷立即察觉了,心里惊觉自己忘形,立即袖手讪讪地缩回福晋身旁。 四阿哥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是弘昀身边的哪个哈哈珠子?”,想着二阿哥身边那几个哈哈珠子都是与他同岁,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年少风流之时。 福晋上前细细说了,满面为难之色道:“妾身本想着,二阿哥的事,原该先跟李侧福晋商量一二,况且一个粗使丫头,如何能近了堂堂阿哥身边的人?细细想来,这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内情,妾身越想越觉得不敢擅自做主。”。 她转眸一顿,又道:“此事牵扯到府里风气,加之……这奴才又是武妹妹院子里的人,妾身无奈,只能向贝勒爷先报备周全。”,四阿哥身子一震,抬眼望向福晋,道:“武宁?”,又回眼去看那小婢女,果然有几分面熟,的确是在武宁院子里见过。 “主子!”,珠棋慌慌张张地一头奔进了武宁的房间,武宁正抬手要卸下满头簪子,在铜镜里瞥见她急急忙忙冲进来,倒被冲撞得心里一惊,道:“什么事?风风火火的?慢慢说。”。 珠棋站定身子,双手撑在桌案上喘了几口,顿足道:“主子!奴才方才打发庆儿去膳房,想着今日家宴,主子没吃下什么,趁早给主子备下些点心垫着,谁知半路上,庆儿就被陈公公带了人截走了!”。 武宁听得糊涂,道:“陈公公?哪个陈公公?”,珠棋急道:“陈德诺!福晋正院里的陈德诺!”。 武宁皱着眉,将一只簪子又重新插回头上,思索着迅速问道:“庆儿不过是个小丫头,陈德诺带庆儿去做什么?”。 珠棋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间人声喧哗,武宁挑了帘子出去,见陈德诺笼了手站在院中,身后几个小太监,一溜儿地挑着红色灯笼。 陈德诺见了武宁,不卑不亢地弯了腰,中气十足地道:“给格格请安,格格吉祥!恕奴才打扰,福晋有要事请格格相议!还请格格跟奴才走一趟。”,他口气极客气,话语的内容却是不容抵抗,说话时眼珠微斜。 珠棋仰起下巴,上前一步,待要挡在武宁面前,武宁按住她,淡淡道:“方才闻得我院里的庆儿,去提膳的路上,却被陈公公带了人不由分说地就截走了,可有此事?”。 陈德诺不料她如此单刀直入,上来便直接了当地喝问,一时语塞。 武宁笑道:“陈公公是福晋面前的大红人,想必这么做定然另有深意。武宁不能妄加揣测,不过庆儿既是我院子中的人,犯了什么错,我这个做主子总得先知晓一二才是。没有主子还没发话,奴才先被别院人带走的道理!”,。 她说完这句,见陈德诺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想着到底是福晋面前的人,不好让人太难堪,便道:“中秋月圆人亦圆,想来福晋嫌家宴时间太短,姐妹几个还没聊个畅快!既然福晋有请,我就跟公公走这一趟。”,说着举步上前,未看陈德诺一眼,人已经阔步出去。珠棋连忙奔上前扶住她。 第72章 欲加之罪 福晋正院里灯火通明,一些近不了身的婢女太监们都被撵在外面,武宁一路走过去便见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随着陈德诺进了院子,朔雪正守在门口,见武宁来了,连忙帮着打起了帘子,道:“奴才给武格格请安,格格吉祥!”,武宁摆摆手让她起来了,被珠棋扶着进了屋子,这才见到庆儿跪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背后几个粗壮嬷嬷站在灯火下。 武宁收回眼光,走到四阿哥面前,正欲蹲身,四阿哥扶住她道:“不必了。”,又低声道:“你坐着,我自有分寸。”,武宁扶住腰,在一边花梨木雕花椅上坐下,抬眼望向福晋。福晋见她大腹便便,眼里目光先暗了几分,随即又转头对那庆儿道:“你们主子都来了,这下总该说实话了罢!”,便将方才那事简单对武宁说了。 庆儿抬头,用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过来,望见武宁被背后珠棋也正瞪着自己,她张嘴刚要分辨,边上厢房里人影一晃,安嬷嬷快步走了出来,一边俯身在福晋耳边说了什么,一边低头将自己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又轻轻拍了拍灰尘。 福晋点了点头,冷冷看着庆儿道:“好一个孝顺女儿,方才你说,月钱是给你爹治病用?”。 庆儿含着眼泪,不明所以地望着福晋,点了点头,又哽咽着道:“奴才所托的,只是前院的小太监,不是二阿哥身边的人,奴才是什么身份?纵然给奴才一千一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 福晋淡笑着道:“是不是二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这事先放在一边。你也莫要急着表白,我且问你,你爹病况如何?”。 庆儿嘴唇微颤,欲要出声,泪珠儿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掩面哀声道:“奴才的爹身子一向虚弱,只怕……只怕……”。 福晋向后一仰,朗声道:“安嬷嬷。”。 安嬷嬷应了一声,上前对四阿哥道:“贝勒爷,奴才方才派人查过了,这庆儿的亲爹,上个月还在百榆坊欠了一笔赌债,银数五十两。”,说着将一本记录簿册送上四阿哥面前。 庆儿听见这话,立时呆住了,整个人忘记了哭泣,只将掩面的手慢慢地挪了下来,安嬷嬷笑道:“你且放心,你爹尚能起身去赌坊胡混,看来总不至于病得起不了床!”。 福晋冷冷道:“满嘴荒唐言!安嬷嬷,给我掌她的嘴,看她什么时候说出实情来!”。 安嬷嬷大声道:“是!”,上前卷起了袖子,毫不留情地一个耳光便抽了过去。五六个耳光下去后,庆儿嘴角立刻流出鲜血来,她忽然向前,抱住安嬷嬷的腰身,大声哭道:“贝勒爷!福晋!奴才是受人所托!奴才是受人所托!”。 福晋叫人停了,厉声道:“受何人所托?”。 庆儿抬头望向武宁身后,两道目光注视在珠棋身上,室内众人都随着她眼光望向珠棋。珠棋大惊,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指着庆儿道:“你别乱说!”,又转向四阿哥和福晋道:“贝勒爷!福晋!奴才一心伺候武格格,又是格格的贴身婢女,如何会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 武宁伸手用力拽起她道:“不错!珠棋这些年一直本本分分,那哈哈珠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珠棋又是什么年纪?简直不知所谓,无中生有,荒唐之至!”。 安嬷嬷一挑眉道:“格格金尊玉贵,自然不知下人们背后那些龌蹉勾当……”。 “安嬷嬷慎言!”,武宁一声喝止了她,安嬷嬷冷不防,吓了一跳,见武宁两道极犀利的目光射来,全不似平日里温柔模样。 “安嬷嬷也是府里的老嬷嬷了,本该老成持重不说,怎地却倚老卖老起来了?这些污言秽语也是能在主子们面前说的吗?”,武宁转向四阿哥道:“爷,珠棋是什么品性,这些年爷也是看到的。况且这庆儿虽是妾身院子里的人,也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堂中都进不了的。不过是一面之词,何足以信?”。 庆儿忽然委身在地,放声哭道:“珠棋姐姐!你先前说得好好的,你说平时没人会注意到我,只要帮你往前院里跑跑腿,传递了东西,你定然提拔庆儿去主子面前好好服侍!现下你怎能将庆儿一把推出来,撇清了干系!姐姐你好狠的心!”。 珠棋气得嘴唇都白了,哆嗦着只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传递东西了?我什么时候应承提拔你去主子面前服侍了?你……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她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又气愤填胸,当下话音颤抖。 四阿哥伸手轻轻扶了额头,极疲惫倦怠地看了一眼福晋,平平地道:“这奴才递出去的,除了银钱还有别的物事么?”,边上陈德诺听闻此言,立即抱上一只黑色小匣子,道:“全在此处。”。 四阿哥接过那匣子,亲自打开,见其中只有一只小小帕子制成的简易钱袋,此外并无他物。他正要放回,脸上的神色却忽然僵住了,只是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望着那钱袋。 钱袋的绿色底纹上是清风弄竹的图案,虽绣得极精致,但仍能看出被拆补过的针眼,可见是绣了两遍,先前的那一遍针脚歪歪扭扭,甚是生疏。 福晋见四阿哥下颌肌肉微微隐现,却是有些害怕了,不由得出声叫了声:“贝勒爷?”。 四阿哥如梦初醒,慢慢抬眼望了一眼福晋,福晋辨出他眼中疲惫厌恶之意,心里一跳,气势先虚了几分。 四阿哥将那钱袋随手丢回匣子中,啪地掩上盖子,道:“这件事,我来处置,福晋累了,早些休息吧。”。 福晋一愣,还要说什么,却见陈德诺站在对面,对着自己拼命地打着眼色。安嬷嬷亦扯住了自己衣襟,福晋只得将剩下的话语咽下,强笑道:“妾身恭送贝勒爷。”。 前院书房。 四阿哥坐在桌案前。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桌上是昨夜铺就的熟纸,压着沉甸甸的白玉纸镇,仿佛在等着它们的主人挥笔书洒。武宁静静坐在一旁,珠棋抽泣着亦跪在面前,四阿哥怔怔地望着桌案出神,半晌道:“你的生辰今年办得却委屈了。”。 武宁没料到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诧异地斟酌了半晌,道:“有贝勒爷怜爱,妾身没觉得委屈。”。 四阿哥又道:“你在闺阁中时,生辰又是怎么过的?”。 武宁见他提到自己穿越前的事情,心里忽地一跳,含糊着搪塞道:“也不过是妾身的爹娘在家里置办一桌饭菜,家人庆贺着过了。”。 四阿哥微笑道:“那也太简陋了些。”,武宁只觉他今晚不同平常,心里略觉慌张,抬眼去看四阿哥,却见他也正静静望着自己,眼里恰如山顶冰雪,寂寥一片。 武宁唯恐他再问自己穿越前的事情,露了马脚,便赶紧铺垫着道:“匆匆十数年,其实妾身对从前的事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四阿哥端坐不动,淡淡道:“难怪极少听你说起入府前的事,原是记不清了。”,武宁琢磨着四阿哥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觉茫茫然有一些念头一飘而过,待要伸出手抓住想个分明,脑袋中却又是混沌一片。便听边上烛台上忽然爆了个极大的烛花,火光倏忽晃了一下,一时惊了一下。 四阿哥转过眼,注视着伏在地上的珠棋,道:“珠棋起来,说说怎么回事。”。 珠棋听了,不敢不从,伸手用袖子印了眼角,爬起来道:“谢贝勒爷。”,见四阿哥脸色平静,武宁又坐在一边,壮了胆子道:“贝勒爷,奴才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奴才是冤枉的!那只钱袋……”,四阿哥抬手阻住她剩下话,用很平静的语气道:“回去收拾东西,下个月让你家主子府里接你回去。”。 他声音虽不大,听在珠棋耳中却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她猛地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心神都涣散了。 “贝勒爷……贝勒爷……”,珠棋喃喃地道,忽然像醒过神一样,爬过去对着四阿哥连连磕头,额头上一片红肿,她嘶哑着嗓子,虚脱一般哭道:“奴才是冤枉的呀!奴才真的冤枉!求贝勒爷莫要让奴才回去,奴才要伺候着格格呀!”。 武宁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知道,这对珠棋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武格格身边的领头婢女和李侧福晋的二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私相授受,无论真相如何,流言只会越传越不堪。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你若真是为你主子着想,就该立即收拾了出府去。”,四阿哥垂眼注视着瘫软在地上的珠棋,“事缓则圆,趁着这机会嫁人生子,待得孩子大了,也不是没机会再进来服侍你家武主子。”。 珠棋明白,若不是看在主子的面子上,若不是关起门在书房里,四阿哥绝不会说这么多。 她慢慢磕下头去,一滴眼泪滚落在青石砖上:“奴才……谢贝勒爷恩典。”。 作者有话要说:问个问题:小伙伴们你们觉得排版舒服吗?每一段会不会太密?尤其是手机党们~ 第73章 糊涂人 珠棋被人扶了出去,一时间书房之中只剩下四阿哥与武宁两人。西洋座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房中安静得骇人。 武宁垂手静坐,见四阿哥端坐在桌案后,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武宁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开口说话,却觉得腹中胎儿猛地一动弹,随之胃部一胀,她一阵烦闷欲呕,捂嘴皱眉,扭过头伏在椅上,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了胃里翻滚的酸水。 四阿哥站起身,几步走过来在她身前,伸手抚了抚她背部,待得她气顺过来,便道:“今日府里热闹了一天,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话语中竟是直接将晚上这事带过不提。 武宁强忍着孕吐撑在椅子扶手上,随着四阿哥站起身,捉住四阿哥的手,带了恨意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珠棋何其无辜?要受此无妄之灾?”。 四阿哥握住她的手,武宁只觉得他手掌不复平时的温暖,却是冰凉一片,那凉意,直直透进她的心里去。武宁心中一酸,抬头见四阿哥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武宁只觉得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四阿哥轻轻侧身抱住了她,许久慢慢松开手,低了头抵住她额头道:“晚上家宴,我看你一直没怎么动筷子?饿么?我陪你回去用些夜宵?”,武宁听他如此说,知道这件事就此被压下,竟是再无转圜余地,想到珠棋在来之前来嚷嚷着要给自己准备夜宵,一阵心酸,险些掉下来泪来。她微微向后仰了头,望着四阿哥清清楚楚地道:“我求爷一件事,爷能依我么?”。 四阿哥早已经猜到她是要替珠棋求情,当下狠了心肠,转眼不看武宁,摇头道:‘别的都行,只这件不行。”。 武宁慢慢低下头来,伸手捉住四阿哥腰上玉佩,轻轻抚展着那璎珞流苏,道:“我想请爷千千万万要给珠棋找个好人家。”。 四阿哥松了口气,道:“珠棋是从贝勒府出来的,又是你的贴身婢女,这是自然,何须叮嘱?”,武宁抓住他手道:“爷应承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四阿哥望着她,慢慢点了点头,道:“好,爷应承你。”。 武宁慢慢放开四阿哥的手,转眼道:“珠棋陪了我这么多年,在我的心里,说句不怕爷笑话的:她同我亲姐妹一般无二的。总之,我能护得了她一天是一天了!”。 四阿哥不语,半晌沉郁地道:“你是在怪爷。”。 武宁道:“爷有爷的难处。后院之事,自有另一番纠缠难断之处,未必便比朝堂容易多少。”,说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宁儿只问爷一句,爷信我么?”。 她抬起脸,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进他的眼里去。 四阿哥凝视她半晌,握住她的肩头只道:“爷心里自有一笔账。”。 武宁回了院子里,见珠棋早已俯身哭得喘不过气来,清明、荷田等人都在围着宽慰。两个小太监抬着箱笼铺盖已经在往院子里的空地上安置。她见了武宁回来,转身扑上前跪倒道:“主子!”,武宁也落下泪来,伸手扶起珠棋。 珠棋还带了一丝希翼望着武宁,武宁避开她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半晌问道:“我让你绣的花样,怎么会在庆儿那里?”。 珠棋忍了抽泣,道:“前些日子,她一直追缠着我,只道我花样绣得极好,又说想问我借花样布去摹描。我想着这本是小主子将来身上用的东西,哪能被下面人脏了手?一口便回绝了她,哪里能想到她居然在背后下了手!平日里见她老实木讷,到底是咬人的狗不叫!”。 武宁心里一瞬间转了几十几百个念头,苦涩地道:“都怪咱们平时太大意,这样明晃晃地直冤到人头上,却没有一点办法。(.无弹窗广告)你且放宽心先出去,山高水长,万事难料。”。 珠棋抹了一把眼泪,又跪下道:“奴才往后不能服侍主子了,奴才愚钝,不似别院主子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七窍心肝!奴才往后去了,主子千万找个聪明的,看顾着主子,也看顾着小主子!”,说着又掉下泪来,却是眼中恨意浓浓。 过了几天,贝勒府里上上下下都听说了武氏的贴身婢女被遣送回了府里婚配嫁人,武氏又遣了许多赏赐给她,全当是嫁妆。 清明替上了珠棋的位置。 武宁借此机会,将自己院子里的人好好清查了一番,又调整了人员,一时间院中光风霁月,上下齐整。 府里的风波渐渐平息下去,从那天起,武宁便极少去福晋正院里请安,每天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这一日,她刚出了卧室,便见清明捧着一只小巧的镶玉盒子进来。武宁见状,道:“收了什么?不是说不查明登记的东西不能拿进来么?”。 清明为难地陪笑道:“主子,不是奴才不照着主子的吩咐做,只是……只是这盒子是正院里送来的。”。 “福晋?”,武宁一愣,嘴角微微挑起,伸了手就去取那盒子在手中,打开见其中是只长命富贵锁,盒子应是用香熏了的,一股子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武宁猛地将那盒子关上,摔进清明怀中,冷冷道:“锁到库房里去。”。 清明接过应了,又小声道:“朔雪还在外面等着,说是……说是要拜见主子。”,武宁悠然站起身,道:“我乏得很,你打发她回去。”,清明应了,却站在原地,脚步未曾挪动,极小心地又柔声笑道:“她还想给主子磕个头,主子,不如……”。 武宁猛地转身,盯着清明道:“她若是磕头,便站在院子里等到我睡醒吧!”,清明见她话音高了几分,不敢再说什么,立即出了去,却不察身后,武宁的视线盯住她的背影极冷漠地看了一会儿。 听着清明在外面打发朔雪回去,武宁自叫人捧来了铜盆,细细洗了手――方才那盒子香得厉害,反而让她心下起疑。在婢女递上来的干手巾上擦干了手。清明已经走了进来,武宁淡淡道:“走了?”。 清明连忙出声道:“回主子,奴才已经将朔雪打发走了。”,说着偷眼去打量武宁脸色,却听武宁极轻地嗤笑了一声。 福晋正院。 “这道清炒玉兰片做得不错,福晋也尝尝。”,四阿哥亲手夹了一筷子送到福晋面前的碟子里。 福晋受宠若惊,立即站起道:“谢贝勒爷!”,她一起身,边上的朔雪和安嬷嬷立即习惯性地过来搀扶。四阿哥带了几分不耐烦抬眼打量了福晋一眼,福晋略有些心虚地避开四阿哥的视线,又道:“爷若是喜欢,妾身让他们再做一盘送来!”。 四阿哥居然点了点头。 福晋立即就让朔雪去了,朔雪前脚刚走,四阿哥扫了一眼屋里,道:“都下去吧。”。 福晋见四阿哥屏退左右,心里意识到了什么,略有些慌张,停了筷子坐在桌边,面上仍是一片端庄笑容。 “福晋。”,四阿哥开了口。 福晋心跳得慌,低声道:“妾身在。”,她低着头等待四阿哥下文,却半晌没有动静,福晋忍不住抬头望向四阿哥,他亦望向她。目光里是从没见过的厌憎,仿佛一把剑穿透了她,福晋打了一个哆嗦,指甲忍不住掐进了手心里。 她强撑着一口气与四阿哥对视着,脸上是冷静又坦白的微笑,只是嘴唇闭得很紧,腮帮的咬肌因为用力而凸现出来,让她的面容在灯光下看来,有种奇异的狰狞。 四阿哥慢慢挪过身子,将手撑在膝盖上,带了点探究的意味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何至于?福晋,你何至于?”。 福晋鼻息微乱,仍是挺直了腰板,抬着头正色道:“妾身不明贝勒爷话意所指。”,话音刚落,四阿哥猛然一扬手就将一盘玉兰片掀到了地上,连带着边上两只小小茶盏哗啦啦滚了下来,茶水溅得满地都是,外面满院子婢女太监听见房里动静,呼啦啦地全跪了下去,伏倒了一片。 房里,福晋也跪了下去,脸色变成了一片灰白,俯首时不甚碰掉了护甲,她伸手去捡,却蓦地被四阿哥握住了手腕。 四阿哥习武之人,掌中劲力极大,福晋被他握得筋脉生疼,想要挣脱又不敢,她被迫仰起头望着四阿哥。 四阿哥直直盯着她。 福晋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那平静如深潭的眼眸后却似乎有一场极大的暴风雨要来临,她忍不住用手撑住了地毯,撇开眼,口气却越发倔强,道:“贝勒爷是什么意思,妾身愚钝,不明白!”。 四阿哥语音带了寒意:“你不明白?待得那庆儿审问明白,和弘昀身边的哈哈珠子对了质,自会分明。”,此言一出,福晋身子微微一瑟,不由自主猛地抬头望着四阿哥,虽张了张嘴唇,却是哑口无言。 四阿哥将她眼中神色瞧得分明,心里更是了然,一股浓重的失望涌上心头,反将那股怒气掩压了下去。 他放开福晋的手腕,直起身一字一顿道:“福晋执掌中馈多年,事事分明,何以现在反糊涂起来?我赠福晋一句,各人福禄,自有命数。懂得惜福,方是慧人。望福晋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74章 各怀鬼胎 苏培盛原是候在院子外的,见四阿哥出来,连忙跪在一边,以头触地。 四阿哥扫了一眼他,不重不轻地踢了一脚,苏培盛立即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子跟上,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从眼角打量着四阿哥背影。 福晋跪在房中,安嬷嬷第一个便进来扶起她。福晋被安嬷嬷一触胳膊,才似回过神来,木然道:“妾身恭送贝勒爷。”。抬眼望去,只见着四阿哥的背影渐渐地走远了,袍角翻飞,阔步前行,却是再无一丝留恋之意。 福晋只觉得浑身的劲一瞬间垮了下来,再也绷不住,她捂住了脸,热泪无声地从指缝间流了出来,珐琅护甲上青花宛然,那花叶儿却也似伤心了,颓然缩在光影里。 安嬷嬷抱着福晋,颤声道:“福晋莫要心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福晋还年轻,要放宽心!”。 福晋苦笑着抬起头,道:“还年轻?安嬷嬷,你看我哪里可还年轻?”,她的眼泪冲掉了眼下的脂粉,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脸憔悴颜色。 安嬷嬷哑然无语。 无数感触涌上福晋心头:今日之事,四阿哥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她糊涂! 她何尝不觉得自己糊涂?简直是糊涂得可笑。 可她就是看着那院不顺心! 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是胤禛的嫡妻,这宠爱,原本就该是她的。 四阿哥行至前院,却听见不远处一片叫好声,这操练场上一年到头倒有一般时间是空置着的,难得如此热闹,四阿哥指着远处,微微眯了眼道:“那是弘昀?”。 苏培盛离得远了,也是看不清,连忙让人去探,不一会儿,那人回来禀道:“回贝勒爷的话,是二阿哥在射箭。”,四阿哥听了,径直往前大步走去,道:“走!咱们去看看!”,苏培盛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想着刚出了正院里福晋那事,眼下有个二阿哥弘昀来分分神也是好的,连忙跟上。 操练场上散散落落站着五六个少年,身姿英挺,都是弘昀身边的哈哈珠子。苏培盛一眼看过去,见被少年们围在中心,众星捧月一般的,正是二阿哥弘昀。弘昀举弓屏气,对准了远处的靶子,正要射出,那几个哈哈珠子中,却不知是谁先回头看见了胤禛,立即转身小跑过来道:“贝勒爷!”。 四阿哥点点头,摇手止住剩下众人前来的请安,弘昀全神贯注,并不知道阿玛在身后,手中还搭着弓箭,兀自叫道:“你们都看好了!”,话音刚落,一箭出去,却“嚓”地射在了百米外红心的最外围,虽说也是中了靶子,到底算不得什么骄人成绩,偏偏有那不识刀马的小太监又在边上叫好,弘昀涨红了脸低下头,鼻子里发出“哧哧”的声音,一跺脚,极气恼地将弓箭往旁边一个哈哈珠子怀里一丢,转身欲走,这才撞见四阿哥。 他瞠目结舌,张了张嘴,赶紧道:“见过阿玛!”,因着过分紧张,他握紧了双拳。 四阿哥打量着他。 弘昀身量日见高长,嘴唇周微微褪出了些淡青色的痕迹,显示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来。他见阿玛打量着自己,更加惴惴不安。那哈哈珠子抱着弓箭,正欲溜走,四阿哥抬手道:“拿来。”,又道:“做的不好,便一走了之么?却不想着解决?”。 弘昀低头道:“阿玛教训的是,弘昀知错了。”,四阿哥见他一脸老实样子,默然无语。苏培盛上前从那哈哈珠子手中接了弓过来递给四阿哥。(.无弹窗广告) 四阿哥接过在手中,对弘昀道:“看着。”,见弘昀还没反应过来,又道:“向后退些。”,弘昀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向后让出一大片地方来。 四阿哥掂了掂弘昀的弓,却不料那弓看着乌黑缠银,华丽异常,原来却是个银样镴枪头,比寻常的弓还要轻一些,四阿哥全不费力便开成了满弓,弘昀微微张了嘴,被身后的哈哈珠子一推,才醒过神来,连忙自腰间箭袋拔出一只上好羽箭,双手递了过去,苏培盛自接了,交递给四阿哥。四阿哥接过羽箭,搭在弓上,缓缓对准了靶心。 一群少年的眼光都紧紧盯住他,漆黑的眼珠里全是掩盖不住的热情与期盼,四阿哥被他们情绪所染,恍然也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望了一眼弘昀,“嚓”地一声,那弓箭已经离弦射出,去势凌厉,直直射在靶心正中上,尾端不住晃动。 几个少年不由自主,齐声大声叫好起来,四阿哥劈手从弘昀腰畔箭袋里取出另一枝羽箭,对准了弘昀方才所射之处,“嗖”地一箭出去,立即将弘昀那枝箭挤碰了下去,弘昀眼看自己射中的箭掉落地上,知道箭上劲道甚浅,入靶不深,才会被碰落,当下脖子根都涨红起来。 四阿哥嗖嗖地连射了七八箭,箭箭都正中靶心。初时周围本是一片叫好之声,待得后来,便有那有眼色的,看出贝勒爷今日心中不畅,便寻了由头自悄悄退了,只有弘昀那哈哈珠子,一时还浑然不觉。 四阿哥放下弓箭,只觉里衣上出了一层汗,方才在福晋那里那股怒气却是淡了许多。弘昀也看出了些分毫,似惊似疑地望着四阿哥。四阿哥自觉失态,将弓扔还给弘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准头是有的,眼力、手力、臂力都不错,只是没掌握到要诀。”。 弘昀接了弓在手,不由问道:“要诀?”。 四阿哥自他身后握住他手,指导着他缓缓张开弓,又道:“弘昀,你放了太多的劲在手指上,要松下来,力气是从腰上发出来的。”,见弘昀咬着嘴唇,手指紧紧地搭着弓,关节处绷得一片青白,显然是已经养成了习惯,便用力拍了拍他手背,道:“凡事放松些。”。 弘昀依着自己阿玛的话松了手指,四阿哥扶住他腰,道:“这里发力。”,又纠正了他手腕道:“譬如你写字时,也是紧紧攥住笔管么?”。 弘昀一愣,道:“自然不是。儿子写字时,沉肩坠肘。”。 四阿哥紧接着道:“射箭也是一样的道理。力气应送在箭尖上,而非手指。譬如流水,因势利导。”。弘昀似有所悟,思索着慢慢转了身对着箭靶。犹犹豫豫地对准了靶子许久,四阿哥在他身后温言鼓励道:“少年人,少不得爱面子,这没什么。遇见困难不要怕,男儿大丈夫,大步地向前去,踏过它!”。 苏培盛在一边听四阿哥与弘昀说话,完全是哄劝幼儿的口吻,不由得心中暗暗发笑。 弘昀骤然松手,一箭正中靶心。 弘昀极高兴地转过脸来,道:“阿玛!我……”,却见四阿哥已经带着苏培盛走远了。弘昀将剩下半截话吞进肚里,只怔怔望着自己阿玛背影,隐隐觉得那背影便似怀揣了许多心事一般,不多时便一晃,在树影后消失不见了。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武宁离产期也越来越近。这一日,她起得迟了些,简简单单地刚用过了早饭,便拿了一本诗词书卷到院里闲看,那“锦香屏”上的艾草已经全部枯萎了,清明几次建议着要帮武宁全换了,都被她拦了下来。屏上又缠了些枯藤,拉拉杂杂得长得茂盛,武宁坐在这一众衰草里,只觉周身草木清香,风过时簌簌有声,也有几分伪装的野趣。 她看了几卷诗词,见那屏风上慢慢爬过一只碧绿壳小虫,颜色极嫩,甚是有趣,便把书卷放到一旁,拔了根草去逗弄,那虫儿本在喝藤蔓上水珠,忽然被草叶儿扰了,立即慌慌张张地用一对前足抱着脑袋蹭了几下,便向一旁迅速爬去。 武宁不依不饶,用草叶儿追着它,玩了一会儿,渐觉无趣至极,她大腹便便,行动又甚是不便,只能将草叶儿扔了,见手中碧绿叶汁,便随口道:“珠棋,拿水来,我要洗手。”,话音出口,骤然反应过来,转头去看,见清明低垂着头侍立在一边,闻言只道:“主子稍等,奴才这就去打水来。”,武宁愣愣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半晌,转过脸来。心中空空落落,惆怅滋味,自不能言。 清明捧了铜盆来服侍着武宁洗了手,却听荷田来报,道是耿氏来了,武宁初时还一愣,道:“哪个耿氏?”,随即反应过来。 敢情耿氏又转投山头了?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不急不忙洗完了手,又进房去换了身衣裳,扑了粉画了眉,整个人神采奕奕地坐上了座,这才让耿氏进来。 耿氏只着了一身半旧旗装,头上只戴了一对乌木衔珠簪子,面色有些虚白,看得出也是细细装扮过的,却又不敢装扮得过分。她身后跟着个小婢女,怀里捧了只绸布包裹,主仆两人进了屋子,耿氏先给武宁请了安,武宁笑道:“耿妹妹请坐罢,请用茶。”,心中打定主意,且不开口,只看这耿氏前来,所为何事。 第75章 偏偏喜欢你 耿氏让身后婢女将那绸布包裹送上,说了几句,她自来熟地笑着道:“原是早该来拜见姐姐的,只是姐姐有孕在身,妹妹不敢贸然打扰。”,又指着那包裹道:“这里一针一线,都是妹妹亲手做的活计,望姐姐千万不要嫌弃。”。 武宁笑道:“哪里的话,妹妹一片心意,我该谢谢耿妹妹才是。”,又让清明取了回礼。两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许久,武宁见耿氏始终没说出什么实质性的话题来,一双眼又间或地向屋里屋外地瞄着,直直磨蹭了许久方才悻悻地告辞而去。 武宁心里了然,让清明送了她出去。自在堂屋正座上坐着,随手打开那包裹,见里面是两对枕巾,一对绣着鸳鸯戏水图案,一对是莲叶田田的图案。荷田正从身后端走那茶盏,见了不由得也轻叹了一声道:“主子,这绣工可真是不错!”,待得看清是枕巾,顿时缩头不语了。 武宁想到耿氏与自己也不过是初识乍认,一上来就这样送了极贴身,又别有意味的东西,不由眉头微微一皱。 这日傍晚,四阿哥做完了正事,想着已经好几天没来武宁院子里了,正好时辰也是晚饭的点儿,便带了苏培盛过来。刚进屋,就看见武宁半侧着身子聚精会神地在做针线活,四阿哥皱眉走过去,从她身后将那针线轻轻从武宁手中夺过,道:“有了身子的人,还费这个眼力做什么?”。 武宁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给胤禛要给请安。四阿哥扶起她道:“从来都不是这么多礼的人,怎么几天没来反而拘谨了?”,他口气带着笑,然而因珠棋一事,心中对武宁歉疚,口气便多少有些拘虚。 武宁一反常态地没有接上四阿哥的玩笑,只是低低道:“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超多好看小说]”,说着微微蹲了蹲身子。 清明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笑道:“主子,您让奴才去膳房拿的点心,这会子已经准备好了,贝勒爷也在,要不奴才这会儿把晚饭一起摆出来?”,武宁还没说话,四阿哥点点头,瞟了眼武宁,对清明道:“摆上吧,点心也拿上来,你们主子爱吃。”,清明一叠声地应了,才退下。 四阿哥见左右无人,轻轻揽过了武宁肩膀,侧抱在怀里,道:“最近到年底,爷都会忙,这后院里,也不过是几天方能来一趟,你自己要顾好自己。”,武宁僵硬地由着他揽了,轻轻靠在四阿哥肩头上,平平板板地道:“谢爷关心,妾身谨遵爷的吩咐。”,四阿哥摸了摸自己鼻尖,放开了武宁。 不一会儿晚上摆上来,是四凉八热两汤,此外还有三道甜蜜蜜的酥软小点心,分着颜色摆在了各种形状的小碟子里。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武宁瞅了一眼那点心,自去取了吃了,对正经饭菜却是一眼不顾。四阿哥见到这般情景,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又对清明道:“你们主子还有什么爱吃的,再去膳房,叫他们马上做了,都送来。”。 清明连连应了,心里却叫苦:武宁爱吃的菜不多,又是孕妇,极其挑口。这一桌子上,还基本就上全了。 但贝勒爷的话不能不听,她只得去了膳房。膳房师傅听了这话,张着手,挺了肚子,绞尽脑汁地在厨案边忙活了一圈。 孕妇吃食,但凡入口都要极为当心。大师傅琢磨着又做了几道武宁以前点过的性平味甜的炖品放进了膳盒,顺便加了一小碟红豆糕塞在边上,清明提着膳盒,拿在手中只觉得那盒子半沉不沉,谢过了自回去了。(.无弹窗广告) 刚到了院门口,便见荷田门神一样站在门前,冲着自己摆了摆手,清明立即停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让人将那膳盒收了起来,先放在炉子边热着,以防主子忽然要用。 半夜,四阿哥悄悄起身下了床。武宁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地被他扰醒了,揉了揉眼睛,问道:“爷?”,四阿哥回身,想着武宁昨晚一脸倔强的模样,心里微微有气。但看着眼前人睡得迷茫的样子,又发不出气来。他握了武宁的手,轻轻送到唇边吻了吻,道:“你好好睡。我一大早就有事,晚上也不过来了。”。 武宁起了身把头发拢在肩膀一侧,准备服侍四阿哥穿衣。四阿哥赶紧把她按回被子里,又道:“胡闹!”,说着眼光往下瞟了瞟,嘴角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武宁的肚子大得已经有点夸张了,嬷嬷们甚至怀疑是不是双生儿。四阿哥想到此处,便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涌过。他扶着武宁的肩膀,慢慢让她在床上躺平了,又轻轻摸了摸武宁肚子,将被子拉好了,才道:“莫要乱动,碰到肚子可不是玩的。”,说着自己极快地将衣服穿利索了,这才喊外间守夜的婢女送热水进来。武宁在身后道:“爷这几天都不过来了?”。 