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儒商》 1、第一卷 乍到初来 李全擦了擦头上因激动留下的汗水,勉强作出一副老神自在的样子,敛眉垂目的立在一旁。 半晌,前方终于传来一句清冷的赞誉:“不错。” 深深吸了口气,李全尽量平静的开口道:“不过一个多月,这些摊位的生意就这么好,大公子,您看要不要再加几个摊位?” 瞥了眼稍显激动的中年汉子,年约十六七,一身玄色儒衫的少年放下手里的账本,带着笑意道:“李管事有何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在心里计较一番,李全开口道:“现在西街口的生意最好,只两个摊位怕是不够了,再加两个都不嫌多,东边闹市虽有醉香楼一类的名店,但我们卖的可是别无分号的东西,虽登不了大雅之堂,但胜在新奇,生意倒也不错,东边应该再加一个摊位。” 说到这里,见座上的少年并无否定之意,李全接着道:“东市的点心铺子生意还是没有起色,大公子……” “点心铺子暂时不动,”少年放下手里的茶杯,终于正眼看向中年汉子,一双黑眸带了些严厉,开口道:“刚刚李管事说了新奇,那我来问问,你觉得我们卖的东西新在哪里?奇在何处?” 李全一惊,激动的心情淡去,斟酌着开口道:“不是小的溜须拍马,大公子您给的小吃单子,小的真是前所未闻,按着上面做出来的东西,不费多少功夫,色、香、味还一样不缺,好吃的紧,可不就是新奇么。” “哪样卖的最好?”少年明知故问。 “东、西边的情况不一样,但各种炒饭和爽口的酸辣面是卖的最好的。”李全答道。 “生意有多好?每天进账多少?”少年继续发问。 “大公子您是没瞧见!”说到这个,李全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板,说话都有了底气:“从出摊开始,不管是哪里的摊位,客人都是排着号买的!每天净赚约十两银子,这个月已经进账三百两有余了!” “李管事,”少年打断李全的侃侃而谈,直接问道:“我们的东西真的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吗?” 闻言,李全顿了顿,还是决定跟主子说实话:“近半个月来倒是出了几家相仿的摊子,不过大公子您放心,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跟咱家的吃食没法比,他们的生意比咱差远了!” 少年暗暗叹了口气,不知眼前这汉子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再新奇的东西也经不住有心人的琢磨。”少年沉声道。 他们卖的都是些做法简单快捷的小吃,而那些自己调制出来的所谓的‘秘制’酱料,不过是个唬人的噱头罢了,跟风情况出现只是早晚的问题,估计再过一个月,这炒饭、凉面的摊子在盛京里就随处可见了。 “大公子……”李全还想再劝,却见书案后的少年摇了摇头。 “这个月的三百余两已经是出乎意料了,毕竟我们卖的不是什么富贵吃食,就这些摊位,不用再加了,点心铺子是母亲的陪嫁铺子,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的,”说到这里,少年看向李全,嘱咐道:“不管是西街还是东市,最迟下个月,必须盘下一间店面。” “小的已经相好几家铺子了,”李全恭敬的答道:“等小的谈好价钱,再请大公子定夺。” 少年微微颔首,心里清楚自己当初没挑错人,这李全是个有能耐的。 李全也是极有眼色的,见主子神色有些倦意,便主动告了退。 直到再也听不见李全的脚步声,刚刚书房里沉稳老练的少年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跟个没骨头的大虾似的,趴在了书案上。 钱钱钱!说到底,现在愁的,不就是钱的事吗?! 他一觉醒来穿到这里就够吓人的了,好不容易穿成个少爷,自己刚有点安慰,就被这府里的现况森森的打击了! 这身体姓商名仕儒,乃是商大学士之长子,年方十六便已是举人功名在身,父母双亡,家有幼弟,老仆成群and……一贫如洗! 他就纳了闷了,堂堂大学士的府邸怎么就穷的叮当乱响呢?! 在床上养了一个月的病,尚远,也就是现在的商仕儒,总算是把情况摸了个透。 商仕儒的父亲商靖是大宣国有名的孤臣,在政治上从不站队,专心搞学问,也是大宣国有名的儒人,不过商靖学术态度似乎极为苛刻,不像别的学士那样门生遍天下,事实上,商靖的学生貌似用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再说说商仕儒本身,这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继承了商靖的才华,商仕儒年纪轻轻便考取了举人的功名,要不是受了风寒晕在了考场,商仕儒很有可能就是当今的状元郎! 也正因为那次要命的风寒,尚远才穿到这里,成了商府大公子。 而持家有道的商府女主人叶氏在产下商小公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商家父子又是醉心文学的文痴,商府穷成现在这样,尚远倒是连最后的一点纳闷也没了。 “大少爷,小少爷醒了,吵着要见你呢。” 下人的一声禀告,打断了尚远的自怜自艾。 理了理长袍,尚远恢复了沉稳的样子,随小丫鬟去了商仕儒幼弟的房里。 “也不知梦了什么,怎么问也不说,醒了就吵着要见你。”见商仕儒进屋,身着靛蓝袄裙的妇人迎来,笑眯眯的说道。 “贤哥儿怎么了?”坐在床边,商仕儒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 “大哥,我饿了。”样子十岁左右的男孩生的白白胖胖,此时正张着一双圆眼,看向商仕儒。 “饿了?我让孙妈妈给你做些点心可好?桂花糕怎么样?”商仕儒问道。 男孩撅了撅嘴,拉住商仕儒的袖子嚷道:“不要桂花糕!我要吃大哥做的荷叶饭!” 一边的妇人见状,赶紧上前抱住耍赖的小少爷,哄劝道:“贤哥儿以前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吗?奶娘现在就给你做,别闹哥哥了。” 男孩不听,执意要吃商仕儒做的荷叶饭。 孙妈妈见哄不住,回头为难道:“那次试吃时吃过一次荷叶饭,过后也没见他提,刚刚八成是梦见了,不然也不会突然吵着见你,这……” “没事,我给他做。”打断了孙妈妈的话,商仕儒转头跟男孩商量道:“大哥这就去给你做荷叶饭,贤哥儿乖,先自己穿衣服,等你穿好了,大哥也做好了,到时我们一起吃,好吗?” 男孩想了想,点点头:“好,我自己穿,不用奶娘帮忙,大哥你快去吧!” 商仕儒笑了笑,从男孩手里拉出了自己的袖子,一旁的孙妈妈则赶紧拿出贤哥儿的衣物放在床边,看着他在床榻上胡乱扑腾。 这商府的小公子,商仕儒一母同胞的弟弟商仕贤,是……天生的智力缺陷。 “大少爷,你上次做的荷叶饭我早就会啦,一会儿我给贤哥儿做吧!” 身后突然冒出的话打断了商仕儒的沉思,回过头,商仕儒瞥了眼身量不及自己肩膀的瘦弱小丫鬟,暗暗叹了口气。 来这里不过三个多月,他叹气的次数比从前的二十几年里还多。 “才见我做了一次,你真的会了?”放慢脚步,商仕儒笑着打趣身后娇憨的小丫鬟。 “会了会了!喜鹊早就会了!”一身翠绿袄裙,年约十二的小丫鬟使劲点头,生怕主子小瞧了她,“不只会荷叶饭,少爷做过的麻辣面、酸辣面、三香饭、鸡肉炒饭我都会做!”掰着手指说完自己会做的东西,小丫鬟的下巴也快翘上天了。 “哦?小喜鹊真厉害!”商仕儒配合的发出赞叹之声,“不过贤哥儿要吃我做的,下次吧,下次让喜鹊做给贤哥儿吃。” “可是娘说了,不能老是让少爷进厨房。”喜鹊皱眉说道。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没有哪家的少爷像自家少爷这样经常下厨,那是失了身份的事,娘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对了!君子远庖厨!可少爷为了府里老老少少的生计破了这个例,身为男子却一再的进厨房亲自下厨。 看小丫头纠结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商仕儒很无语。 他一现代人哪会计较这么多,男的做饭有什么稀奇?可每次进厨房试做要卖的新吃食时仆人们那副伤心欲绝、好像他做了多大牺牲的样子,他看了真是满头黑线。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早就不是那个满腹才学的商大公子了,比起名声体面,他更想好好活着,而且要活的舒心。 “等府里有了很多很多银子,我就不再进厨房了。”商仕儒微笑道。 刚来这里在床上养病那会儿他就知道,商府每日吃穿用度花的都是叶氏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嫁妆,府里已经到了靠当女人嫁妆过活的地步,他怎能不忧心呢? 喜鹊看着自家大少爷清瘦的背影远去,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 少爷身上那件玄色长衫穿的多了,不但短了一截,也早就泛旧了,可它已经是少爷最体面的衣物了。 2、第二章 夜深人静时,月上柳梢刻。 商府书房此刻静悄悄的,可某人却很想对月哀嚎。 商仕儒揉了揉额角,疲惫的靠在座椅上。 不出他所料,这个月府里的进账少了不少,原本新奇别致的吃食很快就被其他精明的商贩效仿,虽然较自家的小吃风味差了些,但胜在价格便宜,倒也拉拢了不少客人。 商府小吃摊子的消费对象有很大一部分是盛京闹市里的买卖人,他们有中等的消费能力却没有正确的消费观念。 既然有卖相差不多价钱又便宜的山寨卖家,他们也不想多花钱来商家的摊子上尝鲜,他们的胃不像富家少爷小姐那样金贵,自然没那么多讲究。 山寨卖家的出现的确抢走了商府的不少生意。 不过既然来了这里,成了‘万中无一’的穿越人,不折腾出点成绩,都对不起把他弄来的那路神仙吧~~ 至少他首战告捷了。 看着眼前三百两的银票和几十两的散银,商仕儒颇感安慰。 为了他初期创业的计划,银票是绝对不能动的,不过给下人们置办些衣物这些散银倒也够了。 不是他多讲究,而是商府下人们穿的衣服实在是破旧,在府里的倒还好,可派出去做买卖的下人穿的就不只是衣服了,也是商府的体面。 商家父子清傲一生,才名在外,到了他这里原本的仕途是不可能了,但商府的体面他会尽力保住。 “少爷,歇了吧,夜深了。”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商仕儒缓过神来。 坐直了身子,商仕儒沉声道:“福佑,进来。” 听见主子的召唤,门外人便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了。 “少爷?”见主子半天不说话,福佑试探的出了声。 眼前这十五六岁的少年便是商仕儒的贴身小厮福佑,是叶氏在世时从娘家的家生子中挑出的孩子,与商仕儒相伴十几年,情分颇深。 他也是现在的商仕儒颇为忌惮的人。 十几年的主仆情分不是假的,如今这商仕儒换了个魂儿,福佑肯定比其他人更易发觉主子的奇怪之处,所以与他相处,商仕儒素来谨慎。 “这里有四十两银子,明日你不必出摊,去绸缎庄买几匹布,再请几个绣娘,回来由孙妈妈带着,给你们赶制两套新衣物,买什么颜色什么料子的布,明日孙妈妈会交代你,余下的银子你看着办吧,府里缺什么你也知道。” 商仕儒交代完便摆了摆手道:“这里没事了,你下去吧,不用守夜。” 商仕儒病好了之后便住进了商靖堪称藏书阁的书房,至于为什么住进来,只有他自己清楚。 福佑上前接过银子,装进了自己的荷包里,随即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少爷你呢?不置办些衣物吗?” “我?”商仕儒笑了笑,道:“不必了,我自有办法。” 福佑在第二天知道了他家少爷所谓的办法。 “合身的很,孙妈妈,不用改了。”一身青衫,腰间除了束带没有别的装饰,商仕儒在屋里走了几步,很满意现在的衣着。 孙妈妈看着主子,愁眉不展道:“生生把少爷给衬老了不少。” 福佑也点头,道:“其它几件不就更……” “不碍事,”商仕儒摇头,道:“左右我也不常出府,就是辛苦孙妈妈了,改了不少袍子。” “不辛苦,就是委屈少爷了。” 孙妈妈还是愁眉不展,“夫人在世时没少给老爷做衣物,那些料子都是上好的,可老爷好深色,不是青就是灰,如今改给少爷穿……真是、真是越看越折了少爷的体面!” “等店盘下来,用不了多久,府里会好起来的,”商仕儒安慰道:“到时再劳烦孙妈妈给我做几件精致的。” 知道商仕儒说的不过是安慰话儿,孙妈妈还是不住的点头。 “少爷,李管事来了,在书房门口等着呢!”喜鹊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通报,看见商仕儒穿的如此老成,忍不住噗哧一笑,被孙妈妈瞪了一眼,才勉强安静下来。 “福佑去贤哥儿房里歇会儿吧,忙活半天也累了,一会儿贤哥儿醒了你就陪他玩儿,孙妈妈和喜鹊留在这做衣服。”说完这些,商仕儒才疾步向书房走去。 “看来是铺子的事有眉目了。”福佑看了看时辰,回身道:“喜鹊,一会儿绣娘来了你就把她们领这里,我去守着小少爷了。” “知道啦!”见福佑走了,喜鹊才凑到孙妈妈身边,问道:“娘,咱以后是不是每年都能做新衣服了?” 孙妈妈摸了摸女儿的发鬓,笑道:“对,大少爷越来越有学问了,咱府会越来越好的。” 喜鹊点点头,心说老爷也是有大学问的人,少爷的学问还不都是老爷教的,老爷在世的时候府里还不是越来越穷? 再说了,学问和赚银子有关系吗? 不过这些话喜鹊没敢问出来。 …… “也是巧了,钦天监监正苏大人告老还乡,一家子都要迁回南方,苏家京城里的铺子早就处理的七七八八了,唯独这西街的茶楼苏大人是怎么也找不到满意的下家,小的对那茶楼也是有些耳闻的,是苏大人以茶会友的地方,生意不火也不赖,可那茶楼的位置真是好!西街正当间儿!苏大人本就是窥探天命之人,他家所有铺子的风水都没的说,大家都是抢着去盘的!” 听了半天,商仕儒把情况知道个大概,便打断了李全的话,直接问了重点:“既然这样,这茶楼怎么还没盘出去?是价钱太高?没人盘?” “倒不是因为这个,”李全解释道:“现在有意盘下茶楼的都想把它改成酒楼做生意,不少达官贵人家的管事去求见,可苏大人就是不松口,后来苏大人被烦的多了也就把意思说明白了,这茶楼以后姓什么他不管,唯一的条件就是它只能是个茶楼,是以茶会友的地方,想盘下它开酒楼的,没门儿!” “这苏大人倒是个有趣之人。”商仕儒笑道。 “谁说不是呢,”李全接口道:“可那茶楼的位置这么好,若改成酒楼生意必定不错。” 商仕儒倒没想开酒楼,以他现在的身家,开酒楼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原本的想法是在闹市里盘个中等大小的店,开个盛京里独一无二的涮烤店,店里再兼卖各种现代小吃,就不信捞不到银子,毕竟盛京里的有钱人不是一般的多,就算是来尝个鲜,也够他赚的了。 商仕儒对苏家这个香饽饽似的茶楼已经不抱希望了,喝茶吃点心听曲儿的店,雅是雅,可它能赚多少银子? 现在的商府,必须向银子看齐。 “东市呢?”商仕儒继续问道。 “东市能盘的铺子倒是有几家,可不是位子太偏就是店面太小……” 商仕儒皱眉,难道他的创业大计还没出生就要夭折了?没合适的店铺,什么计划都是白扯。 李全看了看主子的脸色,突然出声道:“现成的铺子是没有,但……” 闻言,商仕儒挑眉看向李全。 没把握能不能劝动主子,李全谨慎的开口道:“咱家点心铺子的邻家是个珠宝铺子,乃通政司副使常大人家的产业,那铺子开了几年生意一直红火,眼下这常家在东市街口盘了个新店,这旧铺子便开始找买家了,咱要是能把它盘下来,再跟自家的铺子打通,大公子您想要的铺面不就有了么……” 这的确是个主意。 “有把握盘下那间铺子么?”半晌,商仕儒开口问道。 见商仕儒松了口,李全才道:“小的打听好了,盘下那铺子七百两足矣。” 七百两? 商仕儒在心里盘算一阵,发现满打满算自己也就能从府里凑出四百两。 “把你原来管的庄子卖了吧,少于四百两别出手。”吩咐完这句话,商仕儒顿感满身疲惫。 叶氏最后的一个陪嫁庄子,他还是没能保住。 瞥了眼满身倦色的主子,李全主动告了退。 他早就看出来了,大公子在那次要命的风寒后,走仕途的心思似乎淡了,可无论今后走哪条道儿,没银子是万万不行的。 能不能撑起败落的商家,也就得指望这开了窍的大公子了。 3、第三章 要说盛京东市的长兴街上什么最出名,抓十个路人得有九个说是醉香楼的。 醉香楼? 那可是盛京里最好的酒楼,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家做不了的。听说它家只大厨就有八个,天南海北各种奇珍佳肴无所不能,盛京里有达官贵人多的是,这醉香楼生意的红火程度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最近这东市长兴街里似乎有了些变化,新开个什么涮烤坊的风头很足,隐隐抢了醉香楼不少生意。 这醉香楼多年的霸主地位终于要被动摇了? 这坊间的流言蜚语当然也传到了醉香楼管事的耳朵里,不过人家压根就没当回事儿。 “出息!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记下最后一笔账,刘掌柜才抬起头,瞥了眼店里年纪最小的伙计,教训道:“那个什么涮烤坊也就是赚个尝鲜的银子,跟咱醉香楼差的可不只一星半点儿,再说它背后不过是个破落户似的商家,能风光多久?这长兴街里的风头,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闻言,小伙计眨了眨眼,想到醉香楼背后的主人,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瞎操心了。 “不过……” 刘掌柜收起账本,皱眉道:“商大儒人去了也有个四、五年了,商府现在也就剩些老奴,商家大公子上次恩科后也一直病着,这商家眼看就败落了,可这阵子又是炒饭摊子又是新铺子的,商府竟重新撑起来了,他家谁有这能耐?” “这个我早打听清楚了,”小伙计立刻来了精神,赶紧给掌柜的解惑:“原本那商大公子落榜商府就算是走到头儿了,眼看穷的就差卖祖产了,不过已逝的商夫人原来有个陪房管事一直在乡下管庄子,不知怎的就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想了这些个主意,才把商府给拉起来的。” “哦?这么说那管事倒是个有能耐的?”刘掌柜琢磨道:“虽说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不过也算不错了……” 看见掌柜的在一旁深思,小伙计识趣的忙活去了,知道掌柜心里是惦记上了。 鲜韵涮烤坊的红火不是没有道理的,它是商仕儒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血,压上了全部家当才得以顺利开张的铺子。 从店铺的改造装修到食物的准备,再到专门订制的涮烤餐具和招聘的跑堂伙计,无一不是商仕儒经手策划。 涮烤坊开张的那天,商仕儒就在二楼的某个雅间里观望,直到开张五天后,客人渐渐上门,生意上了轨道,商仕儒才退居幕后,把铺子交给李全和福佑打理。 说它是商仕儒的背水一战,也不为过。 长兴街是东市里最繁华的一条街,两旁各种店铺鳞次栉比,行街商贩更是数不清,商仕儒看的是眼花缭乱。 来这里近半年了,这是商仕儒第一次心情畅快的逛长兴街,不再有格格不入的排斥感,商仕儒如今走在街上很是自在。 曹家从食、陆家包子、张记油饼、宋婆馒头、万家胡饼…… 长兴街上卖吃食的铺子不可谓不多,可做大了的,还真是屈指可数,商仕儒自己知道的,也就是醉香楼。 在包子铺里点了份水晶蒸包,商仕儒坐在窗边,暗暗观察矗立在街对面的盛京第一酒楼,醉香楼。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这醉香楼竟全是用红木建起来的三层酒楼! 商仕儒不自觉的抽了抽嘴角,如果他没看错,那醉香楼门前的柱子上是嵌了宝石的,上头的牌匾是鎏了金的,从窗子到门槛、门框,也都是累了丝雕了纹的…… 涮烤坊生意红火,商府现在也吃的饱、穿的好,商仕儒原本还有些得意,不过那些得意在看到眼前的醉香楼后全都没了。 自己开的也就是个涮烤城,跟人家五星级大酒楼相比,有什么好得意的?可吃饱穿好绝对不是商仕儒的目标! 不得不说,商仕儒已经被醉香楼的奢华闪了眼睛了,还好这铺子的蒸包儿味道不错,小小的安慰了商仕儒受打击的心。 “醉香楼门前那马车看着眼熟啊~” “是左都御史何大人家的吧?” “对对!何大人家的老太太要办寿宴,这是来请醉香楼的大厨了吧?” 闻言,商仕儒悄悄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听店里的议论。 “何府这次肯定是要大办的,给老太太做寿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别忘了,何家嫡出的小姐明年可就要嫁进荣亲王府当世子侧妃了。” “难怪了,就是看在世子爷的面儿上,三爷也得点这个头了。” “那也未必,罗三爷的脾气咱也不是不知道,再说何家小姐不是还没过门嘛!醉香楼借不借这大厨,还得看三爷的意思,就是不借,世子爷也说不出什么,没道理为了何家这点儿事跟兄弟闹腾吧?!” 此话一出,店里的众客人纷纷点头,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玄色的身影从门边消失。 何府寿宴?走在路上,商仕儒微微皱眉。 昨天府里接了个帖子,好像就是什么寿宴的,自己也没在意,现在看来,八成就是这何家的了。 自己来这里半年,接到宴请的帖子还是第一次,现在想来,为什么何家的帖子会递到被人忽略已久的商府呢? 不是商仕儒自贬,没了商靖,这商府还有什么可结交的?更何况商靖在世时也是极少参加这种宴会的。 还是说,虽然面上没什么风吹草动,但京城这权贵圈子,已经认可了隐隐有崛起之兆的商家? 思来想去,商仕儒决定还是得走一遭何府,探探这京城的权贵圈子。毕竟他不是清傲的商家父子,他也深知,要想在盛京里发家致富,没有人脉是不行的。 赚到手不久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就又得花出去了,想到这个,商仕儒有些肉疼。 4、第四章 这日掌灯时刻,何府里一片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好不热闹。 一面相伶俐的灰衣小厮蔫头耷脑的站在何府门口,听着里头言笑晏晏之声心里越发痒痒。小厮看了看时辰,发现再有半刻钟就可以关府门了,便又打起精神,耐心守在门口。 小厮这会儿满脑子想着一会儿关了府门得先偷偷跑一趟厨房,跟烧饭的钱婆子混些做小菜余下的下脚料吃,老爷这次办宴真是下了血本,他们这群忙里忙外的奴才倒也有了喂肚子里馋虫的机会…… “小哥儿?” “……” “这位小哥儿?” 吓! 正在那儿计划一会儿偷嘴时最方便的路线呢,灰衣小厮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一位青衣儒衫的清俊公子,正面目含笑的看着自己呢。 灰衣小厮不知怎么的,平日伶俐的舌头这会儿有点打结:“公、公子您是……” 商仕儒面带微笑,把手里的帖子递了出去。 小厮接过帖子,眼睛微微一扫,便知道眼前这公子是商大儒人的儿子了。 “商公子,您随我来。” 小厮心里估摸着,这商家公子恐怕是今晚宴会最后一位到场的客人了,按理说如今的商府也算是恢复了点元气了,可这大公子出来赴宴身边怎么连个小厮丫鬟也没带? 再悄悄瞥了眼商仕儒,灰衣小厮忍不住感叹,这书香世家出来的公子爷就是不一样,即使家道中落这通身的气派也没散,没有一点儿落魄之相。 商大公子手里拿着的楠木匣子装的应该就是给老太太的寿礼吧?小厮想,今天他也迎了不少达官贵人了,商公子手里的寿礼算是最寒酸的,先不说里头装的是什么,单是外面的匣子也是有讲究的,别家送的寿礼,外面那匣子不是花梨木的就是紫檀的,匣子上不是嵌的珊瑚就是宝石珍珠什么的,哪像商大公子,拿着个素楠木匣子就来了…… 不过商大公子虽然恩科落了榜,可也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单是这个,就不会被人小瞧了去,寿礼寒酸就寒酸点吧,今天收的礼多了去了,老爷也不会在意的。 灰衣小厮心里的弯弯绕绕商仕儒自然不知,他现在就跟林黛玉进贾府似的,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心里还是紧张的。 福佑在店里忙的够呛,原本孙妈妈是让喜鹊跟来的,可商仕儒一想,喜鹊机灵是机灵,可从小到大她也没参加过什么宴会,本来他来赴宴就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再带个喜鹊,还真怕照看不过来出什么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索性他就自己来赴宴了。 跟着灰衣小厮不知穿过了多少长廊庭院,商仕儒终于被带到了寿宴的现场,毫不意外的,里头已经是宾客满座、欢声笑语了。 商仕儒来的晚,专门接礼唱礼的小厮早就不在了,何大人也在跟一些权贵寒暄,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商仕儒暗暗松了口气,没人注意他就更好了。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把商仕儒引入坐席后便主动接过了商仕儒手里的楠木匣子,笑道:“小的帮公子把这礼送去,回头再跟我家老爷通报一声,公子您看可好?” 商仕儒微笑点头:“那就有劳小哥儿了。” 灰衣小厮赔着笑告了退。 商仕儒不清楚宴客的规矩,所以不知道虽然他来的比别人晚了些,但寿宴没开始就不是他迟到,而是别人早到,就算这里专门迎客的不在了,也理应由何府的管事来接待他,而不是一个小厮就能把他引入座的。 不过以商仕儒现在的心思,就算知道自己被怠慢了也不会不满的,他乐不得没人理他呢。 寿宴跟想象中的没什么大差别,时辰到了,何府的寿星老太太被女眷们扶了出来,先是自家人念了祝寿辞,再是一些客人说了些祝寿的话,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走完这个过程再象征性的吃了几口饭菜、听了段曲子便退了场,把这里留给一群心思不在祝寿上的客人们。 酒过三巡,赴宴的女眷们东家长西家短的交换够了京城里的八卦,便纷纷告辞而去,剩下的则都是男宾了。 无论是从前那个商仕儒还是现在的商仕儒,平时都深居简出惯了,所以盛京这圈子里没人认出他的身份也不足为奇,加上他坐的位子偏僻,席间便没人跟他搭话交流,可他这次也不是白来,隐隐约约也探得了不少消息。 比如,今天这寿宴的大厨便是从醉香楼借来的,醉香楼这次是给足了何府的面子,当然了,主要是醉香楼的老板罗三爷给足了世子爷的面子;再比如,某某知名的戏园子出新戏了,唱主角儿的依然是现在在盛京火的不得了的明月公子;又比如,长兴街那个涮烤坊真是不错,这么久来一直是天天满客,想去吃东西倒变成难事了…… 总的来说,商仕儒今晚吃的还是很开心的,不过本着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撤的原则,他再开心也得撤了。 商仕儒已经知道了哪位是何大人,按理说他走得去跟何大人告辞一番,不过瞥了眼不远处正与人高谈阔论的何大人,商仕儒决定还是自己鸟悄儿的走吧,反正礼单上有他的名字,证明他来过就行了。 喝了最后一口茶,商仕儒静静的起身,离开了热闹依旧的寿宴现场。 商仕儒本想找个小厮带他出去,可看了一圈也没看见有闲着的小厮,只好自己顺着来时的路向外走了。 走了没多久,商仕儒停下了。 所以他最讨厌这种府邸大院了! 大院里套小院,走廊也弄得四通八达的,这是住人还是溜人啊?本以为顺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就准没错,可他忽略了一点,这里不是商府而是不差那点儿灯油钱的何府!堂堂一品大员的府邸,还能少了照明的灯笼? 商仕儒很淡定的坐在了廊边,等待着某个小厮或者丫鬟路过,把他带出去。 不过坐了一会儿,商仕儒就不淡定了,因为他现在好像有听人墙角的嫌疑了。 “这么急急忙忙的,就是为了这个?”婉转好听的女声响起。 “平日也见不着你,趁着今天你家里都忙寿宴,我才混进来的,”温柔的男声响起:“这簪子叫双鸾点翠,我一眼就看中了,觉着合适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商仕儒听见那女声低低响起,似乎是应了一声。 “喜欢就好,来,我给你戴上。” 这声音温柔的都快滴出水了,商仕儒顿时打了个冷颤,心说这么一句话就被这男的说的情意绵绵缠绵悱恻,可见他绝对是此中高手,也不知那姑娘能不能挺住。 果然~~ “呀!别~唔~~” 嗯!商仕儒暗暗点头,知道那哥们儿是得手了,这会儿正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的玩亲亲呢。 商仕儒坐在廊边一动不动,心想一会儿墙边那两个要是有什么进一步的交流,他就得撤了。 好在远处传来一阵盗版的猫叫,似乎是什么暗号,墙那边的男子终于放开了佳人,温声道:“回去吧,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女子又低低应了一声,才脚步凌乱的走开。 直到墙那边男子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商仕儒才呼出口气,站起来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是他走的太偏了吗?小厮丫鬟没等到,却等来一对儿楼台会的鸳鸯。 “嗬!” 谁知商仕儒刚一转身,就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瞬间,商仕儒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5、第五章 冷汗过后,看着眼前不知在自己背后站了多久的男子,商仕儒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这位兄台可认得出府的路?” “当然认得,怎么,你迷路了?”声音低沉却不失温文,灯火下,这陌生男子的身形被衬的越发挺拔。 商仕儒淡定的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刚刚走神了,等回过神来已经走偏了,现下能否劳烦兄台给我指个路?”意思就是那墙角也不是他自己想听的,都是被迫的,咱就谁也别挑谁了。 男子似乎很好说话,貌似相信了商仕儒信口编的理由,点头笑道:“那请吧,我给你带路。” “多谢。”商仕儒也笑着回应。 男子徐徐在前面走着,样子颇为悠闲,商仕儒跟他走了一段路,见一直相安无事,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这深宅大院里就是是非多,刚刚那两位干的事就是传说中的私相授受了,第一次赴宴就能碰上这种事,商仕儒也算是走了狗屎运了。 还有前面带路的那个男人,商仕儒可不会傻到认为他是什么小厮,看他的衣着装扮就不难猜出,这位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不是达官,就是贵人…… 也许,还不止这些。 一路畅通无阻,二人终于到了何府的大门处,商仕儒收起心思,微笑着朝男子拱了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台,在下这便告辞了。”说完,又微微点了点头,才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确是抱着结交贵人的心思来的,不过在不知道贵人的底细之前,他不会鲁莽行事,再说什么样的贵人是他能结交的,什么样的贵人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商仕儒分的很清楚。 男子一双星目眯了眯,直到那抹青色的瘦削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慢悠悠的转身进了何府。 “怎么出来了?” 谁知男子刚走没几步,便跟迎面走来的人碰上了。 只见来人体态修长,眉眼风流,一双似忧似虑的凤眼仿佛可以倾诉千言万语,明明是位翩翩佳公子,可那通身的柔情却能把真正的女人给比下去。 多情公子,大概就是如此吧。 “不出来难道在那里给你把风?”高大的男子讽刺道:“那何家小姐当真是天仙下凡闭月羞花,竟能把世子爷迷的当了采花贼,还要拉着我罗三当同党!” “你这人真是,”长了一双凤眼的年轻男子皱眉道:“你真是一点情趣也无,温婉佳人当然要细心呵护,否则怎么让她千依百顺、体贴服人?” “怎么,难道你府里那些姬妾还不够温柔体贴?”自称罗三的男子摇头叹道:“你也够缺德的,不但要人家的身,还要人家的心。” “呵呵~~其中滋味我自己知道便好,跟你这不解风情的没法儿说。” 说好友不解风情倒也不够准确,只不过他偏爱解的是另类风情罢了,想到这里,凤眼男子宋敬云凑近罗三,低声商量道:“好些日子没去怜香院逛逛了,你刚回来不久,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咱俩去逛逛可好?” 罗三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转了转眼睛,宋敬云又道:“前些日子怜香院进了不少新人,现在也该□□好了,听说里头有几个‘佳人’,模样儿身段儿可是不输那唱戏的明月公子~~” 这次,罗三倒是正眼看向宋敬云了。 “走吧!” 宋敬云抖了抖衣袖,下巴一抬,大摇大摆的向外走去,像是认定了罗三会跟上一样。 果然,宋敬云走了没几步,罗三就跟了上来。 “南边的事怎么样了?”出了何府大门,宋敬云开口问道。 “嗤!还能怎么样?”罗三冷笑:“二房那些个破烂摊子还不是我收拾!” “你家老大还活着?”宋敬云好奇道。 罗三眼神暗了暗,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是还活着,不过也离死不远了,瘦的都脱了人形,往日争着献媚的妻妾正忙着斗法呢,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有,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他早就死在江南了。” 宋敬云皱了皱眉:“出了那些个腌h事,你爹他还想保二房?” “老大是毕竟他第一个儿子,”罗三语气淡然道:“这么多年的疼爱……” “呵~~儿子?”宋敬云转头看向罗三,没了温情的凤眼此时格外阴冷:“你是罗家嫡子,明威侯这爵位早晚是你的,你家老大老二不过是贱妾生的贱种,你爹再宠也没用。”说完,宋敬云转头看向路边忽明忽暗的灯火,迷人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而贱种,是没必要存活于世的。” 知道好友是想起了儿时不愉快的事,罗三上前拍了拍宋敬云的肩膀,调笑道:“别念叨我家那点破事了,快到怜香院了,你这样可就要吓到美人了。” 闻言,宋敬云脸色缓了缓,顷刻就恢复了脸上的温柔笑意,低声道:“说的是,你刚回来没几日,咱俩这就快活快活去,怎能坏了雅兴?!” 二人这时已经到了怜香院的门口,罗三回身向远远跟在二人身后的随从挥了挥手,随从们得了主子的示意,便分散在了怜香院的四周待命。 “请吧,世子爷。”罗三让道。 “请吧,罗三爷。”宋敬云笑道。 怜香院的老鸨早就注意到了两位贵人,见二人在门口相让,便赶紧出去迎接:“世子爷,三爷,这怎么话说的,赶紧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老鸨一边点头哈腰的招待,一边给手下使眼色。这两位可是大金主,今晚啊,就好生伺候吧~~ 6、第六章 “前后不过几个月,没想到这里居然有如此变化,也算是不易了……” “哈哈!”白衣男子朗声一笑,调侃道:“没想到吧,生意把你的醉香楼都比下去了!怎样,现下三爷有何想法啊?” 明知好友说的夸张,罗三还是认真道:“这里生意真是不错,不过,”顿了顿,罗三笑着看向好友:“你真认为它能把醉香楼比下去?” 宋敬云‘唰’的打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凤眸瞥了眼桌子上刚刚品尝完的各式美味,笑道:“我倒希望这涮烤坊能敌过你那醉香楼,这些年光是醉香楼就帮你捞了多少京城里的银子?你还不知足,这下好,终于有个能跟醉香楼分庭抗礼的店了,现在虽没成什么大气候,日后可就难说了~~” 罗三笑了笑,没否认好友的话。 回京后,醉香楼的管事没少跟自己提这涮烤坊,原本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东西,现在看来倒真是新奇别致,最重要的是,这里食物虽然上佳,价格却是适中,盛京里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吃的起,而自家的醉香楼…… 见罗三笑而不语,宋敬云摇摇头,突然大声道:“宋福,进来!” 听见主子召唤,门外候着的小厮推门而入,弓着身子询问道:“爷?” “来,把你知道的跟三爷说说。”宋敬云又转头对罗三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可是尽职尽责的给你守着产业,盛京里那些个风吹草动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我就让宋福再给你细说说吧。” 听了主子这话,宋福已经明白自己要说什么了,在心里斟酌了下,才开口道:“这涮烤坊乃商府产业,说来也怪,商靖商大人生前这商府就有败落之象,商大人去后商府就更是奄奄一息,可自从商家大公子恩科落榜大病了一场后,似是突然间开了窍儿,不再醉心文学,反倒认真打理起自家产业了,商大公子还从生母的陪嫁庄子上请回个颇有本事的管事,这涮烤坊现在这般景象就是那管事的功劳。那管事叫李全,是这里的大管事,还有个叫福佑的小管事,原是商大公子身边的小厮,涮烤坊平日里迎来送往都是这两个管事打理,商大公子极少露面,几乎是足不出户。” “如此看来,那李全倒真是个了不得的。”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罗三若有所思。 他倒不是惦记这涮烤坊,就算现在这店生意红火,可能还会继续火不短的时日,可他罗三还真没把它放在眼里,他惦记的是人,是那个叫李全的管事。 能让败落的商府在短短几个月内恢复元气,李全确实是有过人的才能,而且听自家管事说,这李全,还是个忠心的…… 当然了,忠心这说法还有待琢磨。 想到这里,罗三吩咐道:“去把那大管事请来,就说你家世子爷吃的称心,要打赏他。” 宋福依命告了退,宋敬云却不乐意了。 “怎么是我打赏啊?你吃的不也挺称心么?再说明明是你醉翁之意不在酒,怎么还让我破费?替你看场子的报酬我可还没要呢,罗三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闻言,罗三笑道:“得,你也别拿话挤兑我了,堂堂荣亲王府世子能差这些银子?知道我不在京的日子是苦了你了,应付那些豺狼虎豹也够你费心的,罗某在此有礼了~~”说着,罗三双手朝宋敬云虚拱了拱,不过样子十分没诚意。 宋敬云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连白眼也懒得施舍给罗三一个。 “我那铜鎏金的海云麒麟纹三足熏炉~~”罗三也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道:“为表谢意,就送给世子爷了。” 那宝贝他可是觊觎已久了,不过宋敬云依然没动。 罗三抚了抚额,无奈道:“那点香的丫鬟也一并送你了。” 宋敬云这才眉开眼笑的看向罗三,“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罗三还想损宋敬云几句,门上却传来剥啄之声。 宋敬云恢复了正经样子,道:“进来吧。” 这次宋福没有进来,进来的是一个相貌周正的中年汉子。 来人一进门便恭恭敬敬给端坐着的二人施了个大礼,弓着身垂着头道:“小的李全,给二位爷请安了。”礼数周到,态度恭敬,声音却不卑不亢。 罗三心道:商府出来的奴才到底是与别家不同,明知他二人的身份,却不失气度,心下便对李全有了好感。 宋敬云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没有为难李全,挥了挥手,示意他直起身子,宋敬云慢悠悠的开口道:“你这店里的小吃倒是出奇制胜,不但我吃着新鲜,就连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的三爷都赞不绝口,今儿个我俩吃的尽兴,定是要打赏的,说吧,想要什么打赏?” 李全暗暗皱眉。 在涮烤坊吃的尽兴要打赏的贵人比比皆是,无论是他还是福佑,都能应付自如,可今天这二位身份忒不一般,他必须小心应对。 “二位爷能吃的尽兴就是咱涮烤坊的福气了,哪里还敢讨赏,只盼二位爷今后能多多关照小店的生意,小的就感激不尽了。” “哦?还是个老实的?”宋敬云挑眉。 罗三此时冷声开口道:“世子爷说赏,就一定要赏的,管事不必这么谨慎,直说就是。” 我哪敢啊!李全暗暗叫苦,只希望赶紧把这两位神仙送走。 “按说二位爷吃的尽兴是小店的福气,不该讨什么赏,不过小的也不能坏了爷的兴致、推了爷的心意不是?小的就厚着这张脸皮,跟爷讨个彩头儿。”李全赔着笑道:“下月初三小店要出几道新吃食,请二位爷赏个脸,到时来关照关照小店的生意,若是吃着满意,到时再打赏小店也不迟;若是不满意,小的哪里还敢讨赏,只盼到时二位爷不怪罪小店就是。” 宋敬云暗暗叫了声好,这管事还真是个人精! 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不要东西,却讨了个承诺,看似没占什么便宜,可若是他真赏这个脸,无疑就是给涮烤坊的生意添了一把火、撑了一次腰。 他宋敬云和罗三都能屈尊降贵的来给这小店捧场,以后这盛京里谁还有胆子动它的歪心思? 不过,这承诺可不是那么好讨的…… “那倒不是什么难事,”罗三看向垂着头的李全,意有所指道:“竟然又有新吃食了,你家这涮烤坊倒真是卧虎藏龙,竟能弄出这么多花样,本事不小啊~” 李全暗骂了句娘,合着你在这儿等着呢! 其实宋福传话时他就有了准备,毕竟醉香楼的管事暗地里找他也不只一次两次了,都让他挡了回去,他有几斤几两重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清楚么?现下盛京里都道商家有个不得了管事,把他传的是神乎其神,可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只有商家人自己清楚了。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罗三爷竟能亲自要人!可让商府起死回生的人真的不是他啊!看来今天无论如何,都得交代实话了,别说他李全自己,就是大公子也得罪不起眼前这两位爷啊! 心思百转千回,其实也就是一瞬的事,李全打定主意,便笑着道:“三爷说笑了,您说卧虎藏龙可真是折煞小店了,盛京里谁人不知,三爷的醉香楼才是当之无愧的卧虎藏龙!” 宋敬云在一边但笑不语,罗三也没理会这不痛不痒的马屁。 李全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小的也不敢瞒三爷,非要说有本事的,那也是我家大公子。” 听李全供出了主子,宋敬云倒是好奇了:“你家公子?” 说那书呆子有本事宋敬云信,可说那书呆子有弄出这些花样小吃的本事,他还真不信。 显然,罗三也不信。 宋敬云也懒得废话了,直言道:“你也别拿你家主子挡着了,今儿我就要你个准话儿,咱三爷欣赏你,想跟你主子把你讨来,以后你就尽心尽力的给三爷效力,李全,你可愿意?” 见李全欲言又止,宋敬云又道:“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三爷还就欣赏你这点,放心,不是打商府这铺子的主意,三爷欣赏的是你。” “二位爷,能容小的说几句话么?”李全恭敬道。 “当然,不过你可得给我个满意的答复,爷我还没跟谁废过这么多的话呢!”宋敬云漫不经心的道。 “谢世子爷,”李全微微转身,道:“小的斗胆问一句三爷,您可是信了京里的谣言,认为这涮烤坊里的新奇小吃都是小的想出来的?” 罗三挑眉:“难道不是?” “还真不是。”李全笑了笑,道:“说句冒犯的话,这京里的谣言还真没几个是能信的。” “还真是你家公子想出来的?”罗三这次是真的好奇了。 “是,也不是。”李全这儿刚要解释,就被宋敬云打断了。 “你这奴才还真大胆,跟爷还卖上关子了。” “小的哪敢啊!请二位爷听小的细细道来。”李全确实没打算隐瞒,知道今天必须得交实底儿了。 “其实无论是以前的小吃摊子,还是如今这涮烤坊里的东西,都是我家大公子想出来的,”说到这里,李全顿了顿,道:“说是我家大公子想出来的倒也不尽然,应该说是我家老爷和大公子从一本古书上译出来的,那奇书名唤饕餮食集。” 饕餮食集? 宋敬云和罗三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那饕餮食集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更不知是何人所撰,书里的文字极其古怪,小的倒是见过,说句难听的,那字就跟鬼画符似的,”李全见宋敬云和罗三听的入神,心里便有了底,继续道:“我家老爷用尽毕生所学,也只译出了半本,老爷去后,那奇书也随老爷下了葬,我家大公子现下译的,是手抄本,大公子虽有才学,但到底及不上老爷,所以也只译出了几个章节而已,现下涮烤坊里的吃食其实都是那奇书上来的,真的并非小人的功劳。” “跟二位爷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府里到了揭不开锅的地界,我家公子也不会想起用这奇书,天意弄人啊,我家公子如今对仕途是灰了心,现在日日都在府里译这奇书呢。” 李全说完后,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半晌,宋敬云开口道:“你所言可属实?” “小的句句都是实话,二位爷若是不信,小的这就拿出证据来。”言罢,李全从袖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张纸,恭恭敬敬的递了上去。 如果说之前对李全的话还是半信半疑,那看了手里的纸后,二人就是确信无疑了。 罗三定定的注视着手里的东西,眉头越皱越紧。 他可以确定,这纸上的文字不是任何外族的文字,至少他从没见过类似的,说它鬼画符倒有些夸张,至少他看出了些门道,这些文字还是有规律可循的。 显然,宋敬云也看出了什么。 “这上头的字我确实从未见过,古怪的很,”宋敬云低声道:“不过你看,似乎组成它们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十几个符号。” 罗三点头,道:“世上竟有这种文字,倒是我们孤陋寡闻了。” 宋敬云这时挥了挥手,对李全道:“估且信你了,既然这样,你下去吧,没你事了。” 李全如愿告了退,也没收回那几张可以说是秘方的纸,当然,他知道雅间里头那二位身边奇人异士颇多,回头肯定会找人来译。不过李全也坚信一点,他家老爷和公子都译的艰难的东西,任你是文曲星下凡也是白费力气! 饕餮食集真有那么神? 这个答案只有商仕儒自己知道了…… 7、第七章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一点儿不假。 现在商家的涮烤坊就是那头出了名的肥猪,想分食它肉的人可不在少数。 看着书案边堆积的各种宴请帖子,商仕儒犯了难。 福佑前几天还一脸为难的提起,这个月开始已经有不少贵人暗示想入股商家的涮烤坊,介于商仕儒自何家寿宴后一直没露面,李全和福佑才好借口推脱,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商靖是孤臣,如果说商仕儒以前还当‘孤臣’是历史书上的名词,还不清楚孤臣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他现在可是切切实实的体会到了。 没有靠山,没有关系,没有一官半职,商府现在唯一的护甲金身不过是那遗留的清名体面,而涮烤坊的红火则是把双刃剑,被人惦记也是在意料之中。 怀璧其罪啊~~商仕儒感叹。 “大哥,我写完了!” 一声颇为高亢的叫喊把商仕儒从神游太虚中拉了回来。 商仕儒几步走到床榻边,拿过炕桌上的毛边纸,不住赞道:“嗯,不错不错,贤哥儿真厉害,写的真好。” 贤哥儿得了商仕儒的夸奖,顿时乐不可支在床榻上叫道:“水晶膏!水晶膏!” 商仕儒放下手里的纸,给贤哥儿理了理衣服,笑道:“好好好,今天贤哥儿写的好,我这就让喜鹊给你做水晶膏。”顿了顿,又问道:“写了一上午了,贤哥儿累不累?” 贤哥儿摇摇头:“我不累。” 你不累,累的可就是我们了。 暗暗叹了口气,商仕儒哄劝道:“贤哥儿乖,你先在这里睡一会儿,等你睡醒了,水晶膏也做好了,到时大哥再带你去吃好吗?” 贤哥儿看了看桌上放着的弟子规,可能是觉得比起写大字自己还是更喜欢睡觉,便听了商仕儒的话:“嗯!我睡觉,大哥陪我。” “嗯,大哥就在一边陪着你。” 商仕儒给贤哥儿褪了外衣,盖好被子,见他老老实实的躺好了才去吩咐书房外的喜鹊,等他回来,刚刚还精神百倍的贤哥儿已然睡着了。 商仕儒拿过贤哥儿写的功课,坐在书案后发起呆来。 他苦练大半年的书法,现在看来和原身的字迹也就有五、六分相似,虽能入眼,但熟知的人一看就能看出破绽。 再看看手里的纸,商仕儒苦笑,就连贤哥儿的字都比自己的强……也对,贤哥儿怎么说也练了五年的字了,自己练半年就有现在这样的书法水平,已经算不错了,现在也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商仕儒揉了揉眉心,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沉思。 饕餮食集的事如自己所料,在适当的时机传了出去,相信有了这本‘奇书’做挡箭牌,以后便不会有人再质疑商府小吃的出处了。 现在想凑份子的人太多,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既然这样,不如就从中挑个压的住其它豺狼的虎豹,与虎谋皮是危险,但应付一只虎也比应付一群狼好得多…… 想到这里,商仕儒更加体会到了靠山的重要性,可现在的问题是,抱谁的大腿、怎么个抱法儿,他还没想好。 怎么才能在保证商府最大利益的前提下充分利用靠山的势力,这也是个技术活儿。 商仕儒这时很冷静的给自己定了个短期目标,就是在不久的将来,他可以低调而牛叉的扔给打商家歪主意的人一句话——我上头有人~~!! …… “大公子,那二位来了,眼下在雅间里喝茶呢。”李全压低声音道:“小的那天已经交待了实话,没想到那二位爷今天居然真来了,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万一~~” “没事,”商仕儒垂下眼,轻轻饮了口茶,再抬眼时,已经有了计量,“无论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不如就此会会他们,也许是我们想多了,毕竟商府这点儿家当,还入不了那二位的眼。” 商仕儒起身,抖了抖身上月牙色的长袍,又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白玉竹节形玉佩。 其实这些颜色并不是他的最爱,过于干净清浅,把他这少年身形的身子衬的有些招眼,而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招别人的眼。可他现在是商府的大公子,见了外人,他就必须是那个清俊绝伦、才华满身的书生,而不是一个少年老成、伏低做小的商人。 “走吧。”商仕儒吩咐道。 李全这时还想说些什么,可不知出于什么顾虑,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沉默的转身,引商仕儒到了那个雅间,看着自家公子微笑着跨步而入。 那一刻,李全仿佛看见了主子挺直的背脊上压着个重担,那虚无的重担迫使这个曾远离世俗一心向学的少年放下钟爱的书本,抛弃所有对世俗的畏惧之情,义无反顾的踏入他所厌恶的环境里。 李全知道,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盛京里站稳脚跟,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而商仕儒在看清房间里的人后,明显一愣,那正在喝茶的男子见了商仕儒也是微微一顿,随后便露出了笑意:“是你。” 商仕儒也笑,朝那二人拱手道:“商仕儒见过世子爷、罗三爷。”他有功名在身,对这二人不需要行什么大礼。 “瞧这意思,你们俩认识?”宋敬云还是第一次见长大后的商仕儒,只感觉眼前这人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酸腐的书呆子了,不过在他印象里,罗三和商仕儒是从来都没有交集的。 “我与商公子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罗三不欲多说,转而道:“今日我和世子来给涮烤坊捧场,想必你定会好好招待我俩,有什么美食,可不能藏私。” 商仕儒没想到罗三如此客气,原本准备的话倒是用不上了,只得道:“那是一定,二位稍等。”随即转身吩咐上菜,所以他没看见罗三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也没看见宋敬云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一晚,商仕儒作陪,宋敬云吃的过瘾,罗三喝的高兴,二人都是尽兴而归。席间,罗三和商仕儒相谈甚欢,对那奇书和古怪文字竟绝口不提。 事实并没有如李全之前担心的那样,商仕儒迈出的这一步,其实是遇到了贵人的,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那贵人最终变成了索命之人。 8、第八章 喜子最近很忙。 喜子是盛京第一书斋——鸿儒书斋的资深伙计,虽没什么大学问在身,但在这往来无白丁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也有了些卖弄的资本。 原本喜子是不忙的,虽然鸿儒书斋是京城里最好的书斋,但每天卖的书也有限,他和另一个伙计完全能忙的过来,每天有客人来了,他们就招待招待,没客人的时候他就跟另一个伙计磨磨牙打打屁吹吹牛,小日子过的轻松的很,那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忙的脚不沾地的一天。 上个月的某日,书斋的印刷房突然拿过来一批书,让他放在显眼的位置上卖,说如果一个月那些书还没卖完,就可以撤下来了,他们对上面也好有个交代。 喜子是什么?人精啊!他一听印刷师傅这话,就明白了个大概。 这八成又是哪个闲的要死、自命不凡的大人写了些自以为是的东西,自己花钱印了出来,想借鸿儒书斋这宝地卖出去,以显摆自己的文采。 啧啧~~ 喜子面上笑眯眯的接过这活儿,回头就跟另一个伙计嚼舌根,说你瞧着吧,肯定又是个上赶着来丢人的。 喜子在书斋当了这么多年伙计,看的事儿多了,所谓百家之言,正经做学问的很难赞同别人的观点,除了多年前商大儒人所撰的《读书手札》卖了千余册,别的想一较高下的,连百册都卖不过。 喜子本来是看都懒的看的,不过转念一想,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客人好奇这书的内容,他这书斋的伙计若说不出个一二来,那就是丢了书斋的脸面了。 这么一想,喜子收起了不情愿的心思,打算看它一看,心想反正以前这大人那大人写的又酸又腐的书自己为了生意都能看下来,也不差这一次了。 喜子十岁就能在鸿儒书斋里当伙计,凭的就是那一身的聪明伶俐劲儿,如今他十六了,早已练就一身过目不忘的本事,记记书里的内容对他来说还真是小菜一碟儿。 喜子拿过同书一起送来的卷轴,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画。 画里是一个女子纤瘦的背影,一双素手向上,正要折从那墙边探下来的花枝,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画里女子左手上戴着一只手镯。 简简单单的一幅折枝图,也算不上有什么意境,可喜子就是觉得这画没那么简单,好像有什么故事一样。 还真让他猜对了。 喜子和另一个伙计拆开了包着那叠书的毛边纸,拿出来一看,封面上只印着两个大字——画镯。 喜子粗略的翻了一翻才发现,感情不是什么‘大作’,而是供女儿家消遣用的故事话本啊! 如果是这种书,那里头写的无非就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这种书也只有京城里的贵女们才有闲心和能力买来看着玩儿。 喜子心里琢磨着,这倒不愁卖不出去了,如果这书写的有趣些,能博小姐们一乐,他推荐有功,没准还能赚些赏钱呢。 在银子的巨大诱惑下,喜子当天熬夜把这话本看完了。 喜子不知道,除了这故事的作者,他是第一个完完整整、仔仔细细把这故事看完的人。 第二日,喜子刚进书斋,就把掌柜的和另一个伙计吓了一跳。 “我说你家昨儿个夜里闹耗子了吧?”掌柜的奇怪道。 “没。”喜子满眼血丝,样子却精神的很。 “没闹耗子你怎么折腾成这副样子?”另一个伙计纳闷道:“难道是走水了?进贼了?不对啊,就你家那破房子,哪个不长眼的毛贼会去偷啊?!” “啊呸!”喜子气的跳脚:“你家才走水!你家才进贼呢!这一大早的,你咋就没个好话呢!” 喜子不再搭理那伙计,而是转身对掌柜道:“掌柜的,咱这回能赚,能赚不少呢!” 掌柜的被喜子这语无伦次的样儿弄蒙了,教训道:“你一大早的发什么疯呢!别搁我跟前儿耍猴了,该干嘛干嘛去!” 喜子笑嘻嘻的道:“掌柜的,您先听我说完,再赶我干活儿不迟,昨儿个印刷房送来些书,您看了没?可知道那书是谁写的?” “没看,不知道是谁写的,你问这干嘛?”掌柜的突然压低声音道:“别管是谁写的,咱不能怠慢,那书可是罗三爷命人花银子让印刷房印的,在咱书斋里卖也是老爷点头应的,反正咱就给他卖一个月,全当给三爷面子了,你好好干你的活儿,别跟着瞎操心!” 托关系走后门儿进来的书,掌柜的压根儿就没以为它能卖出去多少,自然也就没考虑到书斋抽成儿的那份银子。 喜子一急,赶紧问道:“这书是三爷送来的?那咱书斋还有没有抽成儿啊?” 掌柜的被烦的不行,轰道:“当然有了,老规矩三七分,三爷是差银子的人么?你打听这些干嘛?去去!赶紧把书架整理整理,一会儿该有客人上门了。” 喜子也没再跟掌柜的废话,心说是谁写的你都不知道,就敢妄下断言,就等着日后挨管事的训吧。 那日,喜子把那幅折枝图挂在了书斋显眼的位置,又把那一百本书全放在了折枝图下方的书格里,然后乐呵呵的等着生意上门。 也是巧了,那日户部尚书潘大人家的小姐带了一群小姐妹出来买书,直奔鸿儒书斋。 那潘竹儿是家中独女,上至潘家老太太,下到潘家大公子,无一不宠爱这家里的宝贝疙瘩,别家小姐看这种情情爱爱的话本都是偷偷摸摸的,她倒好,每次都是大大方方的差仆人来买,一买就是一堆,心情好的时候更是生拉硬拽与自己要好的姐妹们,亲自到鸿儒书斋里挑选。 “小喜子!本小姐来了,还不快快出来好吃好喝的伺候!”人还没进屋,这熟悉的娇喊声便传了进来。 “来了来了!”喜子赶紧跑出来,手脚麻利的上了一堆点心瓜子外加好茶,笑道:“竹儿小姐来的真巧!昨天书斋里刚来了本好书,您今儿个就来了,这书可不就是为您准备的么!” “好书?小喜子你可别骗我们,真是好书?” 五个小姐都落了座,点心瓜子也不客气的吃了起来,一看就是书斋的常客。 “那可不!我哪敢骗您几位啊!”喜子笑着回应。 “得了吧,这小子油嘴滑舌惯了,咱可不能轻易信他!”一身材娇小,圆脸圆眼的小姐说道:“你们忘了?上次他也说是好书,结果我回府一看,还不就是状元郎和千金小姐终成眷属的事,这由头被写了好多遍了,换汤不换药的,看的腻死个人了!” “呵呵~腻死谁了?买的时候就知道是状元郎的故事,你还不是收着了?”一气质婉约的美小姐掩嘴而笑,意味不明。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位小姐都笑了,潘竹儿边笑还不忘打趣圆脸小姐:“老嫌故事写的腻烦,可每次有状元郎的话本你还不是一个不落的收了?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你是瞧上了当今的杜状元了?!” 圆脸小姐被臊的脸红,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自以为强势的‘哼’了一声。 “你们还别说,那杜锦华倒真是一表人才,”潘竹儿放下手里的茶,继续道:“那次何府宴会殿前三甲可都前去祝贺了,我这一看,那榜眼和探花长的,连给杜锦华提鞋都不配。” “呵呵~竹儿这嘴真刁!”一身量高挑眉眼含春的小姐笑道:“不过竹儿说的不错,那二位与杜状元站一起,还真是有碍观瞻。” “的确有碍观瞻,他们俩还不如小喜子生的好看呢!”潘竹儿笑道,也不知是夸喜子还是损喜子。 “哎呦!我哪能跟榜眼和探花比呢!”喜子也不在意,笑嘻嘻的道:“我就当竹儿姐姐您是夸我了。” 其实这群小姐里没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自己还得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有银子的都是大爷啊~~ 不对,眼前这几位可都是祖宗! “小喜子不是说有好书么,快让他说说,这好书写的是什么故事,一会儿咱还得去选胭脂呢!”圆脸小姐有些着急。 “说说吧,这次还是状元郎的故事?”潘竹儿倒是没怎么好奇。 “还真不是,”见机会来了,喜子赶紧给五位财主讲解:“这故事可跟以往的不同,讲的是一个风流倜傥却怀才不遇的画师,和一位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的故事。” “二人相遇在一艘商船上,千金小姐原是世家大族出身,弹得一手好琴,虽家道中落了,但尊贵的身份还在,此次带着几个家仆乘商船是为了前去定亲的夫家求助;而画师则是小户人家出身,虽有一身画画的本领,无奈出身平凡又不愿意结交权贵,只好四处游历以给人画画为生,此次乘商船是为了到下一个地方游历。” “二人相识是因为千金小姐因担忧家中事宜在船尾偷偷哭泣,画师见了,为博佳人一笑便画了个十分难看却逗趣的大王八送给了千金小姐,二人因此结识,在船上渡过了半个月的难忘时光。” “小姐常常在房里弹琴,画师在外面听见了便把听到的琴声化为画作,事后拿给小姐看,小姐每次看了画师的画后都很高兴,说自己弹琴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二人真真是心有灵犀……” “所谓知己难求~~”这时,婉约的美小姐感叹出声。 “画师和小姐肯定是日久生情了!”圆脸小姐听的入神,自己竟开始编了下去:“我来猜猜,接下来应该是这样的,二人对彼此有情,到了下船之日都不能割舍对方,四海为家的画师索性就带着千金小姐私奔了,从此夫唱妇随,小姐弹琴,画师在一边作画,二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咳咳!咳!”潘竹儿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拍了拍胸口,缓过气儿才道:“你这妮子想的倒好!我来问你,那小姐的家里怎么办?前面说了,小姐是世家大族出身,家道中落,此次是去夫家求助的,她跟画师私奔了,家里怎么办?世家大族,一荣俱荣,一损皆损,她为了一己之私跟画师私奔可就是不孝不悌!” 其它小姐皆点头,显然都认同潘竹儿的说法。 圆脸小姐皱眉,想了想又道:“是我疏忽了,应该是这样的,画师随小姐下了船,偷偷跟在小姐的后面,小姐到了定了亲的夫家求助,夫家却不肯帮忙,小姐心灰意冷之下返家,画师还是偷偷跟着小姐,途中却意外结识了权贵,权贵欣赏画师的本事,便帮助画师给小姐家解决了问题,小姐家没事了,画师便在某日偷偷约了小姐出来,二人一番计较,小姐便随桀骜不驯的画师私奔了,从此二人四海为家,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噗!”这次潘竹儿是真喷了。 “那小姐可真有出息,家里没事了,画师也结交了权贵,她怎么就不能退了原来的亲,和画师成亲,好好过日子呢?你怎么就想着让人家私奔呢?!” “私奔才有趣啊!难道过像我们娘亲一样的日子么?” 圆脸小姐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没了动静,原本欢乐的气氛也不在了。 “比起四海为家、二人相依为命,规规矩矩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圆脸小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就是忍不住嘟囔。 喜子见小姐们个个都没了兴致,急的够呛,心说我好不容易弄出来的气氛都让这小圆脸给搅了,大意了!大意了! “咳!姐姐们听我说,画师和千金小姐的确是日久生情了,竹儿小姐前头说也的都对,小姐若是跟画师私奔了,那就是不孝不悌,画师性子虽自由惯了,可也干不出拐千金小姐私奔这不负责任的事儿,这故事若这么结束了,也就称不上是什么好故事了。” “哦?难道还有万全之策?”婉约美小姐再次出声:“既能全了情,也能全了孝,这故事才算圆满。” 喜子挠了挠头,直言道:“的确是全了情,也全了孝,但这故事到底算不算圆满,我也说不好,只能各位姐姐自己去找答案了。” “呦!小喜子还跟我们卖上关子了!”潘竹儿笑道:“算了,左右也不差这几钱银子,把你说的‘好书’给我们包着,再另选些这月的新话本一起包了,我们一会儿还要去胭脂铺子,你手脚麻利些。” “好嘞,您几位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喜子赶紧笑嘻嘻的应了,随即召唤书斋的另一个伙计和他一起包书。 喜子这次的宣传其实很成功,虽然日后他被这几个小姐修理的很惨,但谁让他卖这个关子呢?要是这时他给小姐们透个底儿,也不至于让这几位千金小姐在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哭的死去活来的…… 9、第九章 “牡丹以为,下了船,他们则就此分别,从此二人天涯海角,再无交集,那些难言之情、难诉之意,终究只能藏于心底,可她万万没想到,在商船即将到岸之日,他们竟会碰上一群亡命之徒!” “那群贼人于午夜悄悄上船,上去之后,不问钱财,不劫美色,竟直接大开杀戒!” “这哪里是什么贼人?分明就是受人指使前来索命的修罗!” 潘府某个院子的一角,故事正讲到关键时刻,蓝衣小厮却停了下来,慢悠悠的喝了口茶,享受着被众人瞩目的满足感。 “后、后来呢?”终于,有人忍不住催促起来。 小厮瞥了眼个个攥着手帕,聚精会神等自己说故事的娇俏小丫鬟们,心里颇为得意,见她们都紧紧盯着自己,小厮决定厚道点,没再继续吊小丫头们的胃口。 “画师趁乱带牡丹小姐跳了河,凭一己之力带着不识水性的牡丹小姐游到了岸边,虽然筋疲力尽,却不敢耽搁半分,他背着已经昏迷的牡丹小姐歪歪斜斜的跑进了岸边的林子里。” “画师原以为福大命大,躲过了这一劫,却没想到第二日就被那伙贼人追上了!事到如今,二人早已明白,那伙歹人要杀的,可不就是牡丹小姐么!” “怎、怎么会呢?牡丹小姐怎么会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某个年纪较小的丫鬟不禁提出疑问,还没等小厮作答,别的丫鬟就及时给她解惑了。 “肯定是因为牡丹小姐家里的事!”年纪稍大的丫鬟见识毕竟不同,“肯定是这事儿!没别的说法!” 大丫鬟转过头,急切道:“你接着说,别断啊!” “接下来可是关键了,你们谁也别打断我啊~”,蓝衣小厮表情突然严肃起来,道:“不然一会儿我忘了内容,你们可没处哭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说故事吧!”众人催促。 小厮很清楚故事的走向,这时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牡丹小姐知道是自己连累了画师,便让画师一人逃命去,别再管她,画师哪里能答应?当然是一心带着牡丹小姐逃命,可二人已到了山穷水尽处,贼人又穷追不舍,被抓只是早晚的事。” “二人这几天过的是心惊胆颤,他们暂时藏身于一个野兽留下的山洞里,画师白天睡觉,牡丹小姐守着,夜里则换画师守夜,二人一刻也不敢松懈。这日夜里,牡丹小姐吃完了画师采来的野果,便歇下了,迷迷蒙蒙间似乎听见画师在向她道别。” “翌日,天还没大亮,牡丹小姐便醒了过来,抬眼一看,画师竟不在身边,只有一只红玉镯子静静摆在牡丹小姐的耳边。” 叹了口气,蓝衣小厮继续道:“想必画师早已经有了对策,他知道二人若想一起保命是不可能了,现今唯有他引贼人远去,牡丹小姐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见小厮说到此处便愁眉不展,小丫鬟们紧张的要命却又不敢打断小厮,个个急的坐也坐不住,还好小厮只是感慨一下,并没有故意拖延。 “牡丹小姐有个玲珑心肝,自然明白画师的用心良苦,可让她丢下画师自己逃命,却是万万做不到的,她在林子里找了一天,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画师,而画师已被贼人重伤,只剩下一□□命的气了。” 说到这里,蓝衣小厮悄悄瞥了眼某个自己心仪已久的丫鬟,见她和其他丫鬟一样,早已双眼含泪,那我见犹怜的娇俏模样,再次虏获了小厮的一颗脆弱少男心~~ 所以,蓝衣小厮决定使出杀手锏。 “画师看出了牡丹小姐不想独活,只好凭着最后一口气,给牡丹小姐留下个念想,一个让牡丹小姐活下去的理由。” 蓝衣小厮似乎有当戏子的潜质,此时双眼布满怜惜,深情款款道:“那伙贼人以为你逃了出去,此时已向东追赶,你只管……一路北上,进了城就安全了……牡丹,你一定会逃出去,你要好好活下去,嫁个好夫君,生很多孩子……你看着他们长大,你晚年会含饴弄孙,享尽天伦之乐,就算死……你也是死在温暖的床塌上,而不是这里,不是像我这样的死法……” “到了地府,我一定把孟婆汤喝的干干净净……我不会记得你,你也、你也忘了我罢……” 故事说到这里,小丫鬟们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小厮还没说够,只见一群哭泣的丫鬟中间,一蓝衣小厮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说道:“这天若有情卷的最后一章,便是牡丹小姐搂着没了气息的画师跪坐在树林里,久久没有动作……哎呦!” 蓝衣小厮突然痛叫一声,打破了伤感的氛围。 “你能耐了是吧?不跟在少爷身边伺候,竟在这里躲清闲!” 小厮转头一看,好嘛!揪自己耳朵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小厮刚刚那点得意顿时全没了。 “红姐姐快放手,疼~疼~”,小厮求饶道:“可不是我偷懒,是小姐谁也不见,少爷好说歹说才进去的,我只能在外面候着了。” 大丫鬟放了手,气的直点小厮的脑袋:“不就是识几个字,看了本歪书么?乱显摆什么!还嫌府里不够乱么!小姐那边还没劝好,你又给弄哭了一群丫鬟,作死哦!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潘府怎么的了!” 小厮被点着脑袋,不敢多话,其他小丫鬟见了红大丫头原本都该老实实的,无奈现在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又不能大哭出声,只好拼命忍着,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越忍越抽,越抽越忍。 红大丫鬟银牙暗咬,又不能发作,只好敛声道:“小蹄子们,别嚎了,叫主子看见成什么样子?!都散了散了!洗完脸再回来当值!” “还有你!跟我去把少爷请出来,小姐那儿不用少爷费心了,老夫人传小姐过去呢。” 小厮蔫头耷脑的跟在大丫鬟后面,手悄悄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帕子,偷偷叹气。 唉!这光明正大献殷勤的机会没了,下次接近她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 …… “小姐断断续续哭了有两天了,自己一想起来就哭,谁也劝不好,这么个哭法,眼睛可要坏了,也不知少爷哄的怎么样了。” 屋子里,褐衣婆子忧心忡忡的说着话,手里缝着小孩儿穿的虎头鞋。 塌上端坐着的老夫人闻言抬了抬眼,半晌才开口道:“竹儿看着是胡闹惯了,不过女儿家家的爱看个故事话本倒无伤大雅。” 婆子抿嘴一笑,道:“府里的人都道老夫人把小姐宠的没边儿了,这话一点儿不假,有哪家的小姐像咱家小姐一样,能光明正大的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 “自然是有好处的……”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完,潘竹儿便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祖母,竹儿来请安了!” 这一声‘祖母’喊的颇为洪亮,是潘竹儿一贯的风格,可真看见潘竹儿本人时,潘老夫人和一旁的婆子还是吓了一跳。 只见潘竹儿原本那双炯炯有神的杏核眼变成了红肿的核桃眼,鼻子当然也没逃过一劫,红彤彤的很是惹眼。 “我来给您请安了,您可不能笑话我!”潘竹儿自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德行,这也是她这两天不愿出房门的根本原因。 “不笑话,不笑话!”潘老夫人直摇头,道:“过来让祖母看看,才两天,咱家竹儿怎么就变核桃了?” 潘竹儿撅了撅嘴,不情不愿的走了过去,抱怨道:“都是那书写的不好!害我被大家笑话!现在您也来笑话我!” 老夫人摸了摸潘竹儿肿成一条缝的眼角,笑问道:“那书当真写的不好?我怎么听说那书卖了不少,快有五百余册了吧?这在盛京里倒是头一份儿。” “也不是写的不好,是结局不好!”潘竹儿郁闷的揪着手里的帕子,别扭道:“有情人最终阴阳两隔了,不好!不好!” 把画师和牡丹小姐弄的阴阳两隔的罪魁祸首就是尚远! 尚远是吧?她潘竹儿记住了!有朝一日若被她逮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尚远,非活刮了他不可! 商仕儒这时只知道自己的书卖的似乎相当不错,算是小小的打开了盛京的市场,‘尚远’这笔名也开始有了知名度,可他却想不到他的知名度是随着盛京里千金小姐们的怒意水涨船高的。 而此时想活刮了他的,可不止潘竹儿一人…… 10、第十章 临近年底的盛京是最忙碌的,城里城外,不论贫富,家家户户都张罗着采买过年的东西,每年这个时候,也是东街和西市最热闹的时段。 罗三伫立于醉香楼窗前,眯着眼向热闹的街口眺望,不意外的捕捉到一抹青色身影正徐徐走来。 事实上他在这里已经站了一刻钟了,也知道那人会准时赴约,只是不知他今天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惊喜。 “爷,商公子到了。” 没一会儿,门上的剥啄之声打断了罗三的沉思。 罗三回身微微点头,吩咐道:“上菜吧。” 小厮领命告了退,商仕儒此时正好被醉香楼的管事引进门来。 “三哥。” 商仕儒进屋后的一声叫唤让罗三愣了愣神,掩饰住从心底涌出的急切,罗三笑着调侃道:“想见春风得意的大才子一面当真是难啊!” 商仕儒落了座,被罗三说的有些难为情,只好尴尬笑道:“三哥你就别挤兑我了,最近是在忙着写新话本,所以才不见客的。” 商仕儒近三个月来足不出户罗三是知道的,自家年底也有一堆烂糟事要处理,所以二人今天是这三个月来第一次见面。 相交一年,可以说罗三是看着商仕儒成长的。与他相交,护他身家,外人都道罗三爷与商大公子一见如故,赏其才华,可事实到底如何,只有罗三自己清楚。 “画镯可是赚了不少带泪的银子,”罗三笑道:“你若再写些让人掉泪的东西,盛京里的小姐们可真要将你千刀万剐了。” 商仕儒的笔名早已形同虚设,在画镯加印百册的时候就被有心人查了出来,如今盛京里的千金小姐们,看了画镯的,对商仕儒可谓是既爱又恨,爱他能写出如此缠绵悱恻的故事,恨他没给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局。 “呵呵,谢三哥提醒,我这次倒真不敢再骗小姐们的眼泪了。” 商仕儒因这事是吃过苦头的,有次他和罗三搭伙赴宴,谁知还没进正院便被一伙气势汹汹的千金小姐给堵住了,到底是大家闺秀,也没太为难商仕儒,为首的小姐也算客气,只是问了商仕儒一个问题,让他给众人解惑。 商仕儒当时被她们问的真是措手不及,他可不想在那里弄出个读者交流会,无奈又不敢糊弄眼前不好惹的千金们,只好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去。 “这样一个蕙质兰心风华绝代的女子,青灯古佛、孤老终身不该是她的结局,她如画师所言,相夫教子,儿孙满堂,晚年享尽天伦之乐,画师在天有灵也会安心不是?若一个男子真心待一个女子,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误女子终生,牡丹并非忘了画师之情,而是将此情藏于心底,陪她看尽人间百态。” 说完这些,商仕儒摇头一笑,趁着千金们发呆之际和罗三进了正院。 见商仕儒面露无奈,似是想起了什么,罗三劝道:“先吃饭吧,今日厨子弄出几样新菜,我自己觉着无趣,这才邀你一同品尝试菜的。” 商仕儒闻言看向桌子,苦笑着摇头,“三哥醉香楼的菜哪里还用试?道道必然精致美味,你再说试菜,大厨可要伤心了。” “就当尝鲜了,哪那么多讲究。”罗三笑道:“这丰糖糕和甘露饼是厨子最费心的主食了,尝尝吧。” 看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了,商仕儒心里嘀咕,每次罗三请客他都有心理压力,今天这桌少说也得百两白银,在醉香楼吃的哪里是菜啊,明明就是银子~~ 其实商仕儒细心点就会发现,这满桌美食无一不是按照他喜好的口味做的,罗三对他的心可不止知交好友那么单纯。 “这次话本怎么忙了这么久?新故事难写?”罗三知道商仕儒不喜饮酒,只好在一边自斟自饮。 “倒不是难写,这次故事比较长,写的时间也久些,印刷房已经取走我手写的那份了,这个月应该就能在鸿儒书斋里卖了。”说到新书,商仕儒难掩兴奋。 “哦?这次鸿儒书斋倒是主动,”罗三喝酒后眼睛已经泛红,不着痕迹的注视着商仕儒,慵懒道:“盛京的女人圈子又要热闹起来了,也幸亏有你,让那群女人有事可忙,男人的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 商仕儒此时吃的已经有七八分饱了,见罗三也吃的差不多了,索性就敞开心扉和他聊了起来:“快过年了,这街头巷尾也热闹了,这些天来涮烤坊生意很是不错,今年我也总算能给府里过个像样的年了,不然真是愧对商家的列祖列宗。” “何止今年呢?”罗三眼底一道微光划过,断定道:“商府今后每年都会过的很好。” 商仕儒闻言摇头,自嘲一笑,道:“三哥高看我了。” 罗三没有接话,知道商仕儒可能是想起了商府从前贫困潦倒的日子,家业和名望都系在他一人身上,就算如今在盛京里弄出了些声响,但到底是小打小闹,还不算真正上去了台面,商大儒人的贤名在先,那是一道坎,商仕儒迈过去了无可厚非,迈不过去,则永远活在其父的名望之下,翻不得身。 罗三跟商仕儒优哉游哉的说着城里的趣事,一餐午饭硬是吃到了晚上一更天,商仕儒见天色已晚本想告辞回府,罗三却邀他看戏,不像突然性起,倒像是早有打算。 商仕儒想着反正自己新书已经完成,干脆就好好放松一段时日。 平日虽然有罗三引路,但得到盛京上层圈子的认可还得靠自己,积累名望不是件容易的事,商府的身价也不是一天两天靠着几个新奇的故事就能抬上去的,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这样想着,商仕儒便答应了罗三的邀请,一同去了盛京最好的戏园子听戏。 罗三无论走到哪儿,派头都相当足,这点商仕儒早就发现了,所以在人满为患的戏园子里二人还能弄个二楼的雅间,商仕儒一点也不惊讶。 “三爷,这场唱完就是明月公子的戏了,嘿嘿,新戏,精彩着呢!您就瞧好吧!” 懒得应付戏园子管事殷勤的招待,罗三让侍卫客气的把管事请出了雅间。 商仕儒是不懂戏的,戏子在台子上依依呀呀,商仕儒在台下强装淡定,其实他有些困了…… 罗三没发现商仕儒的心不在焉,看完一折戏,转头笑道:“下个上场的就是这园子的名角儿了,戏唱的确实不错。” “能让三哥你夸赞的,可不是‘唱的不错’这种功力吧,”商仕儒打起精神,跟罗三闲聊道:“今晚沾你的光,不然这明月公子一票难求的戏我可没机会看……” 话被底下的一阵喧闹声打断,商仕儒顿了顿才道:“明月公子登场了。” 罗三也不再言语,而是转头看向戏台。 商仕儒不会看戏,但会看人,所以明月公子一亮相他就知道,这人能在盛京里火了这么久,是有道理可言的。 台上男子作青衣装扮,身量高挑,眉眼精致,戏以唱、念功为主,需要做的动作不算多,幅度也不大,可他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成戏韵,把女儿家的风情演绎的淋漓尽致,也许…… 商仕儒颇为感慨的看向园子里如痴如醉的观众。 也许没有哪个女儿家的风情,能及的上他万分之一,明月明月,明若皎月,商仕儒不禁好奇,台上风情无限的明月公子在台下恢复男子装扮时会是什么样子? 商仕儒看戏看的入了神,却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里的主角儿。 …… “爷,人来了,在门外候着呢。” 罗三瘫坐在床榻上,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随手一丢,吩咐道:“让他进来,你们退下。” 没一会儿,一位青衣男子推门而入,款款向罗三走来,仔细一看,面容竟与商仕儒有三分神似。 “三爷?”来人一声轻唤。 罗三睁开眼,也不说话,就那么醉眼迷蒙的注视着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心里清楚,眼前的罗三清醒着呢,根本就没醉,他也明白,清醒的罗三,还不如醉了。 压下心里的嘲笑,男子走到罗三面前,倾身,在罗三的视线下将手缓缓伸了过去,为罗三褪下身上披着的衣衫,谁知刚刚褪了一半,便被罗三一个用力,压制在了床榻上。 男子看着俯视自己的罗三,嘴角微微一勾,伸出双臂拢住罗三的颈项,轻轻叫了句:“三哥~” 罗三眼神一暗,猛的俯身吻住男子莹润的唇瓣,像是饿了很久的猛兽,与其说吻,倒不如说是啃咬。 没几下,男子的青色儒衫便被罗三甩到了床下,罗三狠狠在男子身上肆虐,留下一处处咬痕,粗暴野蛮,没有一点温柔可言。 男子紧紧抿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招来罗三更粗暴的对待,直到胸前两点都被扯咬出了血迹,男子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今天的罗三不对劲,怕是要折腾自己,可明日还有几场戏要唱,不能让他这么折腾! 男子赶紧睁开眼,微微抬起自己的下颚,从喉咙深处呻-吟出声:“嗯~~三哥……” 男子控制的很好,不只是极轻的一声叫唤,在罗三听来,更是极其自然的一声叫唤。 罗三顿住,随即一把扯下自己的腰带系在了男子的脸上,只露出男子被咬的艳红的唇瓣和略微尖巧的下颚。 被蒙住眼睛的男子感觉到罗三变的温柔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男子的身体已经为罗三打开过无数次,加上罗三现在温柔有加的挑-逗,男子很快便情动了。 今晚应该会好受些,在被罗三顶入时,男子想。 床榻被撞的摇晃不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三终于在身下之人一声声‘三哥’的呢喃中尽数泄了出来。 罗三压在男子身上喘息,不住的亲吻男子的下颚,目光迷醉而深情,不过这样温柔的举动在男子看来却是无尽的讽刺。 从前所有的妄想,在今晚看见那人之后,都该烟消云散了…… 11、第十一章 罗三原以为宋敬云娶侧妃会忙上一阵子,少了这个狐朋狗友的搅合,他可以好好把握跟商仕儒独处的机会,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这几天的行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小看了宋敬云的无耻程度。 “这才几天?你自己说说!这才几天?!” 罗三抚额,看样子憋了不少气,不吐不快:“三天!你才大婚三天就出来浪荡!今日应该是侧妃回门的日子吧?” 宋敬云笑的有些心不在焉,“那何老儿不过是个御史,就算我去全了这回门的规矩,他也未必敢接,再说咱俩也有好一阵子没出来玩了,你就怎么就这么挤兑我?本以为我不在,你一人玩的未必尽兴呢!还是说~~” 宋敬云一双凤眸里突然精光闪闪:“还是说你早已佳人有约?” “……” 罗三很想想诅咒宋敬云,诅咒他未来的正妃是个虎婆娘,能将他管的不敢再处处风流~~“若我说有约,你能否不做那煞风景之人,现下就从我府上离开?” “不能,”宋敬云很诚实的摇头,无赖道:“我来猜猜,是哪位佳人能让罗三爷如此看重……那轮明月?嗯,非也~非也~”宋敬云装模作样的直晃头,分析道:“那狐媚风情的确是无人能及,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个供人赏玩的戏子罢了,一个玩物而已,还不能让咱三爷这么费心,那会是谁?是谁让咱罗三爷魂不守舍~牵肠挂肚的过了一年?” 饶是罗三脸皮再厚也经不住宋敬云这么肉麻的调侃了,只好妥协道:“西郊,午时出发,过时不候。” 宋敬云也不多话,大笑着出门而去,看样子是回府准备出行的东西了。 罗三心里叫苦不迭,对不能和商仕儒独处非常不满,却也不能落了好友的面子,原本计划好好的二人独处只好变成了三人行。 商仕儒是个公子哥儿,虽然之前混的有点惨但不能否定他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公子哥儿的事实。他不是那些整天吃喝玩乐、撩猫逗狗的公子哥儿,而是在书堆里泡大的呆公子,所以他注定不会有遛街逛巷、调戏良家妇女的实力与身板儿,现在的商仕儒也同样如此。 “让三哥见笑了,你还是骑马吧,不用管我。”坐在罗府的马车上,商仕儒有些尴尬。 他与罗三约好去西郊狩猎,想长长见识,本来行程几个时辰就足以,无奈商仕儒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罗三为了不失礼,只好放弃骑马,与他一同坐车,这样一来,他们晚间才会到达西郊狩猎场。 而罗三本身体格颇为高大,坐在马车里时间久了,身体明显有些僵硬。 “无碍的,左右也不差这几个时辰,”罗三笑的温柔,道:“对了,这次世子爷也会与我们一同狩猎,不过不知道他何时能到。” 商仕儒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却不再说话。 他直觉讨厌宋敬云,或者说在他内心深处,是惧怕宋敬云的。 宋敬云是什么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亲国戚,是当今圣上嫡亲的侄子,他的父亲荣亲王更是大宣国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唯一的胞弟! 亲王府在大宣国的地位不是任何世家阀门可比的,就算是罗三所在的明威侯府,也没有与其相提并论的资格。这样集万千尊贵于一身的宋敬云可以与罗三交好,但原因可不止因为他们是发小儿,而商仕儒呢?宋敬云凭什么与他交好?凭什么对他有相交之意?就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朋友? 商仕儒不想也不愿与宋敬云有什么牵扯,即使攀上宋敬云这个高枝会给商府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商仕儒隐隐觉得,这个男生女相,总是温温柔柔的世子爷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风流无害,而是真真正正的,阴狠毒辣之人。 很久以后商仕儒才知道自己当初有意疏远是对的,这个令他颇为忌讳的世子爷不止对别人狠,对自己亦是。 …… 并没有商仕儒想的那么晚,傍晚时分,他与罗三便到了西郊的狩猎场。 一路颠簸,商仕儒这身板儿有些吃不消,刚刚到狩猎场便疲态尽显,被吴大年搀扶着坐在一边休息,看罗三的侍卫们在林子边上扎营帐。 吴大年是商仕儒这次带在身边的小厮,原是商府厨娘吴婆子的儿子,平日负责看守仆人出入商府的小门,是个天生的哑巴,商仕儒这次来狩猎场不得不带个随身伺候的,索性就把他带来。 罗三的侍卫个个都是强人,两个主帐,三个小帐,不到半个时辰便全搭好了。 “你先去帐里歇着,我带几个人去林子里转转打些野鸡回来,弄好了再叫你出来。”罗三看商仕儒脸色仍没恢复,催促道:“快歇着去吧。” 商仕儒也不逞强,微微点头道:“那我就先进去了,三哥你打猎时小心些。” 吴大年长的颇为结实,商仕儒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跟在罗三身后进了营帐,顾不得面子,他一进去便躺在了铺好的床榻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罗三看了几眼熟睡的商仕儒,在吴大年有些疑惑的目光中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商仕儒这一觉睡的并不沉,他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大年,三爷他们打猎回来了?”商仕儒坐起身,接过吴大年递来的茶询问道。 吴大年点点头,双手不停在空中比划着,样子很兴奋。 商仕儒看的笑了,问道:“他们打了不少猎物回来?” 吴大年使劲点头。 商仕儒一杯茶刚刚喝完,罗三便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商仕儒已醒,笑道:“醒了?出来吧,打了不少野鸡兔子,这会儿已经烤上了。” 商仕儒欣然同意。 罗三带商仕儒来到一处篝火旁,二人席地而坐,这里显然是给他们俩准备的,野鸡和兔子已经洗净,串在了一根树枝上烤着,隐隐有香味传了出来。 罗三的侍卫们得了好处,在离二人不远处也架了个篝火,烤的东西比他们俩倒是多多了。 商仕儒不清楚罗三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但他自己能吃下半只鸡就算不错了。 “难得能吃点野味,怎能少了美酒?”罗三拿来一壶酒,给商仕儒倒了一小杯,自己则直接用酒壶喝了起来,知道商仕儒不擅饮酒,罗三劝道:“你尝个味儿便是,不可多喝。” 商仕儒微微低头,愣愣的看着手里被篝火映的发红的酒杯,从树林深处袭来的晚风吹的他后背有些发冷,可被篝火照着的脸却有些发烫。 明明罗三和吴大年就在他旁边,可他就是觉得孤独,那些一直以来被他牢牢压在心底里的孤独感突然冲破他的压制冒了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知道自己不是睡个觉就穿越的,在商府养病那一个月里他几乎的没日没夜的冥思苦想,终于,他得出了最接近事实的结论,然后,他把那个结论深深的埋在了心底。 那天,寝室老大终于如愿可以到一家大型企业当实习生,是一时兴起也是真的高兴,老大便在当天晚上做东请客,寝室六个弟兄当晚放开肚子,在市里一家颇为高档的饭店大吃大喝了一顿。 因为六人都已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实习单位,已经不用担心未来的工作问题,所以席间是越喝越高兴,后来还玩起了花样,商仕儒前世不是能喝的人,可那天他喝了不下三样的酒。 商仕儒前世最后的记忆便是,喝的醉醺醺的兄弟六人相互搀扶着出了饭店,打车回学校,在回寝室的路上老大老二还扯着破锣嗓子吼了一曲敢问路在何方,惊起了无数隐身在树林里的小情侣,到寝室后六人更是倒头就睡,没一个耍酒疯穷折腾的。 那夜,现代的尚远死了,死于酒精中毒,而古代的商仕儒也死了,死于由一场风寒引发的并发症。 见商仕儒只是端看着酒杯,半天不动,罗三有些奇怪,刚想要询问一番就见商仕儒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好酒,”商仕儒笑道:“就知道三哥手里没坏东西。” “上好的竹叶青,就让你这么给牛饮了,真是糟蹋了!”罗三苦笑摇头,把烤好的野鸡上撒匀了盐,递给商仕儒,道:“看看我这手艺如何,能不能比得过你家涮烤坊的烤肉师傅。” “三哥说笑了,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商仕儒接过烤的油黄的野鸡,笑道:“在狩猎场,什么蘸料刷烤出来的东西都及不上用盐巴撒出来的野味,如此豪放的地方就该吃些不拘小节的东西,今日我也可以开怀大吃一顿了。” 说罢,商仕儒便撕下一只鸡腿,啃了起来。 “倒是我小家子气了。”罗三见商仕儒如此放得开,也不再说话,而是一边饮酒,一边吃起了兔肉。 美酒,美食,美人。 罗三静静喝着酒,在一片火光中不着痕迹的注视商仕儒,对好友宋敬云也颇为满意。 算他识趣,今天没有跟来。 罗三完全没想到,今晚竟是这次狩猎中他与商仕儒唯一独处的一晚。 12、第十二章 第二日,商仕儒起了个大早,准备给自己挑一匹散步用的马。 没办法,他这点力气连弓都拉不开,只有看着罗三打猎的份了,不过他心情依然舒畅,即使只能围观。 等真到了狩猎场的马厩,商仕儒却傻了眼。 眼前马匹的高度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换句话就是,不管他挑了哪匹马,他连自己上马都做不到! 罗三等了近一刻钟,见商仕儒还没回来,便起身去了马厩。 “挑的如何了?”罗三见商仕儒站在马厩木门前一动不动,以为这里的马没有他看上眼的,便道:“这里的马匹都是专供人狩猎使用的,性子温顺,遇见野兽也不会受惊,虽不是顶好的但也算不错了,你……” “三哥,”商仕儒突然出声打断了罗三的话:“有没有再小一点的马?这些马……这些马我大概骑不好。” “骑不好?”罗三显然是没明白商仕儒的意思,奇怪道:“怎么会骑不好?放心,它们性子都温顺,谁骑都没事。” “三哥,我的意思是,”商仕儒也不扭捏,直言道:“这些马太过高大了,我怕自己驾驭不好,我从未骑过马,怕不小心会摔下来。” 罗三没想到商仕儒竟会说的如此直白,转念一想,他这也是没跟自己见外,当下便笑道:“无妨,一会儿让侍卫给你牵着马,你在后头小心些骑便好。” 罗三做主给商仕儒挑了一匹年龄颇大的母马,性子是这些马中最为温顺的,又吩咐侍卫打点好了一切,才进了林子。 商仕儒与罗三骑马并进了一会儿,探路的侍卫便来报说探到了狍子的踪迹,罗三兴起,吩咐两个侍卫留在商仕儒身边看护,便兴致匆匆的带着侍卫追了过去。 “近几年来这儿狩猎的多了,现下除了野鸡兔子之类的小猎物,在林子外围已经很少能见到别的野兽了,不过今日既然探到了狍子的踪迹,三爷不打回来怕是要不罢休了。” 给商仕儒牵马的这个侍卫平日最看不上的便是商仕儒这样的公子哥儿了。 连马都不会骑还算是男人吗?清瘦的跟个姑娘似的,一阵风就能给吹倒,这次跟三爷来不像是来打猎的,倒像是来赏景游玩的,不过商公子虽是文人出身,倒也没有摆文人的架子,刚才踩着自己后背上马前还说了句‘有劳’,就冲这个,自己也愿意跟他说说话,套套近乎。 “外围没有野兽,那林子里头呢?”商仕儒问道:“刚刚我看三爷追起猎物来跟不要命似的,万一进了林子深处遇到什么凶险就不好了。” “这个您就放心吧,三爷身手得了,再说有其他侍卫护着,没事,”说着,侍卫指了指远处的山,道:“您看见那座山没?那山里倒是有些大猫、黑瞎子,不过它们轻易不下山进林子,林子里吃的东西可没山里的多。” 一个侍卫给商仕儒牵着马,一个侍卫骑马在商仕儒身侧默默跟着,三人走走停停,在林子里转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见罗三他们回来。 商仕儒骑马骑的身体有些僵硬,不想再深入林子,索性就下了马,在树下休息起来。 “公子喝水吗?”侍卫问道。 商仕儒刚想摇头,耳边便传来一阵‘~~’声,两个侍卫对看一眼,同时把商仕儒护在了身侧。 三人静静站着,都没有动作,那阵‘~~’声也越来越远。 “听动静不是个大东西,像是兔子,”刚刚骑马的侍卫拿起弓箭,道:“我去瞧瞧,你在这儿护着商公子。”说完便寻声追了过去。 没一会儿,那侍卫回来了,手里拎着已经捆好的猎物,商仕儒定睛一看,竟是只小鹿! “这里怎么会有鹿?“还是只小鹿,商仕儒吃了一惊。 那侍卫道:“八成是从山里不小心跑下来的,母鹿应该已经死了,这小鹿胆子小的很,我还没近身它就吓摊在地上了。” 另一个侍卫笑道:“鹿崽子的皮做鞋绑子、鞋面子最适合不过,穿着舒服的很,肉也嫩,烤起来味道鲜美无比,咱今日运气不错,老九剥皮功夫最好,等回去就将这鹿交给他,公子和三爷晚上好好尝尝这鹿肉。” 这小鹿显然被人类吓的不轻,身上虽没什么大伤,毛色却暗淡无光,此刻被捆作一团放在地上,全身抖的厉害,商仕儒看它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顿时心就软了。 没有母鹿,这小鹿在林子里肯定活不久,即使没有天敌也架不住人类三天两头的狩猎,想到这里,商仕儒便开口道:“给它松绑吧,牵着回去,也别剥皮吃肉的了,二位当卖我个面子,这小鹿我想带回府养起来,给我弟弟当个玩伴,可好?” “公子这是哪的话,”将小鹿带回来的侍卫道:“公子既然喜欢,就按您说的办,不过这鹿现在不能松绑,还得捆着,您看它腿软这样子,就是牵着也走不回去,还是放在马上,我给您驮回去吧。” “也好,”商仕儒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侍卫大哥了。” 那侍卫没想到商仕儒这么客气,有点不知道如何回应,赶紧摆手道:“哪里哪里,公子客气了。” 另一个侍卫道:“既然公子想养它,我这就去采些鹿吃的树叶野果,回去也好喂食。” 罗三迟迟不归,商仕儒难得出来也不想早早回营地,索性就和两个侍卫一起采起了野果,待罗三猎到狍子找到商仕儒时,他已经采了大堆果子,青色儒衫弄的脏兮兮的,哪里还有书香公子的样子? 听完侍卫回报,罗三知道了商仕儒心情好的原因,没想到一只鹿就能讨得他的欢心。 罗三的侍卫在溪边将猎到的动物清洗一番,一群人才浩浩荡荡的回了营地,这一回去,就遇到了位不速之客。 宋敬云搂着个颇为狐媚的女子,一看见罗三和商仕儒回来便笑道:“爷怎么说的?赶的早不如赶的巧!今日你有口福了,咱跟着三爷一起尝鲜,还不谢谢三爷?!” 那女子将挂在宋敬云胸膛上的芊芊玉手拿了下来,自来熟般对罗三笑道:“多谢三爷~” “免了,”“罗三挥挥手,转头对宋敬云骂道:“敢情你是闻着味儿来的!” “别说了,快把东西烤了吧,坐了半日车,现在饿的紧。“ 宋敬云催促完罗三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商仕儒身上,笑道:“多日不见,商大公子越发俊秀出尘了,假以时日还不得把京城里的千金们迷个遍?真是羡煞我也~” 商仕儒跟宋敬云并不熟,这样的调侃看着无伤大雅,事实上却有些失礼了。 “世子爷说笑了。”商仕儒只能笑着回应。 “哪里是说笑?”宋敬云挑眉,道:“这不,连我的红颜知己都对你倾慕有加,小丫鬟们更是吵着要跟来,以往她们可不愿意跟我来狩猎。” 宋敬云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商仕儒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幸好罗三及时出来解围:“那是你打起猎来活像个阎王爷,怨不得她们不跟来,是你吓着人家了。” “刚刚猎了个狍子,还有些野鸡兔子,料你想吃野味也有些日子了,过来吃吧。” 多了宋敬云,商仕儒这顿饭吃的有些不自在,勉强吃了个烤鸡腿便去跟小鹿培养感情了。 “今日想活动活动身子骨么?”罗三道:“天天浸在温柔乡里,也不怕坏了身子。” “你还不是一样?”宋敬云瞥了眼远处正在给小鹿喂食的商仕儒,调笑道:“我在温柔乡里好歹能跟女人练练身子,你在这温柔乡里可什么都落不到。” 罗三被宋敬云噎了一下,顿觉没面子,因为好友说的是事实,至少现在看来是事实。 二人吃完没多久直接进了林子,这次商仕儒没再跟去,而是由吴大年陪着,在营地里练骑马,溜溜达达的把狩猎场外围逛了个遍。 …… “是他?” “是他是他!就是他!” “呵呵~就知道不会是个书呆子。” “好俊俏的公子~” “哎,你们说说,是不是真有牡丹这个人?他是把自己倾慕的小姐写进了书里?” “咱们可说不准,要不你去问问他?” “是啊是啊,你胆子素来都大,去问问!去问问!