四阿哥听她语气无波无澜,回头望着她道:“是,爷这几天都不过来了。\",见武宁微微垂下眼去,睫毛在脸颊上映出疏淡的影子,失望的神情转瞬即逝,不禁心中一跳,俯身凑过去轻轻道:“你想不想我过来?”。 见武宁未回答,四阿哥飞快地捉住她下巴,在她唇上印了一印,方才放开,叹了口气低声道:“爷怎么偏偏就只喜欢你这个小别扭呢!”。 一旁捧着热水的清明和荷田都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只恨不得脑袋垂到胸腔里去才好。 一番洗漱,四阿哥神清气爽地走了。清明见武宁起了身坐在床上,便凑过去柔声道:“主子,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武宁点点头,却觉得腹中空空,她摸了摸肚子,珠棋见状笑道:“主子是饿了?奴才备了几种炖品在茶房炉子上,一直是温着的呢!”,武宁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着道:“你想的周到,拿来吧。”,清明得了赞赏,极高兴地转身合上里屋房门,这才出去了。 荷田正在茶房守着炉子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脸颊边垂下的发丝几乎都要落到那茶炉上。清明看得惊心,过去重重推了推她肩膀,道:“快起来!”,荷田正是半睡半醒间,被人猛地一推,惊得一抬头,待得看清了是清明,撇嘴道:“我还当是哪个!”。 清明不睬她,一边用夹子将茶炉上的炖品盅移开了,一边道:“主子这会饿了,想吃点东西,一会儿的早膳且缓一缓,别弄得太油腻。”。 荷田听她口气里颇有几分总管指挥的意思,又刚刚被扰了觉,心里不快,便惫懒地站起身道:“从前珠棋姐也没见像你这样想得周到!”,这话说得已经有几分嘲讽了。 清明背对着她,一边将那炖品盅放到托盘上,一边又用干布掀了盖子,轻轻扇了扇,试了温度,不温不火地道:“事事就该想在主子面前,否则主子要咱们服侍做什么?”。 荷田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还要想些什么辩出来,清明笑着将托盘向她手里一塞,道:“给主子送去!”,荷田见她卖了自己人情,不好再说什么,接过来刚要出茶房,却回头道:“昨儿主子睡下后,我听贝勒爷说往后的东西从前院膳房里叫,可是真的?”。 清明灭了茶炉,对着镜子将梳子沾水梳了梳鬓发,才道:“怎么不是真的?贝勒爷吩咐了,咱们就照做,别的莫管那么多。”,荷田微微吐了吐舌头走了,待得出了门口,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嘀咕道:“格格给她几分好脸,就真拿自己当回事了!珠棋姐那是跟格格从小长大的情分,就她也能比得了?”。 “前院提膳?”。 福晋正被人伺候着用早膳,刚示意朔雪帮着夹过桌上那玉米苹果金银烙,听见陈德诺这话不由得惊了一下。 陈德诺垂了手,站在福晋面前,飞快地道:“回福晋,可不是!听闻贝勒爷直接就这么说了,往后武格格那里的膳食,一律从前院膳房里取。”。 福晋心情复杂地低下了头。 四阿哥这是……觉得前院更安全? 还是在打她的脸? 这准备进行多久?是到武氏生产结束,还是往后就一直从前院膳房里拨她的份例了? 朔雪正捉着筷子勺子,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专注地往福晋前面的青花瓷碟里放金银烙。 金银烙饼裹了蜜,金黄焦脆,果香气被热度一烤,带着奶香面香全溢了出来,一跨快切成幼儿手掌大小的方形,正好一口一个。这原是武格格最爱吃的,大抵四阿哥去她那里最多,被带着也喜欢吃了,福晋见四阿哥常点,自己也亦步亦趋。 朔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偷眼瞄了一下福晋,对着陈德诺猛使了眼色,陈德诺陪笑着道:“福晋若没有其他事,奴才先下去了。”。 福晋自想着心事,浑然不察陈德诺的话语。朔雪见状,怒了努嘴,陈德诺拔脚就溜了。 第76章 连心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转眼入了冬,大街上便似忽然笼罩上一层灰色似的,夹带着行人也都面目模糊,行色匆匆。 这一日,四阿哥从外面回来得晚,到府前下马时,天空已经细细飘下了极静谧的碎雪。四阿哥一路走回到书房,一掀帘子,便是一股暖哄哄的热气兜头扑了过来。顿时罩住他周身上下,直把四阿哥热出了一头汗。 四阿哥解了黑色大氅,递给苏培盛的,又道:“可还有什么吃的?”,苏培盛一应声道:“有!有排骨鸡丝面,正热着呢!”,四阿哥脱了靴子,换上便鞋,道:“上来。”。 转眼间浓白稠厚的汤汁裹着细细的面条便端上桌来,侍膳太监手执银筷,先夹出一些放在小碗里尝了才送进去。四阿哥不喜葱花,连面汤里夹着乱七八糟的绿豆芽、萝卜丝也不喜欢。是以整碗面汤里看不到一点绿色,连香油放的都少,只怕四阿哥嫌油腻。 苏培盛亲自将面碗端上了桌,四阿哥是真饿了,捉了筷子就吃起来,北地冬早,寒冷天气在外面待了一天,这会在热烘烘的房间里吃着滚热的汤面,实在是痛快极哉,四阿哥连吃了两大碗才停下,见外面雪势越来越大了,想着明日可以歇在府里一天,微微松了口气。 又看了几卷文案,苏培盛琢磨着差不多是提醒主子到时辰休息了,却见四阿哥放下书卷,起身道:“走,去你武主子那里看看。”,苏培盛闻言稍一愣,便赶紧一挥手,那边上小太监捧了风帽、斗篷过来,又提了灯笼打了伞,苏培盛帮着四阿哥披上了大氅,一行人出了院子,刚迈出脚去,深冷的雪风便在院中来来回回呼啸着,直打上人脸来,抬头见天上朦胧一片,雪花直迷得人睁不开眼来。 武氏院中。 清明细细将手中一个厚厚的油皮信套用刀裁开,武宁在一边瞧得急了,催道:“快些!又埋怨道:“府里来了家信,怎么下午不跟我说?”,清明解释道:“主子,您那会子恰巧睡得正香,奴才哪能扰了您呢?”,说着已将那知州府上的信纸取了出来,双手奉给武宁。 武宁急匆匆地展开,清明见她脸贴上了信纸,读得甚是吃力,连忙将另一边桌案上的火烛灯也取了过来,放在武宁面前,果然亮堂许多。 家书上除了平常话语,最后便提到了珠棋,道是珠棋被遣回后,武府免了她的赎身钱,下个月就要被她老家的老子娘接了回去,据说已经给珠棋寻了县里的大户人家做妾室婚配云云,武宁看到这里,右手紧捏着信纸,目瞪口呆。 清明见她脸上这番神情,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一时有些不安,低声道:“主子?”,武宁回过神来,立即道:“纸笔。”,见清明还愣在当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道:“纸笔!”,清明恍然醒悟,立即转身快步而去备了纸墨。 武宁提笔急匆匆地写了几句,交给清明,一叠声地道:“快去!”,想想又喊住她道:“等等!”,想着要再给珠棋写一封信,却又想着珠棋是不大识字的,当下只慌慌张张扯了张纸,歪歪扭扭地写了:“勿离京,等我消息”七个字,又取了好几张银票胡乱叠好了塞进信封,单独封好,写了“珠棋亲启”四字,又在信封上画了个棋盘,上面涂了几只黑白棋子,与先前的家书一起拿在手中,递给清明。 她心里算了算今日离下个月尚有几天,珠棋总不会立刻被接走,稍稍安定了一下,道:“送信的人还在门房吗?”,清明点头道:“主子没回信,他想必是不敢走的。[.超多好看小说]”,又犹豫了一下道:“主子,这银票夹在信里,怕是……”,武宁微闭眼挥手示意清明快去。 清明跨出了房门,见黑漆漆的天空中,白生生的雪花正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便退回茶房随手拿了把纸伞,她举步往外,正和过来的四阿哥一行人冲了个对面,清明唬得不轻,行礼道:“奴才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四阿哥见清明慌慌张张,以为武宁出了什么事,一皱眉,立即大步上前,进了屋里。 武宁听见外面给贝勒爷请安之声,挑起帘子迎了出来,四阿哥见她神色焦虑,手中还执了只笔管,便上前握了她手,到桌边坐下,道:“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武宁急急将事情说了一遍,又攥住四阿哥的手急切道:“爷可是应承了我的!要给珠棋找个好人家,现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四阿哥见她音调都变了,反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思索着道:“我的确周全过,只怕是……只怕是你阿玛那里会错了意。”。 武宁一震,松开四阿哥的手,喃喃道:“不错……不错……”。想着珠棋一事恐怕另有别情,毕竟一个贝勒府中庶福晋的头等婢女被遣送回原府,在武知州夫妇看来,事情的轻重缓急又怎能同武宁眼中一样? 她想着珠棋的性子,心里绞痛起来。四阿哥看她连嘴唇都发白了,这么多年来竟是从未露出过如此神色,也有些戚戚,捉住武宁的手,道:“你先莫要急,这事我来处置,你给爷放一百个心,好好备产。”。武宁慢慢点了头,道:“我信爷。”。 四阿哥探身过去,轻轻吻了吻她鬓角,觉得她身子微微颤动,心里怜惜,拎起精神打趣玩笑道:“除了那次塞外巡幸爷生病,平时也没见你这样。怎么?爷在你心里,还比不上珠棋么?”。 武宁心乱如麻,转头道:“爷这开的是哪门子玩笑。”。 四阿哥敛了笑意,起身道:“晚上原是过来看看你的,这里既然没什么事,我回书房去了。”,武宁随着他站起身,送着四阿哥到了门口,又道:“爷注意身子,别总熬夜。这熬了夜,白天再怎么睡,也补不回来对身体的损伤。”,苏培盛在一边弓着腰,心中暗叹道:咱们这位爷,白天还能有觉补么? 四阿哥凝视着武宁,点点头道:“好,爷记住了。”,又将她轻轻往房里推了推,道:“外面冷,别跟出来了。”,武宁心里想着珠棋的事情,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四阿哥转身伸手,苏培盛连忙给他披上了大氅,一行人拥着出去了。 雪早已停了,四阿哥仰头看了看天,对苏培盛道:“明日恐怕还有场雪。”,苏培盛笑着凑趣道:“今年的雪来得早。”。 四阿哥走了几步,淡淡道:“你武主子对身边人倒是关心得很。”,苏培盛不能不接,可这话头又不好接,只能呵呵了几声,偷眼瞟了眼四阿哥的脸色,才大着胆子道:“武主子宅心仁厚,对下人又极重情谊。况且……那珠棋是跟着武主子从娘家出来的。”。 四阿哥面色如常地道:“不错,那珠棋的确是跟着她从娘家出来的,闺阁中时,恐怕就已经一直陪着你武主子。”。苏培盛看他面色沉静如水,反而心里虚了,当下不再多言。 地上草叶上疏疏积了些薄雪残枝,靴子踩在上面便是簌簌作响,导路的小太监举着两盏灯笼,飘飘摇摇地夜行,映着四阿哥锦衣角花纹。正走着好好地,却听见一阵隐隐箫声传来,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夹着雪声、风声飘来,恍然如天上乐,清雅异常。 四阿哥顿了脚步,眉头皱了皱。 苏培盛立即就挥手让人过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围着一个旗装女子过来,身后居然还带着一个挑了灯笼的小婢女,靠近一看,居然是耿氏! 苏培盛在黑暗中向天翻了个白眼:这数亏她想得出来!夜晚吹箫,不怕扰了后院清静?不怕福晋治罪?这能与贝勒爷狭路巧遇,恐怕背后也打点了不少关节银两。 这位耿格格还真是豁的出去,这是下了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心哪! 耿氏面带惊惶、弱柳扶风地过来了,见了四阿哥,立即跪下,声音带了几分惊吓地颤抖道:“妾身见今日雪景极美,带了婢女在园中小逛,一时忘情技痒,吹箫扰了贝勒爷清静,请贝勒爷恕罪!”,说到后来,语音中已经带了几分哭腔。她身后的小婢女却是真的要吓哭了。 苏培盛翻了第二个白眼:雪景……这么冷的天,您穿这么单薄,手指尖都冻乌紫了,您说是赏雪景? 四阿哥扫了一眼耿氏。 耿氏是特意打扮过的。 一头乌发松松地梳在脑后,只斜斜插了一只钗,发型看着跟武宁有些像,身上的衣装也是武宁平日里爱穿的色系,大概是怕穿多了显不出身材的袅娜,她没着披风。 雪风里幽幽地飘过来一阵暗香,四阿哥闻了,却是想起武宁身上的香味――恐怕这香囊也是特意跟宁儿要了配方制的?四阿哥想着。 第77章 分忧 恰逢耿氏也抬起脸来,带了几分殷切望向四阿哥。[]四阿哥与她眼光一碰,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送耿格格回去吧。”,说罢抬脚走了,身边人连忙跟上,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耿氏跪在原地。 她面色还算镇定,只用牙齿微微咬住苍白的下嘴唇,留下一排浅浅淡淡的印子。,腮边耳坠子晃荡不休。 贝勒爷总算没责备她,耿氏想。 见面三分情。 她不怕,与府里其他女人比起来,她有的是时间。 她还年轻得很,海棠初绽,新荷吐绿,正是最好的年华。 “恭送贝勒爷!”,耿氏就着跪下的姿势,转了膝头对着四阿哥的背影干干脆脆地道,说完这句,她似是方才觉得冷了,抬起手来拢住肩头。 “格格?”。 苏培盛见耿氏没反应,不轻不重地清了清嗓子,用平缓徐和的腔调又重复了一遍道:“格格?您请起吧?贝勒爷已经走啦!”,耿氏收回目光,见苏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围在自己周围。 苏培盛对着耿氏背后那小婢女喝道:“赶紧的,倒是把你们主子扶起来哪!”,那小婢畏畏缩缩地应了,上前兜住耿氏的胳膊肘道:“主子,仔细地上凉了膝盖。”。 地上的确很冷。 耿氏撑在那小婢女胳膊上,倒将大半个身子的力气都倒在了那小婢女身上,她跪得久了,膝盖都有些冻麻,婢女上前帮着她扑打了一下旗装下摆,便簌簌地跌下许多草屑来。那关节的僵硬中又夹杂了血液回流的暖意,针扎一样的感觉从小腿肚噼里啪啦地炸上来,直蔓延到大腿上,耿氏走了一步,没控制住,踉跄了一下。 苏培盛道时很有耐心,回首作关切状询问:“格格可是要歇歇再行?抑或奴才禀了主子爷,找暖轿来抬?”,边上几个小太监早冻得缩手缩脚,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抬头去看耿氏,见了她那磨磨蹭蹭的样子,心里大有抱怨之意。 耿氏只作不知,手撑着膝盖,勉强站直了身子,挤了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出来,道:“不敢劳烦苏公公。”。 第二天一早,八卦便传到了福晋的耳朵里。 福晋正在用早膳,听见这话,手上动作停了停,朔雪看福晋神色,弓了腰低声道:“福晋,奴才听说:贝勒爷只让人送耿格格回去,旁的话,倒是什么也没说。”。 福晋抬头冷冷看了一眼朔雪。 朔雪扑地就跪下去了。 她脑子动得快,舌头更是紧追其后,这正院里的年轻婢女们,就没一个赶得上她的聪明劲。只是太聪明了,难免流于轻躁,朔雪话说出了口,才发现想得不甚周全。立刻画蛇添足地补道:“奴才也是听他们说的,奴才……”,她看了一眼福晋脸色,咬牙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福晋恕罪!”。 福晋注视着面前的粥碗,平静地道:“把那式金银吉祥粥,再给我盛半碗来。”。 珠棋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轻快利落地把粥给盛了,双手捧着送到福晋的面前。 福晋拈着小银勺,细细地拨了拨那粥里的红绿丝,又用帕子印了印嘴角,这才发表了对耿氏的看法:“她心太大,做事急进,气盛心不宁,这不是迟早的事么?”。 朔雪道:“福晋,您难道真的就让她……”。 福晋抬手将鬓发向后抿了抿,那吉祥粥碗底滚热,水汽冒了出来,直笼得她额上也一层湿意。她抬眼看了朔雪,带着淡漠的笑,道:“武格格怀了身子,正是辛苦时候,不能服侍贝勒爷。[.超多好看小说]有人来分忧,不是好事?”。 武宁垂着头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清明荷田分立两侧,帮她梳妆打扮。 她昨夜一夜没睡好,辗转反侧。到了三更天时候,才隐隐有了睡意,到了早上,本是想着多在床上赖一会儿的,又怕娘家来了消息,这才强忍着困倦起了身。 梳妆打扮花了半个时辰,待得完毕,候在外面的婢女训练有素地将小炕桌抬了进来,流水价的早膳粥饭一样样送了进来——这是四阿哥的吩咐,道是武宁这最后一个月,身形不便,就不要到处乱动了,免生意外。 武宁恹恹地举了筷子,伸向桌上,见除了寻常她爱吃的菜色外,有一碟面点,做成了三朵牡丹花形状,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酱汁或果汁染了色,那花色娇艳欲滴;花瓣的刀功也是了得,纤薄舒卷,几可乱真。底下衬着的又是天青水碧的瓷底,真真当得上“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八个字。 武宁忍不住道:“这是膳房哪个师傅做的?”,清明上前来报了那师傅名字,又道:“主子忘了?前日上了道菊花形状的点心,您也是特意挑出来夸了的,便是他做的。”。 武宁应了一声,点头道:“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这师傅倒是做花朵做出了门道。”,说着伸了筷子夹了那牡丹花一片花瓣送入口中,只觉得味道酸酸甜甜,甚是浓郁开胃,便连吃了一朵半才停了筷子,对清明道:“这花儿好看,记得贝勒爷来的时候,也让那师傅做一份送来。”。 清明笑着应了,心道那点心师傅指望着的,可不就是这句话么! 武宁又喝了几口粥,微微出了会神,明知故问地对面前正在布膳的荷田道:“武府可来消息了吗?”。 荷田一愣,清明已经抢上,柔声道:“回主子,奴才早膳前就让小勤子去门房问过了,暂时还没有。不过主子放心,奴才一定盯着,一有消息,立即就报来主子这里。”。 武宁点了点头。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撤吧。”,她对着一桌没怎么动的早膳道。 荷田这回却是极乖觉,未待清明动手,已经抢着将武宁面前的碗碟收了过来,声音之大,引得武宁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边上几个婢女都过来帮着武宁的忙。清明却没对桌上事沾一指头,只是上前来扶住武宁道:“奴才陪主子在屋里转转?”。 武宁没应声。 她一手撑着腰,一边费力地走到了门口,向院子外看了看。盼着能见到四阿哥的人,给她报来珠棋的消息。 檐上的薄雪一点点融化了,雪水从瓦缝间蜿蜒着躺下来,滴滴答答地直让人心烦。 贝勒府花园中的路都是板板正正的青石砖铺就,昨晚上那场雪来势汹汹,虽然下了不久便停了,府里仍洒了满地的粗盐,这会子太阳方出来,那地上一片混沌白色,分不清是雪还是盐,夹杂着凝结的薄冰层,晶莹地在日光下闪出一片透彻的明艳,粗使太监们一个个穿得极笨拙,手里握了大扫帚将路上的雪推到道旁草丛里,时不时将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哈哈气。 武宁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肚子直往下坠,不由自主便将身子往门框上抵去,清明见状,赶紧劝道:“主子放宽心,贝勒爷答应了您的事,肯定是放心上的,主子且进屋去,这又是冰冻又是雪的,着了凉气可不得了。”,一旁其他婢女也都来劝道,武宁托着肚子回了里屋,被清明说得烦,挥挥手让她出去了,自己在榻上歪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皮越发沉重起来。 前院书房。 苏培盛打开了侧边的窗户,四阿哥并不畏冷,却极其讨厌屋子里空气污浊,外面的雪气、冷风往屋子里一灌,苏培盛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 果然清爽多了…… 他去院子里溜了一圈,指挥着粗使太监们将路上的薄冰破了,一回屋,眼瞅着西洋钟咔擦咔擦地走着。 快到点了。 苏培盛还是不习惯这西洋计时,在心中换算了一下,方挑起帘子,用尽量低微而平稳的力量道:“四爷,时间差不多了!”。 四阿哥负手立在窗前,桌案上乱七八糟一堆文卷,对苏培盛的话恍若惘闻。苏培盛只好道:“四爷,奴才进来了?”,见四阿哥依旧没有理睬,便在门口轻轻踏了踏鞋底的湿雪,这才轻手轻脚进来关了窗子,又陪笑道:“四爷莫嫌奴才啰嗦,这窗子开着,冷风只往人身上招呼,别着了寒。”。 他口中说着,一转身,冷不防见四阿哥眼中血丝密布,是极疲惫的样子,下巴上青青地冒出了一片胡子茬,竟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来岁。苏培盛往常虽也常陪着四阿哥熬夜,但也没见过自家主子爷这般疲惫不堪,一时心中想到那朝堂之事,莫非又出了什么极棘手的么? 穿好了大氅,从屋子里出来,外间的太监们都围着他活动起来。四阿哥紧了紧领口,对苏培盛道:“走。”。 一行人出了里屋,到了前门,侍卫已经全部都等候在那里,见四阿哥来了,齐刷刷地请安行礼,四阿哥叫起了众人,在侍卫的拱卫下上了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会比平常稍微晚一些。 第78章 □□ 永和宫为二进院,正门南向,黄琉璃瓦璀璨生光,檐角走兽昂首向天,檐下饰以旋子彩画,承了前明风韵,无一处不华雅精致。(.) 四阿哥办完了正事,从外间大厅穿过,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堂正中设的一座极大三组加盖铜香炉,镂空雕球,正向外不断氤氲出袅娜的白烟。一个小宫女站在一旁,一双眼紧紧盯着铜香炉,见四阿哥来了连忙请安行礼。 香炉后是一圈紫檀木座椅,简简单单的式样,也承了前明的风格,无一处多余装饰。座椅边则摆了一条配套的紫檀木长案,案上堆满了抄写了一半的佛经笔砚。 四阿哥微微顿足,注视着那卷佛经文案半晌,正要往里去,却听见十四阿哥咋咋呼呼地道:“额娘!我错了!我可真知错了!”,接着十四阿哥像条泥鳅一样地从帘子里蹦了出来,一头险些撞在四阿哥身上,他待得看清是胤禛,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站定了道:“四哥。”。 明明已经是二十来岁的人了,这会子在额娘面前,却如顽皮小子一般,德妃原是半坐半卧在矮榻上的,这会也起了身,挥手让两个捏腿的小宫女下去,到了十四阿哥面前,狠狠戳了他额头道:“知错?给额娘回去好好想想!”,十四阿哥嘻嘻笑着眨了眨眼道:“儿子知道!”,又转脸向四阿哥行了礼自去了,走到门口,眼神却不复方才的惫懒,一丝阴鸷一闪而过。 十四阿哥一走,殿里顿时冷清下来。 德妃娘娘让宫女上茶搬座,让四阿哥在自己跟前坐了,四阿哥微微前倾了身子,恳切地道:“儿子听闻额娘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心里记挂着,放心不下,趁着今日能进宫,便赶紧来看看。”。 德妃娘娘放下茶盏,让那两个捏腿的小宫女上来继续服侍着,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还不就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一到阴雪天气就……”,四阿哥连忙道:“儿子特地带了云南的药材,是今冬才上的,额娘不妨试试。”。 德妃娘娘含笑点头道:“知道你孝顺额娘,不过皇上前日方刚赏了些药,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又让边上嬷嬷去取了些宫里赏赐的东西,道是给四阿哥带走。 他孝顺她药材,她就回他礼物,四阿哥苦笑着想。 谢了恩,他低头看着那细白茶盏,中有碧绿茶叶,上下沉沉浮浮。四阿哥手掌有刀兵磨的粗茧,越发显得那茶盏瓷质细腻,内中梅花纹在水意中若隐若现,像蛛网密布一般,缠缠绵绵地布满了整个盏壁,直兜住了人的视线,走不出,转不开。 窗外风声冷厉。 母子两人将能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扯上了四五遍,直到再也无话可说,四阿哥见德妃娘娘目光中只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淡漠,便起身道:“额娘千万保重,儿子这就告退了。”。 德妃娘娘目光根本就没有望着他,只是淡淡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声音里透着倦意:“去吧。”,四阿哥无声无息地请了个安,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朦朦胧胧中,武宁似乎走在了一片黑暗中,脚下俱是棉花一般的软虚,眼前望不到一点光亮,她惊慌失措地加快了脚步起来,大声道:“来人!来人!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应。 武宁愈加慌乱,加了速奔跑起来,却猛地脚下一绊,摔了下去,下巴正撞在什么锐物上,顿时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刚要伸手去触摸伤口,边上伸来了一双熟悉又温暖的手,一个女子声音清清脆脆地道:“主子,珠棋这就去了,往后主子可要千万自己照顾好自己!”,武宁极惊喜地抬头,却见珠棋的脸正在上方,笑微微地看着自己,身形却越隐越远了。 武宁大急,伸手去捉珠棋的衣襟,却捉了个空。她猛地一翻身睁开眼,正对上清明的双眼。室内烛光流影,暖意融融,原来只是茫茫大梦一场。 清明眼圈微红,武宁急着起身,并未注意到她们神情,只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清明低声道:“小勤子刚刚从门房那回来,说是主子娘家有人来传信了。”。 武宁大喜过望,落了地套上绣花鞋,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她方才乃是和衣而眠,这会扯了扯衣上褶皱,便急着往外走去,口中道:“他人呢?”。 小勤子跺脚缩手地站在院子里,带了几丝焦虑等着,正不安间,那屋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荷田探身道:“主子传你问话。”。 小勤子本以为她们已经给武宁递了话,听了这意思方明白过来,低头咬牙在心里暗骂一声,方才甩了袖子进正室。不敢抬头直视主子,视线所及处,只见武宁披了一件雪青色披风,下摆处银线梅花,流灿生光。 他不近前,老远地行了礼,武宁不待他行完,便探身道:“信呢?”,几乎恨不得伸手就让他拿来。 小勤子硬着头皮道:“主子,武府上只是让人传了个口信,说是……说是……”,讲到后来,语音越发低了起来。 武宁放下香茶盏,催道:“说了什么?你倒是说呀!”。 堂中一片死寂。 小勤子在地上磕了个头,不敢抬面,就着俯趴的姿势慢慢道:“请主子千万千万保重身体,珠棋姑娘……走了。”。 武宁盯着小勤子诧异地道:“明明说是下个月呀?下个月她家人才来接她回老家……”,话未说完,明白过来,只觉得脑袋里轰一声巨响。 清明在旁,见她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一般,张大了眼睛垂着头死死盯住小勤子。小勤子哭丧着脸咧了咧嘴,哧溜一声,两道清洌洌的鼻涕挂在了唇上:“听说是昨儿下午的事,悬梁自尽,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僵了……主子节哀!主子节哀!”。 一屋子仆妇都跪了下来。 武宁极慢地眨了一下眼,一颗大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了出来,随即两颗、三颗……飞快地汇成了一片泪海。她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脸,又抹了一下,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望出去却只觉得水意一片,怎样也看不清。 朦胧中,珠棋面如芙蓉,含笑款款走来。 “格格这场病才养好,不能吹了风,若是回了府里再病起来,可就麻烦了!”。 “奴才不嫁人,奴才跟着主子一辈子,除非主子不要奴才了。”。 “奴才往后不能服侍主子了,奴才愚钝,不似别院主子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七窍心肝!奴才往后去了,主子千万找个聪明的,看顾着主子,也看顾着小主子!”。 武宁咧了嘴,面容扭曲。 她无声无息地大哭起来。 小勤子几乎要将额头的皮都磕破了,一味只惶然道:“主子节哀!主子节哀!”,清明也看得心惊,红着眼轻拍着武宁的后背道:“主子不为自己着想,也千万顾着肚子里的小主子,可不能这样伤心!”。 武宁哭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我要回武府一趟,送珠棋最后一程!”,说着已经向外走了去,她步子急了,身子微微一晃。清明唬得立即跪了下来,连拽带抱地拖住了武宁道:“主子,您发动就在这些日子了,这时候哪能奔波呢!奴才斗胆说一句,主子便是求到贝勒爷那里,贝勒爷也定然不会答应的啊!不如主子让小勤子这会快去门房,再多给些银钱,让珠棋姐好好入葬,下地为安!”。 武宁慢慢掰开她的手,木然地道:“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用,没护住她,如今连最后一程都送不了她,我还是人么?”。 一屋子仆妇磕头如捣蒜一般,跪了一地求着,顿时堂上一片嗡嗡之声。 武宁身心俱疲地闭上眼,半晌忽然喝道:“全部给我退下!”,地上众人见她面色,竟无一人再敢上前阻拦。 武府。 上方花厅内,丫头婆子杵了一屋子,背面正墙上,正面都是一排高大的花梨木书橱。武柱国徘徊在书橱前。 白佳氏一脸惶恐,有气无力地辩解道:“说是‘拉出去配小子’,也不过是教训教训这丫头,那里就是真的呢!她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武柱国低头细细看完手里的信,抬手把那碗盖往茶盏上响亮地一碰,才递给身边的婆子,脸色灰白地指着白佳氏,一字一顿道:“闭上你的嘴罢!”。 四阿哥从宫里回来,一行人马方行到府前,便见陈德诺满脸焦虑、失魂落魄地在台阶上直打转。一见四阿哥便像有了主心骨一般地奔了上来。 四阿哥当是福晋那里有了什么事,赶紧下了马,甩手将缰绳丢给马夫,掸了掸肩头上的落雪,一边往府里大步迈去,一边抬手解大氅,口中道:“说!”。 陈德诺身矮腿短,赶不上四阿哥的大步流星,索性扑通就跪了下来,在四阿哥身后哀声道:“主子爷!武格格她……她……”。 四阿哥似是预感到了什么,蓦地停住了脚步。 陈德诺抬头,见四阿哥脸上神色全变了,一片灰白,额上青筋暴跳,眼里一片戾气,浑不似平时冷静沉肃的模样。 四阿哥死死盯住他道:“她怎么了?”。 第79章 堪忧 武氏居处前已经人影惶惶。[.超多好看小说]四阿哥到时,福晋刚听闻了贝勒爷回府的消息,踩着花盆底从里面赶了出来,身后府医、嬷嬷、太监、婢女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四阿哥步履急促地踏上台阶,见了福晋,劈头就道:“怎么回事?”。 福晋见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声音低低地回答道:“武妹妹产了个死胎。”。 这话说完,四阿哥身后的人也都哗啦啦一片跪了下去,只余四阿哥与福晋两人站在堂前。 四阿哥咬紧了牙关,双手紧攥成拳,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苏培盛见状不妙,立即半直起上身,托住四阿哥的臂肘,一叠声道:“主子爷!保重!”,那边厢,府医也过来了,声音含羞带愧,口口声道请主子爷降罪,铺垫了半晌,方道武氏这一摔,着实伤了身,恐怕以后都难有子女了。 四阿哥微微闭了眼,仰起头似是苦笑了一下,一脚踹开身前挡路的陈德诺,语音沉浊地道:“让开!”,随即大步就要往屋里去。 福晋连忙上前,情急之下,她扯住了四阿哥的衣襟,哀声道:“贝勒爷,这会子里面去不得!”,她双手扶在胤禛臂膀上,只觉得他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福晋心中紊乱,手上的力气却是大的惊人。 四阿哥看着她。 “贝勒爷……这会去不得……”,福晋想说屋里污秽,怕冲撞了贝勒爷。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滚,临头又吞回了肚子里去。 她松了手。 陈德诺连滚带爬地过来了,伏在福晋脚下,四阿哥垂眼扫视了院子里一圈,见了小勤子,指着他道:“福晋说不清楚,你来说。”。 小勤子冒出了满背的冷汗,又磕了个头下去,方抬起肩,有些吃力地道:“回贝勒爷,主子今儿上午得了主子娘家派人来报的口信,道是……珠棋姑娘去了……”,说到这里,犹豫地一顿,望向四阿哥。 四阿哥面无表情地杵着,背后是青天白日的天幕,冬天的日头是惨白寡淡的,没有一点点暖意,他的脸孔也是惨白的。 “往下说。”,四阿哥轻轻道,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 小勤子咽了口唾沫:“主子听了,当时就伤心得厉害,哭得糊涂了,直嚷嚷着要去送珠棋姑娘最后一程,奴才们本是要拦住主子的,谁知主子走得太急,院门口正好有薄冰,主子……主子一脚踏了上去……”,他磕下头去,含含糊糊地不敢再说。 福晋沉默了。 四阿哥蓦然抬头:“来人,把这一院子的奴才,还有外面负责洒扫的粗使太监们,都给我拉出去,打!打!给我狠狠地打!”,他连说了三个“打”字,声音虽然不甚大,却每一个都似从牙缝里挤出的一般,带着切骨的狰狞。 武宁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清明俯身守在边上,一屋子的药气和血腥味。她听武宁低低□□了一声,连忙探头过去,凑在武宁耳边道:“主子?可是要什么?喝水么?”。 武宁半昏半醒地应了一声,珠棋几乎将耳朵贴在了她唇上,才听她迷迷糊糊地道:“疼……疼死了……我要回家……”。 清明一怔,见她鬓发上汗珠滚了下来,连忙上前用帕子帮着擦了,柔声道:“主子,咱们这不就是在家吗?”,见手上帕子已经被武宁的汗和泪浸湿透了,便丢给边上婢女道:“再换几条来。”,回头见武宁已经睁开了眼,醒了过来,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眼睛里全是水光,似乎要流泪,然而那水意在眼眶里晃了晃,又渗透进去了。 清明看得可怜,轻轻握住武宁的手,不敢用劲,低声哄道:“主子,咱们这就是在家呢,在家呢!”,一回头,冷不防见四阿哥已经站在身后,吓得猛地丢了武宁的手,赶紧站起身来行礼。 四阿哥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武宁,心如刀割。他有心想要触摸武宁的额头,可是手刚伸出去,武宁就闭上了眼。 武宁直到第三日才完全清醒了过来,她虽然平日身子无碍,但失血过多,连坐直了身子头都发晕,清明荷田一左一右地守着,半扶半抱地让她在自己身上靠着了,清明举了药碗,给武宁喂了药,又柔声道:“主子饿了几天了,这会可有胃口?宗大夫开了几道药膳,茶房炉子是一直热着的,福晋让后院膳房特地给主子留了灶,贝勒爷也吩咐前院的膳房一直备着,主子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奴才这就让人拿去。”。 武宁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伸手抚住空瘪下去的肚子,微微喘了几口气,向后仰在清明肩上,清明见她半坐半躺得不舒服,低声道:“主子要躺下么?”,武宁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荷田福至心灵,取了大方枕,垫在武宁身后,让她倚在床头,又帮着把足端的被子压好,整理到床头时,俯身低声道:“主子,贝勒爷这几日天天一从外面回来就来看您,每天都来,只是每次都是站一会儿就走了。”,清明看了她一眼,荷田立即住了嘴。 武宁未发一言,眼光直勾勾地落在不远处的衣架上。 清明与荷田都忍不住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衣架上担着几只绣了一半的小小肚兜,底布上童子谐戏,憨态可掬,配色湖绿鹅黄,富贵吉祥。 清明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主子看开些,就算为了贝勒爷,主子也要振作起来。”,武宁抬手慢慢摸索了一下长发,试探着用五指梳通顺了一下,却见手心里骇人的落下灰黑一大把头发,蛛网乱结地盘在手掌中,半晌道:“是男是女?”。 荷田道:“什么?”,清明已经反应过来,道:“回主子,是个男胎。”,说时,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又去看武宁神色。武宁木然地点了点头,摇了摇手,让她们都下去。 她躺进被窝,伸手费力地将被子往上拖、再往上拖,最终罩住了头脸,大汗淋漓地将自己藏进一片黑暗的世界。 温暖而憋闷。 窒息欲死的温暖。 日头刚落,密密的铅云里便飘下了硕大雪花,黑压压的天空下,整座贝勒府阴阴沉沉,正是上灯时分,府里细细落落地有了朱红灯光布在各处,恰似水墨画上溅了点点朱砂。 前院书房。 “清明姑娘方才来报了:武主子今儿进了药,又用了整整半碗粥,人倒是能说些话了,只是精神还虚得很。”。 苏培盛站在四阿哥桌案前,声音轻轻巧巧,极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他一五一十地禀完,末了,又觑着四阿哥的脸色,添了句:“德妃娘娘的赏赐,奴才都按照四爷的吩咐,传了进去。”。 四阿哥坐在那座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文卷一角,眼光沉沉地越过书卷,若有所思地落在苏培盛脸上,点头道:“好。”,在原位坐了半晌,忽然毫无预兆地起了身,大步就向外走去。苏培盛连忙取了斗篷跟上。 门口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自两边打起帘子,打伞的小太监撑开油纸伞,高高地举在四阿哥的头顶,一行人武氏院子前,却见耿氏正裹着风帽被清明从院子里送出来,一转头见了四阿哥,连忙请安道:“贝勒爷吉祥!”。 四阿哥点点头,耿氏低着头并看不见,那小婢女轻轻碰了碰她胳膊,耿氏方站起身来,四阿哥见她穿了一身鸭卵青披风,在深墨般的夜色里分外出挑,直衬得脸和手都如木兰花一般,那袖口领口都缀着白毛,被雪风吹得簌簌伏下,长长的睫毛上也带了雪花,一张口便是一阵白雾, 耿氏手里抱了只手炉,想来也是来探看武宁的。 四阿哥道:“她还好么?”。 耿氏斟酌着,大了胆子道:“回贝勒爷的话,武姐姐精神不错,神智也清明。妾身瞧着只要好好调养,定然能恢复康健,只是个时间的问题罢了。”,四阿哥这几日听的宽慰之言多了,却未尝有一句像耿氏这样直白,向她望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道:“不错,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又道:“是福晋打发你来的?”。 耿氏一惊,立即抬头道:“妾身自己想来的,武姐姐平日待妾身极好,妾身感念不尽。原是昨日便要来看武姐姐了,只怕扰了她病休,故此才拖到今晚。”。 四阿哥点头,道:“好。”,耿氏听他语音柔和平缓,忍不住抬头向四阿哥转了一眼,四阿哥不多说一字,转头向院里去了,耿氏自带了婢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居处走去,雪浸湿了花盆底鞋的花面,透到袜子上,又湿又寒,她却觉得浑身都充满了火热的劲儿。 四阿哥进了屋子里,荷田正在武宁卧室门前守着,见四阿哥过来,连忙请安,又道:“贝勒爷,主子刚刚睡醒。”,四阿哥不待她说完,掀了帘子进去,见武宁果然是醒着的,着了那素色睡衣,靠在床头捧了只粥碗一口口啜着,清明坐在床尾,见四阿哥来了,连忙起身道:“贝勒爷吉祥。”。 四阿哥瞥了一眼武宁,转头对清明怒道:“糊涂奴才!手断了吗?就这样服侍你们主子?”,说着上前捧住武宁的碗,又道:“你现在哪里拿得住碗?怎么不让她们服侍你?”。 武宁由着他将粥碗拿过去,看了眼已经吓得跪在地上的清明,闭眼冷冷道:“爷干脆把我身边的人全赶走才是,一个也别留下。”,四阿哥一愣,立即将粥碗放在一边小桌上,不敢用力,只虚虚地抱住武宁,握了她的手道:“都是爷的错。”。 武宁不料到四阿哥竟会说出这话来,停了一停,轻轻将手抽了出来,终于流出泪来,推开四阿哥,哽咽道:“我的孩子……孩子……”。 四阿哥心如刀绞,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伸展了手臂将武宁全拢进了自己怀中,沉默地在她背后轻轻拍着,他不知武宁是否知道了以后再难有孕这件事,心中愁郁不堪。 第80章 除夕大宴 一个月后,除夕夜。(.好看的小说) 武宁躺在床上,头上绑着福巾发带,屋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允许一点风透进来。 荷田呼着白气从膳房回来,手里提着个老重的食盒,盒里俱是药膳,一打开便是一股浓重的苦味,清明忍不住扭过头去。 荷田挽了袖口,呼哧呼哧地开始往小桌上布膳,她同时也被药味冲着了,忍不住低声咕哝道:“瞧这苦味儿,还不如吃药呢……”。 两人在小桌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这才你一头我一头地抬着小桌进去了——这也是武宁的主意,她养病在床,看着清明荷田日日先在卧室里支好了小桌,再一样样把菜点拿进来,说是进进出出得太麻烦,便让她们直接在堂中把膳布置好,再把小桌当个巨型托盘搬运进来。 清明荷田把武宁支了起来。 武宁一抬眼,眼光落在桌上各式黑压压的炖品上,头皮就发麻,仿佛汤羹还没喝下去,那苦味儿已经在舌尖上肆虐了。 她扬了手,对清明道:“把我的蜜饼拿过来。”。 蜜饼装在鸦青色瓷罐里,瓷罐是矮矮胖胖的圆肚造型,一套共有四个,是四阿哥书房里拿来的,里面装的是膳房特意给武宁做的甜嘴蜜饼,四个罐子口味各不相同:有冰糖、八宝糖、缠糖、黑糖四种口味,那蜜饼做得极小,一口一个,外脆内软,一口咬下去,里面迸出的全是浓密的酥香。武宁最喜欢黑糖味的那一罐,眼见着快见了底,她先用甜味儿打好了底,才开始喝药膳。 药膳是被四阿哥特意吩咐过的,做得极其稠厚,用荷田的话来说:“一勺子下去都搅不动。”。 武宁像完成任务一般飞速地消灭了一小碗,又赶紧塞了两只八宝糖小蜜饼进嘴,清明看她吃得没控制,便低声提醒道:“主子,甜了嘴就行了,这个可不能当饭吃,仔细回头牙疼!”,说着半哄半劝地将糖罐子从武宁怀中拔了出来。 乾清宫的丹陛左右,按照祖宗规矩,在腊月二十四日那天,已经摆上了两座气派无比的“万寿灯”,左右各悬金字联句的“万寿宝联”,是内务府的人率领员役,由乾清门用车将竹竿推进宫中,再让人把竹竿竖起——一直要到二月初三,每晚都要上灯。 丹陛两侧走廊和甬道也都上了灯,到了良时,敬事房首领太监与乾清门太监编译器在门檐下点起了“标灯”,殿宇飞檐的轮廓在灯光下被映射出,处处一片流光溢彩。 四阿哥身着朝服,披领饰紫貂皮,袖端用了熏貂皮制作,头上朝冠宇衔东珠数颗。福晋也是一样正装隆重,头上的东珠旁还有三十几颗小珍珠密布其侧,金桃花、靑金石,尾缀珊瑚,把她一张稍显平淡的脸也衬托得明艳流盼起来。 两人进了宫,福晋自去德妃娘娘那里,四阿哥则与她分了头,从一大早各种礼仪跪拜,直到下午申时,乾清宫的“除夕大宴”终于拉开了帷幕。 康熙坐的那一桌乃是金龙大宴桌,配黄缎金龙镶嵌宝石桌刷,龙头至宴桌边八寸有余,众阿哥的位置在其下,桌上果钟八品、群膳、冷膳、热膳四十品都已经摆好,金匙象牙筷、纸花筷套满目生光。四阿哥一天折腾下来,早已又饿又渴,宫里方便极不容易,也是不敬,为避免出丑,四阿哥凌晨出门前也不过梗着脖子干咽了几口面点,连一碗热气腾腾、汤汤水水的虾须面都没敢碰,这会子他只觉得嗓子眼里都似要冒出烟来。(.无弹窗广告) 挨到了酉初,康熙终于升了座,满殿的气氛都热闹起来。宴从万岁爷那里开始转,先是汤膳碗、苏糕鲍螺、点心高头、松棚果罩,随后各式热膳也转了起来。 众皇子按序给康熙敬酒,又道了吉祥词后,便见最小的二十阿哥胤祎举着只酒杯,在小太监的半扶半护下走了上来,他才刚刚四岁,是康熙这些年的新宠——襄嫔高氏所剩,本来上面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十九阿哥,可惜在康熙四十三年的时候就夭折了。 胤祎抬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吃力地抓住那酒杯边缘,手指都泡了进去,他身边的小太监待要提醒,又不敢说。 酒杯里自然不会是酒,而是奶茶一类的代饮,胤祎一路跌跌冲冲地跑到近前来,已经将杯里的酒都要洒完了,众阿哥们笑得打跌,康熙脸上也显出了难得的温情,笑着抬手,拍了拍身边道:“胤祎,坐到皇阿玛身边来。”,一旁立即有人抬了个稍矮的墩子来,胤祎爬了上去,两只小短腿还悬挂在下,他大抵是平日里被康熙疼爱得多,毫不畏惧,不一会儿人已经扭到了康熙膝盖上,那随侍的小太监顿时白了脸。 几位大阿哥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颇有深意地对视了几眼——皇阿玛这两年来可是越发喜欢小儿子了呢! 四阿哥想到武宁失去的那个男胎,脸上神情一凝,却再欢喜不来,身侧五阿哥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道:“四哥,我敬你一杯!”,四阿哥这才猛觉自己失态,向众人望了一眼,见大家注意力都在胤祎身上,并无人看着自己,便举了酒杯,带了几分感激地给五阿哥回了。 这一趟从宫里回来,早已星子满天。 福晋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明天起还要继续进宫,一直到过了上元节才能真正休息下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她最忙最累最出不得错的时候。 却也是她最精神的时候。 四阿哥是夫,她是妇,穿上朝服,笔直端庄地站在胤禛身边的女人,只能是她呢! 朔雪自车厢脚踏上仰起头望着福晋,见她虽闭着眼,脸上却带着一丝满足笑意,这与她的疲惫神情构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大抵是德妃娘娘又对福晋说了什么?朔雪将脸撑在手腕内侧,埋下头,想着。 回府,进了书房,四阿哥第一件事是先让人送上茶来喝,窗下梅花开的正艳,暗香一点点逸进来,四阿哥站在桌案边,提着那茶壶向茶盏中倒满了,一饮而尽,连喝了一壶下去,才觉得解了些渴饮之欲。他转身就让苏培盛去看看武宁歇下了没。 要是她还没睡,他就过去陪陪她;要是她已经躺下了,他就不去打扰了。 苏培盛腿脚快,办事利索,不一会儿就连奔带赶地回来了,见四阿哥站在灯下,几个小太监捧了洗漱的皂角、香茶、铜盆在等着,四阿哥显然也是累了了,却强撑着精神等着,见苏培盛回来,道:“她歇下了吗?”。 苏培盛道:“奴才听清明说,主子晚膳用得早,天还没黑呢,就睡了,这会子已经睡熟了。”。 四阿哥微微出了口气,似是有些失落,又有些轻松。 他摆摆手道:“睡得熟是好事,让她养好身子,今日我和福晋出去,府里没人,我猜到她应该是早就躺下了的。”,说话间,向前伸展了手臂,那几个静静等候着的小太监立即上前来帮着除衣解扣。 苏培盛干笑两声道:“贝勒爷体恤武主子。”。 四阿哥换了身便装,整个人都松快下来,让苏培盛把过年收的帖子都拿了来,这已经是被福晋过了一遍,她拿走的都是各府女眷以及一些不甚重要的帖子,以帮着四阿哥减轻工作量。 四阿哥一边泡脚一边在灯下看起来,这原不用他亲自过目的,但四阿哥的性子便是如此。 有时候苏培盛看着,都替他觉得累得慌。 大抵人瞌睡都有个点儿,过了那个时辰,便也不觉得如何难熬。四阿哥强撑着看了一会儿,精神渐渐恢复起来,忽然想起宗大夫来,便喊苏培盛把这几日武宁那里的医方送来,苏培盛早准备好,四阿哥一问便找了来,便见自家这位主子爷撇了那帖子在旁,倒是细细琢磨起医方来。 “走了?”,武宁问。 “回主子,奴才跟他说了主子您已经歇下了,苏公公就走了。”,清明在一片黑暗中低声道。 武宁点点头,又伸手摸索了一下,道:“你人呢?”。 清明赶紧上前一步,贴着武宁的床边站了道:“主子,怎么了?”。 “把我脚下的汤婆子拿出去,热。”,武宁恹恹道。 清明呆了一呆,伸手去被窝里,将那暖热的汤婆子掏了出来,也顺便摸到了武宁的脚。 她的脚可真冷,清明想。 屋外的雪光自窗纸上慢慢透进来了,清明视线向上抬起,见武宁微皱着眉头,闭了眼,似乎已是半梦半醒间了。 第81章 夜探 清明听着武宁细软绵长的呼吸声,方觉得累了一天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超多好看小说]她转身走到门口,悄无声息地阖上了房门,打算去茶房歇一歇。 茶坊进门右手边摆了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清明蹲□拿火钳子拨了拨灰,顺便翻出了一只香喷喷的红薯,她一使劲,用钳子夹了起来,拿在手上捏了捏,觉得还生,便丢了回去,斜刺里伸出了一只手抢了过来。 清明抬头,荷田笑嘻嘻地对她道:“嫌烫?我可不嫌!”,说着伸手去剥红薯皮。 红薯刚从灰堆里出来,烫得她两只手都捧不住,荷田胡乱吹着气,轮流将红薯在两只手上颠着,不一会儿,手掌心已经是乌黑一片。清明见状,皱眉道:“瞧你那猴急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怎么偏待咱们呢!”。 荷田咬了一口红薯,烫得吐了吐舌头,她舔了舔齿缝,含糊不清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主子怎么待下人,这府里长了眼的,可都是看见了!怕他们编排什么?”,说着,脸色忽然暗了暗,轻轻向清明这里凑了凑,压低了嗓子,道:“你听说了没?苏公公身边的小喜子透出来:说是贝勒爷最近往耿格格那里去了两次呢!”。 清明将她的手拨拉到一边,避而不答。 荷田用指甲在红薯皮上划了一道缝,让它剖开来散着热气,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放在一边杌子上,将黄澄澄的红薯放上去冷着,这才凑过来,对清明道:“咱们可寻个机会跟主子透透?”。 清明低头拨弄着火钳子,注视着面前暗淡而虚幻的火星:“贝勒爷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咱们主子,你急什么?再说了,贝勒爷的事情你也敢放在嘴上?你亲眼瞧见了?”、 荷田糊了一嘴的红薯泥,闻言冷笑了一下,抹了一下嘴角道:“小喜子说的话还能有假?你少抬架子来压我!”。 清明手下的火钳在炭灰深处触到了一个沉沉的东西,拖出来一看,果然又是个足有拳头大的红薯,她将那红薯向荷田面前一摔,盯着荷田的眼睛道:“吃你的罢!一天到晚只是嚼舌根。”,丢了火钳子在炭盆边,忽然捧住脸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这一晃眼,一年又过去了,以前还不觉得,最近几年日头倒是过得飞快。”。 荷田听她扯开话头,撅了撅嘴,似笑非笑道:“怎么?想出去嫁人了?”,清明起身作势就要将那红薯往她嘴里塞,口中道:“你这嘴,没一刻不胡说八道!看你方才左一个贝勒爷,右一个贝勒爷,心里莫不成还琢磨着什么?”。 荷田摔下红薯,蹭地就跳了起来,瞪大了眼,脸直红到了脖子根:“你别瞎说!”。 耿氏院里。 几个小太监的黑影在檐下静静移动着,慢慢地,屋檐下次第亮了起来。长廊最末尾,两个太监结伴而行,其中一个瘦一些的,大抵是手冻僵了,连擦了几下火折子,仍然没点燃,他无声无息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低声骂道:“贼老天!这么冷!”。 另一个太监提醒他:“说什么呢你?主子爷就在屋里!当心让苏公公听见了,少不了你一顿打!”。 瘦太监撇了撇嘴,终于燃着了火折子,点亮了一片飘摇光晕。 两个火盆里堆着烧得红通通的寸长银炭,偏偏窗子又押了一条缝,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往屋里灌进来――四阿哥嫌闷。(.无弹窗广告) 屋子里只留了一点淡薄的暖意,却让耿氏的额角都被汗湿透了,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擦拭了拭汗,又擦了擦面前的琴弦,那帕子熏了香,带着提神的冰片,耿氏将帕子掖回衣中,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对面的四阿哥半靠在椅上,一个小太监站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捏着四阿哥的肩膀,另一个则跪在脚下,轻轻给四阿哥揉着腿,两人看似放松,实则动作僵硬,全神贯注地拿捏着手中的劲道,不敢有半点闪神。 四阿哥听面前半晌没动静,睁开眼向耿氏投来目光。 耿氏面色涨红,半弯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又被琴桌挡住了,她嗫嚅着道:“贝勒爷恕罪,妾身一时忘了下面的谱子……”。 她说话时,双手很自然地放在琴板上,七弦琴面板漆黑发亮,越发衬得她手莹白如玉,纤细的手腕上缓缓浮起青筋――是用力过度的后果,大指指甲上已经浮现出红色的凹痕来,耿氏痛极,又不敢说。 四阿哥让她把首《潇湘水云》来来回回弹了四五遍。 古琴曲讲究中正平和,温雅雍容,四阿哥这几日爱听的却是这首激越奔腾的曲子,云烟浩荡,水波飘渺,杀伐之气藏形于山水间。 贝勒爷……这是心里有憋闷?耿氏想。 耿氏将头向右很自然地侧了一个角度,带了几分娇憨道,轻拍着琴板道:“还请贝勒爷指教。”。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四阿哥换了个姿势,神色间一派平和淡然,一旁苏培盛察言观色,立即挥手让人送上热茶点心来,不料四阿哥径直起了身,向耿氏走来。 耿氏以为他要教自己,立即起了身,含羞带笑地立在琴案边,将琴凳让了出来,不料四阿哥越过她,径直向门口走去。苏培盛也是一愣,立即追了上来,连赶带推地让那打灯的小太监去前面伺候了。 耿氏动了动嘴唇,还是没忍住,面色惨淡地在背后喊了句:“贝勒爷!”。 四阿哥脚步停都没停,径直去了。 耿氏胸口不断起伏着,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看着远去的四阿哥背影,入秋怯怯地自一旁挪过来,扶住了耿氏,道:“格格……”,耿氏转过脸来,抬手揪住了她的耳朵,尖利地道:“让你准备琴谱,为什么缺了一页?回回都出漏子,你成心想拆主子的台?是不是?”。 入秋吃痛,一只耳朵已经涨得通红,她想跪又不能跪,想躲开又不能躲,带着哭腔,挥舞着两只手,直叫道:“奴才冤枉!格格,奴才是个粗人,又不通音律,那琴谱少没少,奴才哪里能知道!”。 桃枝伏在窗边,听着这边的动静,半晌捂嘴对宋氏偷笑道:“主子,看这动静,耿格格那边,还是没能留下贝勒爷!”,宋氏正坐一旁看着绣花册子,闻言拿了一只鹅毛软垫塞在腰后,用珐琅护甲轻轻挑起一页,见那册子上躺了根头发,轻轻一吹,道:“她琴艺了得,恰巧贝勒爷也是极喜欢抚琴的。爷不过是去她那里图个清静,虽然无心,但终归是个好开头。她若是聪明人,就该懂得适可而止,莫要得寸进尺。”。 入秋似懂非懂地回过头去,见自家主子坐在灯下,乌黑的头发衬着一张纤弱单薄的瓜子脸,脸色温和平静,却是一脸的古井枯水,平静无澜。 苏培盛跟着四阿哥在花园里走着,四周阴沉沉的只是黑暗,他不禁将领口拢了拢,加快了脚步跟上,却见四阿哥不知不觉上了岔道,却走到了武宁的居处前,那院子里已经熄了灯,只茶房里隐隐透出光亮来,窗纸上晃动着人影,守院门的小太监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正要通报,被四阿哥抬手止住了。 他站在院门口,静静看着院子里面,苏培将手反在背后挥了挥,让一众太监们都停下了脚步。院门口影影绰绰,尽是些高低稀疏的草木,夜风清寒,裹着花园里的梅香一阵阵逸了过来,溢满了整个院子。苏培盛见四阿哥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只神色怔忪地盯着那门帘,心里了然。 半晌,四阿哥道:“走罢。”,苏培盛躬身应了,正待走时,足尖却无巧不巧地踢翻了门口一只花盆,那花盆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撞出老大声响,守门的小太监立即弹了起来,直着嗓子嚷道:“谁!谁!”。 苏培盛立即上前喝道:“闭上你的嘴,瞎嚷嚷什么!”,那小太监见是苏培盛,已经吓住了,待得看清四阿哥的脸,赶紧跪伏了下去。 苏培盛也道:“奴才莽撞!方才大意了,扰了武主子静养,四爷恕罪!”,四阿哥看了一眼他,道:“起来罢。” 茶坊里清明荷田听见动静,都赶了出来,两人见是四阿哥,对视了一眼,赶紧上前请了安,荷田已将门帘挑了起来,四阿哥迟疑了一瞬,举步踏了进去。 屋里的暖意依旧夹着药气,缠缠绵绵地笼了一屋子,直往人鼻端扑来,四阿哥的靴子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他抬起手,待要掀起武宁卧室的门帘,又犹豫了一下,那百合花图案的水色帘子便被他攥在手中,揉出了褶皱。 第82章 雍亲王 四阿哥挑了帘子进去,却不料武宁已被方才外面一片请安声吵醒,她摸索着起了身,在床上小声道:“爷?”。 四阿哥在黑暗中低低应了,又道:“我来看看你,吵了你睡觉了罢?”。 武宁抬手要掀被子下床,四阿哥连忙上前按住她,道:“别乱动,你身子还没养好。”,他上前走得急了,黑暗中又视物不清,险些和武宁撞在一起。 武宁只觉得手背上一只冰冰凉凉的手覆过来,她往床里侧靠了靠,给四阿哥留了一片地方,四阿哥在床边坐下了,给她掖了掖被角,又道:“我身上冷,别把寒气带给你。”,说着低头轻轻吻了吻武宁鬓角,道:“你好好睡罢,我改时间再来看你。”,说着看了看武宁,目光中似有舍不得,等了一等,见武宁一片沉默,四阿哥起身垂下了菱花帐子,出去了。 苏培盛正候着外面,清明要撵着婢女们出去,两人一转身见了四阿哥出来,齐齐都呆住了。苏培盛大着胆子上前道:“四爷,您今晚……?”,四阿哥脸上无甚表情,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走罢。”。 出了正月里,福晋总算是歇了口气,日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初夏,这一日,福晋正对着采摘下的荷花作画,却见陈德诺气喘吁吁地进了来,打千儿请安,身后带着苏培盛,也是一脸涨得通红。 他是跟在四阿哥面前的人,福晋少有见他这般失态,当下心里一紧,猛地站起来,顾不得手上笔墨,向前探了身子道:“爷怎么了?”。 苏培盛顺过了气,报道:“给福晋报喜了!今日朝堂上,四爷被晋封雍亲王!”,福晋听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喜道:“还有别的爷被封吗?”。 苏培盛一口气将其他阿哥的晋封说了,待得说到十四爷为贝勒时,福晋点了点头。苏培盛揣摩着她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堆着笑道:“福晋,万岁爷还把圆明园赐给爷了!”,说完这句,果然见福晋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像是后知后觉地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眉梢眼角都有了喜色。 消息很快传开,全府上下一片欢喜,武宁斜靠在矮塌上,正捧了杯暖热的果子露喝着,听见背后动静,回头见是清明进来了,道:“什么事?”,清明上前几步欢喜地将消息报了,又道:“正院里的人递了话,请主子晚上也去正院里用晚膳,庆贺王爷晋封。”。 武宁听她说“王爷”二字时,倒是微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道:“听你这么称呼贝勒爷……王爷,倒是有些不习惯。”。 晚上,整个府里都布置了起来,回廊折转处都挂上了精致的宫灯,花园里也是照得灯火通明,来往的太监婢女们个个一看就是刻意收拾过得,头面显得分外精神。进了正屋,迎面便是一阵笑语,武宁给福晋和四阿哥请了安,见福晋今日果然也打扮得比平素精神了许多,她面上带着笑容,伸手对武宁道:“快入座吧。”,武宁谢过福晋,走到桌边坐下。 宋氏有意无意地对福晋探身笑道:“武妹妹也到了,就差侧福晋了。想是这几日天气多变,侧福晋的身子怕是又有些不舒服了。”。 福晋听了,身子微斜,露出了些疲态,并不接话。宋氏也不尴尬,转头仍是气定神闲地坐着,便听见外面有笑语声,接着李氏一身水红色旗装走了进来,左右手分别牵了二阿哥和三阿哥,身后带了不少嬷嬷婢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来。 李氏到了福晋面前,不急不慢地给福晋请了安,笑得花枝招展,道:“妹妹早上起来,身子便一直不适,来迟了,请福晋莫怪!”,一边二阿哥和三阿哥也站在李氏身后,规规矩矩地给福晋行了礼,四阿哥见了二阿哥和三阿哥,笑意便不自觉挂上了唇角,抬手让李氏起身,领头入了座。 一顿饭吃下来,少不得起起落落,待到二更天,武宁回了自己院子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斜了满头簪子,又换上了里屋的单衣,远远地仍能听见花园里动静,清明给武宁上了一杯暖茶,默不作声地拿起了绣花绷子,刚坐下在武宁脚旁,却见荷田挑起了帘子对自己招了招手 清明放下绣花绷子,起身出去,见荷田手中端着托盘,道:“这药膳刚送来,主子这会能用么?”,清明回头看了一眼武宁,道:“你给我罢。”,说着伸手接过盘子,自进去了。 武宁尚未回头,闻到那药味便微微皱眉,道:“又要喝药了?”,清明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端了那药碗送到武宁面前,武宁接过了,极干脆地一饮而尽,苦着脸将药碗递给清明,道:“天天喝,都快成药罐子了。”。 清明将瓷碗放回托盘,柔声道:“也是王爷对主子的心意,要主子好好调养身体。”,武宁不再说话,鼻中闻到夜风送来的荷塘清香,只觉通体舒畅,让清明服侍着睡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武宁刚睁开眼,却见一株荷花在自己眼前微微晃荡,她惊了一惊,身子向后缩了缩,才看清是四阿哥坐在身前,手中执了一株刚采摘下来的荷花,花瓣尖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露水。 四阿哥笑道:“知道你喜欢荷花,方才在园中过来时,特意让他们采了,外面还有许多,让清明她们收拾起来,给你每一处都放上些。”,武宁撑着手肘欲起身,四阿哥上前扶了她,她望着那荷花,道:“谢贝勒爷。”,想想又不对,改口道:“谢王爷。”,四阿哥拍拍她肩头,道:“还是干脆叫‘爷’罢,省得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武宁答应了,见四阿哥在房中走了几步,神清气爽,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又让清明荷田进来伺候着武宁梳洗。 两人在一起用过了早膳,武宁终是没忍住,道:“爷有什么好事?乐成这样?”,四阿哥轻笑着答道:“在府里憋闷不?”,武宁正咬了一口奶皮饼,那奶皮饼绵软酥甜,黏糊糊地粘在口唇上,一时说不出话来,四阿哥将自己的粥碗向武宁面前推了推,道:“这饼哽喉咙,喝点粥咽一咽罢。”。 武宁就着四阿哥的碗边喝了,将那口奶皮饼吞下去,四阿哥注视着武宁的动作,见她脖子后一些没梳上去的细细软软的茸发,在晨曦里分外扎眼,便伸手抚了抚,口中道:“皇阿玛赐了我一座园子,在西北郊,畅春园北边,就紧挨着畅春园,叫圆明园。”。 武宁大口地吞下了一口粥,费力地道:“叫什么?”。 “圆明园。”,四阿哥又重复了一遍,轻轻感叹道:“是皇阿玛亲自题的名。”。 武宁定定地看着四阿哥,足足停了半晌,然后低头又咬了一口饼,只听四阿哥喜不自禁地道:“等忙完了这阵子,咱们都去园子里住上段时间!”。 托四爷的福,经过了一路车马浩浩荡荡,又坐上轿子,武宁终于见到了英法联军劫火前的圆明园。 这大抵还不是它的全盛时期,武宁记得,历史上的圆明园,是一直到雍正登基以后,才逐渐开始壮大完备起来,可是眼前的圆明园仍然美得让人心旷神怡,面积也很大,一时半会儿是绝对看不完的了。 深柳读书堂、竹子院、梧桐院、葡萄院、桃花坞、耕织轩、菜圃、牡丹台、金鱼池、壶中天、涧阁、莲花池……一路看来,楼台亭阁、千转百折,曲径通幽,直让人错不开眼。武宁在池边看了会金鱼,守金鱼池的人立即送了许多鱼虫过来,让她喂着玩。 这样看了一会儿,天上却稀稀疏疏地飘起牛毛细雨来,荷田随侍在后,见状便打起了油纸伞,举起在武宁头上。武宁见雨越下越大,便向金鱼池旁的耕织轩行来,四阿哥站在轩前,手中持了件农具比划着,听见脚步,转头向她一笑,颇有几分自豪道:“怎么样,景致的确不错罢?”。 武宁点头道:“真是让人心旷神怡,若是能在这里多住上些日子便好了。”,四阿哥笑道:“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本就是咱们的园子!喜欢便多住些日子,难道还能被人赶出去不成?”。 武宁摸了摸那农具,见四周摆设了许多甚少见到的农家物事,便走动着看了起来,四阿哥丢了农具,拉住她道:“那些东西上面有许多锋利口子,被尘土覆了,你看不见,别划了手。”,说着拉了武宁过来,两人一起在檐下坐了,看那屋檐下雨水琉璃珠子一般地滚落下来,打在泥地上便是一个个小坑,放眼四周一片轻绿烟笼,这是近日来难得的一场大雨,直将近日的暑气一灭而空。 四阿哥抬手将几处景点细细指给武宁看了,又道:“你喜欢住在哪处?”。 第83章 游园 没待武宁回答,四阿哥道:“不如就去‘桃花坞’如何?山桃万株,待到明天春天的时候,景色定然堪比江南。”,武宁想了想,道:“还是葡萄院吧,看着清凉得很。”。 四阿哥略带了几分嫌弃看着她,道:“你倒是有出息。”,又无奈道:“好吧,就依你,我让人把葡萄院快点收拾出来。”,两人边说着边看那雨景,不知不觉已经放了晴,只觉水天之间湛碧一色,清畅无伦。 葡萄院的台阶被石栏围住,中间开凿出方池,大小几乎有一亩,池子中建了一座八角亭子,修了弯弯曲曲的回廊通向亭子,亭子的后方则是土台和假山,有一段时间没修整了,树木枝丫都长得歪歪斜斜,倒塌颓横。苏培盛指挥着人足足忙了三天,才勉强赶工了出来,收拾一新,请武宁入住。 葡萄院不负其名,院中到处都是密密的葡萄架,浓荫覆盖,抬头仰望几乎看不到天,武宁一进来,便感受到一股凉意迎面扑来,身后的太监婢女原随着轿子在大太阳下走了半天,个个热得如蒸锅上的蚂蚁,此时进来,都长长出了一口气,荷田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真凉快!”,又见那葡萄架下设了方形的石桌,上面摆着张棋盘,黑白棋子洒落其上,隐隐还能听见流水声。 院子的东边是坐北向南的屋子三间,屋子窗上都挂着竹帘,陈设清雅,其中南面的窗户下开凿了一个极小的水池,水质清澈,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苏培盛将武宁送到了这里,见武宁一脸极是满意的样子,便笑道:“武主子,王爷那里还等着奴才去覆命,奴才这就先行告退了。”。 武宁仰脸正看着那头顶上藤蔓,闻言转头道:“苏公公辛苦了。”,苏培盛连道不敢,躬着身自退出去了,荷田见他走远了,才呼道:“主子!这里当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子住哪一间屋?”。(.无弹窗广告) 武宁将那几间厢房都看了一遍,选了一间做了卧室,婢女嬷嬷们便开始布置起来,此时暖风轻送,阳光从竹窗上透进,照得屋子里明澈一片。武宁一路虽是坐轿子而来,脸上也热出了许多汗,清明打了温水来,伺候着她洗了脸。 武宁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清明替她重新打扮,从镜子里见荷田在身后检点着布匹,都是今年内务府给雍亲王府送来的新料子,江宁织造新贡,一床流光溢彩,其中有两匹鹅黄色的软花浮云绸,在日光下熠熠生光,荷田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武宁见状,道:“荷田,那料子赏给你了。”,荷田一愣,带了几分羞涩扭捏道:“那是主子的东西,奴才……”。 武宁笑了笑,道:“赏给你的就是你的,拿着罢。”,又望了眼清明,道:“你喜欢什么花色的?一会也去挑一些。清明抿嘴一笑,道:“主子厚待奴才,奴才平日里得地赏赐已是够多的了。”,说着将一支珍珠簪子插进武宁的发髻根部,弯腰在镜中看了看,见那发髻左右有些不对称,想拆了重梳,武宁抬手止了,道:“不用了,就这样吧。”,侧脸余光却见窗外一动不动站着一人,武宁微微一惊,道:“谁?”,转脸过去看时,见四阿哥笑吟吟地站在窗外,一张脸都被藤蔓碧色映得发绿,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此处。 武宁出了一口气,叹道:“爷来了,怎么也不让他们报一声?不声不响站在那里,倒把我吓了一跳。”,那边厢,清明早去开了房门。 四阿哥见被发现,低头拾级而上,跨进屋来,扫视了一圈,道:“苏培盛动作倒是快,我方才一路走来时,见外面收拾得很是似模似样。”,又道:“先前还笑你没出息,现在才觉得这小院子倒真是凉快得很!”。 武宁轻轻将粉盒收起来,起身道:“这还是白日里,若是到了晚上,湖风吹进来,更不知多凉快呢。”,四阿哥道:“你若想吹湖风,那又有何难,晚上我带你游湖便是。”,武宁闻见四阿哥身上气味,道:“爷是从耕织轩过来的是不?”,四阿哥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武宁垂眼道:“爷身上有许多六月雪的香气。”。 那耕织轩周围,确实密密种了许多六月雪,四阿哥眼珠转了转,心情甚好地道:“这可没道理,六月雪香味极淡,你也能闻见?”,武宁正要说话,已有婢女捧了莲藕糖粥进来,见四阿哥在此,脚下一顿,清明上前接了托盘,四阿哥转头见了,道:“你还没用过早膳么?”。 武宁点头道:“一早上忙着过来,倒是还没歇下来,爷呢?要不要一起用点?”,四阿哥点点头道:“也好。”,武宁忙喊荷田又要去膳房拿一些糕点粥面过来,四阿哥止住了,对武宁道:“这莲藕粥清香得很,就用这个罢。”,武宁用勺子搅了搅那稀粥,道:“下面还是滚烫得很。”,清明见状,道:“主子,王爷,不若在院子里用?