他瞧着就是个脾气好的。” “我可不去!爷不在这里,咱还是老实点吧,别出什么幺蛾子……” 商仕儒还不知道自己被一群女人给惦记上了,在他的认知中,古代的女子大部分是相当拘谨的,不能随便与男子交谈,当然,宋敬云这次带来的那个红颜知己例外,如果他猜的不错,那女子应该是青楼出身,作风大胆倒不奇怪。 商仕儒很快就知道自己料错了,显然他这次碰上了很多‘例外’。 罗三和宋敬云回来时天色已晚,商仕儒被罗三招呼出来吃烧烤前已经吃了些点心,不过他还是决定作陪,不能扫了罗三和宋敬云的面子。 几杯小酒过后,宋敬云露出了本性,招呼过来一个丫鬟,开口道:“之前不是嚷着要见商公子么?现在见到人了,怎么没话了?” 那丫鬟素来知道宋敬云的性子,当下便娇笑道:“没爷的话,奴婢哪敢来打扰,扫了爷们的雅兴可就是罪过了。” 说完这些,丫鬟转头看向商仕儒,盈盈的施了一礼,道:“见过商公子~~说来惭愧,‘画镯’里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画师把奴婢迷的是晕头转向,可今日见了公子本人才算知道,那画师与公子您比起来啊~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瞧瞧!瞧瞧!这小嘴儿甜的!”宋敬云摇头叹息:“前些日子还说我比不过那画师分毫,今日看来,我比起商大公子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奴婢可没这么说~”丫鬟掩嘴而笑。 你们俩打情骂俏可不可以不要捎上我啊!商仕儒无奈。 “商公子,这画镯出了也有些时日了,奴婢们虽喜欢的紧但看久了也有些腻了,您何时再出新话本给盛京里的姑娘们解解馋啊?” “你还真问着了!”罗三心情不错,替商仕儒说了话:“商大公子闭门谢客小半年,这次能赏脸来狩猎正是因为新话本已经写完,否则咱可没机会见着他。” “听见没?还不赶紧跟商公子套套近乎?”宋敬云微微勾唇,道:“若能哄得商公子高兴,他给你们透露些故事桥段倒未尝不可能~” “呀!那奴婢们就失礼了!”丫鬟突然转头对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其他丫鬟们喊道:“别偷着瞧了!还不快过来!商公子可是写完了新故事呢!” 这下好,宋敬云的丫鬟们都凑了过来,在商仕儒面前站了一溜儿,齐刷刷的施礼道:“奴婢见过商公子~” 看着眼前一排美丫鬟,商仕儒被晃瞎了眼,满头黑线。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个字好吧?!你们完全是自说自话吧! “商公子,您那新话本叫什么名字啊?什么时候出?”一丫鬟问道。 “还君明珠,这个月就能出来了。”商仕儒回答。 “还君明珠?奴婢可算等着了!这次可得早点去把话本给买回来!” “商公子,这‘还君明珠‘讲的是什么故事啊?您就行行好,给奴婢们说说吧~” 商仕儒有些尴尬,毕竟罗三和宋敬云还在旁边,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跟读者的正常交流,他也想提前知晓读者们的反应,心意已决,商仕儒便不再扭捏,简单的将故事娓娓道来。 还君明珠其实就是还珠格格那个故事,不过商仕儒稍稍做了改编,毕竟皇家的事不能乱写,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发生在清朝皇宫的事理所当然的变成了发生在某世家大族的故事,小燕子还是那个活泼的小燕子,不过这次她的身份变成了受宠的庶女,紫薇还是那个知书达理、千里寻父的紫薇,五阿哥变成了五少爷,尔康尔泰则成了五少爷的好友,皇后就是家里的大太太,容嬷嬷变成了容婆子,令妃则是令姨娘。 皇阿玛?当然就是风流多情的老爷了,不然哪来大明湖畔夏雨荷的这笔烂账?! 毕竟小时候看过,后来时不时地又被某卫视荼毒了十几年,商仕儒对还珠格格这个故事还是很熟悉的,约莫半个时辰,就把故事大致情节讲完了,当然,后面的发展任丫鬟们怎么问,商仕儒也没有松口透露。 “我得承认,他确实有令你动心的本钱,”宋敬云低声道:“不过你要到何时才真正下手?” 眯眼看着火光中轻言轻语的商仕儒,罗三仰头喝了口酒,道:“还不是时候……”他等的心甘情愿,他想看看,看看这人究竟能绽放出多少光华。 没人知道,罗三几乎是第一眼就倾心于商仕儒,那个在廊下静静端坐的少年,只一个侧面就让他万劫不复。 13、第十三章 要说商仕儒带回那只小鹿全府谁最高兴,那要非贤哥儿莫属了,他每天不再缠 着孙妈妈和喜鹊,而是牵着小鹿满院子溜达,一会儿给小鹿喂水,一会儿给小鹿 喂果子,照顾的倒像模像样。 “贤哥儿自己还需要人照顾呢,没想到竟真能将小鹿照看的不错,日日不在我 和喜鹊身边绕着了,倒有些不自在了。” “他有了新玩伴,必定要喜新厌旧的,”商仕儒换上孙妈妈刚刚缝制好的象牙 色长衫,有些不确定道:“合身倒是合身,我还是留着在府里穿吧,一会儿穿那 件青色衫子去赴宴。” “就穿这件!”孙妈妈难得语气严厉起来:“我家少爷又不是见不得人,怎么 就不能穿的体面些?从前是没银子,讲究不了那么多,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少爷 又何必委屈自己?” 孙妈妈最看不得商仕儒把自己打扮的少年老成。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就是喜欢青色,呵呵~”商仕儒尴尬笑道。 孙妈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知道少爷是想藏拙,这不是不好,可少爷,老 奴得说道几句,咱府如今吃喝不愁,少爷又跟明威侯府的罗三爷有所往来,现在 这盛京里头,已经没人敢小瞧咱了,您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再说,您现在也不得 不为自己盘算盘算了。” 盘算?盘算什么?商仕儒一时间没理解孙妈妈的意思。 见商仕儒那副懵懂的样子,孙妈妈更想叹气了,“少爷,您过了这个年,可就 十八了!” 呃~原来自己已经成年了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家少爷十六便已定了亲事,过去咱府情况不好,顾 不上这个,现在就不同了,少爷若想找个好姑娘,必是轻而易举,这次赴宴少爷 就好好瞧瞧,哪家的小姐若是入了少爷的眼,少爷回来直管跟老奴说,老奴一定 请盛京里最好的媒婆为少爷说亲。” 千万别!商仕儒吓的一个激灵。 过了这个年,自己这身子才十八,他可不认为自己是剩男!再说要让他娶十四 、五岁的小姑娘为妻……想到这里,商仕儒吓出一身冷汗。 他真的没有淡定到接受古代这样的规矩还面不改色啊!他心理一向健康,可没 有那个恋什么癖的,娶那么小的姑娘他会有罪恶感~ “嗯,这事不急,”商仕儒作镇定状,“不过这事我记下了,若是有了心仪的 姑娘,我一定会告诉妈妈的。” 孙妈妈还待说什么,商仕儒却不给她机会。 “我去瞧瞧贤哥儿。”说完便疾步走了出去。 商仕儒是在花园里找到商仕贤的。 生母叶氏留下的花园早已没了当初花团锦簇的模样,早就成了府里的菜园子, 如今倒是便宜了那只小鹿。 “贤哥儿在做什么?”商仕儒怕惊吓到专心挖土的商仕贤,声音轻的不能再轻 “他在挖虫子,”喜鹊轻声道:“我怕他带着小鹿把园子里的菜都糟蹋了,就 跟他说地里有虫子,挖出来可以去喂鸡,鸡吃了虫子就能多下好多鸡蛋,他挖了 有一会儿了,已经挖到不少了。” 商仕儒看了看商仕贤手边的小竹篮子,还真有不少肉呼呼的虫子。 “贤哥儿?贤哥儿?” 叫了两声,商仕贤才发现商仕儒的存在。 商仕儒早就发觉,商仕贤一旦专心做起事,外人是很难打扰到他的,他有自己 的世界,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别挖虫子了,来陪大哥说说话,”商仕儒接过喜鹊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把 商仕贤一双小脏手擦了个干净,问道:“小鹿的名字想好了吗?” “就叫小鹿不好吗?”商仕贤面露不解。 “也不是不好,”商仕儒牵起商仕贤微胖的手,边走边道:“小鹿它是个小姑 娘,姑娘家都想要个悦耳的名字,名字好听,小鹿也会高兴。” 商仕贤对商仕儒的话向来都坚信不疑,憋了半天,犹豫道:“它喜欢吃红红的 桃子,叫它桃子好不好?” “好啊,怎么会不好?!”商仕儒鼓励道:“桃子这名字好听,小鹿一准喜欢 ,以后你就叫它桃子。” 得到商仕儒的称赞,商仕贤很高兴,当下便朝着不远处正在悠闲吃着草的小鹿 叫道:“桃子!桃子!” 那小鹿经过几天‘锦衣玉食’的生活,已不再怕人了,听见商仕贤的大叫声有 些奇怪,抬头向这里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对,便又低头吃草去了,不过这次是 拿屁股对着商仕贤。 “呵呵~”商仕儒笑道:“以后你天天叫,叫多了它就知道桃子是它的名字了。 商仕贤用力低头。 商仕儒看着已经长高不少的弟弟,再一次觉得自己即将做的事是有必要的。 …… “宝珠?你怎么来了?”潘竹儿不解道:“昨儿个不是说不来了吗?” “昨天是昨天,”长着一张圆脸的娇憨小姐扭捏道:“我也是早上才听爹说, 今日杜锦华也会来沈府赴宴~” “原来是冲着状元郎来的~”潘竹儿一直都知道闺蜜喜欢杜锦华喜欢的紧,也懒 得打趣她了,悄声道:“商公子新话本出了,你买到了么?” “买到了!买到了!我让我家护院去买的!”陈宝珠笑的好不得意,道:“抢 到了三本呢!” “我买到了五本,”潘竹儿气愤道:“不过还是不够分,一个个的自己不敢买 ,都求着我,就这五本还是我家小厮挤破头才抢到到的!” “什么东西你家小厮挤破头才抢到啊?” 一长相温婉的女子淡笑出声,袅袅向二人走来,正是此次宴会东道主沈家的大 小姐沈香茗,跟她一起的还有几家小姐,这会儿都进了潘竹儿和陈宝珠所在的亭 子里。 “我说怎么不见人影,原来你俩躲到这里了,方才说什么悄悄话呢?”沈香茗 笑问道。 “还能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点嗜好,”潘竹儿道:“说商公子的新作 还君明珠呢!” “说起还君明珠……”沈香茗突然道:“我也看了,还看出点奇怪的事呢,你 觉不觉得,那小燕子的性子跟宝珠有些相像?” “啊?”被点了名的陈宝珠有些意外,道:"哪里像了?我怎么没觉着啊?" “你觉着出来才怪呢!”潘竹儿笑骂,转过头跟沈香茗道:“你这么一提,我 也觉得有些像了,我说那小燕子怎么越看越觉着熟呢?!原来咱身边就有一只啊 !” “那不爱读书的样儿,可不就是另一个宝珠么~”沈香茗掩唇而笑。 “哼!我可听出来了!你俩是讽刺我不学无术呢!”陈宝珠也不真生气,嘟嘴 道:“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我又不去考状元,女儿家认得字,会看个账本就好, 小燕子大字都认不出几个,还不是一样嫁了个好夫君?我娘说了,女子无才便是 德。” “小燕子虽不识几个大字,但人家会作诗啊!”潘竹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门前一只狗,在啃肉骨头。又来一只狗,双双打破头~~你认的字可比小燕子多 多了,这样的诗,你能作出来么?” 潘竹儿一首诗说完,亭子里的小姐们已经娇笑一片了,待看见陈宝珠那窘迫的 样子,更是止不住笑。 “好了好了,这里宝珠年纪最小,快别拿她取乐了。”沈香茗适时出声,道: “本以为商公子喜欢牡丹那样风华绝代的女子,现下看来,他能把小燕子这般逗 趣的女子写的活灵活现,想必也是极爱的,我倒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倾心 ?” “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倾心我不知道,”潘竹儿直言道:“我只知道,如今这 盛京里啊,十个小姐里头有八个是想嫁他的~” 闻言,有几个小姐当真红了脸,彼此看了看,又不约而同的含羞而笑。 “不过是写了两本歪书,那种粗鄙的俗物就是看个乐子,谁还能把它当真?未 免将商仕儒捧的太高了!” 一道讽刺声突然传来,打破了轻松的气氛,众人转头一看,是一直坐在角落里 的女子说的话。 杜玉娘?哼,村姑! 潘竹儿怪叫道:“怎么这么酸呢?该不是有人嫉妒商公子的才华吧?” 杜玉娘忍了很久,早就想一吐为快了,“笑话!谁会嫉妒他?真要有才华,为 何不在考场上施展一二?如今堂堂一位学士府公子却以写些儿女情长的歪书为乐 ,也不嫌臊的慌!” 明明她哥哥才该是京城贵女们的理想夫婿,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商仕儒竟把所 有风头都抢走了,可笑的是,商仕儒都没露过几次面,仅仅凭着两本书就轻易取 代了她哥哥十年寒窗换来的名声。 潘竹儿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儿,当即便回敬道:“这满京城谁不知道,当年商大 公子是染了风寒,晕在了考场,要不然啊~~如今这状元郎,可未必姓杜!” 见杜玉娘气红了眼,潘竹儿更来劲了:“粗鄙?俗物?你哥哥能写出来这种粗 鄙的俗物么?背后坏人名声,还不是眼红商大公子的才华~” 这边一群小女子吵的热闹,而引起争端的两位公子却已经在机缘巧合之下碰面 了。 14、第十四章 商仕贤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智障儿童,商仕儒更愿意将他定性为——轻度自闭症患者。 这就表示,商仕贤如果能得到外界积极且正确的引导,他的智力完全有可能接近十几岁儿童的正常智力,他也完全可以有基本生活自理的能力,而商仕儒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商仕贤找到可以‘引导’他的人和环境。 沈府书房 “这次又劳烦三哥了,”商仕儒语气颇为腼腆:“我实在是找不到比沈大人家更适合仕贤的地方了,只好厚着脸皮求你引荐。” 其实商仕儒很多时候都在告诫自己,不能太依赖罗三,毕竟人情债是最难偿还的,可很多时候他又不得不相求于罗三,债欠多了,商仕儒反倒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了。 “跟我客气什么,”罗三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沈家家塾没有外面传的那么邪乎,外姓人想进来只要有相熟之人引荐即可。” 商仕儒知道罗三这是在谦虚,礼部侍郎沈大人族里的家塾能是那么容易进的?这‘引荐之人’也得有那个面子。 礼部侍郎沈孝山官居五品,说起来与商靖倒有些渊源,乃同榜进士出身,不过二人似乎没什么交集,商靖当年得圣上赏识,最高官职曾任过从一品的太子太傅,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太子并不喜欢这位才华横溢的老师,商靖这才降回为内阁学士,但也是从二品的高官。 反观沈孝山,到现在也只是个正五品的礼部侍郎,与商靖一比,倒显得平庸了,可明白人仔细一想便不难发现,如今这朝堂上有多少身居高位的文官少时是从沈家家塾考出来的?学生遍天下的沈孝山究竟是不能,还是压根就不想身居高位? 看看商府后来的结果,就连商仕儒自己都不禁唏嘘,锋芒毕露的商靖,论才,无人能及,论智,远远比不过大隐隐于朝的沈孝山。 “沈氏家塾对弟子品行要求都极为严格,贤哥儿在这儿上学,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会受人欺辱,若真有哪家小子敢欺辱贤哥儿,沈大人就第一个饶不了他。” 罗三话音刚落,便有浑厚的大笑声从外面传来,“你小子又在背后坏我名声不是?” 罗三一顿,随即也笑着转身,恭恭敬敬朝来人施了一礼,调侃道:“多日不见,先生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当真是老当益壮,罗三自叹弗如啊!” “臭小子,马屁可不是这么拍的!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怎么能跟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比?” 这话说的有些夸张,沈孝山虽年过花甲,却是鹤发童颜之相,看着就是个心胸豁达之人,此时转身对商仕儒笑道:“你就是文彦的长公子?这一表人才的模样,颇有乃父之风啊!” 文彦,是商靖的表字,沈孝山叫的如此亲厚自然,看来他与商靖并非如外人传言那般没交集。 商仕儒心里计较一番,对沈孝山更加恭敬。 “晚辈商仕儒拜见沈大人。”说着,商仕儒躬身给沈孝山施了一礼,比当初第一次见罗三和宋敬云时不知恭敬了多少倍。 “免礼免礼~”沈孝山赶紧上前虚扶,感叹道:“上次见你还是个瘦弱的小孩子,没想到一转眼就变成了翩翩公子,比起当年的文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人过奖了,”商仕儒谦虚的笑了笑。 沈府的丫鬟给三人奉了茶,待商仕儒和罗三重新落了座沈孝山才开口对罗三道:“你写的信我已经看了,也大致知道了贤哥儿的情况,他来沈家家塾读书也不是不可……” “有什么话先生但说无妨。”见沈孝山态度有些犹疑,罗三道。 “只是他与别的学生毕竟不同,”沈孝山叹气:“你们真的放心让他来读书?” 原来是因为这个,知道沈孝山已经同意让仕贤进学,商仕儒安心大半,当下便笑道:“正因为是您的家塾,让贤哥儿来我才安心,贤哥儿他~” 说到这里,商仕儒语气露出心疼,轻声道:“他不能终日闷在商府这一方天地,他需要与同龄人相处,我不求他日后能有什么学问,但也不能因为他与别家孩子不同便不再费心于他,家父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赞同我这做法吧~” 商仕儒不是故意煽情,但他的确在打亲情牌,毕竟,天下父母心。 果然,听完商仕儒一席话,沈孝山面露慈祥,道:“不错,不能把哥儿困住。” 别人家若有这样的公子,必定是遮遮掩掩,生怕被外人嘲笑了去,这样的公子一生也就活在内院里,不论嫡庶,不被记入族谱,在祖宗面前,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 能有商仕儒这样不惧人言的兄长,也是商仕贤的福气了。 事情说到这里也就成了,三人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聊起了别的,这一聊,倒是聊出了不少笑话。 原来,罗三当年也是沈孝山的学生,而且是让沈孝山最为头疼的学生,每每提起罗三当年的事,沈孝山都免不了捶胸顿足一番。 “这混世魔王,我当年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答应收下他啊!” 沈孝山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感慨道:“入学第一天就将别人的玉石砚给骗了去,偏还挑不出他的错处,当时我就知道,这小崽子不会是个省心的,果然,日后他可没少给我惹麻烦~” “说他顽劣吧,他功课却是最好的,天资聪颖,其他学生竟及不上他分毫,可他的聪颖用在调皮捣蛋上,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倒是没上房揭瓦,不过这学堂也被他祸害的乌烟瘴气!也没见他逞凶斗狠,可别的学生就是怕他,在这读了三年学,学生们不知被他唬去了多少东西……别说那些小子了,就连我也没逃过这臭小子的算计!” “快别说了~”罗三赶紧告饶道:“在仕儒面前您怎么也得给我这做大哥的留些面子不是?当年我不就骗去您一本‘西域志’么?!这些年我为了赔罪可没少给您老上供外域地志啊!” “你那些俗本怎能与我那孤本相比?”沈孝山哼道。 商仕儒知道罗三是没有功名在身的,这就意味着,罗三从来都没考虑走仕途这条路,虽然说的都是罗三当年的顽皮事,但不难看出,沈孝山必定是非常喜爱罗三这个学生的,罗三没有走仕途想必沈孝山也是相当惋惜。 三人正说着话,却有丫鬟来禀告,说是时辰到了,老爷该出去宴客了。 三人这才移驾沈府的后花园。 沈府这次宴会是年前盛京里最重要的一个,沈孝山喜得长孙,这次就是给孙子大办的百日宴,前来为沈孝山祝贺的人竟将沈府这偌大的后花园给填满了,可见沈孝山在盛京里的人脉极好。 商仕儒有求于沈孝山,为了这次的礼物倒是费了一番心思,好在他之前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紧赶慢赶好歹是把给沈孝山爱孙的礼物搞定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藏着掖着的?连我也不能瞧”罗三好奇道:“想来你也不会送些俗物,必是别出心裁的东西吧?” 商仕儒喝了口茶,笑而不语。 见商仕儒如此模样,罗三眼神暗了暗,随即摇头一笑,不再说话,而是与商仕儒一起静静饮茶。 “在下杜锦华,不知这位兄台是?” 商仕儒闻声转头,只见一相貌风流,眉眼有神的年轻男子在自己旁边落了座,想来是出于礼貌才跟自己打招呼的。 “在下商仕儒,幸会。”商仕儒点头微笑。 那男子看见商仕儒的脸似乎愣了一下,脸上有什么情绪转瞬即逝,随即笑意更大,道:“原来是商大公子,久仰,久仰~” 这次轮到商仕儒发愣了,他不知该如何回陌生男子的话,回‘客气客气’?还是问‘你怎么就久仰我了?’ 好在右手边的罗三适时出了声:“原来是杜大人。” 杜锦华也笑脸相迎,道:“真是巧了,原来三爷与商公子是一起的。” 有罗三与杜锦华在一边寒暄,商仕儒静下心思,开始搜寻记忆里有没有杜锦华这号人物。 杜锦华……杜锦华! 商仕儒猛然记起,这杜锦华不就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么!恩科已过去两年,杜锦华现在是正六品的翰林院编修! 想到这里,商仕儒有些头痛,真是冤家路窄,他不记得都不行,因为据说当年商仕儒与杜锦华齐名,皆是被外界看好的状元人选,不过因父亲商靖的才名在先,商仕儒则是更被看好的那人。 杜锦华不是书香世家出身,没有商靖那样的爹,雪上加霜的是,他还不是家里的嫡子,是个连读书都要看兄长脸色的庶子。 如今的杜锦华早已功成名就,前途无量,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他心理真的健康吗?会不会养成两面三刀、睚眦必报的个性? 不是商仕儒庸人自扰,而是外面一直有关于他和杜锦华的传言,如果他是杜锦华,听到那些传言也会不甘吧~~ 杜锦华一看就是个骄傲之人,岂能容忍别人质疑他状元这头衔? 如今的商仕儒早就没了恃才傲物的资本,也不可能去走仕途,理论上是威胁不到杜锦华的,但愿这从前的‘对头’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跟自己较劲了……商仕儒默默祈祷。 …… “老爷,商公子的贺礼找到了。”小厮把手里的东西呈了上去,见自家老爷挥了挥手,便利索的告了退。 沈孝山打开书案上的盒子,只见盒子里摆放了两样东西,一卷画轴和一本书。 沈孝山先打开了那卷画轴,一个英气俊俏的男娃顿时跃入眼中。 画里的男娃身穿红肚兜,一手套着个金圈,一手拿着杆红缨枪,身后飘了段红绫,脚下踩了两个火轮子,样子虽然怪异,却说不出的英武。 沈孝山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画放下,转手又拿起那本书,只见封皮上写了四个大字——哪吒闹海。 沈孝山翻了一翻,发现这书竟是用手稿装订而成,页页蝇头小楷,可见写书之人是用了多大的耐心。 沈孝山拿出书里夹着的字条,上面寥寥几字却表明了送礼之人的真心实意。 ‘愿此书来日能博小公子一乐’ 缓缓放下手里的东西,沈孝山竟是泪流满面。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不知过了多久,沈府书房里传来一阵喃喃声。 “愚兄无能……当年唯有看着你送了性命……你且安心…这两个孩子…我定护他们周全……” 15、第十五章 涮烤坊在腊月二十三便已关门停业,待到正月初三才会重新开张,这是商仕儒下的命令,让涮烤坊的一干伙计是既感激又惋惜。 东家宽厚,伙计们可以提前回家准备过年了,可这段日子正是涮烤坊生意红火的当口,这下子得少赚多少银子啊! 商仕儒对此倒不甚在意,这一年来涮烤坊加上自己卖书赚了不少,他当然兴致勃勃的准备带全府过个好年了,没人不喜欢扬眉吐气的感觉。 腊月二十三这天祭完了灶王爷后,李全和福佑便开始着手采办年货,除了吃的东西,商仕儒特意嘱咐,府里每人都发两套新衣,记好尺寸直接去成衣铺子买,挑最好的料子,家具器皿也买新的,府里的早就该换换了~~ 银子跟流水似的花了出去,福佑掏钱袋子时没少在心里感叹,多少年了,咱商府可算能财大气粗一回了…… 腊月二十四,扫尘 除了忙着办年货的李全和福佑,这日商府上上下下全都忙活起来,连贤哥儿也没闲着,商仕儒给他一个任务,让他给桃子住的小木屋也扫扫尘,喜鹊怕贤哥儿把桃子的安身之所给拆了,非要跟着从旁协助,商仕儒想了想,觉的喜鹊担心的不无道理,就由她去了。 用了一整天,商府从里到外都被打扫的纤尘不染,商靖的书房更是商仕儒亲自打扫,活儿干的一点儿也不含糊。 腊月二十七这天,忙坏了吴大年。 吴大年一早就起来砍柴,今日他得为全府备足洗澡用的热水,贤哥儿自己洗完还不算,执意要给桃子也洗洗澡,驱驱旧气。 桃子到底也没逃过贤哥儿的魔掌,被三个人‘伺候’着,洗了个生平最难忘的澡…… 腊月二十八,商仕儒带着贤哥儿福佑,把孙妈妈剪好的窗花、贤哥儿写的春联、福佑画的年画,一个个的贴了出去,再挂上一溜儿排的小红灯笼,这过年的气氛就格外明显了。 腊月二十九,祭祖。 这日一早,商仕儒就带着睡眼朦胧的商仕贤一身正装的进了后堂,没有让下人跟随。 过了半日,兄弟两人才出来,商仕贤一脸懵懂,而商仕儒却面露轻松。 想来也是,府里日子好过了,大少爷对老爷夫人也算有了交代,日后,想必商府会更好吧~ 到除夕这日,商府上下已焕然一新,主子仆人都穿上了新衣物,屋里家具都换了花梨木的,厨房里添了六个莲花纹大银盘子,六个剔红八方盘,六个牡丹花开细瓷碗,这些东西商仕儒都交给了厨娘吴婆子保管。 吴婆子没保管过这么贵重的器皿,回头就自掏腰包买了个两斤重的大锁给厨房用上了,连厨房附近的耗子洞都给堵的死死的,别说贼了,连耗子都别想踏进商府厨房一步,后来更是一天三遍的数,生怕丢了哪个宝贝盘子。 掌灯时分,商仕儒带着贤哥儿入了席,与下人们一起吃年夜饭,守岁。 这除夕晚上的年夜饭有讲究,得慢慢吃,不过贤哥儿挺不了那么久,让他跟着守岁实在是有些勉强,商仕儒便在贤哥儿吃完后提前派了压岁钱。 “这是给贤哥儿的压岁钱,贤哥儿想怎么花都可以,大哥希望你……希望你来年能长高些,长壮些。” 对于贤哥儿,商仕儒不作学习进步的要求,从怀里拿出个红荷包递给了商仕贤,里头装了五两碎银子。 “谢谢大哥!”商仕贤对银子没什么概念,不过他喜欢那个红红的荷包。 “这是给喜鹊的,”商仕儒又拿出个荷包,嘱咐道:“里面的银子喜鹊想买什么都行,是你自己的银子,可不许交给你娘。” 喜鹊闻言偷偷瞧了眼一旁站着的孙妈妈,见后者笑着点头才欢天喜地的接过荷包,知道这银子真的可以自己留着花。 “谢大少爷!” “孙妈妈,”商仕儒唤道:“在咱府没有非得长辈给压岁钱的讲究,今日这压岁钱你得收着,我希望这银子真能将你的岁数给压住了。” 听了商仕儒一番话,孙妈妈没有推辞,眼圈红红的接过了荷包,随即愣住。 跟贤哥儿和喜鹊的荷包不同,孙妈妈手里的荷包几乎没什么重量,显然里头装的不是银子,而是……银票! “大少爷……” 孙妈妈刚开口就被商仕儒打断,“收着吧,当给喜鹊添份嫁妆银子了,带贤哥儿休息去吧。” “……谢大少爷。” 看贤哥儿乖乖随孙妈妈和喜鹊休息去了,商仕儒才接着发红包。 “福佑,这是给你的,你也不小了,该想想娶妻的事了,若是看好了哪家的姑娘,回来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福佑接过红包,知道里头是银票,挠挠脑袋,支吾道:“谢少爷惦记了,奴才……奴才有心仪的姑娘了,只不过那姑娘才及笄不久,年纪尚小,等再过一年,奴才再求少爷做主。” 商仕儒知道他说的是谁,也不点破,而是笑道:“好,我等着给你做主娶媳妇。” 正月初一这天,吴大年早早开了府门去放爆竹,把这‘开门炮仗’点响了,而商仕儒则带着福佑,踏着碎红满地出了府门,顺着满街的瑞气,向明威侯府走去。 “少爷,要不咱先去沈大人家拜年?”福佑道:“来侯府拜年的人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轮不上咱。” “还是等等吧,”商仕儒看着门庭若市的明威侯府也眉头紧皱,道:“于情于理我都该先来拜会三爷,三爷素来都对我照看有加,这份心意还是要尽的。” 商仕儒话音刚落,便有个褐衣小厮向他走来。 “小的给商大公子拜年了!”那褐衣小厮给商仕儒见了礼,笑道:“是三爷吩咐小的在此等公子的,公子请随小的来。” 商仕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跟着小厮从正门进了侯府,惹来不少被拒门外人的眼光。 “小弟祝三哥今年大吉大利,一顺百顺。”商仕儒一见罗三就拱手一揖,说着拜年的吉祥话。 “好好好~~借你吉言,”罗三心情大好,从怀里掏出个金线荷包递给了商仕儒,道:“这是三哥给你的红包,不能推辞,收着!” 商仕儒一笑,也不多说,道:“那就多谢三哥了。” 不过是个过年的彩头,应该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福佑将给罗三准备的捧盒奉了上去,商仕儒道:“给三哥备了些点心果品,都是我府里自己做的,三哥别嫌弃。”见来侯府拜年的人实在太多,商仕儒便起身告别:“三哥你忙去吧,我这就告辞了,还得去沈大人府上拜年。” 罗三也不挽留,而是道:“今年初八到十七便是上元节的灯会了,我命醉香楼安排了些节目,到时邀你一聚。” 商仕儒没逛过盛京里的灯会,今年正有此意,此时听了罗三的邀请便笑着应了。 出了明威侯府,商仕儒开口道:“福佑,今年灯会涮烤坊也准备些节目吧。” “也好,若店里能有些猜谜之类的节目,应该会招揽过来不少生意。”福佑迎合道。 “就猜谜吧,弄些简单易猜的谜面,多做些油炸糖圆子和点心当彩头儿,咱也跟着图个喜庆。”商仕儒吩咐道:“灯会那几日来咱店里吃喝的客人,也都送些点心。” “我记下了,少爷。”福佑点头。 主仆二人到了沈府,商仕儒给满面红光的沈孝山拜了年,竟也得了个红包,也不知是不是来沈府拜年的人都有份,不过商仕儒没推辞。 等回了府,商仕儒又带着贤哥儿跟孙妈妈、吴婆子一起包饺子,猪肉牛肉混一起,既不腻也不柴,再加些葱花调料,商仕儒还真等不及吃了。 贤哥儿包的高兴,在糟蹋了数十个饺子皮后,总算包出能看能蒸的饺子了,虽然那饺子不像小元宝反倒跟个地瓜似的。 全府高高兴兴过了个大年初一,商仕儒在初二这天才想起查看收到的拜年帖子。 除了罗三和沈孝山府上是商仕儒亲身前往拜年,其它跟商府或多或少有交际的府邸商仕儒只是送了帖子投贺新春,当然商府也收了不少拜年帖。 商仕儒细细看了一遍,竟还发现了亲王府的帖子,对宋敬云的用意商仕儒不作多想,这人他不想过多猜测。 看完所有拜年帖,商仕儒取出了罗三送的荷包,发现里头是一个象牙雕的扇坠子,虽然不便宜,但也不算贵重,商仕儒便安心的收着了,再看沈大人送的,竟是两片金叶子,上面都压着个大大的‘福’字。 都是罗三和沈孝山的心意,日后再找机会回礼就是,商仕儒也没多想,便将这两样东西收在了书房里。 商仕儒想不到,就连沈孝山也没想到,那两片寓意祝福的金叶子会在日后成为商仕儒活命的本钱。 16、第十六章 “出了门,你多看顾着点贤哥儿,跟紧大少爷,这会儿正是长兴街上最热闹的时候,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出来了,你一个女儿家更要多加小心,钱袋子贴身放着,别叫贼给顺了去,到了那别贪嘴贪玩,要是给少爷惹了麻烦,以后你都别想再跟少爷出府了。” “知道啦!知道啦!”喜鹊连连应声。 知道女儿的心思早就不在府里了,孙妈妈叹气,也不知自己的话她听进去多少。 “喜鹊!喜鹊!走吧!” 商仕贤被商仕儒牵着手走了进来,一身灰白长袍外罩宝蓝色短袄褂,脚上穿着加厚底牛皮小朝靴,腰间拴着商仕儒给的红荷包,贵气逼人。 往旁一看,商仕儒竟和商仕贤做一模一样的打扮,孙妈妈顿时就乐了出来。 “大少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兄弟么?不过这么一看,大少爷倒显得俏皮了不少。” 喜鹊围着一样装扮的二人转了两圈,笑嘻嘻的道:“好看好看~贤哥儿真好看~大少爷也好看~” 商仕儒不想再听她们调侃自己,摇头道:“还不快走?晚了就瞧不见热闹了~” 喜鹊惦记这灯会惦记好几日了,听了商仕儒的话当下便跑了出去,边跑边喊道:“我去看看大年的马车备好了没~” 吴大年驾着马车载主仆三人去长兴街逛灯会,车还没到长兴街口便被前面停着的各家马车堵的走不了了,几人只好下车步行。 这盛京不愧为富庶繁华之地,上元灯会上男女交游,节目更是花样百出。 往日藏于深闺的女子们抛开了禁忌,粉面含羞的逛着灯会,看着热闹,心里偷偷盼着与哪个俊俏公子来个邂逅,成就一段佳话。 街上点着各式花灯,以动物和花朵形态居多,一路走来,商仕儒看见了各色小摊,吃的玩的穿的戴的,应有尽有。 踩高跷的,杂耍的,舞龙舞狮的,还有古代的弦乐队在台子上弹奏着贺春小曲儿,待看见一个捏面人的摊子时,商仕贤不走了。 “贤哥儿想要这个么?”商仕儒问道。 “想,”商仕贤点头,捂着腰间的荷包道:“我想要个小桃子。” 桃子?那手艺人笑着招呼道:“小公子想要捏个桃子?那东西倒是好捏,您看您还要别的吗?” 商仕贤想了想,道:“还要捏个大哥。” 见手艺人面露不解,商仕儒道:“给他捏个小鹿,再按着我和他的样子捏两个面人吧。” “还有我!”喜鹊急急说道:“按着我的样子也捏个面人!” “好嘞!几位稍等片刻。” 捏面人是手艺人的看家本事,动物当然不在话下,没个几下,便捏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鹿出来,将小鹿递给了商仕贤后,手艺人打量几眼主仆三人便低头接着捏面了,期间没再抬头,没过多久,三个活灵活现的小人便捏好了。 商仕贤数着铜板付了钱,喜鹊也得意的自掏腰包,二人将面人看够了才欢天喜地的跟商仕儒继续逛灯会。 快到醉香楼时正巧遇到个卖糖葫芦的,商仕贤和喜鹊挑了两个糖衣最厚的糖葫芦买,见二人开心的紧,商仕儒就没提少吃糖对牙好的话茬。 罗三的小厮老远就看见商仕儒主仆三人了,知道自家爷等了有一会儿了,小厮赶紧小跑上前,笑道:“商公子,我家主子在雅间等您呢,您随我来。” 商仕儒带着商仕贤喜鹊跟小厮进了醉香楼,直径上了三层的雅间。 “三哥,”商仕儒跟罗三打了声招呼,转头对商仕贤道:“贤哥儿,给你罗大哥拜个年。” 商仕贤对罗三有印象,也没别扭,当下便乖乖道了声:“贤哥儿给您拜年了,罗大哥恭喜发财!”说着还像模像样的拱手一礼,惹的罗三发笑。 “贤哥儿过来,罗大哥给你红包。”罗三早有准备,从怀里拿出个绣着小鹿的荷包,笑道:“来,这是给贤哥儿的压岁钱。” 罗三拿出来的荷包不知比商仕儒给的精致了多少倍,上面还绣着小鹿,商仕贤一看就喜欢的不得了,也不用商仕儒点头,他自己就上前接了过来,道:“是桃子!上面绣着桃子!” 见商仕贤高兴,商仕儒也笑的开心,转头对罗三道:“三哥费心了。” 罗三眼神闪了闪,对商仕儒今天这装扮很满意,道:“你们兄弟俩本来只有三分相像,现在看来倒是有七分了。” 商仕儒笑了笑,道:“平日没什么机会,其实早就想这么打扮带贤哥儿出门玩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似乎就在醉香楼的门前,罗三道:“是醉香楼安排的舞狮。” 几人坐的是临窗雅间,商仕儒转头一看,发现有四只狮子已经在醉香楼的门前闹腾起来了,旁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舞了大约两刻钟,狮子才在众人的叫好声中退了场。 商仕贤看的手舞足蹈,也跟着叫好,喜鹊忙把他拉了回来,就怕他翻出窗外去。 想起了自家店铺,商仕儒道:“涮烤坊今日安排了猜灯谜,要不三哥去我那看看热闹?” 罗三欣然同意。 几人一路走一路看,商仕贤和喜鹊手里又多了不少小玩意,待到涮烤坊时,商仕儒被眼前的人山人海给吓了一跳。 福佑眼尖,在台子上看见了商仕儒一行人,见自家主子进不来,便在台子上大喊道:“咱先歇歇,糖圆子还有不少呢!那边那几位,麻烦您行个方便,让我家主子们先进来。” 福佑已经给出去不少彩头儿,说的话还挺管用,人群让出了道儿,商仕儒几人才顺利进了涮烤坊。 也挑了个临窗的雅间坐下,商仕儒开口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李全给众人见了礼才回道:“咱家的灯谜出的简单,有的题连孩子都能猜出来,彩头儿易得,再加上炸的糖圆子好吃,点心也别致,人就越来越多了。” 见商仕儒面露满意,李全又道:“点心没准备那么多,已经没了,糖圆子炸了几十斤倒是够用,不过出的灯谜怕是不够了……” “这个好说,让你家少爷写几个便是,”罗三来了兴致,转头对商仕儒道:“怎样?出几个灯谜?” 商仕儒想了想,自己还真知道几个。 “也好,李全你去拿笔墨来。” 不过片刻,李全便把东西备好了,商仕儒凝神想了一会儿便提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十几个彩条才停笔。 伙计拿着商仕儒写的灯谜赶紧给外面台子上的福佑送了去。 这些灯谜可算救了福佑的场,拿到东西后,福佑在台上喊起话来:“最后这些是我家主子给出的灯谜,我也不挂上了,就念给大家伙儿听,谁猜出来了就给我个话儿哈!” “各位听好喽~这第一个谜面是:蜜饯黄连,猜一成语。” “这个容易,是同甘共苦!” 福佑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声娇喊,商仕儒在楼上定睛一看,发现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潘府千金和陈府千金。 潘竹儿和陈宝珠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护在人群中间,要不是商仕儒站在楼上还真看不见她们。 “这位小姐猜对了,正是同甘共苦,这就让伙计把彩头儿给您。” 福佑正要招呼伙计把炸糖圆子给潘竹儿送去,潘竹儿却出声道:“不急,本小姐又不是没吃过糖圆子,彩头儿待会再给也不迟,你接着出题便是。” 福佑应了一声,道:“那咱继续,第二题是清浊合流,还是猜成语。” “泾渭不分!”又是潘竹儿第一个作答。 福佑也来了劲,道:“小姐厉害,又对了,下一题是四通八达。” “头头是道!” “快刀斩乱麻?” “迎刃而解!” “和尚撑伞?” “……这个,”潘竹儿一愣,脑子里刚有点模糊的答案却被别人抢先了一步。 “和尚撑伞是无法无天吧!”一个身着粗布棉袍的中年男子笑道:“和尚六根清净没头发,撑着伞又看不见天,可不就是无‘法’无天么!” 围观的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潘竹儿却笑不出来,这么简单的谜题,竟让别人抢先了一步! “这位大哥解的对,就是无法无天!”福佑命人给这男子送去了一包炸糖圆子,又道:“接下来咱猜些别的,各位听仔细了,这个猜的是动物。” “日飞落树上,夜晚到庙堂。不要瞧我小,有心肺肝肠。” “是麻雀!”这次是陈宝珠第一个猜出来,她小时候跟着哥哥们可没少抓麻雀。 “小姐猜对了,”福佑又出题道:“四柱八栏杆,住着懒散汉。鼻子团团转,尾巴打个圈。” “是猪么?”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看打扮就知道是位农家姑娘。 “小姑娘说对了,谜底就是猪。” 福佑在上面出着题,涮烤坊的伙计们见谁答对了就把糖圆子送去,个个忙的满头大汗。 台上福佑继续出题:“自小生在富贵家,时常出入享荣华。万岁也曾传圣旨,代代儿孙做探花。” 这个题念出后,没有人立即回答。 “代代儿孙做探花~”罗三转头笑道:“是蜜蜂吧?” 商仕儒笑着点头:“是。” 底下也有人猜出了谜底,福佑继续道:“剩下的都是猜食物的谜面了,各位听好。” “有洞不见虫,有巢不见蜂,有丝不见蚕,有伞不见人。” “藕!” “弟兄五六个,围着柱子坐,若是要分家,衣衫都撕破。” “是蒜~” “白又方,嫩又香,能做菜,能煮汤,豆子是它爹和娘,它与爹娘不一样。” “豆腐嘛!” ……… ………… “这正月才过去不久,便有人上门求亲,宝珠,那求亲的是什么人家啊?这么没规矩!”坐在炕上,沈香茗问道。 “是个正六品的千总,都二十五了才想着娶亲,我才不嫁他!”陈宝珠嘟嘴。 “听这意思~”潘竹儿和沈香茗对看一眼,道:“你爹娘把你许他了?” 陈宝珠不答话,揪起了帕子。 沈香茗叹了口气,道:“宝珠,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也要为人妇了,姐姐今日就说说你,你可不许生气。” 闻言,陈宝珠不明所以的看向沈香茗。 沈香茗本人声音婉约动听,此时的语气却严肃异常:“有的人,你不要再对他心存妄想了,以前念着你小,就由着你去了,可如今你也该清醒了,不说别的,咱的婚姻不就讲究个门当户对么?你陈家世代行伍出身,从来都不愿与文官结亲,别说杜锦华看不上武官家的千金,就是他当真去提亲了,你爹娘也不会应允的。” 被人一语道破了心思,陈宝珠有些难堪,可她也知道,沈香茗说的都对,别的她可以不在乎,可她就是不许任何人瞧不起自家人,她家如今的富贵荣华是多少族人在战场上丢了性命才换回来的?! “我知道,”陈宝珠一反常态的静了下来,道:“我知道他必定瞧不上我的,他想娶的,该是香茗姐姐和竹儿姐姐这样的千金,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你可不能妄自菲薄,”潘竹儿柔声道:“你想想小燕子,她跟你还差的远呢,可她还是嫁了个好夫君,你放宽心,赶明儿我就让人去打听打听,看那城门领是个什么品行的,再说你该相信你爹娘,他们断不会随便答应别人求亲的。” 想起那日自己偷偷在屏风后瞧见的人,陈宝珠突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他、他品行是不错的,听说他没有妾,连通房丫鬟也不曾有过……” “呵呵~这么说来那人还是个洁身自好的?”沈香茗见陈宝珠心情好了起来,便笑道:“如今洁身自好的男子可不多了,你拣了个好的,知足吧~” 说到这里沈香茗一顿,瞥了眼潘竹儿,道:“说起洁身自好的公子,我倒还听说了一位。” “谁啊?”陈宝珠问道。 “商仕儒啊!”沈香茗提起商仕儒倒来了兴致,“历来有才华的公子都是风流多情种,原本以为商仕儒能写出那些绝色女子必定是个多情之人,没想到他居然安分的紧,也不曾有过通房丫鬟,屋里干干净净,从不用丫鬟伺候起居。” 潘竹儿突然觉得沈香茗今日有些话多。 “他弟弟商仕贤这几日开始来我家读书,他每日都是亲自领人上下学,对家人好的紧,对我家下人也没有架子,是个好相处的人。” 见潘竹儿听的认真,沈香茗最后叹道:“若不是我已经许了人家,这商府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如今商公子年过十八却还未定下亲事,也不知盛京里有多少人家惦记着他呢……” 潘竹儿闻言一顿,随即脸色有些僵硬,陈宝珠没听出沈香茗话里的意思,点头分析道:“他那样的公子要是我也愿意嫁的,府里人口简单,没有公婆妯娌,只有个幼弟,外面的铺子也赚钱,最最难得是,真要嫁了商仕儒,以后他写的话本就能比外人早早看见,还不用花银子!” 沈香茗瞪了一眼口沫横飞的陈宝珠,心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潘竹儿还是沉默,不过瞧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沈香茗拿起手帕,掩唇一笑。 17、第十七章 宣德三十二年春,盛京连日降雨,洪水泛滥,食粮短缺,疫病横行,荣亲王世子宋敬云并明威侯嫡子罗敖主持修筑排水河道,使盛京城内十日泄洪;明威侯嫡子罗敖,开铺卖粮,价钱不涨反落,折损近万两白银;明威侯嫡子罗敖广收疫病患者救治,试药施药,盛京内无一人因水灾后疫病死亡…… 仁崇帝念荣亲王世子宋敬云修筑河道有功,特赐黄马褂一件,御马一匹,御铸云龙宝剑一柄,黄金百两,并准其自由出入六部,以表圣恩。 明威侯嫡子罗敖,赐善礼明威侯爵位,加封一等公侯,赐避暑山庄一座,御铸麒麟宝剑一柄,赏黄金百两,以表圣恩。 同年年末,商靖之子商仕儒写出人妖孽缘话本‘白蛇传’,轰动一时,遭无数文人批判,又因此书有诬蔑佛门之嫌,后被列为□□,商仕儒往日贤名尽毁…… 宣德三十三年,商靖之子商仕儒盘下西街最大茶楼,改其名为‘静思楼’,其新作‘大宋提刑官’不再印刷,而是理成段子在茶楼内每日两场由说书人传出,因□□风波未平,静思楼一时无客上门,门可罗雀,后因商仕儒昭告天下,从此不再撰写男女情爱、风花雪月之书,加之‘大宋提刑官’确实无关风月,乃刑狱之作,静思楼才于开张半年后有客上门,日渐恢复元气。 宣德三十四年,因‘大宋提刑官’中梅竹县焚尸案、曹墨冤案、李府连环案、城南井尸案、毛竹坞无名案、遗扇嫁祸案、李玉姑失踪案等,案案精彩,书中主人翁断案释疑玄妙绝伦,静思楼一时名声大噪,成就商仕儒‘鬼才’之名。 ‘大宋提刑官’书中人物宋慈成为刑部律己典范,‘人命大过天’一说成为刑部审案准则,书中之书‘洗冤集录’更被世人奉为刑狱仵行的金科玉律。 宣德三十五年,仁崇帝携太子等人微服出游,行至静思楼时忽闻人声鼎沸,楼里楼外盛况空前,遂隐入其中,待听得‘大宋提刑官’第四十回‘史刺头通敌叛国案’后不禁拍案称绝,连连感叹精妙绝伦,当日便召商仕儒、说书人喜子连夜入宫。 五日后,商仕儒与说书人喜子出宫,带回御笔亲题‘静思楼’鎏金匾,商仕儒鬼才之名遂大扬于天下…… 宣德三十六年,秋 “三百年的酴醣香?!”沈孝山惊呼出声,抬眼看向旁边端坐着的潘青松,震惊道:“你这铁公鸡今日莫非中邪了?竟舍得拿这酒招待我?平日我想闻闻味儿可都难如登天!” “咳咳!瞧你说的~”潘青松老脸一红,面子有些挂不住,道:“咱兄弟俩也有些日子没把酒言谈了,今日邀你过来无非就是想叙叙,知道你惦记这酒好些年了,今晚索性就用它款待你,老哥你尽管开怀畅饮,今日咱兄弟俩不醉不归~” 沈孝山捋了捋胡须,又使劲闻了闻面前的酒香味,随即将酒坛封住,推回了桌子中间。 “老哥你这是……” “酒是好酒,”沈孝山打断潘青松,意有所指道:“不过我今日若不明不白的喝了,恐怕这好酒就变毒酒喽……” 潘青松一顿,随即苦笑摇头,道:“就知道瞒不过老哥,小弟今日请你过府其实是有事相求。” “能叫你拿出心头肉来求人……为兄府里还有事,这就告辞了~”言罢,沈孝山竟抖抖袍子,起身就走。 “哎!老哥且慢!”潘青松急急拦住沈孝山,一脸苦相哀求道:“老哥!沈兄!你可得帮帮小弟!这事、这事不算难,可只有你能帮忙啊!” 见潘青松如此,沈孝山皱眉道:“当真不难?到底是何事让你如此愁眉苦脸的?” 将沈孝山强拉回座位,潘青松叹道:“是竹儿的婚事。” “她的亲事本不用我操心,自她及笄后来我潘府提亲的人还少?本想着她年岁小,老太太也舍不得她早早嫁人,便一个人家也没应下,竹儿十六那年,内人给她寻了门好亲,可不知怎的,这丫头竟死活不允,后来闹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宠着她,便顺了她的意。” “后来又有几门好亲,那丫头还是不应,十七那年,老太太也不由着她了,给她定了门亲事,不料她竟闹起了绝食!” 说到这里,潘青松露出悔意,“我们原以为她不过是闹闹脾气,就没依着她,可谁知道这丫头竟是铁了心,整整十日不吃不喝,差点把命交代出去!若不是后来老太太亲口允诺,婚事作罢,潘府可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老哥哥,事情闹成这样我若还看不出什么,就妄为人父了,竹儿今年都十八了,若再不嫁人,可就成了老姑娘,这一生就算耽误了。" 潘青松终于坦言,道:“竹儿心中必定有人,我一番探查才知道,这人正是商仕儒,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说是商仕儒不喜年岁小的女子,这才私自拿了主意,硬生生将自己拖到了十八,好在商仕儒至今未娶,品行又难得的端正,我这才厚着脸皮求老哥帮忙,实在是因商仕儒私交甚少,除了老哥你,我找不到别人啊!”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沈孝山帮不了潘青松也得想方设法的帮了,更何况他与商仕儒这几年确实有亦师亦友的情分在。 没有推辞,沈孝山点头道:“既是竹丫头的婚姻大事,我定是要尽份力的,回去我便探探他的口风,不过先说好,这事我可是一分把握也没有。” “只要老哥你肯帮忙探他口风,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小弟在此先谢谢你了~”说着,潘青松起身给沈孝山施了一礼。 沈孝山赶紧扶了一把潘青松,叹道:“也难为你了,若不是你说,我竟不知道你府上出过这事,还以为是你舍不得嫁独女呢。” 潘青松摇头苦笑,道:“出了这种事捂着还来不及,怎敢让府外的人知晓?岂不是毁了竹儿的名声?” 沈孝山默然。 …… ……… “你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这样的年纪便已功成名就,比起文彦当年还要强上几分,想必文彦在天有灵也会大感安慰……如今你年岁毕竟不小,也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你无甚长辈,亲事上难免有些怠慢,若不嫌弃,我倒可以为你寻门好亲,就是不知你中意何样的女子?” 沈孝山一席话说完,商仕儒顿感耳熟。 这几年孙妈妈隔三差五就在商仕儒耳边唠叨他的亲事,没想到现在连沈孝山也开始念叨此事,按说盛京里比他年纪大的还没娶妻的男人多的是,不该这么着急,不过像他这个年纪既无妻也无妾更无子的男人倒是真没有,也难怪他们念叨,自己确实将婚事拖的太久了…… 在心里斟酌一番,商仕儒便有了决定,开口道:“那就有劳叔父了,我现下也没有中意的女子,若非要说出个一二来,无非就是对方的年纪品行,我不考虑与十六岁以下的女子结亲,也不愿娶那弱柳扶风娇娇怯怯的千金,对方性子宽厚,能善待我的家人便可,出身不必多究。” 沈孝山闻言欣喜不已,知道老友所托之事已成了大半,因笑道:“好好好~你能说出个一二便好,我也好帮你寻这样的姑娘。” 沈孝山转天便把商仕儒的原话说与潘青松听,后者大为安心,二人又商讨一番,决定把潘府这门亲透露给商仕儒看看他的反应,成了当然万事大吉,若是不成,潘青松再找个由头当面会会商仕儒。 为了爱女潘竹儿,潘青松倒是豁出去那张老脸了,只不过他小看了自家姑娘,潘竹儿得知此事后,竟亲自找上了商仕儒。 “行还是不行,你倒给个准话儿啊!” 商仕儒被这声娇喝拉回了心神,强自镇定后开始打量眼前的女子。 今日他按例来静思楼走走过场,却被潘竹儿堵个正着,刚刚她一番毛遂自荐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所以商仕儒才被吓了一跳。 说起来他与潘竹儿也有过数面之缘了,现在细细回想,他们俩这么半生不熟的竟也认识五年了,当年因□□一事静思楼开张大半年都没有生意,她却是那寥寥几位客人中的一个,自己早该想到这姑娘的真正意思…… 潘竹儿被商仕儒打量的眼神看的脸红,却忍着羞意没有退缩,而是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任由对方打量。 年纪十八~嗯,虽然还是有点小,但也符合自己的要求了;性格嘛~看样子挺大方,胆子也大,还隐隐有点野蛮女友的潜质,不过比起其它古代女子,自己还是更愿意和这样的女子相处;家庭~没得挑,虽说是家里的宝贝独女,但身上并没有骄纵的影子,家教想必很好;最后一点,长相…… 必须诚实的说,商仕儒很满意潘竹儿的长相,她人很健康,不胖不瘦,瓜子脸上嵌着一双有神的杏核眼,眉毛没有过多修饰,显得颇为英气,一双元宝耳朵,看着就是有福气的那种,鼻子小巧而挺直,嘴…… 咳咳!商仕儒再次拉回心神,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道:“竹儿姑娘,毕竟是婚姻大事,我不能如此随便的应了你,若是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这事还需家里的长辈来做主。” 潘竹儿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嗯……你看这样可好?你先回家,近日我去找沈叔父做主,改日再一起登门拜访潘府,至于说媒的事,”商仕儒顿了顿,无奈道:“规矩太多,我知之甚少,还是日后再议吧。” 潘竹儿愣住,瞪大眼睛看向商仕儒。 商仕儒安慰一笑,知道这小姑娘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温声道:“我现在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就算日后完婚想必也先是兄妹之情居多,既是如此,你还愿意与我结亲吗?” 潘竹儿脸色又恢复了红润,看着商仕儒,毫不迟疑的点头。 待送走潘竹儿后,商仕儒在回府的路上突然想起,自己的婚姻大事居然在一个时辰内就敲定了,会不会太草率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就是机缘吧,他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都没遇见让自己心动的姑娘,今日潘竹儿的一番作为倒是让他有所触动,他从来都觉得,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既然如此,他愿意和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试试。 没有感情经历的商仕儒哪里知道,若爱情能刻意培养出来,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18、第十八章 沈孝山觑着座上的人,头一次觉着潘青松皮笑肉不笑的那张老脸格外难看,忍了半个时辰,沈孝山实在忍不住了。 “你想笑就笑,别绷着了,不就是捡个好女婿么?瞧瞧你那张脸,难看的紧!” 沈孝山今日是受商仕儒所托,来潘府议亲的。 “哈哈哈哈~老哥,竹儿的婚事你功不可没啊!我定重重谢你!”潘青松这只铁公鸡终于要拔毛了,笑道:“那酴醣香我还藏有一坛,今日就送给老哥你当谢礼了!” 沈孝山满意的点点头,道:“算你识相,没把我这媒人扔过墙。” “岂敢岂敢~”潘青松解决了自家女儿的婚事,高兴的紧,道:“既是老哥你来议亲,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的意思是让他俩尽快完婚,毕竟竹儿年纪不小了。” “这倒好办”沈孝山道:“给他二人合了八字后再请人推算个黄道吉日,年内便可完婚,不过这样怕是有些仓促,商府的聘礼恐怕备不齐全。” 潘青松闻言一瞪眼,道:“老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挑那礼的人么?你尽管告诉女婿,聘礼从简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只要他待竹儿好,这些虚礼我潘府并不看重,叫他不必为了面子浪费银钱。” 潘青松知道商仕儒这几年赚下了点身家,不过毕竟不能与祖上富贵的人家比,再说他潘府哪里会差那些东西?至于面子,如果外面知道商仕儒做了他潘青松的乘龙快婿,还不定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眼红呢。 商家现在的情况不错,不会委屈了竹儿,不过他还是会给竹儿备足了嫁妆,不但能扶持到女婿,也是竹儿今后在商府立足的根本。 沈孝山一看就知道潘青松在想些什么,摇头道:“老哥劝你一句,别拿那些俗礼来奚落你准女婿。” “此话怎讲?”潘青松道。 沈孝山也不多说,只一句话就挑明了意思:“你该清楚你女儿要嫁的是什么人。” 潘青松一顿,顷刻间便了悟。 商府发迹也有几年了,期间大起大落,商仕儒后来虽得了圣上的赏识,可他探回来的消息却无一不表明商仕儒是个荣辱不惊的人。 不说别的,商仕儒首先就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府里现在依旧是那么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奴伺候着,日子过的虽不清贫却也简朴,而唯一能给商仕儒当通房的丫鬟也被他许给了家仆,当真是洁身自好之人,这一点倒像及了他那清傲至极的父亲,商靖当年不就只娶了叶氏一人?亦是无妾无通房,不知羡煞了多少或待字闺中或已为人妇的女子。 潘青松思来想去,觉得不仅竹儿的嫁妆要按聘礼的程度准备,连陪嫁的奴才也不能给竹儿多带…… “老哥的意思我明白,”半晌,潘青松才开口道:“竹儿的嫁妆从简,潘府也不显摆十里红妆嫁女那套俗规矩了,不过陪嫁铺子和庄子我可得挑最好的给竹儿。” 沈孝山笑了,道:“你明白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打算的再多也不作数,一切还得看他们自己命里的富贵。” 又过了几日,商潘两家换了商仕儒与潘竹儿的庚帖,这问名礼就算成了,如此一来,两家的亲事在盛京里也人尽皆知了,一时间,潘竹儿成了未嫁女子的公敌。 凭什么她一个老姑娘还能得此姻缘?!无数对商仕儒芳心暗许的女子愤愤不已。 商仕儒对古代婚礼的准备事宜是一窍不通,这可忙坏了孙妈妈和初为人妇的喜鹊。 二人将全府都动员起来,忙着为接下来的纳征准备聘礼,憋着劲儿不想让商仕儒被财大气粗的潘府小瞧了,不过又因商仕儒的一句‘从简即可’坏了心情。 待全府的人从为他张罗聘礼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后,商仕儒开了一次家庭大会。 “商府本就不是什么都讲究的高门大户,以前什么样子,我成亲后还是什么样子,你们也不必担心会被潘家人小瞧,我不会娶看重这些的粗浅女子回来,至于聘礼,不失体面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劳人伤己的准备,潘家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大可放心。” 一番嘱咐下来,倒是让府里的人消停了些,不过即使是从简,这聘礼也还得准备些时日,商仕儒趁着这个空挡便抓紧继续写‘大宋提刑官’余下的段子,打算在成亲前将故事的结局给赶出来。 按说应该在商府送完聘礼后再决定完婚日期,不过潘青松倒把完婚的黄道吉日借着沈孝山的嘴偷偷透露给商仕儒了,就是在今年年底。 商仕儒知道潘竹儿因年纪问题遭了不少人的诟病,也觉得尽快完婚没什么不好,便同意了潘青松的提议。 商仕儒和潘竹儿在完婚前已经不能见面了,可不知潘竹儿那儿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非要再见商仕儒一面,今时不同往日,二人已经定了亲事,不知被多少眼睛暗中瞧着呢,这面真不应该见,不过潘家人坳不过潘竹儿,只好借着潘老太太寿辰这个由头,给二人安排一次见面的机会。 待商仕儒在寿筵席间被潘府小厮在潘青松的默许下‘偷偷摸摸’带到内院时,他见到了满脸透着纠结的潘竹儿。 “这些丫鬟里,你挑一个吧。”潘竹儿道。 商仕儒不明所以,道:“你的陪嫁丫鬟你自己挑就是,怎么让我来挑呢?” 潘竹儿抿了抿嘴,在她身后站着的五六个貌美丫鬟大气都不敢出,不过心里是期待着商仕儒选人的。 将商仕儒拉到一边,潘竹儿忸怩道:“成亲后若是我有了身孕,就不能服侍你了,你、你挑一个吧!” 潘竹儿不愿为商仕儒挑伺候的丫鬟,可碍不过母亲的劝导,她知道这种事无可厚非,可她就是不甘心,所以才在成亲前非要见商仕儒这一面。 这害死人的封建思想啊!商仕儒暗暗叹气。 “不必了,”商仕儒不吝啬这个承诺,道:“我以前不曾有过通房,以后也不会有,你记住这个便是。” 潘竹儿偷偷瞥了商仕儒一眼,心里高兴的不得了,转身对那几个丫鬟道:“你们下去吧。” 再转回来时脸笑成了一朵花,怎么止也止不住。 商仕儒见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也忍不住乐了,隐隐开始对自己的婚后生活有了期待。 伸手揉了揉潘竹儿的头发,商仕儒笑道:“以后不必为这种小事心烦。” 只有他认为这是小事。 潘竹儿心道:这辈子我做的最不知羞耻的事亦是最正确的事,能嫁予这样的夫君,我此生便无憾了。 这次见面商仕儒做了件逾矩的事,就是牵着潘竹儿的手在潘府内院的荷花池边赏月聊天,二人并没有独处太久,可这晚静谧的荷花池与清明的月色却成了潘竹儿记忆里最美的景色。 二人都没有想到,这次见面竟成了诀别,当多少年后他们再次相见时,早已物是人非。 同一时刻,荣亲王府。 宋敬云把亲手书写的信交给了侍卫,道:“亲手交给三爷。” 侍卫领命告了退。 “人我是替你看住了,心嘛……” 烛光将宋敬云温柔的脸庞衬的有些诡异,那双凤眼里此刻正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守了这么些年,连我都快忘了,你可不是个君子……” 19、第十九章 看着眼前风尘仆仆、满身透着杀意的好友,宋敬云忍不住惊呼。 "你、你难不成是飞回来的?我那信才送出去十日吧?我还料想你怎么也得半余月才能赶回呢!" 罗三面色不善,沉声问道:“你何时知晓此事的?” 宋敬云腿一抖,强笑道:“你瞧你,既然已经回来了,还是先去梳洗一番,吃个饭,待你都打理好了我再与你细说,咱从长计议。” “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罗三盯着宋敬云,又问了一遍。 宋敬云知道自己这次玩笑开大了,罗三是真生气了,当下便温声道:“梓风,是我过分了,你先别气,听我说完,之后无论你要怎么做我必鼎力相助。” 听了宋敬云这话,罗三的脸色好了些,走到一边坐下后,开口道:“你说吧。” 宋敬云也不隐瞒,直接道:“我早就知道此事了,不过那时只是隐隐有些苗头,我只能确定七八分,直到沈孝山上潘府为他议婚,我才知道原来是潘府想与商仕儒结亲,我想着反正婚期也没定,你在江南还有事,就没及时传信给你,谁知潘家人是急性子,商府这边连聘礼还没备齐全他们就将日子给敲定了,竟是年底就要把女儿嫁过去,我这才写了书信,让侍卫快马加鞭去寻你。” 罗三在座位上不发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依旧难看,宋敬云见他这副煞相,扶额道:“梓风,我该早让你知道的,明知你对商仕儒的心思不得了,我那时是被鬼迷了心窍才想看你着急的样子,我的确不该故意拖延,不过你既然已赶回来了,就别同我计较了。”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罗三知道宋敬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这次是没及时告诉自己,不过到底也没误了时机不是?思及此,罗三恢复了脸色,道:“我不是要同你计较,只是……” “我知道,”宋敬云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做了,是吧?” 罗三点头。 宋敬云叹气,道:“都几年了?他还不知晓你的心思?!我看不是他痴就是你傻!你傻到入戏太久,当君子当的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了!” 罗三眯起眼,缓缓开口:“这亲,必定结不成。” “之后呢?”宋敬云笑问道。 罗三总算露出些笑意,勾唇道:“无论解决何事,一劳永逸才是最好的法子。” 宋敬云闻言开怀大笑,赞道:“金玉良言!” …… ………… “三哥怎么这时回来了?不是说要年前才回盛京吗?”商仕儒又打量罗三一番,道:“脸色也不好,江南该是养人的地方,怎么你去了反倒遭罪了?” 罗三勾了勾嘴角,道:“事情完了就回来了。” 商仕儒不知危机将近,道:“你这时回来也好,我正巧有喜事要告诉你。” “哦?什么喜事?”罗三笑道:“莫不是你开了窍,要娶媳妇了?” 商仕儒一愣,笑道:“三哥已经听说了?” 罗三看着商仕儒,突然大笑道:“哈哈~喜事!这样天大的喜事我当然听说了!不过据闻那潘府千金可不是个守规矩的,你怎会瞧上她呢?” 商仕儒有些尴尬,诚实道:“不瞒三哥,若是个守规矩的姑娘我反倒瞧不上了。” 罗三眼神暗了下来,问:“年底就成亲?” “是,”商仕儒无奈道:“年底是有些仓促,不过竹儿年纪不小了,我也不愿她因这个再被外人诟病,索性就今年尽快完婚。” “也好,”罗三意有所指,道:“尽快也好……” 看了看时辰,商仕儒刚想留罗三在府里用膳罗三告辞的话已然出口。 “天色不早了,我该回侯府了。”罗三言毕起身,行至书房门口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我在顺泉的避暑山庄你还没去过吧?趁着严冬未至不若我俩去呆些日子,等你成了亲后,这样的机会想必是不常有了。” 商仕儒想了想便同意了,道:“也好,三哥那避暑山庄我老早就想去瞧瞧了,以前不是你没工夫就是我忙着写书,一耽搁就是好几年,现下寻个日子去住几天也好,那里的温泉我可是肖想已久了。” “好,那就三日后,三日后我来找你。”罗三背对着商仕儒留下这句话后便大步离去,看背影似乎有些行色匆匆。 商仕儒寻思着,再有两个月就得忙着成亲的事了,之后又要过年,大事小事杂事都赶在了那几个月里,现在自己还真得好好放松一下,弄个单身男人的最后旅行。 因为只打算在罗三的避暑山庄住十天左右,商仕儒这次出行只带了几件衣物,随行的人只带了吴大年一个。 到了与罗三约好的日子,商仕儒却被罗三派来的属下告知,说侯爷被事物缠身暂时抽不开身,让商仕儒先随着侯府的仆人去顺泉,待侯爷这边的事一处置完,再赶去顺泉,让商仕儒别坏了兴致,自己可先在避暑山庄里随意游玩。 既然都安排好了,商仕儒也就没等罗三,自己与吴大年跟着侯府众人驾车赶往距盛京百里外的顺泉,说来也巧,在马车要出城门的时候,商仕儒遇见了杜锦华,二人不过点头之交,看见了对方也没说话,俱是点点头,一笑而过。 宣德三十六年,素有鬼才之称、前二品内阁学士商靖之长子商仕儒,在外出行至盛京五十里外秀峰岭处,因雨后路滑,马车不甚跌落山涧,车毁人亡,时年二十二岁,消息传回,盛京内一时无人不叹,实乃天妒英才…… 宣德三十六年,冬,泉清山庄 “公子,该用膳了……” 年约十二三的小丫鬟春桃战战兢兢的看着立于窗边的消瘦身影,小声道:“公子,您、您该用膳了……” 那人似是没听见小丫鬟的声音,依旧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春桃要哭了,若是被三爷知道公子又不好好吃饭,她这没伺候好主子的丫鬟可就得挨板子了! 想起上次自己挨板子时的情景,春桃屁股一麻,好像那铺天盖地的疼痛又回来了。 “公子~”这次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那呆站着的人仿佛被这声‘公子’惊醒,转过头看春桃,问道:“怎么了?” 见公子总算理人了,春桃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公子,该用膳了,今儿个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芙蓉糕、水晶包儿、赤豆粥、春香泛汤,还有柑橘和枇杷留给您膳后吃呢!” 那公子面上没什么表情,风马牛不相及的说了句:“我想出去走走。” 春桃心里叫苦,脸上却带着笑意哄诱道:“公子,您先吃饭,等您吃完了咱再逛园子成么?” 年轻公子想了想,决定听小丫鬟的话,虽然他现在不想吃东西,不过为了能出这间屋子,他吃不下也得将食物硬塞进肚里去。 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春桃在旁边看的胆战心惊,生怕公子把饭给吃到鼻子里去,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春桃松了口气,赶紧叫人把东西撤了。 取来一件貂皮大氅为呆坐着的人穿上,又塞给他一个手炉,春桃轻声道:“公子,咱出去走走吧。” 年轻公子点点头,这才与春桃一起走了出去,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见主仆二人出了屋子,立即跟了上去。 一行人跟着年轻公子在山庄里兜兜转转,漫无目的的瞎逛,一逛就是一个时辰,那公子不像出来看景的,反倒像专门出来走路的,春桃担心他身子受不住冷,便开口劝道:“公子,这庄子也逛的差不多了,咱回吧。” 年轻公子不答话,脚步也没停,继续逛着庄子,也不见他看景,只是走,不停的走。 又过了半个时辰,春桃知道不回去不行了,就算公子捧着个手炉也耐不住这样的严寒。 向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春桃再次劝道:“公子,咱回屋吧。” 那两个侍卫也适时出声,异口同声道:“公子,请回吧。” 年轻公子脚步一顿,随即自嘲般的笑了笑,转身看向三人,温声开口道:“不。” 两个侍卫皱眉,见那公子突然将捧着的手炉一丢,大步向前走去,显然不是回屋的路。 春桃赶紧捡起手炉,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心里怕的不行。 她怎么就忘了,这平日里温温润润的公子闹起来可是吓死个人!想起他刚来庄子那会儿,春桃抖了一下,跑的更快了。 两个侍卫对看一眼,个子稍矮的提醒道:“这次该你了。” 个子较高的侍卫眉皱的死紧,随即一言不发的追向前面那个年轻公子,追到人后一个跨步将人拦在身前,沉声道:“公子请回。” 年轻公子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带感情的看着拦住自己的侍卫,冷的让人不敢直视。 侍卫心里为自己叹气,说了句:“得罪了。” 伸手将眼前的大氅一拉一拽,年轻公子就像个粽子似的被包了起来,侍卫微微弯腰,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直接朝主屋走去。 那公子没有挣扎,仿佛已经受惯了这种对待,眼睛也不再看着侍卫,而是直直的看向远处。 春桃顺着年轻公子的目光也看了过去,待明白年轻公子看的是什么后,她心里一颤,连忙收回目光。 20、第二十章 忙完侯府过年的一堆杂事,罗敖便亟不可待的赶回了泉清山庄,耐心听了侍卫和丫鬟的禀告后,罗敖道:“春桃回去伺候,你去领二十大板。” 侍卫领罚告退,春桃则跟着罗敖一起回了主屋。 一进屋就看见商仕儒侧躺在床榻上休息,烛光下的身影愈发清俊出尘,罗敖连续几天几夜赶路的疲惫顿时没了踪影。 见主子挥了挥手,春桃识相的退了下去,罗敖褪了外袍走到塌边,轻声道:“我回来了。” 床榻上的身影一动不动。 “知道你不痛快,等立春后再暖些,你每日出去我都不拦你,可好?”罗敖深知商仕儒一向浅眠,即使是真入睡了现在也不可能不醒,见他不理会自己,罗敖也不生气,而是笑眯眯的将商仕儒裹在被子里,抱着他出了屋子。 穿过几个回廊,罗敖抱着商仕儒进了一间颇为简约的木屋,屋子中央有个热气腾腾的池子,池子里有几块被磨的光滑的大石头,商仕儒闭眼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感觉到罗敖给彼此褪了衣衫,抱着他小心翼翼的滑进了温泉,商仕儒依旧没睁开眼。 二人泡了一会儿,都出了汗,罗敖见商仕儒平日里苍白的皮肤此时透着红润,心里登时就有了想法。 感觉到罗敖身体的变化,商仕儒一忍再忍,终于装不了死人了。 怀里的人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就那么皱着眉看着罗敖,罗敖有些把持不住,凑上去吻了吻对方抿着的唇,开始对商仕儒动手动脚,嘴里不忘说着甜言蜜语。 “这半个月可把我惦记的不行,整日担心你在这儿有没有吃好睡好,身子有没有养胖些。” 待摸到商仕儒胸前时,罗敖叹气,道:“还是没胖。” 此时商仕儒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都被自己一一否决。 两人分别半个月,不管罗敖在侯府这半月里有没有别人,自己今晚都逃不了,若是有别人还好,万一没有,他憋了半个月的火儿还不都得往自己身上撒?再说这温泉,这个地方是商仕儒极其厌恶的,那次被罗敖弄到晕在池子里,之后几天都下不了床,脑子晕晕乎乎的还像泡在温泉里,饭都吃不下。 拿定了主意,商仕儒突然开口道:“回房。” 罗敖一愣,随即有些讨好的说道:“再陪我泡一会儿可好?我连着赶了几天的路,这会儿身上乏的不行。” 乏的不行?商仕儒心里说不出的讽刺,冷声道:“我想回房。” 商仕儒能主动与自己说话不容易,罗敖也不再坚持,当下就抱着商仕儒出了温泉,给二人擦干又穿上衣衫后,用被子裹着商仕儒,抱着他走出了木屋。 爱伺候人就伺候吧,商仕儒也懒得跟罗敖客气。 待走到主屋门口时,商仕儒不经意的瞥了眼门口的侍卫,见其中有个生面孔便问道:“原来那侍卫呢?” 罗敖脚步一停。 那侍卫被问的不知该如何回话,却又不能不回,只好硬着头皮含糊道:“受了点儿小伤,歇着去了……” 小伤?既是小伤又怎么会歇着? “什么伤?”商仕儒明知故问。 这次没等那侍卫回话,罗敖就抱着商仕儒直接走了进去,脚步明显快了不少。 感觉到自己被摔在床榻上,商仕儒暗暗笑了笑,掀开裹着自己的被子坐了起来,开口道:“那侍卫挨板子了?” 罗敖不语,盯着商仕儒。 “为什么挨板子?”商仕儒继续发问。 为什么?因为他碰了不该碰的! 罗敖见商仕儒竟是为了别的男人才肯与自己多说话,心里的怒意顿时就上来了。 “呵~你也就会这个了~”商仕儒再次出言不逊。 罗敖终于忍无可忍,扑了上去。 这就对了,商仕儒心想。 他宁愿被罗敖粗暴对待也不愿陪他玩温柔的合-奸戏码。你温柔点就不是强-奸了?还他妈不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强-奸-犯! 商仕儒也不反抗,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随罗敖怎么玩,反正他都不嫌腻,自己也没什么可折腾的,他早就折腾不起了。 扯开了商仕儒的内衫,罗敖呼吸又粗重了几分,压着这具清瘦的身体他就不能自己,更别说他还可以对这个身子为所欲为了。 跪在床榻上,用一只手臂拢过修长的双腿,罗敖憋了半个月的火儿这会儿确实是忍不住了,草草用另一只手给商仕儒弄了几下,罗敖扶着自己就冲了进去,动作异常凶猛。 商仕儒被顶的难受,腰和腿也被掰的生疼,双手紧紧揪住了身下的褥子,咬牙承受着罗敖的怒火和欲-火。 罗敖今夜原本是没想着轻饶商仕儒的,可眼睛不经意间扫到那蜿蜒在白皙皓腕处的丑陋伤疤,他动作一顿,随即不由自主的温柔起来。 他怎么能忘了,他差点就失去眼前的珍宝了。 原本在商仕儒身边伺候的丫鬟不是春桃,而是一个叫-春英的小丫头,她年纪和春桃差不多大,人比春桃活泼很多,商仕儒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 当然,这个第一印象是商仕儒后来几天几夜没睡仔细回想的。 那时商仕儒刚被罗敖弄到庄子里,得知吴大年死后他伤心了一阵,可他很快就顾不得为死去的家仆伤心了,因为他该为自己担心了。 罗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不然不会守了商仕儒这么多年还不动手,可一旦心里那个希望破灭,罗敖也不是个慢性子的人,将商仕儒弄回来的第四天,他就强要了自己觊觎已久的人。 那日具体的过程商仕儒不愿回忆,也好像回忆不起来了,不过被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被自己视为至交好友、良师益友的男人强上,商仕儒真是感觉自己的人生被颠覆了,彻彻底底、毫不留情的颠覆了。 噩梦当然在继续,他求助无门,甚至在外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没人知道他被罗敖困在这个避暑山庄里,更没人知道他在那个月里,夜夜被一个男人在夜里肆意玩弄。 或许刚开始他还可以当自己被个棍子戳了,乐观的想着,天无绝人之路,他早晚会逃出去的,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什么没见过?可一个月后,他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被罗敖当个鸭子一样的上了。 时间,是压死商仕儒这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知道自己挺不住了。 那日被罗敖折腾的不轻,商仕儒在喝粥时手一抖,不小心将碗打破了,春英急忙把地面收拾干净,又给商仕儒重新端来一碗粥,见商仕儒难得的喝了不少粥,罗敖也高兴,想带他去庄子的后山转转,却被商仕儒以休息为由拒绝了。 罗敖也不勉强,吃了饭后就处理事情去了,商仕儒在桌子前坐了许久,后来又吃了不少点心果品,待屋子里没人时,他才挪开已经僵硬的脚,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 后来发生了什么,商仕儒其实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时的他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抱着必死的决心,用不算锋利的碎瓷片只割了自己一下顿时就血流如柱。 他的记忆到此为止,再醒来时,恍如隔世,他直直的看着屋顶好久,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 商仕儒直直的看着屋顶,不明白为何又梦到那日的事了,也许在潜意识里,他是非常自责的。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罗敖,就怪这封建社会的封建奴隶制度,可无论他怎么骗自己,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日醒来后的情景,春英那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是在自己面前死的,被人用木头板子,活活打死。 昨夜罗敖折腾自己一次就走了,他现在身上并没感到不适,只是有些乏力罢了。 商仕儒坐起来,开始穿床榻边备好的衣物。 听见动静,春桃走了进来,小心的问道:“公子,奴婢伺候您更衣?” 她知道每次侯爷回来,特别是侯爷与公子欢好后,公子的脾气都特别暴躁,她伺候的就越发小心谨慎。 春桃见商仕儒穿的吃力,便走上前道:“公子,奴婢伺候您更衣吧。”说着,手伸向了商仕儒的衣襟。 “滚!” 一声怒喝,商仕儒想也没想便挥开了春桃凑上来的手,后者一下便扑倒在地。 按说商仕儒现在的力气并不大,春桃也就是摔了一下而已,不过也是寸了,春桃额头一下子磕在塌角处,之后才扑到地上。 小丫鬟的眉骨处顿时冒了血,眼泪也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商仕儒愣住了,外面守着的侍卫听见动静跑了进来,见春桃坐在地上捂着一只眼睛,指缝里不住的流着血,二人也吓了一跳,不知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春桃被侍卫架走了,商仕儒还在床榻上发呆,想到刚刚自己的作为,商仕儒猛然一惊。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这么喜怒无常了? 亏他一直自诩受过文明社会的高等教育,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嘴脸了?被罗敖折腾又不是被丫鬟折腾,他凭什么迁怒别人?!凭什么拿别人撒气?!装了几年公子哥儿还真以为自己长出清傲的骨头了?!不就是被男人上了么?!不就是被当成男宠了么?!至于寻死觅活的么! 商仕儒你看看你自己,他妈的没事找事,矫情! 罗敖闻讯赶来,见商仕儒坐在床榻呆呆的看着自己,心里不由一软。 将人搂在怀里,罗敖轻声道:“没事,磕了个小口子而已,这会儿已经止了血,上了药,几日就好。” 商仕儒任由罗敖抱着自己,突然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放过我?” 感觉搂住自己的手臂一紧,商仕儒又喃喃道:“早晚有一天,我变的连自己都会厌烦,那时候,你就腻了,就会放了我吧?” 罗敖吸了口气,忍住怒意,沉声道:“不会,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了你。” 商仕儒头靠在罗敖肩上,眼里一片清明,哪还有呆相?嘴里却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21、第二十一章 春桃觉得公子变了,变的好伺候了。 也不是说他从前有多难伺候,不过现在就算是侯爷每日都来屋里过夜,公子也没那么暴躁了,甚至是……和颜悦色的。 在春桃眼里,只要商仕儒不出言惹罗敖不快,就是和颜悦色了。 昨夜侯爷又折腾了半宿,早上出来还吩咐让公子多睡会儿,不许打扰。 春桃看了看时辰,发现早就过了上早膳的时候,可屋子里没动静,她也不敢进去打扰,公子能多睡会儿是好事。 正想着若是过了午时公子还不起,自己再进屋看看也不迟,就见一个怯生生的小丫鬟探头探脑的走进院里,看见春桃眼睛一亮,跑着就过来了。 看见门口的两个侍卫,小丫鬟迟疑了一下,还是朝春桃说道:“春桃姐姐,我、我想求些白玉膏。” 春桃闻言一愣,随即将小丫鬟拉到一边,低声询问:“怎么了?” 不问还好,春桃询问的话一出口,小丫鬟的眼泪就出来了。 “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敢来这儿问姐姐你拿药,可我家公子实在是熬不住了!”小丫鬟也不敢大声哭,只是低声抽泣道:“分给南院的白玉膏本就不多,这几天全给公子用上了,都三天了,公子身上的伤还不见好,药膏也用没了,侯爷这几日没来,我又不敢去问侯爷要,只能来求姐姐了。” 作孽哦! 春桃心里叹气,掏出帕子给小丫鬟擦了擦眼泪,劝道:“你先别哭了,那药膏我倒是有一小盒,这就拿给你,不过已经被我用了一半,也不知够不够给你家公子用了。” 小丫鬟这才看见春桃眉骨上有伤,忙问道:“姐姐这是怎么弄的?” “不小心磕的,”春桃也不多说,而是道:“怎么样?半盒够吗?” 小丫鬟扁嘴,道:“肯定是不够的,怎么也得两盒,你是没瞧见,我家公子身上都没一处好地方了,每次给他上药我都心疼的不得了,也不知侯爷怎么下的去手!” 知道小丫鬟的主子是替自己主子遭的罪,春桃怎么也得尽份力,当下便道:“这样好了,你先将我这半盒白玉膏带回去给你家主子用上,等公子醒了,我再去跟他讨两盒回来,然后就找人给你送去。” 见小丫鬟面露犹豫,春桃又道:“放心,公子这里白玉膏还有不少呢,我肯定能讨来,你就安心等着吧。” 见小丫鬟点头,春桃连忙回自己的屋拿药,转身时听见小丫鬟低低嘟囔:“若是侯爷对我家公子能有对那位一半的小心,我家公子也不至于遭这么大的罪……” 春桃脚步一顿,随即摇摇头,回屋取药了。 “公子,奴婢想再跟您讨两盒白玉膏……” 商仕儒放下勺子,皱眉道:“你……伤还没好?” 倒不是商仕儒舍不得那价值连-城的药,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银子,不过他之前用过几次,知道那药的药效确实不错,春桃眉骨处的伤如今已经看不出多少了,一盒就该绰绰有余,怎么会还要两盒呢?难道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想到此,商仕儒眉皱的更紧。 春桃以为惹商仕儒不快了,连忙道:“好了好了,奴婢那点伤早好了!这药、这药是替别人讨的……” 别人?商仕儒来了兴趣。 别看春桃年纪不大,却是个极有分寸的丫头,不然也不会被派来伺候商仕儒,如果是山庄里的丫鬟奴仆受了伤,春桃肯定不会来向他讨药,更别说是白玉膏了,就是她现在用的那盒,还是自己硬塞给她的,能让她如此的‘别人’,会是谁呢? 粥也不喝了,商仕儒道:“别人?” 问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春桃拿不准商仕儒会不会生气,却也不敢对他撒谎,只好小声道:“是南院的……明月公子……” 商仕儒一愣,明月公子? 那个明若皎月的男子,日子,也不好过吧? 他割腕后大养了一个月身子才见好,那个月里罗敖的脾气也暴躁到了顶天的地步,不敢再对他做过分的事,最多就是动手动脚的乱摸一通,却把气撒到了别人身上,这个‘别人’,就是明月公子。 明月公子替他遭罪的事他略有耳闻,不过那时他自己都绝望到了寻死的地步,也没那心思替别人抱不平,现在想来,明月公子才是最无辜的吧。 “他……怎么了?”商仕儒开口问道。 见商仕儒没生气的意思,春桃才直言道:“听海棠说、说是她家主子身子上的伤不见好,药也没了,这才求到我这里来,想讨两盒白玉膏回去。” 罗敖发起狠来什么样,商仕儒再清楚不过,明月公子想必是伤的不轻吧。 自商仕儒想通后日子倒是好过了些,反正现在也是熬着,他倒是有心情做些别的事了。 “带上白玉膏,咱去南院瞧瞧吧。”商仕儒道。 南院不比商仕儒住的正院,只能算是干净整洁,幽静的很,下人也没几个,侍卫就更没有了。 罗敖的侍卫只是用来看着自己的吧,商仕儒讽刺的想。 主仆二人一路到了南院,海棠见商仕儒来了,倒是吓了一跳,就怕他是来找麻烦的。 “公、公子……”海棠磕磕巴巴道:“奴婢给公子请安!” 自己像是来争风吃醋的?商仕儒不理会小丫鬟的心思,直接道:“我来看看你家公子,你和春桃在外面守着。” 说罢,拿着白玉膏便进了屋子。 屋里的炭火倒是够旺,不过商仕儒进屋的第一感觉就是药味儿太大,有些熏人。 床上躺着的人听见动静睁开了眼,见来人是商仕儒后有丝诧异在眼里闪过,随即归于平静,看着商仕儒,并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他发难。 商仕儒也看向他,眼里亦是一片平静,两个同样苍白瘦弱的男子就这么静静打量对方。 半晌,商仕儒开口道:“我来送药。” 明月公子勾了勾唇角,道:“有劳了。” 商仕儒没说话,而是坐在床边,掀开了明月身上的被子,手伸向了他的衣襟。 躺着的人一僵,却没出声阻止商仕儒的动作。 待商仕儒看见明月身上的伤后才知道,罗敖对自己即使在暴怒的情况下,也是手下留情了。 眼前的身体比起自己还要瘦上几分,从脖颈到腰腹处尽是欢爱后的痕迹,有吻痕,有掐伤,也有咬伤,密密麻麻,新伤覆旧伤。 商仕儒将白玉膏替明月细细涂抹,背后也没放过,不过他没打算帮他涂腰腹以下,相信他尽责的丫鬟会做这些的。 沉默着做完这些,商仕儒起身准备离开,行至门口时,突然出声问了一句:“你不想离开吗?” 半晌,就在商仕儒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背后传来明月幽幽的声音。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商仕儒大步走了出去。 22、第二十二章 “今日去南院了?” 罗敖穿着内衫坐在床塌边,手里拿了一叠信函翻看,仿佛这话是不经意问出口的。 半天没得到回答,罗敖转头,看见商仕儒正面露冷笑的看着他。 罗敖皱眉,道:“怎么了?” 怎么了? 商仕儒平静道:“怎么?我不能去南院?” “没说你不能去,”罗敖温声道:“只是没想到你会去那里。” “既然你将人养在庄子里,不就是不怕让我知道么?我去看看你的蓝颜知己又有何妨?” 说着好像吃醋的话,商仕儒的面色却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罗敖知道他不可能为此吃醋,说不定还高兴的紧,却还是心怀希望的试探道:“你若介意,我以后不去南院便是。” “也好,”商仕儒冷哼一声,“省的你又去作孽。” 放下手中的东西,罗敖开口道:“你这是何意?” “罗敖,”商仕儒看着罗敖的双眼,冷声问道:“你使在明月身上那套,是不是也想使在我身上?” 罗敖面色一变,连忙搂过商仕儒,道:“不会不会,我绝不会再伤你!” 商仕儒冷哼一声,并不相信罗敖的话。 戏子怎么了?戏子就能这么玩?他现在的身份是个‘死人’,比起戏子还不如,让罗敖揉圆搓扁不过是早晚的事,谁知道罗敖温柔的样子还能装多久?明月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与商仕儒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罗敖不是不后悔的,他总是在想,若是刚将商仕儒弄回庄子那会儿他能拿出哪怕从前十分之一的耐心,没有在暴怒之下强要了他,他们俩也许都不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有多久了?他不再对自己笑,不愿跟自己说话,即使笑了、说了,也是嘲讽的冷笑,刺耳的讽言,他不再笑着叫自己三哥,而是直呼罗敖,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之后罗敖也曾补救,他对商仕儒一如既往的温柔,锦衣玉食、呵护有加,只为换他一个笑脸,可商仕儒已经识破了他的面具,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又怎会因这点可有可无的恩惠动摇?而罗敖无论白天怎么温柔,怎么对商仕儒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到了夜里,一定会强迫他欢好,不管他是否愿意。 商仕儒知道这是恶性循环,却无能为力,他太清楚罗敖手眼通天的能力了,而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养好身体,静静等待。 罗敖将商仕儒轻轻压制在床榻上,知道他必定生气却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欲念,心里盘算着明日带他去后山转转,再好好哄他。 商仕儒一如既往的不反抗,不出声,也不配合,被顶的狠了就咬牙闷哼,紧紧闭上眼睛,拒绝接收罗敖的一切信息。 既然不想再去死了,他就做好了长期被困的准备。 若他运气好、有机遇,那么被困只是暂时的,也许只要几年,他就能逃出去。 若他运气不好,没有空子可钻,那么十年,最多十年,到时候他虽称不上年老色衰却也足够令罗敖倒胃口了,没人愿意跟个木头过一辈子,早晚都会腻,更何况只要罗敖想,不用他自己开口就会有无数人争着抢着送美少年、俊公子给他,到了那时,他这失宠的旧人便不再值得罗敖费心,逃出去的难度会比现在小很多。 十年,商仕儒闭眼承受着罗敖的撞击,心里一片平静。 十年后,他也才三十二岁,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或许独身,或许他还能娶个姑娘,生个孩子,然后在乡野村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到那时,他不再是商仕儒,亦不是尚远,他可以是张三,也可以是李四,他不再为别人而活,而是单纯的,为自己而活。 第二日,罗敖神清气爽早早便起身出去了,商仕儒睡到中午才起来,午膳是罗敖回来陪着一起吃的,商仕儒懒得理他,自己倒是吃的很欢快。 见商仕儒吃了不少点心,罗敖猜想他是心情不错,当下便提议道:“我带你去后山走走可好?” 商仕儒心里一动,面上却不经意道:“大冷的天儿,后山有什么可瞧的?” 商仕儒答了话,罗敖更欣喜了,笑道:“当然有好地方,后山还有个温泉,比庄子里的不知大了多少,你去好好泡泡,对你身子有好处。” “不去!” 一听是泡温泉,商仕儒皱眉,拒绝的彻底。 知道商仕儒的心思,罗敖笑着坐到他身边,轻声道:“去泡泡对你身子好,放心,我不会动你。” 虽然罗敖的话得打个折扣听,商仕儒皱眉想了一会儿,还是应了。 他确实该好好逛逛后山。 二人带着春桃和两个侍卫去了后山,一路走走停停,商仕儒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考虑后山的地形。 行不通,商仕儒暗暗摇头。 就算他能躲过庄子里的层层看守进了后山也是白费力气,后山太大,眼下还是冰天雪地的,他必须有足够御寒的衣物和足够支持他走出后山的食物,这两样东西倒好弄,难的是掩人耳目,他也不知道这后山通向哪里,山下有没有侍卫把守,更不认得其它下山的路。 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不占。 希望破灭,商仕儒也就没了再逛的心思,罗敖见他面倦意便道:“带你去泡温泉可好?” 商仕儒不答话,罗敖便当他是默许了,兴冲冲的带着他继续前进,没一会儿,商仕儒就看见了温泉。 眼前的温泉比庄子里的确实大了不少,商仕儒估计它得有五十平米左右,虽说是天然形成的,但也能看出后天修葺的痕迹,周围和温泉里的石头都没有棱角,温泉边上还有修好的石阶。 春桃拿着大氅在一边候着,那两个侍卫早已守在温泉的不远处,目不斜视,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罗敖要亲自给商仕儒更衣,被商仕儒拒绝了。 商仕儒自己几下便褪去了衣物,动作迅速的走进了温泉里,显然不愿光溜溜的在冰天雪地里傻站着挨冻,罗敖没用春桃伺候,自己没几下便褪了衣物,下到温泉后直径朝商仕儒走来。 春桃将二人的衣物叠好后放在岸边的石头上,主动远离了这里。 温泉的温度比庄子里的低了一些,商仕儒觉得舒服多了,见罗敖朝他走来也不理,转身就游到了别处。 倒不是故意躲罗敖,而是商仕儒来了兴致,在温泉池里游起泳来,这地方也够他折腾了。 感觉到体力有些不允许了,商仕儒才游到池中间的巨石头处,靠在暖暖的石头上,闭眼休息,感受到一阵阵水波向他袭来,商仕儒没动。 片刻,商仕儒便被罗敖搂住了,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商仕儒皱眉,睁开了眼睛。 罗敖被这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心里一颤,低头堵住了商仕儒即将出口的话。 果然没信誉,商仕儒心想。 罗敖吻的很温柔,仿佛自己的柔情蜜意都给了眼前一人,也不管对方需不需要。 半晌,商仕儒被吻的透不过气,便伸手推了推罗敖,谁知罗敖不仅没停,还一个用力,将他抱坐到了自己身上。 这时也顾不得面子了,商仕儒使劲推开罗敖,冷声道:“不行!” 春桃和侍卫就在不远处,他脸皮没厚到罗敖那种程度,不想给别人演活春-宫,还是男男的。 罗敖笑了,也不说话,而是轻轻啄吻商仕儒的颈侧和肩膀的皮肤,双手缓缓抚摸商仕儒的后背,说不出的爱惜与宠溺。 商仕儒心里摇头。 有什么用呢?把他困住,像个男宠一样夜夜临幸,没有自由,没有平等,你再温柔又有什么用呢? 在商仕儒看来,罗敖的宠爱才是讽刺。 他的侯府里已经有两个侍妾,一个庶长子了,那孩子如今都已八岁,这是商仕儒和罗敖还是朋友时就知道的,而现在看来,罗敖似乎更偏爱男子,除了他与明月,罗敖这些年背着人在府外到底养过多少男子,商仕儒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罗敖所谓的喜爱,不过是征服欲占有欲在作祟,即便对他有几分真心,他也不可能动心。 他们二人,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商仕儒坐在罗敖怀里不动,打算以不变应万变,不过罗敖没给他这个机会。 被迫握着手里的东西,商仕儒一阵厌烦,却不得不为罗敖服务,否则今日他别想脱身了。 罗敖眯起眼,头搭在商仕儒的肩上,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喘息声,在四下无声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商仕儒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再难堪的他都已经挺过去了不是吗?现在的脆弱又是从何而来? 不去理会很久没有出现的自尊心,忍住从鼻子里冒出来的酸意,商仕儒闭眼,专心摆弄手里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罗敖终于交代出来,仰头靠在石头上喘息,商仕儒则立刻转身,一言不发的朝岸边游去。 从温泉里出来,温度骤然下降,商仕儒忍着刺骨的寒风翻找自己的衣物,然后胡乱的套在身上,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春桃听见动静跑了过来,赶紧将大氅先给商仕儒披上,商仕儒已经冻的全身发抖了。 罗敖这时也出来了,顾不上给自己穿衣,而是走过来紧紧抱住商仕儒发抖的身子,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两个侍卫见状也匆匆跑了过来,手忙脚乱的为罗敖穿衣,刚刚把内衫和裤子给罗敖穿上,罗敖就抱起商仕儒向山下大步走去。 不对劲! 春桃捡起二人来不及穿的衣物,连忙跟上几人。 商仕儒一直在发抖,尽管已经回到了庄子,回到了温暖的屋子,躺在了温暖的床榻上,他还是在发抖,不停的发抖。 罗敖已经砸了满屋子的东西,换了三个大夫了,仆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就怕一个不小心引火上身。 大夫诊不出商仕儒的病症,却能肯定商仕儒根本不是风寒之兆,可他就是在发抖,眉目紧闭,牙关紧咬,热汤药也喂不进去,见罗敖有大怒的趋势,春桃忍着惧意,上前轻声道:“侯爷,公、公子既然不是风寒之症,喂了药也没用,依奴婢看公子就是冷,他很、很冷。” 有一句话春桃没敢说,就是她觉得,公子是心里冷。 罗敖眯起眼,压着怒意问道:“那依你看该如何?” 春桃冷汗都冒出来了,声音有丝颤抖,还算条理分明的道:“依奴婢看,侯爷您还是抱着公子,给他暖暖身子,再、再拍拍他的背,多说些话哄哄他,也许、也许公子就好了……” 这是娘亲哄孩子的手段,春桃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法子应该管用。 罗敖闻言皱眉,他不懂这算什么法子,不过现在他做不了别的,只能按春桃说的办。 “你出去侯着吧。” 罗敖吩咐完便上了床榻,掀起商仕儒的被子进了被窝,一手搂过发抖的商仕儒,一手绕到商仕儒的背后,轻轻拍着他的背。 想了想,罗敖开始絮絮叨叨的低声说话,从他们刚认识说起,说这几年来他们共同经历的事,直到夜里,商仕儒才不再发抖,沉沉睡去。 罗敖松了口气,也疲惫的睡去。 不到三更天,商仕儒醒了,他缓缓坐起身,在黑暗里注视着身边睡着的人,愣了一会儿,才从枕下慢慢拿出一支平日束发用的玉簪,缓缓朝身边人的喉咙探去。 不知过了多久,商仕儒又将玉簪放了回去,重新躺下来,缓缓闭上了双眼。 不论罗敖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于他,他们相交六年的情分不是假的。 六年来,罗敖对他、对商府,都是关照有加,冲着这个,商仕儒也下不去夺命的狠手,尽管他遭到了罗敖这样那样的对待。 我对你不是无情,商仕儒心里叹息,只不过我对你的情,不是你所求之情,如今我俩,都是累人累己…… 23、第二十三章 罗敖这次在泉清庄只呆了一个月,腊月初,他不得不回明威侯府准备过年。 罗敖临走时,商仕儒也毫不客气的大闹了一场。 ‘啪!’ 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从屋里传来,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依旧面无表情,不过眼神已经不若往日坚定,似乎有些犹疑,春桃在廊下候着,心里默默记着数。 这是第十二件了,屋里瓷器还有五六件,也不知够不够公子出气用的。 过了约半刻钟,屋里又传出声音来,春桃松了口气。 公子还能摔东西出气就是好事,怕就怕他连东西都不摔,把气憋在心里,春桃知道,气憋久了,肯定是要出事的。 直到屋里的东西摔的七七八八了,罗敖才急匆匆的赶回来,没一会儿,春桃就在外面听见了侯爷的温声软语。 “过了正月我就回来,这两个月你安心在庄子里呆着,想要什么就跟管事说,吩咐春桃也行,过年的东西都备好了,今年先委屈你了,明年我一定陪你一起过。” “明年?” 商仕儒冷哼一声,压根儿不信罗敖的话,没有波澜的双眼直视眼前的人,开口道:“罗敖,你打算一辈子把我困在这里?让我一辈子都不能见人?” “不会的,” 罗敖上前搂住商仕儒,承诺道:“在这里是委屈你了,等过完年,过完年我会找新的地方安置你……你若嫌呆着无趣,我将明月留下陪你过年可好?” “呵,免了,”商仕儒冷笑道:“你带着他走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回侯府的车队早已整装待发,罗敖也没有太多时间跟商仕儒在这里耗,眼下人是生气了,只能等他回来再哄了。 又对春桃和守着商仕儒的侍卫耳提面点了几句,罗敖才匆匆离开了山庄,也带走了明月。 商仕儒站在窗子前,看着大门的方向发呆,春桃手脚麻利的收拾地上的碎片,一个渣儿也不敢剩下。 抬眼偷偷看了看商仕儒,春桃这时也不敢劝他别站在窗子前吹冷风,幸好商仕儒只发了一会儿呆便恢复了正常,转身回到了床榻上,春桃赶紧上前去关窗子。 “走了好,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躺在床榻上,商仕儒闭眼喃喃自语。 春桃不知商仕儒这话说的是谁,她也不敢往深了猜,她只知道,侯爷不在,他们就更得把人看住喽,不能出一点差错。 罗敖在的时候,商仕儒觉得度日如年,罗敖不在了,他倒是感觉时间如白驹过隙,过的飞快了。 这个年过的有些冷清,商仕儒身边只有春桃和那两个侍卫,庄子里其他人得了罗敖的吩咐,在商仕儒面前很少露面,这也意味着,商仕儒完全与世隔绝,探听不到一点儿外界的消息。 泉清庄很大,商仕儒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从没完完整整的逛过庄子,一是没那个心情,二是很多地方,他去不得。听罗敖的意思,他已经在物色新的地方了,不知这次是离盛京更近还是更远……商仕儒苦笑,不论远近,没有外力的支持,他依旧插翅难飞。 商仕儒在庄子里是个散仙,每日吃吃喝喝睡睡,日子悠闲的很,少了罗敖的摧残,他胃口好了很多,身子竟胖了些,不再骨瘦如柴了。 过了正月,罗敖没有依言回来,明月却回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商仕儒放下手里的茶杯,垂眼道:“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到这火坑里来?” 明月闻言苦笑,道:“身不由己。”只是陈诉事实,话里并没有怨恨的意思。 二人陷入了沉默。 商仕儒不知该怎样与明月相处,这个男子被当作他的替身受了太多的罪,任何表示愧疚与歉意的话对明月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商仕儒是可怜人,他更是,明月唯一比商仕儒幸运的是,他有自由。 “过年这段日子,京里出了不少事。” 不知什么原因,明月主动开了口。 “没出正月,圣上就给侯爷赐了婚,女方是一品大员的嫡女,婚期定在六月,眼下侯府就开始忙这桩婚事了,老侯爷他很……很看中这桩婚事,侯爷现在脱不开身。” 皇帝给定的婚事,不看中行吗?!商仕儒无不讽刺的想,罗敖亲手毁了他的婚事,现在自己却要娶妻了。 “不知从哪儿透出的消息,说是有人在距盛京百里外的地方见过已亡的商公子,商府和潘府炸了锅,连着沈府,已经派人到处搜寻一段时日了。” 商仕儒猛的抬眼看向明月。 “呵呵,不是我,”明月直言道:“我没那个胆子。” 商仕儒知道,罗敖这事做的相当完美,连与他身形相似的尸体都安排好了才送回商府,根本没人怀疑已经摔的面目全非的男子不是商仕儒本人,就连这庄子里的很多奴仆都不知道他就是那个静思楼的主人,商府的大公子。 不是罗敖这边的人透出的消息,又会是谁呢?又能是谁呢? “潘家大小姐原本是病着的……” 见商仕儒听的认真,明月也不隐瞒,道:“未嫁的夫婿出了事,潘家大小姐背上了克夫的名声,加上年岁偏大,她……她今生已很难再嫁了,听闻商公子有可能活着的消息,潘家大小姐一直病着的身子倒是好了大半,潘府、商府、沈府,雇请了盛京里所有的镖局,不是走镖,而是寻人,距盛京方圆百里的地界儿,他们都不放过,寻到这里……是早晚的事。” 明知道即使他们寻到了这里也未必能找的到他,商仕儒还是激动了,久违的眼泪已经蓄满了双眼,商仕儒用力把眼泪逼了回去,哑声开口道:“当真?” 明月笑了笑,道:“千真万确。” “不过,”明月开口道:“他们寻了半个月,却、却……” “但说无妨,”商仕儒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叹了口气,明月继续道:“谁也没料到,潘府还正寻着人呢,却有人上门求亲了,” 商仕儒心下一紧,只听见明月说道:“是世子爷派人说的媒,给潘大小姐说的是……世子侧妃。” “未婚夫婿生死未明,哪有此时说亲的道理?潘大人婉言拒了婚事,外人都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都当世子爷发过疯就算了,不料三日后,世子爷竟带着人亲自上门求亲,这次求的竟是……正妃的位子。” “荣亲王世子亲自上门求亲,求的还是正妃位子,事到如今,这亲事已由不得潘府做主了,潘大人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世子爷说他仰慕潘小姐已久,没想到被商公子夺了先机,不过无妨,待潘府查明了真相,死了心,潘小姐再嫁他也不迟。” “混账!”商仕儒突然大骂出声,道:“这根本就是在毁竹儿的名声!” 明月看了看大怒的商仕儒,温声开口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潘小姐嫁给世子爷也只能当作是好事了,这富贵毕竟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潘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也许……也许这婚事并不尽如人意,但比起她孤老终生……” 终究是自己害了她,商仕儒苦笑。 “侯爷他……”明月斟酌了一下,道:“侯爷他最近为这些事忙的焦头烂额,旁观者清,我倒觉得,是有心人在搅局……” 的确,商仕儒想,就是不知道那有心人搅的是谁的局,是罗敖的局?明威侯府的局?还是亲王府的局?亦或是……商仕儒不愿深想,他只知道,现在的局势对他有利,不管搅局的是谁,那人必定有不输罗敖的实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能不能在乱中取得机会,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你这次回来是因为这个吧?”商仕儒恢复了平静,问向明月。 “不知道,”明月说的是实话,“我从来都是个替身,想来这次也不意外。” 能说的都说了,明月不再久留,回了自己的南院。 春桃从外面进来时,就看见商仕儒在沉思。 不是发呆,是沉思。 春桃突然有些怕,她还是更习惯公子发呆的样子。 商仕儒见春桃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无奈的笑了笑,轻声道:“旁观者清,有些人,可能真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又说奇怪的话了,春桃皱眉,不愿去想公子说的到底是谁,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旁观者呢? 24、第二十四章 一切如商仕儒所料,侯府婚事和自己行踪泄露绊住了罗敖,他分身乏术,暂时回不了庄子。 二月下旬,天气早已回暖,隐隐冒出的绿意取代了寒冷,商仕儒日子过的越发顺心,精神大好,时常与明月结伴去后山游玩,某些事,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不去提及。 三月中旬的某日,明月消失了一整天,再回来庄子时,商仕儒知道,外面已经停止了寻找,‘商仕儒’从此真真正正变成了世人的记忆,他彻底死了,再无疑问。 三月底,罗敖回来了,见商仕儒气色红润心情大好,硬是留了十日才回京。 罗敖走后,商仕儒原以为庄子会清净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不过月余,庄子里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到底是自己儿子作孽,老人也没为难商仕儒,二人不发一言的坐了大半个时辰,老人先开口了。 “敖儿大婚之日,我便派人送你出去,不过你得应我一事,便是有生之年不再踏足盛京一步。” 商仕儒平静的看着对方,眼里无悲无喜,无怨无怒,半晌,才开口道:“家弟商仕贤……” “你且放心,”老人承诺道:“你的家人,我可以护他们周全,只要你从此隐姓埋名,远离盛京。” 真是个好父亲,商仕儒心里冷笑,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他没有下杀手? “我必须带他走,”商仕儒直视眼前的人,冷声道:“今生今世,我必定隐姓埋名,不再踏足盛京一步,但是家弟,我必须带他走。” 见老人皱眉,似乎嫌麻烦,商仕儒讽刺一笑,道:“家弟相貌与我有五分相似……” 老人暗暗叹息,应承道:“我会安排他出来。” 无非这么点事儿,对商仕儒来说是难如登天,对老侯爷却是轻而易举、费些心神罢了。 罗敖与老侯爷父子亲情本就淡薄,偏偏老侯爷又在这事上伸手,救了商仕儒倒不假,不过日后父子俩的关系恐怕更是要糟。 这次与老侯爷的会面在商仕儒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罗敖大婚在即,囚困商仕儒这事虽做的隐秘,却不代表真的就没人知道,老侯爷不会允许这么个祸患留在罗敖身边。 只要两个月,再过两个月便是罗敖大婚的日子,当真的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时,商仕儒反倒平静了。 事情没到最后一步便存在变数,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接下来的日子,商仕儒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吃喝玩乐一样不落,春桃却渐渐不安起来。 公子失踪那一个多时辰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何人?她不敢寻问,即便问了,公子也不会说,即使说了,春桃也明白,那不是该她操心的事,她只管做好丫鬟的本分便是。 六月二十六,明威侯罗敖大婚。 这日,盛京里的老百姓们一早便起来赶往明威侯迎亲的必经之路,街道两旁站的是水泄不透,都想瞧瞧这难得一见的热闹,新娘子的嫁妆队伍整整占了两条街,一百二十抬红木箱子,个个都压弯了杠木,当真的十里红妆。 “嘿~别挤!别挤!迎亲队都过去了还挤什么挤啊?!想瞧热闹赶紧去侯府跟前儿站着啊!” “侯府那儿早封街了,能搁这儿瞧瞧就不错了!” “多少年没瞧见这排场了,到底是三爷,身家大!” “可不是~不过下个月可就是世子爷大婚了,估计排场比这还得大呢!” “得,等下个月,咱又有大热闹瞧了~” …… ………… 忍着胃里翻涌而来的酸痛感,商仕儒背起昏迷的弟弟,瞥了眼远去的马车,义无反顾的顺着山间小道走去。 老侯爷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派人护他赶了五天五夜的路,可在这荒郊野岭将他放下,又安的是什么心?如今他们兄弟二人身无分文,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活多久? 没有杀了他以绝后患是不愿破坏与罗敖最后一点父子亲情,可老侯爷显然也不愿商仕儒久活。 商仕贤身子禁不住折腾,从昨日开始便昏昏沉沉吃不下东西,一路护送的侍卫除了一个水袋和几个馒头什么也没留下,商仕儒背着商仕贤走了十几里山路才看见村落。 这里的村民有些排外,商仕儒好说歹说才被允许在一间废屋里留宿。 晚上给商仕贤擦身子的时候,商仕儒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沈孝山当年送的两片寓意吉祥的金叶子,后来商仕贤无意中发现喜欢的紧,商仕儒便转手送给了他,商仕贤宝贝的不得了,便时刻贴身带着。 没想到竟在此柳暗花明。 摩挲着金叶子,商仕儒露出笑容。 没那么容易,你们都小瞧我了,最难熬的我都已经熬过来了,又怎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贤哥儿,好好睡一觉吧。” 商仕儒摸了摸弟弟的头,露出久违的笑容,低声道:“等你醒了,哥哥就带你过新生活。” 真正的,新生活。 25、第二十五章 “小姐,时辰到了……” 静静端坐在梳妆台前的大红身影一动不动,镜子里的女子眼神空茫,没有一点儿新嫁娘该有的喜气。 丫鬟们心里着急,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催促。 昨天大婚之日世子爷竟没有在小姐房里留宿,而是去了某个妾侍那里过夜,这无疑是重重打了小姐、打了潘府一巴掌,即重又响的一巴掌。 订亲夫君尸骨未寒,小姐被迫另嫁,原以为再三求娶的世子爷有几分真心,可如今看来…… “你们先下去吧,我跟小姐说说话。” 得了妇人的指示,丫鬟们松了口气,没一会儿便退了个干净,屋子里只剩下中年妇人和已经坐了一个时辰的潘竹儿。 “小姐……” 这一声小姐刚刚叫出口,妇人就红了眼眶。 她知道小姐心里苦,不是因为世子爷的怠慢,而是为了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可如今嫁都嫁了,小姐以后也不再是小姐,而是世子妃,顶着这个身份,有什么苦,也得往心里埋,从嫁来亲王府的那刻起,小姐就不单单是为自己活,更是为了整个家族而活。 “奶娘,我心里不舒坦。” 妇人一惊,抬眼看去。 这是潘竹儿五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镜子里妆容得当的美貌女子眼里褪去了空茫,渐渐露出了妇人熟知的神色。 “我心里不舒坦,”潘竹儿轻声道:“我已经这么不舒坦了……” “小姐?”妇人话里带了担忧,不知潘竹儿是何意。 镜子里映出的女子渐渐蹙起颇为英气的眉,低声道:“所以,谁要是想让我更不舒坦,就别怪我让大家一起不舒坦……” 中年妇人还要说什么,却被潘竹儿打断:“走吧,该给王爷敬茶了。” 潘竹儿站起身,不自觉的挺直背脊,朝屋外走去,妇人在她身后跟着,又喜又忧。 喜的是小姐以往的精神头儿回来了三分,忧的是,这里毕竟不是潘府,小姐若是再任性,可没人能保她了。 潘竹儿一行人眼看着就到了正堂,宋敬云才不知从哪个角落慢慢悠悠的走出来,刚想跟自己新婚妻子套套近乎,却被潘竹儿直接略过,眼神都不曾施舍给他一个。 挑了挑眉,宋敬云也不在意,跟着潘竹儿的脚步便进了正堂,他今日可是等着看戏的,别坏了心情。 整个荣亲王府谁不知道昨夜宋敬云干的好事? 王爷本就不喜这个年纪大还有克夫名声在身的世子妃,当初是拗不过世子爷的脾气才同意潘竹儿进门的,谁叫王爷只有世子爷这么一个儿子呢? 有了世子爷的庇护都不见得能讨王爷的喜欢,更别说这世子妃一进门便受了世子爷的冷落了。 潘竹儿按着礼节先给荣亲王敬了茶,荣亲王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人家的公公,即使再不喜欢潘竹儿这个儿媳也没为难她,轻轻哼了一声便接过茶,饮了一小口就当是给潘竹儿面子了,没说什么嘱咐的话。 潘竹儿也不嫌冷场,公公没说话便直接给一旁的侧妃敬了茶。 宋敬云生母早逝,荣亲王正妃的位子便一直空着,现在在荣亲王身边坐着的,是一直颇受倚重的陶侧妃。 陶侧妃年过四旬,面目慈祥,素来是圆滑性子,眼下便给荣亲王圆了场,接过潘竹儿敬的茶后便笑眯眯的拉着潘竹儿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还送了潘竹儿一对儿价值连城的玉佩,寓意儿女双全,潘竹儿笑着收下了。 这两位都没为难新嫁娘,荣亲王其他妾室就更是亲切有加了,面儿上个个对潘竹儿温言细语,实则等着看宋敬云房里的热闹。 外人只道世子爷艳福不浅,娇妻美妾红颜知己无数,羡煞了多少男儿,可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这风流成性的世子爷房里最是‘有趣’,原本一个侧妃五个侍妾三个通房就够热闹了,如今正妃总算是娶回来了,这回窝里斗的不就更热闹了? 要说宋敬云娶回来的女子,还真没一个是省心的主儿,个个都有一副玲珑心肝,眼珠子一转便是一个主意,争宠争的是无所不用其极,她们看了这么些年竟还没见过重样儿的戏,可争来争去肚皮不争气也是事实,没给世子爷生出一个种来,任你怎么算计也是白搭。 眼前这潘府千金看着倒是个有主意的,不过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溜溜…… 荣亲王的妾室们彼此心照不宣,对潘竹儿既不过分示好也不过分冷淡,荣亲王本人也没对儿媳表明态度,王府的人心里都明白,王爷这是静观其变呢,潘竹儿今后在府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还需观察。 见潘竹儿这关过的无惊无险,宋敬云没了兴致,从正堂出来后便转去了别的院,依旧把潘竹儿晾在一边,不去理会。 第二日,轮到宋敬云的侧妃侍妾们给潘竹儿敬茶。 宋敬云的一侧四妾一大早便来了潘竹儿的曲丰苑等候主母,以表诚意,潘竹儿梳洗打扮后出来会客,只一眼便心中有数。 有一个侍妾没来。 几个女子一口一个姐姐试探着与潘竹儿说些闲话,不料潘竹儿一点儿面子不给,任她们说的口干舌燥也没开口。 见潘竹儿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坐着,几个女子终于住了口,不再出声。 一屋子女人大眼瞪小眼的干坐了半个时辰,宋敬云才搂着一个美妾姗姗来迟,潘竹儿也不多言,随即屋里从侧妃开始,一一给潘竹儿敬茶。 待到最后一个侍妾给潘竹儿敬茶时,意外发生了。 似乎也不算意外,至少被洒了一身茶水的潘竹儿还是一脸平静。 愚蠢,潘竹儿心底冷笑。 那跪着的美妾似乎有些怕,一双水眸泛起水光,瞥向一旁坐着的宋敬云。 她明明是想将茶水洒在自己裙摆上,不知怎么的竟洒了潘竹儿一身。 宋敬云仍是一脸温柔笑意,刚要开口安慰便被潘竹儿的动作激的一愣。 “啪!” 屋里所有人都愣了。 若是单单甩个耳光还不至于让所有人如此,显然潘竹儿这个耳光打出了蹊跷。 那侍妾被潘竹儿的一个耳光掀翻在地,左脸登时肿出了一大块,鼻血横流,嘴角也流出鲜血,此刻震惊的趴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潘竹儿,哪还有一点美人的样子? 一个女子怎会有这样大的手劲?! “委屈吗?”潘竹儿居高临下的看着侍妾,冷声开口。 那侍妾受了这样的委屈,本想嚎啕大哭,可不知怎么的,见潘竹儿这副样子竟不敢哭出声来,即使一直宠着她的宋敬云就坐在一边。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潘竹儿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对众人平静道:“知道你们不愿来我这儿立规矩,索性我就成全了你们,今后你们不必每日来我这儿请安了。” “可今日到底是我大婚的第二日,不管我愿不愿意,妹妹们敬的茶,我还是得喝,这是规矩。而你,”潘竹儿冷眼看向坐在地上的侍妾,道:“竟迟了一个时辰才来,你究竟是不把我这世子妃放在眼里,还是不把王府的规矩放在眼里?” 那侍妾刚想开口狡辩,却被潘竹儿堵死了话头。 “还是说,是世子爷逼着你与他白日暄淫才误了时辰?” 这话竟然直说出口! 屋子里此刻静的吓人,侧妃偷偷瞥了眼宋敬云,见他一贯带着笑意的脸上此时一片冰冷,心里便乐了。 潘竹儿刚进门便将事情闹的这么大,以后休想让世子爷再看她一眼,世子爷素来喜欢脾性温婉的女子,潘竹儿这么个闹法,威是立下了,可无疑是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正妃又怎样?没了世子爷的宠幸,还不是空架子一个?! 无论宋敬云有没有和侍妾行那白日暄淫之事,侍妾误了给世子妃敬茶的时辰是事实。 若没有那事,你为何来晚?是想在世子妃刚进门就骑到她头上示威?王府容不得这样不守规矩的女子;若是真有那事,不肖多说,王爷首先就容不下这样的侍妾坏了王府的规矩,脏了王府的脸面。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宋敬云定是没错的。 “妹妹你说,我该不该打你?”潘竹儿问道。 那侍妾已经没了主意,此时脸上麻意褪去,只剩下火辣辣的疼,见潘竹儿仍是一脸平静,侍妾怕了,心里万分后悔不该仗着世子爷的宠爱来挑衅潘竹儿。 侍妾转头看向宋敬云,眼里水光泛滥,好不可怜,殊不知她此刻一副猪头样子作出这种表情实在是有碍观瞻,倒人胃口。 宋敬云此时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竹儿莫气,”宋敬云走到潘竹儿身前,拉起潘竹儿的右手轻轻揉着,温声道:“手可打疼了?是我不好,平日宠坏了她们,才让她们变的如此不懂规矩,今日这事就算了,往后若是有人再犯,你再替我好好教教她们王府的规矩可好?” “还是世子爷知道疼人,”潘竹儿勾了勾唇角,转头道:“世子爷都替你说话了,再计较到是我的不对了,你们都回吧,我也有些累了。” 两个丫鬟赶紧将那侍妾搀扶起来,也不敢看宋敬云,而是直接走了出去,剩下几个女人也不久留,说了些让潘竹儿消气的话便告了退,没一会儿屋里只剩新婚的二人了。 见没了人,潘竹儿手腕一翻,从宋敬云手里退了出来,低声道:“爷回吧,妾身累了。”说完也不等宋敬云反应便进了内屋。 被女人冷落的宋敬云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的回了自己的书房。 “世子妃因喜欢还君明珠里头的‘小燕子’,便跟着潘府的护院学了些拳脚功夫,潘大人觉得学些功夫倒也能强身健体便由着世子妃去了,这一学便是两年,世子妃手劲大也不足为奇。” 宋敬云暗暗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仆人下去。 真的是喜欢小燕子才学的拳脚功夫?宋敬云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凤眼里精光闪过。 他到要瞧瞧,自己能不能折了这棵筋骨硬的翠竹。 …… ………… 看了看眼前竹竿似的人,灰衣汉子有些不满,这样的还想来参军?怕是没到战场自己就先倒了吧?! “叫啥?” “陆行远。” “家中还有人么?” “尚有一弟。” “不是我挑刺儿,你这副样子……唉!”灰衣汉子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还是……” 陆行远站着不动,看这架势是非要参军不可。 能来参军的年轻男子毕竟不多,灰衣汉子想了想,道:“这样,白虎营里还缺几个伙头军,你若非要进营,就去那吧。” 陆行远满是灰尘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朝灰衣汉子拱了拱手,道:“多谢大哥。” 看着转身去入册的青年,灰衣汉子挠了挠头,心里合计这人规矩还真多,别是个公子哥吧?不过转念一想,哪有公子哥来参军的?就算是公子哥也是个落魄的公子哥,既然不怕死的来了西北军营,他们也不用客气不是?收一个算一个,谁让他们这儿缺人呢。 26、第二卷 行路西北 赵富贵是个当兵的,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仍是个光棍儿,但他不是个普通的光棍儿,而是个知足常乐、胸怀大志的光棍儿。 十年前家乡闹灾荒,赵富贵一家老小都死绝了,他自己也活不下去,这才参了军。原本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在上战场前吃几顿饱饭他也就满足了,他不傻,他知道参军就是去送死,可没办法,反正他也活不起了。 那时正是北边鞑子闹的厉害的时候,宣国这边每天都有近千人战死沙场,他跟着大部队到了军营,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谁知老天也算眷顾他,他竟被分到伙头营里,不是去杀人,而是去下灶。 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凡有点活着的盼头,谁又想去送死?赵富贵就这么定在了伙头营里,跟着大军与鞑子对战,后来忠武将军安定了北边,他又随着大军换防到了西北,一呆就是六年。 要说这西戎地也是个不错的地方,除了白日太热夜里太冷外还真没什么不好的,在这依山傍水、草茂羊肥的地方扎营,时不时的还能猎到些野牛野羊打打牙祭,赵伙头儿参军的小日子过的还是很滋润的。 但是,最近赵伙头儿很不痛快,他不痛快的原因不是时不时就来骚扰的厥国人,而是一个活儿干的不利索的黑小子,一个不会看他脸色的黑小子。 “瞧瞧你~瞧瞧你~就这么两下子甭说上阵杀敌了,就是咱伙头营你都混不好!” 赵伙头儿脸色不太好,确切的说他的脸色从见到这个新来的那天起就没好过。 “都四天了吧?你说你还是这德行,你让我怎么好意思把你交到白虎营去?就这么去了,岂不是丢了我赵伙头儿的脸面?!” 四天了,这黑小子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才出了一锅菜就累的半死,身板儿像麻杆就算了,力气竟也跟个麻杆似的! 好了,做菜不行,那就换,做馒头吧!再小也是份劳力不是?总不能白白作践了吧?! 好嘛!谁知道他才揉了两盆面就揉不动了!大姑娘还能揉个三盆呢! 黑小子刚刚揉完两盆面,此时已经没了力气,乖乖的站在原地听着赵伙头儿训斥,心里其实有点委屈。 他的现在的气力比原来不知大了多少倍,能出一锅菜已经不容易了,要知道那锅里的菜盛出来都能装满一个缸了……还有面,那两个和面木盆的直径都快赶上一张八仙桌大小了…… 赵伙头儿总是说他气力小,还赶不上宁州城里的大姑娘,可他想了想在宁州城里瞧见的大姑娘…… 黑小子的肩膀不自觉的一抖,突然觉得家乡的芙蓉姐姐实在是太娇小惹人怜了…… “不是我数落你,”赵伙头儿已经说了一刻钟了,此时有些口干舌燥, “你以为咱伙头营不需上阵杀敌就轻巧了?镇戎大军入了册的就有两万余人,除了城里的八千人,余下的一万两千多张嘴可都靠着咱伙头营这三十几人喂啊!没有气力怎么行?” 是了,伙头营里的饭菜不需要做的好吃,熟了就行,伙头军也不需要什么本事,力气大就行,可偏偏他力气不大,所以即使是在伙头营里也是被人嫌弃的,不过黑小子还是很快活,每天都是发自内心的,快活。 黑小子憨憨的笑了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粗布袋子,伸手递给了赵伙头儿,道:“伙头儿你消消气吧。” 又来这套!赵伙头儿顿感头疼。 不会看脸色,听不出好赖话,被训了就知道笑,你要说他傻吧,他还知道贿赂人!这他娘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赵伙头脸色虽然还是不好看,但态度明显软了下来,接过黑小子双手奉上的袋子,打开一瞧,是烧蚕豆。 赵伙头儿立刻就往嘴里丢了几个豆子,嘎嘣嘎嘣嚼了几下蚕豆便进了肚。 还别说,这小子愣是愣,但弄出来的东西可真是好吃,这蚕豆烧的又脆又香,给他当下酒菜再合适不过了。 拿人家的手软,赵伙头儿收了黑小子的一袋蚕豆气焰也就下去了,摇摇头,道:“你自己心里也得有个数,气力怎么也得练出来才是,不然就算是当伙头兵日后也够你受的。” “谢赵伙头儿提点。”黑小子呵呵笑了几声。 赵伙头儿懒得再看他,摆了摆手便要走,谁知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人截住了。 “赵伙头儿,我来要人了!” 一声颇为洪亮的男声传来,赵伙头儿定睛一看,是白虎营的右骁卫杨冲。 “杨骁卫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赵伙头儿面露不解,不过还是笑道:“我还以为白虎营的兄弟怎么也得晚上才能赶回来呢。” “大队伍还在后头呢,晚上就能回营。”杨冲爽朗笑道:“去风狼谷练兵就对了,山里头野物正是膘肥体重的时候,回来时猎了不少牛羊,我和几个弟兄先赶着将野物运了回来,今儿晚上就给弟兄们解解馋,好好吃上一顿。” “那感情好。”赵伙头儿一听有肉吃也乐了。 “我可是来要人的,”杨冲道:“不是给白虎营分了一个伙头儿弟兄么?人呢?” “这不,就是他,”赵伙头儿指了指一直站在一边的黑小子,道:“大毛病没有,就是力气小了些,您多担待点儿,这小子有点愣,不过手艺还是不错的。” “不碍事,白虎营才二百多张嘴,怎么也比在这儿做饭轻巧。”杨冲看了看静静站着的黑小子,问道:“叫什么名字?” 黑小子刚想回答,就被赵伙头儿接去了话。 “他叫黑蛋儿,”赵伙头儿笑眯眯道:“你瞧他一副黑不溜丢的样儿,我都叫他黑蛋儿,他原来的名字太拗口了,还是黑蛋儿好记。” “……” 这算人身攻击吧? 杨冲也不多问,道:“那黑蛋儿兄弟,你随我走吧。” 见杨冲要领人走,赵伙头儿赶紧交待几句:“白虎营可是咱军中的重中之重,你去那儿可得长点眼色,别整日愣头愣脑的,干活利索点儿,别慢慢腾腾跟个姑娘似的。” “我记下了,”黑蛋儿点头,道:“谢赵伙头儿提点。” 黑蛋儿这才随杨冲去了白虎营。 杨骁卫也不是闲人,领黑蛋儿到了伙头帐后便不见了人影。 白虎营原来的三个伙头兵正忙着给野羊剥皮剔骨呢,见新兵来了也不客气,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吩咐道:“小兄弟你先帮着把羊杂碎扔了吧,到咱营帐后头挖个坑,埋了它们就成。” 黑蛋儿看了看地上的三大盆羊杂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都埋了?”黑蛋儿似乎觉得都扔了有些可惜。 “嗯,都埋了,”说话的中年汉子是白虎营的伙头儿。 “别舍不得丢,那些个杂碎不是军粮紧缺的时候咱都是不吃的,做起来费力气,味儿太膻不说还脏,你去埋了就是,今儿晚上咱吃手抓肉,管饱儿!” 黑蛋儿没再说话,默默把那几盆羊杂碎端走了。 待到白虎营的二百铁骑军回营时,天已经擦黑,伙头营也早就将伙食备好了。 热气腾腾的大馒头,肥而不膻的手抓肉,蘸上西戎特有的青盐吃到嘴里爽而不腻,再喝一碗鲜香的羊骨汤,就是白日再苦再累的操练此刻也被将士们抛到脑后了,众人在篝火边席地而坐,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黑蛋儿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他在伙头帐里吃了些做手抓肉剩下的碎肉后便一个人偷偷出了营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大半夜才回来。 周伙头儿睡的不踏实,听见黑蛋儿进帐的声响便咕噜一句:“你睡大铺最外边吧。” 说完便翻了个身,睡死过去,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了黑蛋儿换衣服的声响。 27、第二十七章 第二日,白虎营的士兵们没到操练的时辰就起来了大半,没办法,他们睡不下去了,睡的再死也被熏醒了,那味儿,太香了! 白虎营的左右骁卫严青山和杨冲两员大将也没能禁的住诱惑,一大早先是闻着味儿摸去了伙头帐,待吃饱喝足后才端着一大碗汤冲进了主帐,没一会儿,造成今早军心不稳的罪魁祸首被带到了白虎营首领都尉的帐内。 “我梦里还吃着大块羊肉呢,吃着吃着就闻到香味了,我就琢磨啊,这不对啊,羊肉可没这么香的味儿,到底是啥东西?越想越急,越急越想,然后一个翻身,就醒了,真是被香味给馋醒的,醒来一看,青山也伸个脖子使劲闻呢,我俩一合计,也别睡了,起吧,比平日早半个时辰呢。” “到了伙头帐一瞧,灶上熬着锅汤,就是那锅汤把咱全营的人都给熏醒了,香,真香!闻着香,吃着更香!估计这会儿连个汤头儿都不剩了吧~” 黑蛋儿现在才发现,年纪轻轻的杨骁卫嘴皮子挺溜的,不比说书的差,说书的都没他这么声情并茂。 “呵呵,是香,”一边站着的严骁卫也开了口,笑道:“没想到用羊杂碎还能做出这样的美味,新来咱营的小兄弟不简单啊,咱以后有口福了。” 从黑蛋儿进帐开始,就只有这两个骁卫在说话,端坐在书案后的人一直没出声,黑蛋儿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终于,黑蛋儿没忍住,抬头偷偷看了眼‘传说中’的白虎营首领都尉,只一眼,黑蛋儿就愣住了。 白虎营的首领,霍衍霍都尉,竟然有胡人血统! 黑蛋儿入营也有好几日了,免不了被军中某些热心的前辈洗洗脑,黑蛋儿理所当然的知道了某些新人该知道的军中事迹,其中他听得最多的便是忠武老将军徐鹤的丰功伟绩,其次,就是白虎营霍都尉的。 短短四年,霍衍从一个小小的骑射教头做到了地位仅次于徐老将军的首领都尉,白虎营二百铁骑军更是他一手造就,这支强悍的铁骑部队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堪称所向披靡,厥国当年兵力最盛时都没攻下宁州城,白虎营铁骑军功不可没。 霍衍是平民一个,无甚家世背景,真正的行伍出身,一路走来凭的皆是自身实力,这样的人,让人如何不敬?黑蛋儿听过他在战场上如何以一敌百,听过他如何带领铁骑军以命护老将军突围,也听过他如何在身陷敌军包围之际取对方首领性命,自己却身负重伤,九死一生…… 黑蛋儿听过他在战场上的种种英雄事迹,可唯独没听人提起过他有胡人血统! 霍衍身形高大异常,虽是一头黑发,面部轮廓却锋利的不似汉人所有,胡人血统很是明显,这样的身份在军中已经相当尴尬,更别说他的胡人血统更肖似西戎地的厥国人了! 厥国是由各个游牧部族统一而来,这就意味着,霍衍杀死的敌人里很有可能有他的族人! 不知他是以什么心情在战场上杀敌的…… 黑蛋儿忍不住想,他如今能被所有人接受且不因他的身份被人诟病,想来他初入军营时也是极其艰辛的吧?确实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黑蛋儿盯着霍都尉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神游太虚之际突然发现霍都尉正皱眉看着自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目光里带着冷意。 黑蛋儿偷窥被发现,反射性的憨憨一笑,随即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在原地静静站着,不敢再胡思乱想。 “怎么做的?”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入耳中,地地道道的汉语,并没有胡人的奇怪腔调,黑蛋儿知道这是在问他,也知道对方想听的并不是汤的作法,而是…… “回都尉,在属下家乡,羊杂碎并不是无用之物,只要洗净了,用料得当,完全可以做着吃,不止用来煮汤,也可以做些别的。” 营帐里响起黑蛋儿平平稳稳的声音:“属下见那些羊杂碎扔了可惜,才私自做主用它做了锅汤,想着只要有弟兄肯吃,白虎营日后也能多出个菜了。” “你做的不错,”霍衍点头道:“这法子你教教周伙头儿,日后再猎了羊,也弄这样的汤给大家喝。” “是。”黑蛋儿应声答道。 这么一番话下来,严青山和杨冲都看出了些门道,不过二人没出声。 “你叫什么?”霍衍又问。 “黑蛋儿。”黑蛋儿已经接受这个别称了。 霍衍又皱眉,道:“这是你的名字?” “……不是,”黑蛋儿说了实话,道:“属下叫……陆行远。” 严青山和杨冲对看一眼。 霍衍点头,摆手示意陆行远下去,待人走出营帐后,杨冲先开了口。 “嘿嘿,那个,汤好喝吧?” 霍衍不语,冷眼看着杨冲。 “咳咳!那个,”杨冲摸摸鼻子,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个愣小子,真的!我就没在意,领回来就交给伙头营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是?!” 严青山素来是谨慎的人,此时主动替粗心大意的杨冲担了责任,道:“我瞧他倒不愣,也不像农家出来的,倒是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涵养,不过他下厨也不含糊,这还真说不好了,这样,我安排个人暗中留意他,瞧瞧他是本分的还是另有所图。” “若是探子,无论是厥国的还是朝廷的,都暗中处理了,”霍衍此时沉着脸,道:“若不是……” “若不是,咱就好吃好喝养着他,”杨冲开口,笑道:“这人下厨真有一手,留着他咱也有口福不是?我觉着他不像探子,探子可没他笨,这么容易就将自己暴露了,只要不是来刺探军情的,咱也别这么小气,连个容身的地儿都不给人家!” “不可不防,”严青山开口道:“如今将军病情反复,厥国那边虎视耽耽,朝廷还费劲心思往西北安插眼线,一个不慎,我们便是腹背受敌。” “娘的,对付那群厥人就够烦了,朝廷那帮走狗还来瞎参合,搅的我们不得安宁,若是他们再派什么狗屁军师来督军,老子第一个就把他打成狗屎!” 杨冲想起曾经的军师就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还有那些个狗屁御医,根本不是来治病的,而是来要命的!” 徐老将军一生为国征战,打了多少胜仗?牺牲了多少弟兄才成就如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徐家军? 天下是太平了、昌盛了,可忠武将军也有了功高震主之嫌,如今将军有病不能治,不敢治,一代贤将没战死沙场,竟要被病痛夺去性命么? “不必多言,”霍衍烧掉手里刚刚看过的信函,对二人道:“那几个御医已经回京了,将军病情属实,既然他们已经确定了将军必死无疑,想必朝廷这阵子不会有大动作了。” “真的没办法吗?”一向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杨冲低声问道:“真的,没法子了?” 霍衍沉默不语,冷硬的脸上没有表情,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若是早两年治……” 霍衍没说下话,不过严杨二人又怎会不知? 将军一身伤病,若是早两年治,也许还有望,现如今,只能拖一日算一日了。 想到这里,杨冲冷笑一声,道:“怕是有人已经在盼着将军归天了,西北大军的兵符,谁不想要?也好,且让他们争的头破血流,我们只管在一旁看戏。” “无论如何,白虎营绝不受朝廷的走狗摆布!” 严青山也恨声道:“军师?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就杀一双!” “陆行远是最后一个,”霍衍道:“从今日起,白虎营不再收新兵。” 主管招兵的严青山会意,点头应声。 陆行远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监视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里,他自己没感觉,却苦坏了暗中监视他的人。 “跟伙头营的弟兄们一起,四更天起来,和面蒸馒头下灶做菜,再备好下顿的料后,就去伙头营后面的菜园子里鼓捣,他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爱干些费力气的事儿,周伙头儿弄那个小菜园子本来是种蚕豆的,为了时不时能弄出些下酒菜解解馋,他倒不嫌麻烦,半个月里硬是将园子扩大了一半。” “如今那园子里头被他种上了不少东西,土薯种的最多,还有些葱姜蒜。” “晚上干完活,他就去白湖那边捡盐块,半个月日日不落,捡了不少呢,最近几日他又在菜园子里磊了个小灶,专门熬盐用的,熬完就晒,还真被他弄出了不少上好的青盐。” 杨冲这时插了句嘴,奇怪道:“他弄出来那么多青盐干什么?” 严青山有些不确定道:“难道是想去宁州城里卖?” “他不知道朝廷不许贩卖青盐么?”杨冲咂咂嘴,道:“也就是我们在外扎营偶尔才能吃吃青盐,他若是打着用青盐换银子的算盘可就错了。” “那倒未必,”严青山道:“青盐比官盐不知好吃了多少倍,宁州城里私自贩青盐的还少么?朝廷明令禁止是止不住的,他若真想卖,也不是卖不出去,宁州城里收青盐的贩子比比皆是,这银子倒好赚的很,只要他胆子够大。” 没理会二人的质疑,霍衍对那汇报的手下道:“继续说,他还干了些什么?” 那人想了想,又道:“原本就是这样了,他日日都做这些事,规矩的很,到了时辰就回营睡觉,不过属下发现他夜里隔三差五趁伙头营里的人都熟睡后,悄悄出帐,不过倒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到溪边去洗洗衣物,擦擦脸。” “肯定有蹊跷,”杨冲道:“不然干嘛非要夜里去洗?为什么不跟着弟兄们在白日里洗?夜里那个冷劲儿连我们都受不了,更别说他那身子了!” “回骁卫,这个属下倒是看出些门道,”那人道:“属下暗中观察他这么多天,发现他这人总不自觉的透出些公子哥儿的做派,虽然长得黑了点,但经他手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 “原本伙头营的菜用水洗一遍就好,他却非得洗上两三次,为这事儿周伙头儿说了他好几次了,没想到他倔的跟头驴似的,全当周伙头儿的话是耳边风,只要让他洗菜,他就非得洗的仔仔细细,直到菜上连个土渣都找不到才罢休,所以属下觉得,他夜里去溪边也是因为不愿与大家一起洗,太爱干净了,这人,从前就算不是公子哥儿,八成也是伺候公子哥儿的,这太爱干净的习惯怕是改不了了。” “他倒是讲究,”杨冲笑道:“得,这爱干净可不是毛病,咱也不能在这上挑理不是?你还瞧出什么了?” “没有了,”那人摇头,道:“除了熬青盐这事属下拿不准他要干什么,其它的事,他都很规矩。” “继续留意他,”霍衍吩咐道:“再观察半个月,若他还是这样,你就不用再盯着了。” “是。”那属下领命告了退。 事到如今,霍衍心里已经有五分放心陆行远了,知道他不是能生大事的人,虽然他的身份还是容易让人生疑,不过他若是一直这么安分,那白虎营也不会吝啬给他个安身之所,容身之地。 28、第二十八章 月底,陆行远跟着几个伙头帐的兄弟驾马车进了宁州城,周伙头儿主管伙头帐的采买,陆行远几人摸不着银子,只能跟着打打下手,当当苦力。 不到半日,对这活计驾轻就熟的周伙头儿便将白虎营需要的东西置办好了,见天色尚早,周伙头儿便做主让手下散了,想吃啥喝啥买啥就赶紧去,时辰到了在城门口集合就是。 难得进城一次,几个手下也没客气,当下便分头行动,在市集散了去。 陆行远早有打算,荷包早就贴身放好了,就等着进城的机会,他先是找了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买了几张信纸,两个信封,一支狼毫毛笔,又向店家借了些墨,写了两封信,将信收好后他去了宁州城里唯一的镖局,托走镖的人路过某地时帮他将这两封信送出去,付了二钱银子。 从镖局里出来,陆行远去了家成衣铺子,给自己买了两套换洗的内衫,三双白布袜,一双黑履靴,随后又去了家酒肆,用一小袋青盐换了一坛烧酒,回去集合的路上看见了摆摊卖杂货的,陆行远想了想,又拿出一小袋青盐换了两罐皂角粉和一些针线回来。 陆行远不嗜饮酒,回营后,那坛烧酒直接被他送给了伙头帐里另外三人,得了好处,其他几人对他私自做青盐的事就更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黑蛋儿不过就是用青盐换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也没贩盐,他们不需要较真儿。 “到底是露出马脚了,”杨冲接过霍衍递来的纸条,看完问道:“打算怎么处置?” 霍衍一双鹰眸微眯,缓缓开口道:“不急,让探子跟着镖局的人,看看那信到底要交到何人手里。” “不像,还是不像,”严青山此时开口,分析道:“若说他是探子我还是不信,探子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托镖送信?你们瞧瞧他如今这做派,倒像是正正经经过日子的。” “来军营里过日子?他可真有闲情逸致……” 杨冲撇嘴,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像了,昨日我去伙头帐后面的菜园子瞧了瞧,还没进去就吓了一跳,他在园子里头搭了个架子,上面挂的全是他自己洗的衣物,一溜儿的白衣衫,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个整日下厨的伙头兵这么讲究干嘛?再爱干净那衣物也不用每日都换洗吧?!” “你邋遢惯了还见不得别人干净么?”严青山开始挤兑杨冲,道:“你真应该多学学人家,你要是有他一半讲究,我也不用整日催你洗衣了。” “再爱干净他也洗不白,人长的黑衣服再白也没用!再说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杨冲赶紧转移话题,道:“不是在说着陆行远那小子的事么?!” 二人转头一看,霍衍趁着他们俩说话的空当儿,书信都已经写好了。 杨冲接了信走了出去,严青山道:“他应该不是探子,不过这人行事确实处处透着蹊跷。” “再过几日,”霍衍沉声道:“他是什么人,就见分晓了。” ………… 全营的人吃完晚上那顿饭,天还没黑,陆行远决定去白湖转转,再弄些盐块回来,他做的青盐用的太快,供了白虎营半月便已所剩不多。 带上个粗麻袋子,陆行远出发了,走到白虎营外围时,陆行远跟守卫打了声招呼,那二人瞧他这时候出营早就见怪不怪了,一句话没说便放他出去了。 西戎地盐湖颇多,大大小小约有百十个,陆行远要去的白湖是离军营最近的盐湖,半刻钟便能走到那里,捡盐石的过程中时不时还能看见白虎营里出来巡逻的士兵,陆行远的胆子便越来越大,如今都是天色完全黑了才背起装满盐块的袋子回营。 按理说这青盐好吃,白虎营的弟兄们都喜欢吃用青盐做出来的菜,可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陆行远一人在忙活?他们随随便便来些人帮陆行远捡些盐块回去,不就够白虎营吃好几个月了吗? 其实军营里从来都不缺盐,做菜用的也一直是朝廷供给的官盐,朝廷禁止西戎的青盐流入宣国境内,他们这些驻守在西戎的军队也不能知法犯法不是?偶尔吃手抓肉时能蘸些青盐,他们也就满足了,毕竟他们不是讲究口腹之欲的人。 所以从始至终,也就是陆行远一人在折腾,他私自做青盐,白虎营所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止,相信陆行远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不然他不会只用青盐去换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在湖边挑挑选选捡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全黑,带来的麻袋也差不多装满了,陆行远将袋口用麻绳系紧,背起袋子便往回营的路上走。 霍衍带人巡逻回来时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 那个身份不明行为怪异的黑小子满头大汗的拖着个□□布袋子往营里走,瞧他躬着身子一步一挪的样子,霍衍顿时就皱起眉来。 怎么会这么没用?这点东西都抗不回来? 陆行远丝毫不知此刻自己已经被人嫌弃了,仍拽着袋口往后拖呢。 袋子里虽然装的是盐块,但重量和石头没什么分别,他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只好往回拖,好在路程很短,他拖到营边也没用多久。 突然,一双大手从旁伸来,将陆行远手里的麻袋夺了过去,来人单手一拎,便将袋口稳稳抓在手里,随即大步朝营里走去。 陆行远被人劫了东西也不敢说话,只能小跑着跟上前方那个高大异常的身影。 到了伙头帐前,装满盐块的袋子被人毫不怜惜的丢在地上,陆行远看了看地上裂了个口子的麻袋,又抬眼看了看正冷眼盯着自己的人,硬着头皮开口道谢。 “谢都尉。”陆行远语气很诚恳。 霍衍低头看着眼前这张黑脸,即使在灯火下也没有能让他记住的特点,唯一有些出彩的就是一双黑亮的大眼,此刻被这双充满感激的大眼注视,霍衍眉却皱的更紧了。 一个男人随随便便就露出这种感激的神情,实在是令他厌恶。 连冷哼声都没施舍给陆行远,霍衍沉着一张脸走了。 陆行远在原地摸摸鼻子,知道自己又被人看不起了,还是被白虎营地位最高、权利最大的人看不起,也不知一脸凶相的霍都尉日后会不会给他小鞋穿……随即陆行远就否定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霍都尉那样的忙人怎么会把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放在心上?他还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行远又高高兴兴倒腾他的盐块去了。 灯火下,霍衍放下刚刚传来的信件,若有所思。 天禄寺? 那个距宁州城不过二十里的小寺庙? 没想到他竟跟天禄寺的方丈有交情,还有那个被方丈关照有加的陆贤,没想到他竟有个脑子不灵光的弟弟…… 霍衍将种种迹象前后一想,也猜出了大概。 陆行远与其弟陆贤从前八成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如今落魄应该是家道中落,至于陆行远为何带着弟弟来西北落脚,怕是在躲人,而参军,则是更加安全的防范之策。 想来他要躲的人也是个权贵…… 霍衍将手中的信放在烛火上方,看着信纸在眼前化为灰烬后,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既然已确信这人无害,白虎营便保下他了,至于他要防范的人,即使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霍衍也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任你权势滔天,也休想将手插到白虎营里来。 29、第二十九章 白虎营里的士兵都是睡大通铺的,十人一个营帐,除了都尉独住主帐,左右骁卫合住一个副帐外,其他人无一例外的都睡通铺,十人一铺,已经是镇戎大军里最好的住宿条件了。 当初扎营时考虑到饮水问题,而想在这河流纵横,湖泊棋布的西戎地找水源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白虎营的营地四周皆是大大小小的溪流,洗衣烧饭方便的很。 西戎地昼长夜短,日夜温差极大,每日的晌午是最热的时候,白虎营这时一般是不操练的,这段时间也就成了士兵们洗衣洗澡的最佳时机。 每次到这种大家不约而同去溪边洗澡的时候,陆行远都是能躲多远就躲远,时间一长,知道了他的做派,其他几个伙头兵也就不叫陆行远跟他们一起去洗澡了。 在菜园子里躲了一会儿,陆行远悄悄回了自己住的营帐,见其他人都不在才彻底安了心。 喧闹声从不远处的溪边传来,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战马的嘶鸣,想到一群人跟一群马一起在小溪里洗澡,陆行远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白虎营里的将士们都是爱马之人,伺候自己的战马皆是尽心尽力,早就当马是自己的亲人了吧。 陆行远坐在床铺边,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好半晌才试探性的抹了抹手背,随即默默叹了口气。 三个月了,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可他连后路都没想好,该怎么跟大家解释呢? 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好对策,陆行远打算破罐子破摔,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翻出了压在枕下的荷包,拿出一小捆干草揣在了怀里。 这夜二更天刚过,霍衍歇下没多久便被夜里巡逻的侍卫给叫醒了。 起身随意披了件长袍,霍衍瞥了眼角落里垂头站着的人,原本就无甚表情的脸又阴沉了几分。 他就知道,留下这人定是个麻烦! “属下巡逻到伙头帐前时隐隐约约闻见些味道,像极了草药味儿,顺着这味儿一寻,便瞧见他蹲守在园子里的小灶边,灶上正熬着什么药,属下顿觉事有蹊跷,当即就将他连同那锅药押了过来请都尉定夺。” 其实这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熬药?哪个不长眼的会深更半夜的在军营里鬼鬼祟祟的熬药?还是在伙头帐后头的园子里偷偷熬?没给你直接扣上欲下毒害人的罪名已经算客气的了。 也是因为伙头帐的黑蛋儿一向行为怪异,白虎营原来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夜这事事关重大,巡逻的侍卫虽不确定黑蛋儿是否有下毒之嫌,却还是在发现后立即将他带到了霍衍这里。 听了手下的禀告后霍衍并没说话,而是挥了挥手让手下出去,随后才开口道:“过来。” 陆行远低着头,一步一蹭的走到霍衍身前站定,大气都不敢喘,等着他问话。 “总低头做什么?抬起头来!”霍衍突然冷声一吼,显然看不惯陆行远时常这副低头顺首的样子。 陆行远一惊,不自觉的听命行事,抬头时冷不丁对上一双带着冷意的褐色鹰眸,又想低头,不过他忍住了,只是稍稍垂下眼,不与霍衍对视。 量他也没有下毒的胆子!霍衍眯起眼,注视着眼前的人。 只有拘谨害怕,并没有惊慌失措,若是真做了亏心事,必定禁不住被他这般打量。 霍衍带着审视的目光直直盯着陆行远,后者虽然一直垂目,但半刻钟过去了,也有些挺不住了,陆行远额头上开始冒汗。 他心里并不若表面上这般镇定,不是怕被查出做了什么,而是怕被驱逐出白虎营,这里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避难所那么简单了,也是他以后想生活下去的地方。 来到白虎营两月有余,他每日都过的充实而快活,每夜都睡得香甜而踏实,尽管帐里其他几人的呼噜都打的震天响。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还是留不久吗? 陆行远有些怕,胡思乱想之际没注意到霍衍已经走到他的身前,待他反应过来时,霍衍的一双大手已经在他脸上摸了几把了。 陆行远顿时僵住。 没察觉到陆行远身体的僵硬,霍衍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污渍,皱眉闻了闻,随即命令道:“去弄干净。” 陆行远如梦初醒,连忙走到角落里,将手里一直攥着的巾布丢进了尚有余热的铁锅里,拧了拧沾着土色汤水的巾布,开始擦起脸来。 霍衍是能决定他去留的人,他不敢瞒,也瞒不住了。 随着陆行远的反复擦拭,锅里的水由土色渐渐变成了黑色,陆行远原本的肤色也渐渐显露出来。 擦完了脸和颈项处,陆行远挽起袖子,开始擦双手和双臂。 虽是深更半夜,霍衍却等的极有耐心,直到两刻钟后,陆行远才起身,重新走到霍衍面前,叫了声:“都尉。” 虽然不是彻底理干净了,但也无碍于霍衍看清眼前人的相貌。 身量高瘦,面目俊秀,神色平静,脸色苍白却不带病色,除了身子骨瘦弱些,倒是个英俊的好男儿,霍衍心里中肯的评价。 霍衍觉得陆行远有些面熟,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从前不可能有交集。 “你究竟是何人?”霍衍沉声开口。 “陆行远,”陆行远答道:“前身已死,我如今只是陆行远。” “你入白虎营有何目的?” “安身立命,”陆行远放轻语气,道:“只求安身立命,请都尉高抬贵手。” 霍衍对陆行远早就放下了戒心,否则也不会这么客气的审问,但有些问题,也必须问个明白。 “哪里人?” 陆行远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实话:“盛京。” 问到这里霍衍心里已经有数了,果然与他之前料想的差不多。 又看了看陆行远这张脸,霍衍道:“还能变黑吗?” “……不能,”陆行远道:“那草药是之前同行来西北一个乞丐给的,三个月已是极限了。” 霍衍闻言皱眉,他向来讨厌麻烦,如今黑蛋儿一夜之间变成翩翩公子,这事怎么对白虎营其他兄弟交代?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陆行远这张脸又比宁州城里百花楼的花魁还俊上几分,放在营里久了,难免生出些事端。 怕霍衍将自己打发出白虎营,陆行远赶紧道:“也不是没别的法子,我可以每日在脸上涂些灶灰,白日里绝不出伙头帐一步!”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霍衍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只能将人先放在自己身边看着。 “你暂且留在我的帐内,只要你不出去,便不会有人发现,至于你的去处,我日后会安排。” 这就是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了,陆行远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了。 “谢都尉。”陆行远感激道。 霍衍摆了摆手,道:“今夜你就睡我塌上吧。” 说完便褪下披着的长袍,转身躺到了床榻上。 陆行远有些傻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霍都尉是不是太放心他了?不怕自己这身份不明之人趁他熟睡之时行刺吗? 其实陆行远太看得起自己,也太低估霍衍了,别说他没这行刺的本事,就是有,还指不定谁被刺呢。 “就不打扰都尉休息了,属下可以在书案那里休息。” 这话刚刚出口陆行远就后悔了,霍都尉的书案是什么地方?岂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睡的?那上面放着的东西都是军中密折,你想去那里睡?是何居心?有何企图? 事实证明陆行远又想多了,即是密折,又岂会摆在明面上?霍衍听陆行远如此说也没阻止,说了句“也好”,便闭上眼,准备休息了。 陆行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霍衍是真的不在意才小心翼翼的走到书案边,坐了下来。 折腾了大半夜,又紧张了大半天,现在放松下来,困意也袭来了,陆行远趴在书案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睡梦中还不断提醒自己,小憩一下就好,毕竟是在霍都尉的地盘,不能太过失礼…… 五更天不到,霍衍起身穿衣,瞥了眼趴在书案上的人,没出声。 半刻钟后,霍衍穿戴完毕,走出营帐去溪边洗脸。 又过了半刻钟,天色已经大亮,霍衍回来了,那人依然在熟睡。 霍衍走到书案边,正打算将人叫醒之际却顿住了。 盯着陆行远露出的侧脸,霍衍电光火石间终于记起,原来他真的见过此人。 “是……你?” 霍衍诧异不已,眉却皱的更深。 怎么会是你? 30、第三十章 陆行远以为躲在主帐里只是一时的应对之策,霍都尉收留他在此处也是迫不得已,却没想到他一躲就是五天,还隐隐有在这里常住下去的势头。 这五日里陆行远虽与霍衍同吃同住,但二人间并没有过多交流。 霍衍话不多,陆行远也不是没话找话的人,每日除了三顿饭跟霍衍在营帐里一起吃,不到天色全黑是见不到霍衍人影的。陆行远自己觉得尴尬,而霍衍时时刻刻都冷着一张脸,陆行远自然也瞧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原来还觉得霍衍时刻端着一张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脸挺无趣的,可现在陆行远觉得,比起眼前这张笑的不怀好意的大脸,他还是更愿意对着霍都尉那张棺材似的冷脸。 “呵呵~没想到~没想到~” “……” 这么一会儿工夫,这话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陆行远眼角抽了抽,还是端坐在霍衍的床榻上,不搭话。 那人依然自说自话道:“嘿嘿,我说呢,都尉这几日怎么食量变大了,非得将饭菜拿回主帐里吃,还不许我们跟着,原来是为了你啊!啧啧~你哪是什么黑蛋儿啊?分明就是珍珠!” “……” “你说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去哪里不好,为何要来军营里受这份罪?不过你当伙头兵还真不错,你做的东西吃着就是不一样,嘿嘿,好吃!” “……” “话又说回来,既然都尉将你留下了,你就安心住着吧,不论你要躲什么人,白虎营都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有都尉护着,你只管放宽心,什么都不用怕!” 说了半天,见陆行远还是不理自己,杨冲挑挑眉,突然凑到陆行远眼前,笑眯眯道:“陆珍珠,你怎么不说话啊?” 鼻尖儿都快碰上了。 “……” 他有什么好说的?陆行远往后挪了挪身子,瞥了眼在一边忙活的满头大汗的严青山,已经认定杨冲是个不厚道的人了。 杨冲顺着陆行远的目光也看了一眼严青山,突然大声道:“哎~你怎么把屏风放那儿去了?!”说完就大步走了过去。 二人今日是得了霍衍的吩咐,来重新归置主帐的,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看见恢复原貌的陆行远时还是小小的惊异了一下。 陆行远不知道不代表他们俩不知道,霍衍这是打算将人留下了,不仅仅是留在白虎营里护着,而是留在主帐里,至于因为什么,二人心里也有点儿数。 二人从进帐开始就是严青山一人在忙活,杨冲则偷奸耍滑去招惹陆行远,这时突然出声,严青山停下手里的动作,不明所以。 虽是比严青山矮了点,但杨冲也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几个大步走到严青山身前将屏风一推,便把一人来高的屏风从营帐的左边推到了右边,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已经是一个榻上一个地上离的老远了,还放这里遮什么遮?!” 严青山看着杨冲把木质屏风弄到了帐帘前几步远的地方,奇怪道:“你把它放到门口干什么?” 按霍衍的意思是要将主帐隔开三个小间,浴桶前放一个屏风,两人床榻中间放一个屏风,如今被杨冲这么一搬,两人睡觉的地方倒是没有遮挡了。 杨冲将屏风位置摆好才回头对严青山挤眉弄眼,语气却异常严肃:“如今毕竟是两个人的营帐,外人进来便一览无遗总有些不妥,还是放在这里妥当些。” “……” 严青山懒得去猜杨冲的险恶用心,转身就出了营帐,没一会儿便抗了一大卷东西进来。 待看清了严青山抗进来的是什么,陆行远主动开了口,道:“严骁卫,这个我自己铺就是,不劳烦你了。” 该弄的地方也已经弄的差不多了,严青山环顾四周,发现除了陆行远歇息的地方没安置妥当外,其它地方都没什么不妥了,当下便道:“好,那我们便告辞了。” “今日多谢严骁卫了,”陆行远笑着感谢。 “你怎么不谢我?”杨冲问完才惊觉自己今日压根没干正事,竟顾着逗弄陆行远了,随即有些尴尬道:“你也不必谢我们,我们都是奉命行事。” “举手之劳而已,”严青山摆了摆手,道:“我们这就回去了。”说完便把杨冲拖了出去,免得他在这里没完没了的缠着陆行远。 待二人出了营帐,陆行远才走过去解开严青山抗进来的那卷东西,是好几张羊绒毡子。 杨冲跟严青山回了二人住的副帐,还止不住的啧啧称奇:“以前咱真是眼拙了,竟被这点儿把戏唬了这么久,黑蛋儿原来这么俊俏啊!” 严青山不答话,将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坐在床铺边用干布擦拭。 “他藏拙藏的也够深,要不是那张脸露了馅儿,瞒不下去了,咱怕是一直都得被他蒙在鼓里呢,” 杨冲凑到严青山身边坐着,笑道:“你说,都尉如今将人留在帐里是个什么意思啊?” 刀身被擦的精亮,映出了杨冲那张充满兴味的脸,严青山默默叹气,还是搭了话。 “什么意思?当然是想将人留在身边看着了,都尉也是怕他惹出什么麻烦。” “麻烦?能惹什么麻烦?他来白虎营这几个月你见他惹麻烦了?”杨冲不赞同,道:“你也不想想,都尉一向厌恶麻烦事,这次怎么就把麻烦往身边揽?这么多天了,他将人安置到哪个营帐不行,怎么就默许了他住主帐?还特意让咱俩去给归置归置,这定是要金屋藏娇了啊!” 严青山没被杨冲绕进去,直言道:“白虎营里哪个营帐有空位?伙头帐定是不能再让他住了,你我这副帐也倒不出位子,唯一能收留他的就剩都尉的主帐了,这有何错处?他如今的模样,安排到哪里都少不了事端。” “嘿~我说你就一点儿不好奇吗?”杨冲急吼吼道:“从都尉还是教头时咱俩就跟着他,这么多年也算是形影不离了,可你何时见过他去百花楼找女人?我早就怀疑都尉有断袖之嫌了,现下这陆行远就是证据~” 严青山被这套说辞惊的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可别胡言乱语,都尉性子素来冷淡,又是常年习武之人,欲念不若普通男子般强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情理之中?”杨冲不屑道:“欲念再淡能四年不找女人?” 严青山反驳道:“那也未必如你所想,都尉没找过女子,也没找过男子不是?!” “你当都尉不想啊?!我看八成是找不着瞧上眼的。” 杨冲越说越觉得自己猜的对,突然神秘兮兮的凑到严青山耳边,小声道:“白虎营里的弟兄们个个长得跟黑瞎子似的,也就我还算过得去,不然咋都说我是白虎营里的小潘安呢?不过如今有了陆行远我就安心了,都尉应该瞧不上我了~” “……” 严青山面皮抽了抽,扶额叹息道:“这个你大可放心,就算你长的比陆行远还俊俏都尉也瞧不上你。” “为什么?”杨冲奇怪道。 严青山这次没留情面,直言道:“就你那比媒婆还碎上三分的嘴,没人能受的了。” “……” 不管咋说,反正他以后不用担心自己的贞操了~ ……… 陆行远对自己的新床铺非常满意。 说是床铺,其实就是几张羊绒毡子铺在地上的地铺,好在毡子厚且多,一层层铺好后差不多有陆行远膝盖那么高,躺上去即软又暖,比霍衍的床榻还舒服好几倍,陆行远非常满意他的新窝。 话说回来,毕竟是行军打仗,条件有限,就连霍衍所谓的床榻都是用厚木板和石头搭起来的,他这待遇甚至比霍衍还好…… 陆行远翻身,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帐顶,若有所思。 他是经历过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可他也没草木皆兵,认为自己是什么人见人爱的倾城佳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这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可要说霍衍对他有企图,他还真没瞧出来…… 又一个翻身,陆行远趴在毡子上,低头蹭了蹭脸。 这毡子可真好,看样子就不是便宜货,也不知霍衍是从哪儿弄来的。 霍衍一进来就看见陆行远埋头在地铺上,看样子好像很喜欢他的新床铺。 “过来。”霍衍沉声道。 陆行远闻言才发现霍衍回来了,赶忙起身走过去。 瞧,他就觉得霍都尉没那种心思,对他从来都是冷言冷语,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 霍衍坐到书案后头才开口,道:“你以后不必当伙头兵了,我给你找了个职务,管理白虎营的军需内务,可好?” 霍都尉都开口了,哪还有回旋的余地?真以为他在跟你商量? “好。”陆行远赶紧表态。 “你也不必终日躲在这里了,一会儿便可出去,”霍衍道:“暴露是早晚的事,索性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必多虑,安心在白虎营呆着就是。” “谢都尉。”陆行远是真的感激霍衍。 霍衍皱眉,摆了摆手,道:“去伙头帐将饭菜取回来吧。” 陆行远这才出了主帐。 这是五天来他第一次在白日里走出主帐,去伙头帐的路上虽有白虎营的兄弟瞧他,但都是好奇的打量,并无恶意,更没有上前搭话的,陆行远的心情便越发明朗起来。 从后厨助理一下子变成财务主管,陆行远此时走路都脚下生风,只觉得上头有人实在是太爽了…… 31、第三十一章 荣亲王府,曲丰苑 “奶娘,药怎么还没送来?” 妇人为难的看了看潘竹儿,道:“我这就去瞧瞧。” 没一会儿,妇人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进了屋。 潘竹儿紧紧盯着药碗,眼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最后还是趋于平静,低声道:“拿来吧,喝了便一了百了。” 妇人端着汤药迟迟不动,犹豫的看着潘竹儿。 潘竹儿微微勾了勾唇角,道:“这孽子我是不会留下的。” 就是太清楚潘竹儿的脾气了,妇人才会如此为难,这次可是了不得的事,她断不能再由着潘竹儿的性子胡来。 “小姐,你难道不觉着这事儿蹊跷么?”妇人并没有将汤药拿给潘竹儿,而是放在了一边,自己则走到潘竹儿身前,悄声道:“世子爷迎进门的女子还少么?可这么多年来,有哪个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了?” 潘竹儿皱眉,不知妇人是何意。 妇人从知晓潘竹儿有身孕开始便费劲心思的想办法,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她琢磨出一个法子。 能不能保住潘竹儿肚里的孩子,就在此一举了。 “怎么就这么巧?别的妾侍近十年都怀不上,小姐只那一次就怀上了?” 妇人说这话时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世子爷那次是强破了小姐的身子,小姐在盛怒之下也伤了世子爷的一只胳膊,那日屋里的动静太大,她们即使在外面都吓的哆嗦,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说句大不敬的话,依老奴看,世子爷怕是患有不育之症……” 潘竹儿瞪大眼睛,道:“他若有不育之症,我肚里的孩子是从哪来的?” “孩子当然是世子爷的,老奴的意思是,这孩子与其说是世子爷的,还不如说是老天爷赐给小姐的,”妇人拉过潘竹儿的手,红着眼道:“小姐还不明白么?这孩子是与你尽前缘来了!” 潘竹儿愣住。 “老天爷怜悯小姐,这是把商公子送来与小姐你再续前缘啊!” 潘竹儿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此时心里的狂喜又是为哪般? 对啊,宋敬云的女人多如牛毛,为何这么多年一个子嗣也没为他诞下?他们之间不过行了一次周公之礼,还是草草结束的,她怎么就怀上了? 越想越惊,潘竹儿此时已经六神无主,乱了心绪,只好对妇人道:“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妇人见潘竹儿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小心翼翼道:“小姐若是不想要这孩子,老奴拼了性命也会帮小姐瞒下此事。” 潘竹儿已经沉在自己的思绪里了,没有说话,妇人见她如此,便偷偷将药端出去倒了。 第二日一大早,妇人一进屋便吓了一跳。 只见从嫁进亲王府便没了笑容的潘竹儿此刻靠在床榻边,双手轻轻抚摸肚子,正一脸温柔的笑着。 见妇人进来,潘竹儿先开了口:“奶娘,我昨夜梦见他了。” 没等说完,眼泪便流了下来。 “他对我笑,还说了好多话,可一觉醒来他说的话我全忘了,只记得他一直在笑,笑的很快活。”潘竹儿哑声道:“这么久了,我是第一次梦见他啊!从前不论我怎么日思夜念,他就是不肯托梦给我!” “小姐快别哭了,”妇人赶紧上前劝道:“当心哭伤了眼睛,如今你有了身孕,这么哭也伤孩子啊!” “对,不能哭,”潘竹儿胡乱抹了抹脸,笑道:“他定是怕我不要他,才托梦给我的,他投胎不易,如今投到了我肚子里,我一定好好疼他,不叫他受苦,我和他虽没了夫妻缘,却没想到换来了母子缘。”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小姐这么久来无论有多思念商公子,愣是没梦见过他一次,没想到这么巧,竟在昨夜梦见了,连老天都帮着这孩子,也是这孩子命不该绝啊~~ 妇人心里叹息,面上却笑道:“是啊,商公子上辈子是没多少福气,可他这辈子投到了小姐肚子里不就是天大的福气么?有小姐护着他,他定能快快活活的长大,不必再受苦了。” 潘竹儿笑着直点头,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孩子出世的样子,原来的想法早就抛之脑后了。 突然,潘竹儿面色一沉,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奶娘,我有身孕这事瞒的可好?” “小姐安心,这事儿没传出曲丰苑去,”妇人道:“可府里知道是早晚事,咱也不能一直瞒着吧?” “不,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潘竹儿冷声道:“若是叫那群女人知道我有了身孕,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我们不得不防。”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妇人担忧道:“再过两个月便显怀了,瞒是瞒不住的。” “那有何难?”潘竹儿冷笑,道:“我找个由头跟他再大闹一次就是,如今盛京里谁人不知我潘竹儿是个悍妇,他宋敬云娶了个虎婆娘?索性这次我就再闹他个天翻地覆!” “这……”妇人还是迟疑。 “无妨,”潘竹儿道:“这次闹的比上次还大,我就不信王爷他还能躲清闲!” 妇人一惊,道:“王爷?小姐你还想惊动王爷?这、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潘竹儿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的就是王爷出来主持公道,到时他必定护着宋敬云,我这个三天两头便无理取闹的儿媳王爷还能容忍多久?他怕是早就瞧不惯我了,那我便给他个赶我出府的理由。” “小姐的意思是?”妇人已经猜到了大概。 “到那时,咱们定会被安排在王府外的庄子里,”潘竹儿此时冷静的可怕,“没了他们,我才能安心养胎。” 妇人想了想,觉得潘竹儿此番作为还是有些道理的。 毕竟王府里太乱,一个不注意她们便会失去孩子,可去了庄子上就不一样了,小姐无需防范很多,只管安心养胎等孩子出世便是,虽说被安置到庄子上是极失脸面的事,但生了孩子,回王府还不是早晚的事?只怕到时王爷供着小姐还来不及,就是世子爷也休想再欺辱小姐。 “就按小姐说的办,”妇人不放心道:“不过小姐再闹时可得有个分寸,千万别跟世子爷动手,伤了世子爷老奴倒不心疼,就怕小姐一个不小心,伤了肚里的孩子。” 潘竹儿闻言一乐,解气道:“放心,我自有分寸,量他也不敢跟我动手,他那只胳膊如今还没好呢!” 既然已有了计划,主仆二人便上了心,耐心的等着宋敬云上门,若是他不来,也好办,只要找找那些妾侍的麻烦,自会有人撺倒他来教训潘竹儿。 就连潘竹儿自己也没想到,她还没等使坏,宋敬云当日下午便找上门了。 “潘竹儿,你好大的胆子!” 人还没进院子,怒吼声便传了进来,潘竹儿眼睛向窗外一瞥,看见宋敬云一脸煞相冲了进来,进了主屋,凤眼一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潘竹儿身前,一把将她手里的瓷碗挥到地上。 ‘啪’的一声,屋里伺候的丫鬟都惊了,个个低着头,腿都在隐隐发抖。 “没用的东西,都滚出去!”宋敬云吼道。 在潘竹儿这里,宋敬云早就没了温柔的面皮,丫鬟们也早就看透了他阴损的性子,听了这声怒吼,如蒙大赦的退了出去。 潘竹儿今日一反常态,没有无视宋敬云,而是招呼了一声。 “呦!今儿是哪阵风把世子爷吹来了呀?” 宋敬云被这声装腔作势的招呼气的险些倒仰,这还不如冷脸对他呢。 “你当曲丰苑是什么地方了?堂堂世子妃,你还要不要脸?!”宋敬云吼道。 “什么地方?”潘竹儿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还不就是怜香院那样的地方?世子爷去那里尽了兴还能打赏些银子,要我说啊,这里还比不过怜香院呢,世子爷去那里还不能白嫖呢~” “你、你……”宋敬云一口气憋在胸口,道:“你当自己是什么?!当我是什么?!” 潘竹儿冷面不语,意思很明显,当宋敬云是嫖-客。 “好好好!”宋敬云恢复了理智,知道此时不是在这个事上计较的时候。 “我问你,你喝的是什么?”宋敬云指着地上的药汁,狠声道:“那是什么?” 潘竹儿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依旧平静道:“药。” “什么药?”宋敬云逼问。 潘竹儿皱眉不语。 “呵呵~你不说?那我来说,是□□对吧?!”宋敬云上前握住潘竹儿的肩膀,双眼紧紧盯着潘竹儿,轻声道:“是毒死我孩儿的□□!我说的可对?” 他果然是知道了! “不对,”潘竹儿索性也不瞒了,毫不畏惧的直视宋敬云,冷声道:“世子爷说错了两点,第一,这不是□□而是保胎药,第二,这也不是你的孩子。” 听见是保胎药时宋敬云松了口气,待听清后面的话时,宋敬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不是我的又是谁的?难不成是那死鬼商仕儒的?” 潘竹儿猛地瞪向宋敬云。 “呵呵~”宋敬云放开了握着潘竹儿的手,改为坐在床榻边,搂住脾气刚烈的妻子,温声道:“好竹儿,你听话,若你能顺利为我生下孩子,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潘竹儿不为所动。 宋敬云又笑了,这次笑的很温柔,轻声在潘竹儿耳边道:“我敢用性命担保,若是错过了这个秘密,你定会后悔终生的……” 32、第三十二章 白虎营军需总管,这个头衔听着倒是挺风光,可其中的辛酸只有陆行远自己清楚,他其实就是个内务总管,管杂事的。 对于这个实质陆行远心里很有异议,因为内务总管总是让他联想起皇宫里那些少了某种器官的男人们…… 言归正传,用了五天时间,陆行远把白虎营近四年的账务全部归纳完毕,又用了整整四日,他亲自访遍白虎营的各个营帐,把二百余铁骑兵们的生活情况都了解个大概,不说事无巨细,也做到了心中有数。 坐在霍衍的书案后头,陆行远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着自己列出的单子,静静沉思。 大宣国每年财政收入稳定,国库也充盈,加上朝廷对西北之地的重视,所以镇戎军的军费历来都是皇上亲笔御批,户部直接拨款的,军饷方面从来没出过问题,贪污军饷?那是戏里才能发生的事儿。 也就是说,在西北从军与在其它地方从军相比,优待其实是很明显的,不过即使这样,大多数宣国人还是不愿来西北这个蛮夷之地,比起富庶的内陆,谁愿意来这边界受罪?更别说还有凶猛残暴的厥人时不时来骚扰打劫了。 而白虎营,这支镇戎军里最强悍的武装队伍,它理所当然享受着军中的最高待遇,无人敢有异议。 若说从前陆行远不清楚白虎营到底有何优待,那现在他也明白的差不多了。 所谓优待,从白虎营弟兄们的衣食住行方面即可看出。白虎营无论是戎服还是内衫外袍,料子都比其它营高上一等,一日三餐皆是营内的伙头帐供应,相当于吃小灶,住的营帐不肖多说,镇戎军里还有哪个营能住十人一铺的? 最后一样,战马。 白虎营的战马放眼天下也是能拿的出手的,整日与主人生活在一起,跟随主人经受过无数次战场上的洗礼,白虎营的战马早就成为铁骑兵的左膀右臂,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但是,白虎营的待遇也仅限于此了。 说到底,一切的优待都是为了行军打仗,来西北从军是为国效力,不是养身板儿过日子,虽说银子不会缺了你的,但每一两银子也要用在刀刃上。 陆行远微微皱眉,心知这次的银子也算是花在点子上了。 霍衍已经进来好一会儿了,陆行远却没发现,而是一直皱眉凝神,似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有为难之处?”霍衍开口问道。 陆行远这时才发现营帐里还有一人,也不知霍衍进来多久了,还好他已经习惯了霍衍的神出鬼没。 “确实有一事需和都尉商量,”陆行远拿起写好的单子,走到霍衍身前,道:“都尉先看看这个吧。” 霍衍接过单子看了几眼,皱眉道:“其实不必讲究这么多。” “别的倒还好说,不急于一时,可这靴子却不得不换新的了,”陆行远解释道:“我挨个营帐都瞧了瞧,发现弟兄们的靴子没一个好的,都磨损的很厉害,一问才知,那靴子不过穿了月余就磨漏了底……” 霍衍点头,并不意外。 每日那般操练,再结实的靴子也禁不住折腾,陆行远知道他们已经很小心了,不过效果显然不咋地。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白虎营每月的开销有一半是花在买靴子上头,这还真有些说不过去,我倒宁愿那些银子给弟兄们买酒买肉了。”陆行远感叹道。 “你有办法?”霍衍见陆行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他已经想出了主意,如今就等着自己点头了。 陆行远点头,笑道:“不管什么法子,靴子定是要买的,这次我想亲自进城,跟制靴师傅探讨一二,看看能不能做些改动,让靴子更结实一些,不过这次的银子必定是要多花的,不知都尉意下如何?” “既然你有法子,就这么办吧,”霍衍又道:“白虎营账上的银子可够?” “足够了,”陆行远有些不确定道:“就是不知余下的银子能不能用到下月……” “无妨,”霍衍道:“若是不够我去支些银子回来便是。” 听霍衍这么说,陆行远松了口气,毕竟都尉亲自去大总管那里支银子比自己去管用多了,霍衍一去,也不用说别的,光是那张冷脸摆在那儿就够威力,吓也把银子吓出来了。 既然霍衍已经答应让他一试,陆行远也动作起来,花了半日将自己所想的图样画了出来,便等着进城的机会,因军中有严格的命令,所有人都不得擅离军营,即使是伙头营和总管之类的人进城,也只能等每月的月底。 到了可以进城那日,陆行远小小的震惊了一下,因为霍衍也要一同前去。 进了宁州城,陆行远和霍衍便分头而去,陆行远自然要去卖靴子的店铺,而霍衍,则是去了将军府。 待陆行远将事情办妥已是晌午,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他决定省一顿,还是回了白虎营再吃吧。 如今他所剩的银钱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两,至于他做总管的月钱,不提也罢,几钱银子而已。 陆行远不紧不慢的逛着街,看着不若盛京热闹的街市,心里忍不住想如何才能在这里赚到银子。 其实很多人对西北都有误解,在陆行远看来,这里并不荒凉,甚至可以说是物产丰富的,他心里对这儿也已经有了大致的概念,这里应该相当于现代的青海一带。 说它物产丰富并不是夸张,瞧瞧宁州城里商贩们捣手的东西,活牛活羊最常见,各类皮革毛毡应有尽有,从南方来的商队带来了大批的瓷器茶叶绸缎,均是高价贩卖,同样的,他们带回南方的皮革毛绒制品想必卖的也不便宜。 陆行远进城也有几次了,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市也走了个遍,发现这里小吃铺子不少,几乎都是以面食和肉食为主,千篇一律,大酒楼没有,中型酒楼倒是有几家,也是以肉食为主,卖生活用品的铺子也不少,但成规模的同样没有,客栈什么的就更少了,除了来往的商队,几乎没人会住客栈。 一路走走停停,陆行远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不论想做什么生意,都得有新的点子,不然想招揽客人便是难如登天。 走到城门处时,陆行远已经放弃了赚银子的想法,毕竟他现在衣食无忧,安全也有保障,当下还是做好白虎营这个总管要紧,不务正业的事少想为妙。 看见霍衍已经在城门处等着,陆行远心里微微诧异,他还以为霍衍怎么也得下午才能从将军府出来,难道将军没什么事要交代他? 看了看霍衍的脸色,依旧是那张冷脸,但不知怎么的,陆行远就是看出了端倪,直觉霍衍此时心情不好。 “都尉还没吃吧?”陆行远小心翼翼的问道。 霍衍点头。 “那不如我们吃完一餐再回去可好?”陆行远道:“也省的回去麻烦周伙头儿了另做饭了。” 霍衍又点头。 陆行远在心里叹气,看来自己的银子是省不下了,非但省不下,还得破费,既然提议在城里吃,总不能让霍衍吃的寒酸吧? 找了家干净整洁的小吃铺子,陆行远和霍衍走了进去,霍衍不说话,点菜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陆行远头上,看着墙上挂着的食牌,陆行远对一旁的小二道:“两碗牛肉面,再来一盘酱牛肉、清蒸豆腐、炒蚕豆、手抓羊肉、烧油菜,就这些菜了,麻烦快些上。” “好嘞,二位稍待片刻~” 不多时,面和菜便摆好了,陆行远和霍衍一起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二人对彼此的习惯都有些了解,荤菜摆在霍衍触手可及之处,而素菜则摆在陆行远眼前。 见霍衍一碗面吃到了一半,陆行远赶紧吩咐小二再上一碗,霍衍的食量大,估计吃三碗都没问题。 二人在吃饭时从不多话,今日陆行远不知是不是多长了一个胆子,竟然主动说起话来。 “我与制靴师傅已经商量好了,按着我说的来做,不过二百多双靴子这月是赶不出来了,只能下月来取,所以这次还是买了从前那样的靴子。”陆行远交代道。 霍衍‘嗯’了一声,头都没抬,继续低头吃饭。 见霍衍没聊天的意思,陆行远也识趣的不再出声,默默低头吃饭。 就算是两碗面,霍衍吃的也比陆行远快多了,荤菜已经被他扫光,面碗里的汤也见了底,霍衍看了看还在低头吃饭的陆行远,耐心在一边等他吃完。 似乎想到了什么,霍衍正要起身却突然顿住了,放在腰间的大手也有些僵硬。 待陆行远解决完所有菜时,霍衍已经全身僵硬的坐着有一会儿了,陆行远也觉得让都尉等自己这么久有些不好意思,便冲霍衍笑了笑才起身结账。 二人走出铺子时,陆行远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霍都尉的心情怎么好像比原来更差了?虽然没皱着眉两道剑眉,下颚却绷的紧紧的,难道自己得罪他了? 回去的路上陆行远还在一直告诫自己,再跟都尉一起吃饭可得快着点儿,都尉最看不惯自己那副不紧不慢的公子哥儿样了。 33、第三十三章 宋福在醉香楼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要不是知道他等的是自家爷,刘掌柜都不禁要为他那副翘首以盼的望夫石样儿掬一把同情泪了,当然,刘掌柜心里还是很同情宋福的,摊上那么个主子,也够他受了。 宋福此时等的真是心急火燎,抓耳挠腮之际总算看到了侯府的马车从街口缓缓驶来,喜的他一个大步便窜出了几丈远,看的刘掌柜直摇头。 罗敖刚一下马车便被宋福堵住了,瞥了眼泪眼汪汪的小厮,罗敖皱眉道:“世子爷来多久了?” “有大半个时辰了,”宋福愁眉苦脸道:“侯爷您赶紧去瞧瞧吧,主子他又喝上了!” 罗敖的脸色本就难看,听了宋福的话后又阴沉了几分,二话不说便疾步进了醉香楼。 一推开雅间的门,屋里的酒味差点儿没把人熏出个跟头,罗敖吩咐宋福在外头候着,进屋也没理会喝的东倒西歪的宋敬云,而是直接走到窗前,将几扇窗都推了开。 过了半刻钟,屋里的酒味散的差不多了,罗敖才坐到宋敬云旁边,自斟自饮起来。 二人竟相对无言。 “有消息了吧?”半晌,宋敬云终于开口,凤眼迷蒙,却无醉意。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罗敖再也压制不住脾气。 “消息?”罗敖突然放声而笑,继而恨声道:“他若不是我爹……他若不是我爹……” “正因为他是你爹,才不能坐视不管,”宋敬云大口大口喝着酒,不甚在意道:“那人连你的婚事都要插上一手,爪子伸的未免有些长,商仕儒毕竟受过圣上赏识,你如此手段将他困在身边早晚是个祸患,老侯爷这么做无可厚非。” 将空坛子丢在一边,宋敬云继续道:“你该知足了,老侯爷毕竟没有下杀手以绝后患,若不是挂心于你,他又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既用了如此手段,自然有保全他的本事,”罗敖沉声道:“也有保全侯府的本事。” “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殊不知你的一举一动那人早就看在眼里了,不然为何在这当口儿撺掇皇上给你赐婚?他是抓了你的把柄才好办事,”宋敬云话里透着说不出的冷意:“不过他未免太心急了,你我今日若是伏低做小,日后身家性命岂不全由他摆布?!” 罗敖抬眼看向宋敬云,有些事不肖多说,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呵呵,别尽说扫兴的事了,”宋敬云又开了一坛酒,笑道:“来,说说吧,难得你那儿有好消息传来。” 罗敖脸色缓了缓,道:“已经查到了我爹是在何处将他放走,不过……” “不过什么?”宋敬云并不吃惊,道:“老侯爷留了后手?” 罗敖点头,低声道:“从那地方出来,可南下可北上可西行,我根本摸不准他会往哪里走,他身子不好,还带着贤哥儿,又身无分文,我真怕……” “不会,”宋敬云安慰道:“他可不是等闲之辈,你且放一百个心,他此时必定活的好好的,可这样一来,你要从何找起?” “无论哪个方向我都不会放过,”罗敖道:“不过派去江南的人最多,他生母叶氏就是江南人士,他带着贤哥儿不易,说不准会去投奔叶氏的族人……” “有个想头便好,”宋敬云自嘲一笑,道:“如今我俩是自食恶果,怨不得旁人。” 知道宋敬云如今这副模样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罗敖忙道:“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事都赶到一起乱了阵脚才出此下策求你相助,没想到竟让你陷入如此境地。” “说了是自食恶果,怨不得旁人,更怨不得你,可是梓风,我不甘心,”宋敬云此时已有三分醉意,苦笑道:“我是真不甘心啊!她弃我如敝履,说走就走,我厚着脸皮找去庄子上,竟连大门都进不了!想不到我宋敬云有一日会遭女子如此嫌弃,偏那女子还是我的正妃!” “她既已有了身孕,王爷就这么由着她胡闹?他不是最看重子嗣吗?”罗敖问道。 “呵~若没有老头子的默许,她能出的了府门?”宋敬云道:“圆房时她趁我不备卸了我一只胳膊,我养了半个月手才渐渐能使上力,老头子也就是那时对她另眼相待的,他嘴上不说,实则已经认同了这个儿媳。” 王爷都已默许,罗敖这局外人就更没话说了。 “梓风,我曾说若是她能为我生下子嗣,我便告诉她一个秘密,”宋敬云轻声道:“虽然她不以为然,我却是决定好的,待她生下孩子后,我便要告诉她那事。” “事到如今你但说无妨,”罗敖道:“是我累及你了。” “有你这话我便安心了,”宋敬云凤眼微眯,沉声道:“死了的商仕儒我是争不过,但活着的可就说不准了!” ……… “陆珍珠还真有一手,不服不行,穿上这靴子可真是舒服多了!” 杨冲换上刚刚到手的靴子,来来回回连走带蹦的好一会儿了,看的严青山直眼晕。 “你歇会儿吧,别窜了。”严青山的新靴子还拿在手里,没有急着换上,而是细细打量。 这新靴子大改动倒没有,就是将靴底加厚了半寸,又抠了些奇怪的凸起,也不知能不能耐的住穿。 杨冲见严青山在琢磨靴子,也凑到塌边,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道:“珍珠说若是将这些钉子按在靴底,会穿的更久,不过有个弊病,就是走路时会有些声响。” 说完就将布包打开,拿着模样古怪的圆头钉子就往靴底上按,嘴里嘟囔道:“弄出声响倒不怕,我先试试。” 待一双靴子都弄好后,杨冲又兴致勃勃的换上靴子开始在营帐里窜了。 “嘿,不错不错!”杨冲边走边道:“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听着倒威武。” 严青山在一旁看了也点头,道:“是不错,若是能耐的住穿,咱营也能省下不少银钱了。” “对啊,要说陆珍珠可真是个宝贝,是个会过日子的,”杨冲笑道:“咱白虎营有个细心的管着,日子倒是舒心了不少。” 话音刚落,杨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去床榻底下翻自己的包袱,没一会儿,翻出了两套旧衣。 “嘿嘿,要不怎么说珍珠是个宝贝呢,连针线活儿都精通,你瞧见他穿的衣裳没?紧腰儿紧袖儿的,瞧着就干净利落,我一问才知,那都是他自己改的!”杨冲啧啧道:“那贤惠劲儿把女子都比下去了,也不知都尉什么时候收了他~” “……” 严青山开始装聋作哑,并不搭话。 “你瞧见了吧?”杨冲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捧着衣物坐到严青山身边,不正经道:“原本身子就不壮实,再穿上那样的衣衫……嗤嗤~那小腰瞧着更细了~~” “……” 不愿再看身边这张猥琐的脸,严青山默默起身去翻找自己的衣物,找了几件破了洞的旧衣后,塞到了杨冲怀里,道:“顺道儿将我的衣物也送去吧。” 杨冲点头,乐颠颠的去主帐了。 看着衣服上整齐细密的针脚,又看看一边地上堆积如山的衣物,陆行远满头黑线。 他也不想这么贤惠好吧?!不过他倒是真不觉得男人做针线活儿有辱斯文,毕竟是环境所迫,他自己不学着缝就得穿破了洞的衣服,一次二次还算凑合,可十几次几十次之后,他若是还练不出点手艺就真是智障了,现在别说缝补破洞了,就连简单的内衫外裤他自己都能做出来…… 白虎营的汉子们可算逮到了一个会针线功夫的,想也知道不会轻易放了他,这不,全营的衣物都给他送来了。 这几日没什么大事,陆行远索性就专心给弟兄们缝补衣物,破了小洞的地方缝个几针就好,破了大洞的地方就打上补丁,破的已经没有缝补价值的,就干脆裁成补丁。 按照现在的速度,余下的这些衣物今天晚上应该就能补完,陆行远甩了甩酸痛的右手,再低头时已经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霍衍巡逻回来时就看见陆行远还维持着他走之前那个姿势,在地铺上盘腿而坐,微微低头,左手持衣,右手迅速的上下翻飞,烛光下的侧脸神情专注。 霍衍没出声,换下戎服后洗了把脸就走到书案后翻看信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霍衍准备休息了,坐到床榻上时瞥了眼还是那个姿势的陆行远,出声道:“夜深了。” 陆行远抬起头,揉了揉有些不适的双眼,道:“还有几件就补完了,都尉先歇着吧。”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不自觉的流了出来,陆行远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又眨了眨眼,待酸痛感过去后才低头缝补起来。 霍衍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僵硬的躺到床榻上。 两刻钟后,陆行远熄了烛火,轻手轻脚的换了衣衫。 待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黑暗中的鹰眸闪了闪,才缓缓闭上。 34、第三十四章 “亏了有管事你,咱白虎营如今的日子过的可舒心多了,那破衣破鞋就没再上过身,昨儿个巡逻时碰见车营的人了,瞧见弟兄几个全身上下那套行头,眼神顿时就直了,哈哈!” 语气里好不得意。 “可不是么!还拐弯抹角的打听是怎么回事,咱能说么?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咱营有管事你,他们还不得来拐人!那帮小子可损着呢,就让他们眼红去吧!哈哈!” 车营?就是军中地位仅次于白虎营的那个?据说车营那二十几门大炮厉害的很,严格说来,厥人最怕的不是白虎营,而是车营的那些大炮,随随便便给他们喂上一颗炮弹就能让他们伤亡惨重,能不怕么?! 掀开锅盖,一阵浓郁的香味顿时从锅里传出,陆行远用筷子夹了块土豆放进嘴里,随即微微点头,道:“好了,可以起锅了。” 说着便要用铁锹那么大的勺子往木桶里盛菜,在一旁说了半天话的二人看见了,赶紧上前把陆行远手里的大勺子抢了过来,嘴上不忘说道:“管事你歇歇,盛菜这活儿交给我俩便是。” 另一个拦着陆行远,笑道:“歇歇吧,歇歇吧,这粗活儿我们来做便是。” 陆行远也没客气,他此时确实有些乏力了,看见眼前两人动作麻利的往木桶里盛菜,他索性在一边坐下,缓口气儿。 “这真是用土薯做出来的菜?”盛菜那人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一边惊奇道:“平日总是吃用土薯做出来的菜,弟兄们对土薯可是厌恶的紧,不曾想东西到了管事手里就是不一样,再难吃的都能变成珍馐,管事当初做的那锅羊杂汤,到现在都被弟兄们津津乐道呢!” “呵呵,土薯可是样好东西,用它做出来的菜不下百种,”陆行远笑道:“今日这是红烧的法子,等下次我有空闲时,再给你们做个土薯泥尝尝。” “那感情好啊!管事若是能隔三差五下个灶,弟兄们操练都有精气神了!” 帐里三人说说笑笑的工夫,霍衍却从外面进来了,那二人原本还笑的一脸谄媚,突然看见霍衍跟见了鬼似的,吓的立即收了声,盛菜的动作比刚刚快了不少。 陆行远转头见是霍衍来了,当即问道:“都尉饿了?” 霍衍点头,‘嗯’了一声。 “马上就好,都尉再等等。”说完,陆行远便用粗瓷盘子盛了一大盘红烧土豆,又从笼屉里捡了五个实称的馒头,拿了两双筷子,将这些都放在托盘上后才开口道:“周伙头儿他们得下午才能回营,这顿就麻烦你们俩给弟兄们安排了。” 说是安排,其实就是给弟兄们盛盛菜,发发馒头,那二人得了吩咐赶紧点头。 霍衍侧身让端着托盘的陆行远先出了伙头帐,自己则冷冷瞥了眼大气都不敢出的二人才转身走了出去。 冤枉啊!被都尉警告了的二人在心里痛呼。 他们俩可不敢对陆大总管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是有意要与陆总管调笑,可既然被叫来帮忙了,总不能哑巴似的一句话不说吧?!谁成想就那么寸,被都尉逮个正着! 这二人的纠结陆行远自然不知,此时他和霍衍吃着饭,几次想说些什么,却又憋了回去,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 陆行远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儿霍衍当然看在眼里,待二人都吃完后,才开口问道:“有事?” 陆行远连忙点头,在心里斟酌一番才开口道:“都尉,我能否告个假?” 霍衍皱眉,道:“你想出营?” 陆行远又点头,道:“我想进城三日,有些事要操办,不知能否通行?” 这要求其实有些无礼了,西北军营素来是肃重之地,霍衍自己都不能随意出入,更别说陆行远这小小的管事了,不过他从不曾提过这种无礼请求,想必也是有不得不开口的苦衷吧。 “你想何时出营?”霍衍道。 陆行远面露喜色,没想到霍衍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早些出去也能早些回来。” 霍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底,陆行远急着出去的原因他也能猜出个□□分,当下便道:“那就明日吧,我会安排你出营。” 陆行远顿时就笑开了,愉悦道:“多谢都尉!” 霍衍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没有再看陆行远那张春光明媚的笑脸。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陆行远便背着小包袱,跟着霍衍出了白虎营,霍衍给他安排了辆马车,嘱咐道:“三日后这车在宁州城门处等你,你……早去早回。” 陆行远点头,道:“劳都尉费心了。” 霍衍摆摆手,转身回了白虎营。 陆行远进了宁州城便下了军营里的马车,开始四处采购,吃的穿的用的都买了些,直到下午才雇了辆马车重新出发,目标是宁州城二十里外的天禄寺。 虽然每月都跟贤哥儿和方丈互通信件,可毕竟没见到本人,陆行远到底是不能完全放心,算起来他已大半年没见过贤哥儿了,若是再不瞧上一瞧,估计这个年都过不好。 傍晚时分,陆行远到了。 天禄寺这名字听着倒威风大气,但寺里的实际情况却恰恰与之相反,地处偏僻,它的香火并不旺盛,寺院也有些破落,寺里只有一个老方丈和几个小和尚艰难维持,日子过的有些清苦,也正因为如此,陆行远当初才会安心将弟弟安置在这里。 陆行远背着一个大粗布袋子刚走到寺门口,便被正在扫院子的小和尚瞧见了。 “师傅!陆施主回来啦!陆施主回来啦!”年约五、六岁的小和尚喊完这一嗓子便蹬蹬跑到陆行远身前,仰着光亮的脑袋的看着陆行远,道:“你可算回来了,贤师弟可想你了!” 贤哥儿已被天禄寺方丈收为俗家弟子,如今辈分在寺里是最小的,见谁都得叫师兄,原本辈分最小的小和尚多了个师弟可以整日呼唤,别提多高兴了。 陆行远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牵起他的手向方丈的屋子走去,笑道:“几个月不见,慧心长高了不少呢。” 小和尚慧心一听陆行远说他长高了,顿时就开心起来,笑眯眯道:“我也觉着自己长高了,可师兄们都没瞧出来,还是你眼神儿好,瞧出来了!”样子得意的不行。 没几步便到了方丈的屋子前,慧心刚想推门进去,门便从里头打开了,一面目慈祥,身形干瘦的灰衣老和尚迎了出来,笑道:“陆施主别来无恙。” 陆行远也笑道:“原本还不信,见了方丈才知道贤哥儿信里所言不假,方丈身体委实是好多了,面色也透着红润。” 三人进了屋子,老和尚才道:“多亏你时常托镖局送东西来,不然寺里哪能吃喝不愁?只是让你破费贫僧始终心有不安。” 