外面风大,也凉快,一会儿就凉了。”,四阿哥点头赞道:“正是,外面风大得很,屋子里反而憋闷。”。 两人移了出去,就在那石桌边坐下,果然风里夹着葡萄藤架香气,一阵阵扑过来,只将人衣袖也吹得飘动起来,那叶子沙沙簌簌地响着,就在耳边荡漾,和着曲水淙淙,偶有几片花瓣落下,又夹杂着莲藕糖粥的蜜甜清香,引得蜂蝶飞舞不休。 武宁吃了几口,不经意间仰头却见天上两三只黑鹰飘飘摇摇,形状模糊,她迎着日光眯着眼看了一会,才辨出来是几只风筝,风大,风筝飞得极高,远远看去倒似真的有鸟儿在天上飞一般,四阿哥见她眼光,也顺着往天空看去,不由笑道:“看方向,是二格格那里。”,话出口,心里微微有些后悔,望向武宁,见武宁低头喝粥,神色如常。 二格格是康熙三十四年生人,而今已经十四岁,她素来被李氏娇宠,这一日见风大势高,便闹着要放风筝,李氏哪里拗得过她,只能让着太监宫女们陪着二格格出去了。 二格格身边,除了嬷嬷们,其他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宫女,难得有这样松快的时候,都拍着手在一边笑看着,那几个小太监拿了风筝,在园中奔跑得急了,难免有互相撞倒的时候,便惹得众人拍手大笑。李氏立在台阶上,也抬头看去,见风筝放的极好,高高地展翅在天上,只变成了几个小黑点,二格格跳着笑着,洒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李氏见着,恍然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府里的时候,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来。 周围的小太监见侧福晋高兴,小主子高兴,更是凑趣,你一言我一言地直夸风筝放的好,二格格奔得开心,抬头仰望着天上,一路飞快退着,忽然撞进了一个胸膛,她回头,见是四阿哥,顿时呆住了,道:“阿玛……”。 李氏赶紧上前来,先拉过了二格格,方道:“给王爷请安。”,四阿哥笑道:“你们好兴致,我大老远地就看见了天上的风筝,顺便过来看看。”,那几个小太监跪了一地,二格格眼见着天上风筝就要掉下来,急得赶紧跺脚道:“把线柄给我!把线柄给我!”,李氏喝道:“没规矩!见到你阿玛,还管什么风筝?”。 四阿哥拦住李氏,道:“让她放吧!”,二格格听了四阿哥这话,越发大胆起来,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一会儿,一只风筝已经栽倒了下来,李氏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早有小太监一路跑去将那风筝捡了回来,双手奉给二格格。 二格格气呼呼地跺脚,道:“不要了!”,将那风筝挥手摔在地上,四阿哥见那风筝是鹏鸟造型,一双眼珠子活灵活现,便随口问道:“是谁扎的?”,一边金天鹤过来笑道:“回主子爷的话,这里的风筝都是小赖子扎的,他手艺最是不错了。”,一边又回头寻了一眼小赖子,只见一个胖墩墩的小太监被人一脚踢了过来,他连滚带爬地在四阿哥面前伏下,磕了头道:“奴才小赖子,给王爷请安。”。四阿哥见他有些眼熟,想起过年时府里花灯似乎也是他扎得出挑,便点头道:“是你?手艺很是不错,再多扎几只送来。”。 小赖子万万想不到自己竟走运,被四阿哥看上,立即磕头如捣蒜一般道:“有王爷这句吩咐,奴才一定尽心!”,又微微仰了头,道:“不知王爷要什么花样的?”。 四阿哥想了想道:“除了鹏鸟,你还会什么?”。 一旁金天鹤早抢过来道:“王爷,小赖子的人物风筝扎得也是极好的,还有花鸟!”,李氏见他抢答,瞪了他一眼,那小赖子擦了擦脸上滚下的汗,赔笑等着四阿哥发话。 四阿哥略略凝神,随即道:“扎一些花儿和蝴蝶吧,就在这几日送来,动作加快些。”。 第84章 回梦 古人云: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现在武宁就颇有这样的感受:圆明园里的景致实在是太美好了,对比雍亲王府的雕梁画栋,圆明园则是一番山水畅远。因为是康熙赏赐的园子,所以不能动手改建,也正是因为如此,反而保持了它的最初风貌。 这一日,武宁被嬷嬷们簇拥着,坐在园中山石下,笑着见荷田带着几个小婢女在面前乱跑,放着风筝――那风筝也是这几日四阿哥让苏培盛急匆匆地给武宁送来的,说是怕她在园子里憋闷,拿了风筝来放,既有意思,又可以活动活动腿脚。 风筝扎得极是精致,有各色花朵、也有蝴蝶蜻蜓形状,其中一只牡丹花风筝,花瓣上连露水都画了出来,蝴蝶的那只更是漂亮,羽翼纹路纤毫毕现,连触角都做得十分精致,仿佛活了起来,笔工细腻流畅,只是带了一股浓浓的颜料味道,一闻便知是急赶工出来的。 清明陪着武宁在一旁,两人正说话间,便看见一行人拥着一乘轿子从花木那边过去了,清明眼力好,道:“那是李侧福晋。”,武宁远远地看过去,道:“爷统共就带了我们两人,自然是她了。”,话音刚落,那乘轿子却转了回来,行到武宁面前,李氏被人扶着下了来,武宁上前行礼道:“见过侧福晋。”,李氏抢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武姐姐莫要生分了。”,又抬头遮着眼望了望天上那风筝,道:“这风筝真是漂亮,活灵活现!是王爷送来的罢?”。 荷田正收了风筝过来给侧福晋行礼,听了这话,脱口道:“回侧福晋,正是。”,清明见她这般没规矩,向她警示了一眼。 李氏笑了笑,牵了武宁的手,慢慢走到一边软垫铺就的山石上坐下道:“姐姐福气真是好,咱们王爷可是时时刻刻心里挂着姐姐呢,前几日在我那里,刚看见二格格玩的风筝,就催着小赖子赶快把蝴蝶风筝扎出来,原来是送到了姐姐这里。”。 武宁听她说到二格格,微笑道:“不过爷念旧情罢了,侧福晋才是好福气,二格格出落得越发是个美人了。”,李氏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淡了几分,眼里浮上了一层忧虑,道:“我倒宁愿盼着她永远都是那么小,别长大才好。”。 武氏知道她担心二格格的婚嫁问题,又不便多说,便轻轻拍了拍李氏手背道:“侧福晋放宽心,二格格也是王爷的女儿,王爷那么疼她,总会……”,李氏明白武宁的意思,心里稍觉安慰,盯着那树下点点斑驳花影,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又抬手捶了捶膝盖道:“年纪大了,这凉石上不敢多坐,怕回头骨头又疼。”。 武宁与她一起站起来打趣道:“甚么年纪大?侧福晋这话说笑。”,两人正说着话,一阵欢声笑语传来,她们转头看去,见两个小婢女捧了那牡丹花风筝往天上扔,却是放不起来。荷田跺脚道:“蠢!蠢!哪有这样放风筝的!”,说着扬了手里的梅花风筝示范起例子来。那两个小婢女对望一眼,一起捧着那牡丹花风筝跟着跑起来,直踩得一路花瓣飞扬,落英缤纷。 李氏笑着看了,慢慢道:“咱们刚伺候王爷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级呢。”,又垂眼凝神,道:“这园子里就咱们两个,姐姐有空,来我这里逛逛,咱们很长时间没走动了。”,武宁笑道:“只怕侧福晋到时候又嫌我天天去,惹人烦呢。”,李氏微微打了打她手背,道:“哪里的话。”,伸手让婢女嬷嬷扶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冲着武宁一笑,那笑意里倒是惆怅之意多过欢喜。 清明见李氏被众人拥着,上了轿子,行得远了,才走过来撑起了纸伞在武宁头顶,柔声道:“主子,侧福晋回去了,咱们也回去吧,这地上热,暑气蒸腾起来,莫要伤了身子。”,武宁点头道:“是觉得有些吃不消。”,伸手给清明扶着了,却觉得手腕处一阵痛痒,低头看去,见已经肿了足足鸡蛋大小的一片红。 清明唬了一跳,道:“大抵是毒虫咬的!赶紧回去抹了药膏罢!”,武宁初时与李氏说话,并未注意,此时被清明一提醒,才觉得痒痛钻心,她忍不住用指甲轻轻挠了挠,清明连忙道:“主子,可不能碰!”,说时已经迟了,那红肿顿时又厉害了几分。 锦画随侍在李氏轿子边上,两人顺着圆明园里的小道慢慢往居处行去,眼看着快到了,李氏抬手示意,锦画便道:“停轿!”。 那几个抬轿子的小太监轻轻稳稳地将轿子落在地上,没有一点晃动。锦画搀扶着李氏下了轿,李氏对着身边几个欲要围上来的嬷嬷道:“我自己过去便是了。”,那几个嬷嬷知道她们主仆二人有话要说,便离得远远地,保持了一段距离跟着。 锦画低声对李氏道:“侧福晋,武格格虽然得王爷的喜爱,但是无子无女,上次那死胎又伤了身子,以后也不足为惧。”,李氏望了她一眼,道:“我惧她什么了?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王爷难道还能像眼下一样对她?”,又沉默了片刻道:“她是个好性子,也没什么坏心眼,不生事,不出头,这些年的局势还亏得有她稳住。若是换上王府里吹笛弄箫的那一位,这府里才有的戏看呢!”。 锦画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耿格格,连忙道:“侧福晋是什么身份?那院哪能跟您相提并论?”,李氏默默听着,隔了片刻才道:“我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几个孩子的额娘,王爷对我的好,也是看在孩子面上,就是当年抬举我,也不过是为了孩子。”,锦画不敢再接口。 两人说着,脚下已经上了青石台阶,李氏伸手抚过石青色廊柱,想着自己当年二八年华,娇憨女儿时种种情态,微微出神。 武宁回了居处,清明忙挑了凉膏来要伺候她擦上,荷田见了那红肿,却拦住道:“不行!这里面有毒汁,得挤出来。”,说着取了绣花银针,点了火折子,用那火焰反复撩了,清明在旁看了,忍不住道:“你莫要乱来!”,忍不住又对武宁道:“主子,不行的话,咱们还是请大夫来罢!”,武宁已伸了手给荷田,荷田手执银针,对准那红肿发亮处轻轻一刺,顿时一股亮晶晶的透明毒液流了出来,红肿处立时瘪了下去,荷田放下银针,接过清明手中的药膏,用小勺子细细挑出来了,给武宁抹上,又用纱布一层层裹上,武宁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直沁入肌肤,那又痛又痒的感觉顿时去了十之七八。 清明瞥了一眼荷田,拍手笑道:“不得了,赶明儿宗大夫要多出个徒弟来了!”,荷田笑眯眯地扯了帕子将手上残留的药膏抹去,对武宁道:“奴才幼时在家乡时,夏天里时常被这种虫子咬。”。清明轻轻推了推她道:“给了颜色就开染坊!赶紧去准备晚上主子要的凉面罢。”,武宁道:“不急,反正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只是看着她们放风筝,我倒没怎么动,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两人正说着,外面却通报苏培盛来了。 武宁起身出去,苏培盛在院中给武宁行了礼,笑道:“武主子,奴才奉王爷的意思,来接主子去耕织轩。”,武宁一愣,道:“去那里做什么?”,苏培盛道:“王爷只吩咐奴才来接,其他的一概没跟奴才说,奴才也不敢问。”,武宁想了想,道:“请苏公公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就去。”,苏培盛忙退让在一边,陪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武宁回了里屋,想着晚上蚊虫多,便换了一身小袖旗装,又特意将袖口紧了紧,抹上了些防蚊虫的膏药,连脖子手背都不放过,才带着清明荷田出了门。 苏培盛来时,天边尚有个鸭蛋黄一般的红太阳挂在晚霞上,待得武宁收拾好出来,天边已经发出青灰色,那晚霞褪得一干二净,只一抹淡白的月色从云间缓缓透出来,晚风里夹杂着花木馨香,这圆明园其实距雍亲王府并不远,但许是因着湖光山色的原因,向天空望去,只觉得满天星子都澄澈了不少。 武宁出门上了轿子,清明跟在轿旁,与荷田两人扶着她坐稳了,才命人起轿,苏培盛有意挑了那景色繁盛、路又平坦无破的道去走,便微微有些绕,待得好一会儿才隐隐见到了一大片湖面后的耕织轩。 湖水其实不浅,但因为水质清透,在岸边时几乎能一颗颗数清河底的卵石,水中藻荇交错,随波微伏,近岸垂杨拂柳,枝叶尖儿挂在水里,河水自上淙淙流过,光听着声音便觉得凉快,有蜻蜓点水,双双低飞,武宁正低头贪看那美景时,便听四阿哥声音笑道:“让你家爷一阵好等!总算是来了。”,苏培盛连忙请罪。 第85章 夜戏贺寿 武宁抬眼,见四阿哥立在岸边,风吹得他袍角猎猎作响。清明荷田扶着她下了轿子,武宁行到四阿哥面前,蹲身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四阿哥扶了她起来,握了她的手向前行了数十米,武宁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那湖上远处红灯点点,慢慢行来一处画舫,舫上灯火辉煌,在湖面留下了团团明灭光晕,那画舫初时移动得极慢,待得快到岸边来时,渐渐快了起来,之间江面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将水里的灯影都搅碎成一片波光碎影,兀自动荡不休。 武宁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道:“爷……”,四阿哥见那画舫停下,便道:“走,上去罢!”,武宁身不由已被他拽着上了去,早有小太监搭好了水架,床舱中亦布好了酒菜,武宁坐了进去,才见船尾几个宫女,手中有笛箫古琴,只等着四阿哥发话。 四阿哥掀了掀袍角,也钻了进来,笑吟吟道:“前阵子,爷说会带你游船,怎样?爷总算是言而有信罢!”,说完,对着苏培盛抬手示意,苏培盛连忙去船头吩咐,不多时,画舫缓缓移动起来,那船尾也是阵阵丝竹曼妙,在轻烟笼罩的水色、月色中飘了过来,天地间俱是一片温柔。 四阿哥让船舱里的人都出去,又抬手斟了一杯果子露,递给武宁,道:“最近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园子里。”,武宁本以为他只是来住上几日,听见这话,诧异道:“那王府里呢?”。 四阿哥并不答话,低头吃菜,又嘱着外面行船的小太监暂停了划桨,只将船停在湖中心。 武宁向外看去,湖面外边一片夜色深浓,偶尔有水花四溅的声音,那是鱼儿跃出了水面。[.超多好看小说] 夜晚的圆明园,安静得像世外桃源。 鱼汤的浓香味飘过来,武宁回过神来,见桌案上已经摆上了浓香厚白的鱼汤锅子,鱼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里面翻滚着白生生的鱼肉片、木耳、竹笋、蛋花,四阿哥笑道:“你晚饭没用罢?一起吃。”,说着将筷子塞进她手心中。 武宁咽下了方才的问题,因为船舱里服侍的宫女全被四阿哥赶了出去,她便伸手自己舀了一碗汤,那锅子又架得高了,她够得有些费劲,四阿哥见了,便放下手里的碗筷,帮着她盛了,放在她面前,道:“小心鱼刺。”,又道:“要醋么?”,伸手拿了醋碟子给她斟了,这才开始解释为什么最近不挪回雍亲王府里去,又夹杂着他成为镶白旗旗主的事情。 武宁听着他解释,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听得外面隐隐喧闹传来,随着船行水面,越来越清晰。她挑起软烟罗帘向外看去,见不远处一片颇大的水台,上面一片灯火人影,已能听见有人在唱戏,隐隐地传来“月落……烟浓……”的极清艳的唱词,再行得近了,却见到戏班前设了几个主位,福晋正坐在那里。 武宁一怔,心想福晋不是在雍亲王府么?怎么被人接到这里来了?还特地来看戏?正想着,四阿哥伸手握住她指尖,低声道:“你再想想,过几日是什么日子?”,武宁听了这话,凝神一想,“啊”地一声捂住了嘴,连道:“我居然忘了爷的生辰!”,又顿了顿道:“怎么?爷这个生辰是提前过吗?”。 四阿哥放开她的手,道:“也算不得提前,王府里最近我是不打算回去的了,过几日又未必能拿得出时间,不若今晚把生日提前过了。”,武宁低声道:“这也可以?”,四阿哥没听清,道:“什么?”,武宁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是我大意了,在圆明园里这些日子太快活,倒把爷的生辰都忘了,连寿礼都没备上,幸好还有几日。”。 四阿哥道:“不妨事,你身子还没全好,莫要费心力了。”,正说着,忽然船身微微一顿,两人不由自主都向前倾了一下,便听福晋的声音在外清清朗朗地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苏培盛挑起帘子,四阿哥一弯腰走出船舱,见众人跪了一地,便叫起了,又回身向武宁伸了手。 武宁扶着他的手走上平台来,李氏已经在一边,见了武宁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武宁待要行礼,赶紧被李氏扶住了,两人坐下来,武宁眼光微微溜了溜,却见耿氏的位置紧紧靠在福晋右后侧的位置上,一头乌发梳得油光水滑,露出一张秀美的脸蛋来。 武宁微微一愣,李氏见了她神情,轻轻触了触她胳膊肘,见周围没人注意,压低了嗓子道:“听说是她硬求着福晋带她来的。”,说话间,神色有些闪烁。耿氏觉察到了两人的目光,也往这边看来,待得视线落在四阿哥身上,又含羞带怯地转过头去。李氏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来。 那水台上湖风极大,吹得蚊虫根本站不住脚,放了红漆山水十二扇月下美人屏风,将戏班子备场和观戏台隔离开来,屏风两侧垂了暗红色的宫灯,游丝垂穗在夜风里不住晃动,宫女们排列成一队,自椅子的行列间流水一般走过来,给每位主子奉上香茶,武宁端了自己那杯茶在手,眼望着戏台子上,啜了一口却觉得不对,看了一眼碗里才发现是果子露,她向四阿哥望去,果然见四阿哥正嘴角含笑,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台上的这一出戏很快便演完了,苏培盛站在戏台边上高宣下一出节目,却只是普通的清乐演出,台上的戏子们撤下来,负责换场的杂役们连忙搬上几个绣墩来,不一会儿,几个宫女抱着各色乐器款款走了上来,武宁认出似乎方才画舫船尾吹奏的那几人。 她们各自调试乐器,福晋趁着这当儿,向四阿哥举起杯盏,向四阿哥贺了寿,耿氏见状,连忙亦步亦趋,也举起茶杯道:“妾身斗胆,以茶代酒,贺王爷生辰。”,说着将那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李氏见她居然这般不懂规矩,抢在自己和武宁的面前,一时气不过,冷冷道:“素闻耿格格精通音律,不但识得笛箫,一手七弦琴更是妙音无双。”,福晋听了这话,将杯盏放下,望向李氏,耿氏更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双妙目向李氏注视了过来。 李氏笑着向那台上指了指,道:“如此良辰,不若耿妹妹为王爷献上一曲,也不枉这一身的才情本事。”,她说得直白,福晋听在耳里,脸上青青红红,十分难看,耿氏涨红了脸,垂了头不语,微微瑟缩在福晋身后,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就在这尴尬时刻,四阿哥淡淡道:“苏培盛,怎么还不开始?”,苏培盛连连道:“是!王爷!”,赶紧对着台上示意,那几个宫女对视一眼,一起奏起乐来,这才将席面间难堪情形掩饰过去。 李氏扫了耿氏一眼,懒洋洋向身后椅子倚了去,福晋则是端坐不动,满面神色俨然。耿氏自眼角溜了一眼四阿哥,又默默低下头去捧了那茶盏在手中,只拿住茶碗盖子不住轻拍盏口,大半个身子都藏在福晋身后的暗影里。 福晋在第二日便回雍亲王府去了,顺带着将耿氏也带了回去,耿氏倒是十分想留下,奈何四阿哥似乎并无此意,李氏听闻了,只是掩嘴冷笑。 这一日,四阿哥来武宁这里的时候,武宁正张着手,由着针线嬷嬷给自己量尺寸,做夏衣。 自打四阿哥做了镶白旗旗主以后,镶白旗下也有不少供给,五光十色的料子堆了一张大桌,又把另一张长案推过来拼了,才勉强放得下。 四阿哥进门的时候,武宁正抬举着双臂,两个针线嬷嬷:一个弯了身子,在给她量腿长,一个在她身后踮起脚,量臂长,武宁站得如标杆一般,四阿哥见她不方便,摇摇手,免了她的礼,随意在一边坐下来,看着那两个嬷嬷。 两个针线嬷嬷待要放下工具给王爷请安,四阿哥抬手止住,道:“给她量,继续量。”。 那两个嬷嬷无奈,只得战战兢兢地继续给武宁量着,被看出了一身汗,一边测量着一边报数,边上另一个嬷嬷拿了纸笔在记录,听见报出的肩宽后,上前对武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主子,不若奴才们把尺寸放一放?做的宽松些?夏日里穿着也凉快。”。 她也只是征求一下武宁的意见,武宁还没说话,四阿哥在一旁道:“好,做宽大一些,穿着也舒服。”,那嬷嬷见王爷都发话了,连忙一叠声地应了,在那数据边上又特意加了要放宽多少余地。 第86章 乐逍遥 待得针线嬷嬷们全都收拾了物件,告退出去,武宁这才转向四阿哥,四阿哥见她发上还抿着方才测量尺寸时用的发卡,招手让她过来,他给她把发卡拿了下来放在梳妆台上,又用梳子把乱了的头发抿了抿,顺便将台上的珠花拿过来,要给她戴上。[.超多好看小说] “这还是爷当年看你做鬓花的时候,从库房挑给你的。倒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戴着。”,他看着手里的珠花,微微有些惊讶。 双蝶戏珠头花上,虫禽的眼睛、触角左右摇摆,宛如活了一般。 武宁笑了笑,没说话。看着镜子里。四阿哥的手按在她肩上,左右对比了一下,才帮她把发花戴上,又拍拍她肩膀,道:“让下面人收拾收拾,咱们过几天回王府。”。 “回府?”,武宁很惊讶,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不是说在这里要住上好一阵子么?”。 四阿哥道:“知道你舍不得,不过最近宫里事情多,上门递帖子的人也多,搬回王府里,接旨什么的都方便些。”,见武宁面色留恋,又安慰道:“你若是喜欢,过一阵子,咱们再来,横竖这园子又没长脚。”,武宁给他最后一句话逗乐了,笑了出来。正巧这时候荷田送进来冰镇葡萄,两人对着吃了,因着葡萄性寒,又是冰镇,武宁吃了没几颗便停了嘴,不多时用膳,那席上又有鱼汤,四阿哥夹了鱼肉给武宁,忽然来了兴致,匆匆吃完了,拉上武宁便出去钓鱼了。 说是两个人钓鱼,其实浩浩荡荡一行人出来,想不惹眼都不行,四阿哥在前面一路分花拂柳,行到一大片湖面垂柳处,在那阴凉地里坐了,绿树浓荫,水面上的风凉飕飕地吹了过来。 四阿哥戴了斗笠,挽了衣袖,扬竿垂钓,不一会儿就钓上了好几条肥白的鱼儿来,最后一条个头尤大,在一边的鱼篓子里扑腾得水花四溅,银鳞生辉,苏培盛上前想要按住,反而险些被鱼尾巴闪了眼睛,直晃了一脸水花,被四阿哥指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兴致勃勃地带着半篓鱼回去,四阿哥便开始在武宁的书房里写起给康熙的请安折子来。天气晴朗,白晃晃的晴光隔着帘子照进来,苏培盛带着小太监拿着长杆子,又跑出去粘树上的知了。 武宁给四阿哥端了茶送来,轻轻在桌案边上放下,不敢放得太近——怕茶盏被碰倒了,茶水倾在折子上。 她歪着头看起折子内容来。 四阿哥笔势苍健有力,满折子的中心思想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归园田居。四阿哥紧紧围绕着圆明园,盛赞景色之美,是人流连忘返,又道在耕织轩勤作,才知道黎民辛苦云云,最后又附上了诗,一副飘然出尘、渔樵耕读的清闲散人模样。顺便又说了今日钓鱼之事,又道让人送去半篓鱼,请皇阿玛品尝。 四阿哥写好折子,立即便给了苏培盛,让他送去,见武宁还站在原地,便拍拍她手道:“有些乏了,我睡一会儿,你过半个时辰叫醒我。”,武宁点头应了,四阿哥径直躺在了武宁床上,没一会儿却窸窸窣窣地翻身起来,伸手挠了挠脖子,武宁一怔,道:“爷,怎么了?”。 四阿哥挠了几下,道:“痒。”。 武宁上前探头去看,见他脖子下巴上都是蚊虫叮咬的红包,便道:“是湖边的水蚊子。”,说着取了凉膏来给四阿哥涂上,四阿哥见她手腕微扬处,露出白色纱布,一怔,捉住了武宁的手道:“这怎么回事?”。 武宁将那凉膏拍开了,摊着涂抹在四阿哥颈子上,才道:“和爷一样,也是在园子里闲坐,被毒虫咬的。”。 四阿哥捉住她的手不放,解开纱布来看了,见里面果然一片红肿,骇了一跳,道:“这样严重,要找大夫!”,又道:“这几日便回王府了,到时候让宗大夫来看看。”。 武宁收回手道:“前几日还要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都是这个药膏,特别管用。”,说着抬手还要帮四阿哥涂,四阿哥接过来,道:“我自己来罢。”。 抹完药膏,四阿哥将瓶子递还给武宁,自己躺上武宁的床,鼻中闻着那枕上淡淡发香,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他果然是累得厉害了,没几分钟呼吸已经绵长起来,那里又是请安折子里说的那般闲适自得了? 武宁只觉得房中静得厉害,她轻手轻脚出门看了一眼西洋钟,在桌前坐下,拿了方才四阿哥执的笔,笔管上还留着温度。她在砚里沾了墨,拿了张纸胡乱画了起来,四下里只听得见漏网的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夏天的午后,人本就是极容易困倦的,武宁不禁也慢慢趴了下去,将脸伏在手肘上。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半梦半醒间,忽然肩上一人轻轻拍了拍,她动了动身子,赶紧转过脸来,见四阿哥正站在身后,脸上还带着竹枕痕迹,轻轻怨道:“怎么在这里睡了?”,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到床前,又道:“是爷霸了你的床。”,按住武宁在床上坐下了,自挑起帘子出去,武宁目送着他的背影去了。 四阿哥行到半路,忽然见天上狂风大起,黑云压顶,风吹得四下里窗子哐哐乱响,他停下脚步,苏培盛已经让人挑起了油纸伞,接过来亲自给四阿哥撑上。四阿哥微微偏头,道:“不用。”,抬头自看天上乌云翻腾,万里奔涌,似潜龙出渊。 畅春园。 梁九功刚捧了托盘进来,那狂风呼啦一下就将桌上笔架吹倒了,他连忙放下了周凡,刚要上前扶起,天上已经下起了盆倾一般的大雨,打在房顶上腾起一阵阵烟雾。夏天的雨,势头凶猛,却将积攒了多日的暑气一泄而空。 梁九功上前奉上托盘,康熙正站在窗前看着雨景,回头来问道:“是什么?”,梁九功笑着道:“回万岁爷,是襄嫔娘娘特意让人送来的八宝豆腐羹。”。 康熙重在早中两膳,平日晚上只简单进些,有时甚至不进。听梁九功这么一说,倒也没多语,只点点头道:“放下吧。”,又望着那碗中豆腐色白如雪,夹着各色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鸡屑、瓜子仁屑、火腿屑……未到近前,香味已经飘了过来,便点头道:“襄嫔有心。”。 梁九功伺候着康熙坐了下来,侍膳太监尝过了味道,等了等见无事,梁九功才盛了六分满捧在康熙面前,康熙伸出右手,待要执筷,那手却不住颤抖。梁九功看见了,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爷……可要……”,康熙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放下筷子,示意他换上银勺。 梁九功忙取了勺子来,康熙用左手握了,慢慢一口口吃了起来。 梁九功的眼光从康熙微肿的右手上掠过,不敢再看。 康熙才吃了几口,四阿哥的折子来了。 梁九功就看着康熙边吃便看着那折子,脸上一点一点带出笑意来。正在这时,梁九功手下徒弟匆匆跑了过来,在梁九功耳边低语了几声,梁九功面色一变,康熙似有所觉,抬起头道:“什么事?”。说完这句,方觉外面雨声大得简直惊人,坐在房里竟然也听见打鼓一样的哗哗声,听在耳中竟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那小太监虽然是打了纸伞跑过来的,可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脸上也全是水珠,顺着脸颊直淌下来,在地上一站,地砖上便是一片水迹。他扑通跪了下来,带着颤音道:“万岁爷!良妃娘娘……”。 康熙舀了一勺豆腐羹,正要吃,闻言动作停在半空,望着那小太监,快速地道:“良妃怎么了?”。 圆明园里山青水碧,关上园门,自是一方乐土,逍遥天地。过了几日,大家打道回府。武宁这一院东西和李氏相比,相对算少——毕竟李氏还带着孩子。但真正全收拾好,也要费不少精神。 清明打不定主意,时不时地来问武宁:“主子,……要带走吗?……搬不搬?”,武宁听的麻烦了,便道:“只把贴身的东西带上吧,其他的丢在这里,保不准过一阵子还来呢!”,清明听了,便去指挥着荷田等人,又将行装拆拆分分,许多怕落灰的物事便锁进了柜子里,实在太大移不动的,也都用软布蒙上了。 到了回府的那一天,武宁进了马车厢以后,就在一路的动荡中渐渐睡熟了过去,待得车队停下在雍亲王府门前,被人搀扶着下车时,她看着阔别已久的雍亲王府,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第一印象就是:王府好小! 武宁居处留守的婢女太监们早将院子中打扫得干干净净,热水温茶全部都备上了,武宁踏进自己居处,渐渐地才找回熟稔的感觉。 第87章 登基 良妃走得悄无声息,八阿哥大病了一场。 十二月,康熙帝至良妃灵前奠酒纪念。 康熙六十年,冬。 冬天天黑得早,雍亲王府里早早地就燃上了灯,武宁院子里也亮堂了许多,堂屋正中悬了一盏四阿哥刚刚赏赐的楠木六角灯,每个角各有一朵木雕玉兰花组成,花朵上金,花朵底部各有一个金属挂钩,清明又做了香袋,挂在那挂钩上,灯里一点了火,暖意熏着,香囊里的气味便袅袅娜娜地披散了出来。 四阿哥刚一走进院子里来,就看见满院子的明亮,不禁脚步微微顿了一顿,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脸上的神情也松了松,只觉得浑身的疲惫都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武宁微笑着迎接了出来,四阿哥顺手将她裹在自己的披风里,两人进了里屋来,迎面扑上了一阵饭菜的香气,武宁帮着四阿哥去除了风帽披风,见四阿哥脸上冻得青青白白,忍不住用手掌帮他摩挲了摩挲。 四阿哥顺势握住她的手,就着这个姿势,将脸在她手心里贴了贴,道:“外面冷,别冻了你的手。”,武宁收回手,笑吟吟道:“倒不觉得如何冷,只是爷的胡子有些扎人。”,四阿哥道:“是么?”,抬手自摸了摸下巴,果然那胡子渣极是扎人,不由笑道:“真是忙得剃面都忘了。”。 两人在饭桌边坐下,清明布膳侍候起来,武宁见四阿哥眼下显出密密的乌青眼圈来,忍不住问道:“爷这段时间是有很多烦心事么?”,四阿哥筷子顿了顿,咀嚼了几口口中饭菜,道:“爷挺得住,没事。”,武宁替他盛了一碗汤,道:“朝堂上的事,妾身是一窍不通,不过爷别给自己压力太大,万事还是以身体康健为第一。”,四阿哥点头道:“说的都是实心话,好,爷记下了。”。 两人吃完饭,四阿哥照例去沐浴,那水汽弄到了辫子上,武宁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手中拿了毛巾一点点帮他吸干了,四阿哥仰面朝天,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武宁便见他额头正中川字纹深深,仿佛在梦里也在思索着什么,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伸展了手掌,抚在那纹路上。 四阿哥似有所觉,睁开眼见是武宁,笑着拿下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唇上轻轻吻了吻,道:“睡罢。”,武宁连忙按住道:“爷,头发上的水还没弄干呢,爷且睡,我帮爷通通头。”,四阿哥应了,见那灯光刺眼,抬手挡住了,武宁便唤了荷田进来将灯吹灭,荷田看了炕上情景,心里扑扑直跳,红着脸出去了。 一片黑暗中,武宁拿住毛巾,将四阿哥头发裹在里面,慢慢擦着,又拿了把梳子,细细帮四阿哥梳着,心中默默算着:已经是康熙六十年了…… 武宁抬头望向那窗外,北风刮得愈发急了,枯枝被风吹动着,在屋檐上一道道打着,发出啪啪的声音。 …… 康熙六十一年冬,康熙帝在热河和南苑行猎之后“偶感风寒”,住在畅春园休息,命皇四子胤禛往天坛代行冬至祭典。十一月十三日凌晨,病情恶化。 畅春园清溪书屋,康熙驾崩,享年六十九岁。 “皇上驾崩了!”。 报丧的是苏培盛手下的小喜子,冲进武宁的院子扑通就跪了下来,伏地痛哭起来。一院子太监嬷嬷婢女们先是愣了愣,随即都掩面呜呜起来,武宁抬手要捂住嘴,又放下,明知故问道:“咱们王爷……咱们王爷……”。 小喜子抬起头来,满脸眼泪鼻涕,声音却又高又亮:“回武主子,咱们王爷……继位了!”。 一院子的人刹那间收住了哭声。 正院里,福晋被嬷嬷伺候着穿上才送来的白布丧服,虽然还是满脸的泪水和悲痛,眉梢眼角却是掩不住的喜意。 去了满头的发饰,摘了耳环,戒指,护甲,只插了一根乌木簪,又在耳后小小戴了一朵白色的绒花,脸上的脂粉倒是不敢不擦——毕竟年纪大了,气色不好,没层脂粉护着,在四阿哥面前难免觉得心虚。 她薄薄拍了一层香粉,没用胭脂。 外面布置起了一片白色帷幔,白纸灯笼在屋檐下高高挑起,加上天地间呼啸的风雪,整个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宋氏、李氏,武宁都已经到了,众人的眼圈都是红通通的一片,屋里低低的抽泣声此起彼伏,见福晋出来,宋氏又上前扶住道:“福晋节哀!保重身子。”。 福晋用帕子掩住脸,印了印眼角。 紫禁城不见平日里的红墙绿瓦、金碧辉煌,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凄怆悲凉的白色,长长的宫墙幽深而安静,仿佛是沟通人间与幽冥的路途。 康熙入殓之后,王爷、贝勒们都要回家斋戒。各部院大臣则一律宿在本衙门中斋戒。各寺、观鸣钟三万次。 到了出灵那日,七十二人抬着康熙棺木出了东华门。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旗伞走在最前,卤薄仪仗队举着兵器、幡旗紧随其后,然后才是抬棺木的扛夫,在棺木后面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士。然后是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队伍,车轿连绵不断地走过,天地间全暗沉了下来,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晦暗的风雪中。 过了这最忙乱的一阵子,宫里派来接福晋等人的车马停在了雍亲王府门前,配刀侍卫们守护在车前,一眼望去,车马看不到尾,足足占了满条街。 福晋被人扶着上了车,武宁也跟着上了马车,她挑起帘子,有些怅然地望着雍亲王府,心里知道从此,自己就将永远离开这个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了。 二十多年,那几乎是一个人生命的一半了。 马车辘辘地行驶起来,武宁最后看了一眼雍亲王府的轮廓,放下了帘子…… 车马绝尘而去。 雍正元年,武庶福晋册封为宁嫔,居春禧殿。 春禧殿既换了新主,家具、窗户、门、园中花木全都都要换,武宁搬进来的时候,一院子花木开得正好,放眼望去,姹紫嫣红开遍…… 三年后。 这一日,武宁正被服侍着用膳,苏培盛匆匆赶了来,道是万岁赏赐宁嫔娘娘几道素点心,他站在屋中间唱完了名,后面的婢女们将菜式送了上来,武宁正要下跪接旨,苏培盛连忙笑道:“万岁有旨,娘娘不必下跪接旨,奴才告退。”。 苏培盛走了后,清明将那些菜摆到桌上,菜是极精致的,还冒着热气,只是她方才用得多了,这会已经吃不下什么。 清明笑:“也是万岁对娘娘的心意。”。 武宁笑了,她明白清明的意思:桌上的点心虽然插着御膳房的牌子,可一看就知道是昔日雍亲王府里专门负责给她做点心的大师傅做的,武宁洗干净手,拈了一块送进嘴里尝了尝,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 “万岁今天回来,留道不那么甜的点心当夜宵吧。”,武宁放了筷子。 到了晚上,胤禛果然来了。 武宁蹲身请安道:“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胤禛应了一声,一只手扶着她起来了,武宁只觉得胤禛手里冷湿湿得全是汗,不由得道:“皇上,方才走得急了么?”。 胤禛摇头。 汗多,气虚? 来不及多想,武宁赶紧伺候他换衣洗浴,胤禛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对苏培盛道:“拿来。”,又往武宁的书房走去。 武宁这才看见,苏培盛带了一叠折子过来! “好几天没看看你,可又积下了不少折子。”,胤禛解释:“别的那几院多少还有孩子陪着,朕怕你孤单,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武宁抱住他的胳膊,眼睛轻轻眨了眨,低下头,觉得有泪意涌上来。胤禛察觉到了,轻轻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她后背道:“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乖啊。“。 胤禛这段时间显然是累得脱形了,便衣穿在身上也是松松垮垮,只有肩架子还撑得起来。 奏折堆了一桌子,左手边是看过的,右手边是没看过的,笔墨纸砚放在前面,胤禛就埋头在这两叠折子山中。那文折有的是满文,武宁看起来更觉得和天书一般,眼看着西洋钟已经走到了十二点,胤禛回头,讶然见她还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便道:“怎么还没去睡?”,武宁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胤禛,见他微笑着看着自己,又道:“听话,朕一会也来。”。 这“一会”转瞬就到了夜里三点。 武宁正睡得迷迷糊糊,恍然间便觉得身边有人扯开了被子,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她不用睁开眼,光闻着那熟悉的气味也知道是谁,那人伸臂将她揽进怀中,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沉重的气。 第88章 特殊待遇 次日清晨,武宁睁开眼,见胤禛已经走了。(.无弹窗广告)她习惯了这位爷工作狂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奇怪,慢慢起身来,外面清明听见动静,连忙进来,见武宁并未掀起床帐,便道:“娘娘,早膳已经备好了,是让奴才这会儿伺候您起床,还是娘娘多歪一会儿?”。 武宁抬眼见了那窗帘上日光镂出了丝丝花影,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吧。”,清明应了一声是,方往外低低唤了一声,荷田等人都进来了,清明跪在地上,帮武宁穿上鞋,扶着她起了身,荷田等人上来,端了玫瑰香露给武宁漱口,捧上铜盆,让她用微冷的水洁了面,武宁一边洗,一边问道:“万岁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清明道:“回娘娘,皇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回去准备着早朝了。”,武宁听了,在心里算了算,心道胤禛睡眠时间都没有三个小时,不由微微皱了眉,心道这何止是工作狂?简直是不要命的节奏! 清明见她皱眉,会错了意,上前道:“娘娘莫要担心,万岁爷说了,不算坏了规矩。”,武宁一怔,道:“什么?”,随即明白过来。 天子召幸妃子,为了保证皇上的安全,多半都让太监把妃嫔用斗篷包起来,直接背进皇帝的寝殿——这叫做“背宫”,细细说来,还有一大套流程。 皇上在准备就寝的时候,甚至在用晚膳的时候,敬事房太监就要把牌子送到御前了,当然,生病的妃子和月事在身的妃子不算。 皇上选定了人,太监便持着灯笼去召唤。喊了人以后,太监是在前面引路的,由妃子的贴身宫女护送着妃子一直到了皇帝寝宫的偏殿,在这里洗漱准备完毕,然后才由太监背到正殿。[.超多好看小说]换而言之,太监走得只有几步路。 然而这几步路意义重大:一是为了安全,避免皇上熟睡之后遭到暗算,二是为了皇上身体健康,避免欢愉过度,三便是为了防止嫔妃干扰皇上,导致“君王不早朝”的局面出现。 换言之,皇帝直接去嫔妃殿里就寝的次数是非常之少的。 武宁抬眼看着帮自己一粒粒系上旗装盘扣的清明,见她一脸自豪。 其实胤禛只不过是为了以前在雍亲王府的习惯:他来她院子里,和她一起用了晚饭,宿在一起。 他早已习惯了。 梳妆好了,清明扶着武宁到了外间,武宁昨日中午已经道了想吃春饼,是以今天御膳房送来了满满一盒子的春饼,旁边又配了八个小碟子,里面是切好了的细丝酱菜、五香小肚、熏鸡丝等等。 清明夹了一块春饼,放在武宁面的碟子里,武宁低头细细尝了,指着那春饼赞道:“味道真不错。”,忽然又笑道:“倒是盼着快点过清明。”,清明听娘娘提了自己名字,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武宁接着往下道:“到了清明,就能有豌豆黄、芸豆糕来吃了。”。 清宫不比王府,吃东西讲究分寸,不到时节不吃。 清明笑道:“娘娘若是真想吃,奴才再去御膳房盯住人做便是了。万岁爷难不成还会为了这个责罚娘娘不成?别说豌豆黄,就是娘娘想吃冰碗,御膳房也能送上来。”,武宁轻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事情虽小,难免不会被有心人编排。皇上日理万机,已是极辛苦的了,咱们别折腾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清明赶紧道:“娘娘贤德,体恤万岁爷。”,武宁低头喝了一口粥,抬眼见荷田已经脱去了秋冬的紫褐色宫女服,穿了一身淡绿衣裳,袖口、领口、裤脚、鞋面都是雅淡绣花,便笑道:“过来让我看看。”,抬手对荷田招了招。 荷田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武宁上下看了看,道:“还是浅色穿着清爽,人看着也精神,一色头的淡绿色,真雅致,还很合你的名字,‘莲叶何田田’。”。 荷田见武宁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扭捏得脸都红了,扯了扯衣边上的绣花,道:“是二月里,奴才们在体和殿那儿量了尺寸,才做的衣服呢。”,宫女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宫廷赏给,每次一赏赐都是四套:底衣、衬衣、外衣、背心,加起来才算是一套,衣服料子也多是春绸、宁绸。 武宁轻轻喝了一口花露,指着那绣边笑道:“这总不是宫里的赏给罢?”。 荷田闹了个大红脸,道:“是……是奴才自己缝上去的。”,武宁知道宫女衣服寡淡,女子又生□美,往往在不逾矩的地方,总会尽可能地装饰起来,垂眼一笑道:“荷田绣工越发好了,记得以前在王府的时候,绣几根柳枝儿还跟僵硬得跟棍子似的呢!”,一说说得清明荷田都笑了起来,武宁说了这几句话,忽然闻到一阵香味,鼻中一痒,忍不住捂住鼻子连打了六七个喷嚏。 荷田见状,脸色一变,赶紧将一旁的香炉灭了,跪下道:“奴才该死!原来的熏香用完了,今日换上了这新香,居然忘了先让娘娘试一试!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武宁看了一眼那博山炉,平平地道:“拿出去罢,以后也别用什么熏香了,本宫受不得这味儿。”,清明在旁,心思转了转,道:“娘娘,不若弄些果子来熏殿?味道既清香,也不会太浓。”,武宁想了想,点头道:“倒是个好主意,这个可以。”,清明笑着屈膝道:“奴才这就去办!”。 武宁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一日,闲闲地吃过了中饭,又无所事事地打发到了傍晚,主仆几人正闲聊着,外面小勤子道:“娘娘,懋嫔来了。”,懋嫔即是宋氏,她给胤禛生了两个女儿,可惜都夭折了,因此也算是膝下单薄,入了宫后,倒是越发喜欢往武宁这里跑来。 武宁迎出去,便见懋嫔只带了两个婢女,两个嬷嬷,一身简装,见了武宁,笑了笑。两人对着行了平礼,方坐下来。懋嫔笑道:“又来扰了武妹妹了。”,武宁道:“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都是认识多年的,何来扰不扰。”,懋嫔叹道:“是啊,咱们都是服侍了万岁爷许多年的老人了,这宫里如今新人一个比一个,都是些生面孔,还是看着武妹妹觉得亲切许多。”。 武宁听她说到新人,微微一笑,垂头不语。 懋嫔极是察言观色,见武宁不愿往下说,本欲挑起的话头又咽了下去,只挑着这屋里赏赐摆设夸了一遍,却听外面通报:“皇上驾到。”,又是一院子人山呼万岁,伏了下去。懋嫔还没来得及起身,胤禛已经大步走了进来,见了懋嫔,也是一愣,道:“你倒在这里?”,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懋嫔赶紧请安道:“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胤禛挥了挥手,自走到桌边,对武宁笑着道:“给你看样东西。”,懋嫔见状,便上前告退,胤禛看也没看她,点点头应了。 懋嫔走出了不远,回头默默看了一眼春禧殿。 同样都是没有子女的女人,为什么? 她慢慢回转了身子,继续往自己那偏僻住所而去。 皇上既来,整个春禧殿里,慵懒了一天的空气都活跃起来。 清明吩咐着让人准备起晚膳、洗浴的热水等等,整个殿外一片忙乱。 殿里,胤禛对着苏培盛挥了挥手,苏培盛身后的小喜子上前来奉上一个精致细巧的笼子,用竹子做架,上面罩着羊毛织品,武宁还没怎么看清,只见一个雪团从那笼子里滚了出来,直接就呼哧呼哧蹿进了自己怀里。 她吓得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就要跳起来。胤禛早有预料,连忙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武宁低头,才看清怀中的雪团儿是只小犬,品种倒说不准确,一身白毛纯粹无杂。脖子下挂着一串儿小金铃,随着它动作脆响不休。它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珠,扒住武宁的胳膊,溜溜地盯住武宁看了一会儿,忽然猛地转过头,盯着胤禛又看了一瞬,瞪了武宁一眼,立即跳回到了胤禛的怀里。 胤禛抱住它,扑哧哧笑得喘不过气,道:“哈哈!这蠢蛋!它认错主人了!”。 武宁见那小狗趴在胤禛怀中,只露了半面脑袋出来,滴溜溜地盯着自己看,极其可爱,也笑道:“皇上既然给武宁送来这么活泼的一只小狗,武宁就却之不恭了。”,胤禛指着武宁半笑道:“朕还没说送给你,你倒先跟朕要起来了!”。。 武宁极少见到他这般开怀,正想说什么,那小狗伸了爪子,试探着轻轻在武宁胳膊上挠了挠,又缩了回去,乌黑的眼珠子只是望着武宁,一旁荷田、清明看得有趣,都面带微笑。 胤禛亲手将狗放回那狗笼子里,示意小喜子递给清明,又道:“你养着它罢,也能解解闷。”。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o(╯□╰)o 第89章 御膳房 清明提了那狗笼子出来,走到院中,那笼子虽是竹子所制,然因着体积,也甚是沉重,加之上面铺着的羊毛织品,她提得极是吃力,那院中粗实小太监里面有眼色灵活的,立即扑上前来,一口一个“姑姑”地将狗笼子接了去。(.) 那只北京犬在笼子里老老实实地趴着,却没怎么折腾,只是懒洋洋地伏在笼底软布铺就的垫子上,又呼哧呼哧低头舔起自己的爪子来。清明看它粉色的舌头不住地在脚掌上舔着,不由笑道:“这小东西爱干净!不让自个儿爪子沾上一点脏。”,话刚说完,便想起方才这只北京犬从笼子里出来后,压根儿就没落地,只是在万岁爷和娘娘的膝盖上回来打了两次转,后来便一直被万岁爷抱在怀里。 她想到此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色一凛,赶紧闭上了嘴。那接过笼子的小太监仔细看了看这北京犬,方道:“姑姑,它是被才剪了指甲,大概剪得太狠了,这会不习惯,才拼命舔爪子的。”。 清明闻听此言,向那小北京犬爪子上凝神细看,见果然如此,不由得对那小太监上下打量了几眼,点了点头。 春禧殿中。 几名婢女捧了铜盆、手巾来伺候胤禛与武宁净手,又有几人去布置晚膳。这些人多是熟面孔——是从前在雍亲王府武氏居住伺候的旧人,武宁被册封宁嫔娘娘后,春禧殿中自然也拨了不少新人:左右偏殿各有宫女两人、太监两人、另有嬷嬷留人,此外还有粗使嬷嬷和粗使太监未算入其中,人数众多,只是都不如这些从万岁潜邸出来的旧人有资格近前伺候。 两人坐到膳桌前,看桌上菜肴。虽数量不多,却道道都是胤禛爱吃的 每道菜都装在防毒的银碟子里,碟子和筷子都是银制的,为了防毒。 帝王之欲,本来不在人前露,只是胤禛和武宁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武宁自然而然能揣摩到他的爱好。 先帝爱吃什么?当今的万岁爷爱吃什么?御膳房总管不知道,掌勺的大厨也不知道。谁要是敢胡说八道谈起这些,准是要掉脑袋。 这是个忌讳。 因此,胤禛绝不会主动说他要吃什么,想吃什么,决不能让人猜透了他必然会吃什么。 天意难测。 那侍膳太监尝过菜后,见没问题,才退下,武宁微笑着道:“皇上多用些。”,说着亲手给了夹了一道江米排骨,那江米排骨中的江米做成了扁长型如春卷一般的模样,是用玉田红稻米、江南香糯米、薏仁米三种贡米细细揉在一起制成,米的清香混合着排骨的肉香,排骨上的肥腻化在了米上,互相为补,胤禛连用了三块,便停下不用了,武宁知道宫里规矩,也不多劝。 胤禛见她不过用了几样离她比较近的菜式,远一些的却一筷子没动,微微怔了怔,停了下来,道:“怎么?没胃口?”,向那桌上看了看,对苏培盛道:“让人去膳房多拿些点心来。”,又向武宁微微瞪了一眼,道:“总不爱正经吃饭,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呢?”,武宁嘻嘻一笑,道:“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皇上这时候想叫武宁改,怕是迟了罢!”。 胤禛笑着摇头不语,将自己面前喝了一小半的鸡丝卷荷八宝豆腐羹送到武宁面前,道:“喝一点吧。”,武宁见一旁都是宫女,面色微红地就着胤禛的手喝了。[] 小喜子一路小跑去了御膳房。 御膳房自然不是雍亲王府的膳房能比,那点心师傅眼尖,瞅见小喜子来了,刚想抱大腿,御膳房总管已经亲自迎了上去,一番寒暄,小喜子擦着汗:“万岁爷在春禧殿,娘娘那里还等着呢!”。 他跑出了一头的汗。 御膳房里,一百多个炉灶纷纷排成一列列,按照顺序标上号,一眼望过去,一目了然。每个炉灶边上都有三个人,一个是掌勺的、一个是配菜的、一个是打杂的。 打杂的对于做菜的原料,必须先进行挑选,准备完毕后,内务府的人要检查过,确认无误后,交给配菜的。配菜的将原料进行片、切,再让内务府的人按照膳谱的配方看一遍,然后才轮到掌勺的上。 这一套程序下来:内务府的人、御膳房总管、御膳房提调,多少双眼睛盯住每一个菜,直到放进食盒,包上黄云缎,交给小喜子。 黄云缎不到万岁眼前,不准打开的。 不多时,点心已经送来,小太监当着皇上的面打开,武宁见里面是焦圈、糖包、麻酱小烧饼,还有清真的炸回头,不由得食指大动,小喜子见娘娘脸色,也是高兴,立即指着那麻酱小烧饼对武宁道:“娘娘,这是膳房新出的,您尝尝!“,武宁还没怎么,胤禛抬眼看了一眼小喜子,苏培盛立即喝道:“不许多嘴!”。 小喜子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屁滚尿流地下去了。 宫里规矩,不许劝膳。他只一心想着讨好娘娘,却忘了! 小喜子抬起手,无声无息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吃过晚膳,又奉上茶汤来,武宁那腕是杏仁茶,胤禛的却是牛骨茶汤——是武宁特意安排的,牛骨补气活血,最适合胤禛这种天天熬夜不要命的工作狂。 胤禛顾着和武宁说话,茶碗端上来时,看也没看一眼便喝下去了,直到了嘴里,方觉得味道不对,将那盖子打开一看,见金黄汤色中牛骨切成极细的一小段一小段、虽然是将油花抿去了,又滴了姜汁去腥。但仍掩不住味道。 胤禛微微皱眉,将碗放下道:“朕喝不惯这个。”。 武宁见状,将自己的杏仁茶捧到胤禛面前,眨了眨眼道:“我和皇上换?”,一旁垂手侍立的清明荷田都白了脸。 胤禛盯着她看了看,忽然笑了,接过茶碗,边打开盖子吹了吹,边摇了摇头道:“也只有你敢!”。 他一笑,殿里的气氛立时活了,便如一阵春风吹皱了一池水面,清明与荷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慢慢出了一口气。 胤禛用完了晚膳,道是还有许多折子要看,便回去了。武宁送走了他,微微歇了歇,也准备着洗漱就寝,用木瓜汤泡了脚,那木瓜当乃是热剂,也是胤禛特意让太医给武宁开的方子,用来调养身体。除了装木瓜汤的那盆外,还有一盆温水,清明轻轻用热毛巾覆着武宁的膝盖,泡完脚后,便是擦洗,最后上了花露香脂, 这时天气乍暖回寒,夜里依然冷意逼人。紫禁城里怕走水,上千间房子都没有烟囱,不许烧煤、柴火,全部是烧炭,宫殿建筑都是悬空的,下面有着地下室,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把炭烧好了,推到地下室里面,人在屋子里就像在暖炕上一样,又暖和又觉不到炭火味。 清明值守在武宁房里。荷田带着一群小宫女在一边的偏房里开始窸窸窣窣地烫衣服。她带的这一班六个人,专门负责熨烫宁嫔娘娘的衣裳,荷田做事不如清明细致,但是做久了倒也熟练于心。 她将武宁的旗装铺展在板上,旗装的袖边是立体菜牙儿一不小心便会压得没了型,荷田喷了水,小心翼翼地回身去拿熨斗,不料摸了个空,低低笑道:“熨斗呢?谁拿了?快还回来!”,另一边挂着的旗装后露出一个圆脸宫女脑袋,笑着对她道:“姑姑,马上就好了。”,荷田摇摇头,绕过去见了那后面情形,道:“原来你们在做这个!”。 那圆脸宫女喝饱了一口水,将面前的一大张纸分开,极熟练地裁好,才将口中的水像雾一样喷了出来,那白棉纸立刻潮软下去。 另一个宫女见状,也喝了口水,像比赛一般对着那白棉纸喷了出去,她喷的却是远不如先前那圆脸宫女细密匀称,那圆脸宫女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执了铜熨斗压着那白棉纸走了两边,裁成长条,垫上湿布,又用熨斗走了一遍,按照对折互咬的方式,将面纸一张张对了起来,放在木头盒子里。 盒子上面开了一个开口,人伸手过去拿第一张的时候,就可以把下面一张纸带起来。 她将熨斗还给荷田,眼望着那木头纸巾盒,真心实意地道:“咱们娘娘真是太聪明了,怎能想到这样的办法!”,荷田轻轻在她后脑勺茸茸的发上拍了一下,压低了嗓子,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道:“快送去罢!哪那么多话!”。 那小宫女应了,捧着纸巾盒子送到了更衣间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每一位支持正版的亲们~ 第90章 雍正四年 过了四月中旬,京郊进贡的玫瑰花以来,宫里便开始制作胭脂了。 往年本是有着专门的老太监负责看着,宫女制作。今年武宁却心血来潮,春禧殿特意要了花瓣来,自己做胭脂。 她坐在殿中,看着宫女们洗净了手开始挑选玫瑰花瓣――做胭脂对于花瓣的颜色是十分讲究的,太淡了不行,上不了色;太浓了也不行,显得夸张;最好的颜色就是花瓣底部到尖端都是一色儿的,不浓不淡刚刚好,做出来的胭脂会显得既提气色又不会像猴儿屁股。 因此,做胭脂的第一步,挑选花瓣,实则上就是个眼力活,也是个耐心活。不仅要考察一个人的眼光、判断,还需要有一定的耐心和细心。 清明带着几个小宫女选好了以后,又全部从她手上过了一遍,确保选定的颜色没有问题,这才开始用石臼。将层层花瓣倒进去,捣成了原浆,再用细纱布过滤――纱布是要事先洗过熨开的,不许带一点毛边儿,以防止上面的毛丝混进玫瑰花汁里造成污染。 这样干净纯粹的玫瑰花汁做出来后,武宁在一边便坐不住了,忍不住上前去,闻着那满殿的芬芳,她伸手去沾了一点在手指上,那一抹嫣红娇艳欲滴,清明笑着道:“娘娘,现在还不行,还不能上色固色。”。 原来她所谓的上色,是指把玫瑰花汁倒进胭脂盏里,再适当加一些明矾。用嬷嬷们的话来说,就是“这样以后,颜色容易咬住皮肉。”,武宁想到明矾里面含有铝,容易在人体中积蓄,对肾脏等器官造成伤害,便叮嘱着她们少一些再少一些。 荷田不解,对武宁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娘娘,嬷嬷们说,宫里的胭脂都是这么做出来的,若是只用玫瑰花汁,颜色是保持不了多长时间的,娘娘若是在宫里还好,若是在别处,咱们又不方便一会儿便给娘娘补妆,到时候不是……”。 武宁摇摇头道:“不容易持妆也没关系,正好,还省得晚上卸妆麻烦呢。”,荷田还想要说什么,被清明拉住袖子坐了下来。 明白如玉的胭脂盏放满了整个桌子,一排望过去,洁白生辉,玫瑰花汁里还飘着一些没有完全捣碎的玫瑰花瓣,宫女们纤纤十指、素手轻拨,光是这画面,武宁看上去已经觉得美得赏心悦目了。 可是接下来的程序就远没有这么诗情画意了:先是要将蚕丝棉剪成小小的圆形,叠成五六层放在胭脂盏里浸泡。为了确保每一片丝绵都吸满了充足分量的玫瑰花汁,足足要浸泡十多天,然后取出来,放在托盘上,再用轻飘飘几乎透明的软烟罗覆盖其上,避免落灰,放在院子里晒。 人间四月天,正是最好的时节。 这时的阳光温度正好,和煦温柔,日光的温度远远比炉火低,避免了玫瑰花汁以为灼烤而变色的担忧。 等到终于能用的时候,清明捧着制好的胭脂匣子送到武宁面前,武宁用手指将温水沾了沾,然后轻轻地洒在胭脂上,待得它化开以后,拿手沾着,在手掌里轻轻搓摩,利用手心的温度晕开了,待到手掌心都是一片带着玫瑰芬芳香气的淡粉色时,对着镜子,在脸颊两边轻轻按压,极自然的腮红妆容便形成了。 色如春花。 武宁对着镜子照了照,见两颊因为有了这两抹淡淡的粉色,立时显得人面桃花,不禁满意地笑了。清明怕她看的不清楚,上前来弯着腰,特意把铜镜的角度调整了一下。 然后,武宁看清了镜子里,在日光下闪耀着的白发。[] 不多,一根而已。 雍正四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冷得多,天地间漫漫地飞洒着柳絮一般的大雪,待得风刮得厉害了,便听见那宫墙上一片片雪珠子打落的声音,风吹在人脸上,刀割一般的疼。那风声从缝隙里呼啸而过,在狭长的走廊里发出骇人的尖锐声音。满地青砖地上都是雪花。 荷田从别处回来,手中执了盏六角镂月流云如意宫灯,一路低着头沿着宫墙脚下走,刚刚过了长春宫,那雪劈头盖脸地打来,直让她睁不开眼来。 荷田伸手挡住了脸,背对着宫墙缓过了一阵子才转过身,却正撞见一乘轿子逆风而来,她没辨认出是哪宫的主子,连忙转过头又对着墙壁回避起来。 耳听着那轿子就要走过,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道:“荷田?”,荷田未曾料到居然有哪位主子还能认识自己,一惊之下转过身来,见轿子里的人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枯黄的脸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正是懋嫔宋氏。 那几个抬轿子太监见懋嫔娘娘发话,连忙将轿子停了下来,懋嫔坐在轿子里,微微侧了身子望着荷田,荷田这才想起自己没请安,连忙俯□子道:“奴才荷田,给懋嫔娘娘请安。”,懋嫔点点头,荷田又谢恩,这才起来,见懋嫔容色憔悴异常,手背上青筋浮现,抚着胸口轻轻咳喘了几声,两腮边垂丝珍珠耳坠子不住颤动,说不住的虚弱,心里不由得也替她有些难过,轻声道:“娘娘可是有话要让奴才带给主子么?”。 懋嫔咳顺了气,才轻轻道:“你们主子还好么?”。 荷田想了想,道:“回懋嫔娘娘,主子娘娘很好,还常常惦记着懋嫔娘娘。”,懋嫔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轻道:“过几日我去你们娘娘那里。”,荷田低着头道:“是。”。 她两人不过说了这几句话,泼天的风雪便往懋嫔轿帘里钻去,宫女桃枝忍不住道:“娘娘,仔细冻着了。”,懋嫔恹恹地放下帘子,示意太监起轿,荷田低着头小步退到路边避让了,直到轿子去远了,才举目望着那一抹灯火,眨了眨眼,向春禧殿回去。 茶房的帘子一挑,荷田带着一身寒气进来,里面几个小宫女正在烤饼吃,见了她连忙站起身喊道:“姑姑!”,又让座端茶,又道:“姑姑吃饼么?”,荷田先取下了风帽,掸了掸帽子上的雪沫子,才道:“娘娘宽厚,你们便当真偷懒起来?还吃?这个点儿是吃东西的时候么?”,那几个小宫女中便有领头的嘻嘻笑着道:“是娘娘让我们都出去,不用服侍的。”,荷田不与她再多说,四处张望了望,见清明在一旁弯着腰正在缝衣服,那桌上灯火忽明忽暗。 荷田走过去,将灯座往她面前拨了拨,方道:“也不怕看坏了眼睛!就这么赶么?\",清明见她过来,道:“正好!”,一转头从侧边的针线篓子里拿了根细细的针,捏在食中二指间,道:“你帮我穿上。”,荷田一吐舌头道:“怎么?你才多大年纪?都已经看不清了?”。 清明垂了头,微微有些出神,她低着头久了,肩背后不免隐隐发酸,便抬起手啦轻轻揉着,道:“许是这些日子针线活做多了,总觉得眼前发花,看一个人像两个人似的。”,荷田听了这话,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前阵子欠了我这么多银子,什么时候还我?”,清明微微转过头去,道:“别闹。”。 荷田看她脸上殊无欢乐之意,忽然有些心慌,坐下来捧住了清明的脑袋,细细看着她的眼睛。她们脸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清明不惯与人这般亲近,微微抬了手抗拒着,荷田强硬地道:“别动,别动,让我看看。”,过了半晌方丢了手,道:“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样子,放宽心吧。若是实在不放心,改明儿娘娘什么时候叫太医,你也跟着娘娘求个恩典,让太医帮着看看。”。 清明立即道:“呸呸!可有你这样说话的,还让娘娘请太医?”,荷田辩道:“宫里的娘娘,便是请个平安脉也是常见的,那又有什么,况且皇上对咱们娘娘极看重,便是娘娘不提,本到了下个月,太医也是要来一趟的。”。 清明听了,放下手中针线,愣了愣神,道:“下个月?下个月便要过年啦!”,荷田将她身边的针线篓子拿开,挨着她身子坐下,道:“可不是,下个月便是新的一年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忽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低低道:“明年年开头,怕是要选秀了。”,清明听了手中动作一滞,向后仰了仰头,望着荷田道:“二年的时候也没选。”, 荷田知她说的二年是雍正二年,摇摇头凑前道:“那能一样吗?那时候皇上正在给先帝爷守孝,自然不能选秀。这一次可是正儿八经要挑挑了。”,见清明不语,荷田撞了撞她的胳膊肘,道:“也不需太担心,咱们娘娘虽然没有小主子,到底也是跟住皇上这么多年过来的,若真是有一日,皇上对娘娘没了男女之情,便是看着这往日的情分,也决计不会亏待娘娘的。”,清明轻轻叹了口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但愿如此。”。 第91章 胭脂墨 第二日风雪初停,武宁让人在内殿铺了厚厚的褥子垫子,抱了胤禛送来的那只小狗坐在窗下。 雍正四年,因着民间钱贵银贱,破坏钱法,天子下令禁止使用铜器,除乐部等必须使用黄铜铸造的器皿外,一律不许再用黄铜制造,紫禁城中各宫嫔妃亦是大量使用瓷器陈设、用具来代替铜具,是以武宁的春禧殿中连往常的黄铜熏香炉都不见了,只有瓷器满屋。 瓷器易碎,她抱着那小狗便分外小心。因为那只小狗抱来的时候脖子下拴了一只小铃铛,跑起来满地清脆响。武宁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铃铛。 胤禛第一次听见这个很接地气的名字,背过脸去笑了半天。 “小铃铛?好好!好名字!哈哈!”,他勉强做出捧场的神情。 武宁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依旧觉得这名字不错,又好记又朗朗上口。 “是不是?小铃铛?”,武宁抱起它。 小铃铛掀起了两只爪子,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窗外看了看,软软地趴下在武宁胸前,抱住她的脖子,清明正进来,见状道:“娘娘,仔细它又蹭了您一身毛。”,武宁听了,低头看去,见自己深紫色旗装上果然不少白毛。清明拿了细毛刷来轻轻替武宁刷了前襟和膝上,顺手从刷子上揪下了一大把白毛。 “娘娘,这都可以编个穗子了!”,清明摊开手掌,笑着对武宁道。 武宁也笑,边笑边有些不放心地去摸小铃铛的脊背。 其实现在这个天气,小铃铛不该掉毛,武宁安慰自己估计是殿里的暖气太足了,它以为春天来了? 她摊开书卷,右手拈了一块点心,小铃铛正被主人顺毛顺得惬意,见武宁不睬它了,便气恼地伸出爪子拨了拨武宁的手臂,又翻转过肚皮来在武宁膝盖上打滚。武宁没留神,手中的书卷一下子被小铃铛碰翻了,那点心滚落在书本上,立刻留下了老大一个油印,小铃铛见闯了祸,身手敏捷地翻身跳上桌,一阵风似地跃过桌上点心碟,立即往殿外冲去,正巧荷田捧了东西进来,被小铃铛一撞,险些把手上东西摔了下来。[.超多好看小说] 清明见状,笑着正要去捉小铃铛,小勤子便打发人来报,说是万岁爷正在往春禧殿来,武宁赶紧站起身,对着镜子整了整妆容,又补了些粉,扯了扯衣裳,刚刚觉得满意了,外面已经通报:“皇上驾到!”。 院里院外扑通都跪了一地,武宁也迎了出去,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胤禛摆了摆手,正要说话,蓦地里蹿出一抹白色的小小身影,却是小铃铛见到他,高兴地直摇尾巴,又扯着胤禛明黄衣角下摆,呜呜地要胤禛抱它。 胤禛弯腰拍了拍小铃铛的脑袋,与武宁坐在一处,见桌上是一盘冰糖鸭肉虾酱酥饼,酥皮掉了一桌,还翻了几块扣在桌上,没来得及收拾,便了然笑道;“这是小铃铛干的好事。”,小铃铛伏在他脚下,仿佛能听懂人话一般,哼哼唧唧了两声,将脑袋垂下去,用头顶抵在胤禛的腿上,拱了又拱,是个很委屈又苦恼的姿势。 武宁抬眼看了清明一眼,清明轻手轻脚地上前来,想要抱走小铃铛,小铃铛虽然埋在胤禛腿上,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甩头避开了清明的手,胤禛心情颇好地笑起来,伸下手对着小铃铛的头顶就是一阵乱揉,又伸出手让它舔,从头到尾摸了它几遍,然后手上一用劲,把小铃铛拦腰抱到了自己腿上。 小铃铛两眼放光,四条小短腿又开始不安分地蹬起来。它这阵子被武宁养得胖了,身躯像个毛球儿一般,眼看着动着动着,后半身体就开始往下滑。 小铃铛用两只前爪吃力地扒拉着龙袍,想把身体重新蹬上来。胤禛一伸手将它给重新捞上来,然后对着一手的白毛愣了愣子,发现了问题:“怎么掉毛这么厉害?”。 养狗的小太监被人叫了进来,来春禧殿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踏进内里,更不用说是要去万岁爷跟前了,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脸色白得像张纸。 小喜子看他可怜,安慰他:“皇上怎么问,你就怎么说。”,养狗的小太监哼哼着应了,呼哧呼哧地到了胤禛跟前,磕了头,胤禛面色也还好,只是指着小铃铛道:“怎么回事?掉这么多毛?”,他知这人是行家,是以口气中倒是询问之意多于责备。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上前又探看了半天,趴下磕头,也道是因为殿里暖气太足的原因,武宁见自己推断果然不错,微笑着对胤禛道:“皇上,这个容易,日头足的时候,让小铃铛在外面跑上几圈便是了,只是……”,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铃铛的脑袋,怜爱地道:“就怕纠枉过正,又把这小东西冻着了。”,小铃铛见武宁拍它脑袋,转了头过来,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一下武宁的手。 胤禛抬手道:“朕自有办法。”。 武宁:“……?”。 因着已经是腊月里了,按照祖宗规矩,从腊月初一开始,便要准备着过年。这过年其中第一件事便是皇帝要开笔写“福”字,用晚膳时候,两人正说到了这事,胤禛来了兴致,饭后便让人去乾清宫拿了笔墨朱砂送来。他执了黑漆刻金字笔管,笔尖舔了朱砂,在金云龙花纹底的绢上不疾不徐写出一个“福”字。 武宁注视着笔管上“赐福苍生”几个字,心里却乱蓬蓬地七拐八绕,想到了选秀女的事上。 可不是么,已经快过年了。 过完年,该来的也要来了吧? 胤禛写好了那福字,拿开镇纸,端详绢上字迹片刻,笑着道:“不错罢?”,武宁一怔,回过神来,忙道:“皇上的字,风骨铮铮,苍健有力,嫔妾觉得好得很。”,胤禛笑着调转了笔管,用末端指着她道:“年纪越大,嘴巴倒越甜!”,他本是随口说说,武宁听在耳中,心里却一涩。 胤禛写好了这第一个“福”字,交给苏培盛拿去,按例应挂在乾清宫正殿。见苏培盛带着小太监捧了福字出去卷装了,他又沾了朱砂,笑着对武宁道:“今年的第二个‘福’字,朕写给你,好不好?”,天子之书“福”字,有的赐予后宫嫔妃,有的赏给王公大臣,人人皆以得御笔为荣。 武宁连忙蹲身下去道:“嫔妾谢皇上!”,胤禛抬笔欲写,忽然停了停,道:“这副绢布,你未必喜欢罢?”,便扬声叫了清明进来,道:“朕去年赏给你们娘娘的‘福’字,用的绢布可还在?”,清明屈了屈膝,道:“回万岁爷,那绢布在呢,容奴才找来。”,胤禛挥手道:“去!”,不一会儿,果然清明捧了一卷银丝月白天地绢回来。胤禛看了,点头道:“是这种。”,又对武宁道:“朕不用朱砂,将你的墨拿来。”。 武宁捧了墨过来,胤禛鼻中闻见阵阵幽香,那香味混合着墨香,丝丝入骨,说不出的牵魂引魄。胤禛指着墨砚,对武宁奇道:“这墨……?”。 武宁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嫔妾喜欢胭脂上玫瑰花瓣的香味,故此挑了些胭脂泡进墨里,写出来的字纸也留了香。”,胤禛边铺了纸,便笑着摇摇头,道:“亏你想得出来!”,却觉那香味萦绕鼻端,一时胸中宁静,他定了定神,执笔写了个“福”字。 他写的是草书,右偏旁的下半部“田”,看上去像未封口,寓意疆土无限,国富民安;整个右半边看起来又有些像“寿”字,寓意多寿多福。 武宁侧着头见他写完了,方伸手去拎起,盈盈下拜道:“谢皇上。”