陆行远赶紧摆手道:“应该的,方丈肯收留贤哥儿在这里就是对我的恩惠了,我如今在军营里做管事,用银钱的地方不多,方丈不必担心。” “瞧我这记性!”老和尚突然道:“忘了跟你说了,慧贤跟着他几个师兄去山里采药了,这时辰也该回来了,你一会儿便可见着他。” “不急,”陆行远笑道:“这次来我是打算住上两日再回去。” “好好好!省的慧贤老念叨你,”老和尚道:“每次收到你的信件后他都问你什么时候才来接他,他几个师兄也不知该怎么答,如今你来了,也好安安他的心,” 说到这里,老和尚叹了口气,道:“慧贤的心啊,其实明白着呢,他知道你多有不易,平日在寺里安分的紧,从没闹过性子,也就是想你的时候才问问旁人你何时来接他。” 陆行远有些心酸,哑声道:“如今我刚刚站稳脚跟,还不是接回他的时候,等再过一段时日,我手里有了足够的银钱,便在宁州城里买座院子和几个奴仆,接他过去。” “也好,”老和尚道:“好好的公子,老在寺里呆着毕竟不是办法,你有个打算便好。” 陆行远点头。 慧心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了,见二人说完了话才磨磨蹭蹭到陆行远跟前,扭捏道:“你、你可带了桂花糕来?” 原来是嘴馋了。 陆行远笑了,道:“当然带了。” 之前寺里日子过的清贫,慧心连桂花糕是何物都不知道,自从某次陆行远托镖送回来的东西里有了那个点心后,慧心吃过几次就念念不忘了。 毕竟慧心的年纪小,以前的日子又太清苦,方丈也就不像约束其他几个年纪稍大的徒弟那样去约束他了,慧心控制不住口腹之欲也属正常。 陆行远从粗布袋子里拿出几个纸包,道:“里头是桂花糕和梅花饼,够几个师兄弟吃了,你先拿回屋吧。” 慧心高高兴兴的接过来,嘴里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多谢陆施主。” 说完就抱着东西,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陆行远失笑,不过也没闲着,道:“袋子里还有些青盐和米面,够寺里吃上一段时日了,反正也是闲着,我这就去做些斋菜吧。” 老和尚闻言赶紧阻拦,道:“你赶路大半日也累了,先歇着吧,慧空慧智眼看就回来了,饭菜让他们俩做,你安心等慧贤便是。” 话音刚落,院子里又传来慧心的大喊声:“师傅师傅!师兄和师弟回来啦!” 陆行远闻言一顿,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商仕贤进院子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陆行远,待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唤时才反应过来,背着的竹篓来不及放下便大步跑到陆行远身前,高兴道:“大哥!大哥!你回来啦!” 看着眼前身量抽高不少的弟弟,陆行远笑道:“是啊,回来看看贤哥儿在这儿听不听方丈的话,有没有好好练字。” 商仕贤赶紧点头,讨好道:“我每日都抄佛经,方丈夸我字写的好!” “嗯,知道贤哥儿最听话了,”陆行远替商仕贤解下了背着的竹篓,问道:“这些都是你采的?” 商仕贤点头,道:“都是我采的,这些药我都认识!” “贤哥儿真有本事!”陆行远夸赞道:“大哥都认不出来。” 得了夸奖,商仕贤更高兴了,拉着陆行远就要往自己住的屋子里走,要给他看自己抄的几本佛经。 陆行远牵着商仕贤的手,转头对不远处的慧空慧智微微点头,便跟着兴高采烈的弟弟去了厢房。 ……… “陆施主,这、这你拿回去,小僧不敢做主收下。” 年约十□□的慧空被陆行远堵在了屋子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一边的慧心慧智则识趣的吃着点心,眼睛都不抬一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你是大师兄,为寺里费神最多的就是你了,你要是不敢做主,就没人能做主了。”陆行远沉声道:“方丈年纪大了,身子才见好转,慧智慧心年纪还小,贤哥儿脑子又不太灵光,平日里你没少受累,可如今我也只能托付你了。” 将手里的荷包又推了过去,陆行远道:“我如今可是白虎营的总管,还会少了银钱?这些就当是我给寺里捐的香火钱,你替方丈收着,寺里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你在打点,交给你我也放心,往后别委屈自己,寺里缺什么就去买。” 说罢,陆行远也不等慧空反应便回了借住的厢房。 商仕贤一直都是跟师兄弟们睡在一个厢房里,今日是陆行远来了才跟他睡在一起,看着身边人熟睡的脸,陆行远若有所思。 为了贤哥儿,他也不能满足于现状了…… 35、第三十五章 霍衍直觉陆行远近来有些奇怪,他好像又变成了之前那个行为怪异的黑蛋儿,一天到晚不知在瞎忙些什么。 每日打点完白虎营的事务后,如无意外,陆行远在主帐里一呆就是一整日,霸占霍衍的书案笔墨,写写画画,似是有什么天大的计划要实施。 霍衍观察的当然没错,从天禄寺回营的那天起,陆行远的情绪就陷入了莫名的焦躁中,他把能赚银子的方案一一列了出来,又一一否决。 首先,想赚银子就得考虑进宁州城,这点毫无疑问。 再说说宁州城里的情况,因这里盛产牛羊肉,本地人餐桌上最常见的也就是肉,真正的无肉不欢,若是能在这里开个涮烤铺子,想必生意不会差,但弊病也有,就是走不了高端路线,只能薄利多销,毕竟这里肉价便宜,涮烤铺子也不能将价定的太高。 赚大钱的法子陆行远也想过,就是做边境贸易,俗称倒货。 辨贵贱,调余缺,度远近,这就是商人的本质。 像其他往来于西北和内陆的商队一样,他可以低价集中收购大量的西戎特产,毛、皮制品一类的东西,运到南方售卖,再从南方收购当地的特产,运回西北贩卖,单单这些就够他赚的了。 这两样是陆行远几天来想到的最有把握赚银子的方法,可随后就被他自己否定。 无论是开铺子还是倒货,他既没本钱也没人脉,怎么干?更别说那些事务需要他本人操办,这就意味着他得离开白虎营才有那个闲工夫! 思来想去,买院子接弟弟回来的日子离陆行远依然遥遥无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燥,如今的顾虑太多,他做什么事都得瞻前顾后,根本放不开手脚,要赚银子,谈何容易?! 陆行远焦躁的情绪表现的不算明显,没有影响到他白日里总管这个工作,但霍衍还是发现了。 原本夜夜好眠的人突然变得不易入睡,深更半夜常常辗转反侧,同睡一个营帐里,霍衍能不知道么? 不清楚陆行远到底在急些什么,霍衍不动声色的暗中留意,直到今日无意中看见他写的东西,霍衍才彻底顿悟。 西游记? 霍衍拿起书案上的纸张,眼里是止不住的诧异,瞥了眼已经熟睡的陆行远,霍衍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在书案后坐了下来,开始翻阅手里的东西。 不到五更天,霍衍和陆行远都起来了,二人同住一个营帐久了,彼此在生活习惯上必定要互相迁就,相对而言,陆行远迁就霍衍比较多,每日起身的时辰早就随霍衍改了过来。 二人各自穿衣洗漱,待一起吃饭时,霍衍开口了。 “书案上的东西我昨夜看了看。” 陆行远一顿,随即反应过来霍衍指的是什么,有些尴尬的笑道:“那个,是、是我闲来无事写着解闷的……”不敢说那故事是打算用来赚银子的,他有些怕霍衍知道,不务正业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写的很好。”霍衍脸上没什么表情,连赞扬之话说出来都严肃异常,不过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让陆行远宽心不少。 话里的意思就是不介意自己继续写故事了。 事到如今,陆行远也只能重操旧业了,毕竟和其它法子相比,写故事不需要多少本钱,就是费些纸墨,堪称无本万利。 而西游记,是陆行远深思熟虑后决定要写的,一是因为他划定的消费对象主要是城里爱听说书的男人们,二是因为,他相信西游记的魅力。 西游记是陆行远儿时的床边故事,从小就百听不厌,初二时还买了原著品读,比起班里男同学都爱的金庸武侠,他倒是更喜欢西游记。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陆行远打算在过年之前多赶出几章,然后拿到城里的酒肆中,给管事的瞧瞧,看看对方的反应。 如今得了霍衍的首肯,他以后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想到这里,陆行远轻松了不少。 这日之后,陆行远便光明正大的点灯熬油了,每日睡的比霍衍晚,起的比霍衍早。 原本以为过年前会忙上一阵子,可到了年根儿底下陆行远才知道,军营里是不过年的。 说不过年也不太准确,只是军营里的年,与寻常人家的年过的不太一样。 对军营里的汉子们来说,过年没那么些讲究,就是两点,吃的好,睡的好,当然了,这个‘睡’嘛,有些深意…… 从腊月二十这天开始,陆行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白虎营的弟兄们每隔两天便出去二十人,待出去的人回来后,再出去二十人,如此循环。 刚开始陆行远还不知道这里的猫腻,很傻很天真的以为这是年假,还隐晦的跟霍衍提及过,意思是一年到头了,就给弟兄们放两日的假是不是太少了? 当时陆行远得到的回应是霍衍的黑脸一张。 腊月二十七这天,陆行远的年假到了,他带着西游记的手稿,一大早便跟着白虎营其他弟兄出发了,待到下车的地方时,陆行远傻眼了。 被‘百花楼’三个大字闪瞎了眼,陆行远总算明白了白虎营这些日子来为什么会处在亢奋之中了,原来如此…… “愣着干嘛?进去啊!” 身后有人催促道。 “嘿嘿,陆总管别是没开过荤吧?”此话一出,其他人都哄笑起来。 “去去去,瞎说什么呢!” 有人给陆行远解围了,笑嘻嘻道:“总管这是面皮薄,哪像咱们一个个的,面皮都快赶上城墙厚了,总管你也不用拘谨,咱营每年年底都来百花楼乐上一乐,憋了一年了,就这两天能可劲儿折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节操,赶紧进去才是正道儿啊!” “可不是!” “……” 陆行远眼角抽了抽,回身笑道:“你们先进去就是,别等我了,我有些事要办,还得托人给家里捎些东西呢。” 那几人早就心急如焚,听见陆行远这么说也没再劝阻,勾肩搭背便进了百花楼,待人都进去后,陆行远才转身,目不邪视的走开。 今日他的确有事要办,还是大事。 买了不少干果点心,陆行远将东西托了镖后才转悠到街市上,他心里早有打算,今日就去碰碰运气。 耐心等了近一个时辰,陆行远才见到了广元酒肆的掌柜,来人一脸精明相,见陆行远有几分文人气质,倒也没再怠慢,直接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陆行远起身道:“实不相瞒,在下写了些段子,想请掌柜的过过目,看看能否让广元的说书先生说上几段?” 原来是毛遂自荐来了。 广元掌柜的没表现出多大热情,而是道:“那公子八成得等上些时日了,年底各家各户都忙,我这酒肆生意也好,说书人的段子都是排好了的,待这个年过去,我才能有空闲瞧瞧公子写的段子,现在说什么都作不得准。” “无妨,掌柜有空闲时再看不迟。”陆行远笑着将手稿交给对方,丝毫不介意掌柜的目中无人。 既然选了宁州城里生意最红火的酒肆,他就做好了被怠慢的准备,这家酒肆是当地豪门大户秦家的产业,平日里前来自荐的人必定不少,他没什么名气,被冷落也是正常。 办完这件事,陆行远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了,在城里又转了几圈,不过他没再买什么东西,而是直接雇车回了白虎营。 霍衍见到他一人回来没有丝毫诧异,跟早已料到似的,陆行远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还在百花楼里快活的那些弟兄,偷偷瞥了霍衍,陆行远心里止不住的感慨,都尉就是都尉,光是先人后己这份节操就让人敬佩…… 正月初四这天,陆行远再次被人闪瞎了眼睛。 看着将自己打扮的油光水滑的杨冲,陆行远嘴角直抽抽。 “嘿嘿,你瞧瞧我这身行头怎么样啊?”杨冲一身白衣,在陆行远身前转了一圈,道:“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从不轻易见人!” 是,从不轻易见人,只一年一次,在去百花楼的时候穿上。 一旁的严青山在心里默默补充。 “确实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陆行远赞道。 杨冲生的本就英武潇洒,这么一打扮,倒真是身姿不凡了。 “呵呵,谬赞谬赞,”杨冲得意道:“一年没见,也不知我那老相好怎么样了……”说着便凑到陆行远耳边,悄声道:“我的老相好是百花楼里的花魁,别人想当她的入幕之宾可得百两白银,我去那里,她分文不要~” 陆行远瞥了眼人模狗样、暗自得意的杨冲,心说还不知是谁嫖谁呢…… 36、第三十六章 过了正月,白虎营的军心才慢慢稳定下来,不过私下里关于百花楼的窃窃私语依然没有减少,可想而知,想要百花楼的种种在这群汉子的嘴里销声匿迹,恐怕还得过上一段时日。 陆行远在正月里没少下灶,白虎营的弟兄们乐了,伙头帐里的几人却要哭了。 “陆大总管!陆兄!,您就行行好,别再下灶了成么?”周伙头儿哭丧着一张脸,道:“这年过的可好,把那帮活土匪的嘴给养刁了,越发不好喂了,我这手艺如今已经练出来不少,可再练也及不上你啊!平日里弟兄们没少数落咱几个伙头兵,说咱几个光长岁数了,手艺一点儿没长。” 陆行远被周伙头儿的一番苦水吐的有些尴尬,道:“哪有你说的这么邪乎,我自己的手艺我心里有底,弟兄们就是吃着新鲜而已。” “就是这新鲜也够他们惦记了啊!”周伙头儿道:“要不你教我几手?我从你这儿再学些本事,也省的那帮土匪整日叫苦连天了。” 陆行远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不过我得给伙头儿你喊喊冤,你做的菜可不能说难吃,不过是弟兄们吃的久了,腻歪了而已。”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没法子啊!”周伙头儿总算找着知音了,憋在心里的话立刻就吐了出来:“咱这白虎营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月钱足,食材也能买些不一样的,可毕竟吃的是军饷,再好能好的到哪去?来来回回,吃的最多的还不就是那几样食材?不是土薯就是油菜,偶尔猎些野物回来倒是能换换菜样儿,可弟兄终日操练,能有几次猎野物的闲工夫?每月能吃上一次就算不错了!我也琢磨了不少菜式变着法儿的做,可六年了,再也变不出来了,如今真是心有余力不足!” “伙头儿的难处我知道,”陆行远斟酌道:“我回去再算算账,看看每月能不能添些新食材,再给伙头帐列个菜单子,往后白虎营的菜式每日都按着单子上来做,也省的伙头儿日日费心琢磨菜式了。” “好好好,有你安排我就放心了,”周伙头儿赶紧道:“今日你是打算来下灶的吧?要不现在我就拜拜师?跟着你学学?” “可别,”陆行远失笑,道:“教什么我可没想好,不过倒是有几个做菜的法子想跟伙头儿说说。” “好啊!你说,我听。”周伙头儿催促道。 “毕竟食材有限,讲究不了许多,不过有几样倒也能算上个法子,”陆行远道:“食材咱变不出花儿来,就得在味道上下功夫了,弟兄们的习惯我也摸出了一二,就是口味颇重,偏好荤腥油腻之物,不过咱也不能全由着他们来,往后隔三差五的,得弄些清淡的菜。” “再说口重这个,这还真有些不妥,盐吃多了对身子不好,往后我尽力多熬些青盐给伙头帐做菜用,伙头儿也留心些,少放盐,让菜够味儿也不只多放盐这一个法子,加些其它佐料调调味儿也是可行的。” “这个我记下了,不过往后都要用青盐你得熬多少啊?”周伙头儿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若是再去白湖捡盐块就叫上几个弟兄一同去,让他们也跟着捡,咱的青盐不外传,就自己吃吃,多弄些回来也不碍事儿,别只你一人忙活了。” 二人又商量了一阵,粗粗定了几样菜式陆行远才开始动手,周伙头儿则在一边跟着打打下手。 晚上,霍衍巡逻回来时陆行远已经将这事打理好了。 “请都尉过过目,”陆行远将拟好的菜单递给霍衍,道:“我编了个菜单子,以后白虎营的一日三餐就照着这个来弄,主食和菜都是配着来的,每日的菜式均不同,七日一轮,都尉瞧瞧这个法子是否可行。” 在内务管理上霍衍从不插手陆行远的安排,心知他定能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这个总管自己没选错,白虎营现在的日子讲究多了,不过难免有些地方霍衍觉得没必要,不过他并不阻止。 “嗯,就按这个办吧。”霍衍点头道。 “还有一事,”陆行远有些吃不准霍衍的态度,小心翼翼道:“青盐不止做菜味道好,吃着也比官盐养身子,再去白湖捡盐时我想叫上几个兄弟,多弄些盐块回来熬青盐,当然了,只给咱白虎营做菜用,绝不外传。” 这事儿霍衍就觉得没必要,官盐青盐吃哪样不是吃?他们这群粗人哪里会讲究这么多,不过瞥了眼满含期待的脸,霍衍还是点头应允了。 这事儿不算大,就算真出了事儿他也能兜住。 得了霍衍的同意,陆行远就没再继续烦他,而是回到书案前,算起账来,打算月初进城时给白虎营买些做菜用的新食材。 年后的白虎营里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可宁州城里就没这么安详了,而是热闹的翻了天,将天掀翻的不是个人,而是只胆大包天的猴子,此猴子号曰: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这日,陆行远刚走到街口,便被一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看了眼目露凶光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大汉,陆行远面露疑惑,不过心里已经在盘算是不是得破财免灾了。 光天化日的,料想他也不敢劫色,至于劫财嘛,陆行远还真不怕,他一向看的开,花钱买平安?值! 手已经摸到了怀里的荷包,陆行远刚想识时务的交出去,就被大汉一声吼吓住了。 “广元酒肆的西游记,是不是你写的?” 陆行远顿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 “就是你了!可算让我逮到了!”大汉情绪有些激动,看陆行远那眼神儿就跟看金元宝似的。 “快跟我走!”大汉急道:“广元酒肆都快把宁州城翻过来了,找你找了一个月了!” 陆行远此时有些不明所以,道:“找我?找我做什么?” “你先跟我走!咱边走边说!”大汉道。 原来那酒肆掌柜闲来无事将陆行远的手稿看了,这一看可不得了,忙将几个在酒肆里长年说书的说书先生叫了来,几人将陆行远的手稿研究个透,最后得出了共同的结论,就是这‘西游记’,准火。 而西游记也确实是火了,特别是说到孙猴子大闹天宫那几段,广元酒肆那些天真可谓是人山人海,别说店里了,连店外的街道上都围满了等着听下场书的人。 那广元掌柜原本计划的挺好,每隔三日便在下午说上一段西游记的新段子,其它时间则重复说西游记的旧段子,毕竟慕名而来的客人太多,旧段子也够说书先生说上好些场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那掌柜的万万没想到,原以为很快会再次上门的年轻公子却没了动静。 等了一个月还不见新段子送来,掌柜的急了,这时他才发现他连那公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现在想找人,谈何容易?可段子眼瞧着就要说完了,孙猴子被压在了五指山下,之后呢?之后可咋办?!没了新段子,客人们还不得把酒肆给掀翻喽?! 西游记越来越火,掌柜的已经意识到这事儿自己是扛不住了,便赶紧通报了上头的管事,管事一听说出了这样的幺蛾子,也急了,当下就告诉掌柜的,别说别人了,就是主子知道没了新段子,也得把酒肆掀喽! 如今秦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可正是迷西游记的时候,这要是让他们知道新段子没了着落,还不得将你的皮扒了?!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掌柜的这时也不敢喊冤,只好跟管事一起想法子,还真让他们想到了一个,就一个字:找! 管事的从秦家调来几个奴仆,不干别的,专门找人,整日街头巷尾的逛,按着掌柜的说的样子,找一个面貌俊俏的年轻公子。 这个月里,宁州城里长的稍微俊俏点的年轻公子只要出门的,可算是遭了秧,被没走几步路便被彪形大汉堵住了,反反复复的看,没头没脑的盘问,不知实情的公子们听了风声,连门都不敢出了,直感叹世风日下,那些好男色的也忒胆大包天了,竟是要当街劫人么? 一时间,宁州城里,男儿心惶惶…… 陆行远也不是故意要玩失踪,而是上个月进城时忙着跟周伙头儿采买了,没顾上来送稿子,他也没想到不过两个月,西游记会有这种效果,当然这样的效果也是他想要的,只有对方承认了他的价值,他才有谈条件的资本。 这次接待陆行远的不再是那个掌柜,而是秦府主管广元酒肆的管事。 陆行远也不含糊,见到管事第一件事便是将手稿拿了出来,故事已经进展到唐僧收沙和尚了。 “敢问公子您尊姓大名?”管事的接过手稿并没有急着翻阅,而是和陆行远套起了近乎。 “我姓陆,”陆行远不愿多说。 “原来是陆公子,幸会幸会。”都是明白人,管事的也不再绕弯子,笑道:“公子这西游记可了不得,让我家酒肆赚的盆满钵满,我家主子都发了话,亏了自己都不能亏了您,公子您瞧瞧这个,若是满意,以后这段子就别卖别家了,我酒肆就算包了,您看成不?” 说着,管事的将一张银票递了过去,道:“西游记在酒肆里的进项,咱按四六分成,公子您占四成,您、您觉着怎么样?” 陆行远看了看银票,是五十两面值,这还只是四成的份,书才说到孙悟空被压在了五指山下,以后的收益,可想而知。 “广元没亏待我,就这么定了。”陆行远道。 他只写故事,广元出的可是人力物力,四成已经不少了。 “好好好!公子果然爽快!” 办成了这件事,管事欣喜不已,道:“既然公子同意了,咱现下就签个字据可好?” “这……”陆行远突然面露难色。 管事心里一惊,这字据没签,之前说的可都是空话啊! “公子可是还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咱好商量。” “的确有几个不情之请,”陆行远道:“实不相瞒,若要我与贵店合作,还需管事应我几件事。” “您说您说~”管事心想八成是银子的事,若是能将此人留住,五五分账也不是不可…… “第一件事便是我那手稿,”陆行远道:“西游记的手稿我不愿外传,所以希望广元在抄录后能将手稿全数退还予我,手稿万万不能流传出去,这是其一。” 管事忙点头,道:“这个好办,我能担保!” “还有就是西游记的作者,”陆行远沉声道:“这个是我最在意的,管事是明白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若是有人前来打听西游记的作者是谁,管事只管放出话去,就说写西游记的,是个叫吴承恩的老人家,因游历了大半生有所感悟,才将一路见闻编成志怪小说,愿博世人一笑。” “这……”管事迟疑道:“虽不解公子为何不愿名利双收,但此事我也可做主担保,绝不泄露公子的身份。” 陆行远一笑,道:“若是如此,我们现在就可签字据了。” 管事顿时眉开眼笑,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字据。 待二人签完字据后,管事留陆行远在酒肆吃饭,被陆行远婉拒了。 “我还得出城,就不叨扰了,往后每月月初我会来送手稿,至于我的那份银子……”陆行远不好意的笑了笑,道:“就劳烦管事都给我换成银票备着吧。” 管事忙点头,陪着笑将陆行远送了出去。 这人吧,一看就是个读书的,可身上也有些市侩的味道,但到底不是精于算计之人,这笔买卖,广元稳赚不赔! 37、第三十七章 沈孝山一动不动的坐在书房里,双眼发直,眉头紧皱。 从外面回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昏昏噩噩的样子,跟老爷一起出去的小厮有些疑惑,不明白自家老爷怎么听了场书就变成这样了,这几日他们不是天天去听么? 想起这个来,小厮心里顿时惦记上了,瞧老爷今日这副样子,也不知明日还能不能去听那西游记了? 这几天他跟着老爷出去可是借了光了,那从西北传回来的故事可真是精彩,一点儿不比当年商大公子的大宋提刑官差,要他说,他更喜欢这只能闹腾的孙猴子,本事大,胆子也大,听着他大闹天宫这段书就跟着痛快。 小厮正回味之际突然听见了沈孝山的一声吩咐,“你下去,没我的吩咐谁也别放进来。” 小厮应声告退。 待书房里就剩沈孝山一人时,他才起身取来一个木头盒子,打开盒子时他的一双手有些颤抖,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本书,这书他一直珍藏着,原想着待孙儿再大些时就将此书赠予他,如今看来,却是万万不能了。 沈孝山捧着书,越想越心惊。 是他,一定是他! 起初去听西游记纯粹是跟老友们凑个热闹,据闻那西游记在西北可是火的翻了天,盛京的商队是花了大价钱才从那里带了半本回来。 原本京里的文人还有些嗤之以鼻,都想着那等荒蛮之地能出什么好东西?岂不笑掉了人的大牙?可听了几场书后,没人再敢有质疑之声了,那个姓孙的猴子,收服了所有人的心。 唯独沈孝山,他越听越觉得疑惑,直到听了今日的一场书,终于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那个哪吒三太子,那个托塔天王李靖,若不是他手中有商仕儒早先赠予的话本,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其中的厉害! 什么吴承恩吴老先生?什么游历半生的奇人?他早该想到,除了商仕儒,天下间谁还能有如此鬼才?! 商仕儒没死!尚在人间! 想到这个,沈孝山大惊。 若是没死,当初罗敖带回来的尸身又是谁?若是没死,他为何隐姓埋名,不回盛京?若是没死,他怎能如此决绝的抛下胞弟?抛下商府偌大家业?若是没死,又是谁撒下这个弥天大谎? 沈孝山此时脑子有些乱,但毕竟见惯了风浪,很快 便静下心来,从一堆乱麻中抽丝剥茧。 他最先想到的是贤哥儿,他没有照看好商家唯一的后人,贤哥儿被拐一直是他的心病,可如今看来,贤哥儿也未必是被拐子拐跑的。 当初他就满心不解,拐子怎么会拐贤哥儿这个年纪的?脑子还不灵光,拐去了能做什么?只是当时他关心则乱,只顾着四处找人,没再深想。 还有商仕儒大婚前的意外身亡,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商仕儒的尸身可是罗敖亲自护送回来的…… 想到罗敖,沈孝山微微皱眉,他是看着罗敖长大的的,对罗敖,他不愿过多猜测,可想到商仕儒死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喜爱有加的学生。 当初不知是谁透出的风声,说是在盛京百里外见过已亡的商大公子,后来没几日宋敬云便上门求娶潘竹儿,再后来,被证实那人是身形与商仕儒相仿的明月公子,那几日不过是出去游玩,没想到被人认错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彻底放弃了寻找。 盛京百里外?如今想来,罗敖的避暑山庄不就在盛京百里外么? 又想到前几日明威侯夫人的娘家人无缘无故大闹戏园子,将明月公子给打伤了,坊间这才有流言传出,说是明威侯与明月公子之间不清不楚,八成有猫腻,明月公子定是触怒了侯爷夫人,这才得了教训。 若是罗敖确有男风之好……沈孝山不敢再往下想了。 这学生,原来他从没看清过。 放下纸笔,陆行远起身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臂,想到西游记完结后他还能赚一笔出书的银子,就高兴不已。 前前后后用了五个多月,他每日除了打理白虎营的事务就将心思全用在了写书上,也亏了霍衍不计较,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写完西游记。 将刚刚写完,墨还没干的手稿拿给霍衍,陆行远笑道:“总算是写完了,都尉瞧瞧吧,看看这结局是否满意?” 每次他写完新章节,霍衍都是第一个品读的人,虽不见他笑,但也算看的津津有味,为此陆行远颇为得意。 霍衍接过东西并没急着翻看,而是问道:“打算买宅子了?” 陆行远点头,这事儿他早就跟霍衍坦白过了。 “我下个月进城时就四处瞧瞧,想找个安静的地段儿。” 如今他手里已有五百多两银子,加上日后的卖书钱,别说在宁州城里买宅子了,就是开铺子也够了。 霍衍点头,道:“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 陆行远笑着应了,心中也有了急切之意。 总算能将贤哥儿接过来了。 ……… “陆公子可算是功德圆满了,”广元的管事笑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陆行远心情不错,笑着回道:“是孙猴子师徒几人功德圆满了,他们圆满了,我才能圆满。” 管事的今日接了陆行远最后一批手稿,有些感慨,道:“就是广元酒肆因这西游记也圆满了,都是借了公子您的光,酒肆这风光一时间无人能及,出名都出到江南去了,这不,前几日又有一位江南的客商想将西游记买去,出的价比当初京里的客商还高数倍呢,不过也有个条件,就是半年内西游记不能印刷,往后印刷了也不能卖到江南去,我当时没敢应下,就等着公子您来给个主意呢。” “管事做主便是。”陆行远笑道。 他如今只求财,对这些杂事并不在意。 “那我就应下了,”管事道:“不瞒公子,那客商与府上有些生意往来,我原本就有些不好回绝,这下好,既然公子应了,明日我便与那客商将这笔买卖做了,那客商出手大方,咱卖的还是全本,估计这次能进账不少。” “对了,还有一事,我得跟您提个醒儿,”管事突然低声道:“前些日子来了个中年男子向掌柜的打探您的事儿,我听掌柜的意思,那汉子像是知道您的底细,拐弯抹角的套掌柜的话,不过掌柜的没松口,咬定吴老先生云游去了,不便见客,那汉子也没再询问,而是在客栈住下了,到现在还没走呢,整日在城里瞎逛,我估摸着,他可能是想堵您,若是不想暴露身份,您往后进城可得小心些。” 陆行远皱眉。 这人想找的到底是西游记的作者还是他本人? 管事想了想,又道:“听掌柜的说,那人听着是盛京口音。” 陆行远一惊。 看来是冲着他来的,会千方百计找他的,除了罗敖的人,还会有谁? “谢管事提醒了,”陆行远道:“如今这西游记也写完了,我近几个月大概不会进城,若还有今日这事,望管事能替我担待着点儿。” “一定一定,”管事道:“还有件事,是主子命我请教公子的,我家主子想知道,公子日后还会不会写书?” “这个我现下也说不准,”陆行远沉吟道:“我得歇上一段时日,往后若是有空闲,再写个书倒也有可能,管事只管放心,若是来日我再有动笔的念头,必定还与广元合作,不作他想。” “好好好!有公子这话我便好交差了!”管事笑道。 今日城里一行,陆行远暂时打消了买宅子的念头,贤哥儿现在还不能接回来,至于来打探消息的人,陆行远也有几分猜想,对方应该不能肯定他的身份,不然以罗敖的手段,绝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想想也是,若是罗敖还没放弃寻他的念头,侯府的人也差不多该搜到西北了,他也不必大惊小怪,躲过这几个月便好。 38、第三十八章 “大、大公子!” 身后传来一声叫喊,陆行远闻言一顿,随即有些不可置信的转身。 “李全!”陆行远惊呼出声。 时隔三个月再次进宁州城,陆行远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李全! 李全几个大步走到陆行远身前,红着眼道:“大公子,小的可算找着你了!可算找着你了!” 陆行远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忙问道:“你来宁州多久了?难不成是你一直在城里找我?!” “三个多月了,”李全哑声道:“大公子,咱先换个地儿说话。” 陆行远跟着李全一路来到宁州城里唯一的那家客栈,心里已经生出许多疑问,待厢房门一关上,陆行远便迫不及待开口道:“你怎么找来了?你如何知道我没死的?难道……难道我的事已经暴露了?” “大公子您先别急,听小的慢慢说,”李全坐在陆行远对面,开口道:“您放心,这事儿没暴露,我也是听了沈大人一番话才知道您八成尚在人间的。” “沈叔父?”陆行远问道:“他又是何如知晓的?” “公子您忘了吧,当初沈大人给爱孙办百日宴时,您送的那份礼。” 见陆行远恍然大悟,李全继续道:“沈大人看了那个话本,后来西游记这么一传回,他一琢磨,就猜出来七八分了,沈大人没声张,将小的找去密谈了一番,小的这才来了西北,寻了三个月,可算是见着您了!” 陆行远突然想起了自己带着贤哥儿北上的那段日子,确实不易,如今时隔近两年,再见到从前的家仆,心里虽激动感慨,却还是平静居多。 “府里……”陆行远轻声道:“府里如今怎样了?” 李全摇头,叹息道:“自您‘死’之后,府里可是翻了天,气儿还没缓过来,小少爷也丢了……对了,大公子,小少爷可是被您带走的?沈大人猜测是您将小少爷给带走的。” “贤哥儿的确跟我在一起,”陆行远道:“当时顾虑太多,也就没想着要告诉你们,让你们白白着急了吧?” “我们当初都以为小少爷是被拐子给拐走的,”李全道:“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小少爷就不见了,那时真是死的心都有了,盛京人都道商家要绝后了,咱再想死也不敢落实了那些传言,我和福佑托了不少人脉,发誓要将小少爷找回来,一找就是一年多,无奈一点儿音信也无,要不是沈大人秘密将我找了去,府里这时还在天南海北的找小少爷呢。” “辛苦你们了,贤哥儿他如今被我安置在城外的寺庙里,”陆行道:“我在这里谋得了一份好差事,贤哥儿也会尽快接过来,盛京……是不会再回去了,商仕儒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他死个彻底吧。” 李全一惊,道:“大公子,您这是何意?” 陆行远苦笑,道:“盛京那个是非之地,我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 “大公子,小的斗胆问一句,”李全小心翼翼道:“您当初假死这事儿,是不是跟侯爷有关?” 陆行远微微点头。 李全暗暗叹息,没有继续询问,而是道:“大公子您日后就打算扎根在西北了?” “对,”陆行远沉声道:“如今你也见着我了,可以安心了,我既不能回京,以后府里就交给你和福佑了。” “别啊,”李全急急道:“这没了您和小少爷的商府,还是商府吗?!家不成家,府不成府的!我如今也找着您了,不若就将商府搬来西北,可好?” 陆行远沉默了。 这个提议是让他心动,可要担的风险也太大,如今的他,早就担不起了。 见陆行远面露迟疑,李全赶紧道:“大公子您先听我说道说道,瞧瞧是否可行,咱从长计议!” “我这次出来是借着寻小少爷的由头,外人只知道我出来寻人,并不知我来了西北,侯爷那里……侯爷那里一直在帮着商府寻人外人是知道的,可如今看来,他寻的是公子您而不是小少爷,不然以侯爷的手段,若小少爷真是被拐子拐走的,又怎会寻了一年多还寻不到?” “要避开侯爷的耳目也简单,如今侯府里头不太平,他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顾着商府,我回京后暗里将府里在银庄的银子都取出来,再悄悄带着婆娘和儿子来西北,先跟小少爷呆上一段时日,再来宁州置办宅子,京里善后的事就交给福佑,商府银子都被我卷跑了,没了现银,涮烤坊的生意自然周转不来,商府的霉运接二连三,就此败落也是常理,福佑心灰意冷下卖了涮烤坊,带着余下的老仆退居江南,自此,商家人就算是从盛京彻底退了出来。” “再有沈大人的里应外合,这法子应该可行,不过福佑他们得在江南呆上一年半载,以便掩人耳目。” 李全一番话下来,陆行远也暗暗点头,这法子有风险,但的确可行,特别是有沈孝山的相助,成事的几率会更大。 成了,他们从今以后便在宁州安了家,又能过上从前的生活;败了,他的藏身之处极有可能暴露…… 陆行远的心思有些乱,李全的提议太诱人,他没法抗拒。 咬了咬牙,陆行远道:“好,就这么办!” 为了一家人能重聚,这个险,他冒了! “既然您答应了,小的这几日便动身回京,”李全道:“对了,大公子,您方才说差事,您谋的是什么差事? ” “我如今在镇戎军里,做个小小的管事。”陆行远道。 “军营?!”李全有些惊喜,道:“好好好,您在军营里小的倒安心了,不过小的得多几句嘴,大公子您以后还是少露面为妙,等一切安排妥当,小的自会传信给您,这样一来,就算半途小的行踪暴露,也不会累及您。” 陆行远和李全又细细商量好一会儿,将事情安排妥当才动身回营。 若事情顺利,只需再过四个月左右,贤哥儿便可在城里安家,李全也能带着妻小在宁州城里重新过日子,有他们一家照看贤哥儿,陆行远也能安心在白虎营里继续呆着。 不过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陆行远满心等着与家人重聚时,他的安身之地却出事了。 39、第三十九章 这日霍衍刚歇下不久,便被将军府来人的急报惊醒,原来徐老将军自觉已时日无多,特命属下急招霍衍进城。 看来徐老将军这病是快到头儿了。 陆行远睡眼迷蒙的看着霍衍换装,随后霍衍只带着杨冲便匆匆出了军营,留下严青山坐镇白虎营。 这一去便是五日,音信全无。 霍衍入将军府五日,这五日里徐老将军的病情不再反复,而是渐渐露出下世之相,旁人早已无力回天。 “将军又睡了?” 杨冲将药交给霍衍,低声道:“等将军醒了就哄着他喝下吧。” 霍衍接过药碗,道:“喝不喝早已无用,将军心里清楚的很。” 杨冲叹气,换了个话题,道:“刚得了消息,京里有动静了。” 霍衍不语,转身将药放在屋里,又看了看在床榻上安睡的老人,才示意杨冲跟他出去。 到了外头,杨冲低声道:“将军的病情那边已经了若指掌,这当口儿派个督军过来,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要收权了。” 霍衍眼睛闪了闪,道:“就是不知这权要收到谁手里。” “这个探子也探到了一些消息,”杨冲道:“是太子一派的。” 霍衍闻言皱眉。 “太子党有些心急了,”杨冲继续道:“毕竟皇上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的很……咳咳!想来也是,等了十多年了,换谁都得急,有个万人之上的老爹,也是件麻烦事,拉帮结派又不敢明着来,只能偷偷摸摸安插人手,这次他们极力推举过来的人应该是个有能耐的,皇上念着将军的情,不过多插手西北军的事,可太子一派怎能让军权旁落?就是不知这次他们想使什么手段了,” 说到这里,杨冲冷笑一声,道:“他们不止心太急,也太瞧的起自己了。” “那督军何时来?”霍衍问道。 “已经动身了,”杨冲道:“最迟月底,就会到宁州城。” “月底?”霍衍眯起眼,道:“依将军现在的病情,怕是撑不到月底了。” “都尉,”杨冲皱眉,凑到霍衍身边悄声道:“你给我个准话儿,将军他……他还有多少日子?” 霍衍一时无言,半晌才道:“半月已是极限了。” 杨冲默然,霍衍一语成谶。 这一日,徐老将军精气神儿似乎格外的好,喝了整整一碗粥后靠在床榻上与霍衍说起了话,大多是对过往的怀念,也隐隐提及对日后的担忧。 老将军说的尽兴,霍衍却心生不安。 “如今北边安定,西北又有你们镇守,我对皇上,对宣国百姓也算有了交代,到了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话还没说完,便咳了起来,霍衍赶紧上前为其顺气,道:“将军,歇会儿吧。” 徐鹤摆摆手,道:“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喘了几口气,徐鹤继续道:“我这一生征战无数,虽无愧于国家,却愧对家人,皇上念着我过往的战功,想必会善待他们,荣华三代不足为奇,可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家里,而是你们。” “我这一走,西北兵权必会成为众人抢夺之物,朝堂里那些老匹夫整日除了乱吠乱叫乱咬人,还会什么?咱武官从来都低文官一头,可我们万万不能任其压制,说到底,我镇戎大军不能受他人摆布,这西北的兵符,我是断不能交出去的。” 说完,徐鹤又命霍衍拿来纸笔,用枯瘦不已的右手颤颤巍巍的写下人生中最后一封奏折。 ‘孤守西北,为国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从,臣之将死,斗胆上书直言,厥国乃我大宣心腹大患,今若不除日后必生翻天祸乱,臣之部下,白虎营从二品都尉霍衍,领兵用计皆出于臣上,乃西北镇戎大将、领兵抗厥不二人选,臣拜请恩准。’ 写完最后一字,徐鹤全身的力气也仿佛耗尽,面上再无神采,已透出灰败之相,原来这一上午的好转,竟是回光返照! 将徐鹤重新安置在床榻上,霍衍沉声道:“将军放心,我军决不受外人摆布。” 心知徐鹤大限已到,霍衍皱眉,似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做了决定,俯身凑到徐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徐鹤已经浑浊的双眼渐渐露出惊疑。 霍衍起身,又道:“正是家父。” 徐鹤突然放声而笑,连声道:“好!好!好!咳咳!” “原来如此……”徐鹤眼里的光彩渐渐泯灭,喃喃道:“如此我便能安心了……安心了……” 宣德三十八年,九月十九,大宣第一将领,忠武将军徐鹤,于宁州因病辞世,享年五十五岁。 消息传回盛京,仁崇帝悲痛万分,当即下诏准许徐鹤后人扶灵回京并修忠武将军陵墓,御笔亲题忠武将军墓志铭,凭悼徐鹤功绩卓著的一生。 九月二十七,宁州,将军府 “都尉!”杨冲满头大汗,终于在老将军的书房里找到了霍衍。 “都尉,出事了!” 顾不得喘气,杨冲道:“刚接到青山的手书,说是、说是……” “厥国那边有异动了?”霍衍问道,样子并不意外。 杨冲迟疑的点点头,欲言又止。 “无妨,意料之中,”霍衍沉声道:“将军刚刚辞世,厥国那边就有了声响,看来宁州城里的厥国探子不在少数,如今将军的后事已打理妥当,明日徐府上下便扶灵回京,我们送完将军最后一程再对付他们不迟,以他们如今的兵力,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都尉……”杨冲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开口道:“还没万分的把握确定厥国那边有异动,不过按青山信里的意思,也八九不离十了……” 霍衍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 杨冲一噎,小声道:“陆行远不见了。” 霍衍猛的起身,喝道:“你再说一遍!” 杨冲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青山信里说、说陆行远他、他不见了……” 40、第四十章 陆行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后才看清四周的景象。 穹庐毡帐,无甚摆设,帐内除了他自己没有旁人,这里显然不是白虎营。 待腰不再那么僵硬疼痛,陆行远才缓缓起身,爬到角落里开始闭目沉思。 白天他带着两个白虎营的兄弟去白湖捡盐块,捡到一半时出了意外,十多个厥国士兵打扮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二话不说便对三人大打出手,两个弟兄反应迅速,迎战厥人的同时让陆行远快往白虎营的方向跑,对方显然不打算恋战,也没打算放过一个人,见那两个弟兄身手不凡,也不惦记生擒了,而是直接下了死手。 陆行远知道自己就是个拖后腿的,也不意气用事,发现不妙就赶紧往回营的路上跑,无奈跑了没几步就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想也知道,徐老将军这边刚有不妥,厥国那边就按捺不住了,今日那几人明显是先遣部队,来探路的,可他们已经探到了白虎营的管辖范围却没被发现,可见也是本事不小的人。 陆行远借着门帘处的缝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发现已经全黑了,也不知那两个兄弟怎么样了,营里现在已经发现了异常吧? 无论如何,厥人留着他这个活口就是有目的,至于他们的目的,陆行远隐隐也能猜到几分。 突然想到了什么,陆行远抓起地上的土就往自己脸上使劲涂抹,待感觉涂的差不多后,才重新闭上眼,在角落里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陆行远果然听见了响动,那些脚步声是冲着他这个营帐来的。 来人在营帐门口叽叽咕咕说了些话,随后进来了两个士兵模样的人,将陆行远提了出去。 从关着他的营帐里一出来,陆行远的心就沉了下去。这里看着并不像临时搭建的营地,如果没猜错,他这是被掳到了厥人的老巢里! 那二人进了一个样子最为奢华的营帐里,将陆行远丢在地上便出去了,陆行远心知这是正戏要登场了。 缩起肩膀,陆行远使劲低着头,屏息在地上瑟瑟发抖,感觉到几道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瘦弱的身子抖的更厉害了。 一声嗤笑从前面传来,随即一个人开口对另一个人说话了。 陆行远一边发抖一边竖起耳朵,对方说的应该是少数民族的语言,他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喂,小子!” 半晌,一声带着奇怪腔调的汉语响起,陆行远一惊,立刻抬头看去,脸上也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您叫我?” 即使对方坐着,陆行远也能看出他身材的魁梧,竟比霍衍还要高壮几分,一头褐发扎着奇怪的小辫子,面露凶相,一脸不屑,陆行远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霍衍那张冷脸了,想着霍都尉那张脸他都瞧惯了,还能怕你不成?这彪形大汉,陆行远将之定性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生物。 另一个坐着的人明显比这个有心计多了,虽然也扎着一头辫子,不过却像汉人般束在脑后,一直在不露声色的观察陆行远,这人身形不若没头脑那般魁梧,没什么存在感,更接近于汉人体型,看样子就不是个武夫的角色,应该是参谋一类的人物,陆行远不敢掉以轻心。 “小子,我问你,你是什么人?”没头脑一脸凶狠道:“若是你敢说假话……” 意思不言而喻。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陆行远一个哆嗦赶紧爬起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人是白虎营的总管。” 座上二人对看一眼,微微点头。 陆行远一身穿着比白虎营的人可讲究多了,而且他们手下在擒人时白虎营那两人也是以保护他为先,他的身份肯定不一般,只是没想到会是白虎营的总管。 “总管?”没头脑继续发问:“你平日都管些什么?” “小人管理白虎营的各项杂事,”陆行远恭恭敬敬的答道:“白虎营平日的吃穿用度,都、都是小人在管。” “你是管银子的?”没头脑理解了。 “是,”陆行远点点头。 宣国的习俗他们也了解一些,在军中管银子的人也算是重要之人,想必知道的消息也不会少。 “想活命吗?” 这次开口的,是一直没说话的参谋。 陆行远赶紧点头,小心翼翼道:“想活命,还请二位大人高抬贵手,二位大人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哈哈!白虎营竟也有孬种!”没头脑突然开怀大笑,道:“若今日那两个白虎营的人知道自己竟为保护个孬种送了命,也不知会不会从地狱里爬出来将你收了去,哈哈!” 陆行远抖的更厉害了。 “你是聪明人,”那参谋出声道:“既是想活命,就好好思量思量我的话,忠武将军,如今怎样了?” “回、回大人的话,”陆行远磕磕巴巴道:“徐老将军他、他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种事没什么可瞒的,再说若不是知道了宁州城里的风吹草动,他们能如此大胆派人来刺探? 果然,参谋并不吃惊,继续道:“霍衍如今身在何处?” “在将军府,”陆行远瞥了眼上方的人,道:“霍都尉他早几日前就不在白虎营了,小人只知道他被将军半夜急招进城,如今守在白虎营里的,是严青山严骁卫。” “你今日和那两人为何会在白湖处?” 这个他们也很好奇,若不是陆行远三人在白湖处转悠,他们也不会如此顺利的将人掳回来。 “不瞒大人,小人是去捡盐的,”陆行远垂下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大人也知道,朝廷不许西戎的青盐流入境内,可青盐比官盐不知好吃了多少,不止宁州城里的百姓,就连江南的客商对青盐也是青睐有加,这青盐说白了,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没头脑的大汉听的不明所以,那参谋却听出了陆行远的话外之音,皱眉道:“你一个小小的管事,竟然敢打青盐的主意?难不成你还贩卖青盐?” “实不相瞒,小人确实是青盐贩子,”陆行远道:“二位大人,小人来白虎营做这个狗屁总管也不是自愿,全是为了家里的营生,小人断不会为了白虎营而隐瞒大人们什么,小人家里就是做青盐买卖的,家境还、还算殷实,小人又是家中的独子,还请大人们高抬贵手,若能活命,小人日后定会、定会……” 陆行远在没头脑的瞪视中渐渐没了声音,又浑身发抖的跪在一边了。 “败类!丢男人的脸,我想砍了他,”古尔扎一脸不屑,用厥语对身边人道:“原以为对白虎营的人少不了严刑逼供才能获知些消息,没想到这孬种这么没用,我才吓一吓他就全招了。” 毕纳若有所思,道:“不急,留着他还有用处。” 古尔扎点头,道:“我知道,不过他那身子你也看见了,能做什么?我们总不能白养着他吧?” 毕纳看了眼地上那个瘦弱发抖的宣国男人,思索了半晌才道:“当然不会白养,我厥国从来不养无用之人,明日开始,就让他给我们洗衣物吧。” 古尔扎点头,随即招来一名手下将腿软的走不动道的陆行远拎了出去。 陆行远被提出去后,营帐的屏风后竟又走出一人,来人身形魁梧,与霍衍不相上下,一头深褐色的头发没有绑奇怪的小辫子,却也没有束发,而是张扬的披散在肩头,身着褐裘,项戴獠牙,气度不凡。 此人正是厥国大汗,阿史那烈丹。 “大汗,”毕纳道:“此人所说属实,忠武将军确已辞世,霍衍也不在白虎营,至于他总管的身份,应该不假。” “忠武将军已死,镇戎大军此时群龙无首,”烈丹眯眼道:“狡诈的宣国人此时必定在争夺西北军权……” “大汗,这正是我们攻打宁州的机会,”古尔扎恨声道:“他们争的头破血流,我们才有可乘之机,族人血仇不共戴天,这次我们定要报仇雪恨,不屠城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烈丹不语,毕纳冷声开口道:“等了这么久,这次确实是天赐良机,大汗,我们从长计议,攻下宁州,指日可待。” 41、第四十一章 陆行远小小的总结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境况。 孬种,走狗,叛徒,汉奸,卖国贼…… 鉴于以上称呼的实质,想也知道他现在在厥人的地盘儿里是什么待遇了。 古往今来,出卖国家的汉奸即使在敌军里也不会得到尊重,更别说优待了,瞧瞧他现在的下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在厥人的老巢里呆了五日,陆行远早就摸透了这里的情况。 原来这厥人的老巢不是固定的,而是逐水草迁徙,他们现在生活的这个地方就是刚搬来没多久的,平日里厥人以畜牧射猎为生,食肉饮酪,贱老贵壮,无甚寡廉礼义。 说白了就是强者为王,一切以实力说话,女人和老人在这里地位很低,就在昨夜,陆行远甚至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暴行。 想到昨夜的事,陆行远苦笑着加快手上的速度,心知厥人对自己算是客气了,只让自己这个卖国贼为他们洗衣。 在陆行远心里,厥人就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不知礼义廉耻,不懂尊老爱幼,对同族的女人都如此残暴,昨夜那难产的女子竟被活生生的剖腹取子…… 在他们眼里,女人不值钱,只是劳动力和生产工具,当然,还有满足男人生理需求的工具。 昨夜那女子的嚎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陆行远闭了闭眼,一双早已因整日洗衣而泡烂的手有些颤抖,一停下便是钻心的疼痛。 那些厥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昨夜那名被强行剖腹取子女人的尸身丢给了陆行远处理,那个被同族人开膛破肚的女人,是陆行远独自一人埋的。 他们不怀好意,或许是想威吓陆行远,而陆行远也没让他们失望,确实吓傻了,吓得双腿发软,摊在地上,一个大男人哭的涕泪横流。 也只有陆行远自己清楚,昨夜的那场戏,是真的,他彻彻底底被厥人的残暴吓住了,吓的不知所措,吓的对厥人,唯命是从。 将今天的最后一件衣物洗净,陆行远起身,端着木盆往回走,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的两个厥国士兵见他走来,均露出不屑的表情。 “泥巴!” 泥巴是他们对陆行远的称呼,陆行远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自然不懂这‘泥巴’的意思,可每次有人这么叫他,他都得应声,不敢有丝毫怠慢,无论对方是谁。 厥人里会说汉语的毕竟只是少数,还是在族里地位较高的人,像看守陆行远这样的普通士兵根本不懂汉语,陆行远与他们也不犯话,鸡同鸭讲?那是白费力气! 陆行远应了一声,便加快了脚步,待走过那两个士兵身边时,腿弯处毫不意外的被踢了一脚,就算早有准备,陆行远还是被踢了个踉跄,堪堪稳住身形,没有让手里的木盆掉在地上。 这是几日来每日都要上演的把戏,陆行远不明白为何这种幼稚的举动会让这两个士兵如此青睐,以至于乐此不疲每天都要来上一回! 被安排洗衣的第一天,陆行远没有防备,在洗了几十人的衣物后中了招,自己被踢倒在地不说,那一大盆的衣物也算白洗了,那天他一直洗到夜里才得以休息,也是从那以后,陆行远长了个心眼儿,每次都防备的死紧,没再让自己做白工。 那两个士兵见陆行远没有中招也不生气,叽叽咕咕在陆行远身后说着什么,看陆行远老老实实的晾晒衣物,便不再守着,他们的吃饭时间到了。 那两个士兵一走,陆行远也不晾衣物了,而是走到营帐底下,摊坐下来。 看着不再流血,皮肉腐烂泛白的双手,陆行远心里的无力感渐渐涌了上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短短五日,度日如年。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如今身在厥人的老巢,他不确定霍衍是否知道他的位置,更不确定霍衍会不会命人来救他。 观察了几日,陆行远知道这里少说也有几万人, 为了救他一人,难不成让白虎营深入敌营?无论他多希望白虎营能将他拉出火坑,理智却不断提醒他,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想到这里,陆行远自嘲一笑。 为什么他总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只粗糙的手伸来,陆行远一愣,随即接过这只手里的东西,抬头朝对方点点头,善意一笑,便低头啃了起来。 来人也不说话,而是在陆行远身边坐下,跟陆行远一起啃起了馒头,两个同样脏兮兮的人就这么开始了今日的午饭。 说是馒头,但陆行远认为这东西更像大窝窝头,不过比窝窝头难吃多了,也不知厥人是用什么做出来的,颜色灰不拉叽不说,一个不注意都能被它噎死,陆行远每次吃完这顿都不想吃下一顿,无奈这就是他每日的饭,不吃就得饿死。 身边的人显然早就吃惯了这极品的窝窝头,陆行远半个还没噎下去,人家一个都已经吃完了,见陆行远吃完还得有一会儿,这人想了想,随后不知去哪给陆行远端来了一碗清水,待陆行远喝完后,自己才将剩下的半碗水喝光。 “我说,你们这里的水不错,一定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陆行远使劲啃了一口窝窝头,口齿不清道:“喝一口就觉得沁人心脾,要是能用这水煮汤,味道一定没话说!” 身边的人听不懂陆行远的话,不过每当陆行远开口说话时,都一副听的认真的样子,好像很开心。 陆行远暗暗叹气,将最后一口食物噎下肚子后,伸手比划道:“阿什莉,衣服呢?” 阿什莉看懂了陆行远的意思,起身进了营帐,不一会儿便抱出了一大团衣物。 陆行远又道:“来吧,趁我有空闲,帮你缝一会儿。” 阿什莉高兴的坐在陆行远身边,拿着生锈的针便低头缝了起来。 陆行远又看了一眼面前脏兮兮的姑娘,瞧面相像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但陆行远猜她的实际年龄应该比看上去小很多,估计也就二十来岁,跟他自己不相上下。 阿什莉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目前也是住在一个小破营帐里的同居人,他不清楚阿什莉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一点,就是阿什莉在这里的待遇跟他这个卖国贼一样,比老弱病残的地位还低。 二人一起缝了不过一刻钟,看守陆行远的两个士兵就回来了,陆行远识趣的放下手里的活儿,又做回了勤勤恳恳的洗衣工。 其实派人来这么盯着他真的没必要。 将木盆里剩下的衣物一件一件搭在架子上,陆行远想,西北土地本就辽阔,他又是被弄晕了带回来的,这里的地形他根本就不清楚,所以不可能傻到这时候逃跑,就算真的要逃,也得等到他们的大部队向宁州方向靠拢的时候。 将衣物都搭好,陆行远深深吸了口气,下午还有几十件衣服要洗,可他的手真的不能再泡水了。 心不在焉的退了一步,陆行远心里想着对策,却不料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个不稳,便要仰倒。 身子后仰的时候陆行远猛然觉得此情此景为何如此熟悉?待身后有人扶住他时,陆行远忍不住一个哆嗦,因为他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对这个桥段如此熟悉了。 典型的呕吐剧风格,陆行远欲哭无泪。 “呃,谢古大人。” 陆行远赶紧站稳身子,对古尔扎行礼。 古尔扎这么大的块头是怎么不声不响站在他身后的? “跟我来!”古尔扎道。 陆行远唯唯诺诺的跟在古尔扎身后走了,心里却暗自庆幸,知道自己的手暂时是得救了。 见陆行远进来,毕纳第一句话说的便是:“车营如何?” 陆行远赶紧道:“小人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毕纳和古尔扎,他们俩常常是想到什么,就立即把陆行远招来,为他们解惑。 而在古尔扎和毕纳面前,陆行远则不遗余力的说着他在宣国做生意受到的种种欺压,对宣国官场的痛恨,对宣国统治者的失望,还有理有据的列出了宣国社会上的种种弊端,最后的总结陈词一定是那句话,民不聊生,大宣将灭啊! 说了些他知道的车营的基本情况,陆行远想了想,又补充道:“二位大人,车营的一件丑事小人倒是略有耳闻,不过到底是道听途说,也不知这事的真假……” “但说无妨,”毕纳道:“无论真假,你直说就是,我们不会怪罪你。” 陆行远点头哈腰,道:“那小人就直说了,二位大人也知道,车营可是镇戎大军里的一头猛兽,那二十几门大炮的威力不容小觑,不过那是在外人看来,那些个死物件,可未必如传言般神乎其神!” 毕纳皱眉,有些不信道:“怎么说?” “嘿嘿,二位大人有所不知,那些个大炮啊,如今都成了摆设喽!”陆行远笑的好不奸猾,道:“那二十几门大炮是朝廷当初重金打造,算一算用了也有些年头了,大人们也知道,是东西,都是有寿命的,就跟人一样,锦衣玉食自然活的久些,那些个吃糠喝稀的,有几个能长命百岁?这东西也是一个道理!” “外人不知,我军中人还不知么?车营每年花在那些大炮上的银子,就得这个数!”说着,陆行远伸出五个指头比划了一下,还不等毕纳反应过来,接着道:“车营每年都得买几桶怪异的油,专门涂抹大炮用,那油小人正好见过,颜色怪异的很,闻着倒有一股清香,说不出的舒爽,当然那价钱也贵的吓人,但没办法,再贵也得伺候啊!伺候好了,那些大炮在打仗时可就是无往不利,尽显神威,平日里花的银子也值了,可这几年太平了,没仗可打了,日子久了,车营的人自然就怠慢了。” “开始还好,不过是将每月涂抹一次变成每两个月涂抹一次,后来就越来越不像话了,竟是半年才给炮身抹一次油,到了如今……” 陆行远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小人听闻的那件丑事了,说是车营管事心生歪念,贪了买油的银子,竟将原本的好油换成了牛油给大炮涂抹!原本这事也瞒的好好的,车营里的弟兄们得了管事的好处,没有将事情捅出来,可上次练兵时,车营的二十几门里大炮竟有大半射不出炮弹!这才东窗事发露了馅!” “车营管事虽被军法严惩,无奈那十多门大炮却成了废铁一堆,剩下那几门大炮的射程也小了不少,这事儿可不小,不过徐老将军虽危在旦夕,却还是顾念着情义,没将此事上报朝廷,算是给掩了过去。” 陆行远说的口干舌燥,偷偷抬眼看了看座上的两人,只见一向头脑简单的古尔扎若有所思,反倒是一向谨慎的毕纳面上露出了欣喜。 这倒怪了,陆行远心想。 毕纳眼里的欣喜是掩不住的,虽然陆行远的话他不可能全信,但此时显然信了六分,上次一战他们可没少受那些大炮的苦头,族人伤亡惨重,多半是因为宣国那些可怕的大炮,若是陆行远所言不假…… 毕纳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陆行远恭恭敬敬给二人施了礼,才转身走了出去。 “若他说的是真的…若他说的是真的!”毕纳眼睛亮了起来,转头对古尔扎道:“那我们攻打宁州便是如虎添翼!” 古尔扎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坐在那里,并不搭话,也不见一点激动。 毕纳有些奇怪,道:“怎么?你觉得他所言有假?” 古尔扎还是不语,毕纳却看出了实情,当即用厥语大叫一声:“古尔扎!” 古尔扎一惊,随即转头道:“怎么了?” 毕纳抿唇不语。 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听!而是在走神! 没理会古尔扎,毕纳起身大步走出营帐,打算跟大汗商讨此事。 古尔扎一头雾水,不过也没去追问毕纳,他现在心思都在一件事上。 右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古尔扎心想:那泥巴的腰可真细,比族里女人的腰还细…… 42、第四十二章 古尔扎是厥国第一勇士,这点毫无疑问。 从小到大,因为他的出类拔萃,族里一直很重视他,是天生,也是后天环境所就,养成了他做事随心所欲、说一不二的个性。 可这一向果断的厥国猛将古尔扎现在却犯了难,有件事困扰了他。 从十四岁开荤那天起,古尔扎就没缺过女人,除了大汗,族里女人最爱爬的就是他的床了。女人嘛,只要身段好伺候人的功夫好,长相他倒不是很在意,可要说起身段,他不自觉的就会想起那天他拢住的细腰。 那腰身可真是细,细的他一手圈住还绰绰有余,搂惯了族里女人的粗腰宽肩,古尔扎忍不住对那细腰的主人浮想联翩了。 听说宣国有些富贵人家都好养男宠,想到男人与男人行那颠鸾倒凤之事,古尔扎原本还觉的恶心至极,可他如今猛然顿悟了,宣国可不是厥国,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宣国人吃的可是米!养出身段比女人还招人的男人也不足为奇! 有些事,没开窍的时候是怎么想也想不到,可一旦开了窍,明知不可为,却止不住的心痒难耐。 且不说古尔扎这惊人的探索能力,就说他现在的心境,是既纠结又好奇。 要说让泥巴陪他睡一觉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料泥巴也不敢不从,可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跟泥巴试上一试呢!他好奇归好奇,可跟男人睡觉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古尔扎断断续续想了好几日了,依然没迈出这历史性的一步。 陆行远自然不知他如今这副脏模样也能被人惦记上,他现在也不担心霍衍会不会派人来救他了,他只担心一件事,就是他的手。 他的手从被掳进来的第二日就没再闲过,日日都得在溪边为整个厥人的部队洗衣服,几万人的脏衣服!如果他一直困在这里,可以想象他未来几个月里都得在溪边洗衣度过,现在他的手已经没块好皮了,这几日每每疼的他连觉都睡不着! 再这样下去,手势必会残。 阿什莉感觉到了陆行远的焦躁,也看出了他的不妥,可她帮不了陆行远,厥国从不养闲人,她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 这日阿什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棵草,用石头砸出汁液后便将在一边啃窝窝头的陆行远拉了过来,急切的比划着什么。 陆行远当然看懂了她的意思,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的将草汁涂抹在手上,然后看了看阿什莉,见后者使劲点头便放心的涂抹起来。 反正他的手也不会更糟了,索性就试试吧。 “陆!” 正仔仔细细的涂着,陆行远突然听见阿什莉开口叫他,声音压的很低,语气急切,似乎想警告他什么。 陆行远抬眼,看见了古尔扎向这里大步走来。 “没事。” 陆行远对阿什莉安抚一笑,然后起身迎向古尔扎,恭敬的施礼。 “古大人。” 古尔扎练兵回来没看见在溪边老老实实洗衣的身影,觉的有些奇怪,便过来探寻一番,没想到会看见泥巴正在给手涂草药汁。 洗几件衣物就不行了?还真是娇贵。 “跟我过来。”古尔扎道。 陆行远老老实实跟着古尔扎走了,原本以为又要继续汉奸的工作,却没想到古尔扎压根就没开口问任何问题,从进了他的营帐开始,陆行远就在一边站着,已经站了一刻钟了,古尔扎则是坐在床榻上面色不愉的打量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古尔扎动了,他走到陆行远身前,先是围着他绕了一圈,又突然伸手拍了拍陆行远的后腰和后背,陆行远搞不清古尔扎的意图,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恭敬的站在那里,不敢有一丝动作。 不能怪陆行远此时没有危机意识,实在是因为他现在的形象太独具匠心,他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古尔扎这时还能对他想入非非。 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古尔扎暗暗点头,心道泥巴的身段确实不错,可以一试。 “你回去吧。”古尔扎吩咐道。 莫名其妙被叫来,连废话都没说,又莫名其妙被放走,陆行远一头雾水,不过还是朝古尔扎施了礼才退了出去。 古尔扎只是头脑相对简单,并不是没脑子,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会急于一时,毕竟白日里练兵,夜里,才练身子。 也许是阿什莉的草药起了作用,陆行远下午洗衣手伸进水里时不再有刺骨的疼痛感,当然也还是免不了皮肉之痛。 磨磨蹭蹭一直到天黑,陆行远才将今天的衣物按量洗完,回营帐后,吃了阿什莉留给他的硬窝窝头,便躺在角落里装死。 “陆?” 阿什莉叫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多谢了,”陆行远一手接过粗陶碗,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破毛毡,道:“去休息吧。” 阿什莉明白陆行远的意思,又指了指装着药汁的碗,才回自己的地方躺下休息。 “泥巴!” 二更刚过,才有了些睡意的陆行远便被人叫醒了,来人是白日间看守他的一个士兵。 大半夜被叫醒还是头一次,陆行远直觉不妥,跟着士兵走的时候便存了些小心,却没想到被对方带到了他洗衣的溪边。 士兵指了指溪水,又指了指陆行远,做出了洗脸的动作。 陆行远心里一惊。 对方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带他来洗脸! 陆行远做出茫然的表情,明知对方听不懂嘴里还是问道:“什么?” 那士兵又将动作做了一遍,陆行远依然一脸茫然,士兵终于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拉住陆行远的衣领,脚下一踢,便将陆行远半个身子都按进了溪里,夜晚的溪水冰冷刺骨,当士兵的一只手有意在陆行远脸上来回磨蹭时,陆行远的心也跌到了谷底。 陆行远挣扎的太过用力,士兵险些没按住他,可能也觉的差不多就行,那士兵胡乱给陆行远抹了几把脸便将他提了起来,压着他的肩膀往回走。 陆行远一路上脑子在飞快的转着,想着最坏的可能,不过还没等他有头绪,就被带到了古尔扎的营帐内。 看着古尔扎兴致勃勃的眼神,陆行远生出几分恐惧。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以前罗敖每每想与他欢好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士兵将人带到后识趣的告了退,此时营帐内只剩下陆行远和坐在床榻上的古尔扎。 “你过来。”古尔扎命令道。 陆行远原地不动,朝古尔扎施了一礼,低头道:“不知古大人深夜把小人叫来,是有何事?” “过来!” 古尔扎才懒得解释,现在他满心都想着怎么把陆行远按在身下。 陆行远低头不语,依旧没有动作。 古尔扎的耐心已经告罄,见往日孬种的泥巴突然不听他的命令了,有些生气,大步走到陆行远身前,一个动作竟将他横抱起来,随后又丢在了他的床榻上。 压上他肖想了几日的身体,古尔扎摸了摸陆行远的脸,随即用厥语嘟囔了几句,应该是不满上面没洗干净的污垢,可人都弄来了,脏点就脏点吧。 古尔扎开始撕扯陆行远身上的衣物。 可能是陆行远没有挣扎取悦了古尔扎,古尔扎的动作渐渐轻缓下来,不再那么急躁,享受起了宽衣解带的过程。 陆行远屏住气息,右手慢慢伸向自己的头顶。 将簪子攥在手里,陆行远紧紧盯着压在他身上肆虐的大汉,心知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啪!” 陆行远脸上重重挨了一个耳光。 “该死的泥巴!”古尔扎怒吼,握住陆行远的右手,将簪子丢在地上。 陆行远挨了古尔扎这么一下,一边脸顿时高高肿起,脑子里响起轰鸣声,眼睛也模糊起来,虽然看不清古尔扎的表情,陆行远还是讽刺一笑,道:“古大人,你这是何意?” 古尔扎眯起眼,道:“怎么?你不愿意?” “不愿意。”陆行远冷声道。 泥巴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古尔扎眯起眼,道:“由不得你!” 说完,继续手上的动作,大力撕扯陆行远的衣物。 “古大人,小人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陆行远双眼盯着帐顶,轻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毕纳的营帐就在古尔扎隔壁,平日古尔扎放个屁他都能听见,更别说这么大动静了,原本以为泥巴定会从了古尔扎,却不料听见古尔扎大吼声赶过来后会看见这么个景象。 只见床榻上的古尔扎压在满身凌乱的泥巴身上,不可置信的看着身下的人,满脸鲜血。 “他咬舌自尽了,”毕纳上前推了推古尔扎,道:“走开,我看看有没有救。” 古尔扎愣了一下,随后下了床榻,在一边默默站着。 陆行远没有看向毕纳,依然盯着帐顶,毕纳想查看一番无奈怎么也掰不开陆行远的嘴。 “你想死?”毕纳问道。 陆行远不语,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 “死了,可什么都没了,”毕纳道:“今日是古尔扎不对,我可以跟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 半晌,陆行远眼睛转了转,看向毕纳。 毕纳伸手轻触陆行远的下颚,这次没有遭到拒绝,待看清陆行远嘴里的情况时,毕纳皱了皱眉。 满口鲜血,根本看不清,不过舌头没断就是了,应该死不了。 叫来族里的大夫,给陆行远简单上了点药,毕纳便命人将陆行远送了回去。 陆行远是死是活其实毕纳并不重视,不过在即将攻打宁州之际,陆行远活着还有些用处,总比死了好。 陆行远走着出去,被抬着送了回来,阿什莉吓的不轻,待士兵走后忙跪在陆行远身边,急切道:“陆?陆?” 陆行远摆了摆手,示意没事,随即起身吐了口血,动了动舌头。 他根本就没想死,自然不会下狠口,不过咬了个大口子倒是真的,不然哪来那么血糊弄人? 躺回自己的破毛毡上,陆行远想,这地方是不能再呆了,有一就有二,古尔扎不会放过他的。 43、第四十三章 陆行远的直觉没错,古尔扎虽然得了毕纳的警告,没再强行欺辱于他,却也没打算放过他,只要得了空闲,就会来纠缠他一番。 猛的被人从身后搂住,陆行远没有丝毫惊慌,将手里的湿衣服丢回木盆里,右手肘向后狠劲一撞,如愿听到了一声痛呼。 见古尔扎在陆行远这里吃了亏,几个跟着来的士兵顿时大笑着起哄,用厥语高声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嘲笑古尔扎。 古尔扎揉了揉胸口,瞪着陆行远道:“你敢对我动手?!” 陆行远将木盆端了起来,没看见古尔扎似的,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经过,回了营帐。 顿时,身后的哄笑声更大了。 古尔扎面子上挂不住,回头朝那些手下吼了几嗓子,便追着陆行远过来了。 “泥巴!”古尔扎大声道:“你不愿意,为什么?” 为什么?陆行远冷哼,并不搭话。 跟古尔扎说道理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泥巴不是原来的泥巴了,当古尔扎意识到这点,心里竟生出说不出的难耐。 这人如今他动不得,可他早晚能动,待时机一到,泥巴还不是任他揉圆搓扁?他又何必急于一时?把人逼急了,再像昨晚来那么一次,岂不得不偿失? 有了主意,古尔扎也不急了,盯着陆行远忙碌的身影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满意,走之前又上前强行困住陆行远的身子,大手在陆行远的腰臀处狠劲儿摸了几把,才罢休离去。 待古尔扎走后,阿什莉才敢抬头,见陆行远并无怒意,便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陆行远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脸上和嘴里的伤都隐隐作痛,可这些痛都及不上他头痛的分毫。 烈丹依旧稳如泰山,虽有攻打宁州的意图却不见任何拔营的动作,可他已经不想再等了,再不逃,就古尔扎这个没脑子的大汉都能玩死他! 不知是不是对他昨夜受伤的安抚,陆行远今日的午饭有了极大变化,不再是难以下咽的硬窝头,而是很久不见的白面馒头,外加一盘羊肉片。 陆行远用一个馒头跟阿什莉换回了两个窝窝头,又将羊肉拿出来与阿什莉一起吃,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要想逃出去,怎么也得存够十个窝窝头,作为他独闯草原的干粮,至于能否找到回白虎营的路,就看他的运气好坏了,就算天要亡他,死在外面也比死在这里好! 虽说怎么逃出敌营还没有万全的方法,但陆行远不愿再等烈丹迟迟不下的出兵令。 粮食存够之日,便是他逃出敌营之时! 不过老天似乎眷顾着陆行远,没给他这个当孤胆英雄的机会。 一身伤痛的陆行远本就睡的不沉,才至四更,便被奇怪的响动惊醒。 一个黑影摸进陆行远所在的营帐,蹲在陆行远身边,低低叫了声:“陆总管?” 陆行远一顿,随即起身,低声道:“是我。” 那人又道:“跟我走。” 陆行远没有一丝犹豫便跟了上去。 这里没人能说出如此纯正的汉语,这人是宣国人无疑。 陆行远住的破营帐位置相对偏僻,在厥国军营的边缘地带,有了这人带路,二人一路上竟没遇到厥人巡逻的士兵,看来这人早就摸透了厥人的布防。 小心翼翼走了近一刻钟,来人才开口说话,“总管,你顺着溪流往上走,再走一刻钟便能看见都尉。” 说完便抽出腰间的佩刀,轻声道:“出来时我就发现有人跟着,不过那时不好声张,到了这里便不用怕他,你先走,待我解决了此事再去找你。” “对方几个人?”陆行远低声问道。 “就一个,总管安心,快走。” 知道自己帮不上忙,陆行远道:“好,你小心些。” 说完便顺着溪流向上走去,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了一声惊呼。 “陆!” 陆行远脚步一顿,随即转身道:“等等,别伤她!” 陆行远没想到是阿什莉,或者说他没想到阿什莉会跟来。 “先带她走,”陆行远叹气,道:“见了都尉再请他定夺。” 自从知道自己身陷厥人老巢,陆行远就不敢对霍衍、对白虎营抱太大希望,他不过是白虎营里一个小小的管事,不救他也是无可厚非,可当看见月光下静静伫立的一人一马时,陆行远的眼眶还是生出了酸涩之感。 虽有万般风险,霍衍还是来救他了。 “我说小珍珠,你就只瞧见了都尉了?把我们这几个大活人当摆设了啊?!”杨冲一身戎装,见陆行远一副呆相便在马上笑嘻嘻道:“怎么?在厥人老窝里呆了几日,不认识我了?” 陆行远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笑着开口道:“怎么会不认得,几日不见,杨骁卫还是如此英武不凡,俊俏的天怒人怨。” “咳咳!谬赞!谬赞!”杨冲瞥了眼霍衍,见后者还是往日的一副冷脸有些失望,转而将陆行远带出敌营的人道:“这人是谁?让你小子去救个人怎么还带了个尾巴回来?” “她叫阿什莉,”陆行远赶紧开口,道:“我也不知她会跟出来,这些日子多亏有她关照,我才能安然无恙,她也是苦命人,不知……” 说着便看向霍衍,有些尴尬道:“不知都尉能否将她也带着,她、她……” 陆行远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徐老将军刚死,军中正是多事之秋,霍衍此时带着十几个白虎营的弟兄深入敌营救他一人,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担了多大的责任?救他一人已是艰难,他实在不该再给霍衍添麻烦。 再说阿什莉的身份,她毕竟是厥人,带回去又该怎么交代?可要真把阿什莉丢在这里,她就是死路一条。 “都尉,带她一程吧,”陆行远恳求道:“她留下便是必死无疑,厥人不会放过她的。” 这时阿什莉好像也看出了自己的命运是掌握在霍衍手里的,顾不上对方能不能听懂,阿什莉开始用厥语急切的说着什么,霍衍起初皱眉听着,突然面色一变,转头对杨冲道:“你带上这女人走。” 陆行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霍衍强拉上马,所有人都不再言语,而是策马狂奔。 不到半刻钟,陆行远便听到了远处渐渐传来的喧哗声。 原来他们已经被厥人发现了。 “小心些!”杨冲在马上大喊:“追来的不过几十人,正巧给咱练练手,都解决了再走不迟!” 白虎营的一群弟兄闻言竟兴奋起来,一人大声道:“那咱就比一比,看谁放倒的厥人多!” 话音刚落,一个回身便放出一箭,远处登时传来一声哀嚎。 见状如此,其他人也不再客气,纷纷拉弓射箭,没一会儿便将追兵全部射杀。 第一批追兵虽解决了,霍衍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们没走出厥人的地盘,还不能掉以轻心。 直至天色泛白,众人行至一条小溪边,霍衍才下令休息,将陆行远扶下马后,霍衍便带着他的战马去溪边喝水。 陆行远到了此刻才明白,原来他从前想错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日白天被掳,当晚醒过来的,可现在算一算路程,半天内他们这样狂奔,却根本没回到白虎营,那么他当初根本就不是昏迷半天,应该是昏迷了整整一天或两天! 怪不得当时他醒过来后肚子会异常饥饿,若真是这样,他们如今可不算安全,厥人随时可能追上来! 陆行远心不在焉的喝了几口溪水,被古尔扎打过的半边脸还是火辣辣的疼,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没了顾虑,喝完水便洗起脸来。 众人歇了不过一刻钟就再次赶路了,陆行远还是与霍衍共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陆行远感觉霍衍好像有些不快。 “都尉,我们还有多久能回营?”陆行远主动开口问道。 “没有追兵,明日夜里便能进营。”霍衍沉声道。 陆行远听出霍衍语气不太好,便当起了缩头乌龟,不敢再搭话,知道自己给霍衍惹了不小的麻烦。 到了中午,霍衍再次下令休息,战马在一边吃草喝水,他们则拿出带着的馒头吃了起来。 陆行远看着不远处的阿什莉,发觉她不但没有不安的情绪,反正显得很高兴。 离开厥国想必也是她一直的愿望吧?在自己的国家却过着奴隶般的日子,也难怪她会义无反顾的跟着他出来,哪怕是去完全陌生的国度。 这次休息了两刻钟,众人才继续赶路,虽说白虎营的弟兄们艺高人胆大,骑射工夫了得,不过在杀了敌军几十人后也不敢久留,毕竟他们只有十几人,一旦厥人派兵死追,他们想脱身并不容易。 不过陆行远没想到,在当天夜里,厥人的第二批追兵便到了,三百人有余,居然是古尔扎亲自带领。 44、第四十四章 得知泥巴逃跑,毕纳并不吃惊,因为他清楚泥巴即使跑了出去也活不久,可当得知泥巴是被人营救,对方还射杀他们几十个士兵时,毕纳才感觉大事不妙。 被人摸进眼皮子底下杀人,别说大汗了,就连古尔扎也怒不可遏,当即便请命带兵追杀敌人,烈丹应允了。 带着三百精骑兵快马加鞭,古尔扎总算在夜里发现了敌人的踪迹,不过十几人就敢在他的眼皮子下如此撒野,不将他们碎尸万段都不足以泄他的心头之怒,至于泥巴,古尔扎在来的路上已经想的通透了,死了便罢,若是能生擒,他定叫泥巴后悔出逃! “箭没了!” “我也是!” “快走,别跟他们纠缠!”杨冲吼道:“他们还有百余人!都是强将!” “还有箭的断后!”霍衍此时下令道:“没箭的先走!” “走?”古尔扎在马背上放声大笑,道:“今日谁也别想活着从我手上出去!”随即下令道:“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 陆行远双手紧紧抓着马鬃,被霍衍牢牢护在怀里,顾不得连夜奔波的不适,只希望赶紧摆脱古尔扎的追兵。 昨夜一场激战他们杀了追兵百余人,却在突围时折损了三个弟兄,而此刻追着他们不放的,皆是古尔扎手下的强将,连续奔波作战一整夜,弟兄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身后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陆行远心里狠狠一颤,知道又一个弟兄没了。 没了箭,弓还有什么用?若是近身杀敌他们还险有脱身的可能,现在这样被人追着放箭根本就是在送死! 此时烈日炎炎,陆行远心里却冰冷一片,霍衍来救他,是个错误。 “娘的,不跑了!”杨冲停下马,吼道:“都尉!咱跟他们拼了!死在冷箭下太他娘的憋屈!” 众人见状纷纷停下马,等着霍衍发令。 古尔扎马上就会追来,霍衍没有犹豫的时间,当即道:“白虎营没有逃兵。” 主意已定,正面迎敌。 将陆行远放下马,霍衍冷声道:“一直向东走。” 说完这句便率领仅仅十几个手下头也不回的迎上追赶而来的百余敌兵。 陆行远在原地狠狠抹了把脸,随即拉着不知所措的阿什莉拼命向东跑去,没有回头。 渐渐的,厥人的怒吼声,杨冲的朗笑声,兵器相交时刺耳的金属声消失在陆行远耳侧,他和阿什莉不知疲惫的死命奔跑,直到一声鹰嗥惊醒了他。 一道黑色身影划过长空,闪电般向西掠去,不时发出嘹亮的嗥声。 是霍衍的海东青! 陆行远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陆?”阿什莉不知陆行远为何突然停下,扯了扯陆行远的手腕,急切道:“陆?” 陆行远惊醒,随即跟阿什莉继续向东跑,只是这次跑的跌跌撞撞,已经失了刚刚的冷静。 不过一刻钟,陆行远又听见了阵阵马蹄声,不过不是从身后传来,而是从前方靠近。 “严骁卫!”陆行远挥手大喊:“都尉他们就在后头!追兵有百余人!” 严青山远远看见了二人,并没有停下,而是在马上大声喊道:“后头的!出来两人送总管回营!”喊完便带着几十个弟兄呼啸着向西奔去。 陆行远松了口气,顿时瘫坐在地,身体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总算,总算没有变的不可挽回。 时隔半月,陆行远终于回到白虎营,没有感慨万千,没有喜极而泣,此时的他独自呆在主帐里,疲惫不堪却没有丝毫困意,一直等到夜里,营外终于传来让人安心的喧闹声。 “嗷~我说你轻着点!”杨冲的大嗓门从大老远便传了来。 “别嚎了!丢不丢人!”严青山的声音响起:“你不就是伤了手臂么?” “哈哈!我痛快着呢!怎么不能嚎了?!”杨冲大笑道:“杀的他们哭爹喊娘,痛快!真痛快!不过若是没有你们前来接应,我怕是真要交代在那里了,几年不见,古尔扎那莽汉倒是有了几分长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阿史那一族早已不若几年前了,”严青山道:“今日虽重挫古尔扎,但咱们也没讨着好处……”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都进了霍衍的主帐,待看见杨冲时陆行远才知道他并不若听起来那么无碍。 “嘿嘿,你这么看着我作甚?”杨冲破天荒的被陆行远看的发臊。 杨冲此刻满身满脸都是血迹,也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的,多少是厥人的,严青山熟练的帮杨冲解着盔甲,当露出手臂上的伤口时,陆行远忍不住别过脸去。 深可见骨,在他们看来却是小伤,那到底什么样才算重伤?陆行远不敢想象其他弟兄的伤势。 张了张嘴,发现此时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陆行远摇头,只剩苦笑。 见陆行远有些郁郁寡欢的架势,杨冲赶紧说笑道:“可算把你给抢回来了,珍珠啊,你是不知道,这半月来我过的好苦啊!” “都尉那张脸从得知你被厥人掳去那日起就拉的老长,青山不顾兄弟情义,躲的老远,可就苦了我了!整日硬着头皮出谋划策,累死累活寻你的踪迹,可都尉愣是没给过好脸色看,你说我是睡了他婆娘还是睡了他妹子?他怎么看我就跟看仇人似的?唉!” 说罢还惺惺作态的抹了抹眼角,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道:“你是在青山手里丢的,按说怎么算也不该算到我头上,可没办法,我杨冲就是太仗义,青山不仁,我不能不义啊!这才替他担了责,都尉这半月来就跟活阎王似的,吓死个人,若是再没你的音讯,为了博都尉一笑,我可都打算献身了……嗷!严青山!” 杨冲正说的尽兴,却突然大叫着一窜而起,使劲挥舞受伤的手臂。 严青山擦了擦嘴角,将手里的酒碗放了下来,平静道:“这不是在给你疗伤么,这点疼就受不了了?杀敌时的狠劲儿哪去了?” 杨冲还待说什么,霍衍却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血迹比起杨冲还有过之无不及。 严青山将手里的东西交给陆行远,用下巴指了指杨冲,道:“你给他包扎吧,这药贵着呢,少给他用,这小子死不了。” 杨冲瞥了眼端坐着的霍衍,没敢吱声。 陆行远走向杨冲,刚想给他上药余光却瞥见霍衍露出的后背,顿时就惊呼一声。 霍衍背上少说也插着七八支断箭!他怎么还能如此淡定的安排好一切才回来? “没事儿,”严青山手上拔箭的动作极快,嘴上解释道:“重甲难透,这些箭看着是骇人,不过都是些皮肉伤罢了,没有大碍。” 拔完断箭便开始给霍衍解去盔甲,上药包扎。 从头到尾,霍衍都是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好像他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那些从他背上流下来的不是血,而是无关紧要的水。 处理完背后的伤,严青山看了看霍衍的额头,没有继续动手,而是走到陆行远身前,嘱咐道:“我去瞧瞧其他弟兄,都尉头上的伤口不算大,就交给你了。” 说完便将不知时务的杨冲拉了出去,将营帐留给二人。 陆行远没作多想,几步便走到霍衍身前,先是将霍衍的伤处打量一番,随即开口道:“伤口不深,涂上药即可,应该不用包扎。” 说着便用严青山留下的巾布给霍衍清理面部,那伤口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所划,从霍衍的额头略过眉骨,划破眉尾上方的一颗痣,直至左眼眼角,好在没伤到眼睛。 正专心涂着药,一支大手却突然伸来,先是用手指碰了碰陆行远还没消肿的半边脸,继而握住了他的手腕,大手的主人盯着陆行远的手,眉头越皱越紧。 “呃,这个是水泡的而已……”陆行远压住惊慌,有些语无伦次道:“没什么大碍,小伤而已,几日就好,呵呵,几日就好……” 霍衍抬头看向陆行远,没有放开略显细瘦的手腕,陆行远一惊,垂下眼帘,不敢再与鹰眸的主人对视。 霍衍又低下头,这次看的却是陆行远的手腕,那里横亘着一道丑陋的疤痕,这是他早就发现的,这么近的查看却是头一次,从疤痕的形状便可看出主人当初的决心。 感觉到霍衍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腕处,陆行远一阵心悸,心里却默默叹息,这一天还是来了。 霍衍对他有情,他早就察觉了。 没有任何疑问,陆行远在察觉时就已经能确定这个事实,没有选择刻意疏远或是离开,也许是为了安身立命,也许直觉霍衍不会是第二个罗敖,陆行远只当不知此事,一如既往的在白虎营里生活,心里也隐隐觉的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次被掳会将这日提前带来。 陆行远不说话,霍衍更没言语,二人就这么坐在床榻上,营帐内静默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陆行远终于有了动作,动了动一直被抓着的手腕,不料却遭到拒绝。 霍衍并不打算放手,反而握的更紧。 陆行远一愣,随即苦笑道:“霍衍,你可真有本事。” 霍衍抬头,看进一双带着笑意的明眸。 “你这是强盗做派,”陆行远微微摇头,道:“不过强盗若是有什么话要说,我也是听得的。” 这下轮到霍衍愣住了。 半晌,就在陆行远以为霍衍不会说话时,霍衍开口了,语气里没有一丝迟疑。 “今后你跟着我,我会护着你。” 仅此一句,别无它话。 陆行远叹息出声,道:“那就有劳霍都尉了,不过现下你能否把手放开?” 动了动手腕,陆行远道:“知道都尉你是铁打的,可药还没上好,没给恩公你理好伤处,属下实在是良心不安。” 一颗贼兮兮的脑袋从屏风下收回,然后小心翼翼的用一只胳膊往主帐外匍匐爬去。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呸!急死宰相! 嘿嘿,如今有了镇营之宝,以后再被都尉逮到什么错处可就有了救命人了! 正想着明日该怎么对陆大总管献媚,杨冲就撞到了一个人的腿上。 一声奇怪的语言响起,对方好像好奇他为何趴在地上,不过杨冲并不打算解释。 一个动作窜起身,杨冲还没等站稳就被吓傻在原地。 这、这美人是谁?! 45、第四十五章 又瞥了眼在他地铺上盘腿而坐的人,陆行远默默叹息,继续给霍衍换药。 他总算体会到霍衍当初收留他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就两个字,麻烦! 陆行远真是做梦也想不到,阿什莉洗干净了会是这副样子!这哪里是他原本想的二十几岁的女子?虽然身子瘦弱面色蜡黄,但这些缺憾都不能掩盖阿什莉是个绝色美人的事实,她必定年不过双十! 一头褐色长发垂至腰际,发尾略略卷起,长发的主人拥有一双迷人的深邃眼眸而不自知,此刻勾人的双眼正一眨不眨的看着陆行远的动作,眼里充满信任与快乐,小巧脸庞上的笑容从进了白虎营就没再消失过。 这样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站在眼前,别说白虎营的弟兄们了,就连陆行远都忍不住一看再看。 当陆行远的眼神第三次瞥向一旁的阿什莉时,霍衍开口说话了。 陆行远正在换药的手顿住,面上露出惊讶,因为他听不懂霍衍在说什么。 阿什莉也震惊的看向霍衍,待霍衍沉声说完后,她才反应过来,随即来到霍衍身前,语速极快的说着什么,霍衍不语,静静听着阿什莉的话,约莫一刻钟后,阿什莉才停下,早已泪流满面。 破天荒的,霍衍起身,伸手拍了拍阿什莉的背,又说了句什么,阿什莉哭的更凶了。 陆行远在一边静默不语,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看来霍衍不止有厥人血统那么简单。 “她的原族被阿史那一族吞并了,”霍衍对陆行远解释道:“她的族人拼死抵抗,阿史那一族收服不见成效,便杀光了她族里的男人和老人,只留下女人,她那年不过十岁。” 已经见识过了厥人的暴行,陆行远对此没有任何惊讶,只是道:“能活到今日,可见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霍衍点头,又道:“我娘是厥人,她族里当年也是被阿史那一族所害。” 这是在向他解释? 陆行远小心翼翼道:“你娘她如今安在?” 霍衍点头。 陆行远松了口气,笑道:“难怪了,从前只是觉着你有厥人血统,没想到你还会说厥语,原来如此。” 霍衍坐回床榻上不再言语,陆行远继续给他换药,二人都没有去安慰一直哭泣的姑娘。 “你会收留她吧?”陆行远低声问道。 霍衍摇头,道:“白虎营不留女眷。” 感觉到给自己抹药的手顿了顿,霍衍又补充道:“我会将她安置在宁州城里,她的身份,不能留在军中。” “你若安排妥当我就不用费心了,”陆行远道:“原本想着实在不行,就把她送去跟我弟弟做个伴儿,既然将人带回来了,总不能撒手不管。” 陆行远话音刚落,杨冲的大嗓门便传了来。 “都尉,急报!” “那督军要……哎?阿什莉咋哭了?” 发现阿什莉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杨冲赶紧走到阿什莉身边,想询问又语言不通,只好看向陆行远问道:“她怎么了?你俩欺负她了?不对啊,珍珠你可不是这样的人……那就是都尉了!” 杨冲在阿什莉身边急的团团转,终于忍不住指责道:“一定是都尉那张冷脸吓着她了,我说都尉你平日跟我们摆摆冷脸就算了,怎么对人家小姑娘也如此?这毛病再不改就算珍珠脾气再好也吃不消,早晚有一日对你生厌,到时候人走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咳咳!”见霍衍的脸有发黑的趋势,陆行远适时开口道:“知道杨骁卫你是铁血柔情,不过好像还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你不是说有急报么?” 杨冲一拍脑袋,才想起来正事,也顾不得指责霍衍了,赶忙道:“对了,那督军听说都尉受伤回营要来探望,我瞧他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白虎营里探查一番,不过人来了我们也不能丢出去不是?青山正跟他周旋呢,他今日见不到都尉估计是不会罢休。” 霍衍转头对阿什莉说了几句话,阿什莉胡乱抹一把脸,眼里露出光芒,随后起身走到杨冲身边,拉住了杨冲的手。 “你先带她出去,”霍衍指了指阿什莉,对杨冲道:“既然你爱操心,人就交给你了。” 陆行远看了看僵在原地的杨冲,觉的一向厚脸皮的人被弄的面红耳赤实在有些神奇,忍不住火上浇油道:“杨骁卫,看样子阿什莉很喜欢你。” 霍衍挥了挥手,又对阿什莉交代了什么,阿什莉郑重的点了点头,随即拉着浑身僵硬的杨冲走出了营帐。 “美色误人,”陆行远给霍衍缠好白布,嘟囔道:“不过英雄救美果然是千古不变的佳话。” 霍衍眼里有了些许笑意,点头道:“所言极是。” 陆行远有些好奇,问道:“你跟阿什莉说什么了?” “让她照看好杨冲,”霍衍不吝啬给陆行远解惑,道:“杨冲手臂受伤,我让她帮着多多照看。” 难怪了,陆行远失笑。 真是个体贴的上司。 “都尉,督军杜大人前来拜访。” 严青山的声音突然从帐外传来,还不待陆行远反应,霍衍应允的话已然出口。 跟在严青山身后进来的人一身文人装扮,正笑着跟严青山道谢,虽然只是一个侧脸,陆行远还是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竟是杜锦华! 就在认出杜锦华的瞬间,陆行远的身子比脑子率先行动,一个转身便背对来人,动作并不突兀,霍衍却还是看出了不妥。 陆行远此时脸色煞白,虽没方寸大乱却也六神无主。 杜锦华来的太过突然,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 正不知如何应对之际,陆行远就被霍衍一个伸手拉进怀里,严青山和杜锦华转过头来没料到是这么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当即便有些尴尬。 霍衍赤着上身将陆行远搂在怀里,而陆行远明知有人进来却一动不动的任霍衍搂着,严青山知道事有蹊跷,可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开口解围,杜锦华则是彻彻底底的尴尬了。 他料到了自己不会受待见,却没料到霍衍竟会用这种方法给他难堪,不过是个从二品的都尉,若不是太子交待要拉拢此人,他何必屡次三番来自找麻烦? 定了定心神,杜锦华笑道:“是我唐突了,没料到霍都尉还有事务要处理,既然都尉已无大碍,我改日再来探访。” 说罢便抬步走了出去,毫不拖泥带水。 严青山顿了顿,见霍衍微微点头,才连忙转身跟杜锦华离开。 也不知都尉到底唱的哪出戏,让杜锦华才跟他打了个照面就不得不离开,应付一番都不肯,可与杜锦华周旋还不是早晚的事,太子的人岂是这么容易就打发的? 毕竟是督军,大了他们一头,严青山不能跟霍衍一样对杜锦华视而不见,只能老好人一般跟杜锦华说些场面话,好不辛酸。 “旧识?” 杜锦华走远后,霍衍放开陆行远,开口问道。 陆行远在床榻边坐下,先是点头,继而摇头,苦笑道:“前身已死,我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他是督军,”霍衍沉声道:“若不想与他再有瓜葛,你便不能留在军中。” “白虎营的确是不能再呆了,”陆行远看着地面出神,喃喃道:“躲的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看来天意如此……” 握住陆行远的手腕,霍衍皱眉道:“我会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心。” 见陆行远还是神色落寞,霍衍想了想,又道:“两国开战在即,你原本就不便留在白虎营,我本想将阿什莉先安置到城里,如今看来你还是跟着她一起进城吧。” 陆行远抬眼看向霍衍,见对方神色坚定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惭愧。 从始至终,他算不上欺瞒霍衍却也没有将过去和盘托出,他始终都是身份不明之人,霍衍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相助于他…… 还不是时候,陆行远暗自摇头。 终究是难以启齿。 46、第四十六章 这还是陆行远第一次这么近的观看这只猛禽。 体长近半米,通体黝黑,羽翼丰满而莹亮,一双鹰眸锐利,竟与主人如出一辙,此刻站在霍衍的左肩上倨傲的看着他,就像看着臣服于它的万鸟,眼里透着目空一切的傲意,神隼海东青,果然名不虚传。 看了看霍衍,又看了看这只巨隼,陆行远咽了咽口水,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只鹰兄,只好将声音压低,悄声道:“它叫什么?” “逐云。”霍衍答。 “原来是逐风的兄弟,”陆行远又转头看了看另一边枣红色的战马,干笑道:“这、这有些不妥吧?” 霍衍不语,直直看着陆行远。 又咽了咽口水,陆行远决定个个击破,先跟看起来脾气温顺些的逐风套套近乎。 拿着几株带着黑紫色果实的植物靠近高大的战马,陆行远伸出手,讨好道:“逐风,吃些吧。” 逐风打了个响鼻,没有理会身边对他献媚的人类,动了动四个蹄子,挪开了几尺。 见逐风连眼神都没施舍给自己一个,陆行远偷偷瞥了眼霍衍,见后者还是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暗暗叹息,却还是顺了霍衍的意,接着去讨好逐风。 “这是你最爱吃的榆草,你就赏个脸,吃些吧~” 陆行远手都举的僵了,逐风愣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平日最爱吃的榆草今天连看都不看一眼,面对陆行远这个心怀不轨的人类,那模样就像不侍二夫的贞洁烈妇。 真是不可爱的马,陆行远心道。 这时霍衍走到逐风身边,捋了捋逐风的鬃毛,随后握住陆行远拿着榆草的手,伸到逐风嘴边。 逐风又打了个响鼻,终于低头吃起了它最爱的榆草。 片刻后,霍衍缓缓放开手,逐风也没有在意,仍低头吃着陆行远手里的东西,温顺的不可思议。 半晌,准备好的榆草被逐风吃光了,陆行远一直喂食的手也酸麻酸麻的,不过还是难掩兴奋。 凑到逐风身边,陆行远伸手摸了摸马背,没有遭到拒绝,又摸了摸马鬃,高大的战马依然温顺如初。 陆行远笑了,转头道:“这就算是与我结识了吧?” 霍衍点头,道:“从今往后,你是它第二个主人。” 陆行远一顿,随即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霍衍今日摆明是让他的两个爱将认主,陆行远心里并不赞同霍衍的作法,毕竟两人间的事,以后谁能说的准?无奈霍衍主意已定,陆行远也不好扫他的兴。 搞定了逐风,下一个就是逐云了,陆行远直觉逐云不好对付。 果然,陆行远才刚将手里的生肉递了过去,逐云就翅膀一展,盘旋着飞上天了。 陆行远傻眼,道:“逐云还真不赏脸。” 霍衍也有些无奈,道:“它脾性素来刚烈。” 说完便拿出一个模样古怪的哨子,吹了几声,发出类似鹰嗥的声音,在天空中畅游的黑色身影听见哨声后渐渐盘旋而下,不时发出几声回应似的嗥声,最后稳稳落在霍衍的手臂上。 霍衍从陆行远手里接过生肉,给逐云喂食。 主人喂的,逐云当然赏脸,还吃的很欢,可一换到陆行远,它就丝毫不为所动,虽然没再飞走,却也没搭理陆行远。 看着在霍衍手臂上埋头梳理羽翼的逐云,陆行远苦笑道:“只认一主,未必不是好事,你能有此神鹰,也是与它有缘,如此缘份还是不要让外人介入的好。” 霍衍不语,手臂一抖,将逐云放归天际,随即转头皱眉看着陆行远,半晌才出声道:“你不是外人。” 不知怎的陆行远就联想到内人一词。 嗟叹一声,陆行远道:“霍衍,我俩定个一年之约可好?” 见霍衍面露不解,陆行远斟酌一番,开口道:“你身在军中,而我再过几日便要离营,归期不定,或许不再回白虎营也说不定,两军大战在即,其中充斥太多异数,你我注定聚少离多……” 霍衍猜到了陆行远的意思,疾步走到他身前想说些什么,又发现他说的都对,他无话可说,最后只好站在陆行远身前,等着他的下话。 “而你我之间也不曾有过……”陆行远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实情:“也不曾有过别样情愫,于你我始终是敬畏之情居多,于我你也未必是白头到老的情义,终归一句话,时机不对。” 最难开口的已经说出来了,剩下的话就顺利多了,陆行远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霍衍,道:“若是能长久相处,你我也许能生出共度此生的情意,但时机毕竟不妥,所以我想与你定下个一年之约。” 话到此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 “若你能在大战中安然无恙,待局势安定,我俩可以、可以试上一试,一年为限,若一年后彼此认定能共度一生,不论往后如何,我愿随你左右,若不觉彼此有那一份缘……你仍是我今生最感激的人。” 陆行远眼中带笑,温声道:“最落魄时幸得都尉相助相护,此情此意我今生铭记于心,不敢忘却。” 霍衍皱着的眉渐渐松开,第一次随着本心做了逾越之事,便是上前将陆行远搂在怀里。 二人在湖边静静相拥,白虎营巡逻而来的弟兄见此情景,均笑嘻嘻的避开,不声不响的走向别处巡逻。 半晌,陆行远耳边传来霍衍低沉的声音。 “好,大战之后,一年为限。” 陆行远伸手拍了拍霍衍宽阔的背脊,轻笑道:“一言为定,都尉可别失约,要平安归来才是。” 搂着陆行远的手臂又紧了紧,霍衍心知怀里这人只能再留几日便要放走。 这一年之约,也不知多久后才能履行。 47、第四十七章 “他为护你母子变成这副模样,你怎么还能冷情至此?”罗敖再也掩不住脾气,讽刺道:“世子妃,你这等临危不乱的气度真叫本侯惭愧!” “想来你该高兴才是,”罗敖转头看向床榻上昏迷了整整五日的宋敬云,低声道:“王爷向来宠爱小世子,你也早就坐稳了世子妃的位置,如今整个王府里谁敢对你说个不字?他若挺不过这一关,府里以后便是你们母子的天下,你该得意了吧?” 罗敖走到一直静默不语的人身前,道:“从始至终,他不曾害过你的心上人,他唯一做错的便是应了我的相求,娶你进门。” 似是不愿再留,罗敖说完这番话便离开,独留潘竹儿一人在这满是刺鼻药味的屋子里。 半晌,潘竹儿走到床榻边,神色复杂。 虽没害过,但也有推波助澜之嫌,她不恨他,却也怨他。 那人究竟受了什么样的苦她从来不敢细想,如今被逼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只希望那人再不要回这个是非之地,他们两人终究有缘无分,今生今世再不相见便是最好的结局。 “我虽不待见你,但儒儿需要爹爹,你……还是快醒来吧。” 虽然凤眸主人双眼紧闭,但潘竹儿还是不愿与他过多独处,说完这番话便匆匆离开。 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缓缓勾起嘴角,只一瞬,随即恢复原样,再看不出异常。 流匪那贯胸一刀终究没能夺了他的命。 …… ‘那半月来我身处敌营边缘,虽不曾深入厥人内部,但对敌情也能说出一二,’ 陆行远伏案凝神,思衬半晌方才疾书曰:‘据我所知,阿史那一族人数众多,其族连营百里,除却亲人家属,单是训练有素,作战能力高强的厥兵大致八万有余,论骑射功夫,实力未必在白虎营之下,镇戎大军中鲜少有人能与之匹敌,白虎营虽功夫了得,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战场相逢难免力不从心,厥国这八万精兵抵的过宣国十几万兵力,不过敌军对车营似乎忌讳颇深,烈丹迟迟没有动作想必也是在谋划万全计策,猛将古尔扎,谋臣毕纳,此二人一文一武随烈丹左右,不可小觑,言尽于此。’ 放下毛笔,陆行远将信纸吹干,随后折成纸筒装入竹筒内,用蜡密封,又行至廊下,向等候多时的客人走去。 将竹筒绑在客人的爪子上,陆行远笑着道谢:“有劳逐云兄了。” 逐云对陆行远还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见信件到手,歪歪头,一个俯冲便飞上了天际,在院子上方盘旋一阵后,向西飞去。 陆行远一直看着逐云远去,直到这抹黑色消失于西方才低下头,踱步回屋。 从前只听说过飞鸽传书、鸿雁传书,霍衍倒好,弄出个神鹰传书,排场不小,不过这神鹰快递陆行远用着倒是挺爽。 离开白虎营在宁州城里安家近一个月,陆行远与阿什莉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眼下住的这个二进的院子便是霍衍暗中安排的,陆行远没有推辞,接受了霍衍的好意,如今西北局势不稳,他暂时打消了做生意的念头,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吃饱睡好,等着李全一家和贤哥儿回来。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公子!公子!你快去瞧瞧吧!” 正出神之际一道童声传来,打破了静默,陆行远看了看天色,发现又到该做饭的时候了。 一年约十二,生的虎头虎脑的男孩急急忙忙跑进屋,对陆行远道:“莉姑娘她又要下灶了,我怎么也拦不住,公子你快去瞧瞧吧!” 见男孩急的满头大汗,陆行远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佯装无奈道:“她若是想下灶,我去也拦不住啊,还是由她去吧。” “千万别!”男孩大惊,急吼吼道:“上次、上次她做的那些菜都半生不熟的,我肚子都吃坏了,深更半夜跑了好几回茅房呢!再吃她做的东西是要出人命的!” “我跟冯大娘吃着就没事儿,”陆行远不解道:“阿什莉自己也没事儿,怎么单是你吃坏了肚子呢?” “我、我年纪尚小,跟你们自然不一样!”男孩扭捏道:“再说她做的实在是难以下咽,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原来是挑嘴了。 “你这小滑头,若是阿什莉知道你这么不情愿吃她做的东西,可得伤心了,”陆行远叹道:“她跟冯大娘学的可认真呢。” “她跟你学说话也学的认真,”男孩忍不住嘟囔道:“可都一个月了,公子你说说,她哪样学好了?” 陆行远被噎住。 的确,无论是汉语还是厨艺,阿什莉还真没一样学好的,反倒是家里的粗活重活,她轻轻松松的全部拿下,一点儿都不含糊。 叹了口气,陆行远妥协了,道:“走吧,松子儿,咱去厨房瞧瞧。” 松子儿欢天喜地的跟在陆行远后面去了厨房,拦阿什莉下灶不假,看来想吃陆行远做的饭菜也是真。 刚进厨房,陆行远就有扶额的冲动,也庆幸阿什莉没有真的下灶,虽然她在用炉膛烤鸡。 “公子,这一个没看住,姑娘就……” 陆行远朝厨娘摆摆手,心里替这只苦命的鸡哀叹,历尽千辛万苦躲过了逐云的鹰爪,却没想到命丧在阿什莉的魔掌下。 “阿什莉,”陆行远叫了一声。 认认真真烤着鸡的阿什莉闻言转头,开口道:“等,鸡肉,香!” 陆行远笑道:“杨骁卫有信给你。” 阿什莉眼睛一亮,道:“杨?” 陆行远点头,指了指阿什莉手上的鸡,道:“这个交给大娘,你随我去看信。” 阿什莉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听了陆行远的话,将烤熟一半的鸡交给了冯大娘,随陆行远回了书房。 将杨冲的信交给阿什莉,陆行远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阿什莉现在连平日听他说话都是一知半解,更别说看信了,杨冲怎么会想到用写信跟阿什莉交流呢? 阿什莉没有隐私意识,根本不知对陆行远设防,,此时在屋里拿着信纸聚精会神的看着,便给了陆行远可乘之机。 从阿什莉身后只偷窥了一眼,陆行远便再没了偷窥的念头。 杨冲那些个神奇的鬼画符,只有同样神奇的阿什莉能看懂了。 宣德三十八年,秋 三万余厥兵突袭外守镇戎军,两军激战于风狼谷,镇戎军大败,撤兵二十里,退守宁州,白虎营铁骑军二品都尉霍衍临危受命,仁崇帝擢其为镇戎大军总将领,继忠武将军之职,抗击敌军,镇守西北。 “霍将,敌军如今已在宁州城外二十里处扎营,探子回报,除了三万后守军,余下的五万兵力,可都是攻城大军,”杜锦华道:“眼下可有应对之策?” 霍衍不语,杨冲却在此时嗤笑出声:“杜大人对敌军的情形倒是了若指掌,不知对我镇戎军是否也如此了解?” 就是太过了解,才会如此心急! 见杜锦华皱眉不语,杨冲此时笑道:“既然督军大人不甚了解,那我就来说上一说,上次风狼谷一战,我们折损了近五千弟兄,无奈之下才退守宁州,如今满打满算,我军也不过一万五千余人,敌军那八万兵力可不是糊弄人的,皆是精兵强将,个个能抢能杀,身手了得,援军迟迟不到,我军寡不敌众,杜大人也是有勇有谋之人,不防给我们出谋划策一番,我军该如何应对,咱几个必当洗耳恭听!” 被杨冲将了一军,杜锦华也不好再打探什么,不过杨冲所说属实,宁州如今的情况确实危险,两国兵力相差悬殊,若敌军围城,援军再迟迟不到,后果便不堪设想! 直到晚间,将杜锦华打发走后,霍衍与杨冲、严青山才能商讨一二。 “论文采咱几个加一块儿也及不上人家状元郎,可要说行军打仗,他才是狗屁不通!”杨冲笑道:“今日几句话便将他唬了过去,往后几日八成是不会再来烦咱几个了。” “难说,”严青山道:“如今局势不明,他自然消停,若是知道我们有几分把握能将厥人赶回老窝,督军大人的心思可就得活络了,太子一派岂会放过拉拢将军的机会?” “那也是日后的事,眼下还不必担心,”杨冲转头看向霍衍,道:“车营大炮的射程最远为十五里,敌军在宁州城外二十里处扎营的意图不言而喻,他们忌惮大炮不假,但攻城想必也是早晚的事。” “宁州城岂是八万兵力就能攻破的,”严青山道:“徐老将军所设的防线先不提,就是他们选的时机也太过荒唐,眼下已是深秋,我军粮草充足,守到明年春暖花开也未必不可,烈丹若打着围困宁州的主意可就是失算了,再说他的八万大军,难不成喝西北风去?若说厥国有足够的粮草跟咱耗,我还真是不信。” “事有蹊跷,”霍衍此时沉声开口,道:“烈丹一向沉稳,不若他父亲那般莽撞,只会抢夺,他的野心不止于此,这次冒然出兵围城,想必是不得不冒这个险。” “到底为何如此?”杨冲奇怪道:“四年前他爹惨败而归,元气大伤,本以为西北至少可享十年太平,没想到他即位不久就果断出兵,难不成他们得了神助,认为这次必胜无疑?” “当然不是,”霍衍摇头,道:“这个已经有人为我解惑了。” 杨冲与严青山对看一眼,随即同声问道:“那是为何?” “穷。”霍衍答道。 “啊?”杨冲咂咂嘴,道:“厥国可一向都不富裕啊,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就想来我大宣抢抢东西,可他们都穷惯了,这次也不至于就活不下去,要如此孤注一掷吧?” 严青山却点点头,道:“难怪了,这个倒说的通,也只有这个缘由,才会令一向沉稳的烈丹沉不住气,看来他们已经穷到我们无法料想的地步了。” “传令工营,明日起在城外五里处挖掘战沟,宽十尺,深九尺,以防敌军突袭,”霍衍眯眼道:“敌军攻城绝不会拖过冬至,如今做出围城的样子不过是诱敌之计,若我们方寸大乱,才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48、第四十八章 工营,主防守。 它算是镇戎大军里最不起眼的小营,共八十七人,与其它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无数的大营相比,攻击能力说是零也不为过,但就是这个人数还没过百的小营,四天之内便在宁州城外挖好了第一道战沟,也是离宁州城最近的一道保障。 在陆行远以往的认知中,若已经到了在城外挖战沟防敌的地步,那就说明宁州城已相当危险。 八万敌军压境,这道沟防的了敌军挖地道,可它能挡住多少敌军的骑兵?虽说工车营结合历来都是大战中的保险,无奈此次敌军数量庞大,而镇戎军与之相差毕竟太过悬殊。 时隔四年,两国再次开战,陆行远这生活在城里的小老百姓难免杞人忧天,忧思重重,可他很快便发现了蹊跷之处,敌军攻城在即,宁州城里该是一片人心惶惶的景象,他今日难得出来遛次街,看到的怎么会是如此热闹的场面? 那边的一群人是在看杂耍吧?这头竟还有摔跤的场子!陆行远越走越惊,这与他出门前设想的清冷场面完全背道而驰!别说街上的商铺没有一家关门大吉的,就连每半月一次的集市也照常进行! 宁州百姓的心也太大了吧?! 陆行远没诧异多久,他很快便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得出了一个看似玄乎,实则靠谱的结论。 宁州百姓对战事必定是有恃无恐!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令他们如此安心,但陆行远可以肯定,他们没有一丝大战来临人人自危的紧迫感! “要不咋说厥国的人都是莽汉呢?有勇无谋,这都几日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是想来打仗啊还是过大年啊?叫我说还是快些攻城的好,将他们打回老窝,咱好过个好年!” “你急什么?!这次可非同寻常,别忘了,那老贼已经死了,这次带兵的可是他儿子烈丹,据闻烈丹比他老子精明多了,早已不再是只会砍杀抢夺的野汉,手下又有八万精兵,此次守城,怕是不易了。” 食肆里人声鼎沸,一群老汉一边喝着小酒一边高谈阔论,口头上一点儿也不忌讳,陆行远在角落里默默吃着牛肉饼,喝着热汤,不忘竖起耳朵听听军事八卦。 “八万?八万咋了?想当年最苦的一次,阿史那老贼打到咱城根底下,带的可是十二万大军,那时候咱城里的守军可还不到一万!” 除了角落里的陆行远,食肆里皆是年过半百的老人,闻言记起了那时的困苦,都露出复杂的神色。 “当年被困城内,城里粮食没了就吃牲口,牲口没了就挖草根填肚子,守军抵不住厥人轮番进攻,咱一家老小带着农具上城楼,硬是没放进来一个厥兵,待忠武将军从北边赶来将厥兵击退,咱靠着手里的农具硬生生抗了三月有余,一家老小早已练就了一身本领,老汉我在城楼上杀的厥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那婆娘,我那女儿,杀的厥兵也不比我少。” “自忠武将军驻守西北后,厥人再想进犯宁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咱也享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如今忠武将军辞世,厥人又虎视耽耽妄想进犯宁州,八万精兵又如何?大不了我老汉一家再拿着农具上城楼,守我宁州!” “哈哈!说的极是!咱宁州百姓岂能任人宰割?当年他十二万大军都没攻下宁州,别说如今的八万了!再说此时镇戎大军的总领可是霍将军,那是何许人也?原本可是铁骑军的首领!忠武将军亲点的西北大将!莫说他本事如何,就是真到了守军抵不住厥兵那日,咱宁州百姓也断不会袖手旁观!” “听你们这么一提,倒是有些手痒了,当年厥人架着云梯爬城墙,我在上头等着他们送上门来,一棒子便是一个,打不死也摔死了,城楼底下厥兵的尸首血红一片,阿史那老贼光是运尸都运不出去,如今回想起当年的情景,还是不觉惧怕,反倒是爽快不已啊!” 话头一开,食肆里便陷入了一片想当年的笑语声中,当年的那些壮汉早已变成了如今的老朽,可一提起当年大战厥国的惨烈战役,老人们怀念更多的仍是保家卫国的那份自豪。 想不到宁州的民风竟彪悍至此! 在角落里听了半天,陆行远不禁暗自钦佩。 难怪大战在即他看不出宁州百姓有一点儿心慌,原来是常年被扰早就练就了一身看家本领! 人家该吃吃,该喝喝,陆行远反观自己,倒是显得他庸人自扰了。 将小二叫来结了账,陆行远悄悄退出了气氛依旧热烈的食肆,见天色尚早,便转去了街市,打算买些小吃带回府去。 直到陆行远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一旁的酒楼里才走出一人。 果真是他! 杜锦华微微眯眼,计上心头。 …… “霍将军,督军邀您今晚去百花楼一聚。” 不止霍衍,连一旁站着的杨冲都不禁皱眉,杜锦华这是唱的哪一出?敌军可还在城外守着呢,此时竟敢邀将军去寻花问柳,他活腻歪了? 杨冲暗自摇头,没想到杜锦华连这种招数也使出来了,这里可不是盛京,他若想把这套官场上的做派用在将军身上,可是要大失所望了。 传话的小厮见霍衍皱眉不语,样子显然不为所动,便说出了杜锦华交代的话。 “大人吩咐奴才,一定要将话说清楚,此次邀将军去百花楼是为了与某位朋友一聚,说起来那人不止与将军认识,与督军大人也算是旧识,不过大人说了,若是将军不愿赏脸也不必勉强。” 原本霍衍也不明所以,顷刻间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立刻应允前往。 直到霍衍随传话的小厮出了府,杨冲才恍然大悟那人究竟指的是谁。 杜锦华已经自斟自饮好一会儿了,陆行远也面色苍白的陪坐了大半个时辰,杜锦华一直不开口,他却也清楚,这是来者不善。 半晌,在陆行远忐忑不安中,杜锦华终于开口了,像是老友般,关怀出声,“几年不见,你过的可好?” “托福,还、还不错。”陆行远低头答道。 “怎会不错呢?想必你在外几年吃了不少苦头吧?”杜锦华闻言笑出声道:“一面掩人耳目,一面市井求生,好端端的少爷却要来这等荒蛮之地安家落户,难道不曾心有不甘?” “大人说笑了,”陆行远低声道:“能在此安家落户,是小民的福分。” “你倒知足,”杜锦华放下手里的酒杯,笑道:“怎么不吃?陪我坐了大半个时辰,无趣了?” 见陆行远尴尬不语,杜锦华又道:“还是怕我在酒菜下药?” 陆行远一惊,连忙道:“是小民不饿,大人吃着尽兴就好。” “呵呵,你太拘谨了,”杜锦华凑到陆行远耳边,轻声道:“放心,我从来不做无用之事,虽然将你交给侯爷我能得些好处,但……” 待欣赏够了陆行远苍白的脸色,杜锦华才大笑道:“但我与侯爷不是一路人,你大可安心!” 陆行远僵硬的笑笑,装作听不懂杜锦华话里的意思。 “真的不吃?这些可都是西北名菜。”杜锦华再次问道。 “小民在遇到大人之前已经吃过了,眼下是真的不饿,不敢欺骗大人。” 见陆行远仍旧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杜锦华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又过了一刻钟,陆行远正坐立不安之际,杜锦华的酒喝完了。 “你太拘谨了,”杜锦华摇头,叹息道:“也太小心了,不过你终究是见识太少。” “药,可未必都是下在酒菜里。” 杜锦华说完这句话,陆行远眼前顿觉一阵模糊。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幕,便是杜锦华站在一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将陆行远托扶到床榻上,杜锦华站在一旁,细细打量昏睡的人。 他早该想到,这人怎会轻易就死了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日匆匆一瞥,只觉霍衍怀里人的身形有几分熟悉,却没想到竟是‘死’了多年的商仕儒!其中是非,杜锦华稍稍一想便猜了个通透。 “看来你不仅与罗敖有染,就连那不识好歹的霍衍也没能逃过你的风华,也好,如此也好~” 挑开陆行远的衣襟,杜锦华从怀里拿出个白瓷瓶,将里头的药汁倒在了陆行远颈间,随后用帕子涂抹开来。 “想来你跟那霍衍也是不同寻常的交情,”杜锦华叹息出声:“商大儒人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你如今只能靠着屈居人下活命,也不知会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替陆行远理了理衣袍,又将两边的红幔帐拉下,杜锦华才转身出屋。 天大的才华又有何用?商仕儒,你终究及不上我分毫。 49、第四十九章 “哎~你穿我袜子干嘛?” “我的昨天全洗了,没干呢,先穿你的!” “擦!你是汗脚吧你?你穿完了我还咋穿?” “哥都没嫌你脚气你还嫌我汗脚?要不这袜子直接给我得了~” “美的你!这袜子是我老娘给买的,x宁的,三十一双呢!要不卖你得了,都是兄弟,你给半价就行~” “十五买你一双旧袜子?你当我三炮啊?!就一块钱,爱卖不卖!不卖我就白穿你的!” “你妹的,够无耻……” “老幺!醒醒~嘿!醒醒!” 床被晃的吱吱响。 “别睡了,第一节是师太的课,逢五必点!” 师太?! 还在蹭被窝的人猛的睁开眼,坐起身抓了抓乱发,随即动作麻利的爬下床穿衣洗漱。 “咱几个先去占座,老幺你别忘了去食堂买包子啊~” 在水房洗脸的人闻言吼出声:“要啥馅的?” “十个牛肉,十个猪肉!” “知道了!” 不到五分钟,全部搞定,老幺抓起饭卡便冲出了寝室。 “唔,今天包子味儿不错,要是再有碗豆腐脑儿就好了~老幺,你打包子时还有卖豆腐脑儿的没?” “没了,”老幺摇头,吃了一口包子,道:“我到食堂都几点了?早卖没了,你要是能七点半之前到那儿,没准儿能赶上买。” “七点半他还在床上做梦呢!”老大喝了口豆浆,问道:“你们检讨书都写了没?导员让今天交。” 除了老幺,其他几人闻言均傻眼,老大捶桌叹息。 “没事儿,现在写也不晚,”老三左掏右掏从裤兜里掏出个笔,吹嘘道:“以哥现在的水平,都不用度娘,检讨书?绝对的信手拈来!” 前头师太点完名开始上课,这几只则在底下写千字检讨书,过了十分钟,老三突然凑到老幺耳边,悄声道:“我说,咱这回该检讨什么啊?” 老幺皱眉,迟疑道:“在寝室聚众赌博?” “啊?咱那麻将不是早被导员没收了嘛!”老三道:“你咋也被洗脑了?就咱几个玩那一毛钱的也算聚众赌博?别磕碜赌博了好么!再说那是上次的事儿,咱都检讨完了,我问的是这次为毛让咱写检讨?” 老幺觉的自己脑子有点用不过来,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无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好接着猜:“喝酒?逃寝?” “唔,想起来了,好像真是逃寝被逮了。”老三得到答案后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一边嘟囔一边奋笔疾书。 老幺眨了眨眼,随即转头看向窗外,今天的阳光格外足,可他坐在窗边晒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觉的热呢? “哥几个,咋样啊,都决定了没?”坐在床上,老四道:“我想好了,还回实习那家公司,虽然小了点,但发展前景不错,我实习的时候那家公司接了好几个单子,都是跟中型企业合作的,才成立四年就做到这规模,挺不错的,人也挺实在,都是大老爷们,处起来容易,靠能力说话。” “那公司是本市的吧?”老二道:“我得回家那边,家里都安排好了,我都能想到未来十几年里我那按部就班枯燥无味的上班日了,唉!没劲!” “知足吧你!”老三在底下正玩游戏,也不忘加入话题:“公务员那可是铁饭碗,你家里还有关系,以后还能混差了?我跟老四一样,也回实习公司。” 将页面关掉,老三转过身道:“我那实习公司待遇不错,凭咱这实力,四年内咋说也能混个主管当当,最重要的是,公司里女多男少,花儿多着呢,哥去了就是冬虫夏草的待遇!嘿嘿,以后媳妇也好找。” “强烈要求资源共享!”老四嚷道:“我那公司里可没几个女的,万一以后我成了光棍,你可得拉兄弟一把!” “好说好说~反正咱俩都在一个市里,怕啥?老五,你呢?”老三转头问道。 “回家,”老五一提起这个就唉声叹气,“我爸非叫我回家管他的买卖,我就纳了闷了,早决定让我接手家里的生意他何必叫我上大学呢?高中毕业直接跟他跑生意得了!大学读出来了又让我回家,这不是穷折腾么!” “擦!富二代又开始刺激贫农了啊!”老四道:“真想抽死你!” “得了吧,我这富二代说出去都搞笑,”老五郁闷了,扑在床铺上打滚:“我不想回家卖饲料啊!我不想我未来儿子也卖饲料啊!啊!” “别嚎了,”老大这时淡定出声,道:“你家卖饲料都卖出国了,想想你爸,隔三差五就满世界溜达,多快活!” 老五停下翻滚的动作,转头道:“老大你呢?打算好了么?” “没定,”老大摇头,道:“面试过了,等消息呢,成了就在临市扎根,不成就回家那边找工作,这事还没准儿,老幺你呢?” 老幺在上面听了半天,从床上伸出头来,道:“我说了你们可别喷我。” “说!”几人异口同声。 “我还没想好。”老幺道。 “……” 这才是强人! 周末,六个人原本还打算等天再凉快些一起去打个球,没想到老大接了通电话后突然发话,晚上开路海鲜王朝,他请! 在几人质疑的眼神中老大终于没崩住,脸笑成了一朵花,道:“哥要在临市扎根了,以后要去ra奋斗了!今儿晚上海鲜王朝哥几个随便点,可劲儿造!” 靠!那个跨国公司!今儿晚上吃死你! 这顿痛宰老大的饭从五点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多,席间喝酒无数,从饭店出来时已经没人会走直线了,迷迷糊糊打了两辆车,迷迷糊糊下车给钱,几人在学校的林间小道上让小风一吹,才稍微清醒了点。 吼了几嗓子某经典歌曲,老大老二在前面开路,兄弟几人有惊无险的爬回了三楼寝室,一进门就摊在各自的床上,没一会儿,呼噜声渐起。 历尽千辛万苦爬上床,老幺倒头就睡,这一觉睡的分外香甜。 “老幺!老幺!尚远!你、你醒醒!” “尚远!尚远!” 在床上安睡的人猛然惊醒,随即不可置信的看着在地上围成一圈的五人,待看清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惊的一个翻身便要下床,却没想到直接掉在了地上。 “别喊了,”老大撸了一把脸,哑声道:“我给120打电话,看看还能不能、能不能……老二,你去找老幺的手机,给、给他家里打个电话吧。” 摔在地上的人愣住,终于发现了某些残酷的真相。 没有痛感,从上铺直接掉下来,他竟然没有任何痛感! 转头看向屋里脸色苍白的众人,他试探出声:“老大?” 没人理他。 爬起身,不敢去看在地上躺着的人,尚远走到在给他家里打电话的老二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怎么会这样?昨天,昨天明明还好好的!他到底怎么了? 尚远急了,嘶吼着喊着室友们的名字,可没人理他,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个透明人。 看着医院的人来了又走,看着楼下的救护车疾驰而去,尚远在窗口呆呆的注视了半晌,突然发疯似得爬上窗口,一个倾身便要往楼下跳。 “商仕儒!你逃不掉的!” 一道男声忽然从背后响起,尚远愣住,下意识的抓紧了窗框。 商仕儒是谁? 一双手从背后伸来,将尚远从窗上抱下,随即几步走到床榻边,将人丢在上面,厉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 还没待尚远看清四周古色古香的摆设,站在床榻边的男人就压了下来,胡乱撕扯尚远的衣物,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尚远一阵呆愣后才记起反抗,一个用力将男人从身上推开,磕磕巴巴道:“你、你是……” 男人双眼紧盯尚远,道:“商仕儒,今夜我不再手下留情,你已经没了后路。” 剑眉星目,身材挺拔,那眼神说不出的熟悉,让人心惊的熟悉。 “罗敖!” 尚远惊呼出声。 不,他不是尚远,他早已变成了商仕儒! 双手被罗敖绑吊在床榻顶,商仕儒脑子混乱一片,毫无对策,哀求的话不断出口,却唤不回罗敖的一点理智。 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件剥落,罗敖赤身裸-体的压了上来,将商仕儒的双腿强行分开,手指在那处穴-口草草推进几下便挺身冲了进来,商仕儒顿时哀嚎出声。 “啊!” 大口大口喘着气,商仕儒冷汗直冒,眼前一片黑暗,可身后并没有传来疼痛感,连手腕上的束缚感也消失了,待双眼适应黑暗后,商仕儒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荒郊野岭,身边隐隐传来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 逃、逃出来了? 商仕儒垂目看去,发现一身形瘦弱的少年躺在自己身边,破衣烂衫,脏乱不堪。 是、是仕贤? 商仕儒抖着手摸去,发现弟弟的嘴唇干裂异常,呼吸也微弱的几乎探不到。 甩甩头,商仕儒爬起身,将弟弟背了起来,借着月光步履蹒跚的顺着小路走去,无奈身上使不出力气,几次都险些跌倒。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隐出现一座寺庙,商仕儒打起精神,咬牙走到了寺庙大门前,将弟弟安放在门口,随即大力拍门。 “救命!有没有人?救命!” 喊了近半刻钟,门里头终于传来声响,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门外是何人在叫喊?” 商仕儒擦了擦汗水,哑声道:“师父,我是路过此地的游人,家弟不小心染上风寒,又是荒郊野岭,我实在求助无门,望师父行行好,给我们个休息之处。” 待商仕儒说完,门里头没了动静,正心灰意冷时门却打开了,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出现在商仕儒眼前。 “施主快快进来,若是染上风寒贫僧倒可以帮着诊治一番。”老和尚道。 “多谢师傅。” 商仕儒朝老和尚施了一礼,才转身将弟弟背了起来,进了寺庙。 “寒气入体,又因连日奔波损了身子,难怪会如此,”老和尚摇头叹息,道:“施主,贫僧尽力一试,待会儿喂了药后若是退了热,你弟弟便无大恙,若是日出前不见药力,你……唉!你弟弟怕是救不回了!” “多谢师父,”商仕儒哽咽道:“无论如何,师父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定会保佑你弟弟安然度过此关。” 多说无益,老和尚起身回房,将厢房留给商仕儒兄弟二人。 不多时,那少年和尚端来一碗药,交给了商仕儒,临出门时迟疑道:“施主,你身子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不如小僧替你守着?” 喂药的手一顿,商仕儒转头道:“多谢小师父的好意,我守着就好。” 少年和尚摇摇头走了,出去时不忘将门带上。 喂完了药,商仕儒忐忑不安的守在床榻边,隔一会儿就要探探商仕贤的鼻息,也不知是几个时辰后,商仕贤的呼吸总算平稳有力起来,商仕儒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半。 放松不过片刻,商仕儒便身子一歪,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50、第五十章 “老尚,吃饭了。” “做的什么?” “玉米饼和豆浆,一会儿给你装几个带走,省的没到中午你就饿。” 一阵声传入耳中,商仕儒悠悠转醒,摸了摸身下,是柔软的床。 “怎么没甜味儿?” “没放多少糖,”女声道:“你今天几节课?” “两节,都是上午的,”男声响起:“中午我回家吃,下午不出去了。” 静默了一会儿,只剩杯子与桌面相碰的声音,商仕儒呆呆的看着屋顶,有些迷惑。 过了半晌,那女声又传来:“下午淑红回来。” “嗯,”男声道:“我开车去机场接她?” “不用,她自己打车就来了,在日本呆了几年哪还像以前那么娇气。” “嗯。” 又是一阵静默,商仕儒却越来越疑惑。 日本?淑红?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你慢慢吃,我去店里看看,估计没什么事中午就能回来。” “嗯。” 门口传来响动,女声有些迟疑的开口:“别开车了,今天还坐学校的通勤车上班吧。” “嗯。” 门开了又关,商仕儒好像听到了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直到那男人也出了门,屋里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商仕儒才坐起身,打量起眼前的房间。 身下是一张双人床,四周墙壁是淡淡的黄色,除了一个钟,墙上什么也没挂。窗子旁是一张大写字台,上头的电脑被布盖的严实,鼠标边上则散乱放着几本书,一个笔筒。 转开眼,看了看写字台旁边的书柜,商仕儒起身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却突然顿住,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人。 牛仔裤,白t恤,身形瘦削、一头碎发的青年正惊疑的看着他,商仕儒抬了抬手,镜子里的青年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青年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商仕儒很熟悉,却也有些陌生。 对了!是尚远的脸!他怎么能忘了呢?! 当了六年的商仕儒,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他还是尚远!那这里不就是…… 商仕儒难掩激动,他、他这是回家了?从来不敢想的家,他回来了?难怪会觉得如此熟悉!这里不就是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吗! 商仕儒在地上绕了几圈,激动过后突然纠结起来。他突然穿越回来了,该怎么跟家里解释?一下子消失好几年,音信全无,这突然又回来了,别说扯谎了,就连实话说出来家人都未必信啊!怎么办? 还有,万一哪天他又突然穿越回去了,怎么办?家里肯定受不住他再次消失的! 商仕儒坐在床边急的抓耳挠腮,想着对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管怎样,他在古代生活的那些年不是假的,一桩一件都说出来,就不信得不到信任! 主意已定,商仕儒便开始冥思苦想怎么跟家里前前后后说个明白,越想脑子越迷糊,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再次清醒时,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小远没了都两年了,每次回来我看你俩这样都揪心啊!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姐夫,都老成什么样了!你说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咱家可就剩咱姐俩了!” 模样三十多岁的女人擦了擦眼泪,又转头看向屋里唯一的男人,道:“姐夫,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你还有没有一点老爷们的样儿?儿子没了就你伤心?就你难过?你这当爸的受不了打击,我姐她就能抗的住?家里这两年是谁撑起来的?不是你,是我姐!整天在店里忙的脚不沾地,回了家还得小心翼翼的伺候你,就怕你想儿子想出什么病来!你呢?你倒好,还真就心安理得了,就顾着自己抑郁了,我姐呢?谁心疼她?” “中年丧子是惨!是苦!我姐抗过来了,你一老爷们怎么就抗不过来?儿子没了,你就不过日子了?就混吃等死了?错!那是大错特错!这日子该咋过咋过!不但要过,还得过的好!别说你还没缓过气,两年了,缓不过来也得缓!” 商仕儒站在墙角,没有去注意情绪激动的小姨,而是愣愣的看着满头斑驳的父母。 在沙发一角坐着的中年男人始终低头不语,手里的烟就没断过,没了记忆中的意气风发,竟苍老的如同耄耋老人,见了他的样子,没人会相信他不过五十出头。 “姐,我说的事儿你考虑咋样了?” 在沙发另一角低泣的中年女人闻言抬头,道:“没考虑,我不去,淑红,这事儿你别提了。” “你就倔吧你!”淑红转头看向男人,道:“姐夫,实话跟你说吧,去年开始我就劝我姐,想让你俩过来跟我生活,说白了就是来日本定居,这边的工作、饭店该辞辞,该卖卖,房子要是舍不得就不卖,也不用租,反正家里也不差这点钱,我在日本的生意放不开手,一年回不了几次国,你俩现在还这样,我怎么放心?” “都多大岁数了,小远没了,你俩就该为自己后半辈子多想想,现在还行,以后岁数再大点儿,七老八十了,有个病有个灾的,怎么办?谁来照顾你俩?别说互相照顾,你俩体格可都不咋地!雇保姆也不是办法,不是自家人毕竟不放心!去敬老院想都别想,我这当妹子的还没死呢!你俩过来跟我住,不想住城里就去乡下,日本那边乡下房子挺好买的,空气好人也少,养狗种地都不是问题,要是想住城里,就跟我住,不想当闲人我就给你俩弄个中餐馆开开,就我姐那手艺,闭着眼都能赚钱!咱一家人以后就一起生活了,行不行?” 口干舌燥说了半天,这对儿夫妻就是没反应,淑红急了,道:“你俩倒是吱个声啊!不行就给我个说法,为什么不行?”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早就生根了,不想出国,”说了一半眼泪又涌了出来,中年女人抽泣道:“再说我儿子还在这里,你让我出国他怎么办?他自己孤零零的就没人陪了!” 见女人哭淑红也不好受,不过还是直言道:“你要担心这个就多余了,日本离这里才几个小时的飞机?你要愿意一周回来八次都行!我给你订机票!这不算事儿!姐,你现在不能想这个,就算小远还在,你能陪他多久?他早晚得成家立业,到时候还不是各过各的?逢年过节一起吃个饭就算不错了,你们两口子也得有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你说在这儿活了半辈子,走不了,可你俩现在这样,住这里能不想小远么?老这么憋着早晚要憋出病!” “这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也不逼你们出国定居了,你俩就先跟我去日本住上一年,调整调整心情,以后到底咋样,我都不拦着,行不行?” “听淑红的吧,” 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哑声道:“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咱俩也该出去转转了。” “姐!” 见姐夫松了口,淑红有了大半把握,转而打起了亲情牌,道:“我那小崽子现在都无法无天了,我和你妹夫生意忙,顾不了孩子的教育,他现在连汉语都说的磕磕巴巴,日语倒是挺溜,这不是打我的脸么?我姐夫有文化,去了还能帮我教育教育孩子,你去了我就更放心了,小崽子惦记你做的中国菜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一住,就是为了吃你做的菜他也不能老往外跑了,这崽子现在才多大就成天不着家,我都管不住!” 看到现在,商仕儒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走到中年女人身边,蹲下身子,开口道:“妈,去吧。” 中年女人不为所动,一直低头抹眼泪。 商仕儒想伸手触碰女人的手,却又收了回来,明知对方听不到,还是开口劝道:“妈,跟小姨走吧,去外头散散心,挺好的。” “我去洗把脸。” 眼前的人突然起身,直接从商仕儒身体上穿行而过,进了卫生间,商仕儒顿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苦笑着收回了手。 “姐夫,你都点头了,我姐也就差不多了,”淑红压低声音道:“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一旦去了日本,我压根就没想着让你俩回来。” “嗯,我知道。”男人点头。 商仕儒坐到男人身边,张了张口,半天才喊出一声:“爸。” 可惜没人听到。 “好,你这样我就有底了,”淑红道:“我在这里能呆六天,这回说什么也得把你俩弄回去。” 商仕儒注视着面目苍老的父亲,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最后只好转头看向小姨,轻轻说了句:“谢谢。” 记不得几轮日升日落,商仕儒看着小姨成功说服母亲,看着小姨将一切安排妥当,看着他们把家里打扫的纤尘不染,然后看着他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商仕儒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 父母要过新生活了,挺好。 在窗边看着三人坐车远去,商仕儒想,梦到这里也该醒了,这样就好,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心病总算得了解药,他能安心了…… 凝视着远去的车流,商仕儒猛然想起了什么。 这梦清晰的已经不像个梦了,如果、如果这一切不是梦,该怎么办? 想到某种可能,商仕儒突然发疯似的冲向阳台,还没接触到玻璃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弹了回来。 爬起身,商仕儒跑到门边,依旧被撞了回来,他不死心,用身子一遍遍的撞着任何可能出去的地方,没有痛感,却也没有成功。 不知过了多久,商仕儒终于停下动作,总算意识到,他出不去,他被困住了,困在了他的家里。 “爸!妈!” 商仕儒跑到窗边嘶吼出声。 “回来!回来!别走!爸!妈!” 明明想痛哭,却流不出眼泪,商仕儒在窗边一遍遍嘶吼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心底涌现出来。 “别走!回来!我在这里啊!爸!妈!” “回来!你们回来!” “我怕…” …… “将军,”杨冲拿着手里的东西走到床榻边,低声道:“让我试试吧。” 看着被梦魇折磨了整整两日的人,霍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床榻上的人常常没安睡多久便梦呓不断,两日来他不知为他擦了多少眼泪,可这次不同,他能感觉到这人的绝望,梦里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处,他不会这般痛苦。 伸出手为陆行远擦了擦脸上的泪迹,霍衍终于开口应允:“试试吧。” 杨冲代替霍衍坐在了床榻边,将手里的布包打开,想了想,取出了最细的一根银针,执起陆行远的右手,对准指尖便刺了下去。 霍衍眉头一皱,被刺的人却毫无反应。 拔出银针,杨冲心里已确定了七分,转头看了看霍衍的神色,道:“怕是不行。” “再试。”霍衍道。 杨冲这次换了个较粗的银针,对准陆行远的指尖又是狠狠一下。 被刺的人依旧陷在自己的梦里,丝毫不觉疼痛,紧闭的双眼不断流出泪来,嘴里梦呓着什么,没有清醒之相。 霍衍抿唇,沉声道:“不用试了。” 说完便转身而去,不想走到门口时被严青山拦住了去路。 “将军,不可。”严青山道。 霍衍不理,绕过严青山,向门外走去。 “都尉!”身后传来严青山刻意压低的质问声:“你忘了老将军的嘱咐?你明知道、明知道他们……” “若真有那么一日,”霍衍沉默半晌,说出了决断:“我绝不会让镇戎军背上不忠不义、大逆不道的骂名。” 说罢,大步离去。 “别瞧了,”杨冲走过来拍了拍严青山的背,道:“眼下救人要紧,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51、第五十一章 “陆行远……陆行远……” 蹲在墙角缩成一团的人动了动,从手臂上抬起头,迷蒙的看了看四周,没人,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只有黑暗与他为伴。 “陆行远!” 陆行远?陆行远是谁?他是商仕儒,不、不对,他是尚远。 “陆行远!醒醒!陆行远!” 不要吵了!他想睡觉! 可那声音太执着,断断续续响了好久,锲而不舍的钻进他的耳朵,打扰他的睡眠,他再也睡不着,只好把头埋在膝盖间,呆呆的听着。 “陆行远,醒醒!” “会不会……”看了看霍衍阴沉的脸,杨冲在一边迟疑道:“解药会不会是假的?这香已经点了整整一日,按理说他早就该醒了。” “不会,”霍衍摇头,拧着眉道:“不可能是假的。” “他不敢用假药欺骗将军,”严青山也开了口,分析道:“怕是他昏迷太久,陷入梦境太深,这才叫不醒。” “不对,”杨冲却摇摇头,道:“这一日他睡的安稳,不若前两日那样被梦境折腾,应该不是入梦过深,按杜锦华所说,这香给他闻半日即可,可他闻了整日还不醒,怕是有蹊跷。” “将银针取来,”霍衍思衬半晌,道:“我再用银针试一试。” 大手在一排排银针上选了又选,最终还是挑出了最细的一根,霍衍执起陆行远的右手,将银针对准其指尖便是一刺,沉睡的人眉头一皱,终于有了点反应。 “哎?他知道疼了!”杨冲笑道:“好!知道疼就是好事!接着刺!这时候可不能心软!” 霍衍当然知道,二话不说便刺了陆行远第二根手指,这次陆行远反应更大,被霍衍握着的手狠狠一颤。 当霍衍连刺到第四针时,沉睡了三日的人双眼微动,终于有醒来的迹象。 “娘的!你可算醒了!”杨冲呼出一口气,将脑袋凑到陆行远旁边,笑道:“珍珠啊,你都睡了三日了,把我们吓的不轻,要是再不醒,我可就要去梦里抓人了。” 陆行远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张大脸,毫无反应。 “你……”杨冲察觉出异样,脸上的笑意收回,小心翼翼唤道:“陆行远?” 陆行远微微皱眉,还是不作回应。 杨冲是真被吓怕了,几次三番的,这可真要人命啊! “你、你怎么了?”杨冲偷偷看了眼一旁的霍衍,咽了咽口水,试探道:“你不会一觉醒来,就忘了我是谁吧?” 见陆行远仍是一副呆愣的神情,不止杨冲,连严青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夜深了,你们歇息去吧,”霍衍此时开口,沉声道:“我在这里照看。” 知道帮不上忙,杨冲也不强留,与严青山对视一眼,道:“若有不妥,再传我俩过来。” 见霍衍点头,杨冲跟严青山便一起退了下去,皆显得忧心忡忡。 “陆行远。” 霍衍盯着陆行远尽是迷茫的双眼,握住他的双臂,将人缓缓拉起身,搂在怀里,又叫道:“陆行远。” 被外界强行刺激醒来,陆行远此时脑子一片混乱,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清醒,不过他身体的本能还在,被人禁锢在怀,这种压迫感令他不适,很快便挣扎起来。 “陆行远。” 任怀里的人如何大力挣扎,霍衍皆不放手,也没别的动作,只是一声声在陆行远耳边唤着他的名字。 或许是这声音太过熟悉,是他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陆行远渐渐安静下来,靠在霍衍怀里喘息,过了半晌,霍衍却察觉出不妥。 颈侧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呼出的气息也越来越热,怀里的人不再安静,而是双手不断拉扯衣物,在他胸口磨蹭起来,霍衍皱眉,终于放开陆行远。 “陆行远!” 突然没了依靠,陆行远侧身软倒在床榻上,半眯着眼看向模糊的身影,双手胡乱向上探去。 霍衍神色丕变。 拉过被子将陆行远裹紧后,霍衍转身走向一直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熏炉。 这香给陆行远闻了多久,他就闻了多久,根本没有不妥之处,反而隐隐有些安神的功效,可为何人一醒来,这安神香反倒变成了催-情-药? 想起杜锦华将它交给自己时意味不明的笑意,霍衍神色一暗,顿生怒意。 将熏炉丢出屋外,霍衍用清水绞了块巾布,回到床榻边时陆行远早已将裹着他的锦被挣脱开,一身衣物也被拉扯的凌乱不堪,眼神不再呆滞迷蒙,而是透着叫人不敢直视的春意。 若刚刚还有些许迟疑,见了陆行远现在的模样,霍衍便放弃了猜测,一切已再明白不过。 将手脚不老实的人按在床榻上,霍衍用巾布给陆行远擦了擦脸,力道大的连忙着胡乱扑腾的人都发出不满的抗议声。 用冷水擦拭了两遍,陆行远的面色却越来越红,双手顾不得拉扯衣物,而是探寻起能令他凉爽的事物,很快,他便寻到了一个。 一个不留意便被钻了空子,霍衍的衣襟被陆行远拉开大半,露出布满疤痕的胸膛。常年习武,真气护体,霍衍这偏低的体温让陆行远爱不释手,寻到了这个好去处,陆行远将脸也贴了上去,来来回回的磨蹭,留恋不已。 霍衍想把在自己胸前磨蹭的人拉开,可手放到这人略显瘦弱的肩膀上时却抖了一下。 深深吐纳几番,霍衍低声道:“陆行远,你醒醒!” 陆行远毫无所觉,将双手紧紧贴在霍衍的后背,脸则磨蹭着霍衍的胸膛。 “陆行远,你可知道我是谁?” 一个用力将作乱的人推离自己怀里,霍衍用一只手紧紧握住陆行远的双手,不准他再接触自己,再次问道:“我是谁?” 没了冷源,陆行远顿时难受不已,脑子虽不清明,却也知道只有讨好眼前这个模糊的影子,自己才能舒服。 “求你…求你…” 看见如此难看的媚笑出现在陆行远脸上,霍衍闭了闭眼,没有放开禁锢陆行远的手,而是继续问道:“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伸出另一只手擦了擦陆行远无意识流下的泪,霍衍一遍遍重复问题,就是不让陆行远再触碰自己。 陆行远终于听懂了霍衍的话,他用力晃了晃头,想看清近在咫尺的人,无奈脑子混乱,眼睛模糊,他看不清这人,也根本答不出他的问题。 身体里到处都是火,火在烧他,想烧死他,他答不出问题,他也救不了自己,终于,陆行远崩溃出声。 “不知道!不知道你是谁!”陆行远大声叫道:“我不知道!” 霍衍神色复杂的看着眼泪决堤而下的人,他知道此时想求个答案对陆行远来说实在太过勉强,可若是顺了天意,他实在心有不甘,也怕铸成大错。 陆行远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火已经烧到了他的五脏六腑,热,撕心裂肺的热,他再也承受不了,终于吼叫出声:“霍衍救我!救我!” 霍衍闻言一愣,不自觉的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随即便被重获自由的人扑倒在床榻上,再也翻不得身。 注视着在自己身上胡乱肆虐的人,霍衍伸出手,缓慢又坚定的将陆行远的衣衫剥落,抛到了塌下。 得了好处,陆行远则更加卖力的在霍衍身上扑腾,也不管对方的意愿,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很快便将霍衍的衣衫拉扯的不成样子,胸膛上也出现了几道血痕。 霍衍微微叹气,一个翻身便将陆行远压制在床榻上,一边轻声安抚身下的人,一边褪去自己的衣物,直到二人坦诚相见。 摸了摸眼前如画的眉眼,霍衍凑到陆行远耳边,低声道:“陆行远,我是霍衍。”说完,便堵住了不断呼出热息的双唇。 火似乎不再那么热了,陆行远的舌头毫无章法的向清凉的地方探去,里头那个软软凉凉的东西开始还躲着他,陆行远不乐意了,用力一卷,便跟那个东西纠缠在一起,绝不轻易罢休。 待离开莹润的双唇,霍衍的气息已经被打乱,深吸了几大口气才回过神来。 陆行远原本还在寻找那个软凉的东西,却不料另一股火在自己身子上慢慢升起,这团火燥热却不灼人,烧的时而缓慢时而急进,陆行远惬意的闭上眼,不禁哼哼出声。 霍衍屏息凝神的继续,无奈那个神志不清的人太过招摇,阵阵透着愉悦的喃呢声传入耳中,霍衍怕自己把持不住,只好再次堵住那张不断扰他心智的嘴。 这一夜陆行远的梦境很奇怪,他梦见自己飞向了天际,在一块棉花糖似的云朵上躺了下来,那云朵舒服的不得了,将他的身子紧紧裹住,连最难以启齿的地方也没放过,这块大云朵载着他不断在空中飞行,时起时落,他只觉得飞行的过程中心情舒畅,愉悦不已。 52、第五十二章 直到第二日傍晚,陆行远才幽幽转醒,这次是真正的清醒,不过当他忆起自己昨夜干的好事时,却恨不能再睡过去。 天色已经微暗,屋子里静谧一片,原本在床榻上安睡的人翻了个身,不多时,他伸了伸懒腰,缓缓睁开双眼。 意识到身处异地,陆行远并没慌张,而是坐起身,静静的打量四周好一会儿,直至看见一旁挂在兵器架上熟悉的弓箭,才猜出他现在八成是在将军府,在霍衍的房里。 抱着锦被,陆行远用还不甚清醒的脑子开始艰难的回忆。 被杜锦华的人在街上拦下,被迫去了百花楼,原本对杜锦华的心思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想着他已经没了利用价值,杜锦华与罗敖也不是一派人,没准儿一个高兴高抬贵手放过他也不一定,不想杜锦华不但粉碎了他的幻想,还将他迷昏。 如今的他于杜锦华而言,若非要说有什么利益冲突,无疑就是霍衍了。 想到霍衍,难免会想到他昏迷之后的事,会义无反顾去救他的人,也只有霍衍。 想到这里,陆行远还没还得及生出几许感动便被脑子里突然闪过的某些画面惊住了。 他与霍衍,是不是……是不是…… 陆行远的脑子又乱了,心脏狠狠的跳动了几下,不自觉的开始拼凑昨晚零星的记忆。 他好像昨晚就醒了,后来不知怎么的,觉的身子火烧似的热,便逮住了身边的冷源,这冷源想也知道会是谁! 眼睛模糊,脑子不清楚,身体却是有记忆的,那真实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他的指尖,霍衍全身怕是已经被他摸遍了吧? 想到自己竟饿狼扑羊似的对霍衍上下其手,陆行远哀嚎一声,倒在了床榻上。 还不止这些,陆行远悲哀的发现。 昨天他好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去吃那个凉凉软软的东西,不过那东西没遂他的意,他们之间战况好像很激烈。 想到那个东西是什么,陆行远舔了舔嘴唇,觉的有些刺痛。 最让他无地自容的,还不是这些。 陆行远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的内衫,干净整洁,尺寸适当,但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身体没有任何情-事过后的不适感,只觉通体舒畅,陆行远不傻,知道霍衍只为他纾解,还是没做到最后一步。 想到这里,陆行远苦笑,这不是更让他自惭形愧吗? 虽说是被人下了药,但他摸也摸了,亲也亲了,说是自己送上门的也不为过,即便霍衍真的对他做了什么,他也不会因此事责怪于他。 这人啊,就是太死板。 “醒了?” 霍衍推开门就见陆行远正抱着锦被盘腿坐在床榻上,想起他已几日没好好进食,便转身吩咐仆人去做些清淡爽口的食物送来。 以为会尴尬,可不知怎么的,看见霍衍绷着一张严肃的脸走进来,陆行远反而放松了。 “嗯,”陆行远应了一声,问道:“我昏迷了几日?你是怎么将我带回来的?” “我去要人,他不敢不给,”霍衍不愿多说此事,转而道:“你睡了四日,身子怎么样?可有不适?” “没有,”陆行远摇头,道:“厥人那边有动静吗?” 大战在即,他给霍衍添的麻烦已经不是一桩两桩了。 霍衍道:“敌军还是按兵不动,烈丹到底在谋划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这仗必定拖不过冬至,他们不可能有充足的粮草。” 这种事霍衍向来不瞒他,陆行远想了想,一时间也没有头绪,只能嘱咐道:“还是小心为上。” 霍衍点头,不再说话,二人便陷入了沉默。 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弄的有些不适,陆行远看了看端坐在床榻边的霍衍,道:“霍衍,谢谢你,这话我说的都有些腻烦了,也不知你听腻了没,都说大恩不言谢,可除了这个,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霍衍皱眉看向陆行远,心中不满他的客气,待转过来看见陆行远脸上的笑意时,心神却不自觉的恍惚了一下。 他不说,不表示陆行远不知道,昨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不信陆行远一点记忆没有,可为何他还能笑的如此愉悦自然?这是否如同他的心境一般,对昨夜事并不在意? “你……”霍衍低声道:“你跟我不必如此客气。” 霍衍面色不变,依旧严肃异常,陆行远却能捕捉到他的沮丧,他自然猜的到霍衍沮丧的原因。 “霍衍,你不问我为何与杜锦华相识,也从不曾问及我真正来历,”陆行远坐到霍衍身边,看向一旁的明灭不定的烛火,低声道:“过去是我不愿提及,可今日不同,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出来,无论你问什么,我都如实相告。” 霍衍注视着陆行远的侧脸,道:“你为何突然愿意据实以告?” “因为……”陆行远笑了笑,道:“因为我不愿日后骗你,霍衍,只有今日,今日你问什么,我便告诉你什么,可也不会再有第二次。” 霍衍抿唇,忽然将陆行远搂入怀中,道:“前身已死,你以后只是陆行远,是也不是?” “是。”陆行远点头,声音里没有一丝迟疑。 “你一直会是陆行远,是不是?”霍衍再次问道。 “是。” “如此就好,”霍衍笑道:“你只是陆行远,如此就好。” 陆行远笑了,笑的很得意,道:“霍衍,我得提点你一句,过了今日,日后你可休想再从我嘴里撬出什么话来,即便有朝一日你从别人嘴里听到了什么,也得憋死在肚子里,不许问出来。” 来不及领会陆行远话里的意思,霍衍便毫不迟疑的应声,做出了承诺。 二人相拥不过片刻,门外便传来仆人禀告声,霍衍亲自到门外将饭菜端了进来,道:“备了粥和小菜,你现在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 看见了饭菜,陆行远才惊觉自己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也不跟霍衍客气,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汤匙便吃了起来。 “粥一般,可这小菜真不错,”陆行远来了兴致,问道:“这是什么菜?吃着像草根却爽口的很,这清香味儿真不错!” “这就是草根,”霍衍道:“这种草遍布西戎地,好找的很,无论平头百姓还是富贵人家,都爱用它腌制小菜,正是因为它特有的清香。” “原来如此,”陆行远几口便将一大碗粥喝光,小菜也所剩无几,摸了摸肚子,转头对霍衍道:“我还没吃饱。” “不行,”霍衍摇头,道:“就这些,不能给你吃饱。” 陆行远的嘴角向下弯了弯,道:“算了,也有六分饱了。” 霍衍想了想,起身到书案后的柜子上取下一个木盒,递给了陆行远,道:“就吃些这个吧,不过也不可多吃。” 随即招来仆人将空碗收走,回来时就看见陆行远坐在床榻上拿着他给的东西发呆。 “这是……果脯?”陆行远从盒子里拿出个褐色的干果,奇怪道。 “不是,”霍衍道:“是醒神的草药,不过味道与蜜果差不多。” 药?陆行远不置可否,丢到嘴里,打算尝尝。 刚刚入口时有些药材特有的涩味,之后便是甜,不腻人的清甜。 “你这里好东西倒是不少。”陆行远吃的很满意。 见陆行远一连吃了五六颗,霍衍伸手将盒子取回,道:“不能多吃。” 霍衍肯定不知道他的眼里藏了多少温柔,陆行远叹息。 这就是所谓的铁汉柔情,当真遇见的时候,怕是没几个人能抗的住。 “明日再回府,”霍衍有些迟疑道:“今晚你在这里歇着吧。” 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他还能磨叽这事?陆行远点头,道:“好啊,就睡这里。” 见陆行远没有难堪之意,霍衍才安心去处理事务,待看完所有探子的密报,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霍衍看了看在床榻上安睡的人,决定今日早些休息。 褪去外袍,霍衍吹熄烛火后便轻手轻脚的躺到陆行远身边,听着耳边平稳的气息声,霍衍却有些躁动。 一闭上眼昨夜的景象便闯入他的脑中,霍衍无奈,只得睁开眼对着黑暗出神。 心仪之人就睡在身侧,又一同经历了最为亲密的事,霍衍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般克制,鬼使神差的,他半起身凑向陆行远,轻轻唤了一声:“陆行远。” 这声音不像从嘴里发出的,倒像是从霍衍心底叫出来的,虽有万分情义,无奈声音太小,陆行远听不到。 霍衍不再出声,而是缓缓靠近陆行远的双唇,最终还是由着意念做主,触碰上去。 只轻轻一碰,随即离开。 霍衍还在心神恍惚中,黑暗里却传来一声轻笑,原本以为安睡着的人突然出声,道:“霍衍,昨夜你可不若这般羞怯。” 53、第五十三章 原本以为在安睡着的人突然出声:“霍衍,昨夜你可不若这般羞怯。” 霍衍顿时僵住。 陆行远的声音精神的很,哪有一点儿熟睡的样子?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陆行远双手向上探去,直到摸上霍衍的双肩,笑眯眯道:“你想干什么?” 霍衍听出了陆行远声音里隐隐带了些调笑的意思,并没有真的生气。 他没有意图不轨,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人撞破又是另一回事,张了张口,霍衍实在不知该怎么回话。 感觉到霍衍身体的僵硬,陆行远拍了拍霍衍的肩膀,平静道:“当我没醒好了,你继续。” “……” 过了好半晌,霍衍还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任何动作,陆行远感觉的到他喷在自己脸上的气息都是小心翼翼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陆行远再次感叹,霍大将军可真是个死板的人。 “既然不打算做什么,就躺下歇息吧。” 再傻的人这时候也该领悟陆行远话里的意思了,更何况霍衍不傻,他也舍不得放过与清醒着的陆行远亲近的机会。 终于,霍衍拿定主意,缓缓低头,吻住了近在咫尺的双唇,在贴上的瞬间,柔软的双唇便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主动给了霍衍可趁之机,霍衍不再迟疑,紧紧纠缠住令他狂躁不已的唇舌,仅仅是唇齿相交,就令他欲罢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二人再也喘不过气来,霍衍才恋恋不舍的放过陆行远,饶是他一向能克制自己,此时也有些把持不住了。 歇了片刻,陆行远喘息声渐小,才开口道:“我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昨夜虽与你有了亲密之事,可并不觉受辱,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难不成你对我还守着男男授受不亲的规矩?老古板可要不得!” “昨夜是形势所迫,也是我存有私心,”霍衍闷声道:“毕竟是我趁人之危,怕你……” 不待霍衍说完,陆行远突然伸手拉下对方,让他即将出口的话消失在彼此的唇齿间。 柔软的舌尖先是舔了舔霍衍的薄唇,继而攻城略地,在霍衍口中不断翻搅,极尽挑逗之能,黑暗中顿时响起了暧昧的啧啧声,而霍衍早已被陆行远突如其来的浪荡举动吓在当场,忘了回应。 “这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么?”离开霍衍的薄唇,陆行远咂咂嘴,调笑道:“不过我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的?你占了多少,我得加倍占回来才是!来,我先验验货!” 修长的手指从霍衍的脖颈一路滑下,行至壮硕的胸膛处,握起拳头敲了敲,陆行远心道:这身材还真是好的没话说,他有点羡慕,也有点嫉妒。 意犹未尽的放过胸膛,这只不怀好意的手又来到霍衍的腹部揉揉捏捏,仿佛对触摸到的几排硬块爱不释手。 陆行远暗暗点头,对自己查验到的身体很满意。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陆行远这个摸的都隐隐有些燥意,更别说霍衍那个被摸的了,两人的喘息声都有些粗重,霍衍伸手握住陆行远在他身上四处点火的手,力道很大,不容忽视。 “我问你,你如实回答,除了我之外,你可与其他男人欢好过?” 感觉到霍衍摇头否认,陆行远嘟囔道:“这可有些麻烦了……你之前是喜欢女子的吧?” 霍衍竟然又摇头?! 仿佛神来之笔,陆行远突然开口道:“你、你也没跟女人欢好过?” 这次霍衍没回答,身体却顿了一下,就这么一下,陆行远已经如醍醐灌顶般醒悟。 “你、你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了吧?”颤颤巍巍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得到回应,那声音仿佛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又道:“你、你竟然是……咳咳!为何会如此?” 霍衍的身体紧绷了半晌,最后还是给陆行远解了惑。 “自小练功,再者……家教甚严。” 家教甚严……家教甚严……陆行远想捶床。 “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本暧昧火热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陆行远从霍衍身上收回手,双肩不停地抖动,霍衍面色一阵黑一阵红,忽然翻身躺回床榻上,不再吭声。 陆行远憋笑憋的难受,忍不住开口调侃道:“失敬失敬,没想到你还如此清白,你家里父母长辈难不成还指望你立牌坊?可惜天不从人愿,昨夜居然被我损了清白,霍衍,我对不住你!” 说完便不再忍着,终于大笑出声,陆行远这次是真捶床了。 黑暗中只剩陆行远止不住的笑声,半晌,笑够了,陆行远起身凑到霍衍眼前,道:“将军此等操守耐力,佩服!着实令人佩服!” 霍衍依旧抿唇不语,却伸出双臂紧紧将陆行远的腰身禁锢在身上,状似不快。 陆行远又呵呵笑了几声,趴倒在霍衍身上,作怪笑道:“嘿嘿,将军昨夜把属下伺候的很是舒爽,可惜属下那时脑子不甚清醒,没能完全领会将军的好意,实在是遗憾,不若今夜属下再与将军切磋切磋?” 不待霍衍反应,陆行远便坐起身,将生闷气的霍衍也拉了起来,毫不知耻的给彼此褪去衣衫,待两人坦诚相见后,陆行远便坐到霍衍腿上,双手从霍衍的额头开始,缓缓向下摸索。 指尖在额角碰到一道略微凸起的痕迹,陆行远倾身上前,轻轻在那道疤痕上印下一吻,霍衍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细密的吻一路向下,轻轻掠过刚毅的面颊与颈侧,在胸膛处逗留片刻,最终又回到了因紧张而轻抿的薄唇上,两唇相触便再难分开,霍衍不再被动,而是扣住陆行远的后脑,饥渴般与之纠缠,陆行远则紧紧攀住霍衍的双肩,第一次知道接吻也能头晕目眩,体会了一把昏天黑地。 不知过了多久,霍衍总算放开已经喘不过气的陆行远,伸手轻拍他的后背,为其顺气,却不料自己的弱点突然被人掌控,霍衍一颤,反射似的紧紧搂住陆行远的腰身。 陆行远将头靠在霍衍的肩窝处喘息不已,坚定的动作却没停,霍衍粗重的喘息声喷洒在耳边,陆行远也不禁跟着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陆行远抬头咬了咬霍衍的下颚,撇撇嘴道:“都到这时候了,你个皮糙肉厚的还等着让我伺候?” 说罢便拍开霍衍的手臂,起身滚到一旁,趴在床榻上闷声道:“我不管了,随便你吧。” 鹰眸在黑暗中闪了闪,随即将壮硕的身子覆了上去,大手在光滑如玉的背上反复摩挲,引起陆行远阵阵颤栗。 第一次开荤,也不知这老处男靠不靠的住? 陆行远将脸埋在被子里,忽然担心起来。 “不准……咳!将军不准攻城略地!” 犹犹豫豫的将这话说出口,陆行远双腿并拢,一只手向背后挥了挥。 这意思已再明白不过,霍衍没有言语,对陆行远的话言听计从,并不介意他的临阵退缩。 双手撑在陆行远两侧,霍衍轻轻吻了吻陆行远的后颈。 健硕的胸膛紧紧贴着陆行远的后背,霍衍低头含住陆行远发热的耳尖不断舔-弄,安抚着看似大大方方,实则羞怯不已的心上人。 细细碎碎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持续了好半晌才停歇,一直贴着陆行远的胸膛也变的湿漉漉的,压在陆行远背上的人不肯挪开,反复舔吻他修长白皙的颈项。 这是食髓知味了? “下去,”陆行远露出憋的通红的脸,低声嘟囔道:“你太重了!” 霍衍这才恋恋不舍的翻身而下,侧躺在陆行远身边。 压在背上的重物消失,陆行远动了动,先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大腿内侧被摩擦的生疼的皮肤,继而起身,将被子拢在身下,趴了上去,迟疑片刻,陆行远还是咬咬牙,将自己的手伸到了背后。 霍衍还沉浸在刚刚的情-事里,却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只顾自己享乐,忘了帮陆行远纾解,不禁有些懊恼,起身刚想靠近陆行远,霍衍却察觉出了怪异。 今夜没有月光,屋子里格外暗淡,可霍衍常年习武,耳聪目明,虽看不见陆行远脸上的神色,却不难看出他此时的动作。 陆行远完全不知他的一番动作早就被霍衍看入眼中,此时他伏在床榻上,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偷偷摸摸的忙碌,没发现一旁的霍衍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呼吸也变的粗重。 直到感觉差不多了,陆行远才松开手,哑声唤道:“霍衍。” 霍衍低低应了一声,没让陆行远发现他的暗哑。 “你过来,我们继续切磋!”陆行远咬牙切齿,小声道:“今日非破了你的身不可!” 霍衍失笑,装作没听到这话,再次靠向仿佛散发着春意的身子,大手抚上陆行远微微汗湿的后背,气息吹拂在陆行远耳边,哑声问道:“你想继续切磋?” 陆行远这次不肯退缩,郑重的点了点头。 得到应允,霍衍这次没急着进攻,而是用双手在陆行远身上四处点火。 陆行远被带着厚茧的大手摸的有些难耐,又不愿叫出声,只好再次把脸埋在被间,不料霍衍不给他这机会,硬是将他的头扳了过来,先是亲了亲他的耳尖,随即堵住了他的嘴,辗转吸吮。 两人越吻越热之际陆行远脑中模糊的想法冒出头,老童子鸡一只,果然不能随便招惹他……随后被霍衍控制住弱处,陆行远再也没心思胡思乱想了。 霍衍刚开始还有所克制,见陆行远神色间并无痛苦之后,便如狂风骤雨般进攻起来。 陆行远紧紧揪住手下的被褥,承受着霍衍凶猛的攻击,险些恼羞成怒。 这老家伙!也太得寸进尺了!给点颜色竟能当颜料用! 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过后,霍衍用手擦了擦陆行远的额头,继而把陆行远翻身圈在怀里,哑声问道:“身子还好么?” 陆行远有气无力地靠在霍衍肩头,懒懒的应了一声。 霍衍眸色暗了暗,又关心道:“要洗洗身子吗?” 这次陆行远毫不迟疑的点头,刚刚浑身大汗,粘粘腻腻的,能洗洗当然好。 霍衍又伸手擦了擦陆行远额角的汗,将他安放在床榻后起身去穿衣,陆行远听见他走到外头吩咐下人备热水。 深更半夜的,要热水要的理直气壮,不用想就知道他们俩刚刚干了什么好事,陆行远无力再想,扯过被子当遮羞物。 约莫过了两刻钟,几个下人把要用的东西都备好了,陆行远迷迷糊糊之际被霍衍放入了温水中,细心清理各处。 半梦半醒间,陆行远又觉得有些热了,脸颊处突然传来刺痛之感,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对上霍衍一双泛光的鹰眸。 暗暗叹了一口气,陆行远心知刚刚开了荤的男人没这么好打发,便伸出胳膊搂住霍衍的脖子,命令道:“最后一次,明日我得回府。” 那双鹰眸闪了闪,霍衍缓缓将陆行远颊边的湿发拨弄到他背后,一双铁臂也将人圈了起来。 “水凉之前出去,”陆行远扶住霍衍的头,气道:“还有,慢着点儿!我可不会功夫,不像你体力那么好!” 这话也不知道霍衍有没有听进耳里,他有些敷衍地点头应允,随即吻住陆行远已经红肿了的双唇。 陆行远昏睡前最后的想法便是,老处男果然靠不住!亏大了! 第二日,从霍衍书房里出来,杨冲的身子不禁抖了抖。 将军今日那神色实在太过诡异,看的他几欲夺门而出,听青山说,昨夜三更时,将军要了两次热水,珍珠今早离开时步子好像也有些不稳…… 想到这里,杨冲抬头看了看天际。 这冬天还没到,他怎么觉的春天要来了? 54、第五十四章 “松子儿。” 听见屋里响起低低的传唤声,松子儿放下手中的竹条,蹦蹦跳跳进了屋子,见陆行远已经起身,笑着道:“公子你醒啦。” 陆行远揉了揉额角,道:“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松子儿道:“公子饿了吗?大娘给你备了饭菜,我去厨房端来?”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陆行远道:“不急,再过一个时辰跟你们一起吃,松子儿,我不在这几日,可有信件送来?” 见松子儿摇头,陆行远微微叹气。 上次接到李全的信说是他们一家已经到了天禄寺,原本计划这几日就带着贤哥儿进城,没想到还是耽搁了,八成是寺里有了什么事才会如此,不过李全没再给他传信,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告诉冯大娘一声,晚膳给我备些粥和小菜,”陆行远一脸正经道:“我有些馋精米粥了。” 松子儿有些疑惑,平日公子可不喜欢喝粥,今日怎么转性了?不过松子儿没问出口,而是点点头,道:“我这就去告诉大娘一声。” 直到松子儿出了屋,陆行远才松了口气,躺回了床榻上。 早上回来后问了几句府里这几日的情况他就沉沉睡去,实在是因为昨夜耗了不少体力,直到现在还有些倦意,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不过这几天的饮食他可不敢大意,否则遭罪的就是自己。 陆行远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过了近一个时辰被松子儿唤起,跟大家一起吃了晚饭,饭后便在院子里一边纳凉一边教阿什莉说汉语,无奈阿什莉坐不住,一会儿跟松子儿上蹿下跳的玩竹蜻蜓,一会儿又跑去厨房偷冯大娘做的零嘴儿吃,害的松子儿郁闷不已,因为那些零嘴儿是大娘做给他的,阿什莉吃的可不止一点儿两点儿,而是一大半。 不过松子儿自认是个小汉子,当然不能跟女流之辈计较了,只好忍痛割爱,看着阿什莉把原本属于他的糖浆花生吃个大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有了些许冷意,陆行远将玩疯了的阿什莉和松子儿打发回屋后,自己也准备休息。 毕竟是长久以来第一次承欢,又是有违男性生理的雌伏,陆行远只歇了一日还是有些没缓过来,沾上枕头便又沉沉睡去,刚开始睡的倒是十分香甜,可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觉的脸上唇上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扰他清梦。 沉睡中的人先是皱皱眉,继而转了转眼珠,慢慢睁开了眼,待双眼适应了黑暗后,不禁惊呼出声。 坐在床榻边的黑影适时捂住了陆行远的嘴,低声道:“是我。” 陆行远一愣,随即坐起身,道:“什么时辰了?” “快五更了,”黑影答完陆行远的话便起身离开床边,点着了一盏烛台,屋子里顿时亮起昏黄的烛光。 “怎么这时辰过来了?”陆行远奇怪道。 将军府离这儿不算近,骑马还好,若是步行,怎么也得半个时辰,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也不知霍衍是睡过了还是一直没睡。 “有些不放心,就过来了,”霍衍一身黑衣,重新坐在床榻边,见陆行远刚刚清醒,模样还有些迷糊便将他搂在怀里,询问道:“身子怎么样?” “没事,”陆行远头靠在霍衍肩头,打了个呵欠,闭眼道:“有些乏罢了,再休息一日就好。” 让陆行远倍感困乏的罪魁祸首点点头,道:“没事就好。”说完便侧过头,注视着陆行远昏昏欲睡的侧脸。 陆行远闭着眼,感觉到温热的气息不断靠近,鼻尖上随之传来轻轻的啄吻,继而是唇角,最后终于落到唇瓣上。 被对方吮住舌尖之际陆行远迷迷糊糊的想,他还是看错了霍衍,一直以为他是实干派,没想到他却是个浪漫派,对亲吻这项运动好像乐此不疲,怎么也不嫌腻歪。 陆行远已经记不得两人吻了多久,只记得每当他喘不过气时霍衍便放开他,而当他刚觉的呼吸顺畅时,霍衍就又贴了上来,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清凉,陆行远才微微清醒,有些为难的看向霍衍。 霍衍咳了咳,没想到被陆行远误会了他的意图,只好解释道:“给你上些药,对身子好。” 陆行远此时也有些难堪,毕竟是身体的隐秘之处,不过见霍衍如此尴尬,他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霍衍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在这里最多可以呆半个时辰,现在也不是犹豫的时候,陆行远的难堪他看在眼里,不过此时也由不得他了。 将陆行远安放在床榻上,又翻过了他的身子,霍衍道:“别动,给你用完药我就走。” 陆行远趴在床榻上,低低的应了一声。 将陆行远的裤子褪至腿根处,霍衍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动作,给陆行远继续涂药,随后又从怀里拿出个布包,将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缓缓推进了陆行远的身后。 “这是药玉,你先用着,待天亮时再取出来,”霍衍将被子盖在陆行远的背上,道:“若是觉的不错,就多用几日,白日里多有不便,就在夜里休息时用。” 又在陆行远耳边嘱咐了几句,霍衍才将烛火吹熄,趁着夜色离开了这里,陆行远看着高大的身影出了房门,才缓缓吐出口气,脸上的热度过了好一会儿才褪下。 背过手去身下摸了摸露在外面的一截东西,陆行远估摸这药玉的粗细差不多是成年男人拇指的大小,他用着很舒服,并不吃力。 药玉这东西陆行远其实很熟悉,从前在泉清庄的时候他没少用,不过那时他极为排斥这种东西,表面上是为了他的身子好,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让他能每夜承欢于罗敖? 如今心境不同了,现在霍衍给他用同样的东西,他却只感到对方的爱护之情,并无厌恶的情绪。 陆行远暗暗叹息,心知那个一年之约已形同虚设,他与霍衍,如今需要的只是时间。 身后原本的不适被一阵阵清凉之感代替,陆行远趴在枕头上,没一会儿便睡去,这次睡的则更加踏实。 第二日一大早,陆行远便神清气爽的起床了,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他这平时的懒人今日竟是起的最早的。 去厨房转了一圈没看见冯大娘,不是没起身就应该是出门买菜了,趁着这个空挡,陆行远正好将霍衍昨夜留下的药拿来煎上,待药香传出,再小火慢熬。 待陆行远忙活完,冯大娘挎着菜篮子回来了,还真是出门买菜去了,陆行远见她买了不少牛肉,便起了做包子的心思。 “大娘,要不咱今日做些牛肉包子?”陆行远笑道:“挺久没吃,有些馋了。” “行啊,”冯大娘生的五大三粗,身板比陆行远壮不少,当下便一拍大腿,道:“原本合计着做些酱牛肉,不过公子要吃包子咱就做包子,莉姑娘和松子儿一定也爱吃。” 陆行远点头,看了看篮子里的牛肉,道:“用一半做包子,剩下的还是做酱牛肉,咱府就这么几个人,多做也是浪费。” “好咧,”冯大娘道:“我这就剁馅儿,公子你歇着去吧。” 陆行远赶紧摇头,道:“我精神着呢,一会儿咱一起包包子,反正我也闲的很,就给阿什莉和松子儿做些零嘴儿吧,大娘你忙你的。” 冯大娘知道陆行远下灶不输女人,也就不再阻止,而是笑道:“好好,咱俩各忙各的。” 陆行远这次打算炸些五香花生,这东西无论是当零嘴儿还是下酒菜都不错,阿什莉和松子儿再能吃也吃不了几斤,他做起来也不费多少力气。 刚炸好一锅花生,一大一小两个馋虫就寻着香味过来了,围在陆行远身后急的口水直流,不过陆行远没发话,两人也不敢伸手去拿。 直到将花生全部炸好,陆行远才施恩般的开口道:“好了,想吃就拿去吃吧。” 阿什莉接过装着花生的坛子,一溜烟跑了,松子儿见势不妙,也追着跑了出去。 少了这两个捣乱的,陆行远松了口气,转头对冯大娘道:“好了,把他们俩打发走了。” 冯大娘早已剁完了馅料,此时正和着面,闻言笑眯眯的开口:“还是公子聪明,咱俩能清净一会儿了。” 待阿什莉和松子儿抢完了吃够了再回到厨房时,陆行远跟冯大娘已经包完了整整两屉包子,就等出锅了。 阿什莉此时也终于意识到,她上当了。 陆行远看了看在一旁闷闷不乐的阿什莉,咳了几声,承诺道:“下次,下次一定带你一起做包子。” 阿什莉信以为真,顷刻便恢复了笑脸,又跟着松子儿围在笼屉边,使劲闻着那里隐隐传出的香味。 陆行远则在心里摇头,对不住了阿什莉,就算真有下次,你这个破坏分子也休想跟着一起做! 香喷喷的牛肉包子,陆行远只吃了三个就不敢再吃,他可不会为一时的口腹之欲让自己身体遭罪。 端起碗慢慢喝着牛肉汤,陆行远这顿饭吃的十分满足,阿什莉和松子儿胃口都不小,吃了七个包子才停下,冯大娘则吃了六个,皆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饭后,陆行远满院子溜达消食,不自觉的就看向西边天际那一块块炫目的火烧云。 日子过的似乎□□逸了,陆行远想,也不知这份安逸还能维持多久。 55、第五十五章 并没有约定,也没有刻意去保持,陆行远与霍衍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连续五日,霍衍每日于凌晨到访,堪堪停留半个时辰后又趁着黎明前的夜色离开,除了陆行远,他没有惊扰到府里的其他人,不过这并不代表府里的另外几人就不知情。 冯大娘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她也不指望阿什莉和松子儿能给她解惑,只好暗自留心。 公子近几日下灶的次数频繁了,而且每次都会刻意留出来一份食物在厨房放着,到第二日一准儿消失不见,冯大娘可不觉得是公子自己半夜爬起来吃了,他没有这习惯。 毕竟在一起生活也有些日子了,冯大娘对陆行远的偏好也有些了解,他自己可能都没发现,最近他做的最多的不是自己喜好的素食,而是荤食。 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问出口,冯大娘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也无需去求证什么,若真如她所想,陆行远非但没有危险,反而会被护的更加周全。 霍衍静静站在陆行远身后,看着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心底不是没有触动的。 陆行远的身子已无大碍,自己似乎也没有理由再每日过来扰他清梦,可霍衍还是刻意忘记了此事,每日早早起身,走上半个时辰的路,只为在天亮前能见陆行远一眼,说说话,亦或是看着他的睡颜。 霍衍从不知自己也能生出这种难舍难分的小女儿心思,可每当看见陆行远也早早起身等着他的到来时,他又觉的这样并无不妥,他不想错过这少有的机会。 热完碎肉饼和一大碗牛肉汤,陆行远转身道:“好了,回房吧。” 一直沉默的霍衍则上前端起托盘,跟提着灯笼的陆行远出了厨房。 “贤哥儿就要过来了,”陆行远在霍衍对面坐着,笑眯眯道:“昨日接到了信,说是再有几日就能进城了。” “也好,总算能团聚了,”霍衍放下手中的汤碗,道:“我原以为你不会在此时接他进城。” 陆行远一顿,随即明白了霍衍的意思,苦笑道:“大战在即接他回城确实不是好法子,可不接他回来我又总是提心吊胆,就怕厥人发疯,万一不攻打宁州城而是绕道而行怎么办?我也知道这纯粹是庸人自扰,可我宁愿这时候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也省的我惦记了。” “放心,厥人攻不破宁州。” 说完这句,霍衍不再言语,而是专心进食,陆行远则在一旁陪着坐了一会儿,无奈困意上来了,只好回床榻上接着睡觉,让霍衍自便。 临走时看了眼床榻上睡的香甜的人,霍衍顿了顿,随即动作轻巧的关上房门离开。 霍衍将贤哥儿回城这事记在了心上,回去吩咐了几句,也正因为如此,几日后李全一家与贤哥儿进城才会畅通无阻。 “这事儿在信上还真是说不清,” 站在书案前,李全摇摇头,道:“寺里来了一位香客,原以为是宁州城里的哪家夫人,后来才知,这人是从江南来的,也不是什么夫人了,而是被夫家休离的下堂妇,不知是不是心灰意冷下才带着几个仆从北上,原本也是想进宁州城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在天禄寺落了脚,这才招惹了小少爷,耽搁了回城的时间。” “那女子随身带着个笛子,时常在厢房里吹些曲子,小少爷难免生出好奇,那日就寻着笛声去了人家的厢房,那女子许是知道小少爷与别的男子不同,也就没将小少爷赶出来,如此一来二去,小少爷便总去找那女子听曲子。” “小少爷心思明净,哪会有什么不堪的心思,可男女间的规矩还是得守,我好说歹说才将道理给小少爷讲通,之后他也不再去那女子的厢房,谁想到那香客倒大方的紧,时常做些点心拿给小少爷吃,后来到出发之日小少爷竟生出了几分不舍之情,要不是对大公子您思念的紧,我就算磨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小少爷进城。” 李全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陆行远不可能听不出来,只好道:“还有什么,你直说就是。” 李全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那女子怕是对小少爷有别样心思。” 陆行远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李全的意思。 贤哥儿这是招桃花了?陆行远失笑,继而想到了弟弟的情况,笑容里便多了几许苦涩。 仕贤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陆行远也有心想给弟弟寻门好亲事,无奈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加上缘分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慢慢的也就怠慢了。 “那女香客品行如何?”陆行远问道。 李全皱眉,老大不愿意的道:“长相倒是过的去,品行可就不敢说了,被休离的恶妇罢了,在寺里对小少爷大献殷勤定是有所图,幸好小少爷进城了,跟她没了瓜葛,再说大公子,小少爷是与别人不同,可也不能娶些歪瓜裂枣回来啊!您再心急也得悠着点儿。” 陆行远摸了摸鼻子,尴尬一笑。 他不过是顺便问问,没有要撮合的意思,没想到被李全误会了,不过给仕贤找媳妇,他还真没那么多条件,门槛这东西,是会坑死人的。 “不急不急,我急什么?”陆行远道:“仕贤的亲事先搁搁,没遇到好姑娘我就养他一辈子,绝不草率做主。” “小少爷的亲事是有些难,”李全道:“要不这样,等新铺子开张后,叫我家婆娘对上门的女客多留心些?” “也好,”陆行远笑道:“也是个好法子。” 主仆二人在书房里又商量了好一会儿,天色暗下才前往正堂,冯大娘则拿出了看家本领,备好了满桌美食。 等了数月,终于吃上这顿团圆饭了,不止商仕贤高兴,陆行远也来了兴致,喝了几杯。 如今的商仕贤又高了几分,身板壮了不少,也黑了些,原本总是依赖着陆行远的少年此时端坐在那里,眉目间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成熟,可眼神依旧清明干净,没被世俗所染。 陆行远不禁感慨,看来在天禄寺这几个月,对弟弟来说是益处颇多,现在的他就算脑子依旧不灵光,可也不失为一个好夫婿、好归宿。 看着才一天就与弟弟混熟的阿什莉,二人鸡同鸭讲竟也诡异的相处融洽,陆行远有些小小的遗憾,真是便宜了杨冲,阿什莉若是能给他当弟媳,他未来的侄子侄女得多漂亮啊?! 想想就觉的心痒,陆行远几杯酒下肚,已经在考虑挖杨冲的墙角了。 这顿团圆饭众人吃了半个多时辰,席间笑语不断,饭后除了陆行远有些醉意早早回屋休息外,其他人均在院子纳凉,李全的婆娘女儿跟冯大娘说了好些家常才意犹未尽的回了屋,松子儿则被安排给了商仕贤做小厮。 霍衍依旧于后半夜前来,不过陆行远因醉酒睡的很沉,并无意识。 在床榻边静坐了一会儿,霍衍还没动作就见原本安睡的人折腾起来,嘴里无意识的嘟囔着要喝水,神色有些痛苦。 看来是喝了不少。 霍衍皱着眉给陆行远喂了水,又绞了块巾布给陆行远擦净了满脸的薄汗,直到陆行远重新踏实睡下才起身离开。 霍衍这次悄无声息的离开,成了短暂的分别,二人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面。 宣德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两万敌军突袭宁州,宣厥两国正式开战。 56、第五十六章 将军府 在书房内端坐着的四人脸色均不好看,其中以杜锦华最甚。 “不过五日,第一道防线便被攻破了,”杜锦华嗤笑一声,道:“果然名不虚传,镇戎军所布的防线能抵过敌军五日,我是不是该拍手称赞?” 杜锦华说完竟当真拍起巴掌来,杨冲脸色沉了下去,开口道:“督军大人谬赞了。” 杜锦华哼了一声,道:“敌军如今已行进十里,不知霍大将军有何应对之策?车营那些个大炮再不用怕是要生锈了吧?敌军既然已在大炮射程内扎营,为何不下令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时机尚未成熟,”严青山此时出声,道:“督军大人莫要忘了,在城外十里处扎营的敌军不过一万五千余人,厥人后备军可有整整六万,车营的弹药不是白来的,还不至于用在这么几个人身上。” 杜锦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大概,当下脸色恢复了几分,斟酌一番,开口道:“如果这是你们使的诱敌之计,我无话可说,若我没记错,城外七里处有个小山沟吧?” 杨冲与严青山对看一眼,皆眉头微皱,杜锦华见二人神色间露出诧异,不免笑道:“我虽是文官,但也不是酸腐愚昧之人,你们平日对我有所防备,不愿将军情尽数相告我倒也不在意,不过我在军中也呆了些时日,若再琢磨不出什么,就愧对督军这职位了。” 说完便转头看向霍衍,道:“霍将军许是在那道山沟设了埋伏,待敌军士气大涨行至伏击圈时,就是我军大开杀戒之日,几位大人,我说的可对?” 霍衍不语,微微点头。 “果然如此,将军好计谋,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望将军解惑,”杜锦华道:“将军对歼灭那一万余敌军有多少把握?毕竟我军人数与之相差甚多,万一被敌军突围,后果便不堪设想。” 那道山沟是宁州城外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其作用自然不在话下,可一旦被突围成功,宁州要面对的则是敌军兵临城下。 “督军须知,我军所设的伏击圈不会只有一个。” 说完这句,霍衍便不再言语,而是看起了探子的密报,杜锦华则早已对霍衍的冷脸见怪不怪,心知霍衍能说出这句已经是给他面子,当下便道:“有将军这话,我便能安心了,想必几位还有事相商,我这就告辞。” 杜锦华走后,杨冲先开了口:“他倒是识时务。” “此人不容小觑,”严青山道:“若还当他是只会舞文弄墨的状元郎,就是我们的愚蠢了,短短几月,他从我们放出的少之又少的消息中抽丝剥茧,将我们的安排猜出了大致,的确有几分能耐。” 杨冲撇嘴,道:“有些小聪明罢了。” “我们只记住以后不要小瞧此人即可,多说无益,” 严青山道:“不过有一点他倒是猜错了,被敌军五日内攻破第一道防线,可不在我们的意料之内。” 这才是三人忧心的原因,原以为至少能防敌军十日的防线五日便被攻破,折损了近两千弟兄,这是事先万万料想不到的。 杨冲恢复了正经,皱眉道:“回来的弟兄说了,此次厥人凶猛异常,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虽砍了他们近五千人,可我们这次也没了两千弟兄,厥人使的兵器远落后于我军,这样的伤亡完全是意料之外。” “想必他们也是快到山穷水尽处才会如此,”严青山道:“十几年前,宁州城里的牧民都是在草原上过日子,与几个外族间也一直相安无事,谁料阿史那族竟选烈丹之父当了大汗,此人凶残成性,当廉耻礼义是狗屁,当权后不但攻打吞并了其他几个外族,连我宣国的牧民都敢招惹,那时大宣只顾着对付北边的鞑子,哪有闲功夫理会这个不成气候的小族?如此才令阿史那族越发壮大,也越发猖狂。” “啧,他们如今也是遭报应了,”杨冲道:“好几年前宣国牧民就全回城里过日子了,阿史那再能抢,手也伸不到城里来,加上咱们大军在外驻守,他们再也得不到不义之财,按说他们以前从牧民手里抢去的牲畜也不少了,若是精心饲养,如今草原上跑的还不都是他们的牛羊?何至于过不下去日子,非得来跟我们背水一战。” “也好,这样也好,”严青山道:“这一仗早晚要打,圣上素来以仁礼治国,绝不会准许我们主动出兵,如今他们孤注一掷送上门来未必不是好事,阿史那族一直是老将军的心病,这次能将他们连根拔起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也必须重挫敌军,让他们在十年内再也翻不起什么花儿来。” “重挫敌军,谈何容易?”杨冲突然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霍衍,道:“将军你倒是说句话啊!如今军中能上战场的弟兄不过万余人,敌军那六万大军眼下是没动地方,可日后就说不准了,那道山沟拦的住这一队敌军,可拦不住六万厥国莽汉,难不成真要在城根儿底下与他们厮杀?还是说……” 杨冲顿了顿,直言道:“还是说将军你已有了打算,想借着杜锦华的手向朝廷要援军?” 严青山闻言皱眉,道:“不到万不得已,断不能向朝廷伸这个手。” 二人的担忧霍衍看在眼里,终于出声道:“不必多虑,这一仗势必艰难,却也没到求援军插手的地步。” 霍衍放下手中信函,鹰眸闪了闪,沉声道:“这仗我们开头打的越艰苦,日后则越顺利。” …… “阿什莉,你歇会儿吧,”陆行远看着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有扶额的冲动。 “你砍的柴火已经够用十多日了,不必再砍了。” 闻言,阿什莉停下手里的动作,将木柴归拢好后,想了想,又去屋里子翻出了几件衣服,陆行远见她想去井边打水洗衣,赶紧起身将她拦下,道:“不用不用,这些衣物让贤哥儿自己洗,千万别替他洗,你这不是帮他,是在害他。” 知道自己话说的有些重了,陆行远将阿什莉拉到一边坐下,还是决定说说实话,虽然这些话会伤了小姑娘的自尊。 “阿什莉,这几日为什么要抢着干活儿?”陆行远问道。 阿什莉不语,眉间染上了陆行远熟知的神色。 “你若不想说,就先听我说,好吗?” 见阿什莉点头,陆行远才继续道:“先说你这几日砍的柴,平日府里的柴火都是用多少砍多少,你这几日砍了不少,府里用个十多日不成问题,可你忘了一点,就是天气。” 指了指天上,陆行远道:“就像今日,虽不会下雨,,却是阴天,地上潮的很,你砍的那些柴在墙角堆久了,受了潮气,放进炉膛里,就烧不起来,即使烧起来了,也会冒出很多烟,这样一来,冯大娘在厨房里做饭就会被烟熏的头晕。” 见阿什莉瞪大眼,陆行远摇摇头,道:“所以你砍的这些柴火得先在太阳底下晒干,才能拿到厨房里用,再说你昨日给大家洗的衣物,那些衣物已经干了,却没人穿,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什莉愣愣的摇头。 “因为那些衣物被你洗坏了,”陆行远道:“你从前在厥国洗的衣物,大多都是破旧的,所以只要洗干净就好,怎么洗,多大力气洗都没事,破了就补补,没人在意。可我们府里穿的不一样,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身上穿的都是新衣,不是破旧的,这样的衣服被你大力搓洗,自然就不能穿了,你洗的那些衣物在冯大娘房里搁着呢,等她补好之后,我们才能穿。” 陆行远叹息,道:“你想帮忙是没错,可你帮的都是倒忙,不但没帮到大家,反而让大家更累,这样的忙,我们并不需要。” 阿什莉眼里渐渐露出惧怕,那样的神色太无助,陆行远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好道:“阿什莉,你告诉我,这几日为什么要抢着干活儿?” 阿什莉低下头,半晌才开口,只说了三个字:“我,没用。” 果然如他所想,陆行远无奈。 如今李全白天不在府里,而是奔走于集市间寻铺面,他的婆娘和女儿则整日做女红,娘俩的绣工不错,绣出的东西在这里能卖个好价钱,眼下自然抓紧时间绣些受女子喜爱的东西,等新铺子开了张,也好摆在铺子里卖。 原本成天跟阿什莉玩在一起的松子儿做了仕贤的小厮,整日跟着仕贤不是练字就是画画,学了不少知识,竟也喜欢上抄书练字了。 冯大娘自不必说,府里多了四口人,一日三餐就多费了些功夫,府里的吃穿用度也是她一人在打理,确实不易。 反观自己,陆行远也知道自己最近对府中事宜疏于照看,整日在书房里筹划开铺子的事,也就忽略了府里唯一的闲人阿什莉,她难免会生出无所适从的心理,生出被一切排斥在外的孤独感,还好他发现的不算晚。 “你是犯了点小错,大家看在眼里,却都没说出来,你明白是为什么吗?”陆行远温声道:“因为大家不想你难过,不想你觉得自己没用,所以才不吭声,任你折腾,我今日却不得不做这个恶人,不然你会一直迷糊下去。” “只能听懂我们说话是远远不够的,阿什莉,你得学着开口说话,还要认字,想想杨冲,”陆行远笑道:“他若是知道你能说话了,一定高兴的紧,等你学会了写字,还能给他回信。” 见阿什莉情绪不再低落,陆行远继续哄诱道:“我知道这很难,可你好好想想,若是你一天认一个字,学说一句话,只要两个月,你就与宣国人无异了,如果想学女红,就去找李姑娘,若是不想学,就去找松子儿,跟他们一起抄抄书,抄的多了,你的字也会越来越像样。” 最后,陆行远使出了杀手锏。 “只有做到这些,大家才会一直喜欢你。” 有了事做,阿什莉才不会胡思乱想。 阿什莉的眼睛亮了起来,郑重的点点头,道:“我,认字,说话。” “这才是好姑娘,”陆行远起身摸了摸阿什莉的头,道:“好了,现在我们把柴火都搬到厨房里,等天好了,再搬出来晒。” 说完便转身走向堆着木材的墙根处,阿什莉则很快跟了上来,先是冲陆行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抱起一大把木材转身就往厨房走,样子轻松的很。 看着阿什莉欢快的背影,陆行远微微叹气,也抱起一捆柴,跟了过去。 57、第五十七章 “公子又输了,还是小少爷画的牡丹更胜一筹。” 松子儿拿着陆行远画的牡丹图直皱眉,挠了挠脑袋,直言道:“您画的牡丹也太难看了点儿。” “臭小子!” 陆行远伸手敲了敲松子儿的头,不满道:“你见过牡丹么就说我画的难看?” “我是没见过牡丹,可跟小少爷画的一比,”松子儿把手里的两幅画递给了一旁坐着的妇人,撇嘴道:“李婶娘你给瞧瞧,谁画的好?” 李全家的接过两幅画,也没说别的,只是笑道:“小少爷画的牡丹图就留给咱娘俩做绣样可好?” 商仕贤点点头,对自己的作品再一次被搜刮走毫不在意,陆行远低头看了看自己无人问津的几幅画,无语叹息。 