,胤禛将笔在笔架上搁了,笑吟吟地道:“后宫之中,今年的‘福’字却是你拔了头筹!”,见那绢微微飘扬,上面墨迹未干,便伸手拨过对武宁道:“别沾在身上。”。 两人走到寝殿内坐下,武宁抬手服侍他更衣,胤禛却顺势握住她手,微微侧了头盯住她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有心事?”,武宁道:“皇上多心了,嫔妾没有。”,说着伸手去帮胤禛解衣上扣子,胤禛微微皱了眉头,问一边清明道:“今天有谁来了你们娘娘这里?”。 清明望了一眼武宁,迟疑着道:“回皇上,奴才……今日娘娘一整天都在春禧殿,没出去,也没人来。”,胤禛听了,转回头审视着武宁面上神情,口中对众人道:“出去。”。 一时殿中只剩了武宁与他两人,胤禛将她拥入怀里,柔声道:“宁儿这是怎么了?说给朕听听。”,又道:“此间只你我二人,不用自称‘嫔妾’。”,心中却暗自思量:自己如此看重春禧殿,这宫里敢为难武宁之人恐怕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他心中一个个人排查过去,却都想不出什么缘由。武宁闻着他身上淡淡熏香,忽然抬手抱住胤禛,将脸埋在他窝里,轻轻道:“胤禛……”。 胤禛自登基以后,极少听到武宁这般大胆呼他名讳,心中一跳,生出柔情,紧紧揽住她。知她不想说,一时也不勉强,只是一遍遍抚着武宁后背,轻轻吻了吻她鬓发,望着殿外如墨天色,拨开话头笑道:“朕写的那‘福’字,你准备挂在春禧殿哪儿?”,便听武宁闷闷道:“还有几十天就是五年了。”。 胤禛一愣,不明其意,随口道:“不错,马上便是雍正五年。”,说完这句,脑中电光火石地一转,想到一事,明白过来,不由得啼笑皆非。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雍正很喜欢狗,以下是一些零碎的史料,都是雍正的旨意,叮嘱得好细:╮(╯_╰)╭ 五年正月十二日,传旨:给造化狗做纺丝软里虎套头一件。再给百福狗做纺丝软里麒麟套头一件。 五年二月二十日,传旨:原先做过的麒麟套头太大,亦甚硬,尔等再将棉花软衬套头做一份,要收小些。……于三月初五日,做得白绫面、蓝纺丝衬棉花里麒麟衣一件,随月白绉绸里套头一件,郎中海望交太监王太平持去讫。 五年三月四日,传旨:“做圆狗笼一件,径二尺二寸,四围留气眼,要两开的。……做成呈进”。奉旨:“此狗笼收小二寸,另做一件。”(按:此狗笼自传旨至竣工竟历时一年零二十一天) 七年正月九日,传旨:给造化狗做的虎皮衣硬了,着再做软虎皮衣一件。 七年九月二十五日,传旨:虎皮衣上托掌不好,着拆去。再狗衣上的钮绊钉的不结实,着往结实处收拾。 八年二月三日,传做猪皮狗衣一件。 十年十一月九日,传旨:貂皮狗衣一件、猪皮狗衣一件,因圆明园随侍年久,经夏虫蛀落毛,难以应用,欲另换做貂皮衣一件。再做一木匣盛装。 第92章 美人如玉 胤禛起身走到殿外,武宁之听见他吩咐人去别宫取了甚么物事来,不一会儿,果然有宫女递送上一本卷册模样的东西,武宁听见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向胤禛手上看来。 胤禛故意笑吟吟冲着她扬了扬手,道:“朕手中的这本,乃是明年秀女大选的画册,宁嫔可来陪朕一起看看?”。 武宁听见那“秀女”两字,只觉得浑身一点点冷了下去,半晌才僵硬地道:“秀女画册……还没过年,怎会有?”。 胤禛避开她目光,低着头,似是极认真的一张张翻过,煞有其事道:“朕说有,自然便是有,难道朕不能先预选么?”,说着手中动作停了停,凝神看了半晌,将那画册轻轻侧向她,道:“这个怎么样?”。 武宁低着头望着他明黄衣角,那九五之尊,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明黄,又望着胤禛黑色绣龙纹靴尖,龙纹张牙舞爪,似要腾奔天上,乘风归去,她只觉得眼前都花了起来。 胤禛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笑吟吟地又道:“宁嫔怎地不回答朕的问话?”。 武宁慢慢站起身,抬头望去,她距那画册远,抬眼望去,只模模糊糊地见灯火下画上美人如玉,坐在一处小轩窗前,背后是明月高悬,极温柔地望着画外,浅笑盈盈,似乎下一刻就能从画纸中飘然而出一般。 这场景似曾相识,武宁愣了愣,忽然起身道:“皇上给嫔妾再看看!”。 胤禛见她现在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摔了画册哈哈笑起来,那美人画从册中翩翩而下,正落在武宁脚下,她急忙伸了手,捡起抢在手里看,却是多年前,尚在胤禛潜邸时,他为她做的一幅月下美人图。画纸微微发黄。 再看那画册,哪里又是什么美人图了,通篇却都画的是小狗,有好几只在一起嬉戏的,也有一只单独在花下睡觉的。(.好看的小说)笔触虽是随意,自有股说不出的妙趣在纸间横生。 胤禛笑够了,坐下自抬手捏了捏肩膀,又向后仰了仰脖子,他白日处理的折子甚多,只觉得肩背无一处不酸痛,此时晚间睡前却是难得的放松时刻。仰面躺下在床,他将双手枕在脑后,见武宁神情,仍忍不住笑。 武宁微红着脸,拿着那画卷,道:“这个不是做成屏风了么?”。 胤禛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那年屏风被你碰坏以后,苏培盛去你那儿取了屏风给工匠修理,朕让人将一直收着这画。”,又对着武宁瞪了瞪眼,道:“好歹也是朕一点点画出来的,屏风坏了,你便连画一起扔了?也不问问去处?”。 武宁盘腿坐上床,见胤禛犹自揉着脖子,便上前轻轻帮他按摩起来,口中放软了道:“嫔妾也是以为那屏风坏得彻底,想必是修不起来了,才没问。”,又顿了顿,带了点气恼道:“不过皇上怎么将嫔妾的图画与那小狗儿放在一起呢?分明就是拿我取笑!”。 胤禛抬手捂住额头只是笑,半晌才道:“你不就是像这小狗么?一天到晚尽是小心事,小性子!”,武宁咬牙,重重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胤禛笑着向前避开,讨饶道:“宁儿好辣的手!朕向里赔罪还不成么?”,说着抱了她一起躺下,让宫女进来将各处熄了灯,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黑暗中,胤禛拍了拍武宁后背,道:“半辈子都过来了,这时候却担心选秀?杞人忧天!”,说着又一手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起来放了锦云纹帐子,他累了一天,确实是累了,武宁想着他明日又要极早起来,只有几个小时的可怜的睡眠时间,不忍再说什么,伏在他怀中,见胤禛不一会儿呼吸已经沉重悠长起来,她口渴的厉害,便轻轻伸手触了触胤禛下巴,轻轻叫道:“皇上?”,见胤禛已经睡着,武宁抽了手,在胤禛怀里塞了个长圆睡枕,慢慢起身来,不料那长发被胤禛胳膊压着,她痛得低叫了一声,差点没疼出泪来,反手摸索着一点点将长发抽了出来。 清明守在殿前,也正在有些困倦之时,却听见武宁轻轻喊道:“清明?”,她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将帘子挑开一条缝,道:“娘娘?”。 武宁将帘子拨开,道:“我渴得很,拿些茶来。”,清明应了,又轻声道:“娘娘,要再用些糕点吗?”,武宁在帘子后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清明看不见,便抬了声音道:“不用。”,清明拔足欲去,武宁便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殿脊上,远远地有婴儿哭一般的声音,尾音又细又长,颤颤地挑上去,极是骇人。 正是夜深人静,这声音刺破了夜幕,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都低低地传来了这声音,清明低声道:“娘娘,莫要怕,是野猫。”,武宁点头道:“去拿茶水吧。”,心里却道:怎的好好会有这样多的野猫? 紫禁城里的野猫越来越多,夜晚此起彼伏,恰如一片鬼夜哭,守夜的小太监宫女们难免人心惶惶。宫中是最怕鬼神之说的地方,宫墙高深,古井疏枯,历朝历代来不知几多冤魂飘伏其中,兼之后宫女子众多,阴气极盛,时日一长,难免便有蜚语暗流在太监宫女中蹿荡。 野猫的叫声在黑夜中越发明显了,养心殿东五间里,乌拉那拉氏斜靠在枕上,忍不住坐起了身子。她脚下睡的朔雪极是警醒,立即起身道:“主子?您只管睡,都是些夜猫,听着像小孩儿哭似的。”。 乌拉那拉氏动了动嘴出你,轻轻往后靠在枕头上,低声叹道:“皇上今日又是宿在春禧殿?”。 屋子里静了静,朔雪低声道:“听陈德诺说,好像……是。”。 乌拉那拉氏又是良久无言。 朔雪受不了这酷刑一般的死寂,开始没话找话道:“主子,听说懋嫔娘娘病的时间还挺长,入秋的时候就病了,现在都快过年了。”。 乌拉那拉氏道:“懋嫔身子一直不好,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她也是一年到头药罐子离不了手。”。 朔雪低低道:“奴才听懋嫔娘娘身边的宫女说,懋嫔娘娘这一次……似是病得挺严重。”。 “慢慢养着吧,开了春许就好了。”,乌拉那拉氏淡淡地道,似乎是觉得冷了,将被子往上拎了拎,朔雪马上就知觉了,上前扶着她道:“主子且躺下吧。”。 乌拉那拉氏木然地被朔雪扶着躺下,乌发如墨,泻了一枕,这为她平素严肃到近乎刻板的脸添上了几分软媚。 枕上是秋水长天的纹路,雁过碧空,万里无痕。 她仰头注视着屋顶。 养心殿,在先帝爷时曾是宫中造办处作坊,胤禛注重效率,居住养心殿后,将这里改造成召见群臣、处理政务、读书居住为一体的综合建筑, 后殿是他的寝宫,东五间为皇后所居之处。 其实是很近的距离。 只是,咫尺天涯。 懋嫔居处。 桃枝端着药碗,轻轻推开门,门上没有上油,发出嘎吱的声音,入眼处皆是一片冷清。懋嫔侧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按住右边胸口——那里一直在隐隐地疼,太医来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地开药。 于是她就一味地往下灌药。 灌到她一张口,都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药的苦涩。 印象中,万岁爷这几年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恐怕,对着这满嘴的药味,枯黄的面容,他就更不愿意来了吧? 懋嫔在床上无声地笑了,她想起那年刚入府时的风光。 她可是生下了万岁爷第一个孩子呢! 懋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觉得一片光线刺了进来,她忍不住抬手挡住了眼睛,眼皮上都是一片血红,片刻后才恢复了视线。 “娘娘,喝药了。”,桃枝的声音很响亮,带着旺健的生命力,她原先没轮到到主子面前露脸的时候,是粗使婢女,脚长手大,做惯了粗活,力气大得很,此时毫不费力就把懋嫔给支起来了,又在她腰背后垫上了一个潮湿的软垫。 懋嫔双肩微微颤抖,接过药碗刚喝了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黑色的药汁便从她的嘴角溢出来,直滴在衣襟上。 我跟个半死的人也差不多了,懋嫔想。 桃枝极麻利地伸手用帕子在懋嫔下巴上这么一兜一擦,转瞬便清理干净了,她轻轻拍着懋嫔的后背,道:“娘娘慢慢喝,莫要着急。”。 懋嫔只觉得有人拿了支散开的笔尖在她胸腔里不住搔着,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冲上来,她捂住嘴,大咳特咳起来,桃枝颇有经验地顺着她的背,道:“娘娘咳出来就好,有痰么?”,说着想要抽身去拿器皿,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微张了嘴叮嘱懋嫔的手指缝。 懋嫔慢慢低头,将捂在嘴上的手掌拿开。 一滴猩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滴到了青砖地上。 第93章 选秀 没过几天,养心殿那里便派人送来了小铃铛的一套行头,据说是万岁爷百忙之中拨冗,特地为宁嫔娘娘的爱犬小铃铛所设计的,待得苏培盛走后,武宁让清明将东西展开,一望之下,武宁差点没把口中的茶喷出来。 胤禛给小铃铛设计的是一件麒麟式纺丝面的套头衫,头衫上安着假眼睛、假舌头,颜色鲜艳,颇是可爱。 只是……面对着如此一件套头衫,再想着胤禛平日里那张严肃的面孔。 反差太大了好么…… 武宁放下茶盏,俯身在小案上憋笑了半天,忽然觉得脚下呼哧呼哧的有声音,她低头一看,见正是小铃铛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偏殿,小铃铛生性好动,得了特许,除了方便和晚上回狗笼睡觉,其他时候,它在春禧殿里是可以随意乱跑的。 小铃铛伸出爪子在挠武宁的旗装下摆。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殷切而热烈地望着武宁,意思是:“你笑啥?我衣服呢?人送给我的,快拿给我试试!”,武宁揉着肚子,亲自帮小铃铛穿上了那套头衫。 果然十分合适。 小铃铛穿上胤禛设计的衣服后,看上去活像一只迷你型号的麒麟,十分可爱,只是两只耳朵处的布料太紧迫了,被压着窝在衣服里,很是不舒服,于是过了几日,在胤禛过来的时候,武宁申请着帮小铃铛的麒麟服脑袋上剪了两个洞,把它的两只小耳朵解救了出来。 宫里见了宁嫔娘娘的小铃铛,养狗之风日盛。便也有人学着小铃铛麒麟服的样子,给自己的小狗制作各种衣服,还有依据小狗公母甄分了衣料颜色的,只是谁也盖不过,也不敢盖过小铃铛的风头。 眼瞅着过了腊月初八,吃了腊八粥,万岁爷在中正殿举行了仪式:皇帝升殿,大臣陪侍,除灾去邪;宫外,亲王大臣们也各自管理着施粥的就活动,到了腊月十九日,便开始放了炮竹。 这炮竹是跟着皇帝跑的:在腊月二十四日以后,若是天子出内宫,每经过一道宫门,太监就要放一声炮竹,待得皇帝回来的时候,也是一样,所以在内宫的执事太监,光听着炮竹的声音,就能分辨出雍正的行迹。 到了除夕之夜,胤禛夜里寅时就起了床,在养心殿的东西佛堂拈香行礼——请各处神佛来宫里过年,谓之“请神”。整个紫禁城,凡是有人经过的大路上,都洒上了芝麻秸——谓之“踩岁”,寓意步步吉祥,辞旧迎新。接下来,赐外藩蒙古王公的宴席的晚宴和天子家宴自不用赘述。 武宁从家宴上回到春禧殿,看西洋钟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抱着小铃铛,脸闷在小铃铛背上暖融融的毛里,不一会儿就在椅子上盹着了。 雍正五年悄然而至。 丑时,天还一片漆黑,春禧殿里灯火通明,武宁强撑着梳洗了,着了礼服,在一路的炮竹声中到了养心殿前,与李氏等人,跟着乌拉那拉氏在殿前跪下,跟着唱礼太监悠长的“起……”、“跪……”,行完六福三跪三叩之礼,眼光随意一扫,却见往年懋嫔的位置,今年却是空着的。 元宵节。 紫禁城里,元宵节的舞灯者有千余人,又有烟火表演,轰雷震天,火树银花。 “火树星桥,烂煌煌,灯月连宵夜如昼……”,懋嫔自迷梦中醒来,浑身上下不一处不在疼痛,听着这乐声,她慢慢想起:是了,今日已经是雍正五年的元宵节了。[] 远处又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响声,一股金色的火光从黑暗里冒了出来,直刺得懋嫔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睁开,那火团升到半空,忽然散发成许多细细的金丝,漫天花雨地散落下来,接着又是一股银色的火光上上天空,变成了无数银色的斑点,飘飘扬扬地自空中降下,衬着紫禁城上方那轮水洗也似的银盘,恰如风露满天,星楼望月。 刺骨的寒风自破败的窗纸缝隙里吹进来,也送来了远处“愿春光,年年好,三五迢迢。不夜城,灯月交,奉宸欢,暮暮朝朝,成矞成卿,万朵祥云护帝霄。”的歌声,懋嫔记起,除了皇上为先帝爷守孝的三年,宫里未闻乐声,去年的元宵节,唱的似乎也是这个词儿呢! 只是那时,她还没病得这么厉害,四阿哥……不,万岁爷……也还愿意看她几眼。 愿春光,年年好。 愿郎君千岁,愿妾身常健,岁岁长相见。 殿里的风打了个旋儿,帘幔轻扬,懋嫔在一片凄寒中慢慢闭上了眼,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最后的那一瞬,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又到了神武门前。 日光清朗,一辆辆载着秀女的骡车,一眼过去望不到头。 从神武门外的东栅栏放进,她被内监领着到了贞顺门,每班五名秀女依次入内,负责最初选看的太监一见她就咧嘴笑了:“姑娘这般人才,必然是个有福气的!”。 …… 雍正五年,选秀。 秀女阅选自然是在白天,但秀女却要前一天晚上就乘车抵达福华门外。 夜里子时,户部的官员就已经开始排定车辆顺序,到了拂晓时分,秀女坐在车内,按照这顺序一辆辆抵达神武门外,然后便开始等待开门放行,等待决定她们命运的那一刻到来。 月儿弯弯照神武,几家欢喜几家愁。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神武门外人山人海,混乱不堪。 大批的步军营官兵都在这里维持着秩序,虽说“内外闲人,不得拥挤。”,但是王公大臣们仍然可以在神武门外自由行走。于是八旗前锋营前锋统领、护军营护军统领不得不紧紧盯着。 如若王公大臣恰巧看上了某家的秀女,便很容易产生贿赂太监的举动——将该秀女排在离皇帝较远的地方,使皇帝不大容易看见。 如此种种暗下不可言之事,数不胜数。 户部堂官到齐后,到了寅时末,命令开神武门,顿时一片哭泣声,秀女们与家人依依惜别,按照顺序,被户部司官领着到了贞顺门,这里自有内监接应——贞顺门里面就是宫苑了,户部官员未经特许,只能到达这里。 “汉军旗管领刘满之女,年……十五岁!”。 刘氏应声而出,裙摆上波纹不动,款款地站定了。接受选看之时,应选秀女立而不跪。 阅选太监放下绿头签与秀女排单,对着面前秀雅清丽的面容,饶是见过不少丽色,仍是怔了一下。 刘氏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秀眉入鬓,密密的睫毛乌压压地盖下来,偶尔抬起眼时便如美玉出匣,耀光生辉。 两名阅选太监对视了一眼。 四月暖春,乌拉那拉氏过生辰。 且不论万岁爷对皇后娘娘态度如何,但仅凭着“帝后同体”这四个字,皇后母仪天下,乌拉那拉氏的生日也带有普天同庆的味道。内务府大臣递如意,呈食品以示庆祝:千秋饼、福寿酥、如意酥装三九盒前几日便流水价地递上,待到生辰那日,乌拉那拉氏吉服升座,一早,妃嫔、命妇为皇后行过礼后,众人便各自准备着傍晚的戏曲。 春禧殿里,清明等人捧着旗装团团转,准备着给武宁傍晚听戏的衣裳。小铃铛发疯一样地在满桌旗装上跳来跳去,荷田怕它一时没忍住,在衣裳上方便,连忙将它抱出去了。 清明捧着件旗装过来,问武宁:“娘娘,这件怎么样?”,武宁看了一眼,道:“选颜色喜庆些的,也别太艳了就是。”,荷田正从外面回来,拍了拍手上的狗毛,道:“娘娘不如穿新做的那件湖水绿,颜色也够亮。”,武宁笑了笑,道:“行,就那件吧。”,荷田喜滋滋地回身去取了,铺在烫衣板上,喝了口水向上细细喷了,又拿了熨斗一遍遍烫着,一边俯□子轻轻看那旗装,见肩上滚边被压得有些折了,便伸手轻轻将那花瓣理出来。 清明扶着武宁坐到了梳妆台前,打散了她的头发重新梳理,又拿了发油帮武宁抹上,左右望了望,才轻轻凑近了武宁,抬手在她耳边道:“娘娘,奴才听说,那刘姑娘,今晚也去呢。”。 武宁想起来了。 刚挑选修女的时候,是有个刘氏,长相很是清丽,安安静静的,浑身上下一股书卷气,让人看着就印象深刻。 “她也去?”,武宁问清明。 无名无封的刘氏,也去? 第94章 少年狂 戏台照例搭了两层,上上下下灯火通明,边沿整整齐齐摆了几十盆花景,引得蜂蝶不住飞舞,武宁一踏上观戏台,立即便有引路的宫女过来在前面带着路。 武宁抬手将左鬓一缕松散的头发抿了一下。 出门前被清明擦了许多发油,大抵是量没控制好,她现在总有发上油汪汪地要往下滴落的错觉,身上的湖绿色的旗装在灯光下照耀下,从暗色中透出汪汪的绿来,仿佛深潭翡翠。 武宁坐了下来,向李氏那里看了一眼,见她今日穿了一件玉色旗装,脚上的花盆底鞋也是月白色的,缀了圈雅丝珍珠在鞋面上,耳边小小的两只珊瑚耳坠子,与那玉色旗装上的一圈砖红色的边沿正呼应,右手的小指无名指上戴了一只两只淡色护甲,不知镶嵌了什么,抬手抿头发时,便宝光流转,衬得她银盘也似的一张脸越发富贵逼人起来。 再看皇后,也脱下了白日里的吉服,只穿了平日的服裳,半面脸微微向外,坐在上首,心情颇好地望着戏台。 东一堆、西一堆,到处花团锦簇,女眷们衣衫明艳,还有几个眼熟的外命妇。 武宁一圈看下来,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位“刘姑娘”。 刘氏是站在裕嫔耿氏身后的。 她穿了一色香色旗装,发上、腕上、手指上,什么都没戴,只耳下一对寸把长的流苏坠子,也不见得如何名贵,直直地垂下鬓角来,随着头部的动作便在脸侧两畔摇坠起来,耿氏有时候说上几句,她便凑上前去答应着,脸上控制着极有分寸的笑意,不让人觉得木讷,也不让人觉得谄媚过了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舒服。 裕嫔不知听见她低低说了什么俏皮话,脸上难得地绽开了满脸的笑意,因着顾忌皇后在场,只是用帕子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超多好看小说]刘氏微微低头,满脸温恭顺从,正巧身后有人宫女奉上花茶来,刘氏连忙接过,道:“仔细烫着了,娘娘。”,又极小心地将茶盏递给裕嫔,顺手向裕嫔面前的小桌上抓了一把瓜果,双手捧着弯着腰送到裕嫔的面前。 裕嫔就着她的手心,挑了一颗,轻轻放进嘴里,牙关轻轻一叩。 刘氏仿佛感受到了周围几人的目光,微微侧了过头去,依旧站在裕嫔身后,纤长的手指捉住那雕花背椅的镂空处,挺直着腰板低着头。 武宁收回目光,见几人身前,都是嵌纹石桌面的紫檀桌子,摆满了点心碟、瓜果碟、茶盏、糖盒,雕花靠椅各自分开,围成个半月形。戏台两边各搁了两只木架,东边架子上挂了几只小鼓、笛箫一类的乐器。 昆笛跟着鼓点上了板,琵琶手抹了抹四弦,弹挑起来,声声落珠。先上场的旦角却是个面生的,咿咿呀呀地唱着,眼皮盖上,色如桃花,临去时秋波那一转,观戏台上饶满场都是女眷,也不禁都有些失神。 宫里的学戏者,主要分成两类,一类是从宫外民间召集而来的水平较高的戏子艺人,谓之内学;另一类便是宫里选拔的太监们,中选者的标准为严格,不仅长相要俊秀,还要嗓音清亮,如此方有学戏的天赋。 因着宫外请戏子终究又诸多不便,渐渐地,这些内学的太监们成了戏台上的主力军,他们日日吊嗓、练功、拔腿筋,苦痛不已。 那旦角下了戏台,帘子一挑,戏台子后,下一场戏的小妖怪们手里拿着靑素旗、白素旗,握着纸做的双斧,跟在狮子精身后上了场。(.)下一场戏乃是西游记中的故事改编的热闹剧目,最是适合贺生辰不过。 两拨人迎面而来,那旦角被冲撞的微微踉跄了一下,自有身后小徒弟跟着扶住他,两人进了厢房,旦角卸了头面,他在脸上涂了油,闭着眼摩挲着一顿搓摩,待得那额间花黄、点唇檀色都化了,才一头扎进清水脸盆里,终于抬起脸来,露出了一张俊秀冷漠的脸来。 “哟!兰公公这就下了头面了?”。 太监魏民抱着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戏台后边,他斜倚在门上,吊着眼梢,笑眯眯地对兰德道。 这一声“兰公公”充满了戏谑之意。 兰德没做声。 “您方才唱得好呀!若是主子娘娘待会儿还点名让您唱?您可怎么办?”,魏民见兰德不理他,越发起了调弄之心。 兰德转过脸,对他淡淡笑了一下。 他睫毛又长又浓,脸上还带着残妆,长眉入鬓,越发显得眉目如画,英气勃勃。 魏民明知他是敷衍,还是被他这一笑迷得有些晕乎。 他心底痒痒的——这里人人私下都说这“兰公公”,当年可是前朝太子爷的心肝宝贝,据说连太子妃都不敢动这位“兰公公”,而今怎么就落魄如斯了呢? 戏唱的时间不长——皇后娘娘累了,众位嫔妃命妇见她如此表态,立即识趣地一个个起身告辞而去,武宁也回了春禧殿,脑海里那戏曲腔调还在一遍遍回放,她忍不住跟着小声哼了一路,直到到了春禧殿了,见了胤禛立在殿里,才猛地住了嘴。 小铃铛从胤禛的胳膊弯里探出头来,穿着那身麒麟服,对着武宁叫了几声。 胤禛笑着过来,捏着她下巴轻轻问道:“哼哼唧唧,在唱什么?见到朕也不请安了?”。 武宁甩帕子:“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湾。”,胤禛自然没让她行完,就给扶起来了,顺势放下了小铃铛。 两人坐了下来,胤禛道:“晚上,皇后那里怎么样?”。 武宁点头道:“戏唱的挺好,若不是娘娘说起。是宫里的内学太监,人人都还以为是把外面的名角请来了!”。 “哦?有这么好?”,胤禛笑了,十指交叉着抵住下巴,饶有趣味地道:“你方才哼唧的又是哪两句?”。 武宁见他颇有兴致,便大着胆子起身屈了屈膝盖,道:“嫔妾献丑,皇上见笑。”,说着将那几句学了出来,末了还似模似样地将帕子甩在胳膊上,充作袖子,指着窗外明月,做了个身段。回头看着胤禛脸色。 胤禛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拍了几下掌道:“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小铃铛从胤禛怀里横跨小桌,扑到了武宁怀里,武宁顺势将它抱住,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毛,一没注意,将小铃铛的一只耳朵顺进了麒麟服里。 小铃铛立刻就不乐意了,跳下武宁的膝盖,在地上喘着气转起圈来,抬起爪子就试图想把耳朵解放出来,几次努力未果,便用毛茸茸的脑袋抵着胤禛的小腿开始用蛮力。 胤禛低着头,指着小铃铛直笑,末了还是一把将它捞了起来,把那耳朵给揪出来才算了了事。 外面清明听见胤禛击掌,以为是叫唤奴才,赶紧进来,在门口远远地行了礼,道:“皇上?娘娘?”。 胤禛一皱眉:“出去。”。 清明立刻就倒退着出去了,荷田见她脸色不对,走过来用极轻的声音道:’万岁爷说什么了?”。 清明微微抬了下巴,看了她一眼。 夜戏看完,武宁有些饿,让人送了一碗酥酪来,慢慢用勺子舀着吃了,宫女伺候着两人洗浴完,武宁穿了身白色单衣走出屏风,见胤禛仍是留宿这里,她心里欢喜,忍不住在灯下对着胤禛一笑,胤禛愣了一愣,忽然上前打横将武宁一把抱了起来。 武宁一惊,见边上还不少宫女,手中拿着毛巾,看傻了眼,她立即挣扎着道:“皇上放嫔妾下来,嫔妾自己能走。”,说着红着脸转过头去。 他这是聊发少年狂? 胤禛轻笑出声,低低道:“莫要乱动弹,朕批了一天折子,当心手上失了劲,把你给摔了!”,武宁听他语音里甚是吃力,想着胤禛如今年纪,果然不再动弹,低着头由他抱了,又轻轻抬手揽住了胤禛脖子。 胤禛垂头吻了吻武宁额头,道:“朕的宁儿,果然最乖巧。”,他将武宁送到床前,自己先坐了下来,又将她放在膝盖上,才轻轻拨弄着武宁耳后鬓发道:“今年的这一批秀女,已经都给你们磕过头了罢?”。 武宁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胤禛,见他注视着远处案上的灯火,并没注意自己的神情。 她点了点头,心里不知胤禛为何提起这事,想起今晚观戏台上看见的刘氏,那般眉目端良,美人如玉,只觉得心里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大片恐慌似野草藤蔓一般,乱纠纠地从心里每一个角落冒出来。 第95章 台湾西瓜 宫里的作息时间有着严格的规矩,每晚定时锁上宫门,西洋钟指向了晚上八点,西一长街就会准时打更,宫门就要上锁,钥匙交给敬事房,往后若是再有人要出宫,必须就要经过总管请钥匙,还要记录在档,以备内务府查岗。 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意图保护宫内天子的安全,一旦有人敢违反禁令,罪在不赦。 所以,八点钟的这一声梆子声,便是宫女们按时当差的信号,以此为据,她们基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值守在主子的寝宫内。 虽说是值守,但还是有块厚厚的毡垫,搁在不起眼之处,主子娘娘的贴身宫女便在上面半坐半躺,仔细倾听着自家主子的呼吸,关注是否要喝水、起夜等等。 清明蜷在毡垫上。 荷田一手端着点心盘子,一手捉了杯热茶走过来,蹲□推了推清明,清明头一点,猛地清醒过来,待得看清是荷田,出了口气,道:“走过来也不发点声响,吓煞人了!”。 荷田将点心盘子向前一递,压低了嗓子道:“怕你半夜饿,给你拿吃的来,反而还被你抱怨,正是好心没好报。”。 清明歉意一笑,她正饿得慌,拈起几块点心狼吞虎咽地送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梗着脖子吞了下去,荷田看着难受,递上茶道:“喝一些吧。”。 清明摇了摇头。 主子娘娘可以起夜,宫女是没有地方上厕所的。宫里等级森严,纵然她再受娘娘看重,也只是个奴才。 做奴才,就要有奴才的自觉。 主子和奴才之间,永远都有不可跨越的鸿沟。 主子娘娘上厕所,可以使用官房,但宫女上厕所,只能用便盆。而便盆,又怎么会放在主子的寝宫内? 所以宫女一旦内急,除了忍着,没有别的办法。 要想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出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喝水。 荷田也明白,叹了口气,收起茶杯道:“只是想让你润润喉咙,免得到了天明,嗓子干得冒烟!罢了罢了!”,说着收拾起点心,刚想走开,便听见寝殿里一阵窸窸窣窣。 武宁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身边空了,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拽住了一片明黄色的丝绸衣角,然后睁开了眼。 胤禛站在床前,正摸黑穿着衣服,听见声音回头:“朕吵醒你了?”。 武宁摇了摇头,正要爬起来,胤禛柔声道:“朕昨晚的折子还没批完,西北那里又有事务要处理。”,武宁舒展了一□体,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小声道:“可是皇上昨晚也只睡了那么一两个时辰。”,说着掀开被子下床,道:“嫔妾服侍皇上更衣。”。 胤禛喝道:“你做什么!”,见她赤足站在地上,上前一把将武宁横抱了重新送进帐子里,武宁扯住了他胸前衣襟不放,胤禛轻轻打了一下武宁的手,低头堵住她口唇吻了吻,道:“又来小狗脾气!”,说话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给她掖好了被角,道:“知道宁儿最关心朕的身体!朕的身体朕有数,你放心。”。 武宁垂下眼,心想有数才怪呢!历史上的雍正为了收拾康熙晚期的颓败政局,活活就是累死的! 看完了八千字的折子,天光开始朦胧微亮,小喜子轻手轻脚地进来送了一碗奶茶,奶茶是用牛奶、奶油、茶、盐等熬制的,也能抵上个两三分饱意。苏培盛悄无声息地接过手,用眼神示意小喜子出去。 这殿里,是你够资格能进来的吗? 小喜子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皇上走了。 苏培盛走近御案,伸长了胳膊将那奶茶放下——不能放在离万岁爷太近的地方,怕妨碍了他批折子,也不能离得太远,怕万岁爷够不到。 别人有九十九分的妥帖,他就要做到一百分。 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万岁爷的身边,始终离不了他。 眼见着一抹淡淡的红霞出来了,苏培盛开始不错眼珠地盯着西洋钟,终于熬到了早膳时辰,上前低声提醒道:“万岁爷,该用早膳了!”,皇上进食,全无固定时辰,只看个人心意,胤禛为了一天的工作效率,才强行定下了早中膳的时间。 听了苏培盛这话,胤禛顿了顿,将手上的雕龙笔管搁置在描金笔架上,看着面前小山一样的折子,他掐了掐太阳穴,皱眉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正要回答,胤禛又挥了挥手,道:“传膳吧!”。 苏培盛立即应了,转身向外,长唤一声“传膳——!”,守在明殿上的太监立即转过身,向守在养心门外的太监扬声道:“传膳——!”,那养心门外的太监又转身传给了早就等候在西长街的御膳房太监,于是一路传进了御膳房里面。 几乎是同时,几十名太监们组成了一列行队,浩浩荡荡地从御膳房里走了出来,抬着大小几张膳桌,桌上食盒皆是金龙朱漆,一路急速前行到了明殿,便停下脚。 他们的身份,只能到这里了。 守候在此的小太监早已经戴好了白袖套,接过膳桌送进偏殿离去,早膳多是点心、米食、粥品、咸菜一类,宫中禁铜,食具一律是明黄色瓷器,绘着龙纹,写着“万寿无疆”字样,尝膳太监试吃过,确保无碍后,苏培盛叫了一声:“打碗盖!”,于是七八个小太监一起动手把每道膳品上的盖子取下。 热气盈盈地冒了出来。 胤禛想着方才折子上西北的事情,对那侍膳太监匆匆指了指,大口塞了几口下去,就想放下筷子继续工作,忽然眼光瞥见桌上一碟核桃仓面红销栗子糕,心想武宁最爱吃这种甜腻腻的软糕,便指着对苏培盛道:“给宁嫔送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道:“台湾来的那批西瓜,也给宁嫔送去,现在就去。”。 苏培盛大声道:“嗻!”。 出了殿门,小喜子巴巴地跑过来,满脸堆笑地悄声问苏培盛:“皇上这么说,那是给宁嫔娘娘送多少西瓜去?”。 苏培盛拉着他走了几步,方一顿足,道:“糊涂!万岁爷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多送!”。 小喜子一叠声地应了,回过神来想了想:好像……啧啧!连皇后娘娘那里都没有呢! 春禧殿。 武宁正坐在殿门口,抱了小铃铛看着小太监们收拾锦香屏。 自从进了宫,胤禛笑话她爱的那锦香屏太过小家子气,又给她重新做了一个放大型的锦香屏,大小足足是原来的两倍,上面本是要缠满奇花异草,只是武宁坚持着说要自己动手来做,才有乐趣,胤禛也就随着她了。 小勤子指挥着人爬上去将那蔷薇花枝缠到屏风顶端,负责爬上去的小太监年纪不大,身子瘦弱,动作却灵活得像只猴儿,眼见着脚下踩的凳子不够高,够不到那屏风最顶端,他踮起脚,摇摇晃晃地整个人几乎挂在那屏风上。 武宁看着惊心,出声道:“太高的地方,挂不着就算了,仔细别摔出个好歹。”,小勤子满脸笑容地跑过来,道:“娘娘且放心,他身手好得很,断不会摔着,既给娘娘办事,奴才们怎么也要尽心竭力!”,说完又回去对那小太监低低道:“娘娘仁厚!让你别勉强,够不到就算啦……”,那小太监身后,几人扶住他腰,他擦了把汗,低头对小勤子笑道:“勤公公,就快好啦!”,话音刚落,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后仰去,身后几个小太监同时大叫,齐齐伸手去抱他腰,有人没刹住脚,被惯性一带,几人一齐倒在地上,幸好那地上铺着厚厚的蔷薇花枝。 殿里几个正在做针线和检索衣裳的小宫女听见动静,都跑出来,见了这幅光景,拍手跺脚笑着。 苏培盛一来,就先看见这漫天花雨的热闹景象,他先是被骇得挑了挑眉,随即对武宁笑道:“奴才给娘娘请安,万岁爷让奴才给娘娘送些台湾西瓜和点心来。”,说着向身后一挥,排成列队的小太监们流水一般地抬上黑漆食架装着的西瓜。武宁起身道:“请苏公公替武宁谢万岁爷赏赐。”,苏培盛笑道:“娘娘慢用,奴才这就回去覆命了!”,说着行礼自去了 荷田见了那一溜儿的西瓜,倒是一愣,对武宁道:“娘娘,这个天能见到西瓜,倒是稀奇了。”,清明笑道:“方才苏公公不是说了么,是台湾西瓜!想必台湾地势、天气都和咱们不一样。”,荷田吐了吐舌头,道:“大老远地运到咱们京城来,可也真不容易!”,小铃铛早扑在那西瓜上嗅了又嗅,清明上前将它抱开,武宁微笑着摸了摸它小脑袋,道:“你想吃么?那就开一个吧。”。 清明听了这话,连忙捧了个武宁面前的西瓜道:“娘娘,奴才这就去收拾。”,武宁想了想道:“你拦腰切两半,一半直接给小铃铛,另一半切成小块送上来罢。”,小铃铛仿佛听懂了一般,立即扑在清明脚下就要跟着她去,武宁叫住清明,道:“选个个头小一些的,仔细别让小铃铛吃坏了肚子。”。 第96章 楼望月 台湾地气温暖,所产西瓜瓤红皮薄,一刀下去,汁水横流,清明特意挑了一套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碟,将那西瓜切成入口大小,一块块堆叠成花样状,插上了几根扭花缠枝小银叉子,才捧着向外走去。 小铃铛身小腿短,闻见西瓜的清香味,急得扯住清明的旗装下摆上蹿下跳。 清明忍着笑出去了,将西瓜给武宁送上,武宁接了叉子,吃了几口,见小铃铛伤心欲绝地坐在不远处的地上,两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武宁被它那无辜的小眼神看得没法吃下去,便抬头对清明道:“它的那一半呢?”,清明道:“奴才伺候完娘娘,就去给它喂。”。 武宁抬眼看了清明一眼,道:“要喂什么?直接放着给它吃就是了。”,清明怔了怔,忙道了“是。”,进去捧了那半个西瓜进来,放在小铃铛面前,小铃铛立即扑上前去,直啃得汁水横飞,嘴边的白毛都被染成了淡淡的西瓜红,武宁看得好笑,放下手中的水晶碟,扭头专心致志地看着小铃铛吃。 清明也吃了一惊,掩嘴道:“奴才还真不知道,原来小狗这么爱吃西瓜!”,武宁摇摇头道:“它哪里是爱吃了?分明是看我吃什么,就要闹着吃什么!”。 两人说话间,小铃铛已经将西瓜瓤消灭了三分之二,整个脑袋钻进了西瓜皮里,不一会儿,它干脆利落地将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西瓜瓤消灭干净,重新把脑袋拔出来,心满意足地甩了甩耳朵上的西瓜汁水,露出一副“我好幸福!”的表情。 武宁看了它一眼。 小铃铛的脸上,是一圈西瓜红汁的印子。 又要给这货洗脸了…… 小铃铛最不喜欢洗脸,嗷嗷地叫着,清明好不容易按住它,半哄半强迫地帮它把脸上的西瓜汁擦干净了。(.无弹窗广告) 武宁看着地上的西瓜壳,忽然想到以前看到的网络红人给自家宠物狗戴西瓜帽的照片,于是也让清明把那半个西瓜壳拿去洗干净,试了试小铃铛的头围大小,给它做了一顶小小的西瓜帽,又不忘特地挖了两个洞,以便把它的小耳朵给拔出来。 小铃铛对自己的西瓜帽爱不释手,戴着它满殿地撒欢乱跑,见了的太监宫女皆是忍俊不禁。 过了几日,胤禛来了,一进殿,武宁蹲□子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一没留神,小铃铛已经呼哧呼哧戴着西瓜帽向胤禛撒欢冲去,沉甸甸地挂在胤禛脚脖子,蹲坐在他脚面上。 胤禛先没看清楚,待得小铃铛停下来,他定睛一瞧,指着它头上道:“这……这是西瓜皮?”。 武宁笑道:“嫔妾从前见别人这样装扮过自己的爱犬,觉得甚是可爱,便也学了来。”,胤禛一边走进,一边摇头笑叹道:“宁嫔这里,朕每次来,都觉得有意思的很!”,又道:“跟什么人学的?”。 武宁一时语塞。 总不能说是跟网络红人学的吧…… 她想了想,站到胤禛面前,笑着道:“回皇上,嫔妾是在娘家时,看着府里的厨房师傅这么做的。”,胤禛点点头,将她拉到面前,拍了拍她的手,长长出了一口气,忽然道:“朕早已让人把圆明园扩建了,现在那里风光更甚从前,忙过这一阵子,朕便带你搬去圆明园,如何?”。 武宁喜道:“真的吗?嫔妾一直念着那葡萄院呢!”。 胤禛松开她手,顺势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茶盏,指着武宁笑斥道:“还是就这么大点出息!”,武宁笑嘻嘻地道:“那葡萄院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夏日里去,凉快得很呢!”,说时,清明已经捧着那切好的西瓜走了进来。 武宁用小银叉叉了一块,递给胤禛道:“皇上请用。”,胤禛接过,吃了口道:“倒是很甜。”,武宁奇道:“皇上那里没有吗?”,胤禛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朕偏爱在你这里蹭饭吃。”,武宁见他要吐西瓜籽,伸手拿自己丝帕去接了,道:“皇上若是天天来蹭饭,嫔妾求之不得呢。”。 胤禛与她随意说笑了几句,忽然想起方才葡萄院的话题,接过话头继续道:“你那葡萄院,朕早就让人帮着搭建好了,不过……”,他顿了顿,道:“朕更帮你安排了一处佳地,是以前的“桃花坞”改造而成,此地有桃花万株,叠石成洞,可以乘舟沿溪而上,恰如世外桃源,朕当时看了图纸便想,宁嫔一定会喜欢。”。 胤禛说到最后一句,站起身在殿中背着手走了几步,回头望着武宁笑道:“朕给它起名‘武陵春色’。”。 武宁一愣:“‘武陵’?”,那不是和她同名吗? 胤禛眼中笑意深深,点头一本正经道:“不错,你瞧,朕都起了这名字,可见朕诚意之厚,宁嫔可莫要辜负了朕的一番美意!”。 初夏时节,万红轻减,雍正帝带着后宫嫔妃,移驾圆明园。 胤禛一是嫌宫中嘈杂,二是爱园中山水雅趣、三是贪凉避暑。这圆明园和紫禁城一般,也分了外朝内廷两大部分,外朝东边是宗人府、吏部、礼部、兵部等,西边是内务府、刑部、工部、户部;大宫门内即是“正大光明殿”,是胤禛坐朝听政的地方。 正大光明殿的北边有一大片湖泊,湖的后边就是皇帝寝殿,名字也改成了“九洲清晏”,此外还有杏花春馆、平湖秋月、碧桐书院等等,这里面,有的是先帝爷在的时候便有名有来历的景点,有的却是胤禛后来令人扩建的。 还有一处,是胤禛最为喜欢的,叫做“万方安和”,武宁刚进园,胤禛已经让苏培盛接了她和他一起去了这“万方安和。”。 武宁听着前面的“杏花春馆”、“平湖秋月”、“碧桐书院”等等风雅名字,还能想象出来大概是个什么地儿,但听了这“万方安和”的名字,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究竟是怎样的建筑。 等到了眼前,她才明白胤禛最喜欢它的原因:这“万方安和”完全搭建在水上,万字形,四面临水,中间设天子龙座,西路是戏台,东南是临水码头,有负责摆渡的太监专人守在这里,接皇帝坐船来去;只有一处细细的长廊通向岸边,且那长廊还笼罩在绿杨影里,红杏花下,几乎遮蔽得看不见;那中间的方台更是低得吓人,远远地望去,湖中心的人仿佛漫步水上,飘飘欲仙,到了夜里,明月东升,清辉满天,水上一片月光,汉白玉地面上也是一片银辉,直让人分不清是走在月色里还是走在水里。 晚上湖水涨潮厉害,湖水一浪浪拍打着岸边,夹杂着湖中鱼儿不断跃起拨弄出的水花声,武宁总担心自己旗装下摆被湖水淹湿,时不时地走几步就下意识看看花盆底,又拎着旗装。小铃铛也老实了,趴在武宁怀里不动弹,两只爪子紧紧地捉住武宁前襟,哼哼唧唧地往下看——它最怕水。 于是胤禛看着这一人一犬的模样,又笑了。 和她在一起,他总是最放松。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 从未改变。 晚膳过后,胤禛留了武宁在九洲清晏。 所谓“九洲清晏”,其实是一片建筑群。 其中又细分为“圆明园殿”、“奉三无私殿”和“九洲清晏”殿,先帝爷御笔书写的“圆明园”匾被挂在了圆明园殿里,而殿里挂着的匾,自然是胤禛的“九洲清晏”,寓意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江山永固。 武宁仰头看着那字,笔意清俊劲健,是她看熟悉了的字体,胤禛顺着她的目光也抬头看了,又拿起了桌上的茶晶近视眼镜又道:“朕这眼睛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武宁看御案上铺就着一系列水晶、墨晶、玻璃眼镜,忍不住也拿起一副来看了,顿时觉得头晕眼花,胤禛轻轻从她手中夺过眼镜,道:“又不是近视,莫要把眼睛看坏了。”。 武宁没想到雍正年间,已经有如此成熟的近视眼镜了,居然还按照各种材质做出了奢华的一整套系列,忍不住盯着看。 胤禛笑着道:“你若是稀奇,赶明儿,朕让内务府造办处也送几副过去,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说着拉着她在御案前,武宁不敢坐下,只在边上侍立着,苏培盛见状,赶紧亲自抱来了绣墩让武宁坐着。 武宁托住下巴,见胤禛面前那砚台上刻着“以静为用,是以永年”的字样,耳听得湖风穿殿,燕语呢喃……忽然觉得臂上一痒,抬手轻轻一打,见是一只小小草叶蚊子,胤禛正在灯下低头批阅奏折,听见动静,抬眼望来,两人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注:“武陵春色”的名字是乾隆时期起的,但我觉得很美,就采用了先 第97章 炸荷花雪 武宁注视着他批折子,见御岸上放了只黑漆匣子,中间整整齐齐地码了堆纸条,却是从前没见过的,胤禛有时便从那匣子中拿出纸条来写朱批谕旨,武宁忍不住插嘴道:“皇上,这是做什么?”,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胤禛被打断,倒是没生气,温和地看了武宁一眼,言简意赅地道:“节约纸张。”,又顺便拿起一封大臣的奏折指着给武宁看,手指轻轻在上敲打,道:“物力艰难,殊为可惜,朕也让他们以后奏事的折子不许用绫绢为面,素纸即可。 武宁忽然想到武陵□□里,胤禛为她布置的奢雅陈设。 处处用心,件件非凡品。 她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胤禛将今日的折子批完,已经月上中天,银露满地,他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回过头,见武宁抱着小铃铛倚在自己身后的龙座边上,小铃铛已经睡着了,武宁将手放在它白色的绒毛里,脑袋一点一点地也在打着瞌睡。 胤禛顿生怜惜,轻轻摸了摸她脸,武宁睡得浅,立即睁过眼来,对上胤禛眼神,笑道:“皇上,嫔妾倒是先睡着了。”,胤禛摇摇头,道:“朕习惯睡得迟,却不该让宁嫔陪到现在。”,又转头斥道:“苏培盛,你明明见宁嫔困倦不堪,却不提醒朕!”。 苏培盛立即跪下:“奴才该死!”,声音响亮。 胤禛起身捞起小铃铛夹在臂下,道:“去睡罢。”,牵了武宁的手欲走,武宁瞥眼见御案边上露出半本打开的小册子,上面书写着:“朕生平淡泊为怀,恬静自好,乐天知命,随境养和。前居藩邸时,虽身处繁华,而寤寐之中,自觉清远闲旷,超然尘俗之外。然不好放逸身心。披阅经史之余,旁及百家小集……”云云。 胤禛顺着她眼光看了,笑道:“是朕从前编的一本小集子,一直未有写序,而今在圆明园里,耳听风月,目遇山水,倒是有了起笔之念。”。 武宁将那小册子细细翻了,见册中多是“桃花源记”、“春日行”、“山中僧”、“论琴”、“论归田赋”、“渔父词二首”、“记谦禅师法语”一类的标题,颇有明人小品淡雅静逸之风,一时不忍释卷,读了几行,只觉满口生香。 胤禛见她喜欢,道:“正好,替朕帮此书拟个名字如何?”。 武宁凝视着那小册子,想了半晌,道:“嫔妾只觉得此集读来,令人心旷神怡,静心畅悦,不如就叫……悦心集,皇上以为如何?”。 “悦心集……悦心集……”,胤禛口中低低念着,来回走了几步,击掌道:“宁嫔说得好!就按此名!”。 武宁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低头翻到那书其中一页,见一首《醒世歌》,却似是胤禛亲笔所书,中有词句“夜深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钟;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胤禛走过来,揽住她肩膀,低头扫了一眼道:“那是朕许多年前写的了。”,武宁抬手轻轻抚过纸张,道:“嫔妾想求皇上御笔亲题此诗,做成卷轴,让嫔妾挂上。”,胤禛一怔,道:“这首诗写的并不如何高明,宁嫔为何独独看中?”。 武宁被湖风吹得有些冷,缩了缩肩膀,抱紧了手臂,带了点委屈耍赖道:“嫔妾就是喜欢,为何非要说出理由来?”,胤禛拧了拧她脸颊,假装皱起眉头道:“朕看这整个圆明园里,除了宁嫔,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这样跟朕说话!”,武宁动了动嘴唇,垂了眼不说话,手中却紧紧缠着胤禛腰上的玉佩穗子。 胤禛轻轻将那穗子从武宁手中解救出来,低头亲了亲她鬓脚,柔声道:“你喜欢,朕便写给你,又有何难?”,轻轻顺着她发际向下吻了吻她眼睛,武宁听他语音温柔,虽是多年亲昵,仍觉得心中一跳,抬起脸闭上眼承受了,只觉得胤禛温热的嘴唇从脸上轻轻拂过,她忍不住依恋地抬手抱住胤禛的腰,胤禛静静抚着她后背,两人依偎良久。 武陵□□在万方安和的北边,实质上是个小岛,青山环抱,中间有一汪湖泊。山上翠柏成林,西边山脚下流出的一条小溪,隐蔽的山坳里,有“桃源深处”、“品诗堂”、“桃花坞”、“绾春轩”等,溪畔上万桃花,听守园的人介绍,待到明年阳春三月的时候,就能见到山上山下、溪水两旁,桃花流水,落英缤纷的美景。 而且,桃花溪上和万方安和一样,也有专门的打扮成渔夫模样的小太监驾着船守在这里,专门等着主子娘娘来了兴致,乘舟而行。 武宁的寝殿所在,叫做“全碧堂”,是这一片建筑群里最大的宫殿,外殿南边是胤禛特意让人给武宁装上的玻璃,采光极好。 在这个时候,玻璃还是一种奢侈品,只因为胤禛听武宁抱怨了几句殿里蚊子多,点上熏香也无济于事,便特意让人将窗户装上了玻璃,内外明澈,几无尘垢。 这一日,武宁坐在玻璃窗下,捧了胤禛的那“悦心集”在看,荷田捧了一碟“炸荷花雪”进来,是把精选的的荷花片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在冰糖水中泡中半个时辰,待到冰糖的甜味丝丝地浸入到荷花内部后,再用茶水冲洗,以去除甜味中太过甜腻的部分,然后再用甘草水调成的面粉裹住荷花,把煮沸的牛奶放凉,取上面凝结而成的奶皮,煎成油,再用这样的油来炸荷花瓣。 炸的时候也要讲究,用网子兜住了,滚油里飞快地一过就要捞起来,以免油腻味太重,冲了主子。 这样做出来的荷花带了茶香、奶香、最后还要细细密密地撒上一层落梅一般的糖霜,美其名曰:“炸荷花雪”,武宁也是来了圆明园后才知道荷花瓣居然也能做成甜点,还是这样有意思的做法。 古人说“牛嚼牡丹”、“煮鹤焚琴”,不知道这荷花若是有灵魂,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慨呢? 武宁自己吃了几片,见味道甚好,便拿了一片荷花瓣给膝盖上的小铃铛,小铃铛闻了闻,抽了一下鼻子,高冷又傲娇地转过脑袋去,一脸“什么鬼东西”的表情。 一碟荷花片没吃完,苏培盛擦着汗来了。 从九洲清晏到武陵□□,着实有段距离,偏偏万岁爷三天两头地给宁嫔娘娘赏赐,他几乎跑得两条腿都快断了。 苏培盛送来的是一整套眼镜,茶晶、水晶的都有,甚至还有泛着紫色的——武宁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紫水晶。 她拿了其中一个戴了起来,望出去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头晕脑胀。 取下来一看,原来是平光镜。 此外还有一面全新的卷轴,正是胤禛那日答应了写给武宁的诗,行草体,墨迹酣畅,气势宏伟,颇有天子凌驾雄强的气魄。 卷轴落款为“破尘居士”。 武宁知道“破尘居士”是胤禛还是雍亲王的时候给自己起的雅号,表示他淡泊脱俗,远离政治,清心寡欲,不问红尘。 武宁:“……”。 卷轴很快便被挂了起来,正在小榻后面的墙上,武宁坐在上面看书的时候,胤禛的字便成了背景,正映衬在人后面,一进殿来就能看见。 黄金位置。 过了几日,胤禛一来,果然先驻足在此,很是自我陶醉地品赏了一番,不多时,宫人布上晚膳里,是水晶肚、水晶鸡、莲子洋粉攥丝、杏仁豆腐、荷叶粥等等,两人相对着用了,武宁想到一事,道:“皇上,咱们什么时候回紫禁城?”。 胤禛正低头吃那水晶鸡,听了这话半抬脸望向武宁,不紧不慢地把嘴里的鸡肉咀嚼了咽下后才道:“怎么?想回去了?这里不好吗?”。 武宁连忙解释道:“不!这里很好!就是因为嫔妾太喜欢了,才问皇上什么时候回去,这样也好在心里算算,还能留下多少天。”。 胤禛喝了一口荷叶粥,见武宁面前那碗已经见底了,便对荷田道:“你们主子喜欢这荷叶粥,让御膳房马上再送一份来。”,荷田点头如捣蒜地去了,胤禛这才对武宁道:“何必说得这么可怜呢?朕听着都觉得不是滋味。”,他放下碗,握住武宁的手,道:“你喜欢圆明园里什么季节?”。 武宁由着他握了手,想了想,侧头道:“夏日风荷满园,冬天湖心碎雪……想必这两季定然是最好看的。”,她原还想说春天里想看武陵□□的漫天桃花雨,忍了忍还是没说。 胤禛笑着道:“圆明园最初建的时候,便是为了避暑而用,夏天是肯定要在这里过,至于冬天……朕的本意,原也是想着冬天还要过来的。”。 武宁眼睛一亮:“真的?”。 胤禛道:“往后每年,也是如此。”。 武宁立即夹了一筷水晶鸡放进胤禛碗里。 胤禛悠然慨叹:“朕和宁儿总是想到一处去,宁嫔深知朕心。”。 第98章 黄玉翡翠 七月酷暑,只早晚还有些凉意,清明伺候着武宁睡下后,自己坐在殿前小杌子上,拿了满手五颜六色的珠线、金线,开始打络子。 十指翻飞处,挑、勾、拢,不一会儿就编出了一只喜鹊。 荷田自后面走过来,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清明头也不回,道:“别扰我。”,荷田笑嘻嘻地坐下来抱了膝盖,看清明手中喜鹊活灵活现,忍不住轻轻拍掌赞道:“就凭你这手艺,宫里你若是排第二,没人敢排自己是第一!”。 清明侧身躲过她,笑着道:“没事做了,闲的骨头发痒是不是?少在这里挤兑我!”。 荷田抬头望了窗外碎银一般的繁星,布满在深蓝色绒布一般的天幕上,口中道:“难道不是么?”。 清明正色道:“宫里手艺好的,大有人在,新主子不说,便是齐妃娘娘宫里的锦画,那一手打络子的功夫就不是虚的。”。 荷田道:“我就不信她能赶上你!”。 清明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她们也是被逼的!”,又转头看了看周围,闻听寝殿里寂静无声,估摸着武宁素来早睡,现时恐怕已睡熟了,才道:“齐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有的当月的银子都不够用,靠着做针线来争零花钱!你说,那手上功夫能不好么?都是被逼出来的!”。 荷田吃了一惊,道:“不至于罢!”,她知弘时阿哥在雍正三年被逐出宫,生母齐妃因此也备受冷落,虽然不知道弘时为何触怒雍正,但齐妃好歹也是个妃位,何至于沦落到领头宫女都要靠卖针线活贴补的地步? 清明收了最后一根线头,轻轻道:“宫里人情冷暖,全看皇上风向。不是人人都有咱们娘娘的福气,齐妃娘娘当时在府里时,育子有功,身居侧福晋之位,谁又能想到她会有如今处境呢?咱们娘娘无子无女,人人背后都以为圣宠难久,虽说咱们是忠心向着娘娘,可一想到这事,到底还是气虚……”。 荷田接过她的话头,轻轻道:“谁又能料到万岁爷就硬是把咱们娘娘放在心尖上,直到今天呢?”。 帘子后,武宁慢慢掀起,走出道:“晚上的凉碗还有么?”。 清明、荷田都未曾料到她居然没睡着,两人吓得齐齐弹跳起来,都不知方才那番对话武宁听见没有,一时脸上红红白白。清明手上的喜鹊直接滚落在地,几下翻滚到了武宁脚下。 武宁站着没动,又重复了一遍道:“凉碗还有么?”。 清明反应最快,立即点头道:“有!有!奴才一直搁在冰上边上冷着呢!奴才这就去拿!”,说着便转身去了,只留下荷田一人站在原地。 武宁弯腰将那喜鹊捡起,见那喜鹊腹部还有许多线头须垂挂而下,便递给荷田道:“今天午膳时候打碎的水晶盏碎片还在吗?”。 荷田不明其意,点头嗫嚅道:“回娘娘,在……”。 “用丝线把大的、相对完整的碎片缠绕起来,挂在这喜鹊肚子下,做成风铃挂在窗下。”。 荷田张了张嘴,只憋出了一个字:“……啊?”。 清明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隔着几只凉碗。 凉碗下面配了托碟,上面搁置了小银勺, 这是圆明园里出了名的甜味儿小吃,连皇上都爱吃,晚上送来的的是甜瓜青葡萄凉碗:将瓜瓤舀出来,去掉籽,青葡萄也是一个个去了籽的,两相配着,再用蜂蜜荷叶水冻成冰,一层层打碎,将冰堆在上面,末了,淋上一层青葡萄汁,碧色的葡萄汁从晶莹剔透的冰堆上层层蜿蜒下来,极有美感,最上层还用百合瓣做成了一朵微型的白莲花。 青葡萄是碧色的,香瓜是淡黄的,因此这道美食还有个别名叫黄玉翡翠琉璃盏。 其实不就是现代的刨冰吗!武宁想。 武宁吃完了其中一碗,将剩下的赏给了清明和荷田。 清明与荷田喜洋洋地跪下来磕头谢恩。 甜碗味道清甜凉澈,一碗下去,五脏六腑都觉得被被冰水洗过一遍,那种水晶心肝,酣畅淋漓的舒服劲儿就别提了!武宁在边上宫女们端过来的玉盆里洗了洗手,才看着两人,笑眯眯地道:“多吃些,少说话。”。 清明与荷田对看了一眼,知道武宁确实是听见了她们讨论的齐妃娘娘的那一番话,立即就扑通又跪下了了。 喜鹊风铃很快就做出来了,水晶盏透明若冰,悬挂在空中恍若无物,只有当风吹过的时候,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声音如冰雪初融,纯粹无暇。 武宁闭眼摇头,坐在窗前听着,很是陶醉。 天籁之音啊…… 然后胤禛一来,见了这幅情景,当场就黑了脸。 “哪个大胆奴才出的馊主意!”,他怒气冲冲。 整个全碧堂从前院到后殿的太监宫女全跪下了,蜷缩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万岁爷在宁嫔娘娘这里发火,那还是头一遭。 武宁赶紧抱着小铃铛站了起身,见胤禛炸毛,她也不敢上前,屈了膝小声道:“是嫔妾的主意,她们只是照着做而已,皇上责罚嫔妾吧。”。 胤禛上前来,一把攥住她胳膊,将她大力扯到身边来,然后指着那风铃道:“你要做风铃,你只消跟朕说一声,朕几百上千个也让造办处给你送来,何至要用这种碎片?这样掉下来,若是落在你颈项之上,可知有多危险!”。 武宁抬头看了看那碎片。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胤禛这么一吼,她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小心翼翼地道:“哪会那么巧呢……”。 “还顶嘴!”,胤禛大声道。 “嫔妾知错!皇上教训的有理,请皇上责罚嫔妾!”,武宁见势不妙,立即认错。 她乖乖地低下了头,怀里的小铃铛也被声色俱厉的胤禛吓到了,抱住武宁的脖子,两条小短腿蹬着,想要翻到她肩后去,再也不像往日一般见到胤禛就往他身上扑。 眼见这一人一犬的垂头丧气模样,胤禛心里那股火苗蹿了几蹿上,伏低了下来。 “朕饿了。”,他依旧黑着脸道,声音却软了下来。 武宁还在维持着诚恳认错的表情,嘴角却翘了起来。 她扑哧就笑了。 苏培盛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彼此相对了半辈子,武宁太清楚胤禛的脾气——他的性子的确是喜怒不定,但很少浮于表面。 他控制情绪的能力一直很强。 方才那样,只是——关心则乱。 苏培盛对着小喜子一瞪眼,小喜子会意,立即轻手轻脚上去将那喜鹊风铃摘了下来,交到了清明手上,清明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收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武宁见了,道:“把那喜鹊拿下来,下面的风铃,就扔了吧。”。 胤禛哼了一声:“小家子气!”。 武宁侧脸抿嘴一笑,道:“皇上前几日不也说了吗:‘物力艰难,殊为可惜’,嫔妾想着这喜鹊也是一针一线打络子打出来的,节约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胤禛只是不理。 苏培盛对着清明使了眼色,清明会意,立即赶着殿里的宫女们都下去了,苏培盛也带着人退下,一时殿中只剩下武宁胤禛两人,武宁推了推他肩头道:“皇上?”,见胤禛没说话,又轻轻挠了挠他腰上,道:“万岁爷?”,胤禛依旧一动不动,却看了武宁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武宁嘻嘻一笑,转到他身后,伸手抱住他肩背,柔声唤道:“胤禛……”。 胤禛身子微微一颤,心里终于一片柔软,转过身子反手将武宁抱进怀里,低头挨擦她发顶,武宁从他怀里伸出头,侧身忽然指着窗外道:“快看!”。 胤禛回头去看,见窗外一层飘飘渺渺的云烟从窗格子间漫了进来,便道:“夏日湖上水汽重,也是寻常。”,武宁已经走到床边,观赏那一片云雾,回头向胤禛笑道:“这云烟好浓!”,说话时,只觉得口鼻中吸入的尽是夜雾中的草木清幽,不由得闭上眼,仰起头,伸手去想要捉住那云烟。 如丝如缕的白汽一点点从她手指缝间逃了出来。 胤禛微笑着在原地看着她,见她站在窗口那云烟最浓之处,从腰部以下,已经完全被掩在了那云烟里,眉目也如梦如幻,飘渺不清,猛一看却似漫步云端,又如仙人身在天上宫阙,不如何时将要乘风归去。 他心里忽地没由来的一慌。 胤禛伸手过去扯了武宁回来,捂在怀里,不动声色道:“只是看着美罢了,实则夜雾对身体有损。”。 武宁意犹未尽,挣扎道:“谁说的?”。 胤禛煞有其事道:“朕平素里也读医书甚多,你若是不信,下次拿来指给你看便是。”。 武宁微微叹了口气,将全身的重量放在胤禛身上,张开手慨叹道:“圆明园可真美啊!”。 胤禛没有接话。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月就开第二篇文啦o(n_n)o~,来收藏我的专栏吧! 第99章 慈云普护 武宁夸过湖上云烟雾气,过口即忘,也没当回事,谁知胤禛没隔几日便下旨准备游湖。 虽然以前尚为雍亲王时,也曾泛舟湖上,可今夕自然大大不同。 万岁爷御驾游湖,整个圆明园,外到护军,内至御膳房,全部都开动了起来,沿着圆明园严加巡逻,外面闲杂人等一律隔开一里路,守卫森严。码头上、画肪上都收拾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御膳房更是如临大敌。 他们有特定的一条小船,专门跟在万岁爷的大船后面,瓜果蔬菜一应俱全,全部收拾得干净整齐;为了保持最好的口感,所有的菜都是现做。 平常菜色便还好,遇到一些需要刀功刀法极精细的,譬如瓜果上雕叶微刻、点心甜碗上的造型花朵,便是考验师傅们的技术了——船在湖中行,说不准何时便有些颠簸。 给万岁爷送上一朵雕坏了的瓜果花?那可算大不敬! 御膳房彻夜燃灯练功夫。 待到一切安排就绪,武宁才被接着到了御驾画舫上。她先是被武陵春色里码头上的小太监划着船沿桃花溪一路送到了万方安和的码头边,再步行了一会儿,从万方安和的另一头上了画舫。 那画舫为了配合天子身份,舱盖顶雕得和宫殿宫盖一般无二,金碧辉煌,中舱两边悬着金钩,挂起明黄龙纹帘幔,日光打上去,明晃晃得直耀人眼。船头的桅杆上,高悬着龙旗,龙鳞金光闪闪。 待得进了船舱里,武宁见了里面的陈设,就更说不出话来:船舱里摆了一只小小六扇屏风,后面是给人躺卧更衣的,屏风前方有矮榻,可以半躺半靠,一律铺着明黄锦垫,边上另设了四把靠椅,自然是给皇帝以外的人所用。[] 胤禛牵着武宁在矮榻上坐了,这是他繁忙政务外难得的消遣,兴致极是好。他握了武宁手,见她坐稳了,便吩咐苏培盛开船,苏培盛传令出去,不一会儿,花房就缓缓地移动了,武宁只见外面景物慢慢移动了起来,画舫行在镜面一般的湖面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胤禛指着远处东岸道:“那是水木明瑟。”。 武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颇为眼熟,想了想脱口道:“那不是耕织轩么?”,胤禛笑吟吟地道:“不错,不过朕给它改了名字。”,又脱口吟诵道:“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言语之间甚是向往。 此时湖上晴光潋滟,鱼跃水面,武宁忍不住打起帘子又向另一边望去,胤禛心情甚好地继续指给她看,道:“那边的田字房是‘澹泊宁静’、边上那一处是‘映水兰香’……”。 几处相隔不远,稻田甚多,一派水田农趣,武宁倚着窗子听他一处处指来,忽然恍惚觉得自己好似穿越进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皇上所乘的画舫后跟着五只小船,御膳房、御茶房、御药房、还有一只专门载着主子们的贴身奴仆,以供随时唤用,最后一只便是装着官方的小船,专门为主子们方便准备;此外,船前还有一只小船,专门负责开道。 船行过一大片荷叶处,船桨在水下划得哗哗作响,两边碧绿的莲叶打在画舫围板上,一时透过薄透的窗纱映照进来,满室皆碧,荷花已经过了最盛开的时节,多少显出一些颓败之相来,武宁见水中许多莲蓬,长得极好,便央着胤禛让人去采了,不多时,莲蓬送来,莲心极苦,武宁剥了几颗吃了,苦着脸放下了,胤禛在她手中取了一颗,咀嚼几下,摇头道:“亏你能吃得下!”,便唤人将剩下的莲蓬收拾送去御茶房的船上,做成茶水。不多时,宫女便送上两盏清心莲子茶来,装在珐琅五彩四季花盖碗里,还特意冰镇过了,碗壁上凝着密密的水珠。 这莲子茶实属药茶,是煎煮了莲子、黄芩、麦冬、地骨皮、车前子加少少冰糖引用,清心火,除湿热。并无莲心苦味,武宁喝了几口,胤禛怕她贪凉,将她手里茶盏夺过来自己饮了。 眼看着画舫悠悠过了日天琳字、紫碧山房,武宁忽闻得钟声铛铛地响着,那声音极是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不由问胤禛道:“皇上,那是……?”。 胤禛放下茶盏,指了指窗外,反问她道:“宁嫔在九洲清晏时,可曾听过这钟声?”。 武宁恍然大悟,抬眼望去,果然见已经到了九洲清晏的地域,那钟声越发响亮,她心中数了数那响的次数,对上此时时辰,原来正是台自鸣钟。 如此响亮的声音,得要多大一只自鸣钟? 胤禛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抬手打起帘子道:“停船。”。 画舫悠悠地停了,太监们飞快地在码头上搭好了渡板,武宁跟着胤禛上了岸,抬头便见是老大一片寺庙园林,那园林里自有数位法师出来迎接皇上娘娘,武宁见园林里竹影婆娑,耳听禅音,只觉得到了另一个清凉世界,那正殿上写着“慈云普护”四个大字,边上是龙王殿,再边上便是足足有三丈高的自鸣钟楼,方才听见的钟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用来为胤禛早起理政提醒时间。 钟楼鸣响是通过刻漏钟表来完成。所谓刻漏钟表,是一组铜壶,壶底穿孔,中有浮标计时,带动机械装置即可报时。 一行人在慈云普护处游玩半晌,方才又回到画肪上,此刻却已经到了午膳时间,那画舫悠悠行到一处清凉的背荫之处,绿杨影里,方抛下船头船尾的短舱下早就被好的铁锚,将锚沉在水底,把船固定住了。 御膳房所在的那只小船上,所有的材料都已经切剁过水,准备就绪,等到万岁爷发旨传膳,小船与大船之间便用翘板连接,太监们站成一列,将菜肴流水一般地传送过来。 御茶房的那只小船也迅速地聚拢过来,御膳房的船负责上菜,他们便负责撤菜,船上人员不多,就更要保证高效迅速,一排人站得井井有条,鸦雀无声。 两人举筷用膳,只听见船舱前垂着的水晶珠玉二道帘,被风吹得叮叮铃铃一阵清响,胤禛见武宁总盯着看,便笑道:“回头让苏培盛差人做去,也给你那全碧堂装上。”,武宁本意原不是如此,但她知晓胤禛脾气,便放下筷子站起身行礼道:“嫔妾谢皇上恩典。”,胤禛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坐,在船上不需多礼。”。 武宁起身坐回桌边,忽然半空中一声炸雷响起,那天色顿时暗了起来,只觉乌云翻滚,湖上水波风起,直直灌进船舱来,只吹得珠帘下摆全乱七八糟搅成了一团,武宁正坐在窗边,一道老大的闪电劈下来,几乎就近在眼前,她不由得本能地往船舱中躲了躲。胤禛自后面扶住她,叹道:“天公不作美,回去罢。”,便下令回万方安和。 船行到半路,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那舱顶是木头所制,水声打在上面声音极钝闷,初时雨滴虽大,总还算疏落,渐渐便密集起来,耳边皆是雨声,两人说话间都要提高了嗓门,那碧纱窗被打湿了半边,蔫蔫地伏在木质窗框上,从窗里向外看去,见满湖烟雨迷蒙,云烟浩荡。 胤禛指着笑道:“原是想让你看湖上水汽云烟蒸腾的美景,这样勉强也算罢!”,不多时,船行到了万方安和的码头,太监们举了油纸伞遮着皇上和宁嫔娘娘上了码头,武宁在那围栏处微微一顿,回头见湖上水天混沌一色,远处那御茶房和御药房的小船都被隐去了轮廓,并看不清楚,只两岸苍翠碧色翠浓欲滴。 胤禛握了她手,道:“走罢。”,武宁这才收回视线,跟着胤禛走了几步,想到今日已经是七月初二,随口笑道:“皇上,没几日便是乞巧节了,这么大的雨,怕是牛郎织女先掉了眼泪。”。 胤禛见她脸上落了水珠,顺着脸颊急急地流下来,直滑进领子里,便抬手帮她擦了,口中道:“朕那日定然尽量抽了空来陪你。”,武宁握了他手,轻轻摇头道:“皇上身系天下,政务繁忙,今日尚能这样记挂着嫔妾,嫔妾已经心满意足了,若是皇上真的得了空,嫔妾宁愿皇上在九洲清晏的寝殿里好好睡上一觉,以休养龙体。”。 胤禛见她眼中神色恳切,眉间隐隐有忧色,一片赤诚,心里微动,反握住武宁的手,道:“朕听宁嫔的便是。”。 第100章 七夕如意 胤禛在圆明园时,与宫中无异,应办之事照常办理,最初,大臣们以为他搬去圆明园只是为了醉心山水,有一些不紧急的政事也并不敢去向皇上禀报,直到胤禛对王公大臣再三传谕,紫禁城与圆明园之间才渐渐连接起来。 时值酷暑,有些年老王公大臣在紫禁城与圆明园之间来回奔走,疲惫不堪,万岁爷便下了旨意,让人在两处之间修宽阔大道,以连接两处,减免人力损耗;那大臣中更有甚者,直接弃了京城中的宅子,买了圆明园周围的宅子。 圆明园周围渐渐热闹起来。 七夕乞巧,转瞬即至。 古人称七月为兰月,七月七便是兰夜,虽不算大节日,但在宫女们看来,却是一年中难得的重要日子。 这是女儿节,也是她们一年中难得的可以放松娱乐而不受责罚的日子。 武陵春色,全碧堂。 院子里,早支起一张如烟似雾的软烟罗天帐起来,用来遮挡蚊虫,正摆在锦香屏下,风过满架花香,清明又差人在四角摆上桌案,既压住了阮烟罗天帐的四个角,以防被风吹起,同时也是底案承托,上面正好摆上香炉,点上熏香,驱赶蚊虫,以防叮咬了主子娘娘。 一钩弯月挂在枝头,直照得地下树影横斜。 武宁被宫女们团团地围出来,斜靠在软榻上,两个小宫女端坐在她两边,轻轻打着团扇,给武宁送来一阵阵凉风。那满架花儿开得正灿烂,和着熏香、草木香气四处飘溢, 荷田自描金漆盒里取出了一排针线,绣花针细如牛毛,线是金丝绣线,也是极精巧的;拈在手指上,沾染了汗水便湿滑黏腻,她一根根分配给宫女们。 院中不点灯,只靠着一点微弱的月光,这边是考验个人的眼力了,非得有手上极熟稔的功夫不可。 不然怎么赛巧呢? 大家嘻嘻哈哈拿着针线做了,有人穿了半天连一根针都没穿过去,有人已经连着穿了四五根针过去,武宁见清明只顾着发针线,自己并不做,便笑着催她道:“清明,你倒是快点,别被别人赶上了!”。 荷田闻言笑嘻嘻地抬起头来,插嘴道:“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手上功夫好得很呢!怕是咱们这整个武陵春色,没人比得上她。”,清明发完最后一根针,瞪了荷田一眼,坐回自己位置,用右手小指挑起一根绣线,不慌不忙地分了三股线,用舌头轻轻地抿了抿其中一股,几乎是同时,左手凑上,便飞快地将线穿过了那绣花针。 