仕贤的画功原本就比他好,他们俩如今的水平根本不在一个层次里,难怪会被人嫌弃。 “接着画,”陆行远不由心生一计,笑眯眯道:“贤哥儿啊,咱这次不画山水,也不画花草,画小鸡怎么样?” “鸡?”商仕贤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会画。” “嗯,不过只画鸡就太无趣了,这样好了,咱俩画小鸡吃米图,好不好?”陆行远继续下套。 商仕贤又点头,道:“吃米的鸡我也会画。” “好,这次以一刻钟为限,”陆行远背对几人提起笔,道:“下笔吧!” 商仕贤见大哥先动了笔,倒也不急,而是仔细回想鸡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提笔作画。 偷偷看了眼全神贯注的弟弟,陆行远摸摸鼻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竟然想戏弄不会偷奸耍滑的老实人,不过转念一想,偶尔戏弄一下也好,让他们也跟着开开窍。 “一刻钟到了!”没过多久,松子儿提醒出声。 商仕贤此时有些犹豫的开了口:“我还没画完。” 松子儿闻言凑到他身边去瞧,惊叹道:“少爷你画的可真好看!是公□□?” 商仕贤笑着点头。 “就是那大尾巴没画完,可惜了,”松子儿摇头,转头看向陆行远,道:“公子你的呢?” 陆行远咳了一声,将手里的画慢慢转向了松子儿。 “哎?画呢?”待看清了眼前的东西,松子儿奇道:“公子怎么啥也没画?” 陆行远在那里比划半天可是大家都看见的,到头来怎么啥玩意没有? “非也非也,”陆行远摇头晃脑的说道:“小松子儿,你再仔细瞧瞧,这小鸡吃米图我可是画了半天呢。” 鉴于陆行远的神色太过严肃正经,不止松子儿,就连商仕贤和李全的媳妇女儿也伸长了脖子往那张纸上瞧,无奈白纸就是白纸,就算你盯出个窟窿来它也是张白纸,上头连个屁都没有。 “这是小鸡吃米图?”松子儿抬头看向陆行远,皱眉道:“那公子你给我指指,鸡在哪里?” “鸡吃饱了,便走了。”陆行远一脸正经的回答。 松子儿瞪大眼,不可置信道:“那米呢?!米在哪里?” “笨松子儿,米都被鸡吃光了啊!”陆行远笑的好不得意,拍了拍松子儿的脑袋,道:“小子,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说罢便走向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的李全,余光瞥见松子儿和弟弟那副瞠目结舌的神情,陆行远更得意了。 直到陆行远和李全进了书房,松子儿才颤颤巍巍的开了口:“少爷啊,你可千万别跟公子学!他、他这是画不过你,耍赖呢!” 闻言,商仕贤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今日回来这么早,是寻到好铺子了?”坐在书案后,陆行远问道。 “可不是,”李全完成了差事,心情不错,笑道:“总算寻到了两间好铺子,一间小的,一间大的,小铺子离咱府近的很,片刻工夫就到,若是盘下,日后倒是方便打理,那间大的离咱府不算近,驾车也得两刻钟,不过那地段真是好,在宁州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上,大公子您看看,咱盘哪间?” “价钱如何?”陆行远问道。 “怎么把这茬忘了!”李全一拍脑袋,赶紧道:“小铺子五十两就能盘下,那大铺子也不过三百两,要换做盛京,这点银子哪能盘下这样的店啊!没的说,宁州的铺子当真是便宜!” “毕竟是边疆的州城,自然不会贵到哪里,”陆行远思索一番,道:“眼下正是两军开战之际,日后怎样谁也说不准,小铺子打理起来方便些,离府近也是可取之处,盘下后几日便能重新开张,就盘这间吧。” “听您的,一会儿我再跑一趟,今日就能办妥此事。”李全哀叹一声,道:“这要不是在打仗,我定是要劝您盘那间大铺面的。” “我也正有此意,”陆行远略微想了想,笑道:“该出手时就出手,那间大的,你也一并盘下吧。” “啊?”李全迟疑道:“这时候盘大店铺,您不怕亏了?两间铺子都盘下,咱人手不足,难不成这节骨眼儿上公子还想往府里招人?” “当然不是,”陆行远摇头,道:“放心,只是先盘下而已,左右不过三百两银子,咱还亏的起,我也没想两间铺子一起开,这样,大铺子盘下后暂且不动,咱只一心打理小铺面便可。” 李全一听便明白了陆行远的意图,道:“这样也好,若是仗打的顺利,咱那大铺子早晚能开张,现在盘下也好。” 陆行远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便道:“这几日你在外面奔走,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知道陆行远惦记的是什么,李全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是听了一些,也不知作不作的了准,昨日我在食肆里听人说起,敌军在城外七里处的山沟被镇戎军伏击,那山沟易守难攻,镇戎军又是在敌军全数进入山沟时才动的手,敌军虽有准备却也死伤大半,据说打到最后,只有两千余敌军突围而逃,镇戎军大获全胜,灭了万余厥国士兵,首战大捷。” 陆行远闻言摇头一笑,道:“这消息应该假不了,镇戎军确实有这能耐。” “谁说不是呢,”李全也笑了,道:“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昨日在食肆里还有个老头儿,说自己从前是跟着忠武将军打仗的,腿残了才在宁州城里安了家,这人说起战事来头头是道,对厥人也有些了解,他说那山沟能抵的住一万余敌军,却抵不住再多的了,若是厥人恼羞成怒,带着大批士兵强攻,不用多,有三万就能破了我军的防守,到时候直奔宁州,便不再话下。” “说来也怪,那老头儿也纳闷,霍将军为何不在这一万余敌军扎营时命车营消灭他们,城外十里可已经在大炮的射程内了,若是几颗弹药打过去,又何至于设伏击圈?虽说镇戎军胜了,可也折损了几百士兵。” 陆行远但笑不语,好半晌才道:“霍将军既然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岂是外人能参透的?” 陆行远的神色有些微妙,李全也不好再置喙,而是道:“还有一事,乳牛我也寻到了卖家,已经定下两头,交了银子,明日便会送到府里。” “好,”陆行远琢磨道:“牛棚已经搭好了大半,一会儿我和阿什莉再动动手,今日便可收拾妥当。” 新鲜的牛奶,他还真是馋了有些日子了。 …… “看来当初泥巴招的事,未必是假的。” 营帐内,毕纳与烈丹面对而坐,古尔扎则在外头忙着处理伤员。 “在十里处扎营三日,车营一点动静也无,这不像宣国的作风,”毕纳道:“换做从前,车营的大炮早就出动了,根本不会让我军如此接近宁州城,那二十几门大炮,也许真的出了差错。” “还不能掉以轻心,” 烈丹在塌上静默半晌,终于开了口,“再发兵四万,向宁州城进行十里,若三日后宣国车营还是无动于衷,便继续向宁州进行,那道山沟抵不抵的住我四万大军,一看便知,若那时,车营还无动静……” 烈丹话尽于此,毕纳却笑了,道:“那就是天意如此,我军攻打宁州便多了几分助力,没了那些大炮,镇戎军休想再耀武扬威。” 第二日,由古尔扎率领的四万厥兵依命拔营,向宁州方向行进,至十里处果然同先前一样扎营,不再前进。 战战兢兢挺过三日,厥兵一向惧怕的宣国大炮并没有动静,古尔扎心里已经猜到,这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次日傍晚,两军于山沟处再次交锋,不过这次,那道小小的屏障再也挡不住士气大涨的厥兵,镇戎军伏击不利,死伤惨重,无奈之下仓皇撤回宁州,大败而归。 58、第五十八章 “杜锦华已经私下派人送信了,咱就眼睁睁看着信送出去?” 杨冲抹了把头上的汗,气道:“这才几日,咱打仗的都没怕,你说他个督战的怕啥?遇见点儿破事就知道求援,西北若是叫这样的人来守,城墙还不得让厥人拆喽?咱兄弟在前头出生入死冲锋陷阵,他安生在后头呆着就是,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重,非得向朝廷要援军,也不想想他一个督军而已,朝廷凭什么答应?真要到了求援的地步,那也是将军上书直言,哪里轮到他操这份闲心?!” “毕竟是文官,再怎么厉害也没上过战场,这几日我军对厥人束手无措,他看在眼里,难免心生怯懦,你与他一般见识作甚?” 严青山将盔甲擦拭干净摆在一边,道:“你以为他真钻了空子?将军那里既然对此事默许,咱也别急着动作,莫说厥人那边答不答应这信送出去,就算信当真到了盛京,可别忘了,还有上头那一关。” “这我当然知道,可你也别忘了,他是太子安插在西北的人,”杨冲道:“凭这一点,太子一派就不会坐视不理,更要命的是,在这当口派援军来,岂不是光明正大的在西北安插人手?那咱如今谋划的一切,不就功亏一篑了?” “你说的不假,”严青山沉默半晌,低声道:“当初将军从杜锦华那里拿回了解药,那日杜锦华到底同将军索要了什么承诺,你我皆不知,将军也从未打算透露此事,不过咱只要相信一点即可。” 杨冲顷刻便领会了严青山的意思,只得无奈叹息。 是,他们只信一点即可,那就是无论如何,霍衍不会将镇戎军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眼下他们只管将心思放在如何退敌上头,其它的事,只能顺其自然。 “安心吧,”严青山拍了拍杨冲的肩头,道:“就算这信到了圣上手里,要派援军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更何况只盛京到西北,整个军队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半个月,到那时西北局势如何,谁也说不准。” 杨冲默然。 “如何?” 毕纳抬头道:“我再仔细看看。” 营帐里随即陷入静默,好一会儿,毕纳紧皱的眉渐渐松开,露出了笑意。 将手里的信随意放在一边,毕纳开口道:“这的确是宣国督军的求援信,信上向宣国皇帝禀明了如今西北的局势,十万火急请派援军,更难得的是,居然提及了镇戎军如今的人数!” “哦?”烈丹眯起眼,问道:“有多少?跟我们料想的是否相同?” “当然不同,大汗,是我们高估镇戎军了,”毕纳笑道:“据信中所说,如今城里的镇戎军不过一万有余,跟咱们事先料想的,差了太多,而这个督军之所以这么急着送信出去,恐怕也是料到了日后的局势,若他们有一分获胜的把握,也不至于如此急切的上书求派援军。” 烈丹闭眼一阵思索,好半晌终于开口:“传信给古尔扎,两日后,攻城。” 车营的大炮到底是不是一堆破铜烂铁,两日后,必见分晓! 这日一早,陆行远便被街上异常的喧闹声吵醒,待他穿衣起身准备到门外看个究竟时,街上却没了动静。 陆行远一头雾水的回房洗漱,再出来时,冯大娘已经坐在院子里杀鸡了。 “大娘也是被街上的声响吵醒的?”陆行远奇道:“平日里咱这院子也算是清幽僻静之处,这样的喧闹,还真是从未有过,也不知外头是怎么了。” 冯大娘低着头,狠命一刀剌过鸡脖子,一向慈祥和蔼的脸上没有笑意,待鸡血流入碗里时才低声开口:“八成是厥人要攻城了。” 陆行远愣住,他怎么也想不到敌军动作会这么快!原以为两军还会对持数日,想来也是有什么激化了敌军,否则依烈丹的性子,绝不会轻易下令攻城。 “公子别担心,咱还过咱的日子,镇戎军不会叫厥人攻进来的,”冯大娘抬起头,安慰道:“咱宁州城里的百姓岂是他们能祸害的?当年阿史那老贼打到咱城根儿底下,宁州百姓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守城,到了今日也是一样,刚刚的喧闹声也不是别的,是挨家挨户结伴去街上瞧热闹了。” “瞧热闹?!”陆行远惊了,不可置信的开口:“敌军若是真的攻城,哪还有瞧热闹的地方?就是城楼都不会让百姓接近吧?!” 冯大娘摇头,笑呵呵的道:“能听听战鼓的声响也是好的。” 说完便拿着处理好的鸡进了厨房,徒留陆行远一人在院子里惊异不已。 既然如此,他也去街上走一遭! “这会儿怎么没有声响了?方才还射进来一支箭,也不知带的什么信。” “还能是什么信,无非就是劝降的,这把戏过去厥人可没少玩,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还是这套。” “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他们明知道这招儿没用,怎么还老使啊?既然在对面扎了营,要打还不打,非得弄十几封劝降信进来,莫不是以为这点招数就叫战术吧?那可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阿史那老贼当年就这蠢德性,你还能指望他的崽子多厉害?等着瞧吧,今日必定是打不起来了。” “怎么说?刚刚厥人的战鼓已经响了几声,大伙儿可都听见了。” “哧,你没瞧见车营把大炮搬城楼上去了么?那二十几门大炮往城楼上一架,厥人看着就得腿软,哪还有胆子攻城?” “这倒是,他们一向惧怕此物,不过也是怪了,车营的大炮架上了是不假,可怎么没了下文啊?这会儿放它十几炮,还不把敌军都轰散了喽?到时咱们大军再趁胜追击,还不将他们打回老窝去?!” “说的容易,你比将军还厉害啊?依我看此时按兵不动倒是对了……” 陆行远又使劲伸了伸脖子,无奈通向城门的这条街上人太多,根本看不见前头什么样,他折腾了半天仍是只看见城楼上隐隐约约的人影。 这会儿已经到了中午,陆行远想了想,决定回府吃饭,下午再出来瞧瞧。 战鼓已响,攻城在即,古尔扎也不想一直对峙,他们带的粮草所剩不多,再耗下去不用打就已经垮了,谁知就在他想下令攻城的一刻,城楼上出现了车营的大炮,足有二十几门,看着黑洞洞的炮口指着他们,古尔扎心里也没了底。 从前吃过的亏太过骇人,一颗炮弹轻易便可取几百人的性命,生死不过瞬间,虽明白这些大炮极有可能已经变成了只能唬人的破铁,古尔扎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军就这样在城外遥遥相望,直到天色擦黑双方也没有动静,古尔扎一声收兵,敌军便全数撤回了营里,霍衍见敌军撤回后,才带着五千精兵回了城。 这样无声的对峙持续了整整两日,直到第三日,敌军皆看出了蹊跷,再无畏惧。 “这一仗早晚要打,只是没想到烈丹如此沉得住气,竟还守在二十里外,我们根本无法动他分毫。”杨冲一身戎装已经穿戴完毕,继续道:“今日一战不可避免,古尔扎只留下一万大军后守,竟是要带着三万攻城,若将军还命车营按兵不动,我们势必会打得艰难。” 杨冲所说的艰难,便是死伤惨重的预料。 “即便是想引烈丹上前线,此法也有些冒险,”严青山看向霍衍,道:“将军,今日车营不可毫无作为。” “若形势危急,你便下令车营用三门大炮轰击敌军后防,”霍衍沉默半晌,终于妥协:“切记,只可使用三门,不可多用。” 击退敌军不急于一时,现在就露了底,对他们并无好处。 留严青山在城楼上监战,霍衍则带着杨冲与手下五千精兵出城迎战。 古尔扎这两日来被磨的早已丧失耐心,见霍衍带兵而出,一声令下便开始攻城,顷刻间,鼓声响彻天地,两军终于短兵相接,震耳欲聋的拼杀声传回城内,宁州百姓的心也跟着颤了几颤。 当大战真正来临,没有人再嬉笑怒骂般瞧着热闹,宁州百姓此刻最挂心的,是镇戎军能否打响以少胜多的第一战。 人满为患的街道上早已不若前两日喧闹,偌大的街市不再人声鼎沸,反而静的可怕,陆行远混迹在人群中,心随着传回城内的拼杀声几番起落。 这几日除了吃饭睡觉,陆行远与其他宁州百姓无异,皆守在此处,今日他来的早,寻了个好位置,便看见了霍衍领兵出城的背影,也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霍衍的武器是一把近两米的长柄大刀,而非他想象中的□□。 伴着阵阵战鼓的声响,霍衍挥舞长刀的背影仿佛出现在眼前,陆行远此时有些乱了心神,不知当初与霍衍说的那事是否正确,烈丹迟迟不入圈套,现在却要霍衍带着区区几千士兵拼命,陆行远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故作聪明是否会害了霍衍,害了将士们。 百姓都以为这场仗会打的惨烈,却没料到正午时分,车营的炮声突然响起,局势瞬间便起了变化。 单单是后防被袭,厥人还不至于乱了阵脚,真正令他们方寸大乱的,是原以为不会再响起的炮声。 顾不得其它,当车营连放六炮时,古尔扎当即下令火速撤兵回营,无心恋战。 这半日的大战开场时惊天动地,收场时却狼狈万分,古尔扎怎么也料不到,霍衍之后竟跟他玩起了厥人一向擅长的游击战,每日命车营放个几炮,任他们在城外吼破嗓子,根本不再出城应战。 狡诈的宣国人,以为这样就可阻挡厥国的进攻?来来回回不过三门大炮,真以为能一直骗下去? 五日后,古尔扎下令,四万大军兵分三路,围攻宁州城。 59、第五十九章 兵分三路,围攻宁州。 古尔扎率两万大军夜间主攻,其它两路人马则白日从侧方攻城,日夜兼并,锲而不舍,宁州城里的百姓在被围困的半个月来日子过的苦不堪言,被厥人日夜轮番攻城扰的没睡过一个安生觉,连百姓都是如此,便不难想象守城的镇戎军此时的境地。 半月来镇戎军日夜戒备不敢有丝毫怠慢,无奈劣势还是渐渐显露出来,厥兵的车轮战成效已现,镇戎军上下已经疲惫不堪,如今只是艰难控制局势。 “如此轮番攻城,镇戎军必定维持不了多久,待他们精疲力尽之时,守备自然松懈,到了那时,攻城便容易许多,”毕纳将古尔扎的信放在烛火上烧毁,道:“大汗,我们何时与古尔扎会合?” 端坐在床榻上的人考虑片刻,缓缓开口道:“再过半月,半月后,全军拔营,行进宁州。” 知道了烈丹的意思,毕纳赶紧提笔给古尔扎回信,也好让他吃下这颗定心丸,不料正写到一半之际,营帐外传来手下禀告声,烈丹看过呈上来的密报后神色微变,沉声道:“不必写了。” 将密报扔给毕纳,烈丹吩咐那属下道:“传令下去,即刻拔营,全军连夜行进宁州。” 毕纳将密报看过后不禁神色凛然,好半晌才开口道:“援军怎么会来?宣国督军的信可是都被我们截下了。” “是我们小看那督军了,”烈丹眯起双眼,目露凶光:“他定是用了什么办法,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求援信在我们眼皮底下送出。” 毕纳又将手里的东西看了一遍,道:“再有十日援军便可到达宁州,大汗,此刻启程多有风险,那十万大军虽是从盛京过来,作战能力与镇戎军不可同日而语,但胜在人多,我们不能轻敌。” “所以在援军未到之时攻城是最好的时机,”烈丹道:“无论如何,十日内定要拿下宁州,到那时援军即便来了,也是无力回天,镇戎军都已被我们攻下,那些京里来的援军则不足为惧。” 事到如今,镇戎军日见衰竭,他们绝不能空手而归。 将军府内,严青山与杨冲看完两封密报,喜忧参半。 “抚远将军?他老人家不是在北边驻守么?怎会率十万大军从盛京赶来?这事蹊跷啊!” 杨冲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一脸纠结道:“麻烦这下都赶一起了,古尔扎这几日没了动静是在等烈丹前来,两日后必有大战,可局势一定,那边的援军也该到了,咱好不容易对付完厥人又要应付援军,连个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先别急着想那些,眼前应对厥人才是要紧,”严青山道:“六万敌军一旦集合,大战便即刻开场,半月来弟兄们守城不易,才休息两日就又是一场大战,这仗我们虽有几分把握,却不能掉以轻心,当年阿史那老贼见势不妙,趁乱撤回,最后病死厥国,这才几年光景?咱原以为十年内不会再作乱的厥人就东山再起,这次若想斩草除根,怕是也不容易。” “这有何难?”杨冲挑眉一笑,道:“既然烈丹已经入了圈套,咱只管等他上门轰他个片甲不留就是,宁州城于我们是边疆要地,于他,可就是有来无回的鬼门关!” 霍衍从始至终都是默默听着两个属下的言谈,并不出声,一双鹰眸却变得深邃异常,似是有什么东西不再隐藏于心底,终于破蛹而出。 两日后,厥国大汗阿史那烈丹亲手敲响战鼓,随即下令,命厥国第一勇士古尔扎率六万大军,兵分三路,不分昼夜,强攻宁州城。 宣国一方则由霍衍主帅,左右骁卫严青山、杨冲紧随其后,九千余镇戎军出城迎战。 两军皆知,今日一战,便可分出胜负。 六万对九千,胜算自不必说,烈丹披挂上阵,亲自带兵攻城,一时间厥兵气势如虹,大有势不可挡之象,霍衍所领的九千将士没一会儿便被厥兵前后夹击,身陷重围。 战鼓声和宁州城外的厮杀声响起不久,一直按兵不动的车营终于有了动作。 这几个月来憋屈坏了的车营弟兄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着大显身手的机会,待看见烈丹与霍衍在包围圈中交上手,二话不说,依命开始火力攻击敌军后防。 炮声响起,烈丹早有准备,并不在意,而是集中精力与霍衍交手,可那炮声连响十余下几乎从不间断,烈丹才知情况不妙,自己八成是中了计,宣国那些大炮根本不曾有过问题! 镇戎军的战马对炮声似无所觉,依旧稳稳驮着主人征战沙场,厥兵的战马可就没了这份气度,虽不至于受惊狂奔,却也躁动不安,无心恋战。 霍衍用心良苦,这一战是想将厥国连根拔起!烈丹想到霍衍的意图心下登时一紧,稍一分神便被迎面而来的大刀砍伤了右肩。 “护大汗回营!”古尔扎一锤挡住霍衍的刀,用厥语高喊道:“我来对付他,大汗快回营!” 回营?车营的大炮可不是摆设,岂会让他们撤回军营?如今六万大军都在车营的射程内,根本无处可退,只能前进。 “阿史那的勇士们无所畏惧!”烈丹一手捂住伤口,高声下令道:“今日只可前进,不可后退,继续攻城!” 眼下只有城下和两军混战的地方不会遭炮火攻击,原本被轰散的厥兵后守军看破这一点,皆向两军混战处驾马狂奔,加入战圈。 车营的炮火突袭让敌军顷刻间便折损数万士兵,加上不断轰击厥兵军营,连天的炮声让厥人的战马狂躁不安,作战能力大大降低。 混战中,千余厥兵冲到城下,骑兵向城楼处不断放箭,步兵则架起云梯意图爬上城楼,皆被守军用石头砸了下来。 大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宣国一方无论是城楼上的守军还是与敌军交战的骑兵皆感到疲惫。 镇戎军经半日拼杀折损了近三千弟兄,如今只剩六千人在与两万余敌军厮杀,城墙下想爬进城里的厥兵更是不断涌来,城楼上准备的石头早已用光,如今守军只能一边躲过箭雨,一边用兵器阻止不断想爬上来的厥兵,原本近千人守着的城楼上也只剩下几百人。 霍衍与古尔扎几番交手,双方都没占到便宜,古尔扎被霍衍砍伤腰腹处,霍衍的左臂也被古尔扎轮了一锤,杨冲严青山满身血污,皆负轻伤。 两军打的焦灼之际,城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继而有隐隐的喊话声传入耳中。 “聚在一起!回城!” 这句话随后不断由百姓口中喊出,第一个喊出的声音则渐渐被其他声浪淹没,古尔扎耳朵动了动,借着手下人掩护之机转头看了城楼一眼,只一眼,便看见了立于城楼之上的陆行远。 “泥巴!”古尔扎青筋暴起,大吼出声:“这次我绝不饶你!” 陆行远此时注意力不在这里,自然听不见古尔扎的吼声,与古尔扎几步之遥的霍衍在听到此话后神色一变,招式间又狠戾了几分。 城楼上此时人影憧憧,仔细一看,竟是宁州百姓占了大半。 数个身材壮硕的老汉一手持水缸盖子挡箭,一手持铁棍不断将云梯上的厥人打落,动作竟比身边的年轻人还要迅猛有力,陆行远与一身男装的阿什莉则紧随其后,用长竹竿合力将架在城墙上的云梯顶落。 原本的守军被百姓替换下去,难得有了喘息的工夫,一众百姓不过守了两刻钟便渐渐没了力气,好在他们人多,轮番上阵之下竟也挡住了敌军大半个时辰的进攻。 陆行远趁着休息之际又看了眼战场,原本被厥兵冲散的人马果然在聚拢,镇戎军又恢复了被敌军包围的阵型。 “能否用炮火攻击他们外围?”陆行远蹲下身,询问在一边休息的车营弟兄。 “不行,离城墙太近,敌军已经不在大炮射程内了,”车营弟兄笑了笑,道:“总管安心,今日打的虽艰苦,却已是胜利在望,敌军一旦进入了将军设的伏击圈,想撤回去可就得问问咱手里的大炮答不答应了!” 陆行远点头,有些迟疑道:“想必敌军已经知道他们此时的境况,才会如此拼命攻城,不过我军人数与之相差仍旧悬殊,怕是撑不了多久……” 见陆行远神色担忧,车营弟兄也不好再隐瞒,只得道:“总管安心,再过半个时辰,我军必能回城。” 宁州百姓老壮齐上阵,守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城楼,待守军恢复体力,车营向远处连放三炮,炮声一响,远处的镇戎军便不再恋战,而是齐齐向城门方向突围。 “不能让他们回城!” 烈丹见势不妙顿时大吼出声:“他们回城,我们便是死路一条,守住前方,不能让他们回城!” 霍衍听见烈丹的喊话并未在意,而是将右手举过头顶,轻轻一挥。 “弓箭手,准备!”守军总领得令,吼道:“护弟兄们回城,放箭!” 话音刚落,城楼上顿时箭如雨下,每支箭仿佛长了眼睛,避开不断奔回的镇戎大军,精准的没入阻碍弟兄们回城的厥兵体内,陆行远双眼一扫才发现,弓箭手里有不少竟是白虎营的弟兄。 一刻钟后,宁州城门大开,杨冲率军先行奔入城内,片刻,霍衍与严青山最后进城,城门随即关上。 见大势已去,烈丹与古尔扎火速率兵撤退,无奈车营的炮火早已为他们备好,根本无法突围,最后只得在炮火攻击不到的边界一边顶着镇戎军的箭雨,一边用兵器在地上艰难挖沟。 天色全黑之时,厥兵终于挖好暂时的藏身之处,随即不足两万的人马便挤在了长长的土沟里恢复体力,等待第二日的来临。 只这一日,胜负已见分晓,厥国大败。 60、第六十章 有盔甲护体,霍衍身上并无重伤,不过古尔扎那一锤子轮的不轻,解下盔甲后,霍衍的左臂臂弯以上高高隆起,肿涨的骇人。 严青山不甚被敌军射中几箭,背上倒是没有大碍,右腿外侧的伤口却是最深,中箭后又奋战了几个时辰,流血颇多,此时脸色已有些青暗。 杨冲在战场上一向敢杀敢拼,从前极易受伤,却不想这次竟是三人中伤的最轻的,给严青山包扎好伤口后看了看霍衍伤势,皱眉道:“我先将其它伤处清理一番,上些药,等你手臂消些肿后再做推拿,现在这个样子根本碰不得。” 见霍衍点头,杨冲便挽起袖子去绞了块巾布回来,仔细替霍衍清理其它伤处,一边小心擦拭一边道:“厥人今日虽大败,我们却也没讨着便宜,弟兄们都伤的不轻,需好好休养几日,好在敌军已经被困在了这里,待我们恢复元气,再收拾他们不迟。” “烈丹还留有千余名后守军,”严青山喝了几口温水,脸色已恢复几分,道:“他们必定会找时机助烈丹与古尔扎突围,从今日起,守军夜里要严加戒备。” “这是当然,不过毕纳若是想凭千余人之力救出烈丹,未免太过愚蠢,”杨冲笑道:“进了咱的地盘,就别想再出去,就算咱不动手,困也能困死他们,没有粮草,看他们能撑多久。” “他们这是自投罗网,”严青山也笑了,道:“经此一战,西北才是真正的太平了。” 杨冲接着给霍衍上伤药,高兴之余也没忘记质疑,道:“我有一点到今日也没想明白,珍珠也说了,他那时编了车营的谎话也是无意之举,而烈丹在得知我军炮火有问题之前便已经打算进攻宁州,他到底是有何能耐,敢拿八万大军冒险?” 严青山摇头,这事他也没想明白,烈丹进攻宁州是早晚的事,只不过他们设的圈套加快了烈丹的动作而已。 “这场大战无论胜负,烈丹皆是获益之人。” 霍衍此时出声,给二人解了惑:“胜了固然好,烧杀抢掠,宁州便是他们的天下,败了,烈丹也是借着我们的手除了多余的部下,一下子少了几万张分食的嘴,何乐不为?” 此话一出,杨冲惊的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鬼道理?他对自己人下套?” 自己人?眼里的嘲讽一闪而过,霍衍道:“阿史那族最看重血统,只有族里人通婚生下的后代才真正被看做自己人,烈丹如今的部下大多是他爹从前征讨其它部族而来,一代一代各族通婚,血统早已大乱,真正的阿史那族人并不多。” 严青山在一旁连连点头,道:“这样倒能说的通了,厥国近些年颇有穷困潦倒之相,难怪烈丹想出如此狠毒的办法,想到他对朝夕相处为他卖命的子民也能狠毒至此,连我这局外人都觉得心寒,能让烈丹中计,之前我们的隐忍也值了。” 比起老阿史那,烈丹这样心狠手辣的继承人才是更可怕的敌人。 “不行,得早日除掉烈丹我才安心,”杨冲道:“明日我便将轻伤的弟兄聚成攻击队伍,绝不能让敌军有喘息的机会!” 不必杨冲行动,厥兵此时境地便十分艰难,没有伤药,没有食物,甚至没有水,他们在战壕里根本挺不过多久。 只一夜,厥兵又死去数千人,皆是重伤不治而亡,古尔扎与烈丹被霍衍砍伤,草草包扎后顾不得其它,只能闭目休养。 第二日,厥兵的尸体陆续被扔到地上,因天气寒冷,一时间倒还没有臭味传出,待到天色大亮,烈丹下令,杀战马,食肉饮血。 靠着食马肉,喝马血,厥兵挺过六日,六日来杨冲率军不断进攻,厥国阻挡不利,每日死伤皆千余人,霍衍对降书视而不见,短短六日,只剩下三千厥兵在土沟内苟延残喘,而烈丹的得意猛将古尔扎也因连日带伤作战,终于昏迷不醒,露出将死之相。 不出三日,最后这三千人马便会困死在这里,烈丹如今只能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带兵突围。 “守军来报,敌军有突围之兆!” 杨冲的声音从老远就传了回来,进了书房,脸上的笑意加大,道:“不怕他们突围,就怕他们还跟这儿死耗,这下我和弟兄们能省些力气了,车营几个炮弹便可解决了他们。” “烈丹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严青山也露出笑意,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去城楼上瞧瞧吧,毕竟是宿敌,就当是为他践行了。” 杨冲闻言哈哈大笑,道:“就是,还不赶快去瞧瞧,再晚可就瞧不见他了。” 霍衍却不感兴趣,摆了摆手,道:“你们俩去督战即可。” 不过半个时辰,杨冲与严青山兴致缺缺便从城楼上回来,霍衍端坐在书房内,对此像是早有预料。 “无趣的很,”杨冲唉声叹气进了屋,开口道:“死了大半人马,见实在出不去,烈丹又退了回来,眼下还在那土沟里躲着呢。” 严青山比杨冲慢了一步,进来时手里却拿了份刚刚传来的密报,将东西交给霍衍后,道:“应该是援军那边的消息。” “援军已到,现于城外三里处扎营,”霍衍看完密报,道:“原来抚远将军三月前便已辞世,此次率军前来西北的,是抚远将军之子刘垣。” 杨冲皱眉,道:“刘垣?从前根本未听说军中有此号人物。” 不待霍衍说话,门外便响起手下匆匆而来的禀告声。 “将军,援军有信传来。” 霍衍将信拆开,待看见信上内容后,眼神越来越冷,面色也逐渐铁青,好半晌才开口道:“刘垣已与毕纳会面,此时在城外和谈,命我们不可妄动,厥国已经投降。” “他是什么狗屁东西!竟敢妄自做主和谈!”杨冲闻言一跃而起,怒道:“狗都能瞧出来这是毕纳的缓兵之计,此时不将厥人赶尽杀绝,难不成还放他们回去,等着他们东山再起?狗屁的抚远将军!用得着他来搅局?!将军,我立刻带兵出城,灭了剩下的厥兵!” “不可妄动,”霍衍缓缓呼出口气,声音里并没有情绪起伏:“已有两万援军向宁州赶来,不出一刻钟便会到达城外,你若带兵袭击烈丹便是违抗军令,还有,我已不是将军。” 说完便将手里的信递了出去,杨冲大步上前接过信件,随即神色大变。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杨冲吼道:“虽然叫厥人打到了城根儿底下,可咱才是最后赢家!凭什么将你贬回都尉?道听途说!听信谗言!皇上他是老糊涂了?!” “不可妄言!” 严青山厉声喝道,随即将杨冲按回椅子上,抢过被揉成一团的信纸粗粗看了一遍,转头道:“我以为是袭了抚远将军的名号而已,却没想到刘垣竟是皇上亲封的新抚远将军,战中换将乃兵家大忌,皇上怎会有如此作为?” 霍衍靠回椅背,鹰眸紧闭,低声道:“刘垣是太子的人。” 严青山一愣,好半晌才道:“将军你……” “都尉,”霍衍闭眼道:“我如今只是白虎营的都尉。” “都尉,”严青山沉声开口:“我们就真听了刘垣的话?任他与毕纳和谈?” 好半晌,霍衍才睁开眼,只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杨冲却不依,恢复了冷静,在一旁开口道:“与厥人拼杀是我们的弟兄,誓死守住宁州的是我们镇戎军,眼看就可将厥国连根拔起,凭什么他一来就捡个天大的便宜?功劳全都叫他得了去?这也罢了,那些虚名咱不要也罢!可厥国一直是大宣的心腹大患,刘垣既然能得太子器重想必也不会是个愚昧之人,为何要放过对厥人赶尽杀绝的机会?与之和谈?” “养寇以自重,”严青山缓缓开口:“他非但不愚昧,还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此时对厥国赶尽杀绝对他毫无益处,放虎归山才是巩固他地位的权宜之计。” 大局已定,多说无益,现在出去击杀烈丹不但违抗军令,还会被援军扣上杀降的罪名,大怒过后只剩无奈,屋里陷入了难言的静默。 两日后,抚远将军刘垣率八万大军赶到,十万援军会师宁州,扎营城外,在收下烈丹亲手写的降书后,将其与千余厥兵放归草原。 自此,宣厥大战以厥国大败投降而告终,厥国俯首称臣,再无异心。 …… “今日怎么晚了?” “营里有事耽搁了,”霍衍行至床榻边坐下,接过陆行远递来的奶茶,喝了一口,咂嘴道:“这是什么味道?” 陆行远笑而不语。 “像是有些花生的味道,”霍衍将温热的奶茶一饮而尽,道:“比昨日那个好喝多了,味道新奇却不怪异。” “我倒觉得是你口味怪异,”陆行远将空碗接过,放在一边,道:“昨日给你喝的榆果奶茶是店里卖的最好的,今日这花生奶茶因味道平庸,反而是卖的最差的。” “去你铺子里的都是些姑娘家,我怎能与她们相比?” 将军府如今是抚远将军的府邸,霍衍已回了白虎营在城中的驻地,不过回营后的这两日却是夜里来陆行远的府中过夜,每日近天明时再回去,因霍衍左臂受伤尚有不便,这两日都是陆行远为他擦脸净身。 霍衍坐在床榻边任陆行远摆弄,面色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反倒是给霍衍褪去衣物,打算为其擦身的陆行远有些尴尬了,不想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陆行远只好一边擦拭,一边与霍衍闲谈,“白虎营如今还有多少弟兄?” “算我在内,共一百二十六人。” “那抚远将军不是在重新编排镇戎军么?白虎营也会被安插进人手?”陆行远问道。 “不会,”霍衍摇头,道:“想进白虎营就要有真功夫,援军里还没人能进。”只是阐述事实,话里并没有其它意思。 “那编排之后,白虎营也得随新军回城外驻地?” 霍衍点头。 替霍衍打理好后,陆行远熄了烛火,越过霍衍躺在床榻内侧,用被子将两人裹紧才开口道:“其实无论厥国是不是诈降,经此一战,他们十几年内都不可能再有打仗的实力,你大可不必遗憾,至少你们保住了宁州百姓往后十几年的太平日子。” 霍衍转头看向枕边的人,低声道:“你赞同抚远将军与厥国和谈?” 陆行远想了想,直言道:“不。” 或许这个时代的几千年后,厥人也会变成自己人,但现在看来,他们仍是一只在草原深处潜伏、对宁州百姓虎视耽耽的野兽。 “若是想和谈,何必开战?既然打了胜仗,又何必和谈?抚远将军此举看似妥当,实则是愧对将士,愧对百姓。”陆行远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困意:“不过说什么也晚了,既然已经与厥国和谈,放走了厥兵,就不必再纠结此事,西北易主,刘垣现在才是镇守一方的将军,西北日后的局势如何,皆是他的责任。” “对阿史那族,你如何看待?” 不明白霍衍今夜为何纠结于此,陆行远打了个呵欠,喃喃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耳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鹰眸在黑暗中闪了许久,最后缓缓闭上。 61、第六十一章 过了三日,抚远将军从十万援军中拨出三万兵力重新编排镇戎军,余下援军则由副将率领,择日回京。 白虎营如霍衍所料并未被安插新军,原本一百二十六人即将随新军回城外驻地,刘垣也给白虎营下了一道军令,便是从军中选拔新人进营,将主动权交到了霍衍手里。 对于白虎营,无论是朝廷还是刘垣,皆视其为镇戎军中的重中之重,这样强悍的铁骑兵当然是越多越好,对霍衍,刘垣也是以安抚为主,并未打压。 天气渐冷,晚饭后陆行远与众人早已不在院子里纳凉,而是在正堂里围着火炉,听李全说些市井趣闻,或是铺子的生意如何,阿什莉如今的汉语进步不少,已经能与众人说说笑笑了。 “莉姑娘往店里一站,都不用招呼,生意自然上门,”李全笑呵呵说道:“不止姑娘家买,还有不少年轻公子趁着买东西时拐着弯儿的跟我打听莉姑娘的事呢。” 阿什莉对男女之事不甚了解,只听到李全夸赞她,便在一边笑眯眯的吃起了果脯。 “让莉姑娘在店里帮忙果然没错,不止生意好了许多,招呼客人招呼的多了,她说话也越来越顺溜,”李全感叹:“这才几日,原本的怪腔调倒是淡了,假以时日,莉姑娘说话就与咱们一般无二了。” 阿什莉一个劲儿的点头,道:“客人多,每日我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学的可快了!” 商仕贤不明所以的看向阿什莉,不明白为何去铺子里帮忙她还会变的高兴,陌生人多的地方他其实是厌恶的。 “公子,霍大人来了。” 松子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众人一愣,纷纷与走进屋的霍衍打招呼,随即不约而同的找借口各自回了房,不过片刻,屋子里就剩三人了。 商仕贤不会看人眼色,依旧是那副懵懂的样子,松子儿猫腰扒着门边,急的够呛。 “少爷,”清了清嗓子,松子儿在门口小心翼翼哄道:“那跳棋已经做好了,颜色也染好了,咱俩回去玩玩可好?”边说边觑着霍衍的脸色。 其实对众人的识时务陆行远很是无奈,霍衍那张脸冷惯了,额角又带着个刀疤,难免有凶神恶煞之嫌,不过大家每次见了霍衍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也太过拘谨,忘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了。 商仕贤对霍衍却是不怕,他看了看在一边端坐着的霍衍,没有理会松子儿,而是难得的开了金口,好奇道:“你每晚在我大哥屋里睡,为什么?” 陆行远闻言一愣,随即被商仕贤单纯的眼神弄的有些羞愧,只好转头死盯着霍衍,用眼神警告他不准乱说话。 “因为你大哥怕黑,从前在军营里也是我陪着他睡。”霍衍一脸严肃的回答,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不对,”商仕贤摇头,坚定道:“我大哥不怕黑,他什么都不怕!” 见商仕贤如此肯定,霍衍的眼神柔和下来,解释道:“因为他是你大哥,所以在你面前他什么都不怕,不过在我这里,他是弟弟,所以他也有怕的东西。” 商仕贤好像有些明白了,他迟疑地开口:“当大哥不会怕,当弟弟就会怕?” 霍衍点点头,又道:“你有怕的东西吗?” 商仕贤眨了眨眼,细细回想一番才皱眉道:“我怕黑,也怕蛇,从前采药时被它咬到了腿,很疼。” “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霍衍沉声道:“不过等哪天你也变成了大哥,就不会再怕这些东西了。” 见商仕贤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生怕他再问出什么,陆行远赶紧道:“那跳棋你不是惦记了许久吗?现在做好了,你跟松子儿回房试着玩玩,等你玩的通了,就找阿什莉,你们三个一起玩。” “对对!”松子儿在门口搭话,赔笑道:“少爷,赶紧的吧,我可等好久了,早就想跟你比比了!” 商仕贤这才被勾起兴致,不再干坐着,而是乖乖的跟松子儿回了房,陆行远看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松了口气,回头问道:“吃点东西?” 霍衍摇头,道:“有酒吗?” “有倒是有,”陆行远有些不确定的说:“不过都是些女儿家喝的果子酒,没有烈酒。” “无妨,拿来一坛,”霍衍道:“今日陪我喝些酒吧。” 陆行远瞥了霍衍一眼,点头道:“你回屋等着吧。”说完转身便去了厨房。 酒封开启,一阵混着果香的酒味便充斥了整间屋子,霍衍给陆行远斟了一小杯,自己则直接用坛子喝了起来。 陆行远默默喝了几口,等着霍衍开口。 “明日白虎营随军出城,”半晌,霍衍开了口,道:“回原本的驻地扎营。” 果然如此,陆行远苦笑,道:“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能在城里再呆些日子。” 深深看了陆行远一眼,霍衍摇摇头,低声道:“早些回去也好。” “也对,”陆行远道:“得有人在城外守着,百姓才能安心。” 只是这样,他们便就此分别,如今刘垣对霍衍尚有忌惮,短期内霍衍也不便回城,想到这里,陆行远难免想起了那个已经形同虚设的一年之约。 坛子不大,又是温性酒,霍衍没几下便将酒喝完,之后便看向桌上的烛火,神色不明,见他如此,陆行远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回白虎营可好?还当总管?” 霍衍一顿,转头看着陆行远,一双鹰眸闪过些许光芒,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你在府里妥当些。” “府里有李全照看,铺子里的生意过的去而已,算不上红火,平日也不用操心,我去白虎营后每月也能回府一次……” 话未说完,陆行远突然被霍衍一把抱起,放到了桌上,霍衍微微低头,凝视着陆行远,眼里似有火光跳动。 被霍衍充满意味的目光看的有些尴尬,陆行远扶着霍衍双臂的手动了动,突然有些气闷,色厉内荏道:“有话就说话!你干什么?!” 霍衍被吼的一愣,唇角隐隐有了笑意,他低头凑到陆行远耳边,轻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算起来,这还是霍衍第一次主动求欢,陆行远假意看了看四周,低低应了一声。 得了心上人的应允,霍衍便抬手将陆行远束发的木簪取下,一头黑发顿时倾泻而下,凭空为主人添了几分惑人的气息,霍衍的眸色暗了暗,开始亲手给陆行远宽衣解带。 好半晌,陆行远等的不耐烦,开口道:“你磨蹭什么?当我是大姑娘啊?”还玩轻解罗衫那套! 陆行远伸出手,唰唰几下就把霍衍的上身扒了个精光,随即撑在桌子上挑眉看向霍衍,一双长腿也在桌边荡来荡去。 此时的陆行远身上还穿着内衫,霍衍顿了顿,继而退到一边,将自己的腰带解下,然后是长裤长靴,直至不着寸缕,才逼近陆行远,站在他双腿之间。 无意中看了出猛男脱衣秀,陆行远刚刚的厚脸皮没了踪影,此时他按住霍衍的手,有些难为情道:“先把烛火熄了。” 霍衍盯着陆行远微红的侧脸,坚定地摇了摇头。 陆行远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惊愕道:“你、你什么意思?哪有不熄灯就办事的!” 他没这么厚的脸皮好吧! 霍衍笑了笑,并不理陆行远的抗议,而是将人拉到怀里,扒光了他最后蔽体的衣物,然后在陆行远不满的抗议声中堵住了他的嘴唇。 感觉到霍衍的手指在点火,陆行远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始躲避霍衍的亲吻,拍打霍衍的后背,不料一向稳重的霍衍却突然急躁起来,大手将陆行远紧紧按在怀里,让陆行远动弹不得。 陆行远因疼痛倒吸了一口气,指尖不经意的在霍衍背后留下几道血痕,霍衍不为所动,动作依然凶猛,陆行远无从反抗,只得尽量顺从霍衍。 片刻后,霍衍终于离开陆行远的唇舌,大手安抚似的摩擦他的背,动作却不见温柔几分,陆行远无奈,只好求饶般开口:“霍衍…” 见陆行远神色间难掩痛苦,霍衍的动作一顿,恢复了些许理智,他稍稍用力将陆行远一把抱起,大步向床榻处走去。 终于踏踏实实躺到了床榻上,怕霍衍再这么折腾,陆行远赶紧开口道:“等一下!” 说完便伸出一只手,费力的将自己的枕头拉扯过来,喘息道:“把里头的瓷盒拿出来。” 霍衍依言将竹枕的盖子打开,取出了里头的瓷盒,待打开盒盖,一阵清香传来,霍衍顿时明白了此物的用处。 有了此物,霍衍便不再隐忍,动作间是不曾有过的疯狂与狠戾,仿佛是在跟陆行远传达他某些难以诉说的情绪。 陆行远抬起双手交握在霍衍的后颈处,半阖着的双眼与霍衍的鹰眸紧紧交缠,霍衍的汗水顺着鬓角流过紧绷的下颚,滴在陆行远的面颊上,如火烧一般的热度,也烫伤了陆行远的理智,陆行远渐渐感受到了霍衍的挣扎与不舍,虽有满肚子的疑问,此刻却说不出其它。 陆行远的纵容令霍衍欲罢不能,直至天色微亮才放过已经被他折腾的精疲力尽的人。 仔细为陆行远清理后,霍衍坐在床塌边,凝视着累极而昏睡过去的人,终是叹息一声,久久没有动作。 “报!将军!大事不好!” 心腹手下疾步进门,将密报交给刘垣,气喘吁吁道:“今日白虎营回了驻地还没扎营便要去风狼谷练兵,军中无人敢拦,便由着他们去了,咱的探子人心知有异便跟在了白虎营后面,不料他们行进的方向根本就不是风狼谷!探子这才急急传信回来,将军,他们怕是要去厥人的老窝!” 刘垣随意扫了几眼便将密报放在一边,缓缓开口道:“传我的令,命探子不必再跟,撤回来。” “白虎营根本就是无视军规!无视将军你……啊?”那手下闻言愣住,迟疑道:“将军的意思是?” 刘垣悠悠一笑,道:“拦不住,就不必再跟,咱们只要耐心等待即可,既然霍都尉选了这条路,我也得成全他不是?” 62、第六十二章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当真正看见矗立于山坡之上的霍衍时,烈丹还是心头一震,知道他今晚,怕是不得善终了。 “松绑。” 霍衍挥了挥手,手下便全部退开,山坡上只剩他与烈丹两人。 身上的绳子解开,烈丹慢慢起身,动了动双臂,直言道:“我已投降宣国。” 霍衍盯着烈丹,不语。 “你想如何?”烈丹也紧盯霍衍,沉声道:“若我猜的不错,来的只有白虎营的人吧?抚远将军不会应允你这番动作,你必是违抗了军规,私自做的主,怎么?你想将我阿史那族赶尽杀绝?” 烈丹还想再说什么,霍衍却扔给他一把短刀。 “阿史那族人的性命从来都是掌握在你手中,今日也不例外,”霍衍缓缓拔出刀,道:“赢了我,草原里还有你阿史那族的安家之处。” “若是输了呢?”烈丹握紧手中的长刀,半晌不见霍衍回答,心知这一战自己必须赢,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目中一片凶光,烈丹笑了笑,开口道:“霍衍,近身博弈,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说罢便主动袭向霍衍,招招狠戾,不留余地。 山坡上传来兵器相交的金属声,一众手下只是静静守在夜色中,对战况不甚在意,杨冲动了动手指,转头轻轻问了一句:“你希望都尉是胜还是负?” 好半晌,旁边才传来严青山低低的回话声:“听天由命,既然选择跟随都尉前来,就不要再存有慈悲之心。” 杨冲轻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倒看的开,不过你说的不错。” 自此,无人再发出声响,过了一刻钟,打斗声渐缓,两刻钟后,再无声音传来,山坡下的众人依旧不动,静静伫立于夜风之中。 左手捂住胸口,烈丹身子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血从胸口不断涌出,烈丹却无心理会,费力的抬起头,开口道:“霍衍,看在你有几分厥人血统的份上,请放过我族里的老弱妇孺,可好?死在你手上的厥人已不计其数,你何必将我们赶尽杀绝?!” 站在烈丹身前,霍衍手中的短刀已被鲜血染红,对厥国大汗此时的求饶无动于衷。 半晌,霍衍总算开口说话,烈丹却愣在当场。 霍衍说的,竟是厥语! “五十年前,阿史那族攻打一向深居简出的底迨保稍殴先酰靠稍殴救妫俊 霍衍低头看着烈丹带着恳求与臣服的双眼,鹰眸里平静无波,缓缓道出了因果:“当年你爹以为灭了等澹獠恢倒髟诨登珊舷露愎唤伲哟巳幢成涎i畛穑肚彝瞪彰墓牵晃谐蝗漳芟虬6纺亲灞u颂咸煅稹! 烈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你、你是……” “那倒鳎闶俏夷铩! 霍衍微微俯身,轻声道:“你说,我该不该将你们赶尽杀绝?底辶僖皇咛跞嗣一粞芙袢毡阋蚰惆6纺亲迦只兀 烈丹不再有说话的机会,他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霍衍挥刀砍来。 手起刀落,霍衍给了烈丹一个痛快。 这夜,霍衍给白虎营下的最后一道军令便是,无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陆行远整整昏睡了四日。 说是昏睡也不尽然,四日来他虽然过的迷迷糊糊,但每顿饭也没落下,不过就是在吃完后接着睡罢了。 连睡四日,受了再大的累也该缓过来了,陆行远这日早早便起身,坐在床榻上沉思,养足了精神,才有工夫规划未来。 如今大局已定,西北安定十几年不在话下,过完年再等上几个月,待春暖花开时,福佑喜鹊孙妈妈也该来了,一家人这才是真正的团聚,从此便定居西北,既然霍衍不愿他回白虎营做总管,他便可以将心思放在府里。 等福佑一到,事先盘下的大铺子就能开张了,陆行远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开个杂货铺子,也算是超市的雏形,家里的银子不算少,在西北这地界更是够花,开一大一小两个铺子也是让家人有个忙活的地方,他们如今只求安稳度日,不想做大。 门上传来剥啄之声,松子儿的声音随即响起:“公子?起了吗?” “进来吧。”陆行远道。 “公子,饭菜好了,去正堂吃饭吧,”松子儿推门而入,见陆行远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禁惊呼:“公子你可算精神了,今日不会再睡了吧?” 陆行远咳了一声,有些窘迫,道:“睡够了,当然不会再贪睡,走吧,吃饭去。” 用过早膳后,众人便忙活开来,李全一家与阿什莉去了铺子,冯大娘挎着个大篮子又出了门,商仕贤与松子儿一起抄了一会儿书后便开始给铺子画绣样,这么一看,府里就剩陆行远一个闲人了。 在弟弟房里呆了一会儿,陆行远见自己实在多余便回了房,闲来无事,他坐在床榻上将自己的房间打量个遍,突然心生不满。 屋子够大,不过太空了,光线也不好,古代的家具美观有余实用不足,既然打算在这里定居,何不按着自己的意思重新打造一番?这可是自己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折腾一番又有何妨? 起了这个心思,陆行远也闲不住了,当下便取来纸笔,将打算一一写出。 这第一件,就是找木匠按自己的意思做个双开门的大衣柜,什么镂空雕花都不需要,能装衣服才是硬道理!衣挂也得做些,不过西北没有竹子,自然不能用竹条做衣挂,陆行远想了想,决定让铁器铺子打些粗细适中的铁丝,回来自己缠上布做衣挂就好。 还有置物柜,抽屉式的陆行远一直很中意,这次也做个大的,四乘四格,底下两层抽屉放平时不穿的鞋靴,上头两层抽屉放杂物,就摆在门边,很是方便。既然摆了置物柜,鞋架也不能少,这东西陆行远自己就能做,不必写在清单上。 西北的冬天不比盛京,要冷上许多,在屋里放炭火炉子到底不是陆行远所愿,不过想动作为时已晚,今年冬天只能这样,只好等明年再做打算。 地毯,陆行远又记上一笔。 西北最不缺的就是毛毡这类的东西,屋子里铺了地毯会暖和些,这几日他出去逛逛,买些大块的地毯回来,给府里都铺上,待春天时再卷起来收着。 大大小小的东西又写了好几件,陆行远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几圈,最后才停在被他故意忽略许久的床榻上。 这木床平日睡还好,可跟霍衍折腾的时候弊端就露了出来,不够大不说,还吱吱响,霍衍体格本就生的高大,气力也不必多说,近期他们不能相见,但日后见面的机会想必不会少,床不够结实怎么行?想到这里,陆行远脸上有些发热,甩了甩头,把不健康的思想赶出脑子,接着打算。 其实不算难,做个简单样式的双人床即可,先做四个结实的木箱拼在一起,再做个弹簧软垫铺上,搞定了这两样,床头柜和配套的床上用品根本不算问题。 这些木材家具,找个手巧的木匠一定能做出来,难就难在得先画出图纸,毕竟只凭口述不够直观,好在陆行远有制图功底,时间也足够,等冬天一过,再找木匠不迟。 陆行远将列出的单子又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便打算趁着空闲试着把家具图画出来,没有得手的制图工具,陆行远想了想,决定去厨房转转,看看能不能做出一支炭笔,再不济找根鹅毛也行,总比用毛笔画图强,谁知他刚走出屋便看见李全满头大汗的回了府。 看见陆行远,李全脚步一顿,随即道:“大公子,咱去书房说话,出事了!” 陆行远不明所以,不过能让见惯了风浪的李全如此着急,应该是出了大事,当下便正了脸色,转身向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李全反倒犹豫了,陆行远见他如此,便先开了口,问道:“这么急匆匆的,可是铺子里出事了?” 李全摇摇头,道:“铺子没事。” 陆行远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不是铺子的事,咱府里还能有什么大事?” 李全看了看陆行远,道:“大公子,我说了你可别急。” 陆行远知道李全这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当下便道:“大风大浪我也见过不少了,你不必担心,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李全这才点头,将知道的合盘托出:“公子,今早我去铺子里,听见些风言风语,说是厥国让白虎营给灭了。” 陆行远眼皮一跳。 “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说的倒有理有据,说是霍大人带着白虎营,潜入厥人的老窝后,连夜下的杀手,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抚远将军震怒,已经下令捉拿霍大人,今日霍大人带白虎营一回驻地,便被人拿下了。” “原本我也是将信将疑,不过刚刚街上一阵喧哗,不少人都往城门方向去,我心下一动,便跟着去了,没曾想真看见了霍大人。” 李全边说便觑着陆行远的脸色,见他虽面色苍白,但神色还如往常般沉稳,便继续道:“我就瞧见,霍大人是被人押着回来的,现下恐怕已经入了宁州的大牢,等候抚远将军发落。” 好半晌,陆行远才将噩耗消化,抬眼看向李全,开口道:“你还知道什么消息?” 李全暗暗叹息,道:“我瞧见新军只抓了霍大人一人,怕是……怕是霍大人一人担了所有罪责。” “什么罪名?”陆行远哑声开口:“他,是什么罪名?” “杀降,乱军。” “杀降或许罪不致死,但不听禁训,妄自出兵,单单乱军这个罪责便是死罪,更何况霍大人他……”李全叹息出声,道:“更何况霍大人此番举动已不单是杀降这么简单了,而是灭族,往大了说,就是灭国,灭了降国!” 陆行远垂下眼,低声道:“你回铺子吧,有什么风吹草动,再告诉我。” 李全张了张嘴,见陆行远神色不明,便没将劝解的话说出口,而是转身出了书房。 私心里,李全是希望陆行远就此与霍衍断了往来,即便霍衍不是身犯重罪之人,他也不愿自家公子与男子厮混,更何况这男子还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莽汉。 陆行远静静端坐在书案后,不知呆坐了多久,才将手伸进怀里,拿出刚写不久的清单,惨淡一笑,随即将纸撕的粉碎。 霍衍,你的未来里,可有我的容身之处? 63、第六十三章 又等了几日,除了李全每日带回的零散消息,陆行远再没得到有关霍衍任何的有利信息。而杨冲与严青山至今没有消息传来,只能证明一点,就是白虎营虽没被降罪,却也被刘垣的人控制起来,行动多有不便。 不再坐以待毙,陆行远终于出了府,亲自打探消息。 “其实这几日我一直在等你,”将茶杯放在一边,杜锦华微微一笑,道:“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找上门来,看来霍都尉在你心里的地位果真不低。” 陆行远低头一笑,没有做声。 “你与我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杜锦华看着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男子,心中的快意并不若料想般强烈,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所以我没必要花心思来帮你,”见陆行远面色逐渐苍白,杜锦华又笑了,只是这次笑的有些惬意,道:“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霍都尉的事非同小可,不是我这个小小的督军就能说上话的。” “杜大人乃朝廷命官,人中龙凤,小人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商人,自然不是一路人,”陆行远深吸一口气,自嘲一笑,又道:“不过小人与杜大人好歹也算同乡,如今不敢求大人帮忙,只求大人能看在往日同乡的份上,给小人些提点,小人便感激不尽了。” 杜锦华看着陆行远,眼神闪了闪,有些意味不明道:“想来你最不愿见的就是我吧?可如今竟为了他求到我这里,难不成真对霍都尉动了真心?身为男子,雌伏于其他男子身下已是耻辱,你今日这番作为,我倒真猜不透了,莫不是真把霍都尉当共度此生的良人了?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你与他还不是夫妻,为他招惹是非,值得吗?” 没将杜锦华话里的嘲讽听入耳,陆行远只是道:“没有值不值,若此时弃他不顾,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心,望大人成全。” “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半晌,杜锦华收起玩味的神色,道:“据我所知,抚远将军已经上书朝廷,再过几日便会有消息传回,霍都尉到底是个什么罪名,也不出那几条,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他定会被押回京受审,若是坐实了那些罪名,斩首已是最轻的判罚。” 杀降本就不妥,更别说霍衍还灭了人家的全族,先不说宣国一向以礼仁治国,就说霍衍此举本身,也是大大的不妥,连降国都不放过,以后若是有与宣国打仗的,谁还会投降?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何不与宣国拼个你死我活?多杀一个是一个! “回京受审?”陆行远抓住了杜锦华话里的重点,道:“大人的意思是?” “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杜锦华微微倾身,低声道:“霍都尉看似死路一条,但回了京,可就说不准了,生与死,全看皇上的意思,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来人,送客!” 都是聪明人,杜锦华点到即止,不再多说,见陆行远若有所思的出了门,杜锦华轻笑出声。 他给陆行远确实指了条明路,但这路对陆行远来说,却也是条荆棘之路,能不能扭转乾坤,全看他的命数了。 陆行远是独自去找的杜锦华,府里众人只当他是出去散心,并未怀疑其它,不过这日之后,陆行远却是更消沉了。 杜锦华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可就算他回了京,又能去求谁?霍衍的生死的确是由皇上做主,但皇上的心思,也会被他人左右,若是有足够分量的人肯为霍衍求情,霍衍也未必是死路一条,但这个人,是谁?陆行远思来想去,能想到的只有沈孝山,若是运气好,他原本的岳父潘青松也许会是个助力,这两人交际甚广,应该会有些话语权。 想到这里,不免会想起罗敖,陆行远心脏一颤,还是有惧意从心底涌出。 多年的经历,他早已习惯做最坏的打算,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旦回京,形势如何便不容他做主,最坏的结果便是,救不了霍衍,他自己也重回魔掌。 在房间里呆坐了一整日,陆行远将所有可能都想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听天由命,尽力而为。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坐在黑暗中的人侧耳倾听,并未睁眼。 “一刻钟,今日放你们进来已是不妥,我也担了风险,一刻钟便是最多了。” 牢头拿出钥匙将大锁打开,道:“进去吧,一刻钟后我来叫你。” “哎,有劳有劳,来,我带了些酒菜,咱边吃边等,待时辰一到,牢头再叫我家公子出来,您老放心,我家公子就是来瞧瞧他怎样了,定不会给您添麻烦,兄弟几个就安心与我吃酒吧!” 鹰眸猛的睁开,原本平静无波的双眸即刻变得热切起来,紧紧盯着走进牢房的身影。 将灯笼挂在锁链处,陆行远转身便看见霍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原本英气勃发的人此刻已是满面邋遢,半月来的牢狱生活并不好过。 “前些日子都是新军的人在看守,今日是旧守,我才买通了牢头进来看你。” 将篮子里的饭菜一一摆出,又拿出个大木勺子递给一言不发的男人,陆行远道:“别看我,吃饭。” 霍衍接过勺子,默默吃起饭来,只是眼睛仍旧不离陆行远。 知道霍衍这半月来过的必定艰难,也清楚今日可能是自己唯一进来看他的机会,陆行远带的这顿饭,没少下功夫,皆是霍衍喜爱的肉食。 见霍衍吃的差不多了,陆行远将壶里的牛肉热汤倒在碗里递过去,低声道:“皇上下了旨,命人押你进京候审,约莫五日后启程,我已盘算好了,随你上京。” 霍衍喝汤的动作一顿,终于开了口,道:“不必。”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陆行远一笑,没有再出声,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个黑布包,借着灯笼发出的亮光四处看了看,最后将东西放在霍衍休息的地方,用稻草仔细覆盖。 “你在生气?”霍衍盯着陆行远面无表情的脸,道:“你在生气,是不是?” “事到如今,我生气又有何用?”陆行远摇头,道:“你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如何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你不必随我回京,”霍衍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 陆行远神色微变,随即将怒意压下,倾身凑到霍衍面前,轻声问道:“霍衍,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霍衍微微抬头,只觉陆行远此时藏在眼底的不是怒意,而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不知怎的,原本伤人的话不敢说出口,霍衍只好抿唇不语。 二人在不甚明亮的火光中静静对视,眼里皆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隐隐传来,陆行远才起身,将地上的盘子收回篮子里。 “一刻钟到了,出来吧。” “这就好,”陆行远拎着篮子,将灯笼取下,信步出了牢房,转头对牢头道:“有劳了。” 牢头摆摆手,道:“走吧。” 陆行远深深看了霍衍一眼,继而随牢头大步走了出去,直至再听不见陆行远的脚步声,霍衍才起身躺到草铺上,摸出陆行远刚刚藏好的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来。 牢房中一片黑暗,一点月光也无,饶是霍衍视力再好也看不清布包里是什么东西,不过将布包打开的瞬间,霍衍便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将东西拿到鼻下仔细闻了闻,霍衍终于确定,这是一包牛肉干与一包碎肉饼,皆是易保存的食物,这量虽少,但每顿吃个半饱,也足够他吃上几日了。 随手一荡,竟又摸出个瓷盒,霍衍打开盖子闻了闻,是尚好的伤药。 将东西重新包好放回身侧,霍衍闭目歇息,却久久没有睡意。 “公子,这两人是我从前的邻居,都是农家人出身,有几把力气,人也老实,婆娘女儿都在城里,让他们俩随你进京,我也放心,”冯大娘道:“公子觉的如何?” 陆行远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两个壮汉,心里其实颇为满意,前几日他本是让李全找两个人随他进京,没想到冯大娘自告奋勇将这事揽了过去,今日一看,这两人还真不错,皆生的膀大腰圆,虽一脸凶相,但眉目间正气十足,确实是他中意的保镖。 “两位大哥,也不知冯大娘有没有与你们细说,我就再录妇洌甭叫性墩遄靡环诘溃骸安宦鞫唬舜吻巴14┎7侵桓下纺敲醇虻ィ廴绾巫撸吣奶趼罚叨嗑茫疾皇俏宜盗怂悖乔舫邓盗怂悖嘈哦灰灿卸牛谆15嘉净粞芤蜃镆谎核途┏牵掖朔ナ14褪谴蛩愀潘那舫等ィ焕丛诼飞嫌懈稣沼Γ匆彩窍肴ナ14┭把熬人姆ㄗ樱淮蟾缛羰怯幸煲椋乙膊磺壳蟆! “公子多虑了,”其中面色较黑的中年汉子道:“这些我俩事先已听说,既然接了这活儿,当然不会有异议。” “就是,公子不必担心,”另一男子也道:“我也说句实在话,眼下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换做别人,就是给的银钱再多我也不干,可这活儿不一样,就是冲着霍都尉,咱哥俩也是义不容辞。” “两位大哥知道便好,”陆行远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只是有些路上用的东西还没备齐全,要劳烦二位帮忙准备一番,二位大哥可认字?” 见二人皆点头,陆行远大喜,随即将手里的单子递了出去,道:“这些东西需两日内备好,有劳二位了。” 李全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便将钱袋递出,见那兄弟二人领了银子走出府门,才对转头对陆行远道:“大公子……” 陆行远摆手,道:“我主意已定。” 李全叹息,道:“大公子,你身边没个熟人,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看这样可好,我给福佑去个信,让他赶回盛京等你,你在京里毕竟多有不便,有了福佑,也方便行事不是?” 陆行远略一思量便同意此事,李全一家当初避开了罗敖的耳目潜入西北,是彻底与盛京脱了关系,留在西北照看府里,他也放心,说到底,李全就是他留的后路,万一他有去无回,仕贤这一生也不会再出差错。 见陆行远点头应允,李全又道:“大公子,今日你给我留个准话儿,万一霍大人救不回来……” “你放心,”陆行远转头看向已是半头华发的管家,笑道:“若是救不回他,只要能回来,我必定会回来与你们团聚。” 见陆行远露出笑意,李全心中却是苦涩万分,知道陆行远这一去,他们十有八九是难再相聚了。 64、第六十四章 越是相处,陆行远对鲁大鲁二这两个保镖越是满意,冯大娘没找错人,这二人均是胆大心细,将路上的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对陆行远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并未因出门在外就有欺主的势头。 一行人随霍衍的囚车离开宁州已经近十日,这十日来押送霍衍回京的队伍走的皆是州府官道,虽然不是荒郊野岭之处,但人烟毕竟不多。 陆行远事先想的还算周到,准备了两辆马车随行,平日鲁大鲁二轮番为他驾车,夜里休息时两辆马车则挨在一起,陆行远独自睡一辆,鲁大鲁二同睡一辆。 跟着押犯人的囚车回京?从来没有这规矩,陆行远一行人原本也不可能被允许跟随,好在杜锦华也被急召回京,与押送霍衍的队伍碰巧同路几日,得了杜锦华有意的吩咐,官差才默许了陆行远的跟随。 能跟随押送囚车的官差赶路,在某种程度上陆行远一行人的安全也有了保障,有了他们,鲁大鲁二夜里能好好休息,不必守夜,可陆行远的目的远远不止这些,这十日来,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主动与官差头子套近乎,无奈对方不给面子,陆行远屡屡失败,根本不能接近囚车分毫,而霍衍平日连方便时都有两名官差守着,陆行远更加不能靠近一步。 霍衍终日困于囚车之中,又在冰天雪地里连续赶路数日,再强壮的身体也受不住如此折腾,还是隐隐露出了病态。 “公子,今日咱跟他们耗到底,凭您这手艺,我就不信他们不动心!”见陆行远点头,鲁大便端起热气腾腾的铁锅,跟着陆行远朝不远处的那伙人走去。 “各位弟兄赶路辛苦了,只吃馒头怎么行?!这不,我家公子为各位熬了锅肉汤,这大冷天的就着馒头喝,必定通身舒爽,来来,我为各位盛上!” 见鲁大成功挤进了官差的队伍而没同前几次一样被驱逐,陆行远心里一下子活跃起来。 看来杜锦华在与他们分道扬镳之前是交代了什么,不然这群被刘垣从新军里特意选来押送霍衍的解差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事实却是陆行远想错了。 解差头子洪令海接过鲁大手里的铁碗,喝了口热汤,点头道:“味道不错,弟兄几个都尝尝吧!” 一众手下这才动了手,喝起汤来。 “瞧你家公子那身板弱不禁风的,跟了咱也有十日了吧?”洪令海瞥了眼从始至终眼神都放在囚车上的人,主动开了口:“原本杜大人说你们要跟咱一路回京我还不信,没想到你们竟跟到这里,这会儿我不信都不行了,你家公子还真有心。” “呵呵,霍大人对我家公子有救命之恩,如今他身犯重罪回京受审,公子念着从前的恩情,怎么也要来送霍大人一程,”鲁大给众人盛好汤,在洪令海身边坐下,低声道:“霍大人此次进京怕是有去无回,我家公子无能为力,只想着让霍大人一路上少受些罪,也就宽心了。” 洪令海没有接话,干粮与热汤都下肚后才低声开口:“兄弟,我也不瞒你,咱这些人虽是跟着抚远将军前来西北,却也敬重霍都尉的为人,厥国的事咱不便下定论,可我只认一点,霍都尉是条汉子,你且放心,这一路我绝不与他为难。” 说罢便起身走向陆行远,道:“陆公子是吧?难得你有这份心了,如今知恩图报的人可不多,不成全你我都过意不去,你随我来吧。” 见鲁大对他使眼色,陆行远心中有数,便随洪令海向囚车走去。 “前些日子杜大人在,我就是有心给你方便也不成,如今杜大人已走,这里便是我说了算,”洪令海将囚车的锁打开,道:“眼下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路不好走,要回京还得二十多日,往后霍都尉还得遭罪,你要照看他我也不拦着,只有一点望陆公子谨记。” 陆行远朝洪令海施了一礼,道:“大人请说。” “量力而行,”洪令海道:“公子不要失了分寸才是。” “谢大人提醒,”陆行远点头,道:“我必定谨记在心,不会叫大人难做。” 见陆行远一点就透,洪令海也不多说,而是凑向囚车,将霍衍带着的木枷解下,道:“往后无外人时,这枷子都尉不必配戴,不过脚上的镣铐我可不敢给你解开,虽知都尉的为人,但为以防万一,还请都尉见谅。” 霍衍转了转已经麻木的脖颈与手腕,没有说话,而是朝洪令海点了点头,洪令海一笑,转身对陆行远道:“公子请便吧,一个时辰后我再来将囚车锁上。” 待洪令海走开,陆行远才想起什么似的,大步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没一会儿,便提了大包东西回来,到了囚车前也没犹豫,一下子便钻进了去,跪坐在霍衍身边。 “把囚衣脱了,”陆行远翻找出为霍衍准备的棉衣,抬头时见霍衍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也不生气,而是将棉衣放在一边,亲自动手将霍衍身上的囚衣扒了下来,见霍衍里头的内衫也脏兮兮的不堪入目,索性将霍衍扒了个精光,也不管夜里如何寒冷,硬是用巾布将霍衍上身擦了个干净,才拿出崭新的内衫,道:“自己穿。” 也不知是看够了陆行远还是受不了寒冷的夜风,霍衍终于自己动手,将内衫与棉衣一件件穿好。 陆行远又将囚衣给霍衍套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这件衣服他让冯大娘续了好几层棉,保暖效果不亚于羽绒服,现在看来刚刚好,就是套上囚衣也不显得臃肿,可见那件囚衣有多宽大。棉裤他也准备了,不过霍衍此时脚上戴着镣铐,暂时换不上,只能日后再说。 陆行远转头看了看洪令海那伙人,那锅热汤可不少,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喝不完,料他们也舍不得这么快就喝完。 “坐了一天,你腿脚该麻了吧?”陆行远道:“要出去走走么?” 霍衍点头。 陆行远招来鲁二,在洪令海眼皮子底下将霍衍带出了囚车,洪令海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并未阻止。 那脚镣一头锁拴在囚车上,霍衍能活动的范围并不大,没用鲁二搀扶,霍衍自己缓缓在囚车一边走动,眼睛则不离在囚车里忙碌的陆行远。 将厚毛毡铺在底下,又将一旁的稻草聚拢过来盖在上面,这样霍衍坐在上面舒服许多,外人也看不出名堂,陆行远忙活完这些,才钻了出来。 “鲁二,把粥盛出来吧,”陆行远道:“姜汤也该煮上了。” 鲁二得了吩咐便转身离开,片刻后端着一大碗粥前来,将东西交给陆行远后,又回到篝火边熬姜汤。 “进去吧,”陆行远道:“喝完粥再喝碗姜汤,你现在就够让我操心的了,千万别再病了。” 才出来走动这么一会儿,霍衍并不想这么快就回囚车里,不过陆行远话一出口,他也没有犹豫,直接进了囚车,陆行远也再次钻了进去。 “多喝点,熬了不少呢,”陆行远挨在霍衍身边坐下,本就不大的地方顿时拥挤起来,他也不在意,而是将包袱里的手炉翻找出来抱在怀里,静静坐在一边,也不看霍衍,独自低头思索着什么。 粥一入口霍衍便感觉通体舒畅,身子也暖了起来,嘴里满是牛肉的香味,又看了看这分量不轻的大铁碗,霍衍心头微动,知道陆行远为他没少花心思。 默默将一大碗肉粥喝光,霍衍转头注视着发呆的陆行远,借着不远处的火光看清了他此时有些茫然的神色。 “喝完了?”陆行远回过神,道:“一碗够吗?再喝点?” 霍衍摇头。 这铁碗明显是据他食量大小定制的,连他双手都不能完全将碗捧住,盛的饭量也是普通人的两倍,这会儿已有七八分饱了。 陆行远又将鲁二唤来,接过姜汤,低声嘱咐:“让鲁大问问洪令海,一会儿歇息时咱的两辆马车能否挨着囚车,夜里风大,能挡挡寒风也好。” 鲁二点点头,转身便去寻鲁大,陆行远则把姜汤递给霍衍,道:“喝了吧。” 霍衍还是不言语,接过姜汤后吹了吹便一饮而尽,若不是知道这是姜汤,陆行远会以为霍衍喝的是酒。 “你就这么认命了?” 耳边传来陆行远轻轻的问话声:“你为何冒着如此风险灭了厥国我不管,你与阿史那族有什么秘密我也不问,可是霍衍,你就这么认命了?” 陆行远盯着霍衍的侧脸,逼问道:“你心里清楚的很,一旦回了京,就是死路一条,即便这样,你还是不肯将心中打算告诉我,还是说你已经认了命,就等着回京送死?” 自霍衍出事以来压着的怒火终于喷涌而出,陆行远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根本不若表面这般平静,连日来的奔波他不放在心上,可恐惧还是无时无刻的压迫着他,他一直都有害怕失去的人,从前是,现在更是。 对陆行远,霍衍永远维持不了冷心冷脸,这是陆行远第一次对他发火,他也知道这次陆行远是真的动了怒。 霍衍只迟疑了一下便伸手将陆行远抱住,心中虽叹息,却还是开了口:“你不该跟来的。”声音有些暗哑,透着疲惫。 陆行远将额头抵在霍衍肩头,没有说话。 “这罪我必须认下,不能让整个白虎营为了我的私仇搭上身家性命,”霍衍低声道:“所以这京里我势必要走一遭的,这样一来,我与西北也算脱了关系,虽愧对老将军,但凭我一己之力,又怎能保全西北大局?朝廷对西北兵权觊觎已久,太子一派也虎视眈眈,好在厥国已亡,西北已无大患,他们若想折腾,索性就由他们折腾,我已不需理会。” “我该说霍都尉英明?”陆行远抬起头,苦笑道:“你认罪后呢?等着秋后问斩?那是盛京,不是宁州,进去了,想活着出来可就难了,你到底懂不懂?” “我自然知道。” 霍衍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陆行远隐隐觉得霍衍像是早有把握,不过霍衍若不愿再说,他再逼问也是没用,既然霍衍并没有送死的念头他就放心不少,一切还来得及。 毕竟不远处还有那么多人在,二人相拥片刻便分开,只是静静并肩而坐,各自在心中思量。 “公子,洪令海答应了,咱的马车晚上可挨着囚车,”鲁大走过来低声道:“咱这就将车弄过来?那火也得再生一堆。” 陆行远点点头,将怀里的手炉塞在霍衍怀里,道:“我还有几个手炉,一会儿再给你送来一个。” 说罢便与鲁家两兄弟忙活起来。 两辆马车看着与普通马车一般无二,外表甚至算的上破旧,也只有陆行远与鲁家兄弟才知道其中的门道。 两辆马车里头无论四周还是顶棚,皆包着厚毛毡,寒冬腊月即使遇上风雪也不嫌冷,里头棉被棉衣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数量不多却贵在简单实用,此时鲁大鲁二各将一辆马车赶到囚车旁边,形成一个围着囚车的死角,顿时就将寒风挡去大半。 陆行远从车上翻出棉被和手炉,又给霍衍送了过去,将霍衍用被子围的严实后,嘱咐道:“我回车上了,明日一早再把棉被收回来,这两个手炉你就塞在怀里用着,反正平日也看不出来,等明日一早,我再给你换另两个暖身。” “这哪是囚犯啊,比咱过的还舒坦……” 洪令海瞪了一眼那嘟囔的手下,道:“霍都尉这是善有善报,你要瞧着眼热,就跟他换换?” 那手下连忙摇头。 再舒坦又有什么用?到底是犯了大罪,命不久矣。 65、第六十五章 陆行远这一番动作,霍衍初露的病相倒是给折腾没了,连续几日,霍衍的饮食起居皆是陆行远亲自照看,连带着押送霍衍的这些官差也跟着沾了光,吃人家的嘴短,洪令海那些手下对陆行远一行人倒是越发客气起来。 临近年底,天气也越发寒冷,这日赶路遇上了风雪,霍衍体魄强壮,又有陆行远准备的棉衣手炉取暖,倒也不太难过,反倒是洪令海一行人遭了大罪,有几个体格不算健朗的解差更是身体不适,疲态尽显,洪令海稍一思量便下了令,待到下个驿站便不再赶路,等风雪过去再重新启程。 洪令海这一下正好顺了陆行远的意,他们连续赶路数日,车上的食物又供这么多人消耗,早就告罄了,要是能在驿站停留几日,他也好让鲁大鲁二去城里采买些路上用的东西。 一行人运气不错,晌午时分便在官道沿途寻到了一家驿站,这驿站不大,也有些破旧,好在洪令海的人不算多,两间通铺便能睡下,陆行远这次跟洪令海借了光,不必睡通铺,而是得了一间屋子。 “要买的东西我都记在单子上了,你俩照着买便是,明日是除夕,东西价钱可能贵些,不过出门在外,多花些银子倒不妨事,东西买齐全了咱路上也方便些。” 陆行远将单子递给鲁大,接着道:“外头还在下雪,本不该急着让你俩进城,不过这雪下了半日还不见停,反而有下大的势头,我怕今日不去,明日大雪封路可能就去不成了,大哥二哥就担待些,趁着路还好走,进城把东西置办齐全。” “公子这是哪的话,应该的,应该的,”鲁大接过清单看了看,道:“公子,这些东西老二一人便能办妥,不必我去。” “没错,”鲁二此时压低声音道:“咱刚来驿站,又不是官家出身,洪令海给咱方便不见得驿站里的人也给咱方便,再说这里人杂,公子一人留下总有不妥,还是叫大哥留下照看,我一人驾车进城即可。” “这次要买的东西可不少,”陆行远皱眉道:“只你一人得买上许久,天黑之前赶回来还好,就怕你赶不回来,困在路上。” “公子不必担心,”鲁二笑道:“在西北比这大的风雪都遇过,这算啥?况且我已打听过了,从这里进城只需一个时辰,天黑前我怎么也回来了。” “那就好,”陆行远想了想,还是嘱咐道:“多买些卤好的鸡鸭牛羊肉,酒也多买几坛,这次不止洪令海,连驿站的人也得打点好,不过东西挑一般的买就是,咱也不是冤大头,犯不着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他们。” 鲁二闻言点头,露出有些奸诈的嘴脸,低声道:“公子放心,我心里清楚着呢,就是买了好的也不是给外人用的。” 说罢便从鲁大那里拿了银子,走了出去。 “公子,霍大人在柴房里关着,”鲁大道:“这雪不小,这几日怕是不好过。” 陆行远点头,他当然知道,不过现在还是白天,怎么也得天色暗下来才好行事,驿站里人多口杂的,他可不想惹出什么乱子。 趁着空闲,陆行远在房里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天色已经大暗,在房中洗了把脸,精神大好,陆行远便出了屋,朝楼下走去。 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遇见,陆行远正诧异之际便看见了已经赶回来的鲁二。 “公子,东西都办齐全了,已锁在车里,大哥正跟洪令海他们喝酒,驿站的人也已经打点好了,”鲁二道:“柴房的钥匙在我这儿,二更之前交回洪令海手里便可,他到时会前来巡查一番。” “柴房现在可有人把守?”陆行远问道。 鲁二点头,道:“只有一人,公子放心,这人我也打点好了,公子不必理会。” 陆行远看了看天色,发现离二更还有几个小时,时间充裕,做什么都来得及,索性就随鲁二去了厨房,好在驿站的人都与洪令海等人在吃酒,陆行远干什么也方便。 赶路时多有不便,做些肉粥肉汤已是享受,不过连续吃了大半月,再好的东西也腻了,既然有了厨房,也正好换换样式。 先是蒸了锅米饭,陆行远又用鲁二买来的食材做了道土豆烧牛肉和冬笋汤,小半个时辰后,饭菜都好了,陆行远便端着托盘与鲁二向柴房走去,门口那看守的人与他们早已混熟,接过钥匙便将柴房的门打开,鲁二将烛火留下后,又从车上拿来毛毡和棉被,随后便出了柴房。 陆行远忙活半天早就饿了,端起盛的满满的饭就坐在霍衍身边吃了起来,话都顾不上说。 陆行远很少有狼吞虎咽的时候,霍衍此时在一边看着陆行远的吃相,心里便生出几分不忍。 “别多愁善感了,赶紧吃!” 陆行远将碗筷塞进霍衍手里,道:“这顿饭菜一个渣儿也不许剩,吃!” 说完便继续同饭菜奋战,不再理会霍衍。 霍衍动作一顿,随即也大口大口吃起饭来,两个男人一起狼吞虎咽,饭菜没一会儿便见了底。 “冬笋汤就是鲜,比肉汤好喝多了,”陆行远一碗汤下肚,全身都泛起暖意,此时坐在为霍衍铺好的地铺上,道:“明日就是除夕了,又赶上大雪,洪令海已经下了令,休整三日再上路,这样也好,好歹也能在这里过个年。” 霍衍将冬笋汤喝了个干净,在陆行远身边默默坐着,并不打算开口。 陆行远见霍衍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真是我大爷!我一路跟个老妈子似的伺候你,好不容易能独处了,你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说!我算知道了,我就是自讨没趣,贱人果然不好当!”说罢便起身向外走去。 霍衍被陆行远突如其来的一通发作吓的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时陆行远已经到了门口。 陆行远手刚搭上门栓,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先在心里唾弃自己一番,陆行远绷着脸开口:“放开。” 霍衍不但没放,反而抱的更紧。 刚吃饱就被人这么勒,陆行远胃有些难受,不过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只得忍下不适,静静站在门边。 霍衍被陆行远摆了一道而不自知,见陆行远沉默下来便有些慌神,只好开口道:“我不知该跟你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你就不会跟我闲扯一番?”陆行远拍开霍衍的手,转身道:“闲话,闲话知道不?闲话你会说不?” 见霍衍面露难色,陆行远扶额叹息,道:“算了。” 见陆行远又要出去,霍衍脚下一动,挡在了门口。 陆行远盯着霍衍,像是真动了气,冷声道:“让开,我要出去。” 霍衍不知陆行远怎么突然生起气来,只因自己不与他说话?霍衍被弄的一头雾水,可当真看见陆行远的冷脸时,也不敢再拦,只好退到一边。 脚上的镣铐随着霍衍的移步哗哗响,陆行远没看霍衍,而是皱着眉走了出去,留霍衍一人在柴房里发呆。 不过半刻钟,门口又传来响动,锁被人打开,随即鲁二端着一大盆热水推门而入,将木盆放下后又收拾了碗筷,然后便退了出去。 陆行远拿着包袱一进来就看见霍衍还站在门边,见他回来,眼里就开始闪光。 没理会暗自高兴的人,陆行远面色不愉的将霍衍拉至烛火处,蹲下用手中的钥匙给霍衍解开了脚镣,随后从怀里取出大块巾布,丢给霍衍,自己则在一边坐下。 霍衍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陆行远,见他没出去的意思也不扭捏,先是就着木盆洗了脸,随后将巾布丢进热水里,开始宽衣解带,直到脱的一件不剩,才开始用湿布擦拭身体。 陆行远在背后将霍衍打量一番,发现霍衍身上除了脏污,并无伤痕,便放下心来。 原本准备的伤药倒是没派上用场,陆行远在包袱里翻了翻,拿出一套内衫与一条棉裤放在地铺上,随即看着霍衍的背影发呆,见他除了后背基本已经擦干净,便起身走到霍衍身边,将巾布抢了过去,一言不发的为霍衍擦背。 外头冷,柴房里头没有炭火也不暖和,陆行远几下给霍衍擦完后便把他赶去穿衣,自己又把包袱里的手炉翻了出来,放在了棉被下。 霍衍不傻,隐隐猜到了陆行远与他生气的原因,不过现在还太早,没把握的事他也不便做出承诺,只能选择沉默。 离二更还有些时候,陆行远思量一番还是决定在这里继续给霍衍脸色看,霍衍也不负他望,果然忐忑起来。 “这里冷,你回……”剩下的话在陆行远的瞪视中消失,霍衍无奈,只得将被窝里的手炉塞进陆行远怀里,随即用棉被把二人紧紧围住。 被一阵暖意包围,陆行远忽然觉得他们二人此时的境地有些辛酸,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为霍衍,也为他自己,可他现在不敢想那些,不敢深想。 “我娘是厥人,不会做宣国这边的食物,小时候过年也不是吃饺子,而是吃肉饼,我和她也不知道拜年这规矩,平日她又不喜出门,与邻里间便越行越远,那时我最厌恶过年,总觉的邻居家的欢声笑语刺耳的很。” 霍衍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后来我娘知道过年是要吃饺子的,便自己学着做,可没人教她,凭自己又怎会做的好?做出来的饺子即难看又难吃,从那起我就再不吃饺子了,对过年也没了兴趣。” 霍衍的回忆里没有爹,只有娘,陆行远听出了不妥,却没开口询问。 “六岁那年,我和她有了家人,每次过年比别人家不知热闹多少,可我对香喷喷的饺子还是提不起兴致,不过看着其他兄弟姐妹吃的香,我也觉得高兴。” “说了这么多,你是想吃饺子了吧?”陆行远闷声道:“放心,明日是除夕,我怎么也会做些饺子,不过我手艺不行,可做不出即好看又好吃的饺子,您可得担待着点。” 见陆行远终于肯说话,霍衍心下一松,低低应了一声,二人披着棉被在柴房里静静依偎,不再刻意说些什么。 没觉得有多久,可二更还是到了,门外传来声响,陆行远不得不离开,临走时不忘嘱咐霍衍:“那脚镣这几日你不必再戴。” 说完便匆匆走了出去,洪令海从门外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异样便让人锁上门,又交待了手下几句才离去。 陆行远回房后见屋里多了个炭火炉子,便知这是鲁二从城里带回来的,临睡前就想着明日给霍衍拿去一个才是。 66、第六十六章 陆行远一路上对霍衍什么样洪令海等人是看在眼里,报恩这一说众人也只是听听,并没放在心上,毕竟这种事在军中不算秘密,霍衍原来还是个都尉,在身边养个人实属平常,大家都心照不宣,可这一路看过来,就连洪令海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羡慕霍衍的。 都说患难见真情,霍衍怎么说也是个将死之人,按说男宠躲都躲不及,哪有往上凑的,可陆行远不但凑了,还凑的如此之久,让一群大老粗也不禁动容。 陆行远平日是没少给他们好处,吃的喝的时常孝敬,可这样能换来方便却换不来客气,他们之所以对陆行远客气,因为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除夕这日一早,驿站的人早早起来忙活,鲁二给他们孝敬的猪肉不少,够大家伙吃几顿了,驿站的人嫌麻烦,也不包饺子,而是直接将肉剁碎了做大包子,好几个人在厨房忙活到晌午才包完,回头一数,足有五大笼屉。 小官差们过年哪有那么多讲究,吃好喝好就成,晌午这顿包子宴众人吃的是满嘴流油,不过晚上这顿才是重头戏,鲁大把两伙人聚到一起酒肉伺候,因是过年,连一向谨慎的洪令海也下了令,让手下们放开肚子吃喝。 大厅里两大桌人热热闹闹喝酒过年,鲁大从中周旋,见时机正好,便凑到洪令海耳边低声说些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洪令海也给面子,当下便点头应允。 鲁二端着炭火炉子进了柴房,见霍衍端坐在地铺上眼神却盯着门口便笑道:“公子这会儿在厨房包饺子呢,白天驿站的人在里头忙,公子也不便进去,只能等没人的时候去,已经包了好一会儿了,霍大人再等等,公子应该快过来了。” 片刻后,鲁二又抱着一床棉被折返,见霍衍面露疑惑,也不说话,而是笑笑就退了出去。 过了近一刻钟,门口再次传来响动,鲁二的声音随之响起:“兄弟你也别守了,我家公子进去后你把门一锁就随我回去吃年饭,洪大人亲口说的,今日谁也不必守夜。” 霍衍听声的工夫门已经被打开,陆行远端着托盘进来后门又被锁上,鲁二与看守的说笑声也渐行渐远。 陆行远将托盘放到霍衍身前,道:“等这么久饿了吧?” 霍衍摇头,道:“还好。” “那就是饿了,”说着便将一大碗饺子递了过去,道:“肉是我剁的,面是我和的,皮儿也是我亲手擀的,好赖就这样了,你都得给我吃光。” “就一碗?”霍衍端着碗,道:“你的份儿呢?” “等饺子的时候没抗住饿,就喝了碗粥,现在不饿了,”陆行远催促道:“你赶紧吃,吃完还得喝姜汤呢。” 霍衍也没多想,夹了一个饺子伸到陆行远嘴边,道:“不饿也吃一个,别白忙活。” 陆行远没法,只得吹了吹嘴边冒着热气的饺子,然后一口吞到了嘴里,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肚子。 他原本是不打算吃的,不过一个应该没事。 霍衍没注意到陆行远眼里的犹豫,用筷子夹起饺子一口一个,不紧不慢的吃着,味道显然比白天的包子好多了,大过年的能吃上一碗陆行远亲手做的饺子,霍衍颇感高兴,眼神都亮了起来。 霍衍吃饭速度一向快,陆行远包的饺子又不大,一碗几十个没一会儿便被吃光,陆行远把姜汤递了过去,道:“洪令海答应了,今晚我不用回去,在柴房陪你。” 霍衍喝汤的动作一顿,用眼角看了陆行远一眼,见他面上并无异色才仰起头,把姜汤一饮而尽。 “你……冷吗?”霍衍问道。 柴房不大,现在又有了一个炭火炉子,虽比不上房间里暖,却也冷不到哪去,霍衍刚吃喝完热汤又穿着棉衣棉裤,这会儿都有些出汗,话一问出口他就觉得不妥,陆行远看出霍衍的懊恼,并不急着答话。 半晌,陆行远低低说了句:“冷啊,怎么不冷。” 不是假冷,是真冷,他今日只穿了外衣,并没穿棉袍,在柴房里坐了一会儿,当然感觉到了冷。 霍衍将托盘推到一边,又把炭火向两人中间挪近几分,低声道:“烤烤火吧。” 陆行远把棉靴褪下,手脚凑近炭火烤了一会儿才回暖,见霍衍一动不动坐在身边,便道:“你去给我暖暖被窝。”说完便头也不抬的继续在炉子边暖手脚。 霍衍略一犹豫便转身将地铺铺好,柴房里后半夜有多冷他自是知晓,那炭火到了后半夜也不见得管用,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陆行远今日并没拿来手炉,想到这里,霍衍眼神闪了闪,随手把二人的被子合在一起,又将自己的棉衣棉裤褪去,只着内衫躺到了被子里。 陆行远的手脚被炭火烤的热乎乎的,见霍衍老实的躺在那里,便起身将烛火熄掉,柴房里只剩炭火发出的红光。 脱衣的声响起,没一会儿陆行远便钻了进来,霍衍把带着冷意的身子搂在怀里,随后便将棉被的两角压严实,只给陆行远留出呼吸的空间。 二人在被子里相拥,都清楚彼此没有睡意,陆行远的头顶在霍衍下颚,闭着眼开口道:“再上路时就不好过了,洪令海一定会连续赶路把耽搁的这几日追回来。” 霍衍点点头,没有做声。 陆行远叹息出声,把自己的考虑说了出来:“再赶半月的路就到盛京了,进了京,我就不能再跟着你,你这罪名不轻,但也不是真的没救,还得看皇上的意思,我有个长辈在朝中人脉不浅,在皇上面前也算是能说上话的文官,军中参你的折子应该不少,若言官能有一派出来为你开罪,你便有救,即便不能撼动皇上分毫,你最多就是受审坐牢,要杀头也是秋后的事,时日尚多,我总能想出法子救你,你到时只管保住身体,别的不必多想。” 霍衍应了一声,对自己的事不甚在意,反而问起了陆行远:“你在京中可有仇家?” 陆行远缓缓睁眼,神色有些复杂,最后还是低声道:“没有,我在京中从未与人结仇。” 与其说仇家,不如说是债主,只不过究竟谁欠了谁,不是他说了算的。 霍衍深知陆行远不愿提及往事,便不再询问下去,不过对陆行远的话却信了七分,依陆行远这性子,也不像是与人结仇,看来是因为别的事才导致他带着弟弟远走他乡。 也好,既然回了京,他也要弄个明白,到底谁才是逼得陆行远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事在人为,无论怎样你这条命都不能叫人随意拿了去。” 陆行远低低的声音响起:“我尽力而为,你也得答应我,只要有一丝活命的可能,就不能放弃。” “嗯。” 得到霍衍的保证,陆行远暂时安下心来,人命关天的事,不容他乐观,真要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也只能另辟蹊径了。 怀中的人在胸口蹭了蹭,气息逐渐平稳起来,霍衍维持这个姿势也闭目养神,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门上传来响动,鲁二轻手轻脚走进来,把碗筷端了出去,洪令海提着灯笼朝柴房里看了看,见霍衍没睡,便点头一笑,随即重新将门锁上。 “走了?” 霍衍低头看向怀里的人,道:“你没睡?” “睡了一会儿,被刚刚的声响吵醒了,”陆行远声音里透着困意,道:“洪令海还是不放心你我,每夜免不了一番巡查。” “我是犯人,他是解差,怎会真的放心?”霍衍悄悄动了动僵硬的手臂,又把陆行远拢在怀里,道:“没事了,睡吧,他们不会再来。” 陆行远却不领情,把霍衍的手臂从身上拉开,缩进了被子里,拱啊拱的就拱到了霍衍身上,使劲在霍衍胸口摸了一把,笑道:“就剩咱俩了,大过年的,是不是太冷清了?” 霍衍眸色随之变暗,低声道:“嗯,是有些冷清。” 陆行远呵呵一笑,低头亲了亲霍衍额角的疤痕,道:“我怕冷。” 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霍衍却是听懂了。 双手从陆行远的衣襟底下探入缓缓抚摸,感觉到掌下的身子泛着暖意,霍衍道:“不会让你冷。”声音里是不自知的暗哑。 陆行远的一只手已经解开了霍衍的衣襟,闻言笑了笑,二话不说便吻住了霍衍的薄唇。 唇齿交缠之际霍衍一个侧身便将陆行远放倒在毛毡上,大手没有在衣衫上动作,而是向被子底下探去,陆行远终归不是霍衍的对手,没多久便投了降,额头抵在霍衍的肩膀处不断喘息,脸颊两侧也冒出细汗。 霍衍伸手轻拍陆行远的后背,另一只手把陆行远的一条腿拉过来压在身侧,手指缓缓探了进去。 陆行远决定来陪霍衍是临时起意,该准备的东西也忙的忘了准备,此时与霍衍交缠免不了干涩疼痛,好在霍衍知道轻重,待陆行远完全放松了身子后才试探着顶了进去。 缓缓呼出一口气,陆行远哑声开口:“没事了。” 见陆行远神色间欢愉多过痛苦,霍衍才低头吻住呼出热气的双唇,终于不再克制,动作起来。 外头是冰天雪地,柴房里头的炭火也渐渐烧尽,冷了下来,彻夜交颈缠绵的二人却浑然不觉,直至陆行远没了力气昏睡过去,霍衍才冷静下来。 原以为这夜已是意外之喜,却没想到陆行远在柴房里一连住了三晚,每晚皆是热情与霍衍欢好,仿佛有用不尽的力气,而霍衍明知陆行远身子禁受不住这样的折腾,却没再克制。 陆行远本不是贪欢之人,可这三日来却用尽了所有热情纠缠霍衍,与霍衍日夜形影不离,对洪令海等人也不再顾忌,毫不掩饰与霍衍的关系,霍衍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做声。 大年初三,洪令海下令启程,因冰雪未化官道不好走,众人只得先赶去城里,从城中穿行至城南门出,走一段近路再上官路。 过年街上本不算热闹,可洪令海一行人刚进城门便被百姓瞧见了,霍衍这个在囚车里的犯人自然暴于光天化日之下。 霍衍生的高大异常,眉目间不难看出有番邦血统,此时被困于囚车之中押送回京便被百姓当做了大奸大恶之徒,加上这地方一直有流匪作恶,百姓自然将霍衍认成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外邦流匪,一传十,十传百,待洪令海等人快行至城南时,半个城的百姓都出来了,将街道围的水泄不通,洪令海心里叫糟,还不及下令百姓的东西便向囚车招呼而来。 “瞧他那凶相,定是番邦的流匪!” “恶人!” “打死他!打死他!” 冬日里没有烂菜叶子,可满地的雪就是最好的泄愤武器,囚车的缝隙不大却也不小,漫天的雪团还是有不少砸在了霍衍的头上身上,霍衍闷声不吭,一动不动的低头坐在角落处,也不知此时在想些什么。 洪令海等人行路艰难,却不得不让四周的百姓泄恨,心中却在嘲笑愚民的无知,他们以为打的是仇人,殊不知那雪团砸的,是护国的恩人。 “公子,别看了,把帘子放下吧,”鲁大驾车紧紧跟在囚车后面,头上脸上也被没长眼的雪团砸了几下,抹了把脸,鲁大又道:“砸着就不好了,公子,你回去坐着吧。” 陆行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囚车中的人影,好一会儿才讽刺一笑,道:“还好是冬天。” 说完便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鲁大暗暗叹气,隔空甩了一鞭,大喊道:“让让!都让让!马蹄子可不长眼,踢着谁了我可没银子赔药钱!” 一行人走了半刻钟才行进了几步路,洪令海见差不多了,便转头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会意,慢慢退到了囚车边上,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被雪团子砸了脸。 “啊呸!哪个不长眼的砸着爷爷了?!”那解差拔出佩刀,大吼出声:“都他娘的想蹲大牢是不是?耽搁了押犯人的时辰,谁能赔的起?都想见官老爷是不是?滚滚滚!都一边儿去!把道儿让开!” 其他跟着囚车的解差见势也拔了刀,明晃晃的刀片子在日头下闪着寒光,激动的百姓总算回过味来,停下手上的动作,慢慢给让出了一条道。 “这不就结了?!大过年的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那解差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雪水,走到队伍前头挥着刀开路,一行人这才渐渐走远,出了南门。 67、第六十七章 不出陆行远所料,之后的路程洪令海果然下令日夜兼程,冬天这么赶路就是解差们也吃不消,不过回京的行程不能耽搁,众人只得忍下,也多亏洪令海的明智,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半月后到了盛京。 看着囚车缓缓驶进城里,陆行远心中五味参杂,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会再回到这里。 “车中坐的是何人?帘子撩起来我瞧瞧!” 赶车的中年大汉忙下车跟官差陪着笑脸,道:“官爷,车里坐的是我妹妹,她天生胆子小,又是个哑巴,差爷您看……”说着便将手中的荷包偷偷递了过去,那官差一笑,将荷包推了回去,道:“乡下人不懂规矩,我来教教你,这可是皇城底下,没盘查仔细,谁也别想进去。” 中年汉子收回手,面露难色,央求道:“官爷您看这样行不?您手下留情,动作轻点,我这妹子胆子是真小,动静稍微大点儿都能吓破胆,您……” 官差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不就是瞧瞧吗?我动作轻些就是,还能吃了你妹子不成?!”说罢便上前掀起了车帘。 车里的人猝不及防与那官差对上眼,仿佛受到惊吓般将自己缩成一团,在车的角落里垂眸不语,双肩有些发抖。 官差一愣,随即粗粗将车里打量一番。 就这么点儿地方,看一眼便明了,车里藏不了人,不过那女子一身农家妇人装扮却难得的明眸红唇,虽然面色黑了些比不上城里的千金小姐,但姿色确实不差,怪不得她兄长推三阻四不让看,乡下女子能长成这样当真不易,可惜了,是个哑巴。 官差放下车帘,转头对中年汉子挥手道:“进去吧。” 直到马车走出老远那官差才摇摇头,回过味儿来。 在皇城里看门,什么样的天资绝色他没见过?到底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还怕人惦记那哑女,想来也是好笑。 马车在闹市中穿行,停在离街市不远的一处院子前,院子对面是家药铺的后门,小徒弟正搁墙根底下倒药渣子呢,就瞧见从车里下来一位高挑的娘子,小徒弟只看了个侧面就乐了,新邻居是个美娘子,回头他得跟师傅说说去! 院门一关,原本步履轻缓的高挑女子便停下了动作。 “公子!” 一青年男子从屋里迎了出来,两眼赤红,颤声道:“公子,这些年你……”声音几度哽咽,竟是说不下去。 高挑女子叹息出声,道:“别哭了福佑,咱进屋说话吧。” 这声音哪里是什么女子,分明就是个年轻公子。 “哎哎!进屋说,”福佑擦了擦眼泪,哽咽道:“鲁二哥去打探消息了,本来我也该跟着去,可实在想见您一面,才留下。” 说话间陆行远与福佑进了屋,鲁大也将马车安置好,进屋见福佑拉着陆行远不肯松手,只好自己去绞了块帕子,拿来给陆行远擦脸。 陆行远也不在意,随意把脸上的妆抹了抹便道:“你这次回京,可有外人知道?” 福佑摇头,道:“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我才回来的,娘和喜鹊带着孩子已经赶去西北了,我雇了镖局的人护送,我们刚去江南的时侯爷派人盯的紧,不过您的下落侯爷的人一直寻不着,渐渐也就放松了对我的看守,加上侯府这几年不太平,侯爷有些力不从心,原本派了好几伙人天南海北的寻您,到如今也就剩一伙儿还在找了,这次我进京侯爷的人并不知晓。” 陆行远点头,又道:“京里可有什么动静?” 早在李全的信里就知道了霍衍的事,福佑办事向来不含糊,有些事早就打听清楚了。 “皇上几日前就下了旨,霍大人一回京便押入大牢,案子移交大理寺,由刑部尚书主审,既然是审,这事就还有转机,公子,霍大人未必是死路一条。” “好,有转机就好,”陆行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道:“我在京里不便露面,很多事都得你跟鲁家两位大哥出面打探,他们俩还好,你与我一样,也要谨慎才是,现在还不是暴露的时候,能拖一日便是一日,万事小心为上。” 福佑点头:“我记下了,公子,你脸色有些不妥,还是先歇歇吧,这一路赶回不易,既然霍大人的事还有转机,眼下把身子养好才最重要。” 福佑不说,陆行远自己也想去好好歇歇,一个多月的跋涉,他能挺到现在也是到了极限。 “嗯,我这就去睡会儿,府里就交给你们了,”陆行远刚想起身,又不放心般嘱咐道:“刚刚一路走过来我看了一下,这院子离街市近是再好不过,热闹之处反倒好藏身,可也有不足,便是街坊邻居生意人居多,难免对我们这户人家生出好奇之心,若是有人来打探府里的事,你们也别把话说死,咱府里不止有哑女,还得有哑女的相公,万一哪日我男装被人看见,也好有个说法。” “公子放心,”鲁大在一边出声道:“咱也别等着人家上门打探了,明日我便弄几篮柴鸡蛋回来,挨家邻居拜访,他们知道了咱的底细,好奇之心也就淡了,想必不会上门打扰。” 陆行远这才安心去睡下。 第二日,鲁大早早便出门去买回些农家特产,临近的几家住户皆得了这个乡下大汉的礼物,一番寒暄后,也对新邻居知道了大概。 这片住的没什么大富大贵之家,都是些在京里讨生活的平民,心思大多放在自家的买卖上,既然知道了新邻居的底细,加上对鲁大印象不错,也就没了防备排斥之心。 鲁二一早与福佑出了门,鲁大拜访完邻居便回府里守着,陆行远一觉睡到了晌午才清醒,头还有些昏沉,不过全身已无负重之感。 “公子醒了?粥还在灶上热着,我这就去端来。”鲁大几步便出了外屋,没一会儿便端回了一碗白米粥与一盘小菜。 “前后左右的住家我已经一一拜访过了,按公子说的将话透了出去,”鲁大道:“他们知道府里住的是哑女媳妇与病弱相公,平日应该不会来打扰。” 陆行远喝了几口粥,抬头看向鲁大,诚恳道:“鲁大哥,你们兄弟二人护我回京已是完成了我当初所托,按说咱的买卖也到头儿了,霍衍这事儿你们心里也明白,一时半会儿是忙不完的,若是你们想回西北,我也不会强留,回去就是。” 鲁大早猜到陆行远想说什么,当下便笑道:“公子多虑了,眼下正是你用人的时候,我和鲁二怎么也得留下帮忙不是?就是回西北也是做些小本买卖,还不如跟你在京里忙活了,也是我们为霍都尉尽的一点心,公子放心,咱兄弟俩在这里呆个一年半载都不碍事,家里有我三弟照应呢。” “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陆行远苦笑道:“你们二人与我无亲无故,万一因此事受了牵连,我实在有愧。” “公子放心,我兄弟二人有分寸,”鲁大笑道:“若真到了要受牵连的那日,我和鲁二必定早早脱身,到时候公子不要怪罪才是。” 陆行远笑着摇头:“既然如此,就劳烦你再受累些日子了。” 陆行远的粥刚喝到一半儿,福佑与鲁二回来了,二人一进府便将大门关紧,随后拿出了一封信。 陆行远接过信件仔细翻阅,先是欣慰,继而露出担忧之色。 “公子,沈大人如何说?” 陆行远将信慢慢撕碎,道:“沈叔父让我按兵不动,先瞧瞧事态如何发展,他会尽力帮着周旋,不过圣意不明,主审案子的刑部尚书又是个严肃之人,就算是他,也难以动作。” “公子,那咱就听沈大人的,”福佑道:“咱藏在暗处,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想法子应对。” 陆行远点头,心中却思量起来。 沈孝山愿意帮这个忙,但也说的明白,这事儿他即使帮了也很可能是白忙一场,现在还是看皇上的态度如何,若皇上不想让霍衍死,那谁来审这案子都一样,霍衍无论如何也都能保住性命,若是皇上想用霍衍的死平息众怒,那霍衍即使有天大的冤屈,也必死无疑,更何况霍衍一点儿都不冤,他确实杀了降,灭了国。 陆行远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看来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68、第六十八章 “公子,那小子在咱府门口晃荡两日了,要不是瞧他年岁尚小,我还真怀疑他有什么歪心思。” “那个药铺的小伙计?”陆行远一笑,并没放在心上,道:“也许是对我们这家新邻居好奇,小孩子难免爱瞧个新鲜。” 福佑却不这么想:“公子,那小子看样子都十多岁了,哪里还是小孩子?他没有歪心思,我猜八成是他家里的大人有什么心思,这才让他整日在咱门口转悠的。” 家里大人?陆行远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药铺生意很冷清吗?小伙计怎么整日有空闲出来转悠?” “冷清倒算不上,但也不红火就是了,”福佑皱眉回想了一会儿,道:“我找这处院子时已经把四周的邻居打听了大概,做小本买卖的居多,对生意自然看中,唯独这家药铺,铺子不大不小,生意不温不火,就连药铺的主人也是个怪异之人,没见他对铺子里的生意多上心,反倒对京里的美食了若指掌,说是要吃遍天下美食,是个嘴馋之人,这药铺子也才开了两年。” “吃遍天下美食?呵呵,倒是个有大志的人。”陆行远点头一笑。 大志?这算什么大志? 福佑又道:“要不我去把府门关上?” 陆行远摇头,道:“不必,整日关着院门反倒引人怀疑,开着吧,他爱瞧就让他瞧去,我轻易又不出府,他也看不见什么。” 福佑倒是听了陆行远的话,并没采取什么掩人耳目的法子,不过他们的邻居显然不这么想,晃悠了两日不见府里出来人,小伙计不干了,开始想着法的弄出点的动静来。 第二日一早,陆行远被福佑叫醒,看着被拎到自己身前的小伙计,陆行远奇道:“这是怎么了?” 小伙计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却贼溜溜的转。 “公子,我一大早去开府门,就看见他在咱门口倒药渣子,”福佑气道:“天冷都这么大药味,这要是天热得多熏人啊?!你们药铺祸害别人家倒是一点儿也不手软!” 福佑本来就看不惯这小子天天在门口转悠,这下好,正好拎进来教训一番。 小伙计听到这里瘪嘴了,想反驳却又说不出理来,只好沉默。 “福佑,去厨房拿些点心来。”陆行远道:“我有些饿了。” 福佑这才想起来陆行远一早被他叫起来还没顾得上吃饭,忙去厨房拿了些点心给陆行远垫肚子。 陆行远不紧不慢的吃着点心,余光瞧见小伙计馋的直咽口水也没理会,直到吃完了整整一盘点心,陆行远才擦了擦嘴,开口道:“别看了,你要找的那人不在。” “不在?”小伙计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却异常坚定:“一定在,我这几日没瞧见她出门!” 陆行远绕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这几日在我门前鬼鬼祟祟的转悠,就是为了看我娘子?” 小伙计终于意识到自己目的暴露了,面色一红,磕磕巴巴道:“那日我瞧见她一次,可没瞧见过你,不、不知道那是你娘子。” 来铺子里拜访的男人跟师傅倒是相谈甚欢,可那时他在煎药,当然不知道新邻居的家事,还以为那女子是个寻常的农家姑娘。 “那你为何要找她?”陆行远笑着道:“再说我的仆人已经拜访过药铺,你怎会不知她是我娘子?虽然你年纪小,但规矩还是要守,觊觎别人家的娘子可不是好事。” “才不是!”小伙计情绪有些激动:“我不知道那是你娘子!” “好,那你说,你一个小孩子找她干什么?”陆行远逼问。 小伙计被问到点子上,又蔫吧了,见陆行远大有不说实话就不放他走的架势,唯唯诺诺半晌,还是说了实话。 “我原以为她是寻常的农家姑娘,就想着、想着来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那日离的远,我只看了个侧脸。” “见了又能怎样?”陆行远道:“你想做什么?” “若她真是美人,我、我就叫师傅来说媒,让主子娶了她!”小伙计终于吐露心声,道:“京里的小姐眼珠子都长在了头顶,都看不上我家主子,主子也没有她们瞧得上眼的聘礼,可我家主子早就说了,非美人不娶,我那日瞧见你娘子是农家女打扮,又生的好看,才、才有这个心思的,我今日才知道她的身份,不是故意冒犯的。” 听到这里,陆行远嘴角直抽:“你才十多岁吧?” 小伙计点头。 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儿,是不是操心的太多了?陆行远扶额,道:“对不住了,我娘子已经与我成亲了,你还是给你主子寻别家的姑娘吧。” “唉,”小伙计叹气,老气横秋道:“既然如此,也只能另寻了,盛京里美食多,在这里安家落户我和师傅最是赞同,可惜主子心不在此,老想着游遍天下,我这才想在这里寻个美人姑娘拴住他的。” 陆行远对别人的家务事不感兴趣,不过小伙计是邻居,既然进了门,也没有白来的道理,便又让福佑从厨房拿来一盘点心,把小伙计叫到身前,道:“一大早就被拎进来,饿了吧?这些点心是招待你的,吃了再走。” 小伙计跟着自家主子走南闯北吃美食,嘴刁的很,可从福佑进门起那眼睛就没离开盘子里的点心,见陆行远将盘子推到他身前,也不客气,拿起一块便放进嘴里,边吃边说:“刚刚你吃时我闻着就香的很,味道果然好,我没在街上见过这样的点心,是你家厨娘做的?” 陆行远点点头,并没说话,小伙计人小鬼大,知道遇见脾气好的了 ,便笑眯眯的在一边坐着吃了起来,一点儿也不怕生。 送走了小客人,陆行远才回了屋子,霍衍已入狱一个月,怎么个处置法,也该透出些风了。 晌午没几个客人上门,老师傅便在药柜前头坐着喝茶,见徒弟进门不但没理他,还哼了一声,就知道这小子八成是被教训了,小伙计则生着闷气进了后院。 “怎么了?一大早就绷着张脸。” 一身量挺拔,面目风流的男子迎面而来,敲了敲小伙计的脑袋,笑道:“怎么,又给我张罗娶妻的事了?让人赶出来了吧。” 小伙计拍开男子的手,气道:“才不是!人家没赶我,还请我吃点心了呢!” “哦?居然没赶你?”男子笑道:“看来这户人家品行不错,没跟你计较。” “哼!师傅明明知道那女子是人家的娘子了,却不和我说,让我白忙活一场!”小伙计咬牙切齿道:“你们俩就是等着看我笑话的!不过那府里的主人是个好人,请我吃了一盘点心呢!可好吃了!” 小伙计气呼呼的回了房,打算用罢工表示自己的不满,男子在原地无奈的摇头,望向新邻居的方向,眼里露出别有意味的笑意。 老九的眼光不错,看来那人倒是个难得的好脾气。 “公子,沈大人到了。” 陆行远起身迎向略显激动的老者,脸上带着亲近的笑容,道:“沈叔父,别来无恙。” 沈孝山抓着陆行远的手臂,将眼前的年轻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半晌才红着眼眶道:“这些年你在外头,过的如何?吃了不少苦吧?” 陆行远将沈孝山搀扶到座位上坐下,摇摇头,脸上笑意不减:“不苦,我在西北过的很快活。” 怎么会不苦?好端端的公子被逼的远走西北,带着傻弟弟在那个不毛之地求生存,若不是出了这事,他有生之年怕是也见不到陆行远了,说到底,都是罗敖作的孽啊! 想起罗敖,沈孝山暗暗叹息,见陆行远虽回了盛京脸上却并无忧色,便道:“你……可怨恨他?” 陆行远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淡去,并未答话。 见陆行远如此,沈孝山又哀叹起来:“这事到底是他作孽,害你不浅,我无话可说,不过这几年他日子过的也不好,自他娶妻后,侯府算是乱了套,去年他唯一的儿子也没了,死的不明不白,说是染了风寒去的,唉,如今他无子无女,也算是遭了报应。” 陆行远不欲多说,垂下眼道:“叔父前来,是霍衍的事有消息了吧?” 见陆行远不愿多说,沈孝山也不再提及罗敖,而是道:“不错,确实有消息了。” 陆行远这才提起精神。 “霍衍已经画押,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主审已将折子递了上去,皇上也已经批了。”沈孝山道:“收押天牢,秋后问斩,霍衍已是将死之人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沈孝山话一出口,陆行远的心还是狠狠一颤。 “怎么会……这么快?”陆行远颤声道:“才一个月而已,为何会这么快就判了案?” “毕竟不是寻常案子,”沈孝山见陆行远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便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安抚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在西北受他帮扶良多,不过这事已经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霍衍还有几个月才会被处刑,我虽不能保他性命,却也能安排你进去探望他一番,唉,他做事未免太冲动,大好前途毁于一旦,还断送了性命,可惜,实在可惜!” “真的没办法了?”陆行远不信,道:“若是、若是有位高权重的人愿意为他求情,是不是……” “不可胡来!”沈孝山厉声打断陆行远的话,低声道:“霍衍是军中异数,这样的人敢作敢为,却注定活不久,不论盛世乱世,无论哪朝哪代,犯了这样的罪行,就是必死无疑!不然皇上以后如何服众?如何对得起‘礼德’二字?!” 陆行远低下头,半晌才道:“劳烦叔父操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 “嗯,这才像话,不可意气用事,”沈孝山捋了捋胡须,道:“再过半月,我便能安排你去探望霍衍,他既已认罪画押,便不会再有人为难他,皮肉之苦自然不必再受,你且安心,最后这段日子,他必能安然度过。” 沈孝山是秘密前来,与陆行远说了一会儿话便悄悄离去,送走沈孝山后,陆行远独自坐在房间里,对着窗口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至深夜,福佑不得不进门劝阻,却见陆行远怔怔的看着烛火,眼里渐渐透出悲凉,福佑一下子便心惊起来。 “公子?”福佑的声音有些抖:“公子,夜深了,你先睡吧,霍大人的事咱明日再商量,总能想到法子的。” 这话连福佑自己都不信,霍衍已经被定了罪,沈大人都束手无措,他们又能有什么法子?除非…… 福佑不敢再往下想,只好继续劝道:“公子,歇息吧。” 陆行远应了一声,起身便躺到了床榻上,连外衣都没脱。 福佑不敢再打扰陆行远,只得吹了烛火,退了出去。 陆行远缓缓闭上眼,已经不若先前那般慌乱,脑中一片清明。 并不是真的就没法子了,虽然只有一丝希望,他却得试上一试。 69、第六十九章 其实陆行远早就想到了这一天,罗敖和老侯爷,是他能选的最后一条路,也是条不归路。 在暗处守了好一会儿,陆行远终于看见了他想见的人。 老侯爷被小厮搀扶着下了车,后面的马车里跟着出来一位衣着华丽端庄的女子,虽然只看了个侧面,却也能瞧出那女子的绝色,一行人随老侯爷进了侯府,侯府的大门也随之关上,表明了闭门谢客的意思。 大门一关,福佑也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公子,刚刚那位是侯爷夫人,老侯爷原本不在京里,是在乡下的庄子里休养,这次回府八成又是侯爷夫人请回来主持公道的,侯爷他……几日前已把明月公子接回了府里。” 从前罗敖对爱男风的癖好是隐藏极深,如今他坐稳了明威侯这位子,又被正室识破了与明月的事,反倒破罐子破摔,索性将这癖好暴露出来,不再装模作样与女子周旋。 想来也是,京里好男风的人不在少数,养个男宠在府里反倒是富贵的象征,当年的罗敖忌讳颇多,如今的罗敖,早已没有任何畏惧。 福佑还在一边轻声说着:“自打侯爷娶了正室侯府便不太平,外头一直有传闻说侯爷的庶子是被侯爷夫人害死的,不然一个小小的风寒,怎么可能要了那孩子的命?那孩子像极了侯爷,自小身子就健朗,平日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怎么偏在侯夫人进门这年就病去了?这几年侯府大大小小的事儿不断,就连老侯爷也无力再理会,只好眼不见为净,住到了乡下的庄子里,不过这次侯爷公然把明月公子领进了门,侯爷夫人也是按捺不住,才将老侯爷请了回来,事关侯府颜面,这次就是老侯爷也不会再容许侯爷胡闹,不过这样,咱想见老侯爷就难了,必定逃不过侯爷的眼睛。” 陆行远摇头,转头道:“你有一点错了,老侯爷即使回来,也不是为侯夫人撑脸面的,教训罗敖是假,借机震慑侯夫人才是真。” 儿子的秉性老侯爷怎么可能不知晓?陆行远几乎可以断定,罗敖这些年在府外的所作所为老侯爷必定一清二楚,若陆行远只是一般男宠,老侯爷也会一如既往的装聋作哑,当初根本不会出面解决事端。 “公子,那咱现在怎么办?”福佑皱眉道:“老侯爷回了府,咱再想见他必定绕不过侯爷去啊!” 福佑是真急了,他私心里根本不愿陆行远与霍衍有牵扯,更不愿陆行远为了霍衍再回魔掌,那几年自家公子在罗敖手里到底吃了多少亏,福佑从不敢猜测,可瞧公子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怎么能不急?公子心里明白着呢,就是他回来求老侯爷,老侯爷也不见得能救的了霍衍的命,可不管能不能救出霍衍,只要叫罗敖知道了自家公子的行踪,再想离开盛京可就难了! 陆行远今日也是来探探风,并没打算暴露自己,主仆二人在暗处又站了一会儿,便打算回府商议,谁知刚要转身便看见侯府大门开启,一个人影信步从里头走了出来。 宋敬云疾步从府里走出,眉头紧锁,不见一丝风流世子的模样,想来侯府的事他也无能为力。 “爷,咱回府?”宋福在轿子便躬着身问道。 宋敬云点点头,刚要坐进轿子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什么便顿住了身形,待他转头时,只看见一个小厮和一个女子高挑清瘦的背影。 坐进轿子里时宋敬云还在想,这是哪家的女子这么没规矩,出行竟然只带一个小厮,也不怕被人诟病,不过转念一想,现在京里不守规矩的女子多了,他家不就有一个么?还不是让他又爱又恨? 陆行远一路上都若有所思,福佑一想,便将陆行远的心思猜到了大概,待二人一回府,顾不上等陆行远卸妆,福佑便急着道:“公子,天无绝人之路,我刚想到了一个法子,或许管用!” 陆行远边洗脸边道:“哦?什么法子?” 福佑道:“若是老侯爷愿意帮咱,霍大人也才有三分活命的机会,可有一个人若是愿意帮咱,那霍大人可就有七分活命的机会!” 陆行远将脸上的妆洗净,回到桌边坐下,面色竟然平静如常,只是开口道:“谁?” “荣亲王啊!”福佑话已出口,也就没了顾忌,斟酌一番便将心里所想说了出来:“荣亲王是谁?那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侯爷可比不得!早年皇上登基的时候,咱大宣可不太平,北边有鞑子作乱,西北有厥人攻城,自家地界上还有起义军四处抢掠,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初若不是荣亲王带兵南征北战,上面那位哪会将位置坐稳?荣亲王与皇上兄弟情深,若是荣亲王愿意出面,就是皇上下了旨,霍大人也有活命的机会!” 福佑说的这些,陆行远又怎会想不到?可对荣亲王这人,陆行远也一直是有耳闻而已,根本不曾见过,想求荣亲王出面,就免不了求宋敬云搭桥。 “公子你忘了,潘小姐如今可是世子妃……” “不必再说,”陆行远苦笑,道:“我已害她一生,现在又有何脸面去求她帮忙?这事不必再议,我自有办法。” 即使是舍下脸面与尊严去求,也是去求罗敖与宋敬云,他如今最不想见的,就是潘竹儿,不因他的心另有所属,只因愧疚。 福佑还待说什么,陆行远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福佑无奈,只好退出屋子。 吃过晚饭,陆行远便回了房间,福佑见陆行远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没心思再管其它,早早便回了屋,思来想去,福佑一咬牙便拿了主意,悄悄找来鲁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第二日一早,鲁二便驾车出了府,说是去乡下买些农家货解解馋,直到这日傍晚才回府,第三日,一向守在陆行远身边的福佑也莫名消失了半日,不过陆行远吃过饭便回屋,自然不知府里的蹊跷。 这日一早,小伙计没精打采的拿着个鸡毛掸子扫药柜,抓药的师傅则在一旁优哉游哉的喝着茶。 这时辰客人一般不会上门,药铺老板整日不见踪影,也就一老一小两人守着铺子,小伙计瞧了瞧闭眼品茶的师傅,趁他不注意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拿出个果脯一口便吞进嘴里,不过片刻,那纸包里的果脯便被吃了个一干二净,可见小伙计平时没少干这事。 最后一个果脯还没咽下肚,就有客人进门,小伙计拿着鸡毛掸子便迎了出去,刚想开口说话,谁知一个吞咽不及,小伙计便咳了起来。 见小伙计咳的死去活来,其中一个客人便伸出了手,不断拍着小伙计的后背,为他顺气,嘴里还道:“这是怎么了?” “叫你偷嘴!该!”老师傅走到两个客人身前,无奈道:“见笑了,小崽子偷嘴没偷利索,呛着了,不必理他,二位是来抓药的?” 其中年岁大的妇人笑道:“是啊,劳烦师傅按着药方给抓三副药来。”说着便将手里的纸递了过去。 老师傅扫了眼药方便知是遇上了贵人,这药可不是一般人家能买的起的,当下便重视起来,道:“二位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抓药。”说完便一个巴掌拍在了还在一旁咳的昏天暗地的小伙计身上。 也是奇了,这一巴掌下去,小伙计顿时便止住了咳。 不过片刻,老师傅便将药抓好了,小伙计将药放在了桌上,见给客人备的茶水没动分毫,便道:“二位怎么不喝茶?这可是铺子里最好的茶叶了,是主子从江南带来的呢!平时师傅都舍不得喝,难得他老人家今日铁公鸡拔了毛,二位怎么不喝喝呢?” “呵呵,既然是你师傅忍痛割爱,我尝尝就是。”那年纪较轻的女子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不住的点头,道:“果然是好茶。” “那是!”小伙计见美人开口称赞,顿时便笑眯眯道:“这茶师傅平日喝的仔细着呢,从不轻易给别人喝。” “小崽子!又在客人跟前儿编排我!”老师傅净了手后走过来,敲了敲小伙计的头转而对两个贵客笑道:“是铺子里的东西拿不上台面,让二位见笑了。” 那年轻女子摇摇头,道:“师傅,我有个小姐妹家就住在你家铺子后头,我这次是来她府上做客的,可否请师傅行个方便,让我与乳娘从你家后门出去?也省的我二人绕路了。” “当然当然,让我这徒弟带二位去可好?”见年轻女子点头,老师傅便吩咐小伙计带贵客去了后院,自己则小心翼翼的将那杯没动过的茶端起,细细品了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早知这样,就不将宝贝茶叶拿出来了,老师傅在座上叹气,觉得肉疼不已。 70、第七十章 陆行远没有一点儿准备就被来人弄的措手不及,不知反应,只能看着不远处的故人,愣在当场,久久不能言语。 潘竹儿刚迈进大门就看见了在院子里踱步的陆行远,还未叫唤出声,泪却流了下来。 原本能结为夫妻的两人被造化所弄,时隔三年,再次见面已是物是人非,如今在院中两两相望,一个流泪,一个默然,竟是不知如何启齿。 福佑与鲁大关了大门,回来时看见陆行远与潘竹儿还是那般呆立在院子里,对视一眼后,福佑给潘竹儿的奶娘使了个眼色,妇人会意,便试探出声道:“小姐,既然咱都来了,就进屋说话吧,院子里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 潘竹儿像是突然惊醒般疾步上前,一把拉住陆行远的手腕,颤声道:“回了盛京却避而不见,你明知我能帮你,却不来找我,若不是福佑同我说了这事,你就要去求那个畜生,是不是?” 陆行远闻言愣住,一旁的福佑赶紧招了实话:“公子,我实在不愿见你往火坑跳,只好自作主张,叫鲁二去求了世子妃,霍大人的事我已向世子妃说了。” 陆行远叹息出声,看向潘竹儿的眼里有愧疚与些许难堪,轻声道:“当年我与罗敖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潘竹儿的神色间只有故人重逢的激动,想来她也是早就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潘竹儿面色一变,迟疑的点了点头。 陆行远轻拍潘竹儿的手臂,道:“先进屋吧。” 福佑与奶娘跟着二人进了陆行远的书房,静立在一旁,陆行远见潘竹儿止住了泪,便道:“这几年,你过的如何?” 潘竹儿知道陆行远心中有愧,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道:“刚嫁进亲王府那会儿日子不好过,宋敬云从不将我放在眼里,府里上上下下都等着看我笑话,可我也没苦了自己,要闹要算计,我都奉陪到底,如今我对宋敬云都不再怨恨,又怎会怪你?你有了难却不来找我,实在是多心了。” 潘竹儿的奶娘也道:“老奴多句嘴,公子,我家小姐说的都是实话,世子爷以往是处处与小姐为难,可现在还不是处处小心?小姐自从生下小世子后,对世子爷也不再怨恨,有了小世子,实在是我家小姐的福气。” 想起儿子,潘竹儿的脸上也露出笑意,如今她已为人母,对往事早就看淡了,这次见陆行远虽激动万分,却也不再有锥心般的难受,只觉的造化弄人,两人终究没有夫妻缘分。 “别说我了,我再苦也不比你苦,没想到你居然去了西北那荒凉之地,贤哥儿呢?他如今可好?” “他在西北,有仆人照看,当然过的不错,”陆行远笑道:“他也到了自立的时候,我早该放手了,再束着他也不是办法。” 看着陆行远的笑容潘竹儿却觉得苦涩,心知他定是给弟弟铺好了后路才只身回京,想必他也没有再回西北的打算,为了个外人重回地狱,他可曾想过值不值得? 潘竹儿哀叹一声,主动提了正事:“那日福佑已把事情跟我说了大概,我也差人去跟父亲细细打听了一番,父亲也是多方打探,可霍衍的罪已经定下,就算父亲与沈大人联手也是无力回天,我知道他于你有救命之恩,可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去求罗敖,去求老侯爷,他们可会帮你?罗敖知道你竟为另一个男人回京,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帮你?不暗地动手脚?你现在是关心则乱,没了分寸。” 潘竹儿一番话下来另外两人皆点头,陆行远又怎会不知?可不去求人,他又有什么办法?怪只怪他这穿越者活的太过平凡,既无权贵之友,也不曾与王公贵族把酒言欢,唯一相识的权贵却不是挚友,而是财狼,到了危机之时,他只能伏低做小去求人。 “天无绝人之路,不到最后一刻,我怎么也不能放弃,”陆行远道:“人命关天,竹儿,这次我怕是要让你为难了。” 潘竹儿摇头,面露忧色:“这忙我定是要帮的,可你也得答应我一事。” 见陆行远应声,潘竹儿思量一番才开口道:“这事不能让宋敬云知道,可没他周旋,凭我娘家实在不能作为,想来想去,要瞒过宋敬云与罗敖,也只有王爷能做到,比起老侯爷,王爷若肯帮忙,事情就算成了大半,剩下的,就看皇上的意思了,还是那个理,若皇上真心置于霍衍死地,谁都救不了他,若皇上之前降罪只是形势所迫,那咱只需要给皇上一个大台阶,王爷就是最好的人选,能否请的动王爷出手先不论,咱只说结果,若到最后还是无力回天,我只希望你尽快返回西北,不要再于盛京逗留。” 陆行远点头,又道:“不管我愿意与否,这事还是把你扯了进来,可你毕竟是王爷的儿媳,世子的正妃,我实在不能让你卷入太深,若因为这个再陷你于不义,我这一生也不会安心,霍衍的事你知道就好,不必为此事多费心神,原本我想找的人是老侯爷,既然你愿意相助,我只求你安排我与荣亲王见上一面,其它的事,听天由命即可。” “小姐,”一旁的妇人此时出声,道:“商公子说的极是,你毕竟是世子妃,不能不为王府考虑,就算不顾及世子,也该顾及小世子,咱能帮定是要帮的,可也不能为了这个惹祸上身,王府的体面毁不得,咱只帮着商公子见上王爷,其它的事就看王爷如何定夺了,就是王爷不肯相助,小姐到时也别再强求,就当是为了小世子,可好?” 陆行远只是潘竹儿命里的过客,王府才是她这一生的归宿,孰轻孰重一眼便明了,妇人早就有了主意,绝不会让潘竹儿与此牵扯过深。 “所言极是,”陆行远看向潘竹儿,道:“竹儿,无论怎样,你的情义我铭记于心。” 见陆行远如此潘竹儿也不好受,可如今的她万事以儿子为重,有了软肋,做起事来自然不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奶娘担心的不无道理,她现在能做的不多,可有一点,无论何时她都不会袖手旁观。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潘竹儿道:“再过几日我便带着孩子去乡下的庄子上休养,这几年一直是如此,王府里的人早已习惯,王爷面上不说,可每次半月不见孙儿就想的紧,那时他必定寻个由头也到庄子里小住几日,这便是你见王爷的大好机会,既不会被外人察觉,出了差错我也能从中周旋,你这地方还算隐秘,可我也不能三番五次的来,说来可笑,宋敬云看我看的紧,我手下没几个可用的人,日后就是想递消息来也多有不便,再小的秘密,在京里也藏不了多久。” 这处院子本就在市井之中,藏人倒是可以,藏事怕是藏不住,更别说是如此大事,陆行远低头思量片刻,道:“若是我也住到城外呢?王府的庄子附近可有农家?” “你与我想到一处了,”潘竹儿笑道:“王府的庄子附近有几户农家,你若是能先住进去就再好不过,等我住进庄子,安排什么也方便。” 毕竟是偷偷出府,不是叙旧的时候,瞒过宋敬云的眼线也不是易事,潘竹儿与陆行远商议一番后便匆匆离去,待屋里只剩陆行远一人时,他呆坐片刻,才从怀里拿出一叠纸。 纸上图文并茂写画着什么东西,即使是最后一张也显得杂乱不堪,除了陆行远自己,天下间怕是无人能瞧出那是什么东西。 低头看着一张张图纸,陆行远眉头紧皱,又把它们贴身放回了怀里。 这些是霍衍的救命符,可只是一张张图纸,根本没有说服力,陆行远甚至能想象荣亲王听说了它的用处后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凭几张纸,一张嘴就想让荣亲王救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行远静默半晌,还是将鲁大叫了进来。 “这是?”鲁大看了看陆行远给的单子,奇道:“公子,单子上的这些东西还算好买,可你画的这是什么物件啊?我自认有些见识,可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它到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救命用的,”陆行远道:“别小看京里的手艺人,这东西不难,我写的画的也仔细,做出来费些时日罢了,到时人家问你什么,你只管说是给孩童做着玩的物件,月底必须赶制出来,银子不是问题。” 鲁大点头,不再多问,当下便拿着几张纸走了出去。 陆行远早就不再天真,他既然想到了求老侯爷,当然也能想到对方见死不救的可能,不论是老侯爷还是荣亲王,若没有足以触动他们心头的利益,又怎会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出手相助? 到了今日陆行远总算稍微安心,为了将霍衍的命攥在自己手里,他费了多少心神,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连日来的苦熬没有白费,加上有潘竹儿的意外到来,救出霍衍的可能便又多了一分。 71、第七十一章 “我都来了半个时辰了,你还没瞧够?”陆行远低声叹道:“脸皮再厚的人也经不住你这般打量,你就饶了我吧。” 潘竹儿张了张嘴,本想说话却一个没忍住噗笑出声,这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陆行远哀叹一声,默默端起茶喝了起来。 待潘竹儿止住了笑,陆行远才挑眉道:“笑够了?” 潘竹儿拍了拍胸口,道:“不行,机会难得,我可得好好瞧瞧。”说着便起身走到陆行远身前,围着陆行远的椅子绕了好几圈才罢休。 “啧啧~你这模样比起京里的小姐们也不差啊,就是面色弄的黑黄了些,不过即使这样打扮,也不像农家小妇人,倒像个地主婆。” “你是想说我像土财主的媳妇吧?”陆行远又低头打量自己一番,不确定道:“真的那么不伦不类?我这样是不是更显眼了?看来是我自作聪明了,今日这副模样是个败笔。” “倒也不是,”潘竹儿坐回陆行远旁边,思衬道:“你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就算是一副寻常农家妇的打扮,也有些扎眼,不是你装扮的毛病,而是你通身的气派不对,根本没有乡下人的诚惶诚恐,幸好屋里就咱俩,也不怕外人瞧出什么,刚刚你进庄子里时也有些不妥,一味的低头走路或许让人觉着你是没见过世面的粗妇,可来过庄子里的外人不止你一个,她们再畏惧也会时不时的抬头打量四周,你一路低头沉默着进来,对什么都不好奇,倒有些与众不同了,还好我这庄子里的下人不多,没人觉着不对,不过若是宋敬云的人还在庄子里,必定能瞧出蹊跷之处。” 陆行远点头,道:“看来我还得再谨慎些才是,你这庄子里难保就没有聪明人。” “呵呵,我眼前不就有一个聪明人?”潘竹儿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这东西我从未见过,也就是你能做出来,不过两岁的孩童真的能玩这个?” 陆行远笑道:“等孩子睡醒了你不就知道了?” “还跟我卖上关子,”潘竹儿掩嘴一笑,道:“他还得睡上一会儿,咱俩倒是借此机会好好聊聊。” 陆行远也笑,道:“好啊,不过事先说好,那些个烦心事一句也别提,今日我是专程来看孩子的。” 潘竹儿暗暗叹息,脸上却一直带着笑意,道:“好,那我先问问,这东西是你亲手做的?” 陆行远点头,道:“大大小小的零物件是定制的,我只是将它们拼接起来,也不费多少工夫。” 怎么可能不费工夫?就算是那些零件也是他费了好些心神才画出来的,加上是给两岁的孩子做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精心?说来也好笑,陆行远在庄子附近的农家住了近半个月,天天就想着该给未见过面的小包子送些什么礼物,买来的东西再金贵也不如自己做的有诚意,陆行远不自觉的将对潘竹儿的歉意转移到了小包子身上,那几日想破了头才想出亲手给小包子做些玩具。 思来想去,陆行远决定给小包子做辆脚踏三轮车,这东西他前世接触过,邻居在网上把车买回来后不会安装,那时正赶上他放暑假回家,还是他看着说明把车组装好的,儿童车原理简单,零件做起来也不算麻烦,除了几处是必须用金属打造零件,其它的陆行远都用木材代替,为了避免小孩子磕磕碰碰,陆行远把能包的地方都包上了鹿皮。 此时摆在地上的小脚踏车处处透着新奇别致,不过有一点遗憾便是陆行远没能弄出车胎,只好用牛筋牛皮代替,在轮子上包了好几层。 “从我生下儒儿到他满月、过生辰,收礼无数,就是我的娘家要送些什么也得几番思量比较才送出手,难免失了本心,也只有你今日送的,才是给孩子的礼。” 潘竹儿想起自己这几年在王府的境遇,不禁生出几许惆怅:“也是在我生下儒儿后,宋敬云才将当年的事全数告知于我,那时我真是对罗敖恨之入骨,他将你的命运肆意玩弄于股掌间,不止毁了你我的姻缘,也害了你的一生,你有家不能回,故土不能归,罪魁祸首还不是罗敖?原本他庶子病去我还暗中叫好,只觉得那是他该遭的报应,可我已为人母,看着儒儿一日日长大才觉得自己想错了,中年丧子何止是锥心之痛?罗敖作恶再多,这报应也不该由他儿子来承受。” 见陆行远沉默不语,脸上无甚表情潘竹儿才反应过来是她把话说远了,当下便道:“不说那些糟心的了,我还得说说你。” 潘竹儿恢复了笑意,道:“今日这么一瞧,你若是女儿身也该是个佳人,我觉着自己也不差,我若是个男子也一定是个潇洒公子。” 陆行远摇头一笑,道:“别,你还是做个女子吧,你若是男子,胆子还不大上天去?我若是女子,你当初该不会想认识我了。” “那可未必,”潘竹儿眨了眨眼,认真思考起来:“就算知道你是女子,我当初也会想方设法的结识你,就是为了看你写的话本,我也会将你骗来潘府做我的嫂子,不过这样到是便宜我哥哥了。” 二人说说笑笑坐了近一个时辰,潘竹儿的奶娘才领着刚睡醒的小世子姗姗来迟。 小包子自己迈着短腿进了门,直接扑在了潘竹儿腿上,撒娇道:“娘~” 潘竹儿将儿子抱起来,颇为得意的看向陆行远,道:“怎么样?儒儿生的像我吧?” 小包子好奇的看着陆行远,陆行远也仔细的将他打量个遍,最后不得不承认:“嗯,确实生的像你,我竟看不出他哪里与宋敬云相像。” 浓眉圆眼,胖嘟嘟的一张圆脸,怎么看都看不出有宋敬云影子,陆行远见潘竹儿笑的得意,不免唏嘘道:“你也不必如此高兴吧?生的不像宋敬云,王府里可有人因这个说你闲话?” “谁敢?!”潘竹儿亲了亲儿子的脸颊,转头道:“别说王府里头了,就是府外头若有人敢说一句儒儿的闲话,王爷都饶不了他!再说这也不稀奇,宋敬云生的就不像王爷,反倒像已逝的王妃居多,有这个在前,谁还能说出什么?” “娘,”小包子扯了扯潘竹儿的衣袖,眼睛却盯着陆行远,嘴里嘟囔道:“怪人。” 潘竹儿愣住,随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笑了起来。 陆行远不明所以,道:“怪人?这是说我?” “可不就是说你,不然还有谁?”潘竹儿低头道:“儒儿说说,他哪里怪了?” 小包子皱眉道:“说话,怪。” 陆行远这才恍然大悟,不禁赞道:“你儿子不得了,才这么点儿大就如此聪明!” 他一身女装,张口说话却是一副男声,当然怪异,可小包子才两岁多就注意到了这个,实在难得。 “嗯,儒儿自小就聪慧过人,”提起爱子,潘竹儿也落了俗套,不自觉的开始夸赞儿子:“我带他去宝珠家做客时,他口齿伶俐的模样叫宝珠好生嫉妒,她儿子如今都四岁了,说话却赶不上两岁的儒儿利索,每每看她那副恨不得咬帕泄恨的样儿,我心里就得意的紧,也不是非得欺负她家那个呆小子,实在是我家儒儿太聪明,比寻常孩子说话都早。” 陆行远在一边点头附和,道:“既然儒儿这么聪明,不如现在我就教他怎么玩这脚踏车?” “也好,”潘竹儿放下儿子,指着地上的小车道:“儒儿,那是……”潘竹儿忽然顿住,转头道:“还是你跟他说吧,我都不知该怎么说,这东西我也不懂啊!” 陆行远这才走到儒儿身边蹲了下来,笑眯眯道:“儒儿,我是……”陆行远也噎住了,他现在这副样子到底是哥哥还是姐姐啊? 其实陆行远有些想差了,按他的辈分,怎么也该是叔叔或婶婶。 “我是阿怪,儒儿可以叫我阿怪,”陆行远伸手把车子拉了过来,道:“这是给儒儿的车,不必用马儿来拉它就能走,不过需要儒儿坐上去,再出些力气,不然它再厉害也是走不动的。” 潘竹儿就在身边,儒儿也不是胆小的孩子,当下就好奇道:“车?”随即嘟起嘴,盯着三个轮子的怪东西一副深思的样子,显然不信眼前的东西是车,比起他时常坐的马车,这个东西也太小了,样子也怪。 “怎样?儒儿想试试吗?”陆行远继续哄诱道:“你看它有三个轮子,名字就叫三轮车,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只送给儒儿玩。” 小孩子的好奇心从来都经不起大人的有意引诱,陆行远话音刚落,儒儿就点头同意了,还不忘对潘竹儿道:“娘,我想和阿怪一起玩。” 潘竹儿笑着应了,牵起儿子的手跟着陆行远走到外头,陆行远把车放下后便朝着儒儿招了招手,等儒儿自己走到车边,陆行远便将他抱到车上,又把儒儿的小短腿摆好位置,这才走到车子后方,扶着把手推着车走了几步,车子一动,儒儿便惊呼起来,放在踏板上的脚不自觉的跟着使力,陆行远这才放开手,让儒儿自己骑着车走。 “动了!动了!”儒儿一边骑车一边欢呼:“娘!它真的会走!” 潘竹儿也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转头道:“你真是生了双巧手,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能做出来。” 陆行远点点头,没有说话,院子里其他下人见到这副景象,也惊的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小世子坐在模样奇怪的东西上满院子转。 “小姐,不好了!”奶娘将报信的丫鬟打发走,疾步走到潘竹儿身前,压低声音道:“王爷来了!” 潘竹儿一惊,王爷怎么会这时候过来?陆行远现在这一身装扮瞒得过下人,可未必瞒得过阅人无数的王爷。 陆行远看出不妥,道:“怎么了?” “王爷来了,”潘竹儿拉过陆行远,低声道:“原本想王爷住进来再安排你见他的,可没想到他提前了好几日来庄子,躲已经来不及了,你见机行事便可。” 潘竹儿话音刚落,便有人影从垂花门大步走了进来,儒儿见来人是荣亲王,当下便骑着车子过去,叫道:“爷爷!爷爷!快看我!” 荣亲王的视线顿时被儒儿夺了去,瞧见孙子坐着模样古怪的东西,也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等着爱孙到自己身边。 儒儿毕竟年纪还小,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已经有些累了,骑到荣亲王身边时已是气喘吁吁,就是这样也不忘显摆:“爷爷快看我!你猜这是什么?” “哦?我来猜猜,”荣亲王也只有在对着孙子时冷硬的脸上才会露出几许笑意,见儒儿高兴的小脸红扑扑的,便配合着绕着车子转了几圈,然后才将儒儿抱了起来,道:“猜不出来,这东西还真古怪,儒儿告诉爷爷,它是什么?” “你看它有三个轮子,它叫三轮车!”儒儿揪着荣亲王的衣襟,脸上是大大的笑意,道:“是阿怪送给我的,别人都没有,只给儒儿玩!它不用大马拉着走,儒儿自己用脚踩,它就能走!” “哈哈,好,儒儿喜欢就好!”荣亲王脸上笑意不减,潘竹儿这时走到祖孙俩身边,朝荣亲王施了一礼,才笑着道:“王爷怎么这时来了?也不派人通传一声,庄子里这会儿也没准备王爷爱吃的。” 荣亲王摆了摆手,道:“你半月未归,本王就料到这月你是不会回府了,索性也来庄子上休养些时日,这三轮车是你给儒儿寻来的?不错,是个好东西,难得儒儿这么喜欢。” 说罢一双鹰眸从旁一扫,脸上也没了笑意,道:“那人是谁?” “她是附近的农妇,这三轮车便是她送来孝敬的,”潘竹儿解释道:“王爷别看她是个粗人,她那手可一点儿不粗,不然怎会做出如此新奇的东西?难得她有这番心意,我便留着她想打赏一番,没想到王爷就来了。” “嗯,是该赏,”荣亲王见跪在地上的农妇微微发抖,也就没再探问,而是道:“给她封五十两银子,告诉她以后若是还能做出这般新奇的东西,只管送来,自然有她的好处,本王不会亏了她。” “爷爷,”儒儿被荣亲王抱了一会儿,又不安分了,小声在荣亲王耳边道:“儒儿还想坐车,可儒儿踩不动了,爷爷你来推我吧。” 爱孙的要求荣亲王又怎会不答应,当下便把儒儿放到车座上,一眼便看出车后扶手的作用,推着儒儿走了几步,便道:“本王带着儒儿去别的院子转转。” 潘竹儿笑着应了一声,转头便对奶娘使了个眼色,奶娘会意,立刻跟在荣亲王的后面出了院子,潘竹儿这才走过去扶起陆行远,却见陆行远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身子也在隐隐发抖。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潘竹儿低声道:“放心,王爷刚刚一心只顾着儒儿,没发现什么不妥,不必担心。” 陆行远眼睛死死盯着荣亲王的背影,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震惊,虽然刚刚只是匆匆一瞥,他却几乎可以断定荣亲王必定与霍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72、第七十二章 陆行远自那日从王府庄子上全身而退后便躲回了附近某个农户家的偏院里,见到荣亲王的真容后,他的思绪已被打乱,恨不得当下杀到霍衍面前问个明白,不过冷静下来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若霍衍有荣亲王这个后盾,无论如何也不会瞒陆行远到今日,眼看着他心急如焚却不如实相告,特别是现在大局已定,霍衍认罪伏法已经保全了白虎营,这样想来,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霍衍根本不知他与荣亲王的关系,二是霍衍虽知他的身世却不愿与荣亲王有任何交集,陆行远猜测,第二种可能更甚。 思来想去,陆行远还是交代鲁家兄弟回城暗中打探消息,他自己与福佑则继续窝在这个藏身之处,三日后,鲁家兄弟带回消息的同时也带回了按着陆行远之前的手工图所打造的东西。 “皇上登基那时,荣亲王不过弱冠之年便舍下荣华带兵出征,平内乱、定西北,战场上多少次命悬一线才助得皇上稳定大局,就算是一母同胞,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像王爷那样舍命助兄?也正因如此,王府尊贵的地位才几十年不变,无人可以撼动。” “西北?”陆行远定了定神,问道:“王爷当年在西北守了多久?” “约莫三年,”鲁大回忆道:“那时阿史那老贼统一了草原各部落,还胆大包天的自封为王,建立厥国,王爷这才带兵赶来西北,将阿史那老贼击退,又守了三年,之后便被皇上召回京,封了亲王,说来也怪,王爷回京两年后才奉旨娶妻,世子爷的生母便是那时皇上亲自指给王爷的。” 这便能说的通了,陆行远暗暗思衬,那时正是底灞话6纺亲迕鹱宓募改旰螅粞芤苍峒八哪锴自卸雷陨钤谀莩堑木羲牟虏馐钦妫粞芷癫皇侨偾淄醯某ぷ樱 又问了些荣亲王的事,陆行远才让鲁大鲁二退下,自己则将所听所想又仔细梳理一番,之后便盯着放在炕里的木头盒子发呆,直至深夜才回到炕上辗转睡去。 第二日一早,陆行远梳洗过后便呆在屋子里静坐,福佑见陆行远今日没做农妇装扮便知不妥,可事到临头,他也讲不出拦着主子的话来,只能退到门外,默默等着陆行远的吩咐。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一身男装的陆行远抱着个长木盒出了门,只让福佑在这里等着,连鲁大鲁二也不许跟,几人心里皆知,霍衍的命能否捡回,便在此一举了。 “禀王爷,庄子外有人求见,”小厮来报:“那人说是来献宝给王爷的,奴才本想将他轰走,却叫世子妃的人拦住了,瞧样子倒是认识那人,想给他行个方便。” 潘竹儿带来庄子上的下人可以说都是心腹,若没有她的吩咐,谁敢给外人行方便?平日里来王府献宝巴结的人可不在少数,她却从不理会,今日怎么变了作风?想到这里,荣亲王才从书案后转过身,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王爷,瞧模样像是个年轻书生,”小厮道:“手里拿着个盒子,在院子里候着呢。” 潘竹儿自进门来确实不易,如今不但将宋敬云那孽子拿捏住,又为他生下孙儿,她难得有所求,荣亲王也不好再端着架子,想着在庄子里左右无事,见一见倒也无妨,只当全了儿媳的脸面,当下就命小厮将人带了进来,却不想这一见,便是惊涛骇浪。 “草民陆行远,拜见王爷。” 陆行远一被带进书房便对荣亲王行了个大礼,卑姿尽显,荣亲王坐在书案后将跪在地上的人打量一番,心里便生出几分异样,年纪轻轻,相貌俊朗,这样一个男子若与潘竹儿是旧识…… 荣亲王心下怀疑潘竹儿与陆行远的关系,面上却不露,只是沉声问道:“既然敢来这里献宝,想必你对自己的宝贝有万分把握才是。” “回王爷,是。”陆行远朗声答道。 荣亲王眉峰微微一动,也不叫陆行远起身,只是摆了摆手,在一边候着的小厮便将陆行远所带的东西摆上书案,待盖子一打开,小厮不明所以,荣亲王却是全身一震。 “你退下,”小厮退出门后,荣亲王才对陆行远道:“你起身吧,来给本王说说,这东西是从哪里、从何人手中得到的?” 将荣亲王的神色看在眼里,陆行远起身站到书案前,开口道:“回王爷,这东西是小民找工匠制出来的。” “哪里的工匠?姓甚名谁?”荣亲王继续逼问。 陆行远低低一笑,道:“王爷应该是没明白小民的意思,这东西是小民的手笔,工匠只是按着小民的意思将东西制了出来,就算王爷找到那工匠,他也不知这东西是作何用的。” “一片胡言,”荣亲王冷哼一声,慢声道:“今日你若从实招来,本王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若你想借此邀他人之功,本王劝你还是歇了这个念头,讨赏也得有命享受才是。” “王爷说错了两点,”陆行远垂头看着地上,虽是一副怕相声音却不急不缓:“其一,小民献宝是真,却不是来讨赏的,其二,小民并未邀他人之功,这东西确实是出自小民之手,王爷会如此激动,想来也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倒是叫小民吃了一惊,王爷果然见多识广,不是小民能唬弄的。” 一个不算高明的马屁,荣亲王并未放在心上,而是眯起眼,又将陆行远仔细打量一番才道:“好,那你来说说,这是个什么东西,有何用处?” “回王爷,这是火铳,”陆行远看了看盒子里长棍状的东西,继续道:“至于用处,自然是用来打仗的。” 说是打仗,不如说是杀人利器。 荣亲王是上过战场的人,当年手下精兵强将无数,有才之辈也层出不穷,对兵器自然见多识广,陆行远今日拿来的火铳虽然模样与他所知的有些出入,但大体不变,所以荣亲王一眼便看出了它是什么,问题也就出在这里,陆行远看样子就是个羸弱书生,怎么会精通兵器制造?更别说摆在荣亲王眼前的火铳比起当年他手下能工巧匠造出的不知精致多少,想来威力也不会差,瞧陆行远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倒也真像有这个能耐的人,难道他是兵器世家出身? 想到这里,荣亲王的面色缓了几分,声音不再冷硬,道:“单是这样本王怎会信你?” 这便是有一半相信了,陆行远听出荣亲王话里的意思,也不再绕弯子,而是直接从怀里拿出一叠纸,递了上去。 荣亲王将图纸一张张仔细翻看,好半晌才重新抬头,见陆行远始终老老实实的立于一旁,一双厉眸露出些许复杂神色,沉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小民陆行远,”说完又低声补充道:“也是曾经的商仕儒。” 事到如今,已经没了隐瞒的必要,陆行远也没想过他这点招数能瞒得过荣亲王的眼。 商仕儒这名字虽算不上如雷贯耳,荣亲王却也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当年那大宋提刑官他还听过几场,也曾暗暗赞誉商仕儒不负其父商靖之名,可惜天妒英才,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可今日这人这事又是真是假?为了哪般? 想到商仕儒之前与儿媳的婚约,又想到宋敬云当初是强娶潘竹儿进门,荣亲王面色一沉,冷声道:“商仕儒?呵呵,你倒是说了个笑话,盛京里谁不知商仕儒早在几年前就葬身崖下?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本王问你,你今日前来献宝究竟是何居心?你是聪明人,该有自知之明,什么是你应得的,什么是你不能妄想的,该分的明白才是。” 陆行远抬眼看向荣亲王,诧异于他竟能说出这话,难道他以为自己对已为人母的潘竹儿还有心思?看着与霍衍相似的面容,陆行远暗自叹息,同样是儿子,荣亲王对宋敬云真可谓是关照有加,连感情之事也要暗中过问,可他又哪里知道,他的另一个儿子此时身在牢狱之中,再有几月便要被砍头。 见陆行远盯着自己神色复杂,荣亲王隐隐有被人冒犯的怒意,两道浓眉越皱越紧,眉尾处的黑痣也有颤动的预兆,正要发怒之际,陆行远开口说话了。 “王爷,小民今日献宝是真,不知王爷对这火铳意下如何?” 既然荣亲王忌讳商仕儒这身份,陆行远索性不再提及。 荣亲王一顿,又扫了眼盒子的东西,道:“没见过它的威力,本王不便下定论,不过你能做到如此已经是难得,自然是要赏的。” “王爷,小民不是来讨赏的,”陆行远不再拖拉,而是直言道:“不敢欺瞒王爷,小民今日实则有事相求,不知这火铳可否抵的过一条人命?” 陆行远话一出口屋子便陷入静默,荣亲王好半晌才道:“你倒是大胆,敢来这里与本王讨价还价。” 陆行远看准时机,顺势而言:“镇戎军白虎营都尉霍衍,求王爷救他一命!” 荣亲王面色莫测,陆行远也不敢肯定他是否知道霍衍的事,见荣亲王好一会儿都不打算表态,只好道:“小民斗胆问一句,王爷可是觉得不值?” “你知道就好,”荣亲王随手将盒子盖上,推至书案中央,道:“你所造的火铳确实难得,但也不是独一无二,早在几十年前本王的属下便已造出相近之物,为了这个鸡肋般的兵器,你认为本王会出手?更何况皇上圣旨已下,霍衍的命岂是本王说救便救的?你未免太过天真!” 荣亲王果然听说过霍衍的事! 陆行远后退一步,重新跪在地上,低声道:“单是这火铳的确不值得王爷出手相救,若是三眼火铳呢?” 荣亲王全身一顿,随即目光微闪,迟疑道:“三眼火铳?” “三眼火铳,”陆行远点头,直视高高在上的老人,轻声开口:“三管合铸,药室相通,共用一銎,点火后三管连发,威力自不必说。” “空口无凭,”荣亲王摩挲手上的扳指,知道了陆行远有所求反而不急,而是道:“拿出证据,本王才有定夺。” 陆行远这次没有再献上图纸,而是微微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道:“王爷恕罪,证据尚在小民脑中,眼下还不是拿出它的时候。” 73、第七十三章 荣亲王鹰眸微眯,随即像是听到个笑话般抑制不住大笑出声,倒是让在门外候着的小厮唬了一跳,心想那模样怪异的宝贝倒真是献进王爷心里去了。 陆行远跪在地上面色不变,荣亲王笑够了才道:“本王多少年不曾见过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了,区区一个兵器便想叫本王违背圣意,救那无视军令的霍衍?你当真是胆大包天!本王对三眼火铳再动心,也不会贸然出手,倒是你将那东西看得太重,别忘了如今是太平盛世,鞑子在北边安分了十几年,西北也不再存有隐患,你造出的兵器再厉害又有何用?若论威力,火铳又怎比得过大炮?” “火铳当然不能与朝廷重金打造的大炮同日而语,”陆行远面色平静,缓缓道出事实:“不过王爷心里该清楚,造出一门大炮要用多少人力物力,行军打仗带着它又有多少不便之处,火铳却不同,只要王爷想,叫骑兵人手一个又有何难?方才王爷说太平盛世?呵呵,王爷该不会也如此天真,以为大宣真能世代昌盛下去?” 荣亲王听见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并未发火,依旧稳稳坐在椅子上,只是看向陆行远的目光越来越深,面色似乎不善,而陆行远此时没了顾忌,言语之间也越来越尖刻:“如今是盛世,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可未必是,不知王爷可否想过,万里之外,海的另一端有些什么?那里是否也有如大宣般的国家?那里的国家是否也如大宣般昌盛?或许那里有一群金发碧眼的异族百姓,或许他们生的比我大宣臣民都要高大威武,或许他们拥有更强大的军队,或许他们早想探海出行,妄想造出巨大无比的船只,野心这东西到底有多厉害,王爷该比小民明白,若有朝一日他们驾着船行海路万里来到大宣,见我大宣如此昌盛繁华,王爷说说,他们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 “大宣是个宝库,但这宝库若没有足够厉害的东西保护,那么无论发现它的是兵是匪,就只会想到一个字,抢,”陆行远缓了口气,看着荣亲王继续道:“几十年几百年,大宣真能这么昌盛下去?真的能抵御强敌外族入侵?凭王爷引以为傲的那些大炮?还是那些身经百战的骑兵?” 荣亲王慢慢眯起眼,不禁赞道:“不愧是文人出身,这故事编的的确精彩,不过本王倒想知道,若真到了强敌入侵那日,凭你这小小的火铳便可救大宣于危难之中?” 荣亲王怎会猜不出陆行远危言耸听的意图,这番猜测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不过到底太过荒唐,荣亲王连其一分都不会信。 “当然不能,”陆行远自嘲一笑,将脑中所想的历史止住,转而道:“火铳不过是个引子,王爷门下能工巧匠无数,小民今日这三眼火铳难保日后不会变成四眼火铳、五眼火铳,只要王爷想,又怎会造不出威力巨大的兵器?小民不过是抢得了先机,还望王爷成全。” 陆行远堵荣亲王一定会动心,凭的就是十年内,他不信有人能造出三眼火铳,这东西在明朝不算稀奇,可在大宣,就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陆行远三句话不离救人本意,话说到这份儿上,他再怎么掩饰也被荣亲王看出了急切,□□亲王岂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当下又道:“没见到三眼火铳,本王不会应承此事,若你执意借此与本王商谈条件,那本王便告诉你,即使今日你拿着三眼火铳上门,你所求之事本王也未必答应。” 陆行远闻言顿住,继而笑出声:“果然是小民愚蠢了,三眼火铳还是不能请动王爷出手,罢了罢了,既然王爷对此不动心,小民这便告辞了!” 说罢陆行远便起身离去,不过还未走到门口,荣亲王带着冷意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这里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见陆行远停住,荣亲王又道:“你是聪明人,今日既然敢带着火铳上门,就该知道本王不会轻易放你走,可你来了,还胆大包天的与本王做人命买卖,本王倒真想赞你一句有情有义。” “王爷谬赞了。” 陆行远背对着荣亲王勾了勾嘴角,等待荣亲王的下文。 “本王已经知道了三眼火铳这东西,”荣亲王道:“你不将东西造出来,本王又怎会让你离开?除非你想死在这里。” 就是造出来,只怕荣亲王也不会放自己走,陆行远暗自讽笑,却是早有准备。 “小民是写故事的出身,既然王爷不愿让小民离开,”陆行远转身,缓缓向荣亲王走来,每走一步神色便坚定一分,待走到书案前时,才重新开口道:“小民只好捡起老本行,给王爷说个故事,只希望王爷听得高兴,饶小民一命才是。” “这故事名曰:将军弃。” …… 宋敬云挥了挥手,命手下退去,自己却在屋里眉头紧皱,听了半日庄子里的事,只有一点让他心神不稳,就是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村妇。 他本就是多疑之人,遇事总要旁人多想三分,妻儿身边哪个人他不是了若指掌?这突然出现的村妇能让妻子愿意与之相交,本就稀奇,更何况那村妇做出来的东西不止讨得妻儿的欢心,连一向严厉的老爷子也赞不绝口,听手下回报,那三轮车精致异常,根本不是乡野村妇能造出来的东西。 宋敬云思索一番,明知这事被潘竹儿知道怕是又要在两人之间火上浇油,却还是叫来手下,命他将近几个月世子妃的动作探查一番,不过晌午,那手下便将探回的消息一一告知宋敬云,那些蹊跷之处自然瞒不过宋敬云的眼。 “你急着把我找来就是为了这事?”罗敖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不是我这外人能过问的,她对你存有芥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甘心又能怎样?她与儒儿深得王爷欢心,你自己不也在意的紧?要我说,你若不想再忍,就找个理由,休了她吧。” 闻言,宋敬云的眉毛竖了起来,罗敖见他这副样子,妥协道:“你瞧,我实在是没主意了,休又舍不得休,活该你被她踩在脚下,想见儿子一面都难,得了,别跟我这儿抱怨了,你有妻有儿,何苦来跟我这孤家寡人诉苦?” “孤家寡人?”宋敬云敲了敲桌子,有些好笑道:“是谁把明月公子正大光明接进了门闹得满城风雨?你夜夜佳人在怀,怎么就成了孤家寡人?” 见罗敖自嘲一笑,露出些许落寞神色,宋敬云也不再散漫,而是正了正身,道:“梓风,你真是糊涂了!” 以为宋敬云指的是将明月领进门这事,罗敖没有做声,却不想宋敬云出口的下句话便惊了他的魂。 “你难道听不出,我方才说的种种蹊跷之处,皆是那人回京的迹象?” 此话一出,罗敖眼里顿时闪过厉光,道:“此话怎讲?” 宋敬云分析道:“自从与我成亲后,她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生下儒儿后更是如此,可几月前她突然叫娘家暗中过问大理寺的某个案子,难道不是蹊跷?那犯人面上看与潘府毫无关系,不过他的身份倒是让我起了疑心。” “是谁?”罗敖问道。 “镇戎军白虎营都尉,”宋敬云又道:“若我记得不错,当初你派去西北的探子皆是无功而返,连个相似之人也不曾寻到吧?我还疑心来着,派去各处的探子是没寻着他的踪迹,但也都寻着了相似之人,到了最后才确定不是他,可西北呢?你仔细想想,你前前后后派去的探子有哪个寻着了相似之人了?咱往深了想,若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呢?将你的人暗中挡了回来,让西北成了你不再怀疑的地方,好替他隐藏踪迹。” 见罗敖半信半疑,宋敬云接着道:“只凭这个当然不能说他与此事有关系了,可我府上那位可不是管闲事的人,除非有人求到她,这人还得足够分量。” 说着又将手下回报的事与罗敖说了一番。 “白虎营都尉?”罗敖闭眼沉思,心中不由得将事情串起来,好半晌才道:“那个被判砍头的都尉?他姓甚名谁?” “霍什么,”宋敬云一拍额头,大声道:“霍衍!那犯人名叫霍衍!” “霍衍?”罗敖缓缓睁眼,皱着的眉头也渐渐松开,沉声道:“他究竟回没回京,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找了三年,从开始的漫无目的到后来的心灰意冷,罗敖早已不是当年的罗敖,三年都过来了,再等几日又有何妨?是他的,终究逃不掉。 74、第七十四章 “临阵娶妻,天大的身份也免不了死罪,更何况那异族女子实在称不上是‘妻’,将军思来想去,还是将已怀有身孕的异族女子留在了西北,自己则带着亲信队伍奉命返京,受封领赏,从此以后富贵荣华自不必说,可那异族女子实乃人间绝色,又怀有将军的后代,将军对那女子倒底有几分喜爱谁也说不准,但他也并非始乱终弃之人,心里想着过个三年五载,他在朝中地位稳妥后便把身在边疆的母子接回京城安置,却不想这一念头,竟害了两条人命。” “异族女子为将军生下的儿子壮实异常,自小便聪慧过人,懂得照顾娘亲,只可惜长到四岁还不知他的爹爹是谁,更荒唐的是,那男童连个汉人名字也没有。” “那日夜里,祸从天降,一帮流匪闯入母子家中,财与色他们自然都不会放过,异族女子带着儿子逃跑不成,不愿受辱便只能自尽,流匪见邪念不成怒意顿生,将男童勒死后便一把大火烧了母子两人的安身之所,之后遁迹而去,无从找起。” “天妒红颜,那般绝色的女子必定是薄命的,只可惜她的儿子还未见亲爹一面便随她而去……其实见不与不见并无差别,母子二人在西北那个不毛之地又怎会知晓,将军在回京两年后便已娶妻,母子二人命丧黄泉那日,正是将军在府邸为其正室夫人生下的嫡子大办百日宴之时。” “不弃,不弃,可到了最后,还不是始乱终弃?听多了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王爷对小民新编的这则‘将军弃’有何看法?小民总觉着,花好月圆那样的结局实在是落了俗套。” 荣亲王早在陆行远讲到流匪入宅那处便闭上了双眼,此刻坐靠在椅子上的身影也显得佝偻异常,完全失了体面,而此时他才明白,陆行远绝对是有备而来。 当年得知母子遇害时已是一个月后,他顾不得暴露匆匆赶去西北时见到的只是一片残垣,几十年来每当午夜梦回,他依然能清晰忆起那人明艳绝丽的模样,从不曾忘却,若不是真心喜爱,他当年又怎会冒着必死之罪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却不想他的贪念竟害她至此,一夜之间妻儿皆命丧黄泉,他怎会不痛?可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幕后之人竟是为他生下嫡子的枕边人,如今宋敬云与他不亲近,王府里乌烟瘴气是非多,若不是儿媳生下儒儿,谁又想得到他堂堂荣亲王之前不过是个可怜的老头子? “王爷这是怎么了?难道觉的这故事不够精彩?”陆行远啧啧道:“也是,这故事既无儿女情长,也无家国大义,讲的只是个不敢担当的男人抛妻弃子的事,实在是俗了点,难怪王爷不喜,亏小民还自作聪明,妄想编个不俗的结局。” 荣亲王缓了缓心神,睁开双眼看着一旁颇为得意的陆行远,再一次折服于他的胆量,竟敢当着他的面揭这块早已腐烂的伤疤,看来陆行远早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了,不过有一点荣亲王甚是诧异,这件陈年旧事当年便隐秘的很,如今更不该有人知道才是,陆行远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竟将此事探听的一清二楚? “你在威胁本王?”荣亲王道。 “王爷这话是从何而来?小民听不懂。” 依荣亲王如今的地位,真要跟他翻陈年旧账才是笑话,不过见荣亲王面色平静放在书案上的手却隐隐发抖,陆行远便知这老人心中必定不若面上这般不在乎,这故事还是触及了他的伤处,这样便好,只要荣亲王对当年的事哪怕有一分愧疚,他的目的便达到了一半。 “小民不过是想说个故事博王爷欢心,王爷若听得尽兴,也会高抬贵手饶过小民一命不是?看来是小民愚昧了,这本就是个俗套的故事,若硬编个小民自以为不俗的结局才是画蛇添足,这样好了,王爷再给小民个机会,容小民想个别的结局?”不等荣亲王反应,陆行远又接着道:“故事就从将军为嫡子大办百日宴,异族母子遇流匪那里重新来过。” “那夜异族母子命悬一线之时,忽有侠义之士从天而降,拔刀相助,将那对母子救出火坑,原来那把大火烧的都是流匪的尸身,难怪官府怎么都寻不到那伙流匪的踪迹,而那异族女子经过此事也对远在京城的将军心灰意冷,如今安身之所已失,索性就跟着救命恩人离开西北,从此隐姓埋名,对儿子的身份绝口不提,可那女子有个不能对外人道的秘密,这秘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女子,终于,女子还是在儿子弱冠之年将秘密说出,同时也将儿子的身世如实相告。” “得知身负族人血海深仇,将军的儿子又怎会无所作为?他远赴西北,四年间从骑射教头一路升至都尉,亲手锻造出白虎营二百铁骑兵,只为有朝一日能带着亲信弟兄手刃灭族仇人,而他确实做到了,可也触犯了军规,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都尉怎会让整个白虎营为他所累?认罪伏法,斩首示众才是他应得的下场,至于他那素未谋面的亲爹,他到死也未曾放在心上,何谈开口求救?故事换成这个结局怎样?小民以为,这个结局还是俗了些,将军的长子并未死于非命,而是死在刑场之上,王爷说说,将军若是日后得知真相,是否会恨自己当初的见死不救?” 荣亲王此时心神早已大乱,呆愣在椅子上不知今夕何夕,陆行远见时机成熟也不再久留,而是趁着荣亲王方寸大乱之际退了出去,外头有潘竹儿的人接应,直至陆行远离开庄子也未遭到阻拦,回到农家偏院时福佑与鲁家兄弟早已坐立不安了好些时候,见陆行远安然无恙的回来也不敢多问,手忙脚乱的伺候陆行远吃饭,之后便守着房门不肯离开,看的陆行远暗自好笑。 其实今日给荣亲王讲的故事是真假参半,陆行远所知并不多,故事有一半是靠着猜想编出来的,不过有一点他虽未向霍衍求证却也敢万分肯定,便是荣亲王与霍衍的父子关系,这也是霍衍真正的保命符,三眼火铳与霍衍的长子身份,双管齐下,若荣亲王还是没有动作……陆行远闭了闭眼,脑海中出现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 外头正是晌午时分,天牢中却昏暗如同黑夜,有些凌乱的脚步声远远响起,在草席上静躺的身影忽然微微侧头倾听,不过一瞬,那躺着的人便坐起身,一双鹰眸也亮了起来。 “有劳了。”似曾相识的对话响起,接着一道高瘦的身影伴随着铁链的哗啦声走了进来,也带来了久违的光亮。 陆行远将灯笼挂在牢房门上,提着篮子走到霍衍身边,道:“怎么这副神色?想不到我能进来这里?” 霍衍点头又摇头,道:“你怎么进来的?” 声音嘶哑刺耳。 “是沈叔父安排的,”陆行远拿出水壶递给霍衍,道:“是温水,润润嗓子吧。”接着手脚麻利的将食物摆了出来,边动作边道:“这情景还真熟悉,你在宁州大牢时我也是这么进来看你的。” 陆行远其实早就闻到了霍衍身上的血腥味,不过此时不是心疼的时候,更何况陆行远心中多少有些气,对霍衍的伤势自然就不闻不问。 霍衍几个月来过得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看着陆行远带来的食物,一向自制力极强的人也难免有些意动,不过陆行远倒是没想就这么便宜霍衍。 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陆行远扶了扶霍衍的头,道:“别动。” 接着便仔细的给满面邋遢的人剃起胡须来,霍衍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也渐渐露了出来。 一刻钟后,陆行远满意的放下刀子,从篮子里拿出一块湿巾布,把霍衍的脸和颈项擦了个干净,那模样就像对待什么奇珍异宝一样小心翼翼。 微微俯身凑到霍衍眼前,陆行远看着霍衍的脸渐渐露出笑意,最后竟出其不意的在霍衍的薄唇上轻啄一口,笑道:“你这张脸长得真是恰到好处。” 霍衍不知陆行远是何意,心中却为刚刚的一吻柔软不已,见霍衍不明所以的模样,陆行远将原本的话压了下去,改口道:“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很喜欢你这张脸?” 霍衍摇头。 陆行远伸手拍了拍霍衍的脸,叹息道:“你这脸吧,和英俊潇洒挨不上边儿,还有些凶神恶煞的,不过男子气概十足,女子多数不会喜欢,我倒觉得这样阳刚硬朗的脸没什么不好,家里有你这样的,既能防贼也能防盗,用起来倒是方便的很。” 一声闷笑突然从旁边的牢房里传来,陆行远与霍衍皆没理会,霍衍拉下陆行远的手,忽然有些疑心陆行远的乐观。 陆行远另一只手的指尖划过霍衍额角的疤痕,随即不甚在意道:“吃饭吧,过了今日,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进来看你。” 75、第七十五章 见霍衍不动,一副执意要问出个一二的模样,陆行远叹息着坐到霍衍身边,低声道:“其实你有办法是不是?” 霍衍点头,终于不再隐瞒,而是道:“从前不说是因为我也没有万分把握,不过现在大势已定,我已能确定几分,无论如何你只记住一点,便是我不会上刑场,即便去了,那人也绝不是我。” 陆行远早猜到霍衍有如此打算,可人命关天的事,就算霍衍保证万无一失他也不会安心,更何况这事绝不像霍衍想的那样简单,想起沈孝山之前透露的消息,陆行远心头一沉,还是将此事压在了心里。 “嗯,你有把握就好,命只有一条,丢了可找不回来,”陆行远笑着将霍衍的手拉下,拿起粗陶罐子塞进霍衍的手里,道:“牛肉汤,先喝点儿。” 霍衍这才接过东西,几口汤下肚顿觉身子泛起暖意,连续几月来的疲惫好像随着陆行远的到来不见了踪影。 陆行远知道霍衍此时还有疑问,也不给霍衍再开口的机会,而是将带来的食物一一送到霍衍手里,看着霍衍吃光。 眼前这张脸一瞧便知有异族血统,乍看之下只是眼熟,可与荣亲王亲近的人不难看出其蹊跷之处,若荣亲王亲自前来求证是再好不过,霍衍的脸就是最有力的证据,饵已经抛下,因已经埋好,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陆行远停留不过两刻钟便被牢头请了出去,除了给霍衍净了脸,让他吃了顿饱饭外似乎什么也没做成,两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霍衍心中也明白陆行远绝不会袖手旁观等他脱身,必定会想些法子为他开罪,只不过他现在人在牢里多有不便,陆行远在京里到底得罪过什么人,也只能等他度过这一劫再做了解。 “啧啧,你没白出来,倒是得了个好媳妇儿。” 陆行远走后不久,黑暗中传来刻意压低的调侃声,像是隔壁牢房,霍衍不予理睬,闭目在草席上静坐。 “他带酒了是吧?”那声音继续道。 霍衍还是不答话,却将陆行远最后留下的一小壶酒轻轻打开了盖子,酒香顿时飘散在牢房里。 “给我弄一口啊,可馋死我了!”那声音道:“都一个月没沾酒了,你也不想想我这是为谁遭的罪!要你一口酒怎么了?” 见霍衍的身影依然不动,那声音终于妥协,老老实实叫了一句:“九哥。” “那酒给我留点儿啊!” 马车突然停下打断了陆行远的思绪,以为是回到了农家院,陆行远伸手掀起帘子准备下车,抬头时却愣在了当场。 罗敖得到消息后便在此耐心等候,远远看见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驶来时竟有些坐立不安,可当真看见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人时,罗敖又奇迹般的平静了。 陆行远一愣过后便反应过来,面上并无意外神色,他早在回京时就想到了会有今日的重逢,今日已经是迟来了。 “公子?”鲁大面色不愉,护在马车旁,低声道:“这人只怕来者不善。” “没事,”陆行远摇头,道:“旧识而已。”说罢便放下帘子,坐回了车里。 虽早有准备,但面对罗敖,陆行远实在是无言。 “你……这三年来在西北过得可好?” 半晌,外头传来罗敖低低的问话声。 “遇贵人相助,自然过的不错。”陆行远在车里缓缓开口:“不知今日侯爷带着手下在这里将路堵住是何意?” 罗敖双眼紧紧盯着有些破旧的车帘,没有直接回答陆行远的话,而是道:“我一直在寻你,也知道你不愿被我寻到,你一走三年,从未暴露过行踪,如今又为何要回京?” “为何回京侯爷心里该清楚才是,”陆行远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凿在罗敖身上,“侯爷又何必多此一问?” 罗敖不死心,道:“听闻那都尉救过你,在西北又对你关照过多,这次他回京判罪,你想救他也在情理之中,虽说他已被判处斩,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我……” “侯爷的意思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陆行远笑出声:“侯爷最好三思而后行,省的最后为他人做嫁衣,还有侯爷想错了一点,霍衍于我不只是救命恩人那般简单,我与他之间早已生出共度一生的情谊。” 见陆行远毫不忌讳的将事情挑明,罗敖原本的理智正一点点消失殆尽,想起他与陆行远相识六年都得不到的心竟然被一个行伍粗汉给夺了去,便怒从心起,原本打算先跟陆行远赔罪的话早就忘得干净。 听到渐渐向马车围拢的脚步声,陆行远终于把帘子掀起,看向罗敖的眼神透着说不出的冷意,“我这是何德何能?侯爷是要故技重施?看来侯爷这三年间还是没有大长进。” 罗敖见陆行远肯露面不由分说便抓住了他的手腕,神色狠戾异常,道:“为何不能是我?我们相交六年,难道那六年的情分是假的?你为何宁愿选个粗人也不愿遂了我的心意?” “心意?侯爷那般心意我可消受不起!”陆行远甩开罗敖的手,道:“侯爷的心意是将人困在山庄里给做你的玩物?哦,差点忘了,侯爷身份早就不一般,如今已经敢把男子领回侯府养着了,也算给了个名分,不过这名分不好听就是了。” 现在还不是激怒罗敖的时候,如果荣亲王那里行不通,罗敖便是他最后能求的人,想起这点,陆行远当下放缓了语气,道:“侯爷方才说六年的情分?那我便要说上几句了,这话在我心里藏了三年,索性今日一吐为快。” “那六年间侯爷对我,对府里都是关照有加,无论侯爷当初目的是什么,在那六年里,我却当你是良师益友,敬你如兄,而侯爷当我是什么?”说到这里陆行远自嘲一笑,不再深说,而是道:“侯爷真是要将我的命拿去才肯罢休么?” 罗敖闻言一震,眼里露出几许苦涩,道:“当初是我对不住你,那时你与潘府结亲在即,实在叫我措手不及,这才用那等手段将你困在身边,可无论如何,我对你的情义不假。” 陆行远哀叹一声,道:“我如今就住在城外的农家院里,既然已经回京,也就不打算再避着什么,可今日实在太累,还请侯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陆行远为何住到城外罗敖已经探查的一清二楚,只不过他不信荣亲王会出手管这个闲事,到最后能帮陆行远的也只有他,这样一来,罗敖倒也不急着对陆行远做些什么,只要人在眼皮底下就好,他能做的有很多,这次定会让陆行远心甘情愿的留在他身边。 抬头见陆行远神色间的疲惫不似作假,罗敖便更能肯定陆行远是求助无门,这样一想,便挥了挥手,围在四周的手下得了命令便向一旁散去,把路让了出来,陆行远看了罗敖一眼,转身便回了车上,直到鲁大重新驾车上路,罗敖也没再阻拦,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陆行远的马车离去。 陆行远坐在车里缓缓呼出一口气,知道这次短暂的会面只是个开始,回到是非之地他又怎么可能不再沾惹是非?只是为了多出几分救人的把握,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76、第七十六章 荣亲王的动作远比陆行远想象中要快的多,在陆行远去天牢探望霍衍回来的两日后,荣亲王便派人将陆行远带到了眼皮底下看管,庄子里除了潘竹儿的心腹就是荣亲王的手下,一时半会儿倒也没有流言传出,住在庄子里既能随时掌握事情的动向,又能避开罗敖,陆行远倒是住的安心。 “儒儿呢?”见潘竹儿朝亭子这里走来,陆行远道:“又去花园玩了?” 潘竹儿坐到陆行远对面,喝了一口茶才道:“可不是,自从有了三轮车,他每日都要去花园里骑上小半个时辰,腿脚倒是越来越有力,奶娘她们在后头跟着都有些吃力。” “小孩子,难免贪玩了些,”陆行远笑道:“不过也没见你管他。” “他还小,不急,”潘竹儿说起儿子脸上皆是笑意:“他的饭量也见长,这才几日,我觉得他的身子又胖了些。” “不止胖了,身量也拉长了些,”陆行远想起儒儿圆嘟嘟的脸,又道:“儒儿长着一张讨喜的脸,看着虎头虎脑实则却聪慧过人,不过他也才两岁,我瞧王爷对儒儿宝贝的很,说不定想早早给儒儿找个先生启蒙。” 这个倒是说到潘竹儿心里了,“王爷是有这个心思,不过也得问问我的意思,儒儿这才多点儿大?我是真的不急,等到他五岁时再请先生不迟,现在是让他玩的时候。”说到这里潘竹儿看了看陆行远,有些迟疑的开口:“你一人住在庄子里,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我给你派个人去如何?” “不必了,”陆行远摇头,道:“我现在每日无非就是吃饭散步睡觉,不必多此一举。” “也就是你能如此泰然,换个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日子。”荣亲王变相将陆行远软禁在庄子里,潘竹儿到底是王爷的儿媳,此时也不好置喙什么,只能明里暗里给陆行远行方便,想到之前陆行远将事情如实相告,潘竹儿又不免感叹一番:“你这几年的经历比你写的故事都要曲折,若不是万不得已,你不会将他的身世透露给王爷知道吧?罗敖这时还要来插上一手,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既然王爷已经出手,再乱也不怕了,”陆行远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四周,见仆人与看管他的人与亭子尚有些距离,便压低声音对潘竹儿道:“我只求王爷能保证霍衍不死,原本也就是王爷一句话的事,保命的手段多的是,可为何王爷要选最麻烦的那个?” 把人从天牢暗中弄出来对荣亲王来说是再简单不过,随便找个死囚代替霍衍上刑场也不是不可,以荣亲王的手段,陆行远也不再怕太子一派从中作梗,只是荣亲王却不这么想。 “你还不明白,王爷这是要给霍衍正名了!”潘竹儿低声道:“霍衍是王爷失而复得的长子,就算不能让他认主归宗,王爷也要尽力还他个清白之身,若这事顺利,霍衍今后的前途便不可限量。” “清白之身?”陆行远笑了,道:“也是,依王爷的能耐,这倒不难,只是我想不出王爷究竟要用什么理由还霍衍清白,毕竟他所犯之罪可不是冤枉的。” “这我便不知了,”潘竹儿道:“我能探听的不多,拼拼凑凑才能猜出这些,王爷行事一向严谨,就是这些消息若不是王爷默许,你我都不可能知道,你现在只管安心住着,有王爷在前头安排,怎么也不会让霍衍丢了性命。” 的确如此,陆行远能做的也只有耐心等待了,荣亲王救人是一回事,让他制出三眼火铳是另一回事,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索性霍衍已无性命之忧,陆行远自然也不会吝啬,这几日断断续续已将火铳的图纸画好,只等着荣亲王最后的动作了。 原本想着还有一大段时间要熬,却不想柳暗花明会来的如此之快,直叫陆行远措手不及。 “人已经出了天牢?” 宋敬云点头,也有满心疑问:“今儿晌午就放出来了。” “王爷这番举动倒是叫人看不明白了,”罗敖轻轻摩挲手上的玉扳指,神色间有些不愉:“我没想到他能请动王爷出手。” “何止是你想不明白,朝中多少人都糊涂着呢!”宋敬云想起陆行远背着自己在庄子里住了那些日子就闹心,“我看他是老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让个外人住进庄子里?竹儿和儒儿可都在那里住着呢!这下好,我的一家老小都帮着个外人瞒着我,亏了这事没有外人知道,否则我在盛京里还有何脸面?” “这个倒是你多心了,”罗敖道:“王爷既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打算,怎会让外人知道?再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你与她都有了儒儿,即便她当初的情意还在,也不会逾越半分,更何况他们二人就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想有动作都难,怎么?难道你是怕她抛夫弃子?” “呵~她可舍不得弃子,”宋敬云苦笑:“不过抛夫这事她未必干不出来,这样说来我倒是该感谢商仕儒,他如今一门心思都在霍衍身上,明眼人不难看出其中猫腻,她也该绝了不该有的心思。” 见提起霍衍,罗敖的面色又沉了几分,宋敬云赶紧道:“得,不说我了,咱还是得说说那个霍衍,这事老爷子做的毫不拖泥带水,只半月便将人从天牢捞了出来,还捞的名正言顺,实在让人措手不及,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商仕儒到底许了什么天大的条件,竟然能让他如此卖力?朝中之事他鲜少插手,这次也是破了大例,想不通,我实在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了,”罗敖眯起眼,沉声道:“人已经出来了,若我猜的不错,事成之后,也该是他们俩远走高飞的时候了。” “你不也说了是事成之后?”宋敬云笑道:“皇上已经下了旨,给霍衍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再过几日他便得动身离京,你想把商仕儒留下也不是难事,老爷子帮着把霍衍救了出来,可不见得帮着商仕儒回西北,到时候揉圆搓扁还不是你说了算?我知道你心中有愧舍不得这样对他,可你也该看清了,他对霍衍的情义可不止一星半点儿,否则也不会回京,你当初得不到的,如今也一样得不到。” “我自有分寸,”罗敖道:“三年前我便是输在了耐心上,这次我定不会重蹈覆辙。” “啧啧,怎么就栽在他身上了?你要扮痴儿我也不拦着,不过霍衍那里你怎么打算?”宋敬云道:“那伙流匪行踪成迷,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属平常,可我瞧霍衍像是个有能耐的,他可未必用的上一年半载,到时他立功归来洗脱了罪名,带着商仕儒双宿双栖,你可别来我这里摆臭脸。” “那伙流匪连你我都寻不到踪迹,他想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罗敖这次终于笑的有几分真心,道:“再说寻匪之路难免坎坷,到时有个什么天灾人祸……谁也说不得准。” 宋敬云会意一笑,随即无奈摇头:“你心里有数即可。” “侯爷,该用晚膳了。” 门外突然传来小丫鬟有些怯懦的声音,宋敬云瞥了眼罗敖,道:“佳人等急了,我识趣的很,不在这儿碍你的眼。”说完便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却又折返回来,低声道:“他与霍衍眼下就在城里住着,我明日便动身去庄子,你好自为之,有天大的事也别来扰我清闲!” 送走了反复叮咛他不许打扰的宋敬云,罗敖这才随着传话的小丫鬟去了西院,一进门便瞧见明月早已摆好碗筷,等着他用膳。 “怎么都是荤菜?”罗敖落座后问道:“你不吃些?” 明月摇摇头,道:“晌午吃的多了,晚上就不吃了,这些是给侯爷准备的。” 虽然不再登台唱戏,但多年的习惯早已难改,明月如今的身段与唱戏时一般无二,平日里还是极少食用荤食。 罗敖看了看明月,也没了吃饭的心情,皱眉道:“你又瘦了?” 明月下颚又尖了些,脸上苍白之色尽显,原本与陆行远的几分相像这几年间早已消失,现在看来倒是陆行远更健朗几分。 “没,我一直如此。”明月低下头,掩去眼里的复杂,道:“侯爷这阵子没什么空闲,难得能安安稳稳吃顿饭,就别数落我了,先吃些吧。” “再瘦就没人样了,”罗敖招来丫鬟,吩咐道:“去拿些糕点和果品来。” 说完便转头又将明月打量一番,这才发现明月的面色不只是苍白,而是透着病态的青白,罗敖突然就记起,明月自进侯府后就没过着一天安生日子,可三年来明月从来不曾有过这副仿佛心力交瘁的样子,仿佛已撑到了大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明月是否也如面上这般淡然? 小丫鬟没一会儿便将东西端了回来,罗敖亲自将一块糕点放进明月手里后便将小丫鬟叫道身边,盘问起来。 “主子日渐消瘦,你这奴婢是怎么伺候的?” 罗敖冷起脸来侯府里没人不怕,就是那个闹的翻了天的侯夫人在挑事儿的时候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筹码和罗敖的心情,小丫鬟跟着明月进府后没少受挤兑打压,以往被明月宠的有些娇蛮的小女儿脾气早就没了,见罗敖这副模样更是吓的软了腿脚,哆哆嗦嗦道:“主子吃的越来越少,奴婢、奴婢实在没法子。” “没法子?”罗敖眼里露出厉色,道:“没法子不会想法子?你就这么看着主子消瘦下去?” 小丫鬟被说的心里委屈,可又不敢顶撞罗敖,只能红着眼眶道:“奴婢该死。” 丫鬟直接认了罪,倒叫罗敖不知如何才好了,见明月在一旁一脸忧色根本没动那块糕点,罗敖顿时气闷:“没一个省心的!”说完饭也没吃,直接离了西院。 罗敖刚踏出屋子,小丫鬟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明月将手里的点心放下,温声道:“怎么?觉得委屈了?” 罗敖不在,丫鬟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从怀里取出手帕边擦眼泪边道:“奴婢有什么委屈的?这是替主子你委屈!” 说起这个,小丫鬟肚子里的苦水再也憋不住,抹着泪道:“侯爷怎么不想想,你是为何吃不下、睡不好的?!咱不说你跟侯爷过去的情谊,就说说你进门后的那些个糟心事儿!当初侯爷是真汉子,将你领进了门,京里的谁不说你明月公子手腕硬,竟能让侯爷为你与府里反目!风光啊,那时可真是风光!可谁又知道咱主仆自进了侯府那日起便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你刚进府里时侯爷还能护着你,可日子久了,侯爷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侯夫人与侯爷的妾侍明里暗里给咱使了多少绊子?要不是咱俩时刻提防,你这命都不知丢了几次了!” “还有月例,奴婢是俗人,将银钱看得最重,侯爷一视同仁,给咱院的月例与侍妾们一个样儿,可你毕竟是男子,又是顶着这么大的风波进的门,靠府里那点月例能成什么事?侯府里上下一番打点就花了你一半的身家,说来可笑,咱俩个如今在府里竟得靠着从前的卖唱钱活命!这些委屈公子你不在意,奴婢也不在意,可侯爷可曾珍惜过你的情意?侯爷进来脾气为何暴躁你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食不下咽!” 见明月脸上始终挂着苦笑,小丫鬟狠狠抹了把脸,蹲跪到明月身前:“你还能熬多少年?公子,死心吧,侯爷他不是良人!如今他一门心思都在那人身上,根本瞧不见你的真心,你又何必自讨苦吃?趁着手里还有些活命钱,咱走吧,也学那人,咱主仆俩寻个清净的地方,余下的银钱怎么也够咱活半辈子了。” 明月默然,小丫鬟也不动,过了好半晌明月才摇头,道:“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我死心的时候。” “你这是要逼死自己啊!”小丫鬟差点咬碎了牙,道:“公子,无论你想怎么争我都尽力助你,可你得答应我一点,这是最后一次,若是这次还跟从前一样徒劳无功,咱就走,一定要走!” 明月静默半晌,这次终于点头,道:“好。” 77、第七十七章 “公子,热水都备足了,什么时候送进来?” 陆行远正在翻找伤药,闻言转过身来,道:“这就送来吧。” 鲁大得了吩咐便下去准备给霍衍沐浴用的东西,陆行远又看了看时辰才对在塌边坐着的人道:“粥也快好了,我去厨房再给你拌些小菜,等鲁大把东西备好,你先洗着,我回来再给你擦背。”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出去,霍衍连话都来不及回。 来来回回进出了几次才把水兑好,又出去确定了陆行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鲁大才走到霍衍身前,唤道:“都尉。” 霍衍微微点头,道:“这几月来都打探出什么了?” 鲁大略微一想便将几月来的经历简单说给霍衍,待说到荣亲王与罗敖时,鲁大有些迟疑:“属下实在不知公子是如何请动荣亲王的,要说三眼火铳确实难得,不过荣亲王如此尽心尽力倒是出乎属下的意料,属下万万没想到都尉竟然是这么脱身的,还有那明威侯罗敖,属下见过他一次,公子只说是旧识,属下倒看出些不妥,那人看公子的眼神绝不是旧识那么简单,公子与那人似乎有些过往,再多的属下实在打探不出。” 有这些就够了。 霍衍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日后如何行事你心里有数即可,荣亲王那里不必过多留意,反倒是明威侯,你们要多加小心,不能让他伤了陆行远分毫。” “都尉放心,属下至今没暴露身份,鲁二也一直在暗中护着公子,一定不会叫人钻了空子。” 鲁大本该就此退下,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的看着霍衍,见霍衍微微皱眉,鲁大面色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开口给霍衍提了个醒:“都尉,公子这次为你奔走当真是心力交瘁,如今都尉没了性命之忧固然可喜可贺,不过属下得多句嘴,属下与公子相处的时日也不短了,公子的脾性属下也摸清了几分,他脾气一向温和,可这次怕是要跟都尉秋后算账,都尉你……咳!还是好自为之。” 鲁大说完便趁着霍衍愣神的工夫出了屋子,留霍衍一人在屋里沉思。 秋后算账?霍衍眯起眼,朝浴桶走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陆行远端着饭菜进了屋,将碗筷摆好后一回身便愣住了,随即大步走向霍衍,道:“我来吧。” 将霍衍手中的巾布接过,陆行远开始小心翼翼的为霍衍擦背,无奈背上伤口太多,若不下狠手,这背怎么也是擦不净的。 感觉到陆行远动作有些迟疑,霍衍转过头,道:“不碍事,都是些皮肉伤,你尽管动手就是。” 看着密密麻麻有些还带着血迹的伤口陆行远都头皮发麻,也不知霍衍现在是真不疼还是假不疼,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下手,见霍衍一声不吭,陆行远清了清嗓子,打算说些话来分散霍衍的注意力。 “这次能请动荣亲王这么痛快的出手到底是为何我不说你心里也该有数,你与他日后怎样我不知,不过眼下有他这个靠山总比没有好,你那脾气也得收一收,别让我白忙活一场,等过了这个坎儿,你想怎样我绝不置喙。” “嗯。”霍衍低低应了一声,道:“这几月来辛苦你了。” “把你早日救出来我才安心,”陆行远边擦拭霍衍的后背边道:“这次荣亲王也是借着西北送来的万民书才得以让皇上开恩,可有一点我也清楚,那万民书早没有晚没有,为何偏偏在荣亲王出手时就有了?万民书不可能是假的,想来也是之前被人扣下了,朝中想你死的人不少,但能如此手段从中作梗的却只有太子一派,你得罪了那位,以后又怎会有好日子过?说来也巧,这次皇上命你缉拿的那伙恶匪正是之前在城外伤了世子宋敬云的那伙人,王府至今都未寻到那伙流匪的踪迹,让你这势单力薄的去寻本就有些勉强,怕就怕还有人暗中与你为难,那伙流匪一日不除,你便一日不是自由之身。” 说话间陆行远已经帮霍衍把后背清理干净,浴桶里的水也早已浑浊,陆行远又往另一个浴桶里倒了桶热水,才让霍衍换地方继续清洗。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霍衍道:“倒是你,我几日后便要启程离京,你有什么打算?回西北等我?” 陆行远摇头,取来干净衣物坐在浴桶边,道:“我还不能走,三眼火铳还没制出,王爷也不会放我离开。” 行踪已经暴露,回西北也未必就安全,霍衍在心里思量一番,道:“那就在这里等我,千万不可独自回西北,至多半年,我一定回来。” 半年已经是最少的了,陆行远心中并不像霍衍这般乐观,太子那边不会轻易放过霍衍,罗敖那里也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荣亲王不会坐视不理,但缉匪之路变数太多,谁也说不准路上会发生什么,他拼尽全力将霍衍拉出火坑,却又在不经意中让霍衍陷入另一个危险境地,想到这些,陆行远心中不免生出几许苦涩。 见陆行远神色有些黯然,霍衍匆匆将身体洗干净,跨出浴桶从陆行远手里取过衣物穿上,道:“放心,我从不食言,最多半年,我一定回来找你,你在这里安心过日子就是。” 陆行远应了一声,不再多想,脸上恢复了笑意,道:“洗好了就过去吃些东西吧。” 才从天牢出来陆行远也不敢给霍衍做荤腥油腻的东西,只准备了些清粥小菜,就是如此霍衍也吃的格外香甜,饭后霍衍给远在西北的杨冲与严青山写了封信,陆行远也将近况写入信中,告知还在西北苦苦等待的李全,之后二人便熄了烛火,同塌而眠,这也是连月来陆行远首次安稳入睡,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陆行远与霍衍起身不久,小小的院子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面貌与神色相差无几的两人在书房中对立而坐,半个时辰里愣是没一人开口说话,茶已经沏了好几杯,再喝下去也不必吃饭了,陆行远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 “这次多亏王爷鼎力相助,霍衍才能免去一死,小民实在感激不尽。” 荣亲王刚想借着台阶开口,却被霍衍一句话堵了回来,霍衍说的是:“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虽是谢恩,面色上却没有一点该有的恭敬,荣亲王自把人从天牢里救出来后就没再见过霍衍,今日一大早屈尊降贵的来这里也是因为爱子心切,无奈霍衍于他一点父子情面也不讲,坐了半天一直是拿着张冷脸对他,倒叫荣亲王没了说话的机会。 陆行远接着添茶的动作回身对霍衍使了眼色,之后便笑着对荣亲王道:“王爷今日前来想必也是有要事商议,我还得打理些家事,就不在此碍眼了。”说完便要离开,不料霍衍突然伸手将陆行远的手腕拉住,继而冷眼看向荣亲王,道:“王爷有何要事直说就是,他不是外人,无需回避。” 荣亲王见霍衍如此动作眼皮一跳,心中不快面色却不变,道:“五日后你便启程,皇上那里给你派了些人手,也算是精兵强将,那伙流匪作恶多端,无视天威,却也有些真本事,否则也不会有胆子在皇城底下作恶,这些恶匪一直是皇上一块不小的心病,能活捉固然好,若不能,你直接斩杀他们便是,事成那日也是你自由之时,本王会尽力助你早日回京。” 连陆行远都觉得荣亲王今日的姿态低的不像话,霍衍却仍是只有那句话回应:“多谢王爷。” 荣亲王也知道今日不是谈话的时候,不只陆行远这外人在他不好开口,也因为他看出霍衍无意与他详谈,也罢,如今霍衍已无性命之忧,日后缉匪他也会护霍衍周全,三十几年的缺失不是他一朝一夕的恩惠便能补回的,霍衍是他的长子,这长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比起不省心的宋敬云,荣亲王显然更中意这个才见过两次面的长子,虽然这个长子也同样不叫他省心。 荣亲王到底是尊贵之人,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厚脸皮,当下便起身离开,霍衍没有起身相送,倒是陆行远一直将荣亲王送到了门口,见荣亲王的马车走远才回府。 坐在车里,荣亲王不免闭目思量一番,霍衍的身份就是他也难再改正,王府日后还是得交给次子宋敬云,可他也不会亏了霍衍,这次缉匪只是荣亲王为霍衍铺路的开端,就算不能认主归宗,霍衍日后的官途也定会一帆风顺,富贵荣华自然不在话下。 忽的想起陆行远,荣亲王缓缓睁开眼,神色间闪过不愉。 以霍衍原本的身份,在身边养个把人实属平常,军营里养不得女子,男子自然就成了首选,陆行远若只是男宠还好,怕就怕霍衍动了真心,将陆行远当成了男妻,又想起陆行远之前为霍衍四处奔走,荣亲王厌恶的心思倒也淡了些。 陆行远也算个有情有义之人,不枉之前霍衍在西北几次三番的救他,可他与罗家那小子不清不楚也是事实,有他在,霍衍绝后便是预料之中的事。 陆行远这人,是万万不能留的。 78、第七十八章 那边荣亲王在心中有了计较,这边陆行远与霍衍也没闲着,荣亲王走后,霍衍这一整日都闷不吭声,本就话不多的人更显沉闷,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陆行远暗自猜测,却又觉得不像,霍衍不是纠结于往事的人。 “你……恨荣亲王吗?”犹豫半天,陆行远还是问出了口,手上抹药的动作却没停。 霍衍盘腿坐在床榻中间,裸着上半身让陆行远擦药,闻言摇了摇,道:“无恨也无怨,只是不想与他有瓜葛。” 陆行远手指一顿,道:“我给你招来麻烦了?” 霍衍又摇摇头,道:“你别多想,我能如此得救确实是出乎意料,若按我原本的打算,未必能这样全身而退,只不过他既然知道了我还活着,难免生出些别的心思,我倒希望他当我死了。” “当你死了绝不可能,让你认主归宗也是天方夜谭,若我猜的不错,荣亲王八成会保你日后的官途,现在你是戴罪之身,他不好动作太大,等过个三年五载,白虎营都尉这个小官职怕是都留不住你了,”陆行远轻叹一声,突然有些惆怅:“看来西北也不是安生地方了。” “大仇已报,我不必再回白虎营,”霍衍转身看着陆行远,鹰眸闪过一丝亮光,道:“既然西北不再是清净之地,待我恢复自由之身,你与我一同归家可好?” “你……家?”陆行远愣住。 霍衍伸手将陆行远圈在怀里,解释道:“就在盛京去往西北的路上,群山之中有个蟠龙涧,我的爹娘与兄弟姐妹,都住在那里。” 蟠龙涧?陆行远面上露出疑惑,摇头道:“我从未听说过此地。” 霍衍难得的勾了勾唇角,道:“当地人都鲜少知晓,你当然不知,那里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我爹与他的弟兄从五十几年前便在那里隐居,如今那里已是小小的村落,只不过从未被外人发现而已。” 世外桃源?隐居? 捕捉到这两个词,陆行远双眼亮了起来,语气里难掩兴奋:“你爹难不成是世外高人?”此时陆行远脑中闪过某些不着边际的念头,道:“武功盖世、独孤求败,他不愿再沾染世俗,索性与家人隐居于山野之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悠闲日子?” “家里那么些人要吃要喝,怎么可能不沾染世俗?”霍衍颇为无奈道:“再说他哪里是什么世外高人,不过就是个武夫罢了。” 说起童年,霍衍难得的打开了话匣子:“家里其他兄弟都嫌学功夫苦,当年我与娘初到那里,也只有我傻,一心想学盖世武功,这下子我爹那套刀法可算有了传人,我那几个叔伯的功夫好不容易有傻小子肯学了,之后二十多年里,我日日被他们轮番教导,操练的都快没了人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这一身功夫,就是他与家里的叔伯给逼出来的。” 