武宁见那绣花针针极细,在月光下几若无物,忍不住赞了一声道:“好!”。清明向周围宫女们扫了一眼,微微一笑,随即把穿过的线系上了蝴蝶扣。 不多时,那炉子里的香燃到了标记之处,表示着预先设定的时间已到,众宫人们都将自己穿过的针线送上来,武宁见其中有一排蝴蝶扣,居然比清明的还多,甚感意外,道:“这是谁穿的?”。 一个小宫女怯怯地排众而出,屈了膝盖道:“回娘娘,是奴才。”,武宁点头赞赏道:“好一双巧手。”,上下打量了那小宫女几眼,见她虽然技艺出众,面上却殊无骄矜之色,只是满面惶恐,当下道:“赏。”。 清明进去拿了早就被好的沉甸甸的荷包递给那小宫女,小宫女连忙跪下道:“谢娘娘赏赐。”,起了身又小声对清明道:“谢清明姑姑赏赐。”,武宁听她唤清明“姑姑”,抬眼望去,见清明一身淡绿宫装,站在月下清淡雅丽,俨然当年好儿女颜色,只是眉目间也是隐隐有疲态,那岁月的痕迹却是脂粉再也掩不住了。(.无弹窗广告) 比赛完针线,照例便是赏赐瓜果,一溜儿的甜瓜摆了上来,瓜果的香气引了许多飞虫嗡嗡地对着那软烟罗上冲来,又被跌摔在外,武宁正微笑着看那群十四五岁的小宫女嘻嘻哈哈地抢着瓜果,抬眼见草木繁盛处,许多莹光幽幽,流光飞舞,煞是美丽,她惊喜地起了身,走了几步,向那草木处靠去。 荷田见状,立即道:“娘娘?您若是喜欢这萤火虫,奴才让小勤子他们去捉去,扎在纱袋里,给娘娘挂在寝宫里看着!”。 武宁摇摇头道:“算啦!我就是看看,图个新鲜,别折腾他们。”,荷田动了动嘴唇,没再说话,只是陪着武宁看了。又听她脉脉道:“只可惜皇上今天不来这里,否则这样的美景……”,话音刚落,便听见胤禛声音笑道:“宁嫔怎么就料定了朕不会来?”。 武宁又惊又喜,转过身,见宫女太监们已经跪了一地,口称万岁,她匆忙拨开那软烟罗天帐,直奔出去,冲到胤禛面前站定。 胤禛着了便装,身后只跟了苏培盛一人,双手握住武宁手道:“今天万方安和摆了戏台子,热闹得很,你却不去,朕还当你有什么好消遣,原来是在这里喂蚊子!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出了全碧堂,见两乘轿辇候在门外,胤禛那一乘自然是明黄腾龙,而边上一乘也是华丽非常,武宁微微犹豫了一下,胤禛已经上了轿,见她犹豫,催道:“愣着做什么?”,目光落到那轿子上,顿时心里了然,道:“朕让你坐,你便坐。”。 弯弯绕绕地走了许久,方才在“洞天深处”停了下来,小路曲折如蚁盘。杂植卉木,幽岩森森,两名小太监将胤禛与武宁引到小楼后的一处门前,打起锦绣帘子,武宁抬头见那小楼上悬着块极平常的牌匾,写着“如意馆”三个字,她侧了侧头,想不出来这里是什么地方,跟着胤禛走了进去。 那小楼外面看着简朴异常,里面却摆设夺目,墙上不少地方挂着画,最大的一副画足有一人多高,笔法中西结合,有些油画的意味,却又有中式的布局架构。再凑近了看才能分辨出来,那绢上乃是胶质颜料,画上山水树木,远景分明,居然有……几何透视? 武宁这些年,已经看惯了传统画:乍然一见这副,却觉得像回到了现代看照片,不禁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口。 胤禛看她神情,走过来指着那画笑道:“看着不习惯,是不是?朕初时也觉同你一样,不过后来便觉得这其中甚是有道理。”。 他说着,走到另一边,指着另一幅稍小的画上的人,道:“譬如,你看这幅,洋人把这个叫做‘明暗侧影’,朕却怎么也看不惯这副阴阳脸!”。 武宁走过去,见那画的构图是将人物置于侧光环境中,人脸半明半暗,鼻梁与眼睫的侧影都十分立体生动,本是张极好的画,被胤禛这么一说,再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果然有几分阴阳脸的味道。 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三面墙上皆是画作,有一些画的是圆明园中的殿堂内部、有一些是山水、有一些是人物,皆是设色流丽,灵气四溢,另一边却架着个极大的木头画架,三角支撑,看起来像美术学院里的学生画室,武宁越发奇怪,轻轻扯了扯胤禛袖子,凑上前去道:“皇上,这到底是何人所画?”。 胤禛笑着拍了拍手掌,苏培盛从门外进屋来,弯腰在胤禛身边低声道:“万岁爷,朗大人还在往这里赶呢。”,武宁听在耳中,忽然明镜一般:郎世宁! 历史上那位著名的西洋宫廷画师? 胤禛没说什么,只是对着外面扬了扬下巴,道:“他向来喜欢灯光明彻,先把外面全布置起来。”,苏培盛道了一声“嗻!”而去,胤禛又道:“回来!”。 苏培盛转身,胤禛道:“将今日宫里送来的那梨给宁嫔拿来。”,苏培盛连声答应着去了。武宁只听他在外面一阵布置,便有小太监拿了长竹竿在廊下挑着,将那一排的富贵吉祥玉堂春流苏方胜灯点燃了,衬得满屋子光明如昼,无一处不纤毫毕现。 不多时,一盘冰糖黄檀梨装在缠丝玛瑙碟子里送了上来,已经削皮去核,切成了小口的薄片,胤禛用银叉子叉了一块,道:“这梨子极甜,朕想着你一定会喜欢,一会让苏培盛给你那里再一些去。”,说着将叉子送到武宁嘴前,武宁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了,苏培盛正跑进来道:“万岁爷,朗大人来了!”,见了两人喂食的景象,后半截话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随着他那话,身后跟进一人,气喘吁吁对着胤禛鞠了躬,口音浓重地道:“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宁听那明明是西洋人口音,便向他脸上看去,果然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那郎世宁不察屋中还有嫔妃,一时瞪大了眼,吃惊地看了武宁一眼,又躬身道:“参见娘娘!”,天气炎热,他却穿得甚多,一滴汗珠从高耸的鼻尖滑落。 胤禛上前虚扶了一下,随即负手道:“朗先生不必多礼。”,郎世宁听了,立即直起身来。 第101章 西洋扮相 胤禛让人给郎世宁也上了冰糖黄檀梨,道:“郎先生且尝尝。[.超多好看小说]”,郎世宁眨了眨眼睛,双手接过,武宁听他口音,发“皇上”有如“皇桑”,忍不住肚里发笑。 郎世宁用大手捏住那小银叉,尝了一片冰糖黄檀梨,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道:“皇上,这是什么梨子?十分的好吃,多谢皇上!”。 胤禛微笑:“朗先生喜欢就好。”。 武宁在边上看着胤禛与他说了半天闲话,终于切入了正题,两人絮絮地就图画说了半天,听意思似乎是郎世宁手上正在完成好几样胤禛急等着的图画。 半晌,胤禛向武宁神秘一笑,道:“朕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亲自起身,走到那墙壁一副画作后,轻轻伸手一推,那画框吱呀一声转动过去,却原来是道暗门,武宁微微睁了眼,见郎世宁一脸见怪不怪,淡然处之的表情,一手托着那玛瑙缠丝碟子,吃得冰糖梨汁水直滴,苏培盛在一边站的笔直,脸上漠无表情。 不多时,胤禛捧着些许画卷轴走了出来,苏培盛见状,连忙上去帮着他抱了,胤禛让他一样样在画堂中挂起来,灯火莹然下,武宁赫然见第一张画卷上乃是胤禛盘腿坐于山石之中,手持念珠、身披袈裟,俨然一位归隐山林参禅的得道高僧,更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画面的左下方居然还有一条红色的毒蛇,吐着舌信子,狰狞地盯着胤禛! 好暗黑的风格…… 胤禛见了武宁脸上表情,有如向人炫耀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一般,神情中竟然流露出几丝天真,很自豪地问道:“不错罢!”。 武宁连连点头。 胤禛开始给她进行深入浅出的图片说明:原来他在画中,扮演的是一位地道的高僧,正在念经,道行高深。这不,毒蛇都来听他念经了! 武宁:“……”。 苏培盛已经挂好了第二幅,胤禛紧紧攥住武宁的手,拖着她到第二幅画前。 武宁一抬头:噗…… 画上的胤禛穿了一身蒙古人的袍子,五彩条纹,脚上是红色如火的靴子,右手捧着一只桃子,递给松树上的一只又小又黑的瘦猴子,那猴子伸出手来接住桃子,人和猴子神情都愉悦非常。 武宁:“……”。 第三张图构图比较古雅,乃是独钓寒江雪。 天地间皆是一片寒白,胤禛扮作垂钓的渔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神情淡漠,武宁凝视那图许久,仿佛都能听见天地间碎雪无声,却没注意到不知何时,身边的胤禛已经悄悄走开了。 有人在她肩上猛地拍了一下,武宁正沉浸在那副寒江独钓图中,猛地一吓,转过头来,顿时愣住了。 面前的胤禛:头上戴了洋人的假发,长长地直披到肩上,还系上了领结,配了全套西洋衣装。 胤禛对着武宁一笑:“朕这身如何?”,又对着郎世宁转过身。 郎世宁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哦!非常英俊!皇上!您打扮得非常英俊!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胤禛又转过问武宁道:“宁儿觉得怎样?”。 武宁笑着道:“嫔妾乍一看之下,虽然还不太习惯,但诚如朗大人所说,皇上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怎么打扮都是好的。”。 胤禛整了整袖子,又抬手摸了摸后喉下领结,极满意地向后坐在那黄花梨木椅上,对着郎世宁道:“开始吧!”,又对着武宁一眨眼,道:“朕画完就该你了,朗先生只要画个大概,记录下来就能回去补充完整,不用耗时太久。(.)”。 武宁惊惧:你要我扮什么啊…… 郎世宁一叠声道:“皇上,请您坐在那边儿,那里光线更大!”。 胤禛忍不住纠正他:“是光线更亮!”。 郎世宁好脾气地微笑着:“是,光线更……亮!”,他发那个“亮”字的时候,似乎颇为吃力,武宁在灯光下看得清楚,见他口水唾沫都喷了出来。 胤禛一动不动地坐在郎世宁对面,屋中静寂无声,武宁在一边的侧椅上坐了,想起历史上雍正著名的那句;“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这样的禀性!”,忍不住哑然失笑。 胤禛画完,便击掌唤来几名宫女,第一人手中托盘中是一套淡蓝烟色衣衫,第二人、第三人手中却是一些配色珠钗,武宁看着那衣裳,只觉不像旗装,愣道:“这是?”,近前看去却是一套立领的明式汉服,胤禛推着她进了那里面暗间,示意清明进去服侍,又将门关上了。 武宁见那暗间中别有洞天,设置周全,四周墙上挂着的俱是画像,那屏风后垂着层层素色帘幔,清明伺候着她换上了那套淡蓝色汉服,又帮着换了发型,挽起发丝,在她左边鬓发上戴上了一朵淡蓝色的花簪,武宁揽镜自照,只觉得颜色清新浅淡,在这盛夏夜里让人看着也觉得凉快了五六分。 她出了房门,胤禛见了她,眼中俱是一亮,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遍,点头道:“好看!”,又兴冲冲地拉着她到屋外檐下围栏的桌案边,那桌案上放着棋盘、折扇等物,自然散乱,又有一只白底粉彩梅瓶,中间插了几株雪白舒展的花枝,背后墙上乃是“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的对联,胤禛让她倚着桌子,眼睛看着后院中的山石,连连让她换了几个姿势,才让郎世宁来画。 武宁见胤禛兴致颇高,不忍拂逆,微笑着由着他摆布了,恰巧那园中有蝴蝶翩翩飞过,胤禛指着道:“将蝴蝶也画进去。”,武宁索性摆出了个观赏蝴蝶的姿势。 郎世宁的画做成卷轴,送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秋凉了。一日傍晚,武宁正在桃花溪边看晚霞,苏培盛却带了人来寻她,道万岁爷在九洲清晏摆了小宴,让宁嫔娘娘过去一同小酌。 天上晚霞渐渐散了,武宁随着轿辇去了,见胤禛将小宴设在百花深处,正是暗香浮动月黄昏,见她来了,挥手免了她的礼,笑吟吟将桌上的卷轴向前一推,道:“看看。”。 武宁已经猜到了六七分,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见果然是那日自己的画像,画中女子眉眼纤丽,神态自得,着了一身淡蓝汉服,半倚半站地挨着桌案,衣上的深蓝色飘带拖拂在地上,廊下山石、细竹、彩蝶无一不勾勒得十分用心,若不是她知道是郎世宁所画,真正是完全看不出西洋画的痕迹。 胤禛见她脸上神情,笑着伸手替她斟了一杯酒,道:“试试,这是靑莲竹酒,酒味淡薄,没有后劲,最是适合女子饮用。是御膳房前几日新折腾出来的花样。”。 武宁接过来饮了,眼光仍望着那画上。胤禛带了几分得意道;“不错罢?”,武宁点头道:“嫔妾很是喜欢。”。 胤禛哈哈大笑,又道:“可惜朕比你更喜欢,这幅画,朕要好好收着了,却不能让你讨了去。”。 武宁眨了眨眼,只觉得胤禛的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她垂下头,双手捧了那杯子慢慢啜饮着那青莲竹酒,果然听胤禛凑过来柔声道:“朕将这卷图画收进库房,除了朕,旁人谁也看不见。”。 武宁放下杯子,故意微微皱了眉头道:“就不能送给嫔妾么?皇上可真是小气!”。 胤禛笑道:“往后每年七夕,朕都亲手帮你打扮设计好衣装,再让郎世宁给你画上一副,一直凑到十二幅,统统送给你做个十二扇屏风!”,他说着,放下筷子,抬手在空中煞有其事地比划。 武宁一个没撑住,捂着脸伏在桌上笑了出来,半晌才抬起头对胤禛道:“嫔妾谢皇上恩典,谢皇上大大的恩典!”。 月过中天。 月光从窗格间投射在那寝殿的明黄帘帐上,胤禛仰面躺在枕上,手里握住武宁的长发,轻轻在指间打着转,武宁在他怀里,想着方才那屏风的事情,仍然忍不住低低轻笑。 胤禛低头道:“宁儿笑什么?”。 武宁转过身去,将脸闷在枕头里道:“没什么。”。 胤禛自她身后拥住她,在她颈上轻轻蹭了蹭,道:“还不说实话?”,说着在她腰上一掐。 武宁整个人立即蜷缩成一只大虾米,她是最怕痒的,当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手去阻了胤禛的手,连声哀叫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又坐起身掀开被子向床尾躲去。 胤禛早有防备,猫儿捉鼠一般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过来扼在怀里,见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忍不住低头狠狠在她脸上吻了一口,盯着她看了一眼,又慨叹道:“现在这刻,倒真有些像从前,朕还是四阿哥时的时光。”,武宁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眼里笑意慢慢隐去,只是静静凝视着胤禛。 第102章 白首不离 雍正六年,七夕。 武宁斜倚榻上,手中摆了个把玩合璧连环的造型,室外喜鹊鸣叫喳喳,背后屏风书满“寿”字,她微微侧过脸对着郎世宁,眼光落在窗外,却见胤禛负手立在庭院中,背后是月影朦胧,灯意阑珊。他的面目亦是朦胧,一如当年穿越初见:她方从四阿哥府外别居归来,四阿哥见了她第一面只淡淡道:“若没完全痊愈就再躺躺,你向来身子弱。”。 雍正七年,七夕。 武宁手持薄纱纨扇,坐于月亮门前,梧桐树下,做势品茶,屋内半遮半掩着黑漆描金书架,书卷满屋。胤禛微笑着,站在郎世宁画板边看着她。 …… 雍正十年。 武宁坐在早已准备好的红烛下,低眉垂首、十指纤纤,手中托着件衣裳,窗下荷花缸里,二白二粉的荷花绽得正艳,另有小小蓓蕾初出水面。武宁做了个飞针走线的姿势,只觉得灯光下那锦缎生辉耀眼,几乎刺得眼睛也花了,她抬眼望向胤禛,顺势揉了揉眼睛。郎世宁连忙道:“娘娘,请别动!”。 …… 雍正十二年,倒春寒。 前几日还是初春的暖阳气候,枝头初萌绿意,一片大地回春,欣欣向荣的预兆,紧接着便突然下了一场大雪,紫禁城内各条通道上,俱是洒扫太监,缩手跺脚地挥着大扫帚,将雪推到路边去,那雪中,又有已经冻上的冰,冰雪夹杂在一起,干湿俱备,凉意一丝丝地渗到皮肉里。 春禧殿里。 天光还没完全暗下去,殿里阴沉沉的,武宁没让掌灯——她从上个月开始,就偶尔地觉得胸口不舒服,气闷咳喘,最近这几天更是明显。 午膳以后,她在床上躺了半天。(.无弹窗广告) 直到现在。 灯一亮,她就觉得眼前有重影,黑乎乎地晃来晃去,直晃得她头晕,饭都吃不下去。 荷田忧心忡忡地看着撤下来的晚膳——茶香奶糕、梅花酥饼、银丝鱼羹,虾须八宝面……武宁几乎一筷子都没有动。 清明眼中亦有忧色。两人对看了一眼。 胤禛过了晚膳的时辰才来,他在养心殿看了一天的奏折,连晚膳也是在御案边胡乱用了几口,这时终于能休息下来。清明跪下将情况说了,荷田在一旁补充着,胤禛听了,紧皱着眉头,当即便让苏培盛宣了太医来春禧殿。 太医一来,便来了三四拨,武宁的病情却不见好转,越发沉重。 从冬到春,连着两个月,整个后宫都惊动了。 名贵药材、远疆补品流水一般地送进宁嫔娘娘宫中,春禧殿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浓浓药味。 太医轮流上阵,却是怎么也找不到症结所在。这一日,武宁隔了帘子只听他们隐隐约约地又道什么“气虚血滞……娘娘素来体弱……”云云,不过那一套四平八稳的说辞。胤禛声音带了遏制不住的怒气,喝道让他们全滚下去开药。 武宁心里担心,在枕上撑起上身道:“皇上?”。 屏风后,胤禛高大的身影晃了晃,随即绕过来到床前握住她的手,道:“觉得怎样?”,见她还要起身,又按住武宁肩膀道:“别动。”。 武宁看他眼里忧色重重,两鬓已有斑白色,不忍再让他担心,微笑着摇摇头道:“嫔妾的身子,一直不大好,皇上也是知道的,不用太担心。”,说话间只觉得胤禛的人影在面前一个变作了两个。 她不敢再看,索性闭上了眼睛。 胤禛坐下在床头,让武宁靠在自己身上,紧紧从背后拥住了她,武宁只觉得他身上的热度透过衣衫,传到了自己身上。看她头发上也沾满了汗水,乱七八糟地披散在白色单衣上,只不过短短两个月,整个人都消瘦了,只觉得脸越发瘦削,衬得眼眸乌黑如墨。 他心中跳了一跳,接过一边宫女递上的帕子替她擦汗,武宁轻轻摇了摇头,握住胤禛的手,抚住胸口,不住喘气。胤禛见她似乎是呼吸都困难的样子,当即抬头对那宫女大声吼道:“杵着做什么!传太医!快去!”。 武宁抬了手,阻住胤禛,靠在他肩上,胤禛不料她病势竟发展得这样迅猛,心中暗惊之余心疼不已,轻轻挨擦着她的脸颊,握了她的手,语音带颤道:“宁儿,你莫要怕,朕在这里!朕陪着你。朕贵为九五之尊,说你不会有事便不会!”。 武宁顿了顿,带了几分惫懒的笑意,埋怨道:“皇上,听您的话,倒似乎是嫔妾就快要走了似的。”。 胤禛全身一颤,猛地斥道:“不许胡说!”,又收紧了手臂,将武宁整个人裹进怀中,只觉心如刀割。 武宁抬手轻轻搭在他臂膀上,半晌道:“皇上,还记得从前嫔妾和您说过的话么?”。 胤禛一字一顿道:“你说的每句话,朕都记在心上,太多了。都不知道你指的是哪句。”。 武宁强撑着力气,转过身来凝视着胤禛,也不再一口一个“嫔妾”了,只微微喘着气道:“我这一辈子,是赚来的。我比别人多了……多了一辈子……皇上对我……这样好,是我这……这一世的福分。”。 胤禛只当她病糊涂了,心里难受,伸手试图将她重新抱回怀里,口中柔声道:“什么一辈子两辈子,别多想了,一会儿喝了药好好睡罢。”,又亲了亲她耳垂道,强装笑意道:“不管一辈子两辈子,总之朕都一样疼着你,宠着你!”。 正说着,荷田已经将药碗送上来,武宁见她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哭过一场,便轻轻道:“好荷田,莫要难过,你主子不还是好好在这儿么。”,她胸口烦闷不适,说完这两句话,又是一阵喘息。荷田看她难受,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主子!”。胤禛头也不抬,只接过药碗,冷冷命道:“不像话!下去!”。 那药黑漆漆地盛在瓷碗中,胤禛低头尝了温度,才舀了一勺送到武宁唇边,武宁就着他手慢慢喝了,又转过头了皱了眉,胤禛轻轻抚着她后背,待得她顺了气,才继续喂给她,一碗药半天方喝了下去,他不欲叫宫人内殿里来回行走,让她看了烦闷,便起身在桌案上斟了一杯茶,走过去坐在武宁床头,仍是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了,又试了试那茶温度,才一点点喂着她喝了。 那茶盏既小又浅,不多时已经见了底,胤禛将它放在武宁枕边,腾出手来依旧抱着武宁,武宁望着窗外一钩上弦月,忽然叹道:“圆明园里的武陵□□……桃花溪……这时候应该已经很美了吧……”,想着那里清溪脉脉,兰舟缓过,人从花下过,花瓣落人头。 胤禛心里一酸,低头看她嘴唇上仍然沾着药汁的黑色,却掩不住底下的苍白,便转开眼道:“你想去么?那就乖乖喝药,乖乖养病,待得身子养好了,朕便陪你去。”。 这些年胤禛带着武宁在圆明园之时,往往是由春末至秋初,秋末至春初这两个时段,若说真正的繁春美景,武宁的确看得不多。 想到这里,胤禛不由得心里难过,拿了边上的帕子帮武宁将嘴上药汁擦了,哄孩子般道:“今年朕让郎世宁一直待在如意馆,哪儿也不让他去,天天帮你画画,好不好?”。 武宁捧场地笑了,道:“皇上今年还扮洋人吗?”,想着从前第一次见到胤禛扮成假洋鬼子的模样,她忍俊不禁。 胤禛想起往事,也笑了:“你还想看朕扮成那样?那假发燥热得很,领结也不甚舒服。”,顿了顿,又道:“罢了,只要你喜欢,朕‘舍命陪君子\\\''罢!扮给你看,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武宁疲惫地垂下眼,盯着被子上明月千山惊鸿的图案,嘴角勉强浮出一丝笑意,声音却十分轻松调皮,快速地道:“我想看皇上扮成一只大马猴。”。 胤禛愣了愣,抬手作势要打她后背,口中恶狠狠地道:“恃宠生娇!得寸进尺!简直胡闹!”。 武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胤禛故意黑脸皱眉地道:“大马猴是别想了,换换别的吧。”。 武宁扯了他袖子,带着商量的语气,小声撒娇道:“那扮成老虎行吗?”。 胤禛牵了牵嘴角,道:“你想得美!莫非是想来个‘武宁打虎’?”,想了想,他眼睛亮了亮道:“你若是想看,朕倒是能扮成猎户,拿了钢叉去打老虎,让郎世宁画一幅‘打虎图’怎么样?”。 武宁眼睛眨了眨:“最好能穿上洋装去打虎,皇上戴上那假发很是有意思。”。 胤禛:“……”。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许久,清明和荷田守在殿门口,只能听见里面万岁爷的声音轻柔低落,如燕语呢喃,时而低笑款款,那一种温柔,却要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103 御笔丹青 雍正十二年,五月。 圆明园,武陵□□。 花影重叠,馥郁的香气循着晨风四处飘散,桃花溪深处,缓缓驶来一艘小舟。撑船的是打扮成艄公的太监,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花瓣飘飘洒洒地落在了船头,也落进了船舱里。 武宁倚在胤禛肩上,抬头看着那一片灿如云霞的美景,又见那船下水极是清澈,水中碧绿水草随着船行水波,轻轻摇摆,便如舞蹈一般。中间数十尾小鱼,招展头尾,活活泼泼地自水草间快速穿梭,游来游去,甚是可爱,晴光打在那银色鱼背上,便似鳞片也看得一清二楚。 胤禛见她喜欢,手指向船板上扣了扣,那背后远远跟着的侍从小船立即有人张罗了小鱼网,捕上几尾小鱼儿来,扎在水袋里递给苏培盛,苏培盛待得两船相近时,将水袋呈给皇上。 胤禛接了,放在武宁怀里道:“中午日头热,一会儿暑气便要上来,待得回到全碧堂里,朕再让人找个水晶缸来给你养着。想了想,又笑道:“莫让小铃铛看见了,否则它又爱用爪子掏鱼玩。”,想起往年小铃铛将全碧堂里所有的荷花缸、金鱼缸都折腾了一个遍。 明明是一只狗,却对鱼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让人啼笑皆非。 最后还是清明让人用碧罗纱将缸口罩上了,它才无计可施,悻悻作罢。 武宁想到小铃铛,也笑了,轻轻道:“现下不会了,小铃铛也老啦,都不怎么爱动了。”。 不多时,桃花溪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前过了六安桥,便进了万方安和的水域,撑船的太监回过头来向胤禛请示,胤禛道:“回去罢。”,武宁按住他的手,道:“皇上,让嫔妾再多看看。”,胤禛听她说话不吉,心中难过,面上只做不察,哄道:“一会便热了,再说,万方安和的风景,咱们又不是没见过。”,武宁抬眼见前方水波荡漾,湖对岸殿宇错落,琉璃瓦在日光下金碧生辉,她以往游湖总是跟着胤禛的画舫,前后侍从小船许多,如今日这般轻装简从,逍遥自在却还是头一遭。 胤禛见她不说话,无可奈何地叹气道:“好罢!只准半个时辰。”,说着向那撑船太监示意,小船儿脉脉地自桥洞下过去,只沿着湖边阴凉里行着,路过那莲藕多植之处,香气盈盈地自荷叶边飘过来,胤禛抬头见日头渐渐高升,阳光照在人后颈上已有灼热之感,有些担心武宁,便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一握之下,心中暗惊——武宁的手异常寒凉,冷得便如大冬天里一般,胤禛低头见她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心中突地一跳,猛地抓住武宁的肩膀,摇晃道:“宁儿!”,语音里已经带上了颤音。 武宁被他摇得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莫名其妙地道:“甚么?”。 胤禛见她只是昏睡过去,心里松了半口气,垂下头抱紧她道:“没什么,回去吧!”,说完也不待武宁开口,直接便吩咐船只向武陵□□返回。武宁一路见他眉头紧锁,不过数月间,脸颊已经瘦削的如同刀刻一般,便吃力地伸手抬了去抚平他眉间。 她缠绵病榻久了,手上全无力气,不多时便要落下臂膀来,胤禛握住她的手,送到嘴边,神情苦涩地轻轻吻着她指尖,两人相对无言。 一时间进了全碧堂,胤禛一路抱着武宁进了寝殿,又宣了太医,一番施针后,那太医满面忧色地下去了。没待多久,照例一碗浓黑的药汁送了上来,武宁低头喝了几口,神色诧异地抬起头来道:“这药怎么不似往常难喝,倒隐隐有股甜味儿?”。 胤禛道:“朕让他们将碗在八宝糖水里泡过。”,说着又将碗送到武宁口前,哄着道:“这一碗药,需得喝完,不许再像从前一样,喝什么东西总是剩碗底。”。 武宁垂眼,虚弱地一笑,仍强作调皮模样,逗着胤禛道:“我若是全喝完了,皇上给什么奖励?”。 胤禛想了想,一挑眉道:“在宫里的时候,你不是嚷嚷着让朕着洋人装,戴假发,扮作猎户去打老虎么?朕已经让郎世宁画好了,你若是全喝完,朕马上便让苏培盛去拿。”。 武宁听了,配合地眨了眨眼,道:“那我是怎么也要喝完了。”,说着抬手接过药碗,手却是微微一颤,泼了少许药汁出来,溅在那如意海棠真丝被面上,胤禛忙抢过药碗,见她喝了这一碗热药下去,脸颊浮起淡淡嫣红,却不似那病态苍白模样,再去摸她手,手心也是暖热的,不由得心里欢喜,放下药碗,急促道:“朕这就让人去拿。”,说着欲要起身,武宁牵住他衣袖,道:“皇上……”。 胤禛回头,见她欲语还休的样子,弯腰俯身柔声道:“甚么?”,武宁凝视着他,半晌沉静地道:“今年的七夕画像,膜要等到七月啦,我想现在就画1”。 胤禛心中大恸,一时只觉得眼眶涨热,鼻中酸楚,那一股泪意却是怎么也忍不住。 他微微侧了头,将半边脸藏进暗影里,暗自调整了呼吸,才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稳而轻松的语调道:“你好好养身体,如今距乞巧节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日子,到时候朕还是陪你去如意馆,让郎世宁好好画。”。 武宁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叹道:“皇上……我想……现在就画。”,语音里却是说不出的坚持。 胤禛默不作声在原地站了许久,方声音僵硬地道:“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到处挪动,这妃嫔寝殿之内,郎世宁又如何能进?”。 武宁转头轻声道:“皇上能否亲自帮我描一幅草图,再……再让朗大人照着草图……画出来。”。 胤禛转过头,在殿里阴影里温柔地看着武宁,忽然弯下腰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鼻音浓重地道:“好。朕亲自来画。”。 这边厢,苏培盛忙不迭地带了人去准备作画工具,那边厢,武宁已经扮了起来,往年那画像俱是着明式汉服,今年亦是一样,为了显得精神些,武宁特意想选件颜色深浓明丽的,只是春夏之际,天气暖热,衣衫亦多是清浅淡雅之色,清明倒是找出一件秋冬的宝蓝色裘装,捧在手中犹豫了一下,道:“只怕是太热了。”。 武宁被荷田扶着坐在一般,见那颜色浓重,正合心意,便道:“无妨,反正只是个扮相,皇上画好了,我就换下来。”,清明见主子如此说,便伺候着她换上了,又帮着梳了鬓发,将那珠钗都插好,与荷田一人一边扶着武宁出了更衣之处。 胤禛在外等候,见了武宁这副打扮,眼前一亮,道:“倒是甚少见你穿这样重的颜色。”,走近见是裘装,讶道:“怎么?要扮作冬天里么?”,说时见她腰际空空荡荡,便从自己身上解了玉佩系在武宁衣带上。又扶着她的腰到外殿间矮榻上坐下,那背后墙上正挂着往年他御笔赐给武宁的卷轴,上面是《悦心集》中的那几句;“夜深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钟;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最后落款正是“破尘居士”。 武宁见他眼光凝注墙上,便顺着望了,道:“皇上将这幅画也一并画入罢。”,又见自己身上裘装,笑道:“既然是扮作冬天,索性装得再像一些。荷田,将我的暖炉拿来。”,又凝神思索片刻,对胤禛道:“我扮成照镜子的姿势好不好?”。 胤禛微笑道:“好,你说怎样都好。”,却忍不住走到一边,用衣袖印了印眼角,武宁扭过头只当没看见,不多时,荷田将暖炉捧来,放在那小榻一边,武宁轻轻将手搭在上面做了个取暖的姿势,清明又取来一面仿唐四鸾铜镜,她怕武宁手上无力,特意选了面最小的。 武宁捏住那铜镜,拿起摆了个姿势,回眸一笑对胤禛道:“画罢。”,胤禛引笔铺纸,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执了笔管,一时室中静寂无声,只闻笔毫在画纸上拖动的轻微摩擦声。 武宁向那铜镜中看了一眼,忍不住转过头去,胤禛见她面上神色难过,知道女子多爱惜容颜,她如今近距见了自己这副病容,心里又怎会好过?便将画笔搁置在莲叶卷笔架上,走过去轻轻扶着武宁肩膀道:“朕与宁儿数十年情分,早已不在皮相之美丑,宁儿不需介意。”。 武宁低眉垂眼,面容恭顺,轻声回握了胤禛的手,轻飘飘地握了一下,又放开,微笑道:“皇上画吧。”,说完只觉得身子沉坠,困倦无比,胸中便似塞进了数百铅块一般,压得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她不欲胤禛担心,慢慢向后挪动了身子,靠在那软垫上。 胤禛转回桌案前,低头正要继续,蓦地半空里一个炸雷响起,那殿外狂风一阵阵地刮了进来,直卷得案上纸卷哗哗作响,胤禛忙低头拿了镇纸去压住,天地混沌间,耳边又听得一声响声,他以为是天上惊雷,随即才意识过来。 他僵硬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矮榻。 武宁手中的铜镜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在地,碎成了七八片,有一片直接滚到了胤禛的脚下,正映出他惨白而空漠的脸。武宁歪斜着身子倾倒在矮榻上,一缕乌发落在了她的鼻端。 暴雨骤然倾泻而下。 天,沉沉的。 …… 雍正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宁嫔武氏薨,追封为宁妃,葬清西陵泰陵妃园寝。 *** 台北,故宫。 “由两岸故宫共同举办的“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于昨日上午九时,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开展。展出的246件文物包括档案、史籍、地图、肖像、绘画、书法、瓷器、琉璃、玛瑙等,全面展示这位颇具争议的皇帝的文治武功和艺术品味,意在“告诉你一个‘真雍正’……”。 医院病房,电视屏幕上,主持人面带笑容,娓娓道来。 新换班来的小护士低头,给病床上的病人插上针头——这病人命大!听说她在故宫游玩的时候,不甚从台阶高处一路滚落了下来,在重症监护里足足昏睡了一段时间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眼下倒是情况一日日大大好转了起来。 这不,还能坐起来看电视呢! 小护士想着,忍不住抬眼瞟了一眼病人,见她脸色苍白地盯住电视屏幕。 她的神情是那样执着。 小护士忍不住也跟着转过头去。 屏幕上,镜头一一掠过灯光照射下,铺着明黄锦缎的展柜。身后一片黑压压的专家群。 “这是雍正帝亲自写下朱批的奏折,上面少则数十字,多则千言,从中可以看出雍正是一位非常勤政的皇帝。他勤于理政,刚毅果决,赏罚分明,常常夜间挑灯批示奏折……”,主持人声音清亮。 “除了‘雍正皇帝的一生’部分,大展另一部分‘文化与艺术’则展示了雍正的书法和绘画作品,可以看出看出西风东渐的历史痕迹。其中最有趣的当属13幅《胤禛行乐图》,画图上这位以严苛著称的皇帝大玩“变装秀”,分别穿着喇嘛装、道士服、渔夫装,甚至戴上假发扮成欧洲贵族去打猎刺虎,流露出雍正内心对丰富多彩生活的向往”。 …… “这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特地送展来的一套清宫旧藏美人图,共十二幅,因此又命《雍正十二美人图》,是由宫廷画家创作的工笔重彩人物画。绘在品质精美的绢底上。以单幅绘单人的形式,描绘了身着汉服的宫廷女子的清娱情景。”。 镜头缓缓移过一幅幅设色古雅的绢画,画中女子眉目清丽,眼中似有无限深情,对着画外人浅笑盈盈。 小护士觉得画中人有些眼熟。 主持人一边随着镜头行走,一边介绍画名:“立持如意、持表对菊、倚榻观雀、烛下缝衣、倚门观竹、桐荫品茶、消夏赏蝶……镜头落在最后一幅“裘装对镜”上。 绢画设色古雅,工笔细腻。 画中仕女身着裘装,腰系玉佩,一手搭于暖炉御寒,一手持铜镜,神情专注。画中背景是一幅雍正帝亲笔的行草体七言诗挂轴:“夜深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钟;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全文完) 后记: 1、关于清宫旧藏《雍正十二美人图》: 画中女子是谁?作画的是谁?准确的作画年代?这些问题,众说纷纭,清史学家至今仍无定论。我在里设定成:十二幅美人图实为同一人。 故事,姑妄言之,各位看官姑妄听之。 2、关于宁妃武氏: 宁妃在历史上的记载,翻来覆去只有寥寥数笔,资料很少,也很神秘。能知道的是:她出身非常普通,可在雍正后宫,地位仅次于一后、一贵妃、两妃,并列第五位。 但其他人都有生育。 结合雍正的性格特点,我觉得宁妃在他心里是有分量的。 再一次感谢一路陪伴我的读者们。 吴图 201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