说的是埋怨的话,陆行远却听出霍衍的话里没有一丝苦意,若不是家里长辈的悉心教导,霍衍也不会几年之内就报得大仇。 “算上你爹,你一共有几个师傅?” 霍衍噎住,竟然一下子没答上来,片刻后才道:“七个。” “咳!那还真是……”陆行远忍住笑意,道:“那你还真是不容易。” 脑补出四五岁的霍衍整日被一个个师傅呼来喝去的场景,陆行远感叹霍衍不容易的同时也忍俊不禁,也不知霍衍的冷脸是不是从那时起被磨出来的。 好像知道陆行远心里在想些什么,霍衍收了收双臂,闷声道:“那时苦是苦了些,可我每日都很快活,若不是娘将往事全部告诉我,我这一生怕是也不会从蟠龙涧里出来。” 霍衍得知往事后选择了为不曾谋面的族人报仇,将压在母亲身上几十年的担子卸下背在了自己身上,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若不是去了西北,霍衍也不会遇见落了难的陆行远。 若当初没有遇到霍衍,陆行远的日子或许会比现在糟,但更可能会比现在过的好,二人走到今日实在不易,早就难分彼此,无奈天意弄人,陆行远想与霍衍退居蟠龙涧,还有大段时日要熬,这中间若是再出什么变数,陆行远怕自己再也无力抗下了。 “过好当下就是,日后的事不要多想,”霍衍轻轻抚摸陆行远的后背,沉吟道:“还有件事得跟你说,那鲁家兄弟原是我的下属。” 陆行远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用下颚点了点霍衍的肩,道:“你在我身边还留了什么人?” “对门那间药铺的主子……”霍衍清了清嗓子,道:“那是我六哥,不过这次确实是巧合,他早在两年前便游历到盛京,算不上我留的暗手。” “这个邻居我倒没在意,不过他家那个小徒弟倒有趣的很,”陆行远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我始终都在你的羽翼之下,亏我还以为自己能撑起一片天。” “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霍衍抚了抚陆行远的发尾,道:“鲁家兄弟在明,六哥在暗,你在这里我也能安心些,不过这半年你行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我知道,”陆行远也反过来叮嘱道:“你我都谨慎些,等你缉匪归来,我就随你回蟠龙涧,再也不回这是非之地。”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见离深夜还有些时辰,也不知是谁先起的意,待陆行远回过神时,他已经被霍衍按在了床榻上,身上的衣物也所剩无几,反观霍衍,仍只是赤着上身。 从前与陆行远欢好霍衍还有所顾忌,如今彼此早已熟知对方的身体,霍衍在房事上便露出了本性,如在战场上一样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见陆行远没有推拒的意思,几下便把陆行远最后蔽体的衣物褪的精光,俯身吻了上去。 几月来的忧心与惶恐总算放下,陆行远也不扭捏,抱住霍衍的肩膀与之唇舌纠缠,感觉到一阵清凉涌入体内,陆行远微微转头,避开霍衍的唇舌定睛一看,竟是霍衍将刚刚的伤药给他用上了。 “这药是给你用的,”陆行远喘息着道:“别浪费。” 霍衍咬了咬陆行远的脖颈,不满他此时还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其心疼银子不如心疼他自己,今晚霍衍可不打算轻易放过陆行远。 好像意识到有哪里不妥,陆行远动了动腰,道:“你可别使劲儿折腾我。” 说话间霍衍的手指已经从陆行远体内退了出来,陆行远只感觉身后一阵胀痛,人便被霍衍拉坐起来,稳稳跨坐在了霍衍腰胯之上。 霍衍轻抚陆行远的后背,待陆行远顺过气来才扶着身上略显细瘦的腰肢动了起来,陆行远刚缓过来没多久,呼吸便又急促起来,抱住霍衍的肩头配合着上下动作,唇却抿的死紧,没发出一点声响。 知道陆行远要面子,不是被弄的狠了绝不可能哼唧出声,霍衍也不在意,一只手轻按陆行远的后脑,微微低头便撬开了陆行远紧闭的双唇,这才有低低的哼声从陆行远喉咙深处传出。 几月来第一次如此亲密,霍衍也渐渐失了分寸,动作间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冲撞的越发激烈,二人一同纾解几次后,陆行远的体力告罄,终于忍不住瘫在霍衍怀里求饶出声:“天都快亮了。” 霍衍侧头亲了亲陆行远汗湿的额头,道:“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陆行远低低哀嚎出声:“我实在没力气了,你也别折腾了,身上还带着伤呢。” 霍衍笑了笑,将陆行远反倒在床榻上,道:“不碍事。” 也不知指的是他的伤不碍事还是陆行远没力气不碍事,陆行远的头一沾上枕头便昏沉起来,半梦半醒间却又感到霍衍的东西冲了进来,神智已经不清的人再也顾不上面子,带着春意的呻-吟声在天明时分毫无掩饰的在屋子里响起,霍衍动作间温柔不少,加上体力不在,陆行远便在霍衍的亲吻睡去,却不想这一睡,倒睡出了事。 79、第七十九章 “十一呢?” “还在牢里呆着,不必管他,倒是你这里,怎么就没个省心的时候,他睡多久了?” “两个日夜。” “脉象上瞧不出什么,他身子根本无碍,气息平稳有力,跟熟睡之人一般无二,不过已两个日夜还没有清醒的迹象就有些蹊跷了。” “会不会是我……” “不会,你还是有分寸的,他绝不是因房事才如此,若我猜的不错,应该是因太过操劳所致,这几个月来他为你的事劳心劳力我在暗处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安然无恙,也是他松口气的时候,能撑到现在就算他身体不累,心也该累了。” “那就由着他昏睡?” “只能如此,待会儿我让人送来副安神药,瞧他这样子也喂不下去,索性就让他泡个药浴,既然累,就让他睡个够,等他睡够了,元气自然恢复,到时也就醒了。” 耳边的说话声渐渐远去,陆行远酣睡正香甜之际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身体被一阵热意包围,之后便彻底失了意识,重新陷入深眠。 霍衍将昏睡的陆行远从浴桶中抱起,见陆行远身上还有没洗掉的药渣也没理会,而是将人放在床榻中央用巾布又仔细擦拭一番,才为陆行远穿上内衫,随后又将被子扯过把陆行远捂的严严实实,忙完这些天色也已经大暗,霍衍也没心思干别的,熄了烛火便准备休息,无奈躺在陆行远身边一点睡意也无。 陆行远这次沉睡确实没有大碍,却把霍衍吓的不轻,在西北时陆行远中了杜锦华的圈套,差点儿醒不过来,那时霍衍至少还有解药可寻,这次却不同,陆行远无故陷入昏睡,若是一直不醒,他又该朝谁要解药? 霍衍轻轻握住陆行远的一只手,不免忧心起来,再过几日他便要离京踏上缉匪之路,可陆行远如今这样,叫他如何放心的下? 陆行远睁开眼睛时已是晌午,一觉醒来身子有些僵硬,更多的却是睡饱后的神清气爽,还在奇怪被霍衍折腾半宿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精神,耳边却传来福佑有些疲惫的声音。 “公子你可算醒了!” 陆行远坐起身敲了敲自己的肩膀,道:“嗯,晌午了吧?”说着眼睛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有些奇怪怎么不见霍衍的人影。 见陆行远没发现不对,福佑赶紧道:“公子,你睡了整整三日,霍大人今日一早已经奉命离京了。” “啊?”陆行远一时间有些怔愣,道:“我睡了这么久?他已经启程了?” 福佑点头,道:“霍大人临走时已经交待我与鲁大一番,倒没什么大事,就是担心公子你的身子,好在公子你醒了,瞧着应该没有大碍。” “我只是睡的沉了些,怎么就睡了三日?”陆行远有些懊恼,没想到自己竟把与霍衍为数不多的时间给睡过去了,倒没认为是身体出了毛病。 福佑还待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鲁大的声音:“公子,有客人来访。” 听鲁大的语气便知道来者不是受欢迎的人,陆行远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还是开口问道:“是何人?” “公子,是明威侯。” 也是巧了,陆行远刚醒罗敖便寻上门,若是再早些来,只怕他与霍衍免不了一番交锋,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让罗敖看出了霍衍与荣亲王的关系,只怕事情又要节外生枝,他甚至有些庆幸罗敖来的真是时候。 陆行远穿衣梳洗后便出了屋子,还没走进正堂便看见罗敖站在门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见他出来原本还有些欣喜,不知为何面色却突然一变。 瞥见陆行远脖颈处的青痕,罗敖面色顿时难看起来,随即想起此行的目的,又将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面上温柔道:“怎么睡到这个时辰?” 陆行远瞥了眼罗敖几个仆从手里的东西,并没答话,而是道:“侯爷今日前来是?” “只是来瞧瞧你,没别的意思,”罗敖挥了挥手,几个仆从便将东西放下,纷纷退了下去,倒是鲁大守在门口,没有走的意思,罗敖也不计较,而是与陆行远寒暄起来。 陆行远睡了三日正是精神好的时候,加上霍衍已离京没有了顾忌,也就与罗敖客客气气周旋了一会儿,中途觉得肚子饿,便随手从罗敖送来的捧盒里拿了块点心吃,却不想罗敖心下大悦,硬是多留了一会儿。 其实就连陆行远自己也没想到他竟能心平气和的坐在罗敖对面与之寒暄,罗敖走后陆行远不免想起被困在泉清山庄那段日子,却发现原本该刻骨铭心的耻辱他已经记不得细节了,只记得当时走投无路的绝望与求死的决心,现在回头想想,当初自己怎么有勇气去割腕呢? 陆行远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道疤痕,摇头一笑,继而在心中计算时日,三眼火铳的图纸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可现在还不是交给荣亲王的时候,霍衍离京后他必须步步为营,火铳一日没造出,他便安全一日,荣亲王的心思他摸不透,可他知道一点,便是没人愿意自己的儿子与另一个男子厮混。 荣亲王没给陆行远使诈的机会,霍衍离京后半月,见陆行远迟迟不交出图纸,荣亲王便派人将陆行远再次接到了城外的庄子里,只是这次潘竹儿与儒儿已回王府,陆行远算是真正的孤军奋战。 荣亲王手下的能工巧匠是不少,可要看懂陆行远制的图还是有些困难,某些字迹标识更是从未见过,根本摸不到头脑,荣亲王隐隐猜出陆行远的心思却也无奈,只得让陆行远亲自参与其中,荣亲王也知道三眼火铳不是轻而易举便能造出的东西,眼看着属下之间每日因锻造事宜吵翻了天,陆行远却始终隔岸观火,总是等到死局时才一语惊醒梦中人,为大家解惑。 陆行远也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无奈荣亲王那群属下不是吃白饭的,个个都有看家本领,某些现代工艺根本不肖陆行远多说,往往是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叫陆行远这个作弊之人实在汗颜。 两个月后,大宣国第一个三眼火铳在荣亲王的庄子上造出,威力惊人,若与骑兵结合更是如虎添翼,大炮在战场中的不便被其填补,荣亲王大悦,一声令下便给所有参与火铳制造的工匠封了百两白银的红包,连陆行远也得了份子,可陆行远心里却明白的很,火铳造出那日,荣亲王已不再需要他。 “公子,自你回府那日起,有不下十人在明处暗处盯着咱这里,”鲁二道:“我隐在暗处瞧了几日,除了荣亲王与明威侯的人,还发现了世子的人,还有一伙人,我探不出他们的来历。” 连鲁二都探不出来历的人……陆行远暗中思量,只怕太子对他与霍衍还是没放下心。 “咱不伤天不害理的,想盯就让他们盯去,”陆行远道:“咱过咱的日子,不必理会他们。” “再有三月余都尉便能回来,我与鲁大可不敢松懈,怎么也得让公子过几天舒心日子,”鲁二笑道:“幸好还有都尉的六哥在暗中相助,我与鲁大才能安心护公子周全。” “霍衍的六哥我只听他提起过,倒是没见过此人,”陆行远道:“上次我昏睡便是他来给我瞧的病,本该感谢一番,不过福佑几次去药铺都没瞧见人影。” “福佑去药铺肯定是见不到人的,”鲁二解释道:“霍六哥整日在京里的食肆菜馆小吃摊子处游荡,就是上次给公子瞧病也我和鲁大从西街的馆子里将人请回来的,去药铺寻人又怎么会寻到?公子想感谢一番也容易,要我说您动手做几样菜品或小点心送去,霍六哥一准儿高兴。” 想到霍家老六那个吃遍天下美食的志愿,陆行远暗中摇头,觉得这也是个奇人,既然爱吃,索性就做几样菜送去聊表感谢之意。 “公子,侯爷来了。” 听到鲁大的通传声,陆行远忍不住皱眉,自他从荣亲王的庄子上回来后,罗敖来的越发勤了,现在更是三天两头就要来走一遭,每次都带些果品点心,可陆行远实在没心情与罗敖闲话家常。 “就说我刚睡下不久,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请他改日再来。”陆行远吩咐鲁二:“他若是想留,你与鲁大就好好伺候着。” 鲁二得了吩咐便与鲁大一同退下前去招待罗敖,想着做戏要做全套,陆行远便褪了外衫,躺到床榻上准备睡个午觉。 其实罗敖的心思陆行远也能猜到几分,只不过三年前他用那么不堪的方式将二人的友谊毁掉,如今又怎么可能轻易补救回来?更何况罗敖求的,未必就是当初兄友弟恭的情谊。 陆行远躺在床榻上闭目思量,如果霍衍说到做到,他只要再稳住罗敖三个月便能脱身,至于荣亲王那里,目前看来是不会有什么动作,他八成是想借着罗敖的手将自己带离霍衍身边,只不过他高估了罗敖,也低估了自己。 80、第八十章 “哎呦!谁这么不长眼啊!是……你是莲月公子?” 一身商贾打扮的青年男子一顿,随即仔细打量被自己不慎撞倒在地的丫鬟,好半晌才不确定道:“对不住,是我没看路,不过这位姑娘,你是?” “公子,我是海棠啊!明月的丫鬟!” 男子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海棠,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几年未见,我竟一点儿没认出来。”见海棠蹲着身子忙着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包,男子又笑着道:“这是偷跑出来买零嘴儿了?你这丫头,这毛病倒是还同从前一样。” 海棠将几个纸包拾起抱在怀里,闻言苦笑道:“哪里是几年未见,公子你一走十几年音信全无,当然认不出我,只怕换做我家公子站在你眼前,你也要认不出了。” 提及旧事,男子终于叹息出声,道:“明月他如今怎样?在侯府过的可好?”回京不过两天,明月与罗敖的事早已传入耳中,当年的小师弟因他的一意孤行只十三岁便顶下了整个戏园的营生,如今师弟虽出了园子,日子却不见好过。 “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海棠摇头,略带恳求道:“今日能遇见公子也是天意,可否借一步说话,海棠有事相求。” 虽是巷角,可也是有人路过的地方,男子生的本就俊美,又曾是名动京城的莲月公子,二人说话间的工夫已经有几个路人在瞧着此处了,男子略一思量便点头答应,带海棠去了他落脚的客栈,谁知才一进门,海棠的泪便流了下来,男子无奈,只得绞了块帕子递给海棠,自己则坐在一旁等着海棠开口。 “既然回了京,我家公子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不少,从前只觉着我家公子练功苦,可戏台子上的明月公子没白苦,那是名利皆收,如今出了戏园子进了侯府,京里人都说他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栖上侯爷这棵梧桐,那尾巴尖儿都是鎏了金的,可外人哪里知道,他还不如留在园子里唱戏呢!” “侯府里头乱不乱先不说道,京里的官家大户有几家不乱的?公子他如今就是铁了心要跟着侯爷,我几次提及要抽身之事他都是敷衍过去不愿多说,要说侯爷拿我家公子只当男宠禁脔养着,他也不会守了这么些年还不死心,坏就坏在侯爷他对我家公子是时冷时热,高兴了,侯爷对我家公子还当真是柔情蜜意,能把人疼到心坎里,心烦了,侯爷他一连几月都记不得去公子的院里瞧瞧,就是侯爷与公子最浓情蜜意之时,我也不觉着侯爷他有真心,如今更是一门心思都在别人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我家公子的死活,瞧了这么些年连我这丫鬟都瞧明白了,公子他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侯爷他不是良人啊!” “明月从来都是聪慧之人,你看清的事,就算是当局者,他也未必看不清,”男子开口劝道:“你自小便跟着他,该信他才是。” “他的脾气秉性我素来清楚,可这次不同,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想求公子你见他一面,劝劝他,”海棠抹了抹眼泪,指了指桌子上的几个纸包,道:“我如今人在侯府,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等着寻我的错处呢,哪里还敢像从前那样嘴馋跑出来买零嘴儿,这些点心都是给我家公子买的,他一连半月食不下咽,只能吃些点心填填肚子,再这么下去,他的身子哪还受的住!” 见男子静默不语,海棠又道:“我也知道公子你不愿圈入是非之中,可你若还念着当初哪怕一丁点儿情分,就见见我家公子吧,他自小对你的话最是信服,无论劝不劝的住,海棠这辈子都记着公子的情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男子终于苦笑着点了头,海棠这才抹净了眼泪,展颜一笑,却不知男子心中也在哀叹,他如今这副模样,又有什么脸面去劝导师弟? “什么时辰了?” “快晌午了,要起么?” 海棠上前扶着明月坐起身,笑道:“芙蓉糕买回来了,都给你备好了,今日在街上还碰见个熟人,没准儿再过些时辰他就来瞧你了。” 以为是戏园子里的师弟师妹,明月也没在意,只是有些迟疑道:“侯爷可在府里?” “不在,”海棠撇嘴,道:“在又怎样?他早忘了你这号人物,哪里还会在意什么人来探访你?” 明月摇头,道:“他一向不喜我与园子里的人往来,他不在府里也还有这么些人瞧着呢,毕竟有些不妥。” “都到这个地界了,还管什么妥不妥的?”海棠叹气,劝道:“那些个妾侍还能见见娘家人呢,你怎么就不能?” 二人说话间便有丫鬟来禀告,说是有客来访,海棠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也不说来访的是谁,只伺候着明月穿衣梳洗,又盯着明月吃下几块糕点才将人送出了屋。 “师、师兄?”明月才一踏进屋子便愣在门口,待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十几年未见的莲月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寒暄,见莲月一身商贾装扮,明月心头闪过几丝异样,最后只能又唤了一句:“师兄。” 莲月笑着点点头,道:“瞧你惊的,怎么,海棠没跟你说我回来了?” 明月这才恢复了常态,走到莲月身边坐下,道:“她只说今日在街上遇见了熟人,我怎么也想不到是师兄你,这丫头故意不说,怕是等着看我笑话呢。” 见明月似有疑问,莲月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原本想着在暗处瞧瞧师傅,瞧瞧你也就罢了,若不是在街上遇到海棠,我也不会现身来访。” “师兄……” “别,先听我说,”莲月摆了摆手,道:“我不说,你也该清楚我是为何而来,海棠那丫头的心思你怎会不知?你与明威侯之间的事局外人毕竟不便置喙,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师弟,当年我鬼迷心窍为了那人与师傅反目毅然离京,多少年来,在心底我觉的最不住的人不是师傅,其实是你。你那时年纪不过十三吧?后来我清醒之时都不敢想,你小小年纪是怎么将园子撑起来的。” “师兄不必自责,远没你想的那么苦,”明月一笑,道:“老天待我不薄,只用三年便将园子拉了回来,之后便是顺风顺水,虽说你当初伤了师傅的心,师傅也不许我们再提起你,可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你的,你……还是去瞧瞧师傅吧,十几年了,再大的怨也该没了,园子如今是清月在撑着,师傅也不再收徒,说起来,我也没让他老人家省心,比起你,我就在他眼皮底下过日子,过的何如,他自然清楚。” 见莲月露出苦笑,明月终于说出了心里的疑问:“师兄,你这次可是一人回京?怎么又是如此打扮?那人呢?” “他?”莲月收起苦笑,面色看不出一丝异样,缓缓道:“他娶了当地乡绅大户的嫡女,如今已是儿女绕膝了,虽说我与他当初海誓山盟的情分不在,但到底还有些兄弟之情,我如今已是商人身份,若不是他在暗中相助,我也不会做大,不过四年前我便离了那地,不需再仰仗他的鼻息过活,这次回京我也不打算久留,等做成了这笔买卖,我便要去江南安家落户。” 莲月说着便看向明月,眼中隐有不满之意闪动:“师弟,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你是聪慧之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不过无论你怎么打算,都不该糟蹋自己的身子,命若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明月闻言只是笑笑,并未接话,莲月又道:“师弟,师兄没别的能耐,但也不会缺你一口饭吃,若有一日你决定离开侯府却又不知去往何处,不如来江南找我,咱俩这对难兄难弟也能作个伴儿不是?” 这次明月终于轻笑出声,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道:“好,师兄这份情我承了。” 毕竟是侯府,莲月也不便久留,与明月只呆了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明月则再三叮嘱莲月去瞧瞧师傅,将莲月一送再送,送了一刻钟才算送出了院门,见莲月的背影将要远去,明月终于轻声问道:“师兄,值得吗?你可曾后悔?” 莲月高瘦的背影一顿,没有转身,只是摇头道:“没有值不值,也不曾后悔,就算当初知道日后会是这番情景,我还是会与他远走高飞,情之所至,由不得你我多虑,你……好自为之。” 明月在原地叹息一笑,心里想着该是时候拜会那人了。 福佑在门口守了两刻钟了,屋里还是静默一片,没有一点儿声响,抬头看了看时辰,就是他不吃饭公子也该吃了,可一想到屋里那位,福佑叹气,也不去打扰,只能继续在门外守着。 难得今日罗敖没有来骚扰,陆行远原本还挺乐呵,却不想罗敖没来,明月却来了,二人在屋里坐了大半日,明月不开口,陆行远也实在找不出话题,只能尴尬对坐,喝了一肚子茶水。 “我与他自小相识,”陆行远一愣,抬眼看向终于开口说话的明月。 “那时我并未登台,园子的顶梁柱还是我师兄莲月公子,”明月放下茶杯,垂眸回忆起往事:“那时他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满身贵气,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少爷,第一次见他来听戏时我就看傻了眼,心想他全身上下的行头该值多少银子,这样贵气逼人,倒把戏园子衬的寒酸了。” “之后他每次与仆人来听戏我都在后头暗暗留意他,那次终于忍不住借着倒茶水的机会凑了过去,想着能摸摸他腰间的玉佩也是好的,却不想弄巧成拙,将茶水洒了他一身,”说到这里,明月也忍不住露出些许怀念之意,“来园子听戏的贵人不少,可我没见过有几个贵人是好脾气的,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害怕,他是贵人中的贵人,被洒了一身茶水,哪能轻易饶了我?却不想他并未在意,见我吓的不轻反而轻声细语的与我说话,只不过那时他将我认成了女童。” “虽说他没与我为难,可师傅却没轻易饶了我,之后我便被师傅禁了足,只能留在园子后头练功,也就再没见过他,直到我十三岁登台。”再也没见过,却也没忘记过那个对他轻声细语的人。 明月看向一旁不知作何反应的陆行远,接着道:“自十三岁登台起,我从来都是主角儿,却不想在你这里,我当了近十年的配角儿,时常我也在问自己,这是为何?我与他相识十几载,你与他相识不过十载,为何他对你志在必得,对我却是可有可无?呵,我与他,他与你,你与我,如今都是死局。” 陆行远听得一头雾水,明月这是来诉苦?诉不甘?说是死局的确不假,罗敖与他再无可能,可罗敖与明月,怎么也是死局?明月为人一向隐忍,今日来这里只是说说话这么简单? “我不甘却也无奈,事到如今,也许只有放手一搏才有破局的可能……” 陆行远还没来得及领会明月话里的意思便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待他反应过来时,只感觉手上传来阵阵湿意,鼻间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81、第八十一章 这日一大早,罗敖眼皮便跳个不停,原以为生意上怕是要出事,却听得属下来报近日来侯夫人娘家人安分的紧,连往日的小动作也没有,那个霍衍依旧音信全无,好友宋敬云则忙着对潘竹儿献媚,老侯爷在庄子上休养,府里的妾侍们明面上也是姐妹情深的紧,想来想去,罗敖还真想不出自己身边能有什么祸事,可多年来的直觉告诉他,今日不太平,八成是要出事。 想到这里,也没了去陆行远那儿的心思,罗敖脚步一转,朝明月那处院子走去。 “一连数日也不见来,怎么就这么赶巧,公子难得出去散散心,侯爷人就来了,姐姐,这可如何是好?公子还没回呢,侯爷可就要进院子了!” 小丫鬟急的在屋子里乱转,海棠朝窗外瞥了一眼,远远看见罗敖的身影走来,脸上也不见急色,只是吩咐道:“你退下吧,躲远些,待会儿有什么动静也别出来。” 见小丫鬟有些迟疑,海棠便耐着性子道:“放心,就是侯爷发火,我也有应对的法子,若是你在这里,我还得分心顾着。” 小丫鬟这才听话退了出去,不过片刻,罗敖便踏步而入,双眼一扫便知道明月不在屋里,当下眉头就皱了起来,见海棠没有解释的意思,口气便有了些许怒意:“人呢?” “回侯爷,公子今日一早起来便觉着身子好了些,难得的神清气爽,正巧芙蓉糕也吃没了,公子索性就自己出府买去了。” “出府?既是出府,怎么不差人来通报一声?你为何没跟着他?”话里已有责备的意思,也不知是因海棠没跟着明月一起出去,还是因明月私自出了府。 “回侯爷的话,近来侯爷事务繁重,公子也是怕扰了侯爷才没叫奴婢通传的,奴婢原本也想着随公子一起出去,不料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突然来跟奴婢借绣样子,这一耽搁,公子便自己出去了。” 海棠低着头回话,心里却也担心起来,明月行事一向谨慎,若是单去散散心、买芙蓉糕早该回来了,也不至于被罗敖逮个正着,可这都快晌午了,还不见人影,除非…… 这话听在罗敖这里就有些刺耳了,他事务繁重不假,但也没到来看一眼明月都没工夫的地步,为何不愿来这院子,不止明月,就连海棠这丫鬟心里也明白的很,可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在埋怨他冷落了明月?罗敖冷哼一声,面色更加不善。 即使是埋怨,也轮不到她这奴婢来埋怨。 “他几时出去的?”罗敖问。 “一早便离了府,算起来也快两个时辰了。”海棠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思来想去,还是对罗敖使了个心眼:“原本是打算买完芙蓉糕就回府的,奴婢这才没硬跟着,不过今日晴朗的很,公子许是顺路去访友也说不准……” “访友?”罗敖打断海棠的话,心中疑问更甚:“他在京里有何好友?这倒奇了,是去戏园子了吧?” “回侯爷,公子知道侯爷一向厌恶他与园子里的人有往来,又怎敢逆侯爷的意?”海棠道:“公子在京里还真没什么至交好友,不过奴婢前些日子听公子隐隐提起过,说是有位好友回京不久,近几个月都会在京里安顿,他与那人几年未见,想拜访一番。” 罗敖原本还只是有些见不到人的怒意,对明月访友的事倒不甚在意,闻言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心中明知明月不会有那个胆子,却还是不自觉的起身,疾步而去。 没过多久,罗敖便与小厮行至陆行远的住处,还未进大门,便有一老者带着药匣匆匆而来,先罗敖一步进了府门,罗敖眼皮重重一跳,大步跟了进去。 此后的情境,罗敖这一生也不会忘记,他与那先行一步的老者还未进主屋,便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当看到陆行远满身血迹站在门口时,罗敖心里想的便是将伤他的人千刀万剐,可陆行远与那老者随后的动作,却令罗敖愣在当场。 “如何?” 老者摇头,探查几番后重重一叹:“这公子原本五脏皆虚,眼下又伤及内脏,匕首入胸腹太深,老夫不敢妄动,若强行拔刀,怕是有性命之虞。” 罗敖这才看清,原来陆行远根本无碍,出了事的,是此时仰靠在椅子上的明月。 福佑此时双手还紧紧按着明月的胸腹处,急的满头大汗,反观受了伤的明月,只是满面苍白的依靠在椅背上,单看面色,根本瞧不出一点痛苦之意,余光瞥见罗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明月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面色终于不再平静。 是该有个了断了。 将还在怔愣之中的罗敖拉至明月身前,陆行远冷声开口:“他今日一早登门拜访,话没说几句便使出刀子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我存了小心,侯爷眼下见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说罢冷哼一声,陆行远接着道:“容我提点侯爷一句,侯爷若是连家事都理不清,还是少出来拈花惹草的好,眼下他这模样也是咎由自取,我已仁至义尽,无论侯爷要罚要救,还是先将人带回侯府吧,我这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些大佛!” 罗敖这时总算缓过神来,微微一想便将事情猜了个大概,心中知道陆行远不屑欺瞒他什么,所言应该不假,可明月到底是他的人,此时在这里弄成这幅模样陆行远怎么也该给他个交代,而不是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带过,罗敖张了张嘴,对着陆行远责备盘问的话终究说不出口,有些不敢看一旁奄奄一息的明月,罗敖扫了眼明月的身上的伤势便转头看向老者,开口道:“他伤势究竟如何?可还……可还有救?” “不好说,”老者头也不抬,道:“老夫才疏学浅,眼下只能为这位公子将血止住,那匕首可不敢妄动。”边说边为明月上药,福佑一双手总算得了空闲,满手鲜血只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对陆行远低声道:“公子,我去备些热水。” 刀还没拔,血也才止住,明月现在这情况根本不能随意搬动,刚刚赶人的话毕竟是气话,陆行远做不到见死不救,更何况这人的伤跟他有莫大关系,示意福佑退下后,陆行远叹息着开了口:“无论如何,救人要紧,侯爷还是先想想法子吧。” 嘱咐了小厮几句话,小厮得了吩咐便急急跑出门去,罗敖又转头道:“今日的事与你、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日后……”罗敖没有看见,他身后的明月面色越来越灰败,眼神却越来越清明,似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又似什么也没想。 “侯爷,救人要紧。”陆行远打断罗敖的话,看向明月的眼里有几分不忍。 罗敖这才僵硬着转过身,看向明月。 其实罗敖的手早已隐隐发抖,今日的祸事来的太过突然,他从未想过明月会有如此胆量,也从未想过,陪伴他多年的明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此时被明月略带眷恋的目光轻轻打量,罗敖全身就不自觉的颤抖,心中隐隐明白,他的执念终于铸成大错,而老天似乎不想再给他弥补的机会。 明月胸前的血迹有些骇人,与他苍白的面色诡异的呼应,罗敖伸手握住明月的手腕,颤声开口道:“你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 明月缓缓眨眼,没有一丝惧意,好不容易聚起一口气,却开口安抚道:“侯爷息怒。” 罗敖摇头,厉声道:“今日的事,日后再跟你算账,我已派人去宫中请了御医,你若想我息怒,就……”罗敖的话戛然而止。 明月抬起一只手,吃力的抹去不断从嘴里涌出的血流,明明已经死心,却还是露出不舍的神情,眼前这薄情的男人,是他十几年来的魔障,就是到死,也不能完全放下。 明月眼神里诀别的意思太过直白,罗敖一惊,心知不能再等。 顾不得其它,罗敖抱起气息渐弱的明月大步离去,临去时,明月看向站在门前的陆行远,眼里露出解脱的笑意,随后便安心的闭上双眼,仿佛世上已无牵挂。 陆行远暗暗叹息,便转身进了屋子,直到罗敖与明月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处,一男子才从内堂踏步而出,不是别人,正是霍家老六。 “这人自小学戏,手脚有几分功夫,若真想置你于死地,你也不会轻易脱身,”说罢,霍六哥又对那老者道:“那药给他喂了?” 老者点头,道:“方才趁着明威侯与陆公子说话的工夫,已经给那公子喂了药,那人身子已经到了大限,吃了此药,反倒破后而立,不出半年,身子便可恢复如常。” “那匕首当真伤及要害?”陆行远心有余悸道:“当时我反手一挡,也顾不得多想,现在想来,明月是使了十分力才将刀子送进自己胸腹之中,他……他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伤及要害是真,有性命之虞也不假,”老者道:“不过这等伤势,那些宫里的御医定能救回,公子不必担心。” 陆行远闻言摇头一笑,心中却疲惫异常,霍衍归期将近,可千万不要再生事端了。 过了半余月,陆行远从福佑口中得知,眼下京里已经传开了,说明月公子出了事,罗敖如今守着明月公子无心其它,生意上让人钻了空子,折损了不少银两,明月公子的伤势到底如何无人得知,外人只知道,连老侯爷都不得不出面为其寻医,宫中御医也是束手无策。 明月公子似乎,长眠不醒了。 82、第八十二章 侯府里最近太平了许多,往日争风吃醋的妻妾们如今不论明里暗里,都安分的很,往日好吃懒做倚老卖老的老仆们,也不敢再偷奸耍滑躲清闲,老侯爷都回府了,谁在这时候不长眼,那就是找死!可要说大家这会儿忍气吞声安分守己全是因为老侯爷回了府,也不尽然,若说大家对老侯爷是敬是畏,那对如今的罗敖,就是惧了,打心眼儿里的畏惧。 宋敬云自进门起已经坐了一刻钟了,别说招待,罗敖连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一个,只是坐在床榻边,面无表情的盯着已经沉睡了一整月的人,宋敬云瞥了眼似是安睡在床榻上的人,也是摇头一叹。 原本得知明月出事,他也没多大在意,可当真来了侯府,见到了罗敖的模样,他就知道,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仔细想想,这些年来一直陪在罗敖身边的,可不就是性子温顺的明月么?尽管罗敖心里惦记的一直是商仕儒,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罗敖嘴上不提,心里却未必没有明月的位置,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又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明月,宋敬云竟然也破天荒的生出些怜悯之意。 人已经瘦的脱了形,整日只能喂些药和粥,加之身体底子太差,重伤又未全愈,也不知还能熬多久,这样一想,他还能活命就是大造化了。 清了清嗓子,宋敬云小心翼翼开口道:“最近有些人手脚伸到你这里了,你打算何如应对?说与我听听吧。” 罗敖这才转过头,只说了句:“随他们折腾就是。” 宋敬云微微点头,心知好友没有失了分寸,该是有法子应对。 “明月这伤势到底如何?只是受了外伤为何至今不见他醒?还是说……” “不知道,”罗敖缓缓摇头,声音里透着疲惫,对宋敬云说了实话:“原以为是身子太虚所致,现在看来……”说了一半便沉默,不再言语。 “莫非是……中了毒?”宋敬云皱眉,猜测道:“不对,原本就不见你偏宠他,你家那位夫人也没那神不知鬼不觉就下了毒的高明手段。” 御医虽诊不出明月沉睡不醒的原因却也能肯定,明月不是中毒,罗敖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对宋敬云说出‘不知道’这三个字,什么猜测都是枉费,他是真的不知道明月为何一睡不醒,原以为明月这一生都离不了他,如今却发现,是他太自以为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明月竟是以这样的代价逃出他编织的情网。 “侯爷,热水备好了。” 宋敬云还待说什么,却被进来的丫鬟打断,那丫鬟端着盆热水进了屋,也不跟宋敬云见礼,见了罗敖也是满面冷意,道:“侯爷,奴婢该为公子净身了。” 话里话外,竟然有赶人的意思。 宋敬云颇为诧异的眯了眯眼,这才忆起眼前这丫鬟是明月从戏园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听说自小便跟在明月身边长大,跟明月面上是主仆,私底下却是比兄妹还亲的情分,不过到底她是个丫鬟,无论与主子情分何如,也不该这样没规矩。 再看罗敖,被丫鬟如此对待也不恼,而是道:“我来。”说着便要接过丫鬟手上的巾布,不料那丫鬟将手一抖,巾布紧紧攥在手里,垂着头低声道:“世子爷还在,侯爷不要失了礼数才是,今日给公子净身这事,奴婢来就好。” 宋敬云在一边看着,眉头皱的更深。 旁人看不出,罗敖还看不出么?海棠这丫鬟是在恨他。 自那日将满身血痕的明月带回府里,海棠就毫不掩饰对他的怨和恨,明月伤势稳定之后,人不见醒,若说焦急,海棠这丫鬟比起他来更胜几分,毕竟床榻上躺着的,是她相依为命的主子。 罗敖默默盯着身前的海棠,突的就记起,这丫头是这样的性子,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行事莽撞,不守规矩,似乎还有些贪嘴,从前明月未离开戏园子时,罗敖就对他提起过,丫鬟毕竟是丫鬟,你宠的没了分寸,她便越发不守规矩,丢的是你这主子的脸面,那时明月是怎么说的? 罗敖想了想,记起每当他提及要明月管教海棠时,明月皆是一笑而过,回过头去,还是拿海棠当幼妹一样宠着疼着。 主仆二人刚进侯府时,海棠没少挨他妾侍们的收拾,那时明月自身地位不稳,也护不住这小丫头,罗敖对海棠的没规矩早有置喙,自然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妾侍教训她,之后海棠行事便越发稳重,与明月在府里也越发小心谨慎,没给罗敖填过麻烦,可不知为何,罗敖却忽然怀念起那个有主万事足的莽撞小丫鬟,而不是眼前这个,散发着满身怨气与疏离的大丫鬟海棠。 罗敖将手掩在袖子里,回头朝宋敬云使了个眼色,宋敬云会意,起身便离开屋子去了书房,宋敬云一走,罗敖便道:“海棠,眼下明月的身子要紧,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 “侯爷这是哪里来的话?奴婢听不懂。”宋敬云不在,海棠连最后一分规矩也懒的守,身子一歪,挡在罗敖与床榻间,冷言道:“侯爷您是主子,是贵人,为公子清过几次身子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以后这活儿奴婢来就好,是断不能再让侯爷做了。” 被下人几次三番的挤兑,是个主子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是正心烦意乱的罗敖?听到海棠如此说,罗敖也没了耐性,当下便冷哼道:“看来是明月太宠着你,让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侯爷言重了,奴婢一直谨记自己的身份,才会口出此言,”海棠一分惧意也无,道:“奴婢今日便跟侯爷将实话说了,若是我家公子没了,奴婢也不会独活,就是到了地底下,也要伺候我家公子,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是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样,奴婢也要伺候到他去了的那一日,绝不假手他人!”说到这里海棠一顿,抬眼嘲笑般的看着罗敖,又道:“侯爷可知您派来伺候我家公子的人,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难保哪一日他们不会把我家公子伺候着上西天!” 海棠对罗敖恨意是真,可也不是没分寸的人,罗敖之所以能容忍她的放肆,除了因为对明月的旧情,也因为他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无论是他的妻妾们还是老侯爷,现在最想瞧见的,就是明月因伤而死,一了百了。 海棠一双厉眼瞪着罗敖,原本以为罗敖会发火,却不想罗敖只是抿唇不语,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看气息微弱的明月,随即大步走开,只是僵直的背影泄露了他的怒意与无奈。 罗敖一走,海棠的双肩也塌了下来,厉色顷刻间消失无踪,只剩满面苦涩,回过身去用热水绞了绞巾布,便轻手轻脚的开始给明月清理擦拭,嘴里也絮絮叨叨个不停。 “知道你肯定怪我不该与他顶嘴,可我就是忍不住,日日瞧他一副痴情种的样子,真恶心死个人,你好时他将你的情意玩弄于鼓掌间,你成了这副模样,他倒拿你当宝贝了,我呸!他与宋敬云,没个好东西!都是大大的贱人!” “你就这么傻,为了他连命都拿去赌,你赌都赌了,我也不说值不值了,咱俩可先说好,等你醒来那日,就是咱们离开侯府之时,你睡一年我就守着你一年,你睡十年,我就守着你十年,你若铁了心让我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你就睡着吧,我不拦你。” 床上睡着的人胸膛微微起伏,面目温和而平静,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回应,也不知听不听的见海棠的唠叨。 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海棠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知道你累,所以你睡多久我都不怪你,可你也千万别只顾着自己快活,忘了我在外头等你,我还想嫁个如意郎君,养几亩薄田,生几个大胖小子,你不醒来坑的可不是那姓罗的贱人,而是我,再说就算我嫁了人,也不会把你抛下的,等我有了胖小子,就分你一个,让他叫你爹爹……”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终于不再有海棠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只是偶尔传来几声闷声啜泣,辛酸难忍。 不知是不是陆行远的错觉,近日霍六哥好像来的太勤了,似乎一夜之间,他对京里街头巷尾的小吃失了兴趣,反倒迷上了陆行远的手艺,要不是他的铺子与陆行远的院子相邻,前后不过十几步的路程,霍六都恨不得住在这里。 这不,陆行远还没起呢,院子里便传来霍六与福佑的寒暄声。 其实不止陆行远,福佑也一头雾水呢,心说这霍家老六不会是看上我家公子了吧?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一个霍衍已经让公子心力交瘁,霍老六要是再来横插一脚,他也不用活了! 招待着霍老六喝了茶,福佑便磨磨蹭蹭的去请陆行远,不料他前脚出屋,陆行远后脚就梳洗妥当迎了出来,福佑回头瞧了瞧二人,见霍六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见陆行远进屋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别的动作,这才微微安心,去厨房洗菜烧灶。 “六哥今日倒早,”陆行远笑笑,拿起一边的点心吃了几块当早餐,有些心不在焉。 “我一向早起,”霍六知道陆行远最近在担忧什么,见陆行远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开口道:“可是在挂心老九?” 陆行远点头,道:“还有两个月,也不知他能否如期赶回。” “我也没有他的消息,不过老九一向守信,定不会让你担忧。” 霍老六也知道自己最近太殷勤了,难免惹人疑惑,可没办法,谁叫陆行远是他家老九的心头肉呢?老九临走时可是千叮万嘱让他把人护好了,如今老九归期将近,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差错,他罪过可就大了,这半月来明里暗里也不知挡去了多少麻烦,可霍老六隐隐觉得,越是接近霍衍归来的日子,陆行远这里就越是麻烦。 “侯府最近没什么动静,六哥,明月他……”陆行远欲言又止。 “放心,”霍老六道:“时机成熟,那位公子自然会醒。”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霍六想了想目前的局势,还是决定提点陆行远几句:“自那日罗敖与明月公子从你府上离开,你这里就失了太平,还好平日你足不出户,没给外人可乘之机,可今日我不得不提点你几句,你也好有应对之策,这次想对付你的人不简单,可谓手眼通天,若不是我日日在此,恐怕就要着了他的道了,今日起我便在你这里住下,以后无论白天黑夜,你自己也要加些小心才是。” 陆行远稍稍一想便将事情猜了个大概,罗敖如今一心都在明月身上,已经无暇顾及他这里,宋敬云对他也只是有些忌惮,倒也不会动手脚,太子那里还不将他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此时最见不得他好的,也只有荣亲王了。 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么? 看似风平浪静般又过了一个月,陆行远与霍六却丝毫不敢松懈,这日夜里,霍六刚想睡下,便被院子里的一声异响惊动。 陆行远早睡早起已养成习惯,所以当贼人翻墙入院被霍六与鲁家兄弟狠狠收拾时,他还在睡梦之中,等福佑将他叫醒时,那伙贼人已经被鲁家兄弟五花大绑,吊在了院子里严刑逼供。 陆行远穿好衣物步出屋外,鲁家兄弟已经将贼人们盘问了大概,而霍六,则坐在一边喝茶。 “怎么回事?他们是谁派来的?”陆行远坐在霍六身边,开口问道。 “你绝对想不到的人,”霍六为陆行远解惑:“是国公府。” 还真是出人意料。 见陆行远疑惑,霍六便开始细细解说,原来这伙贼人今夜来此不为别的,只为劫人,不过他们想劫的却不是陆行远,而是莲月公子。 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从何人口中得知,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莲月公子已经回京,就住在此处,加之前些日子明月公子是在这里出的事,这里的主人也一向深居简出不曾露面,他们主子几番探查,便认定此处住的,就是当年名动京城的莲月公子,于是色从心起,也顾不得再细细探查,便派人连夜前来。 “公子,国公府的大公子,实在是……”福佑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当年的事我也有些耳闻,据说当年莲月公子就被这大公子诸多纠缠,后来莲月公子与人私奔的无影无踪,那大公子也就息了心思,不过这十几年间,他可祸害了不少好人家的公子,一旦被他看上眼,他便千方百计地将人弄到府里,糟蹋够了再将人打发出来,十几年了,国公府抬出来的公子,不是残了就是傻了……”说到这里,福佑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若陆行远今夜一个不慎被劫了去,那禽兽大公子发现劫错了人…… 好一招借刀杀人,连陆行远都止不住的点头,荣亲王这招实在是高,就算霍衍归来大怒,这笔账也算不到荣亲王头上,更何况国公府不比侯府地位低,真想为陆行远报仇,霍衍想必还得相求与荣亲王,一箭双雕,不可谓不高明。 陆行远怒极反笑,也不说别的,只是问霍六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霍六想了想,道:“国公府的人,还真不好得罪。” 那伙贼人听到此话便安了心,想想也是,小门小户的,你们还敢跟国公府作对? “给他们喂些迷药,天亮之前丢到国公府门前。”霍六最后一锤定音。 待鲁家兄弟驾着马车将那伙人运出府,陆行远才转头问道:“真的只是迷药?” 霍六但笑不语。 隔日一早,京里便出了个大笑话。 原来天色微亮之际,国公府的守门奴才睡眼惺忪去开府门,谁知刚推开半扇门就瞧见十几个黑衣装扮的大汉在国公府门前睡的天昏地暗,呼噜声此起彼伏,好不香甜,那奴才心知有异,便赶紧跑去禀告了上头,之后管家带着护院来到门前一瞧,好嘛,这伙人穿着夜行衣,那明晃晃的大刀还堆在不远处呢,怎么瞧都不是良民,管家二话不说,大手一挥,便吩咐护院将这伙贼人压去官府处置。 人都睡着呢,怎么送官啊?护院们是又踢又打又浇冷水,那伙贼人也奇了,就这样都不醒,还在那儿呼呼大睡,没办法,再耽搁天色就大亮了,国公府的护院们只好寻了几辆马车,将这伙人送去官府,谁知道路才走了一半,那伙人醒了。 那些人醒来见自己手脚被绑,当下就闹了起来,当时一行人在去官府的必经之路,却是个街市,这一闹,就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当日在那条街上的百姓瞧见,国公府要送去官府的一群歹人半路大闹起来,有几人挣开了绳子跳下马车便跟护院扭打在一起,这打人的招数也好笑,又叫又喊又抓又挠,竟像乡野村妇撒泼般,打不过就满地打滚的鬼哭狼嚎,一嗓子都能把临街的土狗吓跑,这下国公府的人也瞧出不对了,可为时已晚,之前大意没将人捆牢,没多久的工夫便被这伙人全数挣脱开,那般村妇般的打法实在厉害,护院们叫苦不迭,只得硬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贼人重新绑回车内,也堵住了鬼哭狼嚎的嘴。 国公府的人个个见了血,当街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没将事情弄清楚,回去必定没好果子吃,一行人才想重新启程,便被一个护院的话给惊了。 那护院绑人时一个不慎,衣袖便被其中一个贼人攥住擦脸,擦完脸又擦鼻涕,护院被恶心的不行,偏偏那贼人还冲着他傻乐,护院刚想抬手抽人便愣住了,之后哆哆嗦嗦的在头子耳边说了几句话,二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至极,闹到现在,笑话也让人瞧够了,可若真把这些人送去官府,那闹出的可就不是笑话,而是他们的命了。 “之后他们便把马车掉了个头,像后头有恶鬼追似的,一溜烟就将人带回了国公府,京里的人到今日还在猜呢,那伙傻子到底是谁派去恶心国公府的,哈哈!” 这件事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可福佑还三不五时的拿出来说笑一番,那日国公府当街闹出的笑话,到现在都是京里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陆行远在一旁听福佑眉飞色舞的说道,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突然,陆行远耳朵一动,皱眉看向窗外,凝神一番后大步走了出去。 福佑不明所以的追了出来,只见自家公子眯眼看着天边,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之际天边跟鎏了金似的,煞是好看,天际之中隐隐有一黑点在不断靠近,不时发出几声嗥叫,福佑转过头来,只听陆行远嘴里喃喃道:“逐云兄,真是好久不见……” 83、第八十三章 天色蒙亮,城里的商贩们却早早忙活起来,菜贩子们将摊子摆好,瞧着天色尚早也不叫卖,而是掏出干粮水袋趁着街上没几个人时赶紧填填肚子,肉贩子吃东西时倒没那么清闲,嘴里嚼着干粮手上的大刀却不停,半扇猪肉没一会儿便被卸成好些肉条在草绳上挂着,街两边的铺子除了卖吃食的开了张,其它的铺子连门板都没卸下。 街口包子铺的小伙计打着呵欠将铺子门前的桌椅擦了又擦,这时候没几个客人,来买包子的都是些摆摊子的贩夫走卒,他一人应付买卖倒是绰绰有余,小伙计蹲着身子看了看炉火,见烧的还算旺盛便不再理会,而是将铺子里传出来的笼屉一屉一屉放在了大锅炉上,没多久,便有肉香味混着菜香味传了开来。 “小哥,你家包子怎么卖?” 见有生意上门,小伙计嘴皮子立马溜了起来,笑眯眯道:“菜包子两文钱一个,肉包子四文钱一个,公子您瞧瞧您要几个?”说着便将竹屉盖子揭开,包子的香味顿时散的更开了。 来摊前询问的灰衣公子瞧了瞧笼屉里个顶个白胖圆润的包子,笑着点点头,道:“要十个肉包子。”说完便在一旁坐下。 “好嘞!” 小伙计手脚麻利的拣出十个包子,分两盘装好,谁知刚一回身便被吓个倒仰,手里的盘子差点没飞出去,只见那灰衣公子的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个彪形大汉,神色平和却掩不住通身的煞气,眉骨那处的刀疤更是让小伙计心肝都颤了颤,小伙计嘴角挂着僵硬的笑意哆哆嗦嗦将两盘包子放在桌子上,小声道了一句‘二位慢用’便躲回了摊子后,瞧都不敢再瞧那两个客人一眼,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方才他不过转身拣几个包子的工夫,那大汉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坐在那里跟座小山似的,虽说不算凶神恶煞可怎么瞧都不像个好人,难不成是那个灰衣公子的随从?可没见过哪家随从跟主子同坐同吃的,怪哉。 不知小伙计心中的纠结,那灰衣公子吃下三个包子后便放下筷子,看了看身旁坐着的人,道:“我再去买些点心。” 大汉吃东西的动作一顿,随即三口两口将最后一个包子吃进肚子,道:“一起去。” 直到那两人进了对面的点心铺子,小伙计才心有余悸的收了桌上的钱。 丰州城是前往西北的必经之地,生面孔每日都能瞧见不少,可今日这二位却难得的让小伙计记住了,这两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离京数日的陆行远与霍衍。 晌午时分,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从林间小路慢慢悠悠的驶来,前头拉车的两匹枣红色大马生的膘肥体壮,毛色铮亮,不似凡品,无奈给人当了拉车用的工具,以往一日千里的英姿不复存在,一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偶尔还低下头,吃几口路边的青草,好不惬意。 霍衍在后头驾着车,见两匹爱马偷闲贪嘴也不急,手里的鞭子压根没往它们俩身上招呼过,照这法子赶路,再过一个月也回不去西北,某些跟在后头的人暗中叫苦不迭,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马车一停,陆行远也坐不住了,掀开帘子先看了看吃的正欢的两匹马,后又凑到霍衍身边坐着,低声道:“还跟着呢?” 霍衍点点头,伸手摘去挂在陆行远发间的瓜子皮,又抹去他脸颊边的点心渣子,这才开口道:“明日进了蟠龙涧,他们想跟也跟不上,放心。” 虽说是荒郊野岭,可暗处有好些眼睛盯着陆行远与霍衍,他们二人远没有面上这般悠闲惬意,荣亲王派来的暗卫一日不离,他们便不是真正的自由之身。 陆行远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脸,嘟囔道:“这么死缠烂打,也不知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 霍衍唇角微翘,道:“你与我回家过日子就是,不必理这些狗皮膏药,至于那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与我无关。” 荣亲王在京里可没少给陆行远捅刀子,此刻见霍衍态度与此前一样,陆行远不禁暗叹,就是没他这人的存在,霍衍也不可能领荣亲王的情,人啊,早晚要还欠下的债,荣亲王以后想再见霍衍一面,难了~ 人和马都歇够了,便再次慢慢腾腾的上了路,天黑前总算找到一处过夜的地方,霍衍早早将火升起,又去打了只野兔回来,洗净后掏了内脏剥了皮,便穿上松木枝架在篝火上烤,陆行远从车里拿出一坛酒,待兔肉烤的金黄油亮时撒了一把盐,与霍衍并肩坐在地上吃了起来,阵阵肉香不禁让人食指大动。 隐藏在远处的一行人见霍衍与陆行远没有再赶路的意思也松了口气,一整日没有进食,此时鼻息间尽是肉香味,饶是他们意志再坚定也有些抗不住了,无奈他们见不得光,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打些野物回来,只能掏出怀里的馒头充饥。 “我说,咱都出来一个月了,瞧他们俩这做派,要回西北还指不定多久呢,”某黑衣人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悄声道:“我估摸着,霍大人跟陆公子八成是想一路游山玩水回西北。” “霍大人如今无官一身轻,自然不急,”有人接口道:“不过这也太慢了。” 霍衍什么能耐他们心里有数,这一个月来为了不让霍衍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一行人可吃了不少苦头,霍衍赶路越慢他们暴露的危险便越高,一路上为了隐藏行踪他们可是不敢有一丝马虎大意,也好在霍衍与陆行远只顾着游山玩水,到今日也没发现他们的存在。 原本肉香味就把啃馒头的一群人折腾的够呛,没想到陆行远随后又拿出了一坛酒考验他们的定力,酒封一开,香味飘出老远,有那么几个懂酒的暗卫登时便吞了吞口水,心道这酒香醇厚,光是闻着就醉人,必是上百年的佳酿,心里想着,鼻子又动了动,使劲闻几下也算解馋了。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暗卫们闻着酒香肉香总算把馒头噎了下去,之后便拿出防蛇蚁的药粉洒在身体四周,以往霍衍陆行远住客栈的时候他们还能有个休息的地方,如今荒郊野外的,他们也只能以地为床,山林里野兽蛇虫居多,暗卫们就算个个武功高强也不敢托大,药粉防的了蛇蚁却防不了野兽,他们不敢生火只好多几个人守夜。 这边不必守夜的几个暗卫将药粉洒好回来,就见那五个守夜的弟兄盯着远处一动不动,不时还交头接耳嘀咕些悄悄话,这倒奇了,几人将药瓶收好,也动作轻巧的潜了过去,定睛往远处一瞧,也愣在了当场。 只见陆行远仰躺在霍衍怀里,双手贴在霍衍胸膛处,大半个身子都被霍衍搂住,霍衍则是一手搂在陆行远腰间,一手扶在陆行远脑后,脸贴的极近,二人此时在干什么,自不必多说。 暗卫们茅塞顿开,暗道原来如此!一路上霍衍对陆行远关照入微他们看在眼里,不过倒没往歪处想,眼下看了二人如此举动,又联系往日见闻,反倒见怪不怪了,难怪霍衍从京里出来便寸步不离陆行远,难怪二人住客栈时只要一间房,原来如此!真别说,瞧着还挺般配的。 这边陆行远主动张开嘴与霍衍唇舌纠缠,气喘吁吁之际才察觉衣衫早已凌乱,虽说身边就是火堆即使这么折腾下去也不会冷,可陆行远到底没那么厚脸皮,只好推开霍衍,趴在他胸膛前喘息道:“回车里。” 霍衍眼神微变,一个用力将陆行远打横抱起,一脚将挡路的酒坛子踢到一边,几个大步就上了马车,车帘也随之放下,没一会儿,便有喘息与呻-吟声从车里传了出来。 这可是霍大人的活春-宫,暗卫们瞧到这里便有些尴尬,那几个不必守夜的暗卫在不远处和衣躺下,准备休息,守夜的五个暗卫颇有些不自在,他们平日对女色都极少沾惹,男色就更是没经验了,常年习武耳聪目明,虽说离的远但马车里的声音还是能听见一些的,起先车里的两人还有些克制,可一刻钟过后,他们分明听见陆行远难耐的呻-吟声,且越来越大。 离的最近的两个暗卫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相对无言。 那坛好酒被霍衍一脚踢到了火堆旁,洒了满地,酒香味更是浓郁,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黑透,马车里的两人却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陆行远嗓子已经嘶哑,可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声音反倒更加撩人心弦,某暗卫靠在树边一动不动,心道霍大人果然体力不凡,折腾这么久势头居然还如此强劲,也不知那陆公子能不能受的住,瞧他身子可挺清瘦的。 暗卫打了个呵欠,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困意,这可不行,夜才守了一半,可不能打盹!这么想着,便强打起精神盯着远处的马车,深夜里万簌俱寂,这暗卫无聊起来便竖着耳朵仔细听起陆行远的墙角,听了一会儿便暗暗皱眉。 哑美爹?这是哪里的土话? 第二日,某暗卫一觉醒来便察觉不妥,天色已经大亮,身边的兄弟却个个睡的死沉,连守夜那五人也不例外。 这人暗道一声不好,急忙前去瞧霍衍的马车,远处火堆早已熄灭,马车也安在,可拉车的两匹马却不见了踪影。 暗卫急急向那处奔去,行至车前二话不说便撩起帘子,只见车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霍衍与陆行远的影子。 84、第八十四章 甩掉了身后的尾巴,陆行远随霍衍又走了整整三日才进入群山与蟠龙涧的交界处,没了暗中窥探的人,陆行远一路上乐乐呵呵的跟着霍衍,倒真生出些游山玩水的兴致,无奈正是盛夏之季,山林之间多有危险,就连霍衍也不敢怠慢,时刻护在陆行远周围,不若陆行远那般轻松。 群山之中人迹罕至,三日来两人骑马的机会并不多,几乎是牵着马匹攀山越岭,山中也没有所谓的路,皆是靠着霍衍一人带领,这日中午进入蟠龙涧的腹地后,霍衍明显松了口气,将两匹马拴在溪边的树上,就着清凉甘甜的溪水狠狠喝了几口才道:“你先歇歇,我去打些野物回来。” 陆行远点头,道:“你小心点,我也去捡些树枝生火。” 二人配合默契,没有再说多余的叮嘱便分头行事,霍衍转身朝树林深处走去,而陆行远只是在林子外围捡了些枯枝便回来生火,这才用了一刻钟,想着霍衍怎么也得再过一刻钟才回来,陆行远闲着无事便拿出随身的匕首削尖了一个树枝,打算试试手气,去溪边叉几条鱼回来烤着吃。 拿着做好的简易鱼叉走到溪边,陆行远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水里的确有不少游鱼,不过个头不大,叉起来有些难度。 连续吃了几日的干粮烤肉,难免有些腻味,眼见溪里有鱼,陆行远怎么可能放过,当下便全神贯注的盯着水面,只等时机一到,便要下狠手了,无奈能力有限,忙活了半天也只捕获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去了鱼头鱼鳞内脏,剩下的鱼肉都不够塞牙缝的,可他自己却已经累的满头大汗了。 认命的叹了口气,陆行远蹲在溪边开始收拾这条鱼,谁知刚刮了一半的鱼鳞,便听见身后的逐风打一个响鼻。 不对! 陆行远缓缓起身走到逐风身边,捋了捋逐风的鬃毛,逐风的马蹄在原地踢踏,有些躁动,被陆行远安抚一番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陆行远双眼盯着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拿刀的一只手背在身后,暗暗责备自己太过大意,为了吃条鱼却忽略了周围的环境,这里离霍衍的家再近也是有危险的野外,真要冲出来什么野兽,他只能逃跑,好在手里有刀身旁有树,若有异动他直接爬树就能躲过,等霍衍打猎回来,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可眼下逐风与妞妞还拴在树上,他自己爬树这两匹马怎么办? 陆行远慢慢向后退一步,背着的手摸到了缰绳,汗水顺着脸颊边流了下来,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眼看绳子就要解开,谁知在此时几个影子从草丛里猛的窜出,异变突生!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若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胆敢说不字,爷爷管杀不管埋!” “对!不、不管埋!” 看着个个布衣草鞋,手持兵器的蒙面大盗,陆行远傻眼。 见陆行远半天没有反应,那年纪最大的劫匪皱了皱眉,嘀咕道:“难不成是个傻子?” 剩下的几个劫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没了主意,他们第一次拦路打劫,技艺上难免有些生疏,见陆行远既不逃跑也不见害怕,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们,便觉得陆行远是个傻子。 “管他傻不傻,先绑了再说。” “瞧他穿的可不算好,绑了也没用,带回去还得吃我们的粮食。” “难得碰见个活人,咱空手回去会让他们笑死的……” “……” 陆行远看着几个大盗在他面前商量起来忍不住嘴角直抽抽,这几个‘大盗’一看就是半大小子,最大的十几岁,最小的估计连四岁都不到,光天化日之下,脸上系了块破布就敢这么莽撞的出来拦路打劫?还有最小的那个小胖子,你蒙在脸上的是你的红肚兜吧?! 几人研究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把陆行远绑起来再说,看着一群小孩子将自己包围,那个小胖子更是扑上来紧紧抱住自己的大腿,陆行远叹气,心里祈祷霍衍赶紧回来。 见陆行远不反抗,几人更是得意,拿出套野鸡的绳子将陆行远团团围住,眼看那绳子就要往陆行远身上招呼了,兴致勃勃的几人却突然顿住了,看着地上多出来的大片阴影,几人全身僵硬的转过头,背着光瞧见一身形魁梧的大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面色不善。 年纪大的几人嗷的一声向四周窜去,远远盯着霍衍不敢有动作,可怜最小的那个小胖子,吓的逃也忘了逃,原本抱着陆行远大腿的手松了,转而躲到了陆行远的腿后揪着裤子,连脑袋都不敢露出来。 陆行远憋笑憋的难受,弯腰一把将身后的小胖子抱起来,解下他系在脸上的红肚兜儿,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块花生酥塞进了小胖子的嘴里,这才转头对霍衍道:“都是你家的吧?” 霍衍手里还拎着带血的野鸡,眼神扫过几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点了点头,皱眉不语。 他离家多年,这些孩子根本一个也认不出来,不过能在此处出现的,确实是家里的孩子无疑。 原本惊慌的一群人见霍衍没有动手的意思稍稍安心,其中年纪最大的少年惊慌过后也反应过来了,这会儿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霍衍,半晌才扯下蒙面的灰布,不确定道:“九、九哥?” 霍衍转头看着年约十四、五的少年,语气中带了些迟疑:“……十六?” 少年闻言使劲点头,几步窜到霍衍身边眉开眼笑道:“我是我是!九哥你可回来了!大伯都念叨你一个多月了!” 霍衍离开蟠龙涧时霍十六还是个小孩子,也难怪刚刚一时没认出来,霍大伯和自己的老爹念叨快一个月了,说是九哥近日就要带着媳妇儿回家,他们兄弟几个整天除了练功就是漫山遍野的乱窜,也是因为知道九哥快回家了才敢到离家半日路程的这里玩耍,一连几日不见人影,谁知就这么寸,差点绑了九哥的朋友……想到这里,霍十六一个激灵,瞪大双眼看向陆行远,眼里露出惊疑之色。 话说九哥不是应该带着媳妇回来吗?那眼前这个眉眼如画的俊朗公子是谁?还是说…… 脑中灵光一闪,霍十六忍不住泪流满面,大伯和老爹啊,你们谁也没告诉我,九嫂是个男人啊! 要是被他爹知道了他带头差点绑了九嫂,还不扒了他的皮?! 陆行远怀里的小胖子吧唧吧唧嘴,不知他小叔叔此时心中纠结,只觉的嘴里的糖香甜无比,又见抱着他的人一脸笑意,小胖手便上前搂住陆行远的脖子,决定先跟这个人搞好关系,甜甜的叫了一声:“九婶~” 陆行远:“……” 85、第八十五章 这日晌午,宋敬云外出归来,远远就瞧见儿子踩着小三轮车在院子里转悠,后头丫鬟婆子跟了一大堆,唯独不见潘竹儿的身影,难得有机会跟儿子独处,宋敬云当然不放过眼前的机会,脸上挂起了慈爱的微笑,几个大步便走到儒儿身边将他抱了起来,语气也温温柔柔,道:“儒儿怎么自己在院子里玩?” 儒儿看了看地上的小车,小脸上有被打断的遗憾,不过还是搂住宋敬云的脖子,道:“娘让我出来玩。” 宋敬云目光微闪,抱着儒儿朝书房走去,丫鬟婆子跟着父子二人走到书房门口便不敢再跟了,只能守在门边等着吩咐,宋敬云问了问儒儿的功课,又手把手的教儒儿写了几个大字才放他离开,却不想隔日回府时,又见儒儿在花园里玩耍。 这下宋敬云便有所察觉了,料定妻子那里必是出了什么事才会对儒儿照顾不周,否则依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放任儒儿连着在外头玩耍两日?这么一想,宋敬云便又把儒儿带到了书房里,一边教儒儿写字一边打探,问来问去还真叫他问出了蹊跷,听儒儿的意思,八成是妻子身体不适,也难怪她打发儒儿出来玩,怕是将她自己的病气过给儒儿吧? 又记起上次在潘竹儿屋里歇着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择日不如撞日,宋敬云索性抱起儒儿出了书房,直奔正房走去。 宋敬云一出屋,潘竹儿手下的丫鬟婆子也紧张起来,一路跟着宋敬云回了正房,也没人敢多嘴,王府里都知道世子与世子妃感情冷淡,王爷在世时世子妃有个依靠,可哪一日王爷去了,这府里还不是世子爷的天下?世子妃平日对世子太过冷淡,早晚有吃亏的一天。 宋敬云本抱着探视的心理过来瞧一瞧,他贴潘竹儿的冷脸贴惯了,但也不是真的就贱皮子,他哪能真没脾气?整日瞧着妻子的冷脸,其实也不好受。 宋敬云来之前屋里的丫鬟已经禀告了潘竹儿,宋敬云这人有多精明,潘竹儿素来清楚,也知道瞒不住了,待宋敬云一进屋,便只留了奶娘,挥退了其他丫鬟。 宋敬云一进屋便察觉不对,潘竹儿此时半靠在床榻边,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睛里光彩不减,从他们父子二人进屋起目光就落在了儒儿身上,而宋敬云的眼神,则从潘竹儿的脸上缓缓移到了她枕边装满青杏的小木匣子上,定住。 儒儿从发呆的宋敬云身上挣扎着下了地,几步跑到潘竹儿塌前,仰着头问道:“娘,你好些了么?” 潘竹儿微微笑了笑,柔声道:“好多了,儒儿在外头玩了半日,饿了么?” 儒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饿,儒儿陪着娘。” 潘竹儿这次却笑出了声,道:“怎么,嘴馋了?还想吃酸果子?” 儒儿闻言使劲摇头,嘴里连连道:“不吃了、不吃了!儒儿再也不敢偷吃酸果子了!”说完仿佛想起了什么,鼻子一抽,使劲咽了咽口水。 潘竹儿的奶娘见儒儿还要纠缠,也不及细想便上前拉住了儒儿的手,哄了几句儒儿便答应跟她去园子里玩,奶娘便笑眯眯跟宋敬云告了罪,牵着儒儿走了出去,出去前余光瞥见宋敬云盯着潘竹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里默默叹息。 此时屋里只有宋敬云与潘竹儿两人,宋敬云不说话,潘竹儿也懒得招呼,不过转念一想,今日也该是说道说道的时候了,便直起身,出声道:“世子爷。” 宋敬云这才走到潘竹儿身边坐下,随手从那木匣子里拿出一颗青杏把玩,漫不经心道:“请过大夫没有?” 潘竹儿摇头。 宋敬云双眼微眯,语气生硬起来:“既然身子不舒服,为何不请人来瞧一瞧?” “也不是头一回,妾身还能应付。”潘竹儿难得低眉顺眼的回话,也不知怎么的,宋敬云反正怒意更甚:“这就承认了?若不是我发现不对,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你有孕了?是不是?!” 潘竹儿只得抬起头看向怒气冲冲的宋敬云,轻声道:“这倒不是,妾身想着等大夫来过作了准再告诉世子爷的。” “可你压根就没想请大夫!”宋敬云想起往事,只觉心口胀痛,这冷若磐石的妇人怎么会是他的妻子?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个石头也该捂热了!可潘竹儿…… 见宋敬云怒意难消,潘竹儿只道:“世子爷,我这一胎还不足三个月,有些事,不是我不肯说,是不得不防。” 宋敬云闻言一愣,眼里透出些不可思议,这是在跟他解释? 潘竹儿叹息出声,头有些眩晕,便又靠回了枕头上,道:“无论如何,世子爷的这份情,妾身……领了。” 不育之症?宋敬云若真有不育之症她怎么可能一而再的怀孕?当初为商仕儒的死心力交瘁,被奶娘的一番话唬去了心智,如今回头一想,什么都明白了,她有身孕根本不是意外,宋敬云身边的莺莺燕燕之所以多年没有身孕,这其中原因,也只有宋敬云自己清楚了。 宋敬云听懂了潘竹儿的话外之音,也沉默下来,试着将妻子的手握住,没有遭到拒绝,心中一喜,话便脱口而出:“我的一切,日后自然是儒儿的,”想一想又觉得不妥,忙补充道:“你放心,除了你,我不会让任何人诞下我的子嗣。” 潘竹儿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一片清明,她早已为人母,从今往后,她的孩子就是她的一切,过去的恩恩怨怨早该散去,是她不该执迷不悟。 86、第八十六章 “九哥……” 霍衍正赤着上半身在树下打木头桩子,闻言回头见霍十六站在不远处吞吞吐吐,不用想就知道是陆行远‘又’出事了,不过铁定也不是什么大事。 霍衍只得将埋了一半的桩子放开,随手用脖子上挂着的软布擦了擦身上的汗,眼神示意霍十六继续说。 霍十六摸了摸鼻子,低声道:“那个,我们几个刚刚带着九嫂去河边抓鱼,小七就露了几手,抓了好几条大鱼上来,九嫂看着佩服就夸赞了几句,没想到小七一时得意就要教九嫂抓鱼,九嫂想必也是愿意学的,二话没说就跟着小七下河了,刚开始还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的九嫂一个没站稳就摔河里了,好在水浅,人倒没什么事,就是身上都湿了,九嫂让我回来给他拿衣裳……” 霍衍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他们俩回蟠龙涧一月有余,见了家里人,该归置的也都归置完了,陆行远近段时间闲了下来,这人一清闲,就好生些撩猫逗狗的心思,不过蟠龙涧里既没猫也没狗,陆行远便只好跟着霍十六这帮小崽子满山遍野的跑,霍衍也知道他对蟠龙涧有着极大的热情与好奇,眼见拦不住陆行远,索性就由他去了,疯野了几日,山珍树果没少采,前几日突然兴致勃勃的说要建个树屋,连地方都找好了,当即便拉着霍衍来了这里,谁知树屋建了没几日便又闲不住了,干脆把活计都留给了霍衍,他自己则又跟一帮崽子疯野去了, 这小七是二哥家的孩子,手上功夫自三岁起就练上了,徒手抓几条鱼对小七来说还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对陆行远来说,可就勉强了。 既然出了这事,手里的活儿就得放一放了,见十六还在那站着,霍衍便道:“带路吧。” 见霍衍没发怒的意思,霍十六立马急吼吼的往回走,忽然又想着不对呀,九嫂的衣服还没拿呢,便偷偷用眼角瞥了瞥身后的霍衍,见霍衍没穿上自己的衣服而是搭在了肩上才放了心。 霍衍到了河边,原本闹哄哄的一群人即刻就静了下来,耳边只剩水流声和岸上几条垂死挣扎的大鱼啪嗒啪嗒摆尾的声响,霍衍离家多年,就是从小见过霍衍的霍十六都不敢与他亲近,更别说之前见都未见过霍衍的这帮孩子了,加上霍衍身形异常高大,面目冷冽,这些平日连自己爹娘都管不住的山大王们见了霍衍顷刻间就成了巡山的小妖,哪里敢放肆? 正是晌午时分,走几步路都会热的汗水连连,可到底是山涧里,不时吹来阵阵凉风,底子不好的人还是易受风寒,霍衍吩咐十六把抓到的鱼都清理好,又叫几个孩子捡些树枝回来,便走向树下那个笑的一脸尴尬的人,几下便把对方上身的衣物扒光,将自己的衣服递了过去,道:“先穿我的,一会儿生火给你烘烘衣裤。” 陆行远默默穿上霍衍的衣服,身上倒也不那么难受了,就是裤子还湿哒哒的,有些不自在,原本叫霍十六偷偷回去给他拿衣服就好,谁成想霍十六一转头就去告诉霍衍了,想着自己出来玩了好几日了,把树屋丢给霍衍一人忙活有点不地道,此时终于有些良心发现,陪着笑脸开口道:“忙活了大半日,累了吧?” 霍衍摇摇头,没说话。 陆行远咳了咳,蹭到霍衍身边,继续道:“这几日太热了,你就别忙活了,等过几日凉快点,咱俩再一起弄好了。” “怎么?又不急了?”霍衍转头看向陆行远,道:“不是想尽快在树屋里住几日么?” “这不是急也没用么……”陆行远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霍衍背后的汗,道:“前几日好不容易建好了,你却说不结实,不能住人,咱俩费了那么大气力弄出个摆设,我能不心灰意冷么?” 霍衍闻言反而笑了,道:“先前是我想的不周全,不过这几日我又下了几个桩子加固,今日就差不多了。” 意思是今天就能住在树屋里了,陆行远这下真的高兴起来,笑道:“你手脚倒快。” 那边的柴火和鱼已经收拾好了,霍衍拉着陆行远走过去,摸出打火石生了火后又收了起来,要是叫这群崽子们得了火种,指不定哪日能把山给烧了。 霍十六等人眼巴巴的看着霍衍给陆行远烘烤衣物也不敢出声,一刻钟之后才得以动手烤鱼,最后更是吃的嗝声此起彼伏。 饱餐之后,霍衍没再给陆行远出去玩乐的机会,而是将他带回了树屋处,二人一个下午便把最后一个木桩埋好,四周的土也都夯实,为了方便陆行远上下,霍衍已将木梯两端固定,树下的土也重新翻了翻,种上了驱虫草,树屋之前就刷了几层防雨水防虫蚁的熟桐油,只是日子毕竟短,气味还没完全散去,人在里头呆久了难免会觉得头晕。 陆行远早已心急,见屋子总算建好哪还管能不能久住,急匆匆回住处搬来了一套被褥枕头,黄昏时分人已经爬了上去,任霍衍怎么劝说也不肯下来。 被温暖的夕阳一晒,陆行远便有些昏昏欲睡,这时霍衍也不知在树下忙些什么,既然他不上来,陆行远正好可以四仰八叉的霸占地盘,没一会儿便彻底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待陆行远再有意识时,山涧里已经黑透了,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不知在身边坐了多久的男人,伸了伸腰,懒洋洋的问道:“不回去了?” 霍衍不答,反问道:“睡了这么久,不觉得头晕?” “不晕啊,”陆行远用力闻了几下,道:“没觉着有桐油味儿,刷了也有好几日了,被山涧里的风吹了几日,味儿早散了。” 霍衍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陆行远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今晚两人不必赶回住处。 陆行远刚睡醒不久,身上懒的很,就着侧躺的姿势便想伸手将霍衍背后的烛台拿过来,半路却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鼻端顿时闻到一阵芳香,陆行远咦了一声,转而把霍衍身边的瓷盒拿到眼前,皱眉道:“这是什么?” 见霍衍不答,陆行远不确定道:“不会是你娘的东西吧?” 霍衍这次嗯了一声。 这下陆行远不用猜便知道此物是做什么的了。 将东西丢到霍衍怀里,陆行远重新钻进了被窝,道:“我还是有些困,天色不早了,你也睡吧。” 没一会儿,霍衍便把烛火熄了,一阵后,陆行远的被子掀开一角,温热的躯体贴了上来,一只手掌沿着陆行远的肩膀缓缓向手臂抚摸,力道不轻。 二人刚回蟠龙涧时要忙活的事不少,后来陆行远因身份也有意回避,所以这一个月来二人还不曾有过亲密,霍衍素来一副冷脸,自制力又极强,心知陆行远的顾虑未消也不曾主动求-欢,今晚二人难得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休息,自然不愿再隐忍。 被刻意调戏的人没有拒绝,就是答应了,霍衍也不再犹豫,手指从陆行远的手腕上探回脖颈处,拉开单衣,在陆行远的颈侧咬了一口,察觉到手掌下的心跳快了起来,贴在怀中人的耳边轻声道:“虽说四下无人,但一会儿也别太大动静。” 陆行远一怔,随即领会到话里的意思,恼羞成怒道:“哈?!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 霍衍却低笑出声,解释道:“咱这屋子离家不算远,难保我的叔伯兄弟谁不会晚上出来练功,他们耳力不弱,我倒没什么,只怕你脸皮薄……”似乎是察觉到这种时候不该说这些顾虑,霍衍便不再言语,而是微微低头,吻住了陆行远。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二人久未亲热,此刻唇舌交缠都有些难以自制,霍衍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陆行远则被啃的晕晕乎乎身子也热了起来,衣裤在不知不觉间被霍衍褪光,全身上下每处都被摸了个遍,一个没注意,整个人又被掀翻过去,趴跪在被褥间,双手堪堪撑在竹枕的两边,伴着一阵花香陆行远感觉到身后被手指探入,轻轻按了没几下,额间便布满细汗。 直到手下的密处越来越软,霍衍才撤出手指,将自己缓缓推了进去。 察觉到陆行远有些僵硬,霍衍伸手圈住眼前的身子,安抚似的啄吻陆行远的发迹和紧绷的后背,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直到陆行远将枕头丢开主动趴伏在被子上,霍衍才试探着开始动作,之后便越发控制不住,狠狠撞击起来。 这一夜,陆行远心心念念了好久的树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直至深夜,他被折腾的昏昏沉沉之际脑中灵光一闪。 难怪霍衍说之前搭好的树屋不够结实,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87、第八十七章 从厨房里端着药出来,海棠便急匆匆的往回走,明月醒来也有一个月了,人却还是迷迷糊糊的,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为此海棠还托人在村里找了个煮饭婆子,不过别的事还好说,但这药,海棠是万万不敢假手他人的。 进了屋,就见明月半靠在榻边出神,海棠心里一紧,轻轻唤道:“公子,该喝药了。” 听见声音,明月转过头来,看见海棠先是愣了愣,继而想起什么似的露出笑意,道:“都喝了多少日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倒跟她算计上了,海棠将碗送到明月手里,撇嘴道:“什么时候你不迷糊了,什么时候这药就能停了。” “我是真的记起来了,不敢骗你。” 指尖碰到温热的药碗,明月知道此时不喝一会儿只会更苦,只得吸了一口气,仰头囫囵把药吞咽下去,之后便皱着眉看向海棠,海棠也不拖延,见明月老老实实将药喝了,便从荷包里拿出两个杏肉果脯塞到明月嘴里,问道:“可记起登台的事了?” 明月摇头,一边回忆一边不确定道:“唱戏的事丁点儿没想起来,不过之前练功的事倒记住七七八八了,昨夜还梦见师傅拿着大长板子督促师兄弟练功呢,也不知那时我多大。” 海棠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个杏肉干,边嚼边解释:“你练的可是童子功,自三岁起到登台后就没停过,不过梦见师傅拿板子那会儿,应该是你十多岁之前的事……”说到这里海棠住了嘴,不着痕迹的打听:“除了师兄弟们,可还梦见其他人了?” 明月想了想,很认真道:“前几日也梦见你了,又矮又黑还抱着一包绿豆糕哭哭啼啼的,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不过一觉醒来,你在梦里说的话我全忘了。” 海棠也跟着想了想,道:“小时候偷跑出去买零嘴被逮到也不是一次两次,说不准你梦见的就是哪次我被师兄逮着教训呢!”见明月有些呆闷,海棠又劝道:“不急不急,慢慢想,想不起来就算了,现下只要你人好好的,咱就算赚了。” 明月听这话反倒乐了,自嘲道:“赚什么了?跟着我在这穷乡僻壤耗着,耽误你了倒是真的。” “我倒愿意在这穷乡僻壤呆着,”海棠嘟囔道:“这里没什么不好,你别找不自在,养好身子才是首要的,要是觉着耽误我了,以后多给我添些嫁妆就是,我可不跟你客气。” 明月笑着点点头,道:“那是以后,现在可不成,我还得靠你养着。” 海棠一边跟明月说笑,一边在心里唏嘘不已,明月迷迷糊糊的整日跟做梦似的,她何尝不是呢?从侯府出来的太容易了,就跟做梦一样,公子醒了不假,但忘了跟罗敖间的种种纠葛也是真,罗敖那人这次放手太过容易,倒叫她起了疑心,恨不能带着明月立刻远走高飞,无奈明月的身子没大好,她就是想远走也不是时候,只能跟罗敖辞行,匆匆寻到这处村落落脚,虽说这里离盛京不远,但好在离的也不算近,当日她跟明月从京里出来也是坐了整整两日的马车才到的。 思来想去,海棠一时间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幸明月从前的身家保住了一半,村子里也花不了多少,银钱上倒是不必愁。 又过了一个月,明月身子渐好,似乎也不执着于探究过去的记忆了,每日吃完了饭,也能在院子里走上几个来回,海棠不愿就这么拘着他,开始叫明月时常在村子里走走。 这日天朗气清,海棠跟烧饭的婆子在厨房忙着包饺子,便打发明月一人出去遛弯,谁成想这一眼没看住,明月便带了个煞星进门。 当看见在明月身边站着的罗敖时,海棠手里还握着擀面杖,见明月在一旁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海棠便气不打一处来,那擀面杖差点没飞过去,后来是那不明所以的婆子打破了三人间的诡异,将罗敖和明月赶了出去,说是男人进不得厨房。 明月醒来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罗敖心里到底有无疑问海棠不清楚,也猜不透,她只跟明月说他是在侯府唱戏时不慎摔下了台子,加之侯爷算是他半个戏迷,这才准许明月在侯府养伤,这个漏洞百出的理由海棠不知道明月信了多少,但罗敖没拆穿,她索性也就留着这层窗户纸,其实她心底也隐隐约约预见到了这一天,她清楚罗敖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而罗敖本人,也未必就愿意明月想起从前的事。 因为知道罗敖的身份,明月便有些束手束脚,也不敢随意跟罗敖搭话,只把人领进屋茶和点心伺候着。 罗敖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苍白消瘦的人,一如明月往常在他脑子里的模样,却不想今日一见,根本看不出明月是大病初愈的人,面色竟比起从前跟着他时红润许多,不见一丝病弱的旧态,这样一来,原本信了一分的事,此时倒相信三分了。 “不知侯爷此次……” “只来探望,没别的意思,”罗敖打断刚刚开口的明月,淡淡道:“没想到离开侯府,你身子反而大好了,原本还忧心与你,眼下倒是不必了。” “不敢劳侯爷挂心。”明月神色间有些迷茫,似是觉得罗敖这话说的有些亲密,他们之间有交情?可看罗敖的神色淡然,怕是自己想多了。 罗敖还待说些什么,海棠却端着托盘进了屋,手脚麻利的摆好了两盘饺子和蘸料,异常热情道:“不曾想侯爷还亲自走一遭来探望我家公子,这乡下的羊肠小路也不知侯爷走不走的惯,万一摔个好歹倒是公子跟奴婢的罪过了,侯爷您瞧,奴婢今日给公子包了饺子,他自病好后就一直念叨,跟几辈子没吃过似的,奴婢瞧着他可怜,也就由着他嘴馋,给做了些,赶巧儿侯爷就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闻着味儿来的呢。” 说到这里海棠竟掩嘴呵呵而笑,眼睛都眯了起来,样子十足的开心,罗敖听出了话里的讽刺面色依旧不变,只是点头道:“闻着是不错,我倒不知明月爱吃饺子。” 海棠瞥了一眼不知状况的明月,笑道:“侯爷说笑了,这种粗鄙的东西怎么能入了侯爷的眼呢?说来也怪,我家公子从前是怎么也不肯多碰荤食的,这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吃猪肉馅的饺子了,想来是口味变了吧,要奴婢说变了也好,从前见天儿的吃素,也不见菩萨保佑他,如今喜食荤了,奴婢可得将他养的白白胖胖的!” “海棠,平日怎么不见你这么能说会道?”明月赶紧打断二人诡异的话题,对罗敖道:“晌午了,侯爷不若就在这儿吃点吧,海棠厨艺上有几分本事,就是比不得侯府里的厨娘,侯爷别嫌弃。” 罗敖没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跟明月入了座,这期间海棠虽没跟着一起吃但也没再离开屋子,罗敖纵使有一堆疑问此时也不便提出,饭后一个婆子进来收拾碗筷,海棠则在一旁提醒明月出去走动走动,无奈罗敖没走,明月怎么能丢下客人自己出去,罗敖见海棠看的紧便知今日不会有机会跟明月独处,又喝了杯茶便告辞而去。 待主仆二人将罗敖送走,便一同沉默着回了屋,明月回去便坐在床榻边不知想些什么,海棠也不敢上去打扰,直到半刻钟后,明月突然抬头,道:“侯爷今日来……到底意欲为何?” 海棠轻轻呼出一口气,摇摇头。 明月皱眉,嘱咐道:“日后还是能躲则躲吧,莫名其妙的。” 海棠却道:“你身子才见好不能折腾,咱走也不是一时能走的,这里离盛京毕竟不算远,侯爷若是想来看你,咱躲也躲不过,你只记得一点,侯爷不是咱能高攀的人。” 见海棠终于稍稍挑明事实,明月追问道:“侯爷他……” “公子,”海棠叹气,道:“侯爷他原来对你是有些心思,不过不大,这次为何寻来我也说不准。” 见海棠面露忧色,明月便不再打听,更不敢告诉海棠,其实他见到罗敖时脑子里就隐隐闪过了什么,心却难受的不像话,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的记忆,罗敖今日看他的眼神里有让他迷糊的东西,他不明白,也不敢探究。 见明月又愣愣的出了神,海棠便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将一边的小凳子搬来坐在门口守着。 罗敖寻来之后她便有种尘埃落定的觉悟,凭罗敖的能耐,若是他不想放手,她就是带着明月躲到了天边又如何呢?情缘还是孽缘,终究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这一次会如何,且看天意吧。 88、第八十八章 这一日,霍衍才踏进屋便察觉不妥,焦躁了几日的人此刻居然稳稳当当的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嘴角虽然紧抿,眉头却是舒展的,霍衍走近看了看,见陆行远写完最后一笔才出声道:“明日不动身了?” 陆行远将手里的信反复看了看,好一会儿才装好又封了蜡,抬头道:“不急这一时,给你娘过完生辰再走。” 见陆行远神色已然恢复如常,霍衍点了点头,又轻声道:“你也别气了,仕贤毕竟与常人不同,他还小,难免行差踏错……” “不小了,都要当爹的人了,”陆行远扯了扯嘴角,终于跟担心了几日的霍衍说了心里话:“我这个乖弟弟,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操不完的心呐……” 霍衍一顿,嘴上还想劝,心里却是认同了陆行远的话,仕贤这次倒是一鸣惊人,杨冲信里可说的清清楚楚,仕贤他竟跟一个姑娘有了孩子!回想当日陆行远看了信的情景,霍衍仍觉得后怕,这兄弟两个,其实没一个叫人省心的,那日若不是他拦住了,陆行远此时恐怕已经在回西北的路上了,可不管怎样,火气也是一时的,现在瞧瞧眼前的人,嘴上无奈,眼里却还是欢喜居多,商家毕竟有后了。 先前逐云带回来的,只是杨冲寥寥几笔的传书,陆行远之所以淡定下来,根本原因还是看了今早从霍老爹那里的接过的信件,整整一十九张信纸,每页都写的满满当当,李全已经在信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的清清楚楚。 说来也是缘分,那与仕贤亲密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当年在寺里遇过的香客,那女子先前因无所出、善妒被原本的夫家休离,谁想得到她竟然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的仕贤动了心,他们二人期间的往来不提,据闻那女子在西北开了个绣坊,平日里卖些自家绣品,也开了课教当地姑娘女红,生意做的有声有色,在外头泼辣精明,唯独对仕贤千依百顺,李全信里的话语不无得意,但有一点却是他始终介意的事,便是这女子下堂妇的身份。 陆行远知道前因后果倒也不急了,那女子若真品行不好,也近不了仕贤的身,虽说如今为了孩子草草与仕贤拜了天地进了门,但谁能说这就不是一件好事呢?至于下堂妇的身份,陆行远还真没在意,不就是离过婚吗人家二十出头自立自强的姑娘,也没比黄花闺女矮一截,这样的女子反倒更适合仕贤,不过说到底,不回去西北亲眼瞧瞧此人,陆行远还是放心不下。 霍衍拿过信转身便出了门,再回来时身后却多了个小跟班。 “修娅?”陆行远瞧了瞧走路还不利索的小胖姑娘,奇道:“修娅怎么跟回来了?你爹舍得?”也不怪陆行远惊奇,霍老爹老年得女,平日里宝贝的很,别人轻易是碰不到小修娅一根手指的。 其实霍衍对这个年纪足以当自己女儿的同胞妹妹很多时候也是束手无措,实在不知该怎么相处,可能真是血缘天性,修娅从来就没怕过生面目凶悍的霍衍,霍老爹对着宝贝女儿是真慈祥,霍衍对着妹妹,是怎么挤也挤不出那对味儿的笑容,陆行远在一旁看着久了,都替霍衍脸酸。 “修娅,过来。” 陆行远笑眯眯的蹲下,双手做了个抱的姿势,有着混血儿特征的小胖姑娘眨了眨眼睛,还是坚定的抱住了亲哥的大腿,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陆行远听不懂的语言,霍衍无奈,只得小心翼翼的将妹妹抱起来用厥语温声哄了一会儿,才对陆行远解释道:“爹和娘去山里泡温泉,把修娅交给咱们照看两日。” 陆行远起身在屋子里转了转,不知从哪个柜子里翻出一个小鼓,咚咚咚在修娅眼前一通乱敲,修娅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新玩具夺了去,又急着亲近陆行远,霍衍便将挣扎不休的妹妹放到床榻上,一边看着陆行远逗弄修娅,一边低声道:“我娘的生辰还有半个月,你若是……” “真的不急了,”陆行远将小鼓槌放到修娅的小手里,握住胖乎乎的小手一下一下敲着鼓,抬头对霍衍一笑,一边哄着修娅玩一边道:“回西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先前是我乱了心神才急着回去,等你娘过完生辰,咱们再上路也不迟,何况这次回去,我想等仕贤的孩子出世再回来,离开蟠龙涧的时日应该不短,你看如何?” 出了蟠龙涧,俗事自然找上门,但霍衍还是一声应下,道:“好。” 陆行远还待说些什么,霍衍却神色一变,走到窗边压低声音道:“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只见几个半大少年从窗子底下冒了出来对着霍衍傻笑,话却是对着陆行远说的:“陆叔,咱几个今日抓了好些鱼和虾,个个都有这么大!”一边说着还不忘用手比划,陆行远一看乐了,道:“是你们几个嘴馋了吧?” 几个小子这时看见屋里的修娅眼睛一亮,直嚷着要陆行远把修娅带出来玩,这帮小子平日里想接近修娅可谓难如登天,蟠龙涧里的女娃本就不多,修娅又遗传了霍衍娘亲的优点,生的异常精致瓷白,也难怪大家伙稀罕的不行。 修娅对外面的吵闹声早就习以为常,见几个脏兮兮的哥哥对自己挤眉弄眼,也没生出多大兴趣,依旧玩手里的小鼓,这冷淡的小模样顿时把哥哥们逗的不成,明知小胖姑娘话还说不利索,几个半大小子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个学狗叫那个学狼嚎的,想勾起修娅的好奇心,把人给拐来一起玩,可惜修娅还是那副跟霍衍如出一辙的冷脸,被吵的烦了,索性背对着众人坐着,只有陆行远听见了小姑娘嘴里咕噜出一句抱怨的话。 “好了,别在这里腻歪了,”陆行远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处小木屋,道:“东西都在那屋子里呢,拿走吧。” “嘿嘿,陆叔你不吃点啊?” “不了,”陆行远摇摇头,道:“架子用完洗干净再送回来,一个灰渣子也别让我看见。” “好嘞!您就放心吧!” 一群小子借到了陆行远做的烧烤工具,便欢欢喜喜的走了,霍衍回头看了看陆行远与修娅,道:“也快到吃饭的时辰了,修娅该吃点什么?” 陆行远想了想,道:“你先看着她,我去做些莲子粥来,等给修娅吃完了,咱们再吃。” 霍衍虽说从霍老爹那里接过了照看的妹妹的重任,但他实在算是轻松,一来修娅不哭不闹不找娘亲,二来嘛,就是陆行远哄孩子有一套。 半月后,霍衍娘亲生辰之后第三日,陆行远与霍衍收拾妥当,便踏上了回西北的路。 如今正是夏末时节,还没到晌午,已隐隐有了热意,某小城里街角的点心铺子此时生意不忙,店里的伙计实在闲得慌,便跟邻家珠宝铺子同样没事做的伙计扯起了闲篇儿,还别说,这俩小伙计别看年纪不大,知道的东西倒不少,城里哪家小姐与哪家公子说了亲,哪家掌柜又被家里的虎婆娘满院子追着打,哪家公子考中了秀才云云,二人聊的正欢,都没察觉一彪形大汉正站在点心铺子门口皱眉,待小伙计反应过来有客上门时,掌柜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气的。 “这位客人进来瞧瞧,可有想要的点心?都是今早做好的,咱家点心城里的姑娘孩子可都喜欢的紧呢!” 这话不知这男子听没听进耳朵,只见他伸手指了几样点心,也不问价,直接拿出几块碎银,道:“这些都包起来。” 爽快人! 小伙计眉开眼笑的接过银子交给掌柜的,自己则转身动作麻利的取下货架上的点心,用大号黄纸包了整整五包才系好绳子交给对方,客套话还没说,那男子便几个大步跨出了铺子。 “嘿!真是个急性子!” 小伙计低声嘀咕了一句,再抬眼时便看见刚刚的客人走向街边牵着两匹马的年轻公子,那公子似是饿了,接过东西便拆了一包,也不看是在街上,当即就吃了一个,之后不住的点头,满面笑意,他不用猜就知道那公子是夸点心好吃呢。 生的异常高大的男子接过缰绳,默默将腰间的水袋递了过去,那公子摆摆手,又说了什么,二人便牵着马,慢慢悠悠往城门方向走去,看着二人的背影,小伙计心里琢磨,这二位穿着普通,举止有些不拘小节,可出手倒是挺大方,买去他家那么多点心,瞧着倒像是当饭吃的,按说他家东西在这里虽说不贵吧,但也不算便宜,这样的客人,倒是头一次瞧见。 所谓的年轻公子陆行远吃了一路,直到出了城门又步行了两刻钟才重新上马,小路上前后无人,霍衍伸手摸了摸了陆行远的肚子,嘱咐道:“一会儿骑慢些。” “这点东西,没事,”陆行远喝了几口水,道:“我也没敢吃饱,等晚上有地方落脚了,可得好好吃一顿。”说完也不等霍衍答应,便掰着手指算到:“再走三日就到了,加上之前的日子,弟媳这会儿刚好是六个月的身孕,到了那里最多四个月,仕贤的孩子就出生了……” 见状,霍衍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也不搭话,骑着逐风默默跟在陆行远身后,他这些日子都魔障了,这点儿东西每日都要算上几次,孩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连名字都起了十几个了,霍衍在心里估摸着,一旦他们二人到了西北,未来几个月陆行远的精力必是放在仕贤和这未出世的小家伙身上…… 想到这里,霍衍拍了拍逐风的脖子,逐风得令,便几个踏步追上了前方的妞妞,陆行远在马上算完日子,又开始想到了西北该给未见面的弟媳和未出世的孩子买些什么礼物,完全没注意身边霍衍看着他的眸色越来越深,似是在盘算什么。 远远瞧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完全遮住了瘦削修长的身影,似掌控,又似守护。 —番外完—